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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化雨录全文阅读-月影江山瑶春风全文阅读 作者:月上弯钩

发布时间:2018-02-22 所属栏目:细雨春风花落时

一 : 月影江山瑶春风全文阅读 作者:月上弯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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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江山瑶春风 作者:月上弯钩


第一章 顾府
洛城。青央大道。顾府。
云锦园里依旧的百花争妍,有的娇小清甜似云中仙,有的红的透紫,妖娆惑人,不得不说此园中的枝枝皆可成景,皆可让世人叹言,再配上那清流翠竹、高塔小轩,掩映在这昂然景色中的却似一派仙境。可对这园中人来说,不过又是一个埋骨藏尸、藏毒中药的好地方罢了,既然有利,自然是好地方。
云锦园是顾府最大的花园,因其中朵朵的罕世品种,姿态魄人,吸引了无数宫廷贵族、朝堂大官、文人墨客,前来一睹风采,这自然也是府中主人——顾太尉,交友结帮、互惠互利的一种方式,否则一个太尉何来如此家大业大的锦绣荣华、立足朝野的精谋策划。
娆娆暖日下,一位身着淡雅丝绸的贵妇脚踏莲步,徐徐而行于古色古香的长廊,头上的步摇翠蝶舞动游曳,身上的玉佩玉环随步履牵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震响。
“大少奶奶”由远及近的声音使少妇停下了脚步,微侧身形。
一个年过而立之年,清俊雅致的男子缓缓而来,低头垂目,站在几步之外。
“徐管家,何事”脆铃声响起,
“事已办好”精锐的目光一闪而过,
“很好,除去此患,他想东山再起就再也不可能了,不过,以防万一,再多盯几天。”仍旧的清脆之音。
“是”。
“恩”环佩之声渐渐淡去,留有依旧的徐风暖日。
忽而,阴影下的草木微动,跳出一只琉璃眼的雪猫,柔软的皮毛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长尾巴左右摇动,微微躬身,正要踏步前跳,却被一双纤纤素手稳稳抓牢,抱在怀中,站起身形。微薄的嘴角边露出狡黠的笑。
顾府。后院。杂堂。
“小香,这些衣服也一并的洗好、晒好,别再让我看见你偷懒,你可是新来的,惹怒了主子,让你有的来,没的回。”
单薄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是,沈妈,我一定好好干,我娘还下不来床,求求你,别让我走。”声音怯的微不可闻。
“你知道就好,不过,你既来了顾府,想走,也得靠本事。好了,不和你闲扯,小凝呢?”。
“凝姐姐去寻大小姐的猫了”。
“又给我偷懒,一帮死丫头”。伴随着憎恶的谩骂,人渐去渐远。
“唉”一声叹息后,看者堆叠成小山的洗浣衣物,小香无奈的将衣服放入浣洗池里,重复着早已习惯了的动作,虽是夏日,可一直泡在水里的手,还是觉得冰凉,而且有些浮肿的迹象了,已经几天没好好睡过了?三天,五天?自从为了家里贴补,来这当粗使丫头,好象就没熟熟的睡过一觉,本来干的活就不少,因为又是新来的,姐姐哥哥们忙的厉害,就把一些细碎活交代下来,虽然可以快点和这里的人熟识,可实在太忙了,没休没止的干了几天都干不完。
晚上的睡觉时间,本是一天最好的幸福时光,可同屋的凝姐姐说晚上她有起夜的习惯,所以经常会被她叫醒,帮忙看门。如果这也不算什么,那让我既痛苦又无可奈何的就是晚上的梦了,梦到沈妈严厉的呵斥,梦到娘虚弱又柔和的嗓音。让我从梦中醒来,总总带者些水珠,或是被沈妈吓出的冷汗,或是因娘而流的泪珠。
“唉”又一声叹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改观啊,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娘啊。
“小香”同样的呼唤,可这次没有感觉到紧张,熟悉的声音在这杂堂里带来的是丝丝的温暖。
“凝姐姐”抬起头,伸了伸酸麻的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秀的佳人,虽然是下人里穿的一般布衣布裙,可简单的款式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显得那么的清秀,是,清秀,她并不能说是那种五官十分精彩的人,但,这样,我依旧感觉好美,怎么说,很,婉约,就是这样,让人很想贴近,如果她能穿上我洗的这些华丽的衣服,我想她一定会更美,我一直都在这么想。
“小香,又愣神!”稍强的又一声呼唤,和眼前晃动的手,将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是,凝姐姐,什么事?”
“唉,你怎么总是这样,没事就跑走了神,要是让沈妈看见,又得罚你了。”关心的气息缓缓而下。
“知道了,凝姐姐,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你,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忙着去抓猫,急匆匆的走了,沈妈,她来了么?”
“恩,来过了,她问起你,我说你去给大小姐捉猫去了,她,她就想让你早点回来干活”“好,我知道了,先去了,你也别太拼命,累着就不值当的了,最近准备宴请九王爷,过些时候就会轻松了,好了,不多说了,我先去了。”
“恩,那……”。声音没来得急发出就停在了喉咙里,因为隐约看见凝姐姐在转身时一闪而过的凌厉眼神和诡异的笑,不可能,我一定是眼花了,姐姐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看来真的太久没睡好了,可是,我真的好象知道那个王爷,九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见到传说中的皇亲国戚么,他真的会有小李哥说的那样神采熠熠,浑身散发着华贵的光,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可是,
“唉”又一声叹息随之而来,虽然进府也有些时日了,可按府里的规矩,我这种粗使丫头从进府后就只能在杂堂呆着,杂堂很大,浣洗院、柴房、食房、杂屋都位居其四角,但,这里应该和主院还是不一样的吧,听那些进过主院的哥哥姐姐门讲,那里可是有华丽的房屋、华丽的人,真是很难想象啊。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章 酒楼
洛城。醉双楼。
“怎么样?我说这个地方不错吧,在这喝酒,可是美女浮人眼,酒香沁人心啊。快走,快走,我都等不急了。”一身玄衣的瘦高男子大步迈进酒楼,徒留急切的背影在空气里漫漫消散。身后的男子无力的摇了摇头,带动起一袭青衣、腰间玉环,紧随而去。
酒楼里的店小二,眼尖的瞧到两位风度翩翩,如玉俊才踏步而来,走在前面的一身黑色刺绣长袍,头戴玉冠,手持长剑,眼里更是一片的恣意傲然。后面的到是一身儒雅气,玲珑玉佩,青色流苏,手中折扇带起一片清风,吹开了停留在肩膀上的几丝黑发。长年在这数一数二的醉双楼里接来送往,也遇上过些尊贵的客人,眼前这两人定是不凡,若能伺候得当了,得些个赏钱,这两年过日子说不定就不愁了。
思及此,小二立马上前,弯腰仰视,满眼的崇拜“二位公子,快请进,我们这生龙海鲜、鸡鸭鱼肉是样样具全,您要是喜欢清淡的,豆腐清凉,山菜味美,道道独特,一定让您吃的尽兴。”小二生怕这钱主子跑了别家,使劲的发挥着其语言功底。“行了,行了,你这该有雅间吧。”黑衣男子首先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不耐烦的问道。“有,有,二位请随我来。”看到钱主子不高兴,小二马上改变了应对策略,不在多话回头带着人到了三楼。而被这忽高忽低的声音惊起的其他客人,特别是女客人在看到二人如玉容颜时都不禁以绢掩面,偷偷的笑。稍有大胆的,更是直直看去,不愿眨眼。引起了其他男士的愤愤不满。
而不知情的始作俑者随着小二,在一间名为‘一池萍碎’的单独房间前停下了脚步,轻推门扉,一间雅室顿生眼前,窗外枝繁叶茂浓浓绿,窗内细腻精致点点香,“不错,不错”黑衣男子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同伴立于门牌前似有思索,“随风,怎么了?”再看看那‘一池萍碎’,随口问出“什么意思?”,平时自己就不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虽被避无奈读过些,可要真是用来‘作学问’,就毫无用武之地了,也幸亏平时都用不上,否则,一定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被称为随风的男子,向四周略微一望,此层共有四处单独雅间,房舍旁也各挂有独特的四字名称,四间房前以矮拦相隔,在中间留出了一块直通一层的四方天庭,向下观去,红木舞台前,一方水池细细流动,带起点点水珠。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眼中居然闪过了些许柔情,指着门牌和水池对同伴说“看这‘一池萍碎’‘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店主到有些情”。“怎么说?”迷茫的表情坦然的挂在脸上。“呵呵,这便是一池萍碎。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随即,看向提问的人。被这么一看,不得不思考其中内情,还好,不久便明白过来。不关己事的表情也轻柔了些,“的确,以利当先的地方,居然能藏有如此的含情有意,实数不易,我越来越对这个店主好奇了,行了,咱先进去吧,可不要忘了是来吃饭的,小二,我有事问你,你先留下。”

第三章 探路
“小二,我听说,你这醉双楼如此红火,是因为有个神秘人给了你家掌柜三道绝世佳肴的制作方法,是也不是?”一落座男子便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看着黑衣男子的锐利眼神,聪明伶俐的小二却吱吱呜呜的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菜肴可是关系到我们掌柜,以致我们整个醉双楼的存亡问题,因着自己是掌柜叔叔的三大姨的小姑姑的儿子的亲戚身份才能在这高其他小二一等,才能多拿些赏钱,才能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秘密,可这要是说出去,恐怕被掌柜发现就是小命难保。但,抬抬眼再看了看那位大爷,和大爷的剑,还有大爷的那刺人眼神,这要是一个对答不周,会不会当场血溅五步啊。
“那个……”。正在作激烈斗争的小二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已经紧张的冷汗直流,面目发红,手脚发颤了。
“怎么,不想说?”更低一度的声音,使可怜的小二越发的不知所措,不由自主的瞧了瞧那位和善的贵公子,希望能脱离险境。
“行了,寄之,他一个小二能知道什么。好了,你先下去准备菜吧,就要那三个招牌菜,再要些特色的,二两清酒。”有些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有如天籁。
小二立刻懦懦回应,步步后退,退至门外,恭敬的关上了门。立在门外的小二犹敢大口喘息,心中暗忖:真是谢天谢地,否则,就要小命休矣了。哎,刚才怎么没听出那位爷的声音这么动听,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罪过,罪过。便转身忙去了。
“奇怪啊,随风。”似乎对同伴的表现颇为惊奇,四周一静下来,黑衣男子马上问到“你怎么突然这么,这么,怎么说,善解人意了。”看着对方依旧的云淡风轻,寄之继续惊奇的问着“想你灭秦家村的时候,哀鸿遍野,到处都是哀求声,也没见你眨一下眼,放一个行。”
“那是因为那里不能留人,所以不留。而,这的小二恐怕说了,也没你知道的多吧。”简洁的话语,空灵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怎么忘了你不止无心、无情,而且还讨厌麻烦。”随意的话语中有听不出的语气。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看随风眼中起了些常人难以察觉的变化,不得不转移话题,“这次这么快就灭了江南四大帮,老三他们那里应该会安静些日子。多难得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能歇歇班、放放假、享享幅了,以前总是那丫头一个人跑出去玩,这次啊,咱们也要学习学习不是。”
“你的语气和她越来越象了,楼主这次又去哪了?”听起来该是不经意的提问,却引来了对方暧昧的眼神。
“想知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这次她的目的有点奇怪,去的好象是顾俯。呵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一连串的笑声不绝于耳。“咳,咳”饮了口茶,勉强压压惊。然后竟以神秘诡异的神色盯着同伴,“这次我们的旅行便要从那里开始,去看一场举世难见的好戏。”目光微移,似看着窗外的远方,又似看着一个人“是吧,小香。”

第四章 抱怨
顾府里人来人往,仆人丫鬟们上上下下,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尊客九王爷而不停的奔波。
即便是府里年龄最小的丫头在忙碌的人群中,也感觉出了此次的迎宾的意义定有不同。
平时府里也会来些显贵权势,象九王爷这般级别身份的也是曾来过的,有的是因为观景赏花,但大多数的时候,确是会遣散下人与来客在书房里商讨事宜,不久便离开了。即便来客最终在府里用餐,也只是配用一般的歌舞排场,只将大夫人和几位少爷叫上桌。
可这次几个院里的奶奶、姨娘,小姐少爷们都在用心筹备,刚定的新衣新鞋、新置的首饰脂粉,吉祥的刺绣花案,或雍容大方或小巧玲珑,一针一线间都透漏着自己独特的设计,该是想在这次难得的宴会上获得更多的目光,在阵势上上就要把平时的对手比下去。所以啊,一遍一遍的试了换,换了试,不厌其烦。更甚者,那些平时只徒享乐的少爷们还请起了教书先生,整日的摇头晃脑,口里念念有词。真是,年年有怪事,今年特别多。
要说小姐少爷们忙的是不亦乐乎,那我们可就是苦于奔波了,一会去东房帮忙打扫,一会去西院摘花捡草。也幸亏,大管家调出了些杂园的人来,虽然那里的人要不就徒有蛮力,惊人的老实呆傻,要不就油滑的让人生厌,整日的想着攀高枝,能混进院子里来。不过,让他们去布置那些更加琐碎、夸张的宴会场地,也不算浪费人才。否则,我这刚养的有些细致的小白手,岂不就毁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绸缪
“凡儿,最近准备的怎么样了?”端庄的少妇斜斜的倚在香妃塌上,略显慵懒的问向自己的儿子。
“放心,娘,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说算是有了九成的把握。”干净的声音,缓缓而答。
“九成,还不够。这次的机会可以说是百年难遇。老爷子想拉拢九王爷也是事出有因,三王爷他们这次可是受挫不小,想要在这种时候再起东山,虽说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失了龙心又腹背受敌,恐怕,哈哈,也真是难为他们了。”蔑视是神光一闪而逝。
“这我明白,现在九王的可能性最大。以宴会为由,老爷子是想将自己的势力逐渐渗透进去,将来总是会利大于弊的。”
“你知道就好,所以,无论如何,这次宴会上都要鹤立鸡群,必须有十成的把握。你爹在边关守城,一时回不来。所以,我和你两个妹妹的未来可都在你肩上啊,凡儿”
清澈的眼睛望向屋中的檀香,微微出神。既而,一丝深沉且不决的眼神浮现眼底。似在自语“不过……”。
“凡儿,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音调似因情绪而提高,精致的脸上也开始显现狰狞的表情。“老三他们的顾诚虽是结交了些权贵,可你看看他那样,无非是些酒肉朋友,出了什么事,就一拍而散,没什么可顾虑的。”
“要说大太太那么”略一沉吟,“是,我承认她很有些方法。但你要清楚,她的亲儿子十年前就死了,现在想推那没了爹的四公子,哼,也不看看是块什么料子。整日的养花弄草,无所事事。在这点上还不如老三家的呢。虽然,有大太太支持,可一废物,哈,就是添上再多的装饰,他仍旧是一废物。况且,左丞相不也很赏识你么,到底有什么可怕?”
“娘,你莫激动。”一声清叹不觉而出,落日的夕阳将他站在窗边稍有单薄的身形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轻触精致的木棱,神情极为专致。
“我知道现在一切应该对我都是有利的,但在顾家,在这样一个以阴谋、算计取乐的家庭,就该有怀疑一切的本性。在过去的调查中,我发现两点最可能成为变数。第一,的确,左丞相现在对我是青睐有佳,可他那个人也是无利不往,一旦其他利益大过我,就会有任何的可能。再者么,我极为不明白‘危楼’这次怎么会轻易出手对付三王爷,按说他们与九王素有恩怨,让这两王相斗,图留渔翁利岂不是更好?我总觉的,其中定有什么不为所知的纠缠,这可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啊。"
听到儿子难得的深沉语气,聪慧的贵妇也不得不陷入深深的思考:‘危楼’么,那个雄居都城将近七年的黑暗组织,即便有无数江湖人士、朝廷官员的不断探察,但仍旧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们究竟从何而来。只是,略有皮毛的知道了是个充满了杀手、刺客,奇人异术者的诡异组织。即便,三年前朝廷曾出过一次兵,想要将其破除,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得已的内幕,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的确,‘危楼’的出手,很让人担心啊。
金色的阳光撒进了整间房屋,让一切都那么精致华贵,如同燃烧生命一般,动人心魄的美,动人心魄的决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六章 受难
将花样繁杂的绸布小心的平铺在桌面上,细致的测量着长宽,穿上针线,小香开始动起手来。因为在排碟具的时候,总是发现放在长长席桌上的酒杯酒盏总是不能完美的摆成一条直线,姐姐们也在不断的练习,不断的试验。可是,虽然尽力的让其水平,但一不小心就会弄乱,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又得从新再来。
在这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小香便在一天偶然的机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府里的徐管家,没想到这么快就应允下来,给了我几匹上好的绸布。把它们铺在桌面上,再相隔一段距离绣上一个花案,这样就既美观又可以解决问题了。
小香正卖力的工作着,忽闻一声洪亮有力的女声响起。
“你们都给我老实的干活。”微微伸展开酸麻的腰,一抬起头,小香就看见了沈妈发了福的身体,和一脸厌恶的表情。
“别跟我这耍花样,你们这些花花肠子当真我不知道么。想趁这次能进到内院的机会留在这是吧,想享享福了是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恶毒的语气让周遭干活的人都是一惊。
“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越了那道线,超了这个规矩,后果可不是你们能想象的。看见小菊那个死丫头了么,前些日子居然想在晚上勾引三公子,脱了个半光偷偷藏在公子的院子里,趁着公子有几分醉意,就骚首弄姿的想把公子带上床,温情暖意一晚,想着以后就是当了通房丫头也能吃好喝好不是。”“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话里的高兴语气显的犹为突出,让周围已经不敢说话的众人又是一阵轻颤。
“我们三公子平时虽说喜欢欣赏些漂亮的小姐姑娘,就算是一夜的春宵,在这大家大府上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可她也不看看自己张了个什么鬼样子,就算是全脱了爬上床也没人看。呵,这不还让前来探子的三少奶奶撞了个正着。当即,就随了她的愿,扔给了马房的那些个身强力壮的马夫玩了整整一个晚上,那消魂的哀求声啊,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兴奋。”
演说者似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微眯的眼睛透着窃喜的光,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言说的扭曲。而闻者更是冷汗直流,害怕在这个时候触怒了阴晴不定的沈妈,害怕自己的未来会同样的残酷难堪。整个院子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安静。徒留院子里的牡丹依旧妩媚,枝上的黄莺依旧在高傲的歌唱。
似是察觉出了自己的出神,沈妈略微思索,便脚踏莲步,带着发福的身子,围着早已停下干活的众人慢步走来,精锐的目光让一个个被盯的人都不自主的垂下了头。可即便这十分温顺的态度也没能阻止那魔鬼般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们也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如果不想成为第二个小菊,如果不想死了也得把那破烂不堪的身子送进狗腹,就一个个给我老实点。主子都是明白人,看见你们拼命尽忠,高了兴也能给两口好饭吃。可别给我登了鼻子不要脸。”轻蔑的眼珠左右乱转。
“咦,这是什么稀奇玩意。”好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让刚才还沉重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不少。
可因为这声,已经吓的不知所措的小香,惊恐的抬起头看着一脸兴致的沈妈,身体微微发颤,突然发生的情况,让她不知如何解释那些华贵细致的布料,和上面奇怪的图案。
“欧,我明白了。”仔细把玩着手里的柔滑的布料,轻触上面独特的花案,突然提高的声音似乎在应和着自己明白的事。
“我早就猜到了,想要攀高枝的岂会是只有一个。瞧瞧,瞧瞧,这用心良苦的花色,我还真是没见过呢,真是用心良苦,伶俐乖巧啊。是不是也想在宴会上引的主子们的注意。然后,一步登天,也想踩在我们这些下人们的头上啊。”
越发尖锐的话语,刺在早已吓的跪伏在地上的小香更加无可抑制的颤抖。
“不是,并不……”解释的话还没有完整的脱口。忽觉胸口一滞,眼前一黑,便跌坐在桌台旁,既而隐隐的痛从心口传开,让小香不得不抓紧难受的胸口。
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突来的场面,头发又是一紧。刚刚放下脚的沈妈又抓起了小香的头发,狠狠的撞向桌沿。嘴里伴随着不住的谩骂,“好啊,我就让你享受享受。舒服了吧,我问你舒服了吧。”
疼痛已经让小香无力的闭上眼睛,嘴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就是连求饶也无力说出。身体毫无自控的随着沈妈的手一下下的摆动,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覆盖住了眼睛。好疼,好疼。只有在心里一声声无助的呼唤。娘,救我,好疼。似是忘了她那可怜的娘早已没了起床的力气,心里不断的喊着那唯一的亲人,想象着她温暖的手,抚摩在脸上,感觉好温暖,真的好温暖。
周围的人看着那个似乎已经昏了过去,鲜血直流,却仍旧被当作泄愤工具的瘦小女孩,没人敢上前说一句话,更没人敢上前阻拦,想着她平日里的可爱样,想着那个总在忙碌,总爱帮忙的小香。,想着她甜甜的声音"哥哥""姐姐"。众人却只能低垂头目,不忍再看,也只期盼她能就此昏迷,然后,安静的永远睡去。
“住手。”就在大家都痛心哀叹时,低沉有力的声音突然惊起。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七章 偶遇
声音引得心情各异的众人不由转头寻声,只见一华丽的贵妇,头插金玉玲珑扣,配银饰点点星,耳坠一对青蝉芙蓉坠,手配一双盘丝彩瓷镯,玲珑曲线掩映在暗花纠结的薄绸下,珠光宝气的让人难以直视。
而她身后紧随的男子,衣着虽不及华贵,但简单干净的长袍,清雅的五官,严肃谨慎的眼神,即便已过而立之年仍旧掩饰不住他一身干练精锐的气息。
周围大多数仆人杂役都见过这位实力非凡的大管家,听闻他出声阻拦,不由的看回了庭院一角已成血人的可怜小姑娘。期盼她能逃过这一劫。
正在施暴的沈妈稍慢一拍的回过神来,看到前面的贵妇,不由的微睁眼眶,马上停下手来,双膝跪地,战栗的话语不觉而出“见,见过大少奶奶。”
周围的众人突见这逆转的局势,自然也明白了眼前妇人的身份。纷纷行礼靠边,更没一个人敢说话了。
“怎么,这是什么情况啊。”玩味的眼神,如玉的声音。窈窕妇人前踏一步,似想看清那被血迹模糊了的脸庞。
“这……”精滑的老妇正琢磨着怎样解释这过于严厉的惩罚。
“禀大少奶奶,这贱丫头有攀龙附凤之心,让我逮获,正严惩呢。”沈妈恶狠狠的指向瘫倒一旁的小姑娘,说出了自己的对策。因着大少爷平时有逛窑子的恶习,整日的花天酒地不回家,虽被老太爷管教过,可屡教不改,干脆驱逐门外不让归了,对外只说四处游历。所以说,大少奶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这样说一准的没错。
“欧,是这样啊。”果然美丽妇人眼里的玩味渐渐淡去,声音略有提高。“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啊。”清脆若冰的声音冷然而起。
“这死妮子想在给贵客用的绸缎上,留上些妖媚子的狐臊味,引得宾客注意、怜惜。哼,还想在各位才艺绝伦的小姐奶奶们里使小心眼,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一副穷酸相,真是亵了各位佳人,弄脏了这些匹上好的布料。”看出大少奶奶稍有动气,沈妈马上添油加醋的褒贬起来。
“布料……”妇人拿起了桌上柔软的绸缎,轻触上面的奇怪花色,眼光斜扫了一下身边的管家,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让大家颇为不解的话。
“禀大少奶奶,这是为宾客排酒用的桌布。前些日子,这丫头向我讨了几匹,说是在上面不同的距离里绣上些花色,就能防止酒什杂乱。”平静的表情,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原来就是这个丫头啊。”美丽的妇人转眼看着地上鲜艳迷人的血色,随口说出“沈妈,看来你冤枉好人了。”随意的听不出话中的语气。
“这,小的该死,真是小的该死啊。”听了管家的解释,沈妈便知大事不好,府里私下惩戒些不听话的丫头本没什么,可家有家规,这明着里是绝不能做的啊,这可怎么办啊,刚才解释的一翻,岂不是撞上了枪口。
沈妈吓的只能重复不断的低声承认错误,手掌交替的狠拍自己的脸颊,希望这带血的清脆响声,能让这位表面温柔,实则残酷的贵妇人解解气,看在自己在府中多年还有用的分上,能放过一马。
就这样,洪亮的排击声在安静的大院里突兀的不绝于耳,显得犹为动听。正在众人的心情由解气到恐惧,正在沈妈开始眼前发黑,体力不支时,如同赦免的声音终于响起。
“行了,看你也是护主心切,这次就先记着,如有再犯,后果你比我清楚。”收起清淡的话语,随即转过头来,不再看面目红肿的老人,贵妇人轻声对旁边的管家说“先找个人给那丫头看看,收拾好了带到我房里来。”
“是”恭敬的声音立即响起。
周围众人看着这些个如同戏码的场景一一变化,看着一方渐去渐远的华丽背影,看着另一方平时嚣张,现已经红肿难辨的沈妈,看着最终竟成了这番场面,众人还犹在梦中不能醒来。
徐徐伸腰起身的沈妈,拍了拍自己弄脏的裤腿,摸着刺疼的脸侧,看了眼那被抬去碧霜园的丫头,嘴角嘲弄一笑,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怜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章 初知
顾府。碧霜园。
“娘,临家的二狗还有来偷东西么,你最近过的好么?”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小香不由询问家里的境况。
“没事,孩子,真的没事。我已经不用吃药了,家里也好,你小虎哥每天都来帮忙,挺好的,真的。啊。”抚摩着孩子日渐消瘦的脸庞,轻盈的泪珠缓缓而下。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我可怜的孩子,娘好想见到你,真的好想。”呜咽之声使得句不成句。
“我也想回去,娘,可是,我还没有挣到好多钱,还没有能力让娘吃到村西口的那满满都是油的肉饼。娘,你等着,我赚到了足够的钱,一定会带着好多东西回家,让娘以后都吃好的穿好的,象那些大奶奶们一样,娘,你一定要等着啊……”象是害怕娘会突然不见一样,小香急切的诉说着。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小香将来会有钱,会有很多钱,有大房子,自己会很快乐,也能让所有人都快乐。娘会很高兴的,可是娘恐怕等不到那天了,娘想出去逛逛,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十几年,香儿,你不必找娘了,娘知道你很快乐就会知足了。”熟悉的话还是那么温柔,象蒸腾的水气一般让小香沉迷其中,忘记了思考。
可是那温热的气息还没有持续很久,突觉一凉,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娘去哪里了,娘呢,娘……
胸口好疼,好象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刺在上面,娘,娘……
“怎么样,你醒了么。”陌生而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微微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双关切的大眼睛,期盼的看着自己。忍着头上一阵阵传来了剧痛,小香环顾了一下四周。
是一间很漂亮的房间,有宽厚的床塌,有讲究的桌椅,有繁杂的装饰。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间,即便是沈妈的房间也没有这么漂亮呢。
“你醒了就好,大夫说你虽受了伤,可还不至于危机性命。吃几天药,就会好了。”听到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小降便把打量的目光转向了她。
发现自己正被茫然的大眼睛盯着,翠竹马上解释到,“我是翠竹,是碧霜园的丫鬟,就是大奶奶园子里的丫头,你被抬来以后就一直由我照顾着。对了,你刚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浑身都是血啊,连抬你的顺子哥身上都沾上了好多,我还以为,还以为……”好象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翠竹窘迫的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没事的,谢谢你了,翠竹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好心的小香马上转移了话题。
“应该是刚过巳时吧。你一定是饿了吧,从昨天到现在就还没吃过什么呢,我去给你准备午饭,先好好吃一顿,让身子先活络起来。大少奶奶还说你要是今天醒了,就让你晚些时候去见她。咱们也得准备准备了,讨了大少奶奶不高兴,可是了不得的。”随着话里的描述,乖巧的翠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脸色居然开始微微发青,声音也轻的难以辨认。然后忽而站起身说了句,“我先准备去了。”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大少奶奶”默默念出这使翠竹姐神色大变的称呼,小香不断的在记忆里搜索,似是想找出能与之对号的身影。可,几经思索,以致头上的上更疼了,也没能发现那个距自己十分遥远的称呼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自己在昏迷的时候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啊,怎么好象一觉醒来,就有好多事都不一样了,这终究是好的预兆还是坏的开始啊~
“娘,你说我会幸福是吧,幸福啊”细若蚊鸣的自语着,疲惫的看着窗外一片葱葱绿色。小香的眼里却坠满了晶莹的水珠。“希望吧……”一声叹息缓缓而起。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章 初识
“见过大少奶奶”想着翠竹姐的演示,小香向斜躺在前面贵妃塌上的少妇深深行了一礼,目光垂地,安静的跪在地上。
没有相应的回答,时间就这样缓慢的流逝着。
看着香炉里的香一节短过一节,前面闭目微歇的人好象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开始休息了。
在了解到这个认知后,小香不由的动了动早已失了知觉的双膝,可还继续保持着直背垂目的跪姿,只盼着前面的美人能早点醒来。
“恩,还可以么。”突然而来的声音让小香着实吓了一跳。
只听如玉的声音继续吹波而来,“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小香只好忍着双膝酸痛,有些摇晃的向发声地方怯怯而去。
刚刚站定,一双柔荑就将自己的下巴抬了起来,不得不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玩味审视的美丽少妇。
“恩,虽然黑了些。但分开来看这些个五官,也算长的精致。”观察者下了自己的评述。
可没等小香有所应答,那清脆的声音却让小香又惊的跪伏在地上。
“怎么,就想用着副尊容勾引客人啊。”
“没有,真的没有,那些只是用来放茶具的,客人,怎么会,我不是想……”恐惧让小香语无伦次的解说着,身体再次开始颤抖。
“是么”平静的语气,不置可否。
“那这里的花案又代表些什么。”葱葱玉手指向小桌上的绸布。
随着手指,便看见了自己曾摆弄过的那块布料,和上面奇特的纹路。
伸手拿过绸布,指着上面的‘V’字形,小香仔细的向前面的妇人解释到:“这是一个V字,怎么说,就是这样的图形,可以凭借上面的三个点构成一个面,这样放在顶上的杯子就既能横向排成一条直线,又能,又能纵向排的很规整了。”小香尽量用缓慢并简单明白的话语解释着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一段时间的沉没后,小香既而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着一脸思索的大少奶奶,考虑着要不要再重新解释一番。
“恩,有意思。”少妇依旧紧盯这手里的桌布,目光难测:“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似乎这主意很有用处。呵,看来我还真是找对人了,比我想象的还要适合呢。”忽轻忽重的声音,让小香更加的茫然不解,只希望自己能早点站起来,伸展一下这快没有知觉了的双膝。
“你想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吧?”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小香有些惊讶的看向珠光宝气的大少奶奶。
顾府。亦云居。
走过回环的厅廊,绕过一个又一个,形态特异、造型特别的流泉、小山。小香只得跟在前面自称霜儿的姐姐身后,不敢留连那些从未见过的美景,生怕一个不小心去错了别处,惹上什么大麻烦。
在穿过了又一个门庭之后,带路的姐姐终于停下了急促的脚步,轻声说了句“到了”然后便踏步走入。
小香只得看了眼院前木牌上的‘亦云居’便匆匆的跟了进去。
看见院中景色,小香最先想到的就是,这里应该改名字了,看满院的花团锦簇,红的,蓝的,白的,黑的,而且有高有矮,让本来就词穷的小丫头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真不知到在这种仙境里生活的会是怎么样的人,每日会不会象说书先生讲的那样,在万花丛中飞来飞去啊,不过,那说的应该是仙女吧,难道男子也可以那样的飞么?
正沉醉在幻想里的小香突被一个俊雅的背影凝住了目光,一身雪白长袍,外罩一件同样雪色的薄纱外襟,如缎的*温顺的被剔透玉环缚在身后。他就那么站在一片花团锦绣之中,却掩盖住了所有其他的风华。不知如何形容他似谪仙般的背影,好象任何一句赞美的话都是对他的亵渎。
“四公子,大少奶奶说的人带来了。”
手肘被轻微一推,小香不知所措的看着即将转身的清雅背影。他就是四公子,那个我要监视、辅助的人?书包网 www.61k.com

第十章 相识(1)
场景如梦似幻,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一切深深折服。清雅得体的微笑,琥珀般纯净平和的眼神,挺拔的身资,如瓷的肌肤。
清风滑过,带来了阵阵花香和风里飘散的花瓣,飘飘撒撒,悠悠荡荡,有些不经意的拂到他身上,更将他拉入了那幅不真切的天人画卷。
那时的小香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在她内心深处被定义为‘不错’的男子,将来会在她的生命中掀起怎样一番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你就是小香吧,很清秀的丫头,今个多大了。”如瓷的音质,少许缓慢的语调,越发的衬托他的平和近人。
“奴婢,奴婢今年十七了。”回过神来的小香马上羞怯的低下了头,竟忘了刚才被嘱托过的应有礼节,就这样傻傻的站在他的面前。
“是么,才十七啊。”似是联想到了什么,顾府的四公子顾影寒就这样微微侧头,看着庭中花海,神随花去了。
“我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照顾的,就是平时需要剪剪枝、晒晒花,拾叨些杂物罢了。”如瓷般的声音告知了小香此行的目的。
“可是,可是大少奶奶说,我是来帮衬着公子练习宴会上的节目的。”即便有些吱吱呜呜,话也开始混沌不清,小香还是坚持着把此次大少奶奶嘱托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因为那可是关系到娘和自己以后的生活啊。
说完了话的小香,就再也不敢看眼前如仙的人物,害怕他的眼里也会露出那种蔑视与厌恶。
“是啊。。。。。。是啊,我怎么会忘记了,这样才是啊。。。。。。。。。。。。”没有出现意料中的语调,依旧的安静平和。可其中好象夹杂了些不明所以的黯然,让小香的心一下子更紧了。
“公子,我……”小香不知如何安慰这位有点失落的贵公子。
“没事,也确实该开始了。别枉费了大娘的一片心意。”他如是说。
“翠竹,你去把我的琴拿到亭子里去。”四公子转首对身旁的丫鬟说。
交代过后,便转身进了花前居室。
这是一间怎样的居室呢,小香在看过其中内外后便开始寻找适当的措辞。
这间房舍就象它的主人那般,很干净,很雅然。
几件桃木家具构造了基本的轮廓,没有多余的装饰。外间的木椅木桌,内室的木柜木床,仅有的几件玉制雕刻被嵌放在它们最应该呆着的地方。
虽说和到大少奶奶的房间比起来,这里算是过于的简单朴实了些。可清雅的一切却更能衬托他云淡风清的性格,一切都显得如此贴合。
看见四公子进入内室后准备要换下有些汗湿了的衣襟,小香侧着脸斜着身迈着小步走过去想要帮忙。
按大少奶奶的交代,自己应该算是贴身丫鬟吧,那这样的照应理应也算是自己的责任吧。
可是,可是平日里哪料理过这些。在家的时候和小虎哥虽是有说有笑,可因为那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啊。到了这顾府确实也遇到过不少男子,可同是下人仆役,那毕竟不一样么。
小香便一边强烈的作着自我心理安慰,一边开始伸出手指,僵硬而迟缓的轻勾四公子的衣衫,心理预测着下一步该有的具体动作。
时间在小香自认为有些暧昧的氛围里缓慢爬行。
因为一直处于‘斜视’的状态,小香便在一个动作结束后十分巧合的碰到了那绸缎下强健有力而且颇具弹性的肌肤。
“啊”尖叫声响起。
意识到自己的反映过大,小香立马拿手捂上了发出尖叫的嘴巴。面色潮红的抬起头,用自己略有惊讶和羞怯的大眼睛,对上了眼前那双带有询问的漂亮眼睛。
两人便在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用各自的目光审视着对方,真正开始了他们一生跌宕起伏的纠结。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一章 相识(2)
两天后。
在这里的日子真的很惬意,很滋润。这是小香发自肺腑的想法。
每日里就是养养花护护草,站在四公子身边听他那流云若水的曲子,时不时的递上杯清茶,奉上块手帕。
大少奶奶所谓的监督,所谓的每日一报,其实有些华而不实。整日里公子都在用心的练习,本就没有什么可报的,这也让小香安心了不少。
因为他真的是位很知心的主子。从来没有过问我身上的伤是因何而来,却会很准时的提醒我要吃那些加了冰糖的草药。
没有让我再管那些会引的我面红耳赤的尴尬事情,可我却觉的自己和他的距离在这短暂的几天里,正以惊人的速度拉小。
是因为他有着温暖的笑么?是因为他有着让人平静安神的气息么?还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点点失落?
难得的安逸平静,难得的温暖生活,却让小香有些迷茫困惑,甚至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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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依旧夹杂着淡淡的百花香,看到园子角落里的一枝海棠花不但在夏季依旧红的璀璨,而且有三朵喜人的小东西居然整齐的排在一条线上。小小的红色花瓣,挺立傲然的黄色小花蕊,又依着上面点点剔透的小水珠。可爱极了,活象三个调皮的小娃娃,在树枝上快乐的摇荡着。
小香在一段忘我的愣神后,兴奋的将这枝难得的海棠花完整的剪了下来,又挑了一只祥云图案的青瓷短瓶,将这些小东西安静的放了进去。
浓淡相映,动静相依。
小香满意的拿着她的成果放到了竹亭里的竹木桌上,等侯着前面沉于杳杳琴声的贵公子。
“来了”琴音散尽,却飘来了更为平和动听的声音。
“是呢,看到些漂亮的海棠花就特地给公子采来了。红红的小花配上公子,能让公子更有些人间气些。”小香淘气的说到。
因这几日与公子的接触,小香越发大胆起来。不会被责骂,不会被要求干这干那,而且公子还会在练完琴后讲些有趣的故事。真的象大哥哥一样,关键是这园子里好象没有什么丫鬟,上次的翠竹姐姐也是每日来打扫些必要的就离开了,所以在这亦云居里小香过的是格外自由。
“你这丫头愈发的没规矩了”前面的仙人哀叹。
“呵呵”小香吐吐舌头,自知理亏,马上决定左右而言他。
“公子看这枝海棠漂亮吧,我们家乡还有关于他的传说呢……”语调越来越慢,伴随着神秘勾人的眼神看着对面的公子。
果然接到了对方询问的注视后,小香满意的开始了今天由她讲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在密林深处住着父女两人,女儿名叫海棠,父女俩打猎为生,相依为命。一天,年方二八的海棠姑娘跟随父亲打猎,忽有一只恶虎张着血盆大口,带着呼呼的风声向父亲扑来,海棠姑娘为掩护父亲,挺身上前与虎相拼,无奈身单力薄,倒在了恶爪之下。山上砍柴、采药、放羊、放蛐蛐、逮耗子的乡亲们闻讯赶来,打跑了穷凶极恶的猛虎,救下乐于助人的海棠姑娘,沿着这条三十余里长的峡谷回村。一路上鲜血滴滴流淌,后来在滴散鲜血处开满了火红的山花。乡亲们为怀念海棠,将此花命名为海棠花。”
“所以,海棠的花语就是温和、美丽和快乐”小香在大断的手脚并用讲说后,总结了陈词。
“是么,就象你给我的那种感觉么……”若有喃喃自语响起。
“什么?”
“花语,那又是什么?”短暂的沉静过后,是一个提问语气。
“恩,在我们家乡。就相当于花的预言。”小香马上乖巧的作出了指导讲说。
“多次曾听你提到家乡,好象是个很美、很有趣的地方呢。”贵公子没有再继续讨论花的课题,而是直追另一个让他困惑已久的地方。
“……”
风就这样带动起了桌上那枝艳丽的海棠花,让花枝有些微微的摆动。
没有象先前一样立刻听到回答,四公子安静的眼睛里似是掠起一丝了然,便准备开口收回这个问题。
“是啊,我的家乡很美,也很遥远。远的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除了最近几日,我有多久没有真正的回忆过它了,三年?五年?好象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吧。”突然漫起的低沉的声音,夹杂了不易查寻的轻叹,让四公子没有再开口。
“呵,我的家乡啊,真的很了不起。有醉人的风景,有独到的工具,有罕见的技术,自然还有疼惜自己的亲人。每日午后,我都会开着小车去西餐厅买些最爱的甜点,一边欣赏道路两旁高大的松枝,一边呼吸那少有的清新空气,有时还会看着行色各异的陌生人在眼前走过……”微微眯起的眼睛,愈来愈慢,愈来愈淡的语调让对面的公子微微蹙眉。
而谁也不会知道迷失在美好回忆里的小香,对家乡其实还有另外一番的描述:
关怀背后永远都埋藏着阴谋的足迹,体贴的侧面始终矗立着致命的尖刀。拥有一时的快乐,那就代表你要用一生的痛苦去享受。想要永久沉睡在幸福里,那注定你要作一只待宰的羔羊……
黑暗的冷光,恶毒的咒言,却因小香低垂的眼帘和完美的掩饰而被深深的埋藏。
风依旧和煦,花依旧清香。在这片小园中,一切还是如此的纯洁自然

第十二章 议论
洛城。青央大道。
“甜桃啦,凉甜桃~~~,一文钱一个啦,嘿,来晚了可就连核都买不着啦!甜桃,哎,那边的姑娘过来看看么,瞧这水灵的,都快赶上你那水汪汪的小脸了,嘿,可是王母娘娘仙桃寿宴都比不上呦!哎,别走啊。真是的。”
“流氓……”
“测字算卦,测字算卦,知今日运程,明朝吉凶……”
“……”
“瞧一瞧,看一看啦。别看这猴长的瘦小,那可是正宗的灵猴山猴王座下大弟子,是刀枪剑乩,斧钺钩插,带尖的带刃的,带铁锨,带木棍的,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精。通。各位看官看着身手,这能耐,来啦来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啦……”
“好!再蹦一个……”
“哎,张大哥,你今天也来了。”
“李弟,真是好久不见,这可不是么,洛城里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日王宫里的九王爷,要打这过,今个也想在酒楼茶馆里找个坐,明天看上个新鲜不是?”
“就是说,我也是为这事来的。可没成想,还是迟了一步,别说什么酒楼饭馆的了,连街边上那卖混沌的都被占满了。你看看这满街卖东西,耍戏法的,都是十多天前就来的。”
“我看也是,听说街前那家洛城里最大的如意楼,从一个月前,菜价就翻了将近十倍呢!”
“十倍!平时他们那里的酒菜就得贵的拿黄金换,这一下子翻十倍,还有人敢去么?”
“李弟,你这就不知道了不是。为了这次的九王爷亲驾太尉府,有多少达官显贵、甚至是都城富商想去一凑热闹,要是能和太尉府甚至是王爷摊上什么关系,那还不了得。”
“大哥说的是,可恕愚弟转不过弯来,那这和如意楼涨价又有什么关系啊?”
“李弟糊涂了不是,这些富人们想要攀关系,自然得去最好的酒楼,那才能不失了颜面。所以说,如意楼的菜就是再贵,他们也得死命咬着牙根,进去吃啊。”
“原来是这样,真真的,想那如意楼的老板是认准了这个理,才敢这样天方要价的!虽是没见过真人,可一定是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啊!”
“李弟,小声点,可别乱讲。你不想想那酒楼能红火至此,怎能光是因为有什么传言里,罕世难见的奇菜怪肴,还听说他们大掌柜的在江湖上也是有关系的,否则嚣张如此,怎会一直碰不上硬钉子!”
“大哥提醒的是,都怪我多嘴,这要和江湖上什么人有了瓜葛,可是要了亲命的。那咱们别拉这事了,别拉了。”
“李弟说的是,还是别和他们沾上关系为妙。你不知道啊,我有个侄子的妹妹在顾府里干活,说是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他们那里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什么都是精雕细磨的,就怕万一闪失了,连什么,后院,不是,叫什么杂堂的新手都不准上正席伺候,生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担待不起啊!”
“是么,这么严重!”
“可不是说,好象连街上都布置了些武功高强的高手呢,哎,李弟,大哥给你讲这些事可是为了给你讨要个明白,可是万万不能再说出去的,要是搀和上了什么不好的事,咱俩谁也担不起啊!”
“看大哥说的,这种事我还是明白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
洛城。顾府。云锦园。
现在的云锦园虽仍旧的百花争鸣,姿态傲然,可也奈何不住被园中几近奢侈的宴会装扮抢了风头。
一进园中,便有沁人的幽香,姿态恣意的花枝将游人访客引入园中,在茫茫不觉中由浅入深,曲曲折折,百转千回,似是没有终点及至,但又给人会柳暗花明的错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惑然不解之时,一座如梦似幻的雕梁建筑顿生眼前,无论是谁,皆会不识此时是梦,还是梦在此时……
……
云锦园中本有一四方湖,湖宽百余丈,因湖水清甜喜人,湖形成方而得名。
现今这四方湖上竟被架起了一座直通南北的天堑,更惊人的是这座惊世魄人的木制桥梁乃是以上好檀木雕制而成,桥身初端窄扁,越向中间蔓延桥身则越宽,以至于在桥的正中间竟形成了一个气势恢弘,可容百余人庆的庞大天庭。若一片九天而下的浮叶一般横亘在整个四方湖上,特别的是桥身两侧以无数姿态纤柔的镂雕花饰装扮,花的蕊心部位却是一颗颗流光异彩的罕世夜明珠,在漫天星辰忽明忽暗的掩映下,在四周罕世绝迹的花草笼罩中,竟似是要与天争辉,试比天骄。如此景致,不但将黑夜中的四方湖点缀的如同天上仙园,那由夜明珠引起的桥梁,更是一条直通仙路的不世之桥。
诱人以姿,惑人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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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茗泽宫。
“九皇弟,多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啊。”熟热的话语配上平静的语调,不由让常人微微一滞。
可眼前这位却绝非常人。
“原来是六皇兄啊,怎没吩咐一声,恕未远迎,真是多有怠慢了。”茗泽宫的主人态度谦和的微微躬身行礼。
“不妨,不妨,你我兄弟二人何来这些虚礼。”上前倾身,虚扶了一下眼前人。
“呵,可不知六皇兄此番大驾,所为何事啊?”
“不瞒九弟,确有一事相求。”
“哦?……”
“我想…………”

第十三章 夜宴(1)
十里长街,在今夜注定是车来人往,人与马喧。
沿街无数盏明灯将此时的青央大道照的分外通明,两旁的窗衫、走道也早已挤满了伸头探脑的人。为了今天的这张桌子,他们可是也花了大价钱了,看看那些叫的更欢畅的街头小贩,就知道这晚的热闹非凡、人头涌动,即使和春节比,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只见几十顶形色有异的富贵轿子,纷纷由远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几驾由毛色黑亮、步伐矫健的高大骏马拉行的马车。轿身略有起伏的行于此时的青央大道,而马车的脚步也是井井有条。从轿夫车夫衣着的差异可以看出他们绝不会属于同一门第。但看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动作更是出奇的统一整齐,使力点恰到好处,让轿子既能平稳又保持了前进速度,骏马的前蹄后脚也是分踏有序。连不知事的小儿也能看出,这其中座着的人定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都来了,那九王爷也一定快到了吧。这是所有目光中溢满了敬献的旁观者们的一致心声。
车马在仆人的围绕中或缓或急的向同一个方向而去,而这个地方自然是今日的焦点,顾太尉的府邸——顾府。
现在府中早已门庭若市,布置场地的侍女丫鬟、门童小厮们,正将前来花宴的诸位尊客小心的请入暂时休息的客房,递上上等的花茶小点,温湿的丝绸绢帕,然后安静的侍立一旁,等候花宴开始,将客人们引入宴会场地。
所谓花宴,自然是以赏花阅景、吟诗闻声为目的的,而今晚的宴会不但吸引了各方文人雅士前来,连都城里的九王爷也起了兴致,要一睹这夏日的芳华,真真是顾府有幸啊!
这就是连丫头小厮都知道的,今晚此地为何如此一派繁荣的原因,当然,这种原因也仅限于知道。
顾家的几个儿子正在大厅同几位刚被接进来的大人们客套着。府中的大管家则礼仪得当的侍立门口,迎接尊客。却只见远出一顶软轿由八人而抬,轿身本无异处,祥云图案在蓝色绸缎上缱绻徐升,虽说雅致非凡,但在这万多的华贵中,到也显不出来。只不过抬轿的轿夫和周围随行人员,各个脚步轻盈,回转屈身时也是灵动生风,有掩饰不住的锐气迫体而出。
徐管家一瞧见此行人马的出现,立即转身后去,给尚在客套的几位少爷轻使眼色,几人神色微变,纷纷点头称歉,离开了客人,前去相迎。
刚至门口,便见顾府顾太尉也从内院匆忙赶来,立于众人之首。
周围访客见此情景不由好奇,纷纷随同他们的目光看向两顶近至眼前的软轿。
蓝缎轿子缓缓而停,轿帘被一随行侍者轻挑而上,便见一谦谦贵公子迈步徐出,周身华贵之气尽铺眼前,让人不觉低头,不敢直视。
顾太尉同几个儿子一见此人,马上跪地行礼“参见九王爷。”语气沉稳而尊敬。
周旁的朝中大臣自然也是识得此人,立刻尾随顾太尉跪下了身。其他来客、仆人们到此田地哪还有不识相的,纷纷一跪而地。
一时间,满院匍匐,让听者也闻之生叹。
“今日是为赏花阅景的雅事,几位何需至此,快请起,请起。”温和却不失身份的回礼。
众人这才一一站起身,望向身前的九王爷。却不期然的对上了王爷身后一双恣意傲然的冷色眼睛,能在这种地方还不被压抑了周身气势,这个人的的身份利马成了众人焦点。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南离阁的二当家。”九王爷微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人。
此语一出满堂众人楞是一惊,虽然大家多为官场出身,但江南离阁那可是闻名遐迩的名字。不只是简单的生意,不只是简单的商人。江南一带,小至针线毛料,大到金银矿采都有涉猎,甚至有传闻说他们还会同荒外黄发蓝眼的妖人有往来。无论传言是否属实,这‘江南离阁一挥手,天下商人随其走’的小谣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只不过试问究竟有几人能得机一窥离阁大当家的真正面目!
众人可是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看了一遍被称作二当家的人,说实话,他这仪态举止更象是江湖大侠,商人?只能说离阁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啊,不知那大当家又是何面貌?而那边有心思玲珑的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上前搭讪了。
“原来是离阁的二当家,久仰,久仰,九王爷、众位,远道而来,陋舍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移步客房稍作休整。”说话的自然是一脸好客的顾太尉。
一行人等便在主人的亲自引领下,穿过主厅,走向客房。一路上遇到不少手持茶具的使唤丫头,她们见到这队由主人亲自接见的客人,更是乖巧小心,纷纷放低手里的东西,侧立两旁,躬身行礼。
突听‘砰’的一声清脆响音突兀的在人群中响起,让众人不由停下脚步,四下里左右查看。
但见离阁的二当家此时已是半身湿露,他身旁正站着一个目光无措的丫头,原来手里的瓷具早已散碎在地上。
任谁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小丫鬟立即紧张的跪下怯怯的丝声道歉,呼吸开始因为害怕变的急促起来。二当家却是微微一楞,神色一滞,似是有些搞不懂目前状况。然后竟无原无故的爽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声响彻云霄。
一时间众人茫然不解,猜测这为脾气古怪的二当家是不是被气的情绪大变失了常性。
走在前面的顾太尉一见出现这等状况,立刻疾步走来,说了声“有失家教,多有得罪。”后忽然抬手,疾风突转势而下,眼见就要严厉的扇上目光呆滞的小丫鬟。
此时院中各人的表情可谓是五彩斑斓啊,有怜悯有同情,有恶毒有凶狠。可无论是谁,在下一时段都没如想象中那般,听到应该发出的清脆响声。
“你这是做甚”冷如寒冰的声音让四周皆是一凉,白皙有力的手稳稳的扣住了对方即将下落的胳膊。
顾太尉略微一滞,忽觉此人眼中晃起一丝狠光,手臂也被他抓的生痛。不但如此,他身后似乎刺来了同样的凛冽的目光,略一偏头,只见一身材高挑,长相一般的随从立在他后面。该不会啊。没有多作思索,太尉面带清笑“当然是教训这个岂敢怠慢二当家的无礼丫头了”态度谄媚的很。
“她又何曾怠慢于我?”
“这……”瞟向一地狼籍,这不是很明显么。
“我只不过碰散了她的茶水”
“二当家不必为她担待,做错了事就该受的应有的惩罚,您说不是?”
“我说过是因为我”
“呵呵,既然二当家如此宽宏大量,这次便罢,你以后给我小心着点,再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是……行了,你先下去,扫了各位雅兴你可担待不起。”
虽然面上仍旧平和,可那丝不易查寻的怒意,预示着这个丫头以后别想再好过。
“慢着,你叫什么名字?”这话自然是对蜷缩在一起,想要马上离开的丫鬟说的。
“小,小香”
“恩,很有趣的名字,我喜欢。此次顾府一游就由你来伺候了,如何?”话虽说的是小香,眼睛可一直笑看身旁的太尉。
“这是你天大的荣幸,还不赶紧谢过二当家”即便话中隐含怒气,可面对如此霸道,仍旧无从发泄。
“谢,谢过二当家。”躬身行礼,小身体仍旧有些发颤。
“恩”离阁公子上前轻扶一把,突觉从两手交接处传来巨大冲力,一阵酥麻瞬间过遍全身,手脚马上发寒,想要抽出双手,却发现竟移动不了半分,任由对方反抓着,面目也开始有些僵硬发青起来。
“很好玩么?”一个刺骨冰寒的柔媚女声通过传音入密直击耳膜。

第十四章 夜宴(2)
站在寄之身后的随风自然感受到了前面这个男人此时的窘况,心中不由暗叹一声。不着痕迹的轻推右掌拍上他的后背。
传来的暖流少许缓解了些酸麻的感觉,双手也适时的分开了。一得自由,这二当家立时惊魂未定的后退一步缩回手掌,暗中深呼了几口气才完全平复下来,假意的轻拍了下衣袖,才得抬起头神色自然的随众人继续前去客房,这之前还不忘对一旁温顺低眉的小香傲然的说了声“跟着”。
“是,二当家”
……
顾府的客房装扮也是极雅致舒适的,桃木的镂雕圆桌配上一套青瓷茶具,几枝饱满艳丽的花散发的沁人的香,使人不觉的放松下来。
“二当家,请用茶,这是上好的御前龙井。”一杯温热的茶加上乖巧灵动的声音,任谁都会倍感温馨。
可是。
“丫头,你就别玩我了,刚才要不是有随风。你还真打算让我在那站两个时辰啊。”从刚才开始就一阵阵不安,这一下干脆站起来大声抱怨。
“二当家,您的话奴婢听不明白啊。您要是有什么意见就跟奴婢说,奴婢一定改好,求你不要把奴婢赶回去啊。老爷,老爷一定不会饶了我的。求求你了二当家”娇弱的声音已经开始带了哭腔。
“我还敢对你有什么意见?你对我没意见我就谢过了,再来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又想起什么新奇玩意招呼我呢,上次你送的那叠纸倒是真香,可之后一个月我闻到什么都觉的臭,就算,就算我给随风讲了点你在山上的故事,可咱怎么说师兄妹这么多年,你至于么。好了,好了,我求求你,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就那么碰了你的杯子一下它还就真能散了,你,你也不用那么大反应吧”想起这个一向心狠手辣的师妹,再想想刚才在院子里出现的状况,真是又不由的开始心里发虚,她该不会想要报复吧。可是,不对啊,凭她的身手还会抓不住个杯子!难道又是什么阴谋?
“二当家,请少作准备,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瑶丫头,你”难道是想来真的
“随风,你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真是的,平时闷就算了,现在可快生死悠关了。
“……”被点到名字的人仍然沉醉在美妙的茶香中,不能自拔。
“你这小子,哎,瑶丫头你那拿的又是什么,别过来啊。我,我可要喊人了。”眼看就要一步步被逼退到墙边上了,TNND,连个窗户都没有,一会可往哪跳啊。
“二当家,这是吩咐要给宾客备用的汗巾。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那,你就放桌上吧,我现在身上没汗可擦。哎,你怎么还往前走,不要过来啊,我可真要喊人了,到时被发现了我可不负责。”没办法,只有威胁一下了,可怎么听怎么觉着自己的音调有点底气不足啊。
“是么,可二当家领巾那怎么都快粘在身上了,一定很不舒服吧,奴婢还是帮您擦擦吧。”
“随风……“眼看魔爪要作势举起,只得嘶声叫出了那边还在悠闲自得的人,放手一搏了。
“楼主,倾晴坊里发现了奸细,据调查是九王爷的人,冯妈想请示一下是否要在一个月后的报告会上一并带过来。”不冷不热的声音在这时真是如同天籁啊,赶明我一定请你喝酒,上好的女儿红!
果不其然的看见眼前的人终于失了兴致,放下了那块危险的所谓汗巾的东西。
二当家这边打心里舒了口气,马上闪身离开了危险范围,这要在差一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是,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虽然知道了你这次目的有点奇怪,想来掺掺热闹,占个便宜什么的,但我们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楼里啊~”赶紧转移话题表决心。
这边还没等发挥完,只听窗外一阵阵悦耳的铜铃撞击此起彼伏。
“宴会要开始了,你们换件衣服,随我过去。”强势的语气,阴冷柔媚的语调,只是一句极随意的话却让整间屋里一下子蔓延出诡异的冰寒和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说话的人却毫无所知般转身推门而出,图留两个因气氛转变过快而仍旧呆立于室的人。不过,也就一瞬罢了,有些会心的笑代替了原有的惊讶表情。
这才是么,这才是真正的赵月瑶,即便什么都不做,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仅凭那双刹人的眼睛就能让你知道,有时候死亡才是应有的奢求。
歌舞升平、丝竹满园。大红绸缎翻飞舞动,夜明珠光透彻朦胧。一切的一切都在预示着今天的宴席会让宾主尽欢。
因身份的连带关系,坐在上位上桌的自然是九王爷,左右两旁的下手位置分别是离阁的二当家和顾府顾太尉。其他人等又按官爵长幼分坐于此二人下,右边一排是顾府家眷,奶奶姨娘、公子小姐是一会满堂。左边则是前来赏花道喜的官员富商们,看一个个面带容光,对这从初来起就为之惊叹的豪华点扮仍是唏嘘不已。
作为主人,顾太尉见宾客家人皆已到席,气氛也是融洽和缓。便向上座的九王爷略探眼色,得到准可后,缓身站起,开始了今天的开场词。
“鸾声窈眇管参差,清韵初调众乐随。在下有幸,得九王爷抬爱,得诸位同僚诸位贵人雅士抬爱。今日方能得机在这花前月下和各方名流共观舞乐、交情理、商心事。以涤在下污浊不清时世之心。望今夜能以在下绵薄之力博各位一时尽兴,便已足矣。”一番话说下来,是有文有武,谦谨而不失身份,赞了自己是‘众乐随’又抬了别人能‘洗涤浊心’,在面是挑明大家都为闲情之事前来,不究国事。在里却表明今夜要‘商心事、定时世’,真可谓是妙语连珠,字字暗含深意啊。
随后一举案上酒杯,对王爷、对四方尊客“那我们就由这一杯起,开今夜的酒足兴长。”
满园人等皆举杯相应,表情多是赞叹崇敬,会心知事的或点头轻笑,或夸夸赞语,眼神晦暗不明的投向同一个地方。一时间,明暗不清的气氛漫撒其间。
将杯中香酒一口饮下,便算真正开始了今天的夜宴。
顾太尉坐回榻上,微抬右手。忽而丝竹声势起。周边红绸由几个矫健男子带下,在空中更是一番舞动生风,时如蛟龙玉起,时如海底雄风,气势刹是射人。后几人叠成一排,蹲起彼伏,使得红绸是上下招摇,好象要就此冲天而去。此刻丝竹声渐弱,鼓点声暴涨,气势越发恢弘之极。但见几个男子纷纷松手上抛,血色铺天而去,漫天红色竟似要堪比朝霞。忽而,几人手上又皆是一探,稳稳抓紧了红色一角,向两旁结实一登,红色绸布顿时如同帷幕一般被猛然拉开。向中细看,竟然脚踏柔步的走出了一位同样身着喜色的娇美小姐——顾府大小姐。
顾大小姐的出现顿时引得台下一片激悦,纷纷放下了酒杯酒盏和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使劲的定睛细看,就怕一个不小心错失了美女芙蓉图。
但见顾婉儿先是随激荡鼓声抛出红色水袖,同身后帘卷绸缎共同舞动,神色间颇有英姿女豪战场之气,让人不禁叹然。随后,脚步扭转,身随步移,在宽大的场地上旋转开来,大红水袖也同身形波转而升。背后音乐则由鼓音换回了丝竹的幽雅,豪迈英姿也便得轻盈秀雅,忽觉女儿娇柔引人怜惜。真是让观者不由撼服啊,夙有传言说顾府大小姐舞艺绝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
整个园子里皆一片的拍好称是,热闹非凡。再瞧上座的王爷也是面带三分笑,连连的点头。想必明日这场绝舞就会在街头巷尾传开吧,顾大小姐看来又要远名了呀。
周围人群的心思可真谓是百转千回,有羡慕有嫉妒,有想着找对面家眷打听详情,明朝好递上拜帖,前来一会的。有愤懑的恨不得现在就拽上一块石头,从头到脚的抛过去。
可还有一人却是面对满桌酒席,食不下咽酒不能饮啊。

第十五章 夜宴(3)
没错,此人就是现在一脸愁容的离阁二当家。
原本见满桌的如意楼佳肴,满眼的国色春香,也算逍遥自在乐在其中。可偏偏身后站了两坐冰山,一个看得是浑身发凉,另一个更厉害,简直就是百虫同嚼、销骨积心啊,再这么下去,这一晚上的可怎么熬啊。
“瑶丫头、随风,我还是让顾老头准备个席位给你们吧,要让他知道自己竟让‘危楼’楼主和离阁大当家在他眼皮底下站了一晚上当丫鬟小厮,他岂不会吓的当场自尽。”看来还是应该先争取主动,推脱责任的好。
“师兄,看来你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离阁当家啊”语气中沁满了嘲讽。
“你,反正那小子也不怎么对外露面,兄弟这么多年,借个名而已,没什么可计较的吧,再说,若真是以六王的名义来,恐怕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政治宴吧,对于我这种根基尚不稳定的王爷来说,面对成山的弹劾奏折,你,也是不想看到的吧。”
“我早些年就让你回去,还不是贪恋山上悠闲自得,整日的摆弄花鸟,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是你咎由自取。”依旧是不留丝毫情面的指责
“你……”
“罢了,事已皆往,多说无益。不过……”转头看了眼同样立着的随风。
“随风,怎么打扮成这样。一点美感都没有了。”
“楼主,您曾说过,万事以你当先。”还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好,很好。”这小子看来跟在我身边时日长了,不但胆子愈发大了,还愈发的牙尖嘴利了。
不再看这二人,月瑶将目光投向坐席的一角,看那在夏日的爽风中仍旧一缕白衣,一派春意。仿佛注定不能溶于喧嚣环境,艳丽的色彩映在他安静的眼睛里会变的同样的安静,这到底是悲是喜,是福是祸呢?他这样的人真的不适合争拔绞伐的顾府啊,即便身处众人之中,仍有遮盖不住的满身凄凉。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微侧脸颊,看到是小香,立刻投来关切忧虑的眼神,是在问候也是在探询。
还真是可爱的孩子呢,相识不过几天居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真不知道凭借顾府这样的门第,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平时的我现在应该很乐意上前好好的打击他一番,嬉笑着揉碎他美丽的表情,用最残忍最无辜的方式告诉他生活中其实只存在着欺骗和谎言。然后尽兴的看他那种由天堂被推入地狱的表情,看那种一心想要相信世界,到最后却愕然发现不过是世界另一个无聊的愚弄游戏罢了,想看那种绝望到痛苦狰狞的表情,不一直都是我的嗜好么,甚至为了一尝那美妙的滋味,此番不计时间不计尊卑的跑到这阴谋的集散地。可为什么,面对一脸关心的他,我却没有想要蹂躏的心情?不是好兆头呢,是不是该马上解决了他,避免引起日后发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对面的贵公子可完全没有察觉夕日那个乖巧调皮的丫鬟,此时恶毒阴冷的想法。仍旧的俊雅安静,给人亲近和谐的感觉。
没有办法,一会还要上演好戏,而且看来这次的顾府游要暂时中断了,还真是可惜,我这好戏才刚开始演了一半呢!不过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个机会吧,我们下次再来好好的玩,不过希望到时你还有幸活着。
月瑶这边回应的给了一个安心的笑,便不再看他,望向不断进行着的声色表演。
真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继大小姐之后,顾府的公子小姐也是显尽山水。
二少奶奶的两个女儿顾二小姐和四小姐,一枝孔雀双飞蝴蝶奏跳的是惟妙惟肖,二人衣带翩纤,曼妙身资、窈窕舞步行云流水的滑过场地,时而是骄傲美丽的孔雀,时而又化身成灵巧温情的蝴蝶。两对秋水眼睛更是动人心弦,掀起了宴会上的又一番高潮。
众人还未从刚才的仙境中回过神来,但见顾三公子顾诚一身华服的踏步上前,身后跟了个丫鬟,双手捧着一只黑色木箱,箱口以道道玄铁条封着,应该是存放了什么珍贵的稀有玩意。
在场大多数人对这位三公子还是略有耳闻的,经常纠结些豪门公子一起花天酒地、吃吃喝喝,散财的本事那叫一流,这样折腾着也算是认识些权贵,自己家的儿子说不定也跟他一起出去游玩过呢,只不知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才艺,难不成想传授点*技巧?
三公子就在一片的猜疑声里毫无顾及的出了场“各位想必也知道我这无知小儿整日玩闹,不知分寸,自知没有什么长项和几位兄弟相比,也怕有污各位慧眼,所以,今日特地献上一份薄礼。”
说罢,向丫鬟一挥手。丫鬟小心玄开了琐印,将箱子用力一张,顿时满院一亮,流露出阵阵柔光。
“这是我近几日让朋友四处寻的,上等的南山明珠,又找了几个宫廷御师以金丝嵌上了些吉祥图案,还望各位喜欢,留个纪念。”说的是简单流畅,好象送出的就是几包不值钱的茶叶,而不是一颗就能顶千金的明珠,而且宫廷御师那可是一般重金请不来的人物啊。
在看到满目的流光,听着及近不羁的话后。不难使得众人心里一叹啊,还真是财大气粗。一边说着自己什么都不会,一边又随意的拿出了这么多举世难得的好东西,这三公子还真是把自己结党集帮的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呢。
“你怎么看?”那上面的所谓二当家,正把玩着下人奉上的明珠,问向身后。
“很有意思。”不错啊,继续表现的*不羁,可一件礼物就摆明了自己不在乎什么刁虫虚计,只要有实力就行了。不过。拿眼角瞟了眼九王爷。这还远远不是他的目的吧。
“寄之,一会要还有什么好戏,你只管看就行了,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稍侧头,轻声问出。
“呵……”阴冷的讥笑随之而出。
一概人等还在把玩着刚接到的礼物,一幅幅鉴赏、研究的表情,可不经意流露出的贪财之色,还是暴露了他们猥琐的内心。
这时打众人后侧疾步走来一个丫鬟,站在离阁二当家几步外,有些不知所措、有口难言。
“何事?”正座之人还是开了口。
“禀,禀告二当家,我是大少奶奶的丫鬟。奶奶说四公子的节目就要,就要开始了,因为亦云居里就小香最熟悉公子的细节习惯,所以,所以……”小丫鬟鼓足勇气抬头看了眼前面的二当家,可一对上那双冷然傲气的眼睛,就利马又低深了头。
“所以现在想起来她还挺有用的,要叫过去帮忙。”毫无悬念的接出了下面的话。
“希,希望二当家同意。”小丫鬟看来是真的是被冰冷的语气吓到了,全身都在不住颤抖,惹的头上的小花一阵乱撞乱响。
“我若是不同意又如何?”颇为不耐烦的声音预示着危险的即将袭来。
“翠竹姐姐。”一丝柔嫩娇弱的声音从背后及时传来,打断了某位二当家想要继续*折磨这个丫鬟的行为。
“罢了,看在今日做客顾府就给他这个面子,你快去快回。”
“是,谢过二当家。”月瑶随翠竹走时,抛来一个暗含深意的眼神。
宴会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顾太尉见九王爷此时正是兴至及至,便准备正式引上自己另两个得意孙儿。
“九王爷,夙闻您喜古琴雅曲、字画诗文,弹指是出神入化,作文更是独创一体、另辟奚境。微臣膝下还有蔽孙二人,平时也想弹弹奏奏、写写画画的。今日有幸请得九王爷前来,希望能给他们指点一二”顾太尉说的谦虚崇敬。
“哦,原来还有此事,甚好,那就叫他们上来吧。”
“是,谢九王爷抬爱。”
顾太尉说完面露喜色,马上转身吩咐下人去叫二人准备。
时不多过,但见一小丫鬟小心翼翼的抱着一把古琴走至场中,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嵌花木桌上。
这时众人才得完整的看全琴身,古色古香的上等木质,给人以悠远绵长庄严肃穆之感,从铿锵有力的根根琴弦和百年不改的光亮外漆皆可看出,它定是主人的无价之宝。可它吸引人的却并非只有这些,一道贯穿琴身容入琴里的雪亮白色,蜿蜿蜒蜒,给肃穆中增添了一份耐人寻味的纯净感觉。
在看到此琴后,九王爷不由一滞。这就是传言里的那把古琴静雪吧,以独特纹志、罕世琴音为世人所闻,是上古五大悦音理器之一。相传此琴本是一双,静雪妖姬,一纯净自然,感化天地万物,一妖娆魅人,侵噬人间沉浮。若两琴共鸣,弹奏者则可达到心灵共秉,化万世喧嚣,成一人之感的地步。不过,想起那对该琴弹奏者几近无理的要求,恐怕没有人能达到那种地步吧……
目随心去,不由让人看向落座琴前,一身雪衣的谦谦佳公子。灵动十指巧妙舞于琴弦之上,剔劈、勾托、打摘、勾剔、抹挑、劈托,每一次与琴弦的纯熟碰触,都引发让人如沐春风的清凉洒脱之气,如高山流水,似清泉小河。
杳杳琴音直至被风吹散,散落云间,弹奏者缓缓起身行礼,人们依旧沉醉在万物复苏之中。
“好一首古曲古乐,琴是好琴,音是佳音,人更是*俊雅、一表人才啊。”上首九王爷首先出声赞扬。
“九王爷谬赞。”白衣公子躬身谢过。
“恩,你的琴音在当世恐怕已经少有人能及了。心随琴动,音随心起,果然是会洗涤人心的静雪啊,这把琴……”
“回九王爷,此琴乃是家父命终遗留之物,多年前在游山途中为一道士所赠。此后一直悉心调试,精心收藏。也是小人能记怀家父的唯一物件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两人你言我语,颇为相谈甚欢,引的周遭是一阵阵嫉妒羡慕。
月瑶有些无聊的站在白衣公子身后,遥望天空。见万点繁星招招摇摇,错落有致,如同无意散下的一盘乱沙,却又相离相合,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月瑶转回头,瞟过众人,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寻的魅笑。
他们还真是挑到好时候了呢,此时破军星接近临宫,值戍时,主有女人抱白布物至,西北方有鼓声为应。作用后东北方树打人喊叫,后六十日蛇蝎伤人,瘟疫死,大败,凶。
呵,看来今天晚上的好戏算是要真正拉开帷幕了!
思及至此,月瑶只觉背后有一股劲力破空而来,直击后背。便配合着,身随力往,在巨大外力下不由猛然前倾,踉跄几步,豁然撞上了眼前木桌和桌上那把上古宝琴。

第十六章 夜宴(4)
四周死寂的安静,似乎风也为此停止了流动,徒留刚才琴落桌斜的巨大响音。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说话,只能看着地上那把断了弦的琴和琴旁一脸错愕的小丫鬟,不知此时该作何表情。
九王爷早已是眉头聚拢,一脸怒意,似在压抑着不要马上爆发出来。旁边顾太尉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去,眼神晦暗,即便一向狡猾如蛇的他,此时也不知当做些什么才能化解这番尴尬。
众人就这样直直的看着场中白衣公子在些许的微怔后,面色依旧温柔体贴的走到小丫鬟的身旁,将她从地上轻柔扶起,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见她还是一脸木讷,眼神呆滞的看着前方,任由被扶起后就只是僵直的站着,好象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衣男子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的伤痛,略蹙了下眉,便低下了头凑近丫鬟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但见那个吓痴了的丫鬟,居然在听后有了反映,抬起头来,目盈泪珠的看着眼前那双关切、坚定的眼睛,随之回应的微点了下头,好象是答应约定了什么。
周围的人好奇非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猜不出这个镇定如常的公子能对一个接近痴傻的丫鬟说什么,就让她这么快的恢复过来。
可那边从一开始就如戏赏图、耳力非常的上席两人却清楚听到了那句简短却让人安心的话“别怕,有我。”
就是如此简洁,却让这二人不由一阵思索。
白衣男子见小丫鬟已经恢复了些,便又低回身去捡地上那把古琴,安抚般的托在手中,小心的拂了拂上面的泥土,触了触那根绷断了的弦,有些感伤有些追忆从他的眼睛里漫了出来。
可随后又是一派云淡风清的了然,将静雪放回扶正了的木桌。转首示意一旁的丫鬟一起跪了下来。
“草民该死,扫了九王爷雅兴,请九王爷治罪。”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人就这么跪在夏日的百花香里。
……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忽然而来的问句,即便语气平淡也着实让周围的人一惊。
“是”
又是一阵沉默。
……
“人和物比起来,果然还是人重要么。即使那物也拥有感情。”
“人就是人,物就是物,虽然同可蓄情,但,毕竟不能同比。”两人的对话开始有些不明所以。
“可相比而来,物更会运用感情,你不认为这更重要么。”
“的确,但那还远远不够。”
“是么?”轻叹出声,九王爷对此,似是真的很困惑。
“请九王爷相信”虽仍旧低着头,可肯定的语气是要打消那种疑惑。
“既然如此……”平静的望了眼跪在前面的两人,特别是拼命在抑制颤抖的小丫鬟。
“那么就进行下面的节目吧。”此语一出,顿时激起了场内千层浪。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当作没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演砸了节目,可就居然这么简单带过去了。刚才九王爷明明一脸的愤怒,可怎么一番对话下来,竟然便成了欣赏和了然!那些话里一定有什么含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不解和猜疑浮动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前。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七章 杀机
即便疑惑重重,但始终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九王爷,到底为什么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也就只能眼睁睁的见两人退出了会场。
宴会便在一片压抑的气氛里继续进行。
不过多时,便见又一个清雅公子迈步上前,没有因自己的节目要在这种环境下进行感到丝毫不满,没有任何抱怨,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依旧的清瘦儒雅。不错,此人便是顾二公子顾清凡。传闻他文才*、诗画堪绝,即便是左丞相也十分推崇,屡次的赞赏推荐过。看来这顾府中果真是藏龙卧虎啊。
众人在看清他的随侍丫鬟后却不由一番惊叹唏嘘。长相只能算是清秀的丫鬟手里竟持着一把宝剑,远远观去,到也有些凛凛之气散发出来。
场内公子没有多作言语,朝上座九王爷深行一礼间,目光平静无波。可相对而视后,九王爷眼里竟起了些难辨所以的变化,这也不难让周遭一直留心观察的多人疑虑非常。
只见二公子行至桌前,看了一眼早已准备好的上等文房四宝。右手轻起,毛笔被悠然而持,微侧笔锋。二公子转头喊了声“小凝”,便手落画开,点点墨色逐渐在宣纸上腾挪移转、铺陈开来。
与此同时,身后丫鬟也拔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后,剑随力动,或击或展或掷或捉,纤腰扭转,步履交替变化。是舞,仪态万千。是画,落入凡尘。
舞动游走的身姿吸引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却难掩场中清瘦儒雅公子的光华。
他神情极为专注,快速移动的笔下逐渐出现了一幅墨色山水,每一次添笔,都如同注入了一丝画的精魂,让他如临其中、飘渺非常,让它飘然成形、豁然纸上。
脉脉的柔情和凛冽的剑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不觉突兀。相容相离,似乎本该是一体。
周围众人都被这时虚时实时静时动的精彩画面撅住了目光,有些呆立的身陷其中。
眼前好象出现了一幅真假难辨的画册,山青于后、水秀在前,耳听流水相激,鼻嗅沁人花香,有一舞动身姿在这山水中起起落落。飘逸,怡人。众人不由闭上了眼睛,想更为真切的感受此番难得美景,不愿醒来。
正在沉迷的想象中。
“大胆!”一声突然而来的厉声呵斥,如同烈炎、尖锋击碎了原本完美的画面。
众人心中不由一惊,马上睁眼看去发声的方向。这一看下来,心中可谓是陡然一颤。
有的是迷惑不解,但更多的是隐隐透出的不详预感。
但见刚才翩跹起舞,姿态万千的舞者丫鬟,不知何时起竟迎面冲向王爷,长剑高举直冲,神色是犹然的愤恨,手指紧握剑柄,指甲因为过度的用力已经深埋肤中,点点血红散发着无边的不甘与咒怨。
因为一只抵在喉间的锋利剑柄,让她面对近在眼前的成功却寸步难行。
“王爷……王爷……”。叫喊声此起彼伏,满院一时间陷入了焦急慌乱之中。一旁众人终于从突发的事件中醒悟过来,纷纷紧张的起身询问状况。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可是有几个脑袋也担当不起的啊。
顾太尉此刻也是同众人一般,心慌的想上前查看,可是不知何时早已围上前的黑衣侍卫将所有人都锋利的拒在圈外,各个手持利器,目露冰寒。
被围在其中的九王爷,此时还是依旧的平静镇定,没有言语,只是微微斜视着几步开外,刚才厉气直逼的剑锋,目光沿剑缓缓上移,一只细致光滑的柔荑,一对恶毒血红的眼睛。
微微摇头,九王爷低语出声“将此人带下,交由刑部处置。”
“是”下手几人同时得令,将这女刺客揆压着拖了出去。
“王,王爷,小人该死,竟让这等畜生混了进来,小人现在马上彻查,定要生吞活剥了那些该死的奴才!”顾太尉面对接连发生的状况,也不由开始战战兢兢。
“来人,快去准备厢房让王爷压压惊。”太尉立即吩咐下去,亲自跟着前面的黑衣侍卫同王爷前去了内院。临走时脸色晦暗的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顾清凡和他那早已焦急而来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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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还真是热闹啊,随风,我说这次不会白来吧。”自己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轻嗅淡淡的香,语气满是高兴的满足。
见身倚门边的人没有回答,也不在意。转而,对身旁先一步回房的另一个人问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戏也快演完了,可你,好象还没达到此行的目的啊”微瞥了她一眼“你,别的我不敢说,让人绝望是你的爱好,可要是想亲自品尝那种痛不欲生的*……”夸张的摇了几下头“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你是过分的妄自菲薄,还是把别人都看的太过高大。不要忘了,师傅都曾说过,你的心狠手辣、阴谋算计可是举世难得的呀。”赞赏的表情好象这真的是在夸奖。
对方却并不与理会,也只是斜过脸颊,轻瞟了一眼。
“怎么,这回终于被我说的无话可驳了”无论是轻快的语气还是突然高涨的情绪,都能瞧出这位收尽压迫的师兄此时的喜悦。
见眼前的人好象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映。
“行了,既然再没什么乐子可找,我们也收拾一下,去别的地方逛逛。”
“不,好戏并没有结束。”微微低侧的头,使纷长的刘海遮盖住了她此时的表情,可冰冷*的语调却掩不了诡异的情绪散发出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老爷,老爷,不好了,九王爷,九王爷中毒了……”窗外焦急害怕的声音再一次惊到了一行众人。

第十八章 真相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九王爷的厢房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伸头探脑、焦急如焚,想去看看那御医到底诊断的怎么样了。刚才说什么,中毒,昏迷不醒,天,早知到参加这回宴会要摊上这么大麻烦,就是再好的山珍海味,就是得罪了顾太尉我也指定不来的啊。
外面的人是一阵阵焦躁不安、悔恨不已,屋内的人却是紧张到了极点。
“王御医,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查不出病由,刚才不还说是因为饮了毒茶中毒么!”现在的顾太尉已经是满头大汗,心急如焚了。
“是,是,按照症状上看确实是中毒的迹象啊,可,可九王爷这脉象却平和如初,强健有力。而且,从那杯茶里我看不出任何的异常!”御医这边也不住的擦汗,从医几十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违反常理的古怪脉象啊。
“王御医,御医啊,你说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啊!”在屋子里不停的来回走动,好象一停下来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行,这不行,眼看我们顾家势力一天天壮大,怎能毁在一杯茶上。
“顾太尉,现在你着急也没有办法,我看只能先将九王爷秘密送回宫去,由众位御医一同会诊了。不过……”也算是多年有点交情,王御医左右查看后,轻附他耳边,语音极低“这事多有蹊跷,毒我虽不认的,但恐怕是和江湖上牵连了些关系,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
顾太尉听后眼神幽暗,江湖?的确听说过九王爷和江湖上的‘危楼’夙有恩怨,可多年以来一直是在面上维持着平衡,从来没有闹到如此明显的地步。难道此次他们想趁机嫁祸于我,中伤了他,还想让我和他联合不成!是啊,是啊,否则刚才把消息吵的人尽皆知的死丫鬟现在怎么会下落不明?一直使用银制饮具的王爷偏偏在这个时候误喝了毒茶。
“该死!”愤怒的太尉狠狠的将手砸向了案桌,顿时血迹斑斑。
“来人,快准备软轿……”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危楼’我和你势不两立!
黑暗的阴云就象此时众人的心情一般,看见颜色艳丽的娇嫩花朵,心里是更加的烦躁。来客佳宾们有的还不等顾家的人来送就早早的走了,生怕留的时间长了,再讨来什么麻烦。只剩下几个朝廷命官左右为难,想走又不能走。还好,一听顾太尉要来送客,马上让小厮去收拾准备,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好戏!不错,不错,的确精彩,这回可够老九受的。不过,恐怕就不是顾家他们自己玩的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恩,我看他们一个个玩的热闹,害怕不能尽兴,就稍微帮了一把。”有些低沉的女声传来。
“我就说么,否则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瑶丫头,快说,你又忍不住干什么了?”满眼都是好奇兴奋的询问。
“随风,你认为呢?”听到的回答却是另一个提问。
略微思索后,一身小厮打扮的随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漠测,望向门外“我见附中不少下人仆役的步伐有异,应该是……”
“是什么?”追问的语气里透出了些许赞赏。
“是‘危楼’七部的步法走势。”
“聪明,的确如此。”略微提高的声音表示她现在心情真的很好,“此次游历我是从顾府杂堂开始,杂堂又分四处,浣洗院、柴房、食房、杂屋,共一百六十九人,男奴九十二人,女奴七十七人。我用了三天观察他们的行为举动,除了一人外,我把其余的一百六十八人都换成了危楼九部中的七部新锋。”
所谓新锋,是危楼每两年通过极度残忍训练后能活下来的,但那还仅仅只是开始,剩下的人会按各自的长项被分散到九部,继续训练和学习,同时还会兼任简单的任务。只有其中突出者才可能被赐名,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否则他一辈子都只会是个随时可能忘记的号码。
“可……”一旁随风好象还有疑惑。
“是,你刚才不能肯定也是情有可缘。我让七部结合七星阵改过了原来的气脉走势,所以这一百六十八人会略有不同。”平静的解释换回的也是旁边两人平静的点头回应,没有人会在意,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一串代表人数的数字,意味着有一百多人在同一时间被绝对安静的快速绞杀,尸骨不留。
“那剩下的一人?”寄之听出了疑问。
身着丫鬟服面貌普通的女子轻抚桌上茶杯,眼神迷离,嘴角沁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这就要说到顾府的热闹了。”
女子作在贵妃榻上,略向后倚,慵懒的给自己找了个最舒适的地方,轻眯眼睛,好象快要睡着了。“这顾府里人人都想攀上九王轩辕明司,几位奶奶,姨娘也是煞费苦心。我被叫到顾影寒那里无非是个噱头,四公子向来不愿多与人交,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顾家大少奶奶机智聪慧,摸准了四公子的脾性,所以干脆险走一步,想先死后生。找人在席宴上暗算我,可谓是当场出丑。不过,顾影寒的才情甚得其心,同时又恰到时机的在人、物关键上摆明取舍。九王要的正是内外皆可当的人,却决非一个只会服从的物。所以,本来大少奶奶的一番心意可以换回收获。可惜,后面的事情出呼了所有人的意料……”不过,轩辕明司最后那句‘那么就进行下面的节目吧’,我总觉的暗含深意,并没有这么简单。
忽然停下的声音让其余两人都不由抬头询问。
“小凝,也就是宴会上的女刺客,便是在一百多人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因为她同样也是这出戏的精彩所在。”
女子微微转身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动作。
“才华横溢的顾二公子顾清凡,想以动静相依的方式增加亮点。办法是好办法,只可惜找来找去,找到了个最不合适的。”女子是一脸的心情舒畅。
“那小凝和顾府有血海深愁,本是想混进去趁机报仇的,可没想到仇还没报,就先成了替死鬼,为他人作嫁衣裳。让人家什么都没做,只吃现成的就足够了。”
此番话引的寄之眼睛一阵明亮“你的意思是,难道……”
“没错,就是那个不被看好的三公子顾诚,他早看准了小凝的目的,所以只是找了个机会让他们认识。”
“但如果成功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当然不可能成功,”马上否决了师兄简单的想法“九王爷此行暗中前来,就是怕出什么意外,人自然带的也是大内的高手,凭她一个女子又怎么可能成功。而且,这样下来二公子和四公子都有事牵扯,他这个清明人就有更大的胜算。”
“看来这个顾府的确象你所说,是个营养丰富、培养人才的地方啊”听后那边的人不由感叹,也难怪她就单选了这个地方。
“可是好象都没人想到,九王爷什么也没来的急选,因为误食了杯鸩怀,就一睡不起了。”女子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不解。
“哎”那边听的一阵鸡皮的师兄不得不出声感叹,这个师妹他是真管不了了。
“行了,你们斗了这么多年,他要是知道你一直都是在和他闹着玩,他非气死不可。说,这次给他喝的又是什么。”
椅榻上的女子却微微出神,似乎因为刚才的某句话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转暗。
寄之,你真的认为我一直都是在跟他玩么。从一开始就隐隐觉的,总有一只手会在关键的时候突然而发,帮轩辕明司拉一把,让他不至于身陷其中,也不至于暴露自己。如果不是九王自己掩饰的太逼真,就是另外还有一双幕后的黑手,这几年真正相互抗衡的对手,他究竟会是谁呢,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九章 小贼
洛城里要找年年繁华不变,歌舞升平、叫卖声不绝的地方,您还是得走那条直通王宫的青央大道。十里长街,两边矗立着的都是都城里最大的商号店铺。人来人往,街道上热闹非凡,生意红火,也引来不少小商贩们沿街设摊,走行叫卖。使得这里是贵贱皆有,好坏都卖,反而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一看,大商家们也就不多计较,独特的景致也成了这里的招牌。
但见一着刺绣黑衣的俊郎公子腰坠玲珑玉佩,身后跟着个相貌普通的小丫鬟。两人漫步行于街上,左瞧右看,也算乐的自在。
“怎么都出来了,你还这副打扮。”前面的人在放下一个葫芦后,不经意的问向身后。
“顾家的人各个狡猾心机,离阁二当家突然讨要了个丫鬟,虽然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但只要有可疑在,他们还是会探探实虚。”后面的小丫鬟乖巧的接下了一个主子刚买的翠色灯笼。
“那随风呢?”这位公子又对一旁的剪纸花起了兴趣,拿在手里左右翻看,险些给人家婆婆撕坏了家当。
“我让他去调查些人,顺便到如意楼提前打点。”小丫鬟这边刚陪了不是,那边又抱上了一盆开的正艳的小花。
“原来是这样……”说话间黑衣公子就想掏钱买下一块形状古怪的大石头。
“你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想干什么!”终于听见后面的人压低着发出有些冰寒的声音。
“啊,没什么啊,下了山就直接去了宫里,好久没出来逛逛了。自然是见什么都有意思。怎么,也是,这么多东西怎能让你这千金之躯拿着,来,都给我吧。”前面的人好象终于恍然大悟,频频点头,作势好心的要接过丫鬟手里的东西,好一位体贴下人的仁义公子!可那眼里明显的得意之色,无不在说明自己为难得能占到的便宜高兴不已。
“您也不怕如此大手露财,引来了偷家。”一旁丫鬟小声提醒,眼里满是真诚的护主心切,连声音也是紧张防范,害怕丢了主家的东西。
“这你就不必多虑,我也是师出名门,苦练多年,虽然……”此大爷有些嫉妒不甘的瞟了丫鬟一眼,转头继续豪迈的说“你只管拿好东西就行,要是真遇上眼神不好的小偷敢来偷我,我就让他知道知道被抓是什么后果。”言语间气势非常,引的周围路人频频回头。
“那……”小丫鬟低下头,好象不知道此话当不当讲,作思索状。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说出来吧。”丫鬟的主人家是满脸不屑。
“公子……”
“什么。”
“您的钱袋呢?”一个疑问句。
“当然是在……怎么可能!”黑衣男子在街上突然停下步子,往怀里掏了又掏,万幸,什么也没掏出来。
他有些诧异的看着小丫鬟,微眯眼睛,漫上了怀疑的目光。
“公子,我说了要当心有贼吧,你看钱袋找不到了不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焦急的左右瞧看。
黑衣公子也跟着左右看了看,稍微平静了些,却突然大声喊出“要是他还敢有胆再来,我定让他好看!”喊声招的周围路人有的开始和他保持距离,这人也不管其他,有些愤愤不平的继续前走,也不理小丫鬟跟上没。
不久。
“公子……”还是熟悉恭敬的女声
“这回又什么事!”公子显然还在生气。
“那个……”
“说!”
“您的玉佩呢?”
这句话彻底震到了黑衣的男子,有些不可置信的低下头,那块一直佩带的青翠双雕玉佩居然真的消失在衣襟前,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刚才我一直留心气息流动,并没有什么异常,就算是轻功绝佳也不可能会到这种地步,我也不可能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男子这次却没有多说,一把拽过还在四处打听查看的好心丫鬟,几步就进了一个没人的胡同。
“怎么回事!”目光严肃,直击要点。
“就是说有小贼啊”女子继续无辜。
“好了,别闹了,你知道那块玉佩,要是让老九的人拿去,看出机巧,添了麻烦的可是‘危楼’”语气也认真起来。
“我说了是小贼。”女子见他真急了,也不再戏谑,可答案依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武功如此了得,即便是盗王亲自前来,也不可能一点也发现不了!
黑衣男子目光怀疑。
“哎”对面的女子好象有点无可奈何。“的确,凭你的内功修为就算是顶尖高手也会察觉出破绽,就算是我,如果只是用内功去偷袭,恐怕还是会被你发现,只不过……”女子把身子倚靠在墙上,侧了侧头,十分认真的说“不过人家是小贼。”
“啊?”
“应该是盗王家的出来历练,不过那丫头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闭气盗练的很稳。”
“丫头?闭气盗?你又怎么知道。”难道还是个女子。
“哎”不得不再叹,“你光顾着探察气息,可人家压根就没呼气,在你身边来回了四次,你硬是什么都不知道。”
“四次,可是……”怎么可能!
靠着墙的丫鬟悲哀的看着眼前仍旧一脸不信的师兄。缓缓伸手从衣后拿出了一堆东西。
一个精致的钱袋,一枚玲珑的玉佩,还有一个雕琢精良,上刻‘盗’字的圆形小金牌。
随后女子只说了一句话“那丫头出手还是太慢。”
“天!”难道,难道,她,她反偷了人家!
震惊与无奈,男子哭笑不得的以手支头,我居然忘了自己眼前的这个丫头,可不是一般的顽皮狡猾。
不知道那个丢了本家令牌的可怜小贼,现在有没有发现自己竟然被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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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如意楼
出了胡同,拿着人家的令牌。两人继续沿着大道往前走,没过多久,就见前面一座恢弘建筑前,车来人往,侍者是礼貌规矩,一见不凡,来客是衣着光鲜,却因大门独特的曲线角度,看不清面目。
再看此处奢华的布局建设,让一般的富人都望而却步。
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楼’,在天渊国四大酒楼中以‘奢’而著称的如意楼。
如意楼门前左右两边各坐伏着一只两人余高的巨大石狮,雕琢逼真,即便是狮身上的毛发也用心非常,威猛凶悍,气势凛凛,狮瞳更是用金玉合制而成,玉制的瞳仁炯炯有神,越发增添了不可一视的阵气。举头而望,‘如意楼’招牌三个大字竟然也是用纯金制成,红漆环边,黑木为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飒飒,分外刺人,流露出让人叹息的奢华。
再见主楼,楼分四层,每层都是由单独隔间组成,每一处雅间内装饰都是绝对上乘,上等的紫檀木桌椅,铺柔软细腻的江南冰丝绸,焚材料罕见的绝品香料,设价值连城的装饰摆物,自然,菜色也是绝对的罕见人世,奇特的做法,奇特的味道,即便是皇宫里也不会尝到。并且在每一处雅间门口都始终会立有一个样貌娇小,引你穿梭行走、听你吩咐召唤的伶俐侍女。
但如此装潢安排也仅仅放在第一二两层,传闻如意楼内房间的品级因楼层高低而定,也就是说这两层也只算是奢华的开始,越往上走,你会看到更为瞠目结舌的场景,但那不过是猜测,因为从未听说有人能登上顶楼,或许说,没有人会知道究竟有谁能更上高层。
因为这里绝对的安全,绝对的保密。
一层里的四壁、门窗就已经是由特殊材料制成,透气、轻薄,却是绝对的隔音,让屋内用餐客人的一切交谈只会属于他们自己。这自然也是此楼能吸引如此至多的官僚、富商,甚至是别国使节前来挥金似土的重大原因之一。
不过,即便如此,想在这吃饭,你也要考虑一二,因为这里就算最廉价的菜色也得尽百两,想要真正吃饱一顿,恐怕千两万两都只是开始。那可要抵的上一个清廉的四品命官几年的俸禄。所以,显而易见,一般能来这就餐的绝非是一般的普通命官、富商,交谈商量的也不会是一般的国事、生意。
为了避免来客在这遇到不想遇到的人,被看见不想被看见的事。如意楼让楼中布局设置极为精巧。纵横往来的楼梯,错综复杂的门廊小道,交替相差,路路看似相似,却会给你带到截然不同的感觉。有人曾试图避开侍者,穿越这些通道,可无论目的如何,结果却惊人的一致。一处荒芜的水井边,没有人,没有门,辨别不清方向地点,似乎只能无助的等待被寻。为此,有知情人士怀疑那是高人布置过的奇门遁甲之术,甚至有人怀疑如意楼大掌柜罗琮身怀绝技,能移草换木,千变万成。
正在街上热闹不断时,一对主仆缓步行至酒楼门口。小厮见状马上快步相迎,举止从容有度,一看就不是普通的门童。
前面黑衣公子什么也没说,微微侧身,找了一个角度,不着痕迹的撩起了衣襟前的剔透玉佩,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玉佩两面,巧妙一搓,看似完整的双雕翠玉顿时成了分开的两片,露出玉的内部,赫然雕了一个‘危’字。
动作只是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小厮也是依旧如常,面色平静。回身将客人带如楼中,蜿蜒进入一道走廊,却丢下两人转身离开了。
两人头也没回,走至长廊尽头,只见是一片石墙,没有出路。
身形娇小的丫鬟,将一手轻伏墙角的一块石砖上,微微用力。只听“喀”的一声,石墙突然移动,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行的缝隙,女子毫不犹豫,侧身闪入墙内,身后公子紧随其后。石墙又逐渐合拢,一切依然完好如初。
墙内有百颗夜明珠交相辉映,两人沿着直通顶层的木制楼梯,很快就迈出了密道。
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温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木窗打进来,将点点柔和散在几盆散发异香的血色奇葩上,散在眼前两个高佻英俊的男人身上。
一个自然是多时不见的随风,此时他已换回原本装束,手持一把折扇,着青色绸衣,一身儒雅。精雕细琢的五官,如瓷肌肤,眼神是淡漠的安静。此刻他微微垂首,几缕*散到身前。有丝疏离的引人遐思。
女子见到此景不由略勾嘴角。
那一旁的另一个男人,已是中年之岁,可仪态举止间透出的从容与历经风霜的淡定让人不可忽视,一身繁复花纹的锦衣绸缎配在他身上,不显世俗,反托华贵。
两人一见这一身丫鬟打扮的女子走出密道,却是马上的恭敬低头,垂目单膝跪地“蔚随风,罗琮,参见楼主。”

第二十一章 密谈
“恩”萧然低沉的女声,随之一阵与生俱来的寒气破体而出,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甚至阳光都不曾有过半丝温暖。
此时的她扮演的不再是路上嬉笑顽皮的丫鬟,更不是顾府里畏畏懦懦、任人摆布的可怜侍女,而是一个让‘危’楼下属都会胆颤惧怕的女人,一个用美丽绝色的外表掩盖血腥残忍内心的女人,一个江湖上神秘传奇的人物——‘危’楼真正的主人。
女子眼神妖娆*,即便身上穿着最下等的衣服,即便此时样貌平平,可那不经意留露出的魈杀之气,还是会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贸然接近。
她并没有多看眼前的两人,而是瞟了一眼布置在整个走廊,正散发的浓重香气的血莲幽草,微垂眼帘,转身朝着一扇华贵大门缓步踱去,脚步有力,却落地无声。门霍然被推开,门上镶嵌的宝石反射了柔和的光,同阳光一起耀眼的射了进来,把女子的影子拉的长长的,铺在地上,随后又逐渐缩小变细,直至女子连同她的影子一并消失。
至此,两个男子方才站起身来。目光相撞,却是同样的安静无波。
一袭舒适奢华的椅榻,旁边几枝饱满诱人的紫色葡萄被特意镇在冰里,散发着些许凉意。女子修长细致的手指轻触那颗颗圆润,在上面无意识般勾画着圆圈,一下又一下,似乎是极有趣的游戏,不愿停下来。
西方的落日早以藏身在山后,徒留一片黑暗的阴影将室内的一切,包括那女子都一并遮入其中。在漆黑的夜幕里,如同夜的精灵。
轻微作响的开门声让女子略微偏过头去,忽然而来的亮光使她不由轻眯了眼睛。
来人漫漫缓步的接近,手里的烛光明灭不一,前方的女子也因此隐约露出了轮廓。
一身夺目的红衣笼罩了修长的身形,如瓷的肌肤,清玉般玲珑剔透,浩齿洁白无疵,眼神幽暗无底,长长的睫毛更遮出一片朦胧阴影。烛光只得照映出她一侧的脸颊,却已是倾国倾城,绝代芳华。
男子更近了几步,眼前的人却依然无动于衷,慵懒的斜倚榻边,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被松松的挽起,其余的沿着椅榻恣意的铺陈在地上。
男子的目光不由被那些华丽的黑绸吸引,目光上移,但惊奇的发现并没有任何可以挽起它们的钗带环扣,简单的发髻竟好象是凭空而成!
只是女子在略动身形间,发中一丝难以查寻的幽暗锐光一闪而逝,凌厉逼人。恍惚之间的细节,却让举步而来的男子有一瞬的停滞。
“瑶丫头,你那危险的东西最好还是少戴出来,以免危及无辜百姓。”男子叹息的抱怨。
换来的却是对方无视的一瞥。
“最起码在我找出能抑制剧毒的解药前还是少戴为妙。”退一步继续争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那漂亮的首饰即便外人只是碰触到,也能让你一命呜呼,去见阎王。
“我并不需要解药。”女子声音冰寒,“无药可解,那不是才有意思。”嘴角轻微的勾了勾。
“你啊……”真是无可奈何。
知道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是没有意义,男子干脆自己找了一处坐了下来,伸手剥起了一只成色光亮的葡萄。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最近还不行,我明日就要起程出去。”女子回答。
“明日?这么急。”
“恩”女子侧了下头,“我爹那边最近有没有问起过什么”
“右丞相近来事务繁忙,提过一次,我也只说你回山上耽搁了些。”
“恩”女子缓缓坐起身来,“随风”启齿轻语,声音却悠然有力。
门扉再次被推开,一个高挑儒雅的身影几步踏入,立在人前。
“楼主”
“查到没”
“是”一纸信笺递了过去。
女子轻起信封,借着烛光,快速掠过上面细小的文字,低垂的眼帘,看不清她的神色。
“很好,继续找人跟着。”随手拂过,那张纤薄的纸立即沾染上点点火星,翻飞了几下,便在桌头一角灰飞烟灭。
“是”声音是训练有速的严谨。
看着眼前这对上级下属一番对话下来竟然如此严肃拘谨,好象除了公务,完全没了熟识的感觉。一旁闲人不由出声“随风,又没有外人在,不用这么严肃吧。”说完后还向那边的月瑶抛了一眼。
女子却反常的眼神柔和了些,稍勾唇角。
“赶紧坐下吧”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随风也不多推脱,四下环目,找了一处,随意坐了下来,因身姿转动,衣带翩缱,帅气非常。
一边的六王寄之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一幕,在两人之间神秘的瞧了瞧,半认真半打趣的开口“随风,看着如此的国色春香,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依然心静如水、面色如常的,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这丫头,险些被害的失了常智。要不是好在我那时修为已是深厚,再加上后来十几年的相处,才能作到如今地步。可你好象打开始就这么冷静,还真是让我怀疑啊,说,到底使了什么方法阵术。”说着还不忘一手指着榻上的女子,一脸询问的望向随风。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寒冷的冬天好象突然到来,让满室瞬间结上了冰霜。
“那个,我只是随口说说”还真不该随便招惹这两个人,怎么觉的一下子连心口都阵阵发凉。
“我是想说,瑶丫头你明这么急着赶去干嘛。”此人还真是一脸的严肃。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抬首看着两人,只不过突然变换的表情,诡异勾起的嘴角,让个男子心底都不由一惊。随即,她开口低语,声音里竟透着兴奋,只有两个字“血祭”。
“血祭!”黑衣男子惊然坐起,连一旁的随风也突然握紧了手持的扇柄。
“怎么今年会这么早!”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恩,我前几天就感觉血流异常活跃,看来是某个小家伙忍不住了,今年要提前召唤。”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在顾府就这么半途而废,还真是可惜。
另外的两人却没有因为她的几句解释就放下心来,眼前浮现的是铺天盖地的血色,每一年她都会去冥山血祭,时早时晚,可唯一相同是无论哪一次回来都有蔓延在周身,难以摸去的血气。而且异常的嗜血,那些惹怒她的人,那些豁然睁大的眼睛,支离破碎的身体,滔天的凄厉惨叫,血流成河,无边无际,她的行为简直超出了人应有的做法,就是危楼那些杀人如麻的屠夫都会全身颤抖。
这又怎能让人不惊心。
没有管一旁神色紧张的两人,女子继而道“我明天起程,血祭后大概会留有七日去去身上的腥,大概刚好能赶上总会,随风,要是我有事耽搁了,就让那些人老实在危楼呆着,别在给我惹出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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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冥山
冥山,顾名思义,死亡的领地。因常年山中都弥漫着污浊的瘴气,再加上怪石嶙峋、山道曲折,是猛兽毒物游戏出没的乐园。别说会有人上山,就是山周方圆几百里都没有一户人家。
其实,真正让人开始惧怕它是从七年前起,那时山的周围还多少有些逃难来的荒民,他们会自己种点简单的蔬菜,到林子边上拾些柴草,虽然有人也不幸遇到过猛兽,但只要挑对时间又有经验,还是可以持家度日的,也就这样,这附近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几年的时间,竟也有了村子的模样。母慈子孝,好象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生活,也能平安快乐的度过一生。
可就在大家憧憬未来的时候,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一个发现山中有变化的是村子里有经验的农夫,儿时的他喜欢跟街边耍身手,斗虫子的学些手艺,也就认识了不少江湖艺人,其中就有摆弄毒虫毒物的高手,因着这个原由,在村子里他也成了少有的几个敢往山里走的人。
有一天,这个农夫突然惊慌的跑回村子,踉踉跄跄,神志恍惚,口里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大喊大叫,眼里更是爬满了血丝。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大概是在山里碰到了什么可怕的野兽,被吓出了毛病。在这种地方其实算是常事了,时间一长,也就不怎么在意了,只是还会整日听到他喊什么‘疯了’‘虫子’‘快跑’的,也就当成是疯人疯语。继续过起了原来的生活,直到……
他们都亲自目睹了那些发了疯的,密密麻麻,横冲直撞冲出林子的虫子,还有忽然狂作的飓风,被改变了流向的黄色瘴气,只是,为时已晚。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第二天清晨,周围城镇的人都仰头惊讶的看到了萦绕在冥山上空的淡淡血气,几乎将整座山笼罩其中,那血应该是由深山密林中发出的,然后弥漫开来。红红粉粉的色彩甚至盖住了原本瘴气的颜色,甚至能感觉到血腥的气息就游走在鼻间,幽幽转转。
有胆子大的人去探察过,是震慑人心的场面,原来还算完整的村子现在徒留的竟是满地尸骸,铺满了街道,房屋,可那没有一具是属于人类,各种各样细的、长的、黑的、灰的虫子的外壳、内脏,有的是从外到内被大片碾压出来的,有的是被火烧焦变黑变黄的,房屋上下都粘上了虫子特有的黄绿色血液,和透明粘稠的液体,连空气里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可单单在这里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活着或死了的人,他们去了哪里?他们都发生了些什么?是否和山里漫出的血气有关系?
一连串的猜测只能让人越发的迷茫、恐惧。再之后,也有不少自命正义,身手不凡,在江湖里有些排行的人物敢进到山里寻找答案,但,很不幸,从来都是有去无还。不知行踪、不明死活,甚至有的人只是在山的外侧走过,也变的杳无音训,离奇失踪。
至此,冥山之名彻底被坐实,那不只代表毒物猛兽,更是死亡和灾难的代名词。
黑暗的领地,死亡的乐园。乌鸦惊魂的哀号,枯枝腐叶在弥漫的毒瘴中凋零、消亡。
本该死寂的氛围里,却重新出现了轻浅的脚步声。寻声而去,那声音的来源竟是一个笼罩在黑色宽大斗篷里的神秘人物。
看不出年龄,看不出性别,黑长低垂的帽檐甚至连同眼睛的神色都一并遮盖住了。
此人就这样孤身一人毫不忌讳的从容迈进山中,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那些原本嚣张恶心的虫蛇猛兽竟然如同见到天敌般纷纷避开,迅速的撤到树缝、山石间,不敢再进一步。
黑衣人也就随便恣意的走入冥亡之地的更深处,穿过糜烂的一切,脚下步履似无心、似有意,在一片小溪沼泽旁停了下来,面对污浊的水湾,伸出了一直被宽大长袍遮盖住的手。白皙、纤细,堪称完美。只是食指上一环质地不明,颜色灰暗的戒指破坏了本该美好的一切。
轻咬食指,一滴异于常人的鲜艳血滴马上冒了出来,顺着手指缓缓而下,掠过细致的肌肤,掠过那枚古怪的戒指,染红了它,在瞬间,有丝红亮一闪而过,继而快速的滴落下来,以漂亮的弧度,溶入了那湾水池。
豁然,巨声忽响,一旁嶙峋石山竟然从中间轰然裂开,分向两边,有些零碎的石头落了下来。来人也不躲,只是在安静等待,等待。不时,一洞幽深隧道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漫步走入,消失不在。
没有亮光,好象也没有尽头,惟剩下了漆黑的一片,耳边存在的也无非是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似乎只有凭借本能在无边的黑暗里探索出路。
长久的黑暗过后。
好象终于走到了终点,来人在一块青石前停了下来,伸手轻推,如同门扉一般,推开了满目光明。
飞流直下的瀑布发出哄哄的响音,青山绿水,花艳草莹,鸟语悠悠,竟是一派世外桃源之景,赏心悦目,让人目不暇接。
“又来晚了,夜猫。”发声的来源却是在近处的一棵葱容树上,同样的一袭黑色长袍,看不清面貌,斜倚高坐在树枝上,黑色的衣角垂下了半分。但,听声音显然是一个年轻男子。
“呵,鹰,你还真准时。”低沉陌生的女音。
“没办法,被那小子弄的饥肠辘轳,想吃东西了。”
“你不会说的是自己吧”怀疑。
“当然不会,我可不是那种成色,现在的小子,还真是什么都忍不住啊……”口气里满是叹息。
“行了,那就赶紧过去准备吧。”
“也是,他们恐怕一闻到你的血腥味,早已经兴奋不已了”男子的声音里竟也透着兴奋。
“是么”一丝*诡异的笑滑过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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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血祭
穿过由藤枝茂树组成的曲道,两人一路走过没有再言语,徒留脚下踩过的落叶、枝桠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一阵沉默后。
脚步停在了一方天地前,眼前是早就等待了多时的六人,虽衣着服饰相同,一袭黑袍从头至脚掩盖着所有可能被窥探的秘密。但那截然不同的感觉,无论是从随意而行的站姿,还是与生俱来的或邪或狂或冷或颠的气息里都能明显分辨出来。
这里的所有人在此时此刻,不,更确切的说,是在即将到来的血祭里,都会如他们认同的名字般,化身为一群血腥的猛兽,一群为了共同利益,为了延续本该破灭的生命,为了从死神那里抢夺回本该消散的灵魂,而聚集在一起,蔑视人间的法则,以黑暗的禁忌之术,以无边的鲜血,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掩饰自我的同时猜忌别人,在拯救自我的同时利用对方,简简单单,就是这里的游戏规则,没有什么真实是真实的。
……
“野狼,看来这次最后一个到的,果然还是我呢。”抢先开口的却是这个女子。
“你知道就好,兄弟们虽早有准备,可都快七天了,你再不来,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是低沉厚重的男音,却听不出语气。
“这话怎么说,没有我,你们也别想尽兴,恐怕觅到了再好的食物,也压不住火吧。”女子的声音里竟透出惋惜。
“蝎,你到是为姐说句话啊……”女子又转头言他,声音里竟又布满了受伤的委屈。
“姐,这次确实是你的不是,上次也就晚了三天,这回可好……”发声的人从一旁走了过来,音调竟是粗细不定,不辨男女,鬼怪非常。
“瞧瞧你们,瞧瞧你们,一个个眼红目圆的,看来不用血祭,就能直接开始狩猎了。”女子调笑的声音,显然已经引起了部分早已急不可耐人的不满,可似乎又顾及着什么,也只能不断的隐忍,不敢真的爆发出来。
气氛有些诡异。
“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作为发起者之一的野狼打破了沉寂,沉声后,转身走向了祭台。
其余几人神色莫测,以难以察觉的角度打量对方,在利益的得失间衡量了片刻,便什么也没再多说,随后跟了过去。
见此,女子嘴角又不由漫出一丝玩味的魅笑。
……
所谓祭台,是由一块巨大的天然梦石雕琢而成,而梦石则是被南荒蛮族称作的神石,常用来做蛊祭天的稀有物器,因为它们自身带有天然灵气,所以对施术者来说更容易事半功成,避免反噬。就是连几人手上的指环锁钥,也都是用梦石制成。
但见这祭台成八位八方,内宽三丈,状似桌形,只是上面工整的沟壑纵横起伏,如同迷宫般,从八位外圈开始蔓延,路径曲折复杂,却都直通中央,机巧非常。且在八方边角处各刺出一个尖锐突起,不只所为何用。
几人随野狼前来,环形于祭台八方,神情异常严肃谨慎,竟完全没了刚才的调笑嬉骂、愤懑不平。
墨狐、血豹、狄、蟒分置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方。
鹰、蝎,占南、北二位。
野狼、夜猫,临东、西二位。
“那么就开始吧”低沉厚重的嗓音,正式拉开了禁忌之术的华丽帷幕。
连空气都为此窒息的紧张。
繁杂的祭文缓缓而出,悠远、绵长,如同最古老的歌谣,沉重的排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是吟唱更是诅咒。
以天为媒
以地为灵
魍魉魑魅
百鬼也行
参差其星
冥动其精
漫漫啾兮
偬髅往生
漫漫啾兮
偬髅往生
……
在低沉凝重的吟唱里,*突然快速混乱的涌动,横冲直撞,周边的树木枝叶被猛烈的翻飞带起,发出令人耳鸣的摩擦声,沙土扬天,一时间天昏地暗,阴云四起,呼啸而来。林子里满是野兽哀鸣的叫声,凄凉、阴冷,预示着不祥。
分处东北、东南、西北、西南的四人突然伸出手掌,猛然按向自己方向上祭台里尖锐的突角,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掌心的伤口流向祭台里沟壑密布的弯道,腥甜、鲜艳。
其余四人在哀鸣声里紧闭双眼,咏颂出了更为低沉的音调。
戊丙天地
己休九天
己休九地
己生六合
己開六陰
己配吉神
代返首
龍遁奇,
代虎遁
風遁依
代雲遁
乙一批
随之四人也如同刚才一样,让手掌深埋尖角之中,不同的是他们异常鲜艳的血液却直接通过甬道流向祭台中央,在其中不断往复旋行,如同有意识般,吸引着来自四周的血液。
一时间,鲜血混流,交杂在一起,缠缠绵绵,旋涡一般,扭转往来,构出了一幅绝代妖娆的血色奇葩。与此同时,八方八人的瞳色竟也在穿插的繁杂祭文里渐渐转红,目光凌厉逼人,如同嗜血的野兽,如同黑夜里*锁魄的恶鬼,颤动心神。
衣带在风中翻飞摇荡,几人见时机成熟,相视一眼,有浓重的笑意和血腥的残忍。
“乾”
“兑”
“震”
“巽”
“木”
“坤”
“艮”
“离”
“坎”
八人脱口念出代表自己方位的命门,同时手下愈发用力。
“开!”一声低呵豁然响起。
祭台中央突然以八方八角之形上移突出,里面流动的血液也就因此由高往低,流回八方,重新通过原来的渠道,可里面的液体早已变的浓重非常。
血液通过祭台一角缓慢流动而出,几人也适宜的将那些粘稠液体用一剔透器皿装满,随后,一饮而下。
腥甜、浓郁、粘稠,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形容那种美妙奇特的感觉,好象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意犹未尽的添舐着嘴角余留的汁液,脸上写尽了满足的表情。
生命如同被浇灌了甘露仙汁一般得到了再一次的延续,那几日来躁动不安的血息终于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可双瞳却越发的鲜红刺目,妖娆诡异,那代表着他们还需要更多的祭品来填饱饥肠辘辘的身体。
狩猎正式开始……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四章 回忆
流动潺潺细波,山间天然而成的浴池你见过么?
但如果其中荡漾的全是浓重鲜艳的血色呢,又如何?
……
身上每一寸瓷质剔透的肌肤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滋润,叫嚣着,呻吟着,想要更多,更多。
女子把如夜的秀发完全散开,让他们铺陈在这温热的液体中,漂漂荡荡,随波流淌,如同河湾里自由的水藻。
夜色的笼罩,让人看不清她的面貌。只听潺潺波动声在她掠起水花时会变的大一些。
周围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疯狂的气息,隔壁了外面那些狂乱的撕扯声和绝望恐惧的哭泣哀鸣。就是如此的寂静,如同连风的声音都不曾存在。
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鲜艳,妖娆,如同狩猎中的猛兽,如同身上正流淌的血色一样,波光粼粼。
透过交叠繁密的枝桠,看向朦胧中散发微光的月色,纯洁、高雅,神圣女神一般,温柔的将自己的光华撒向人间,无私,大爱,让任何一个人都心神安宁,不住向往。信念坚定的认为只要能在她的怀抱下,就一定能得到世间最美的美好,就一定能长久的享受安静平和的一生。
安静平和么?
我居然曾经无知的认为这是可能的呢!
女子重新低下头去,如玉的手掌捧起一湾血色的妖娆,随着手缓缓的抬高,液体就这么顺着光洁的手臂流了下来,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寻觅着可口的猎物,紧紧的缠绕,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好象没有尽头一样,腥甜的味道愈发的浓重,扑满了整个手臂。
多么熟悉的画面啊……
多么久远的场景啊……
只是当时的我正无助的面临死亡,此时的我却心怡的品尝着别人死亡的味道。
命运果然是不可测的,让你在幸福时享受绝望,让你在绝望时获得幸福,还真是有趣的游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能让我难得的回想起那几乎磨灭的来自时空彼岸地记忆……
——
“方姐姐!方小姐!方铭珍董事长!哈哈哈……”一连串的叫嚣声嘲弄喊出,被歹徒绑架了三天的妹妹,正挑衅的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尖锐刺耳。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精某策划会换来如此的结果!”曾经唯一被我关心的人正毫不留情的刻薄质问。
“你让人杀了公司里所有反对的人!甚至连一直接济帮助我们的沈爷爷都被你陷害了!是,我承认,没有你所做的一切,我们又怎么能一步登天,从被嫌弃、丢掉的私生女一举闯回方氏的大门,血腥、残忍,我曾经以为你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让我不用再流浪,让我不用在和狗一起抢饭吃!我是真的感激过你,愿意为你做一切,甚至出卖自己的身体都在所不惜,可你又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眼前疯狂的女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几步走到我面前,恶狠狠的扇了一计耳光,清脆的排击声在荒废的仓库里显的犹为明显。嘴角顿时一阵血红。
可她似乎并没有为此得到满足,猛然扭回我的头,紧紧提着我的衣领,好象真的害怕我听不清楚。
浑然无力的身体让我做不出任何一个简单的反抗,只能由她继续肆虐的摆布。
“你为什么还要他死!为什么!”突然的质问让我迷惑。
“方哥哥不是已经被你抽干了所有么!他的亲人!他的地位!他的尊严!你让他失去了一切,让一个年轻有为的懂事长沦落成阶下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害死他,取而代之不都达成了你的目的了么,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抽噎的哭泣声,让她难以继续下去,用手紧紧的捂着脸,眼泪纵横,从指风疯涌而出,那中真切的伤痛和绝望让我更加的不解,她在说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我眼中的迷惑,她居然抑制住了抽噎,满脸的愤恨!
“你不知道么,你竟然不知道,是啊,是啊,只顾着复仇硝杀的姐姐怎么又会关心到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他!我喜欢那个被称作哥哥,差点被你害死的人!?”狂燥的喊声里却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什么?到底她在说什么?
难以置信!即使亲自从她口里说出来,依然觉的难以置信!那个男人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她难道真的不知道么?就是不论他是你同父异母的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让你失去了什么你究竟清不清楚!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的从中挑唆,我们又何至到此!即使没有富贵、即使只是安静平和的一生我都会知足。难道我愿意一身血腥,难道我愿意背负永远不能被赦免的罪孽!如果不是他?可你居然说喜欢他,你居然能喜欢他!
心跳在加速,身体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震惊在不住颤抖。想质问她,想质问这个我唯一信任的人,可却只有零碎的支吾声从喉咙发出。
“不甘么?不信么?”她的笑容居然如此满足。
“在你临死之前,看在一场姐妹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他没死,你听清了么?他并没有被你害死!那个烧焦的尸体,只不过就是个尸体。哈哈哈……”她的声音里的确带着骄傲。
“等你死了,我们会一起生活,他答应过我了,让我作方太太,我们会一起管理方氏。只要没了你,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的她,脸上竟真的是一脸幸福。
妹妹啊,我可怜的妹妹,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懂?是我太过保护你,是我没有让你看见过真正的黑暗么,邪恶总是喜欢用纯真善良玩弄别人。
看来你始终还是看不清,看不清如果我真的死了,等待你的也只能是抛弃和灭亡。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没有用了,到了现在的地步,什么都没有用了,亲人,信任,也不过如此。果然还是我错了么,果然还是么?
“看你的样子也不想活了是吧,也是啊,就算能活也不过是个废物了!对你来说更不能接受吧?”眼前的亲人看来又重新想起了我。
“那么,再见吧,我亲爱的姐姐。这是最后我和我的爱人送你的礼物……”她就这么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走向我,还是我送给她的那把。上面淬了一种特别的毒,不会让人马上死亡,反而是让人更加的清醒,清醒的感受到血管断裂的声音,清醒的体会自己的血液流遍全身的感觉,想死不得,只能等到耗干了所有的血,那是想让她用来最后一击,用来对付方大懂事长的!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竟会自食其果,是报应么?可为什么一直被抛弃、践踏的都会是我!
看着从手腕出快速流出的鲜红液体,很快就沿着手臂,象一条蛇般缠绕、盘旋。意识却异常的清晰,看着那转身而去的熟悉身影,我好象要对她说什么,可连自己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该怨恨么?是,我怨恨!
她却在几步之后停了下来,告诉我一句至今都铭记在心反复在提醒自己的话“你是狠毒,却始终作不到无情。狠毒和无情之间就是你的这条命!”声音消散在空气里,她转身离开。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呢……
黑暗。液体。浓稠。恐惧。
尽管我闭上眼睛,尽管我对自己说放弃,可那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缓慢散失时,清楚感觉到血液流淌过自己的身体时,仍不能抑制的浑身颤抖。如同小时候,如同那些没有天日的日子,我曾发誓不会再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是,命运却从来都不会聆听我的诉说。
如果……
如果……
…………
看着从无疵肌肤上滑落的鲜艳液体,将手放入其中,微微摆动,水流也跟着当起了波纹,如同生命一般,毫无悬念的操纵在手中。
是的,就应该是这样。
我曾经说过……
如果能重新获得机会,我一定要自己创造自己的命运!即便是死神来拦截,我也会让他毁灭……

第二十五章 嗜
眼瞳安静的凝视着,有些呆滞,记忆却翻飞舞动,久久的不能平息下来。
……
嚓……嚓……
是脚步与草地摩擦出的声音。慌乱。惊恐。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
女子不悦的蹙了下眉。
“来人!有鬼啊!是鬼啊……”绝望的声音,却因为力不可支而显的犹为无力。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直到年轻的农夫迷乱中看到了眼前的轻柔背影,恐惧让他丧失了一切该有的常智,只想一味寻找帮助他并没有发现此时情景的诡异,也并不知道,真正的恐惧其实就近在眼前。
“小姐!小姐!快救救我,求求你快救救我!后面有鬼啊,鬼啊!真的是鬼啊,他们要吃我!好可怕,好可怕啊……”急促不定的喘息声都在不断的颤抖,他的脸色已经看不出人样了。可还在踉跄的想要奔向眼前平静的人。
“好吵。”女子的声音很轻。
“什么?”真的没有听清,耳边全是自己的不能抑制的心跳声,就以为对方是在询问,“小姐,我们快离开吧,这里好邪,我就是被债主杀了也……”年轻的农夫紧张的回头看向身后,一袭黑色长衣,绝对不会属于人类的红色眼睛,刚才在耳边撞击的嗜血笑声,好象在一次回荡,让他已经不能作出任何的反应,浑身冰冷的定在原地。
“跑啊,你再给我跑啊。捕捉活物还真是让我欲罢不能啊”粗放的声音里满是兴奋,现在的他已经填饱了肚子,可以好好的跟这只小羊羔漫漫玩。
“好吵。”被隐在阴影里的女子再一次发出了声音,只不过比刚才高出了许多。
简单的语调却让粗放的男人脚下一顿,暗咪了眼睛。
腥甜美味的味道还在牙角里荡漾,嗜血的狂热让他不想再有所顾忌,她不也就是个女人,还能耐我如何。
“夜猫!别以为是四首之一就真把自己当回事,还不是靠着你的那点血,现在野狼他们可都没在,想耀武扬威还是给我跺远点,要是惹的血豹我本大爷不高兴,连你也一块宰了!”
是挑衅*的声音。
“没在么?可以么?”依旧浸在血池里的女子小声低语,是在怀疑此话的可执行性。
“既然如此,那太好了……”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转为妖娆*的享受声音,在腥味浓重的夜色里,让一边的男人不由一惊。
一阵不祥闪过,想撤身离开,可为时已晚。
完全没有看清她怎样披回的的长袍,只是一瞬,自己的身体就已经被她按压在旁边的树上。
在漆黑的角落里,只得看清她妖娆幽深的红色血瞳,因为长时间浸在血里,有磨灭不掉的腥味从她湿漉的头发,从她的整个身体里散发出来,迷人的诱惑。
女子温柔的抚上了他有些粗糙的皮肤,沿着脸侧缓缓下移。
细柔温热的碰触,美丽专注的凝视,会让任何一个男人都热血沸腾,何况是一只正在狩猎的野兽。
呼吸开始变的沉重而急促,胸口起起落落,本能的烈火正在身体里燃烧,想要叫嚣着破体而出。
细致的肌肤已经滑到他脖子的一侧,细碎的摩挲着,声音更是愈发的*“你喜欢我么?”专注依然的看着他,提出了一个疑问。
声音里竟搀杂了些许沙哑。
男人彻底被蛊惑了,眼神朦胧,没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肯定的回答刚想出口,剧烈的疼痛却突然刺醒了他!
女子握着他胳膊的一支手已经深深的埋了进去!尖锐的指甲还在肉里不断探询着更深的去处。是血肉被割裂的声音,液体沿着他和她的身体急速而下!
惊慌的想马上推开这个疯了的女人,可不知何时已动弹不得。
“你这个疯子,赶紧放开我!别忘了吸食同类可是被禁止的!”刚才还嚣张的男人,现在也只能愤怒的嚎叫。
“我可是喜欢你呢……”女子却依旧谈论着刚才的话题。声音清和。
“只不过……”
“是你的血……”缓缓的把头放在了他的颈侧,伸出舌头反复的舔舐着一个地方,甚至闭上了眼睛,沉醉的享受。
“不要怪我,是你自己跑过来招惹我的……”女子遗憾的话音刚落,牙齿咬裂皮肤的声音顿生耳边!
鲜红的液体立刻从颈上的裂孔中流了出来,滑过女子的嘴角,滑过她吞咽不止的纤细脖颈。难以言说的美味甚至让她低低的发出呻吟。
“快来人,你这个疯子,来人啊……”粗放的男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成为猎物,还是被一个女人。
失血过多已经开始让他目眩头沉,越发的无力。可似乎听见喊叫的只有那个吓傻了的年轻农夫。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连意识都开始模糊。
女子却好象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样的滋味可是难得的很呢。
空气里飘荡的是血腥和夏天里交杂的独特味道。
……
“唉,”一阵叹息声突兀响起。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六章 静寂
风拂过脸颊,清清的柔和、碎碎的舒心,午日的阳光慵懒的散在层层翠叶上,既而又斑斓的落在树下同样慵懒的人身上。
没有任何约束的坐在地上,斜斜的倚靠着身后粗壮的树干,没有了帽檐的遮蔽,她黑亮的绸缎就这么铺陈下来,偎依在身上,偎依在夏日的草地上。细碎的叶片在风的引领下,飘拂在格外夺目的黑袍上,增添着耐人寻味的气息。她却一动不动,安静的好象早已经进入了梦乡,又好象从来就没有动过,本就是这生命盎然中的独特存在,属于黑暗却一直生活在炽烈的光彩下。
愿与不愿都必须隐藏,愿与不愿都必须存在。
细听,夹杂在平静风声中的是点点琴音,破碎,荒离。细看,发出这间断不绝声响的地方竟来自于一双修长完美的柔荑,一把恣意横斜在膝上的古琴。
琴声跌撞、单薄,甚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仅仅只是单一随意波动的音节,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却不知为何每一次声音被敲响,都会让远处那片娇的正艳的花群再一次无故凋零,外缘的花瓣,内层的花心,最后竟硬生生的被剥的只剩下孤零零的骨架。美丽的一切都如同被下了诅咒的祭品,伴随着破碎的琴音舞动着生命的绝迹。
叶片落地,与枝与叶与脚下的大地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响。女子原本安然寂静的表情,却因为一丝极不可知的独特摩擦而豁然改变,修长的柔荑竟瞬时古怪的探向发丝深处,握住了什么!
“鹰,即便是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也应该知道是危险的!”女子冰冷如霜的突然出声让人不由一寒。
“没办法呀,你还真不是普通的敏锐。”伴随着叹息的声音,但见女子身后十几丈开外,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同样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悄无声息。
来人没有因为对方冷冽的警告而产生恐惧,没有因为被发现窥探者的身份有丝毫的紧张拘束。只是就着身边的树,斜侧着身子倚了上去,却也没有再进一步。
“我对你好奇是很正常的,就如同你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窥探别人一样,这是本性。”男子抬头望了眼前方半隐在树后的秀丽身影,复又低回了头。“何况,那夜若不是我即使出声提醒,恐怕你可又要触犯了禁忌。就凭这点,你也要感谢我不是。”原本认真沉稳的男声却突然在下一句转成了邀功急切的腔调,让常人不得不难以反应。
对面的女子却仍旧面无表情,甚至仍然保持着手上的动作“无非是尝尝鲜,我又怎么可能真的要了他的命。”是不屑与嘲讽。
“尝鲜?不可能?呵,夜猫,你骗骗那些不懂事的也就算了,要你真的只是耐不住了想尝尝味道,那先前的三个是被谁抽骨拆筋、生吞活剥了?又是谁,屡犯禁忌,被禁足在狩猎当夜,只得独自一人孤苦伶仃的泡泡血浴,听着漫天里迷人的哀号声,却难以尝佳肴、品美味?享受人间致幸!”说话的男子疑惑的耸着肩,叹息的摇着头,表情丰富,满脸都是对事情的不解。
“吃了又如何?况且是他自己跑进来想当甜点的。”尖细略高的声调,满是讥笑的嘲讽,女子再次的回答却没有反驳。
“哎”听到这样的话,黑衣男子只得无奈的再次摇头,眼神却在下一秒突转凌厉“你要是再吃,就快真的找不到替代品了,虽说只是占得偏侧四角,但对于血祭可是必要的!少了他们,没命的可就是你我。到底是怎样的陪葬,想必,这点你比谁都清楚!”男人的语气也跟着节节提高,狠厉决绝,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调笑,剩下的只是单纯的因为涉及自身利益的冷硬告诫。
空气好象愈发冰冷,紧紧的凝滞在一起。
女子微眯起眼睛,瞟向远处满地提前凋零的残枝落花,手下随意的触着琴弦,声音波荡,有一模难辨的笑意滑过嘴角,难辨真伪。
“哎呀,看来还真生气了呦,这可让我如何是好?”说话的女声里竟沁满了委屈和茫然无措,好象犯了错的小女孩,在急切的寻找着能弥补过失的办法,可好象一切都无能为力,声音里夹杂着的都是无助的颤音,惹人怜惜。
截然不同的乖张语气,搅乱了原本紧张凝滞的气流。
随后,她轻拂过琴上那条蜿蜒而过的血色印记,漫不经心,继而道“鹰,放心,何必总是作的这么小心翼翼,要知道,就是我连你都一并下了菜肴,也没那么容易丢了性命!呵呵呵……”如同从紧锁的喉咙碎缝里挤出的古怪声音,断裂的毛骨悚然,这压抑不住的诡异笑声满散出来,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却增添了她身上浓重依然的气息,只让人不寒而栗。
时不多过,笑意就在当日的光照里漫漫疏散,仿佛是累了、倦了,空气里闪过一时的安宁。
原本的两人就这么相隔十几丈的距离,一直没有人再动,一个背靠苍天巨木,一个身倚林中修长。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委屈、怯懦、讥讽、凶残,总是不断变换着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角色,是无聊的游戏,却会在任何时候转变成致命的利器。分不清究竟何时为真,何时是假,如此这般镜头却似乎已经在两人间重复过许多次,配合默契……
“罢了,我近日还有事,不会多逗留,既然你又如此碰巧的赶上了,就当是今年的临终送别吧。”女子自顾自的说着,略微直了直背项,坐起身形,轻屈膝盖,让上面的古琴滑落到最为舒适的姿势,双手漫于其上,随兴的指法,空灵独到的声音。
没有波动,没有感情,甚至只是没有歌词的轻语低鸣,在古琴杳杳的吟唱中,这来自陌生回忆的节节音调,却深沉的静寂了在场两个人的心。
没有明确的追忆,却能深度的铭记,无论是谁,今日会出现在这里,都必定有过生死的挣扎,绝望的希冀。
日渐西移,灿烂的瞬间让人迷惑,分不清是夕阳亦或落日,是美妙的开始,亦或同样美妙的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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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回来了一小下下,马上更更了~~~~

第二十七章 九七
换下黑袍,如若踏出了黑暗的境地。
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妇,身着粗布深色外衣,布裙上也是自家绣制的简单花色,线起的枝叶花瓣早被磨的起了皱丝,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浓稠的发丝被一根木筷精巧的别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被拾掇的干干净净,彰显着少妇的干练。从略显枯黄的发质和微起燥皮的肌肤上可以看出她的苦心持家。
少妇拿着个深青色的布包袱,卷了几圈,仔细的缠握在手心里。然后左挑右选的穿行在村中的集市上,布料、针线、米、面,总是拿起了又放下,无论小贩怎么声情并茂的吆和,也置之不理,就害怕同样的价钱买不到最好、最实惠的。
就这样,毫不起眼的少妇沿着集市走过了半条街,在一处简单的酒家木屋前停住了脚步。
酒家的店面不大,几张木料拼凑的四方桌摆满了屋里屋外,没有什么标题牌匾,一个硕大的“酒”字翻飞在木屋一旁,足以说明一切。醇香浓厚的味道吸引着走来过往的人,停下疲倦的脚步,喝上几杯小酒,配上几个小菜,脸颊上拂过柔和的风,没有富贵人家的鼎食夜宴,却也能知足长乐的过完一生……
少妇就伴着穿梭的人群迈进了店门,正仔细瞧看着柜台前挂着的一排排独特的酒名,一个相貌敦厚的年轻小二就跑了过来,“这位姐姐,想要点什么?”大大的眼睛询问的凝视着。
“七品桂香,给我捎二两。”略作思索,还是给出了回答。
“这位姐姐说笑了,一定是受人托付的吧,哪里有什么七品桂香,桂香酒就只有三品和九品的,你这七品让我如何去找?要是说当官作职的,我们县大老爷到能算上一个!就是不知道只要二两,他肯不肯给了!”小二在一阵微怔后,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周围吃酒聊天的客人在听到这二人的你来我往后,也都忍不住的大笑出声来,摇头叹息的频频抬头看向早已羞红了脸的少妇。
“谁说,谁说不能就没有七品的!”少妇扫过了一圈的人,勉强的挺了挺身板,仍不忘坚持己见。
“我们家乡就有个歌谣,漆(七)品久(九)制,酒(九)品器(七)置,久(九)盛酒(九)来要成弃(七),漆(七)成砌(七)来要变臼(九),漆(七)自要久(九),(九)酒自要气(七)。所以,七就是九,九就是七,怪只怪你连这都没听过,还敢跑出来卖什么桂香酒!”少妇情急之下,反倒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卖酒、制漆品的唱的歌谣,一顿九啊七啊的说下来,楞是震的一众人等瞠目结舌,一下子反映不过来,满室内外就这么静了下来,居然一时间没有一个说话的!
“怎么样?这下总该知道了吧。”年轻少妇满意的看着自己创造的结果,神态倨傲的扫视了一眼表情古怪的店小二。
“那还矗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快点把我要的东西拿过来啊!”
“是。是。”被这么一训,小二表情到是缓和了回来,利马跑到一坛贴有九品桂香的瓷坛处,舀出了二两,小心的递了过来。
“这位姐姐,你的酒。”
“恩”少妇一手接过酒,一手将几枚铜钱递了过去。四手相触的瞬间,似是有什么一闪而逝,消失在恍惚之间。
几步出了门口,天色已经开始朦胧暗淡,仿佛没有了生命的光泽,街上的人群也开始稀疏起来,三三两两,迈向本该应去的地方。
环顾了一下街道两旁,年轻的少妇依旧提握着手里的东西,朝着一家最近的客栈走了过去。
……
简单朴素的桌椅叠铺,简单朴素的菜碟小食,连来回进出的客人也都是简单朴素的。
进了门的女子却什么也没做,斜斜的就倚靠在了床幔边侧,低垂微眯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神色,神态举止间却尽显华贵逼人的慵懒,与身上破旧的粗布衣裙营造出了诡异非常的画面。
探手取物,一叠文书顺势滑落出衣袖。女子随意快速的翻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手指舞动纸页翻飞间,文书封侧的“七品九成”四个狂书乱文赫然闪过,阴郁不明!
“唉”是深沉的叹息,女子微侧转首投向了一个角落。
似有门扉微动,却看却听却感觉不出任何的痕迹!
但见在房内一处阴影的角落里,竟不知何时已有一人单膝跪伏在那里!头,深深的低垂,似要就此埋进地里。
浑身绷紧的肌肉展现着他此行的毅然决然。
“属下斗胆,请求楼主收回成命。”熟悉的男声,好象刚从什么地方听到过。一句话的力气似乎已经用上了他所有的生命,音调却依旧倔强的颤不可支!
……

第二十八章 夜谋
“今天的天气还真是出奇的不错呢。”女子难得的站起身形,推开木制的轩窗,一阵温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看来今年的夏天又要匆匆离去了呢。
低首下望,却已经是一片萧条,白日里热闹的集市似乎转瞬间就被寒冽的凄凉侵蚀,独独剩下满地被丢弃的无用废品,被风吹的恣意张扬。
这样的场面才应该是最真实的写照。
……
“鞘,你跟了我很多年了吧?”女子终于算是欣赏够了风景。
一瞬的停滞却花费了漫长的时间。
“回楼主,过了今年秋天就整整三年了。”低沉的声音、无奈的语调、艰涩苦寒的回答。不知为何,一个最简单的提问,却让昔日里辉煌荣耀、绞伐征讨的硬汉颤抖了身体。
“是么?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似是回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不由的朦胧起来。
“时间果然是个好东西,原来那个只会抱着娘哭的男孩子真的是长大了,在危楼的一年,邢家的两年里看来果然能让你脱胎换骨,想必,你娘在天之灵也总算可以得到慰藉了。”女子的声音有些飘渺,却带着说不出的好听,如同春日里的波涛,细流绵长。
角落里的男子却越发的紧窒了身体,好象有无形的牢笼正在一点点的收缩,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甚至连心都被狠狠的禁锢住了。
“属下罪该万死,自知忘恩负义,对不起楼主的再造之恩,但求楼主能收回成命,看在近些年来也算为楼中出过点绵薄之力,高抬贵手,放过刑家上下,属下此生惟剩此愿,若能求得楼主成全,就是被放逐进“阴室”,拿千毒万虫试验,也绝无怨言。”卑微的请求里有坚决的毅然决然。是悔,是恨,是不甘,在高手如云的危楼里,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也应该说是莫大的幸运了,在经过一轮轮生死的考验后,就被指定作为深入刑家,取代刑铭天将军的棋子,在当时,是绝无人能及的荣幸。重新拥有的身份,可是朝野权势的一大中心,只要完全掌控了刑铭天的一切,荣誉、金钱、女人、权势,可谓触手可得,是所有心怀梦想,坚韧的活在血腥里的楼中众人一生的愿望。是,它曾如此的接近,似乎已经触到了边缘,可终究天不圆人愿,一个娇小的女孩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打破了原本美好的一切!
细心的照料、真挚的体贴,她好象真的没有再做过其他的什么,却深深的埋入了我的心。是因为从来不曾拥有过吧,没有谎言,没有伪装,自己也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还真是无聊的奢求啊,从第一次忍不住出手救她,就早该预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是命吧,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着一切吧。
……
男子的头不由又沉了几分,没用了,到今天怎样的拒绝、不承认都没用了,我愿意为了她,为了我的小容,即便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爱,怎样的……
“呵,你还真是一副认命的表情呢。为什么?爱情么,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女子疑惑的走了过来。
“不过……你开的条件确实有吸引力。试验?恩,阴室里炼人的工序一直进展不顺,每每总是差那么几分就快成功,可他们偏是不知道努力,死也不给我死的有点价值,若是换了你这种精神和意志都能达到及至的,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女子斜侧着头,纤细的柔荑支撑着下巴,作出认真权衡其中得失的动作。
空气中一瞬的安静却让跪伏在地的属下欣喜若狂,不由抬起头来,深色的瞳孔里坠满了希冀的光芒,满脸的不能置信。是答应了吧,这样说就应该是答应了吧!
“谢楼主成全!多谢楼主成全!属下此生有负主上恩德,来世定当生死于托,全凭主上发落!”头猛烈的撞击着地面,一下又一下,铿锵有力的声音里,青石的地面马上点缀了血迹斑斑,甚至泼洒到空气里,散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不是伪装,没有做作,却是一生唯一一次真心的感谢!
知足了,能让狠心毒觉的她这般开口通融,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真的该知足了!
“不过……”是拖长了的妖娆女声。
“楼主请说。”音调里已经夹杂了些许虚弱,晕旋的感觉并不能一时间消散,头脑意识却在此时绝对的清醒,没有疑惑,甚至是理所应当。没错,这才是真正的危楼主人,不获得所有可以不可以的利益,不完全榨干一个人的全部,就算是得到,也绝不会满意!
“你知道,我派你去刑家本为取得西南边界一带的兵权,现在虽说虎伏、人心都已在手,可情形却仍旧岌岌可危,朝中四将军挣权已不是暗中揪斗,而况,九王也开始出来伸手搅水,想必,不会多久,就要有新的异军突起。那会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我让你做的,自然是在危机出现之前就让它给我完全杜绝,坐稳西南,至于用什么办法?怎样用这些办法?我想,你该比谁都清楚。”窗外早已是一片漆黑,可没有人会去点灯,因为明亮从来都代表不了光明。
“属下领命。”利落干净,没有任何的质疑猜测,无论是怎样不可能的任务,对于危楼里的人来,只要楼主下令,就必须让它成为可能。
接到的好象就是平日里被指定了的任务,眼前健壮灵活的男子在又一次的低头行礼之后,闪身而出,消失在黑暗的当场。
月上弯钩,尖尖凌凌的轮廓,有着无尽的冰冷和残忍。
“锐,”轻唤出声,飘散在空气里。
“属下在”不大的房间里竟再次闪现出一人!同样的姿势,单膝跪伏,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虚无的好象不曾存在。
“都听清楚了吧。”是没有疑问的疑问。
“是”
“很好,按原计划进行。至于铮那边,让她先继续扮演着刑容,依势而行。”
“是|”
“恩,下去吧。”
话音还没有完全的消散,眼前就早已空无一人。
手抚窗柃,摩擦着粗糙的触感,女子的嘴角微微斜过,是不屑和轻蔑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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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寻趣
三天后。
穿梭的人群你来我往,车马声响不绝于耳,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衣着,却同样的行色匆匆,这些多半都是拉货背行李的商人、旅客,因为只要进了前面雕琢精致、恢弘雄伟的洛城城门,就算是迈进了全国的中央地带。繁复交错的经济网络,层次多样的人际交往,到了这里,什么样的人都能遇到,什么样的生意都会很好做吧,财富、权势就在那扇门里拼命的向你招手,又怎能不让这些人欣然前往,趋之若骛呢?
即便是在夏末,午日的阳光也依旧炽烈刺目,散发着强势的气息。
饭庄里此时更是人头攒动,相互拼凑着桌子,或大鱼大肉、生猛海鲜或清茶淡饭、几碟小菜,贫富贵贱都被笼络在同一个房间,却没有人为此感到奇怪,因为身在此处,无论是谁,都有可能一步登天、一步灭绝!
头发花白的年迈老妇,颤巍巍的刚找到一个角落的桌子坐定下身,还没来得及点菜,身边就大趔趔的又挤上了一人,青色连襟的粗布衣,农家编制的草带帽,一看就是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农夫,一屁股坐在长木凳上,前探着身子,左扭右晃,只不过低低放下的帽檐看不清相貌。
小二搭着布巾,上前招呼询问时,老妇略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眉头稍皱,还颤巍巍的又往边上移了几分,才勉强自在的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而男子却反常的对菜单子反正来去是看了又看,最后就点了一瓶小酒,引得店家小二满脸的不高兴,要不是顾着吃酒吃菜的其他客人们,恐怕啐上几句都不在话下。
时不久过,菜一端上来,老妇人就下了口舌,要说吃菜的姿势么?虽说不是什么‘正襟危坐’,‘玉口微开’,但也颇具规矩,显然是见过些世面,知道点人事的。
再看那方农夫,端起酒壶独自倒上了一杯,却也不喝,拿在手里摇晃着酒杯,因为力道,还查点撒了出来,嘴里更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深深的,低沉的,摇着头,好似有什么苦闷的难以解决的烦心事,却又在叹息过后低抵的傻笑几声,奇怪的又让妇人移出了几分。
就这样,时间过了好久,真的好久。
直到老妇人吃完了眼前的菜肴,摆放好了碗筷,准备离开。两人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农夫继续用酒杯的边缘敲着木桌的边缘,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老妇人站了起来,撩着衣裙眼看就要离开。
“你真这么狠心?”绝对不低的疑问声音,隐藏着委屈的不满,却有着由自而发,不能掩饰的威严感!这声音的来源却是那个潦倒的农夫!
突然而出的异常语音,却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一人惊奇,并非是因为见怪不怪,而是根本就没有人能得听见!
移出桌椅的老妇人却停滞了半分。
有些摇晃的身形微微侧过,她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眼刚才坐过的地方,好象是仔细查看有没有忘记的东西,却在与农夫交视的瞬间有锐利的目光一闪而现!
但见老人又颤巍巍的动起了脚步,一步三停的才出了门口,围着饭庄转了过去,后面的农夫也恍惚够了,后脚踏出了门槛,却是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饶了过去,穿过一条杂务横斜的小巷,几步来到了饭庄的后墙,抬眼看了下二层的某扇窗户,脚下一登,却是消失在了当场!
“这个时候都能不顾朝中事宜,致得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我还真想知道到底能生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进门就听见妖娆的女声带着笑意,眼前赫然出现的女子散漫的披着一头乌亮的黑绸,红的刺眼的长袍,松松宽宽的笼着全身,低开的衣领处,隐约间暴露着诱人的如瓷肌肤,*迫人!
闯入的男子却冷静的习以为常,刚进入内室就不耐的一把抓下了头上的草帽,光华冷俊,轮廓分明的容貌骤然显现!
“她跟了我好久了。”出口第一句就因果不明,年轻男子走回窗扇处,话语里听不出是苦闷还是有其他什么感情。
精致雕量、镶金嵌玉的轩窗小扇竟于外表的粗制木料天查地别。
男子视而不见的望向窗外,移动目光,不知所寻何方。
“你见过她的,看来是一直在寻我们,而且竭尽全力,那东西果然对她来说很重要,自从你离开后不久,她就找到了我。”有些拉长的语调竟带着模糊的低沉感,与以往的打闹调笑截然不同。
“哦?”略带笑意的疑问语气,女子斜着头等着下面的话。
“哎,她那个人古灵精怪的,小小年纪可总是想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到也有些意思,我化装喝酒时,以为我是富家公子,以后每次出门老是会被她缠上。本来我到想找个机会把那东西给她算了,也免得生出些别的麻烦。可接下来几天朝中出了些波动,我就没再出来。等朝溪过后约了些个出力的属下去喝酒,可没成想到那个丫头竟一连在那等了多日,我一到竟被她逮了个正着!”苦笑不满的意味里应该还搀杂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一边的女子绕过红木精雕的圆桌,自斟自饮的到杯醇香浓重的酒。
“然后呢?她发现了你的真正身份?还是多少知道了点你的底细?盗王家的小盗贼会怎么做呢。勒索你?可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是,说实话,你现在的这副打扮到象是在离家出逃、躲避妻子的不良丈夫。”女子一手端拿着酒杯,一边斜眼鄙视的望着此时一身落魄的六王爷。
“什么,什么,瑶丫头,你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对面的男子显然是真的不高兴了。
“我开玩笑?要是你真有心解决,一刀杀了干净利落,又何致到现在还这么首尾难调。”女子没有看寄之那方已经开始晕黑的脸色,继而到“当然,如果你是怕麻烦,我可以帮你解决。毕竟师兄妹也有过些年头,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帮的。”
一脸兄妹情深的跺步同样来到窗旁,搜寻着刚才男子略过的地方。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那更简单了。既然是你的事,就由我亲自出手,如何?要知道,对于别人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荣幸了。而且绝对保证能达到你所想要的任何效果。怎么样?考虑一下。”开出的条件好象优惠的已经不能再优惠了,女子自己满脸痛心割舍的表情。
“瑶丫头,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对面的人却是反常的一脸紧张,不由伸手握住了女子纤细的手臂,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瞳孔,好象在努力辨别真伪。这个丫头可一向是阴晴不定的啊,而况她还刚结束了血祭!要是真想什么……
男子心头不由一震,在自己都还没察觉前,就又更深几分的握紧了那外表瘦弱的纤枝。
这反射性的动作一气而成,却是让妖娆的女子眼神一深,回视的望进了寄之的眼眸里,语调幽深“寄之,望花花开,忘花花谢。有些东西无论怎样都是琢磨不定的,潮起潮汐,任何一个颠簸都有可能让你永远的淹没。所以唯一除决的方法只有远离,绝不要自信的以为自己随时都能拿起放下,那只会让你坠入更加无境的绝地。”移回目光,着眼于窗外的景色,深沉的眼神里是更加深沉的波光。
满室在恍惚间就陷入了一片静寂。
时间在无边的流淌。
……
“瑶丫头,你故意的吧,是不是知道我没那舞文弄墨的本事,所以故意拽些什么花啊草啊的。要是你想说我和那盗王家的小孩有什么,简直就是有辱我的智慧。一个毛丫头,不过是有些意思,找找乐子罢了。”满不在意的声音打破了让人烦躁的安静,男子不满非常的看着对面的人。
“是么。是这样么。”细细念着,转过头来的女子是趣味异常。
“你说的我可是动心了啊,无论怎样都要再见见那个调皮有趣的毛丫头。”声音好奇般的提高,还特地的在‘调皮有趣上’顿了一顿,眼睛里更是充斥着期待,一脸探询无辜的表情看着眼前无奈的寄之,看着窗外代表生命昂然的翠绿依然。

第三十章 相交
“主公,信已收到。”阴冷的地窖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刑具碰撞的声音和凄惨的哀号。
一条手指宽的疤痕横贯这壮硕男人的脸,可他却低垂着头,不敢抬高半分,只得伸高双臂,举起手中加盖密字的信笺。
纸封拆分的声音。
指节分明修长却急具力度的手翻弄着纸张,隐在阴影里高俊的身影回转身去,燃烧着的烈烈火把发出劈啪不断的声音,火光闪烁了他的背影。
手中轻力一握,纷碎的的纸屑就飘飘扬扬,去追寻烈火的焚烧。
“看来这几年的调查终于算是有了成果”男子漫步前踏出身,在火苗的烘托下,狰狞吓人的铜制面具越发撕扯人的心,连他埋在其中的声音都搀杂着金属的质感。
“马上把这个消息传给九王爷,切记,提醒他一定不要轻举妄动。”话才一过,但见壮硕的男人低头行礼,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
“危楼啊,就让我们好好开始这场精彩绝伦的游戏吧。”轻吐出声,如同哈气一般,微摇着头,随手拾起一节发黑的人骨抛进了火堆,瞬时黑烟四起,散发着另人作呕的味道。男人却更加走近了几分,似要品茗异花绝香,嘴角略过阴狠的笑,是尖锐的挑衅却也蕴涵着棋逢对手的期待和*。
真实、谎言,何去何从。
命运的齿轮早以开始了无声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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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辫绞而成的小辫,搀杂着许多颜色的发带。她的发质有些粗糙,头顶发角上总是会倔强的隆起些细碎的小毛毛。一身布料中等的裙衫却缝上些形状古怪的大小不一的口袋,衣服内衬的手腕和脚踝处都用同色的布料缠了几圈,行动起来方便快捷,可外面的长衫却有宽大的袖子遮挡。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古灵精怪的感觉。
此时的她正用一双纯净有神的大眼睛,左瞟右瞟的审视着眼前一脸神情凶恶的年轻公子和他身旁相貌乖巧的小姑娘,视线不断的在两人之间转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神态是认真的思考。
“你们真的是兄妹?”灵动的声音可充满极其的不信和怀疑。
“恩,我们真的是兄妹。这位姑娘,你长的好可爱,是哪家来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那旁娇小的女孩上前走了几步,柔柔的声音满是好奇。
对面的丫头却还是十分不信,“可你们怎么看都不象是兄妹,你这么娇娇柔柔的怎么会有那么个野兽哥哥,还有,要你真是他妹,应该就是就是能住在王宫里的娘娘公主吧,又怎么会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告诉你,我可是很聪明的,虽然出来历练的次数不是很多,可想要骗我你想也不要想啊。”小丫头完全没有管那些被提到的问题,反倒是自信的表扬着自己的聪明智慧,还不忘骄傲的挺挺单薄的小身板。
“这一点也不奇怪。”娇小女孩走过来热情的拉着警惕心强站了很久饿小丫头坐下,“我们不是亲的兄妹,我其实姓姚,是很多年前和哥哥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和家人要北上,路经此地,听说有每年一度的花灯会,可热闹了,就急急切切的要带着弟弟要去看,爹娘没办法,虽然一直对我说不行,可见弟弟真的很想去,也就答应了。那天啊,很美,确实很美,各种各样的人、衣服,好吃的东西,叫卖声音到处都是,还有很多样子的漂亮花灯,我和弟弟都好喜欢,好高兴,他围着街跑来跑去,挤到人群里去瞧热闹。”漂亮地眼睛里有幸福的回忆,可转瞬间又变成叹息。
“爹娘就喊他叫他,让他回家去,可他怎么也不听,顺着人缝就钻了过去,人太多了,马上就找不到了,爹娘是又急又气,止不住的对我喊‘都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要是没了你弟弟,你也别活了’然后就急匆匆的跑出去找弟弟。我当时害怕及了,怕被爹打也怕找不到家,就使劲的跟着他们,可还是丢了,什么都没有了。灯会散了,人走没了,可依旧没有他们的身影。我觉的我能照顾弟弟,能帮家里干活,等到他们找到他还是会来找我的,所以也不敢走,就一直在那等啊等啊,我也不记得那时过了多久,天亮了,又一天的天亮了,我身上没有钱,所以几天都没过吃东西,后来,看到人也开始是影影绰绰的,再后来就一直觉的好困好困,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过了好长时间,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馆里,大夫说庆幸及时送了过来,否则就真的没救了呢。”女孩的声音很平静,讲的好象是别人的故事,可如果细细的看,那漂亮眼睛里闪动的是截然相反的悲哀和叹息。
“然后啊,我才知道是哥哥救了我,我很好奇也想要报恩,真的,作牛作马都愿意,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所以千方百计的算是找到了哥哥,可他说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接连几天都是同样的结果。我没有办法,当时只好回到街上找爹娘,路我不认识,只能绕着街一圈一圈的转,可是鞋都走破了也没有看到他们。那时的我啊就一直哭一直哭,坐在石头边上不知道怎么办,不知不觉的就有个人走过来递了块手帕,我没接,也没理会,他就干脆蹲到我旁边给我擦起泪来。那时我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是哥哥,他平时脾气虽然不是很好,可那时的真的好温柔,温柔的就象家人,告诉我如果找不到家如果找不到娘就跟他回去吧,作他的妹妹一样可以很幸福的。”女孩的眼里早就沁上了晶莹幸福的水珠,可努力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再看旁边的小丫头却早就感动的是满脸泪痕,忍不住抽气起来,好象发生的反倒是自己的故事,不住的看旁边回转头去,默言不出声的年轻男子,当下就对他的好感增加了一大截。
“不要哭,不要哭,我那时一点都没有悲伤,反而觉的很高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的高兴,或许是相信我可以幸福吧。”
“恩”小丫头用力的点了点头,努力的把泪水压了回去。
“那么,你该相信我了吧,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故事吧,这样才公平啊。”
精灵古怪的小丫头略一思索,深深的望了眼前的姑娘一眼,然后好象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十分用力的点了一下头“好,我叫景七,今年十六了,姚姐姐可以叫我小七,家里的姐姐也都是这么叫的,说起我的故事,我是在盗王家的第三十六代里的女儿里排行老七,对了,你应该不知道盗王家吧。那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个庞大家族啊,以祖先景辉宇开派建成,开始主要以走手为主,额,你不知道什么叫走手吧,其实就是一种专业的盗窃技术。”小丫头毫不避讳的阐明着自己的职业和家族,眼睛里闪烁的都是由自而发的骄傲。
“你可不要小看走手啊,我们可不是街上随便没技巧的小扒手。我们的家族可是有完整训练系统,从很小就开始,根据不同的资质学习不同的走手手艺,当然也有天赋很好的,各项的技术都可以学,就象天哥哥,他真的很厉害,从九岁起就被愈为百年难得的奇才,无论是平常的走手还是墓盗、行盗、侦盗其他的好多好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真的,我好羡慕他,所以立志也要作一个年轻有为的大盗侠。”小丫头满眼闪耀的都是歆羡和决心,而且好象还有些别的更为复杂的情愫。
“我们盗王家有个规矩,年轻一代里每到了十六岁就要出来历练,历练通过了,实际就是走手了能值得炫耀的奇珍异宝或是独创了什么新盗法,才能再回到盗王家,才能获得以后争夺盗王的机会。所以,我一定会加倍努力,一定会拥有让别人刮目相看的宝贝……”年轻单纯的眼眸里却是超越年龄的坚定信念。
对面细心聆听的女孩仿佛也受到了感染,面上的表情随着那不断深入的种种故事,那辛苦的历程、趣味的经历而或激动不已或摇头叹息。
时间在不经意间缓缓而过。
日出日落,朝阳和落日总是同样的美。
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坐在宽大的长椅上相互依偎,很快,就亲如姐妹。相互鼓励,相互讲着有趣的或悲伤的故事,讲着过去的往事,讲着未来的憧憬。
一旁的俊郎的男子,闲闲的坐在一角,在这其间,反常的没有出过一语,安静的如同不曾存在。漫不经心的听着女孩子们的故事,却会在小七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的微微侧耳,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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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春风化雨作文

没有春风的吹拂,蓓蕾难以在枝头绽开,怒放;没有教师的温柔,童心难以在校园启迪,升华.教师的职业似春风化雨育人的情怀博大精深教师用灵魂引导儿童敲开智慧的大门.仰望无痕的天空;用课本将童心的小舟引出蒙

春风化雨

明天就是教师节了,我今天放学后,买了一罐巧克力,来到分校区门口,准备把礼物送给张国煜老师。张老师一年级时开始当我们的班主任,三年级的时候,张老师又去分校区带一年级新生了。那时候张老师除了教学以外,中午还要照料我们吃饭和午休。有一段时间我的一颗门牙活动了,可是就是赖着不肯掉下来,我一吃东西,它就在我嘴里跳摇摆舞,弄得我半边脸都火辣辣的疼。张老师看到我面对着饭菜愁眉不展,就摸了摸我的额头问:“不舒服吗?”“牙疼——”话没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张老师赶忙拿出纸巾给我擦眼泪,又给我盛来了豆腐、冬瓜、红烧肉等等软和的菜菜。可是我却一点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喝了几口稀饭。下午放学的时候,张老师陪着我一直等到妈妈来,她劝妈妈带我去医院看一下下。随后我们就来到了不远的牙科医院,医生建议拔牙,我一听,大惊失色,拉着老妈就落荒而逃。第二天中午,张老师见我又捂着腮帮眼泪汪汪的,就过来问明了情况。她笑着对我说:“还是听医生的话拔牙吧,你这样天天不吃饭,会影响身体发育的啊。”我怯生生地问:“会比小蚂蚁咬疼吗?”张老师说:“牙齿都快掉了,拔下来不会很疼的,给老师拉个勾,放学就去医院好吗?”我们两人都伸出小拇指,郑重地拉了拉勾。放学后我就拉着妈妈去了牙科医院,医生一碰,那颗捣乱的牙齿就掉了下了。我在校门口没有等到张老师,就去她现在的班级找她。张老师见了我一愣,马上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又长高了!”她拉着我回她的办公室,一路上见到人就说:“我教过的学生来看我了!”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套精装的《成语故事》,硬塞到了我的手里。(江苏省徐州市民主路小学六(3)班)

心灵的释放——春风化雨

心灵的释放——春风化雨

《死亡诗社》,影片中的故事发生无论在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方面享有世界霸主地位的美国60年代。在僵化的教育体制下,一群高中生和他们的船长——新来的文学老师基汀所发生的故事。

整部影片洋溢着一种青春活力,那种本该属于青年的激情。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生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辉煌时刻,但,谁来带给我们青春的激情,谁来带领我们开始辉煌的起点?是伯乐。影片开场的蜡烛是否已经在暗示着——燃烧着自己为了青年得其生命精髓。基汀的出场,万众瞩目,掌声如潮,而他一言不发,温文尔雅,……可是,影片开头校训“传统,荣誉,纪律,卓越”似乎预示着后来的反抗和悲剧。但在学院的小伙子们的四大信念却是:模仿,恐怖,颓废,污秽。天啊,这两种极端是否又在无声地冲击着什么,挣脱梦魇。

这部影片是教育片。但教育是什么?教育的根本又是什么呢?借用影片中基汀老师的话:教育的根本在于学会自我思考。

沉闷的氛围陈腐的说教,使得学生们倍感压抑。但基汀老师却吹着口哨进教室,溜达一圈,把学生都引出教室,这是什么行为呢?看惯了井井有条,严谨治学的师长,忽然来这一套,学生们愕然了,无所适从。“Captain! My Captain!”基汀以惠特曼的诗句开始了他的第一堂课,“如果大胆的话,你们可以叫我船长。我也上过地狱学校并且生存了下来。”不按常规教学的他用撕掉教科书《诗歌鉴赏》上普利查特博士写的如何评价诗歌优劣的序言,以此来让学生明白文学艺术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标准与尺度。一接触就传达一个信念: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末待无花空折支。及时行乐,这个词说通俗一点就是抓住时间做最好的自己。这一句,在孩子们平静的如死水般的心田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追问自我,释放自我,坚持自我,反抗束缚和压抑。

模式化的教育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或许,基汀从一个个稚嫩的脸上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拼尽全力开拓学生们的思维;或许,他真的再也不希望看见教育制度下的复制品,于是他将"死亡诗社"的理念在潜移默化中传达给学生——他那些可爱的“水手”们。学生们找到了哪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山洞,是精神的家园。一个山洞可能简陋,但他们的心确实比这潮湿的山洞温暖、丰富。他们在叫嚣着:你们可以封闭我们的白天,但你们不能封闭我们的黑夜!一群身形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他们在追求灵魂的自由。

无疑,基汀的引导和教育在孩子们的心里产生了春风化雨般的魔力。他的教育方法对于传统的教育史一种很大的抨击,像一股新鲜的血液满载精神的力量让学生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生命的活力,但是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将人放在浩渺的宇宙中,力量又是多么微弱,很多情况下我们无法超越时代和命运,只能在大潮流中选择自己小小的自由。

在当时的社会,大人想把孩子们打造成自己,把自己未完成的野心加诸于孩子身上,以此来适应于这残酷的社会,可又有谁来为孩子的激情负责?谁来为孩子们的青春买单?如果青春只有所谓的成绩好那是和年龄不吻合的。可能进入这个学校就会有无形的压力吧?!当陶德的母亲向博士介绍他的时候,博士说:令兄长是这里最杰出的学生之一。陶德一脸压抑和沉重。那是个怎样的包袱?进入这里就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值。但是基汀老师的教诲,陶德拨开了云雾和茧壳。基汀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托德,如何让自己的大脑支配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汀使托德走出了胆怯的阴影。托德的转变。究竟是基汀改变了托德?还是托德改变了基汀?或许都有吧。

基汀老师倡导自由并没有错,但是他还应该教会学生把选择尽量控制在理性可行的范围内。就像那个古板的校长所说:按学校的传统教学,其他方面任其发展。传统,传统!但是基汀船长和他的水手们不是为了传统,而是为了创新,为了革命,为了自由。这种自由和生命的高峰体验也是我们都曾体会和热情追求过的,但是人永远处在自由与限制,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挣扎中,自由也是相对的,纯粹的自由并不存在。一个人如果狂热地致力于实现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就很可能转化成个人欲望的极度膨胀,最终导致毁灭。

当学校发现孩子们的事情时,青春的弊端也暴露无疑:有告密的,有胆小的。我不想去对这些学生有任何的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那种年龄阶段。尼尔之死是对梦想追逐的最高形式。尼尔是一个有理想,有热情,充满着青春朝气的少年,这个富有朝气热爱表演的青年在话剧演出成功后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是教育制度下的牺牲品,背负着父母的厚望,尼尔始终在抗争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在基汀的鼓励下,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奋斗,可惜的是,尼尔在听到父亲要他转学的决定后,绝望的选择的自杀的道路。那么他的死到底是对还是错,该由谁来负责,是他自己,基汀,还是他的父母,社会状况。。。。。。。。我无法去正确的判断,我只知道船长告诉我们:要做生命的主人,而不是生命的奴隶。为了融入社会我们是必须丢失一些浪漫,但还是希望有些东西能够在我的骨子里苟延残存。

尼尔的死给影片抹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也为最后基汀的离校作出了铺垫。一切恢复了最初教条式的学[www.61k.com]习生活,在基汀回来收拾东西,即将走出教室时,那个曾经最怯懦的学生陶德忽然站在课桌上,大声说:"船长,我的船长!"以此为基汀送行。一时间,大部分学生都站在了课桌上为他们的"船长"送行。"谢谢你们,孩子们!"基丁深情地留下了一个微笑。影片所讲述的不仅仅是这样的现实,更多的是反映出学生们对自主学习的向往,影片的结尾,导演将镜头从基丁的裤下穿过,看见了学生们骄傲的站在课桌上,这才是精神的胜利。

《死亡诗社》诗歌的灵魂不死,我们怀念青春年少的梦想,更加怀念基丁给予学生们的力量。生命是什么?在电影里,生命是诗,生命是音符,生命是戏剧,生命是一场演出里最为充满华彩的那个篇章。“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anted to live deliberatel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看完这部电影,心里有几许阴郁,也有几许欣喜。

心灵的释放——春风化雨

心灵的释放——春风化雨

《死亡诗社》,影片中的故事发生无论在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方面享有世界霸主地位的美国60年代。在僵化的教育体制下,一群高中生和他们的船长——新来的文学老师基汀所发生的故事。

整部影片洋溢着一种青春活力,那种本该属于青年的激情。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生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辉煌时刻,但,谁来带给我们青春的激情,谁来带领我们开始辉煌的起点?是伯乐。影片开场的蜡烛是否已经在暗示着——燃烧着自己为了青年得其生命精髓。基汀的出场,万众瞩目,掌声如潮,而他一言不发,温文尔雅,……可是,影片开头校训“传统,荣誉,纪律,卓越”似乎预示着后来的反抗和悲剧。但在学院的小伙子们的四大信念却是:模仿,恐怖,颓废,污秽。天啊,这两种极端是否又在无声地冲击着什么,挣脱梦魇。

这部影片是教育片。但教育是什么?教育的根本又是什么呢?借用影片中基汀老师的话:教育的根本在于学会自我思考。

沉闷的氛围陈腐的说教,使得学生们倍感压抑。但基汀老师却吹着口哨进教室,溜达一圈,把学生都引出教室,这是什么行为呢?看惯了井井有条,严谨治学的师长,忽然来这一套,学生们愕然了,无所适从。“Captain! My Captain!”基汀以惠特曼的诗句开始了他的第一堂课,“如果大胆的话,你们可以叫我船长。我也上过地狱学校并且生存了下来。”不按常规教学的他用撕掉教科书《诗歌鉴赏》上普利查特博士写的如何评价诗歌优劣的序言,以此来让学生明白文学艺术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标准与尺度。一接触就传达一个信念: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末待无花空折支。及时行乐,这个词说通俗一点就是抓住时间做最好的自己。这一句,在孩子们平静的如死水般的心田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追问自我,释放自我,坚持自我,反抗束缚和压抑。

模式化的教育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或许,基汀从一个个稚嫩的脸上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拼尽全力开拓学生们的思维;或许,他真的再也不希望看见教育制度下的复制品,于是他将"死亡诗社"的理念在潜移默化中传达给学生——他那些可爱的“水手”们。学生们找到了哪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山洞,是精神的家园。一个山洞可能简陋,但他们的心确实比这潮湿的山洞温暖、丰富。他们在叫嚣着:你们可以封闭我们的白天,但你们不能封闭我们的黑夜!一群身形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他们在追求灵魂的自由。

无疑,基汀的引导和教育在孩子们的心里产生了春风化雨般的魔力。他的教育方法对于传统的教育史一种很大的抨击,像一股新鲜的血液满载精神的力量让学生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生命的活力,但是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将人放在浩渺的宇宙中,力量又是多么微弱,很多情况下我们无法超越时代和命运,只能在大潮流中选择自己小小的自由。

在当时的社会,大人想把孩子们打造成自己,把自己未完成的野心加诸于孩子身上,以此来适应于这残酷的社会,可又有谁来为孩子的激情负责?谁来为孩子们的青春买单?如果青春只有所谓的成绩好那是和年龄不吻合的。可能进入这个学校就会有无形的压力吧?!当陶德的母亲向博士介绍他的时候,博士说:令兄长是这里最杰出的学生之一。陶德一脸压抑和沉重。那是个怎样的包袱?进入这里就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值。但是基汀老师的教诲,陶德拨开了云雾和茧壳。基汀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托德,如何让自己的大脑支配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汀使托德走出了胆怯的阴影。托德的转变。究竟是基汀改变了托德?还是托德改变了基汀?或许都有吧。

基汀老师倡导自由并没有错,但是他还应该教会学生把选择尽量控制在理性可行的范围内。就像那个古板的校长所说:按学校的传统教学,其他方面任其发展。传统,传统!但是基汀船长和他的水手们不是为了传统,而是为了创新,为了革命,为了自由。这种自由和生命的高峰体验也是我们都曾体会和热情追求过的,但是人永远处在自由与限制,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挣扎中,自由也是相对的,纯粹的自由并不存在。一个人如果狂热地致力于实现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就很可能转化成个人欲望的极度膨胀,最终导致毁灭。

当学校发现孩子们的事情时,青春的弊端也暴露无疑:有告密的,有胆小的。我不想去对这些学生有任何的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那种年龄阶段。尼尔之死是对梦想追逐的最高形式。尼尔是一个有理想,有热情,充满着青春朝气的少年,这个富有朝气热爱表演的青年在话剧演出成功后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是教育制度下的牺牲品,背负着父母的厚望,尼尔始终在抗争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在基汀的鼓励下,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奋斗,可惜的是,尼尔在听到父亲要他转学的决定后,绝望的选择的自杀的道路。那么他的死到底是对还是错,该由谁来负责,是他自己,基汀,还是他的父母,社会状况。。。。。。。。我无法去正确的判断,我只知道船长告诉我们:要做生命的主人,而不是生命的奴隶。为了融入社会我们是必须丢失一些浪漫,但还是希望有些东西能够在我的骨子里苟延残存。

尼尔的死给影片抹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也为最后基汀的离校作出了铺垫。一切恢复了最初教条式的学习生活,在基汀回来收拾东西,即将走出教室时,那个曾经最怯懦的学生陶德忽然站在课桌上,大声说:"船长,我的船长!"以此为基汀送行。一时间,大部分学生都站在了课桌上为他们的"船长"送行。"谢谢你们,孩子们!"基丁深情地留下了一个微笑。影片所讲述的不仅仅是这样的现实,更多的是反映出学生们对自主学习的向往,影片的结尾,导演将镜头从基丁的裤下穿过,看见了学生们骄傲的站在课桌上,这才是精神的胜利。

《死亡诗社》诗歌的灵魂不死,我们怀念青春年少的梦想,更加怀念基丁给予学生们的力量。生命是什么?在电影里,生命是诗,生命是音符,生命是戏剧,生命是一场演出里最为充满华彩的那个篇章。“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anted to live deliberatel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看完这部电影,心里有几许阴郁,也有几许欣喜。

爱无处不在——《春风化雨》观后感

爱无处不在——《春风化雨》观后感

文 / 王楠萱 读后 类作品 爱是什么?爱是一个温暖的动作;爱是一句亲切的问候;爱是一个凝视的眼神;爱是饥饿时的一块暖暖的面包;爱是一位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爱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真心诚意。爱是一个美好的东西,是要用心去感受的,因为爱无处不在! 的确是呀!故事片《春风化雨》就是一部充满爱的电影。这部电影讲述了张家湾有很多孩子的父母出去打工,好多孩子都成了留守儿童。张运爷爷就在张氏祠堂创建了一个留守儿童中心。南京雨、金悦等十几个孩子就在留守儿童中心住了下来,经过一年多的生活,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张运爷爷也成了他们心中的亲人。 看完这部电影,我深深的感受到了留守儿童是多么的可怜,这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美好生活。想想以前,真是不该呀,我们总是很烦爸爸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总把父母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有时故意找茬跟父母闹,甚至想过离家出走。 但留守儿童们只能靠电话联系父母。每次张云爷爷接到电话,留守儿童们都马上跑到电话前,希望是自己父母打来的。每当他们接到父母电话时,总是高兴地手舞足蹈,比过新年还开心。我看了,心里真不知是为他们高兴,还是难过! 每个留守儿童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命运,但最让我揪心的是八岁女孩金悦。她的父母离婚了,谁都不管她。她是多么想接到父母的电话呀,但每次电话都不是金悦的父母打的。每当金悦看到别的孩子接电话时,心里总是很难过,她是多么想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呀!看到这里,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想:我是多么的幸福呀!终于有一天,金悦的妈妈来接金悦了,金悦不敢相认妈妈,她的心里又爱又恨。当金悦和她妈妈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时,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但这眼泪是喜悦的! 这部电影里的张运爷爷和沙老师虽然不是留守儿童的亲人,但他们对留守儿童比亲人还亲。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爱,因为他们的心是用“爱”做成的! 来吧!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关心留守儿童,关注留守儿童吧!让他们知道家就在这里,亲人就在这里,爱就在这里!

春风化雨,家乡巨变

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

——题记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人民都在力求致富,走进新时代,跟上世界的潮流。于是,一座座工厂拔地而起,一座座城市繁荣起来……这时,国家便繁荣起来,昌盛起来,人民就富起来,在这改革开放,力求致富的潮流中,各省各县乃至各乡都顺应起来,我的家乡便是“一马向前,率先冲锋”。

改革前的家乡,人民都只求温饱,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村里的道路坑坑洼洼,尤其在下雨天,路更显得破坏不堪,这可把赶集的人,上市的人以及乡把农作物卖个好价钱的商人们累坏了,因为路难走,所以这一带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因为路难走,所以导致大山外的人欲进不能,村里的人欲出也不能,真是“与世隔绝”啊!改革开放前,家乡里的房子大多是瓦房,很少有人修建高楼大厦,虽然村里的河塘众多,但因路的问题,鱼和虾都很难外卖,因此人们赚来赚去都是赚着自村的钱,还有家乡的林木资源也很丰富,数目都参天耸立,是上等的优质木材,可也是因为路的问题,导致这等木材只能用来烧水煮饭,造成了众多资源的浪费……就这样寂静了多年,村庄随着改革开放这一响雷苏醒了,雄狮复活了,老虎发威了。

改革开放后,政府拨款开始建设各村,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经过全村人民的商议后,村长决定把这笔钱用在修路上,于是,一条直通县城的“巨龙”建成了。这条“巨龙”承载了全村人民的希望,于是致富之门打开了,各种鲜鱼,木材,农作物,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往县城,于是,高楼大厦,小康生活便来了,自从修好路后,人们的生活便越来越好了,过了几年,家乡便脱胎换骨,焕然一新,高楼如卫兵一样守卫在路的两岸边,各户家里的设备,收入也不断变好,不断增加,人们再也不会说:“资源无用武之地”了,现在的家乡有比以前的几年更胜一筹了,人们的致富头脑越来越发达,致富之路也越来越多了,人们利用河流的水能资源,开始修建水电站,利用河流里的泥沙修建了许许多多的河沙厂。有的人还利用山里的林木获得制作蜡的原料,并且还发展畜牧业,现在每家每户的人们至少有一两都牛,并且,在里县城较近的地方,有的人还利用旅游资源修建了村里的唯一旅游胜地。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改革开放。

所以,我要赞美祖国,赞颂改革开放,赞颂我们的共产党,所以我要高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三 : 文化惠民细雨春风

林荫街道办事处:文化惠民如春风细雨

内蒙古乌海海勃湾林荫街道办事处,文化惠民工程宛如阵阵春风细雨,让一朵朵鲜艳夺目的文明之花在街道竞相绽放,释放出无穷活力,勃勃生机。

送文化到社区进小区,文化惠民千家万户。利用各种协会,送戏下小区,加强社区文化站,小区书屋等一系文化惠民举措,让居民的业余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送文化到小区,满足居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需求。社区举办了“书香笔会”、“书画进社区,”让居民有书读,读好书,养成爱读书、爱学习的良好习惯。

利用寒暑假假期,办事处关工委牵头,为留守儿童展开送书,一起读书,感到家的温暖,不再孤独。到老年公寓,带领少年儿童慰问抗战老战士、抗美援朝老兵,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繁荣群众文化,开展送戏到小区活动,将正能量、好声音通过大家喜闻乐见的形式送到居民活动场所,丰富群众的文化生活。各个社区有居民们喜爱的二人台演出队、秧歌队、太极舞剑队、老年扇子舞队、广场舞队、京剧票友会、民乐演出队等。街道办事处举办了“廉政文艺晚会”、“乌海好声音选拔赛”“广场舞表演赛”等,为居民呈献了一场场精彩的文化盛宴。尤其到了节假日,每个社区都有文艺演出,独唱、合唱、舞蹈等节目,观众的叫好声一阵盖过一阵。演员们精致的妆扮,配上醇厚纯正的唱腔,让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现场掌声不断。(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2017年元旦来临,一场场惠民演出,为居民送上一台台丰富文化大餐。社区文化站把图书惠民作为大事来抓,让居民在家门口就能学习知识、获取信息,活跃和丰富精神文化生活,提高整体素质和文明程度,为乌海创建全国文明城市锦上添花。【文图刘文忠金解放】

内蒙古乌海林荫街道关工委常务副主任刘文忠

四 : 春风一路(第二稿)全文阅读 作者:于戈

春风一路(第二稿)全文阅读 作者:于戈 《春风一路(第二稿)》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春风一路(第二稿)全文阅读页面。
春风一路(第二稿) 作者:于戈


引子
大湾水电站是国家“十五”期间开工的巨型水电站,其双曲拱坝最大坝高292米,是世界上最高的拱坝。两岸地形地质条件复杂,坝肩最高边坡高达700多米,设计、施工技术难度均属世界水电工程之首。
南大公路是大湾电站的“生命线”,其工程质量、进度将严重地制约着大湾水电站主体工程的施工进度和投资效益。该线南江县城至场内段按三级公路设计,场内部分按二级公路设计。全线总长90千米,均位于高山峻岭之中,其中5合同段有“猴见愁”之称。
西南建设工程咨询公司承担南大公路4、5合同段的监理工作。在业主支持下,参加建设的全体监理工程师奋力拼搏,战胜重重困难,排除了不应有的干扰,胜利地完成了任务,也为公司创造了又一个品牌。
于果,结构专业高级工程师兼律师、摄影艺术家。2000年2月至2002年6月先后在全线最为艰巨、技术含量最高的4、5、5B三个合同段担任高级驻地监理工程师,以下就是他的监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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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
2000年2月13日, 西南建设工程咨询公司张总经理办公室。
“眼下,各监理、施工单位都把南大公路作为大湾水电站的入场券。南大公路监理工作的成败,关系到我们公司能否拿到主体工程的监理标。黎明总监已立下‘军令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你是高级工程师、律师、摄影家,办事规范,到工地后,好好发挥自己各个专业特长,辅佐黎明总监,把工作干好,为我们公司以后拿下主体工程的监理标打下基础。”于果接到去南大公路当监理工程师的派遣,深感担子很重。
搞公路监理,可以再学一门专业知识,并可以充分发挥他的技术、法律、摄影等专业特长。可是初次涉足公路,能否做好公路监理工作,心中却没底。
第二天,他们一行八人有的乘公共汽车,有的乘公司送办公、生活用品的车,当天下午在南江县城汇合。晚饭后,我们八人挤上公司里派到工地的一辆130车,往工地现场奔去。
一路上,尘土飞扬,车子颠簸好几次把大家的脑袋撞到车顶。
随行的另一位司机张师傅告诉大家,他在许多工地值过班,这条公路是全公司28个工地中最为艰苦的一个。我们住在老乡家里,房子下面一层圈着猪、牛、羊、鸡,监理部办公、住都在上面一层,一夜下来浑身都是跳蚤叮出的疙瘩。饮用水要到5km以外马鹿塘村去拉。洗澡要到71km以外的南江县城,有些人到工地已两个多月了,还没洗过一次澡。
晚上11时,我们终于到达了4、5合同段监理部所在地——大湾镇黑江村。
第二天一早,于果开始熟悉这里的自然环境。
黑江村位于海拔1700米的山脊上。南江的支流黑江在村南山下汇入南江,两条彩带把黑江村附近20km的山梁围成一座700多米高的“半岛”。山上,遍地金黄。多美的风光!可他,此时此刻却没有精力创作。他是监理工程师,必须尽快进入角色。
上午,黎总监安排他到大湾子驻地办,那里负责着5、5B二个合同段的监理工作。有石拱桥、中型平板桥各三座,隧道一条,构造物全面开花,需要结构专业。其余同志则安排在黑江驻地办,参加4A、4合同段的监理工作。
公路工程是一条线,交通、通讯常常不便,为了快速、高效地进行监理工作,监理部通常是在各合同段设立一个派出机构,这就是高级驻地监理工程师办公室,简称“驻地办”。驻地办的负责人称“高级驻地监理工程师”,简称“驻地工程师”,习惯上也称“驻地办”。目前,仅设了两个驻地办,大湾子驻地办由郑兵副总监负责,黑江驻地办由贾忠副总监负责。


投入工作
在大湾子驻地办,水电站监理的那套工作方法和思路受到强烈的冲击。
安顿好后,郑兵副总监将水电S局申报的三份下挡墙和一份涵洞的工程变更交给于果审核。他立即投入了工作。工作,是他最大的快乐。
以往,水电监理工作中,凡涉及到设计修改,均由设计院派驻现场的设代处理,监理只负责组织设计交底、质检验收和审核报量。可是,按照南大公路监理合同及施工合同规定,施工单位对设计与实际不符的,应向监理工程师申报变更。如果变更后,投资额增加在5万元以下或减少的,由监理工程师审批后实施。如果变更后增加投资额大于5万元,监理工程师审批后,还需报请业主批准才能实施。现在,无处不变,公路设计院不派设代,设代工作岂不是变相要由监理来承担?倘若如此,他们根本忙不过来。
于果审完水电S局申报的变更,向郑副总监做了汇报。他们都认为,只有实测与原设计有出入且必须变更的,才能变更。对变更需严格控制。按照业主要求及合同规定,签署了审核意见:
变更申报资料,必须用计算机编辑并提供软盘;
应详细陈述变更依据和理由,并提供变更设计计算书;
制图不符合制图规范要求,全部退回重报。
三天后,保通日。郑副总监、于果和明豫高级工程师三人一起到水电S局驻地,就工程变更和其它工作与施工单位交换意见。
S局的梅总工程师说:“按交通部门的验收规范和公路监理规范,施工单位均应出施工详图报监理工程师批准后才能施工。公路设计与现场实测有出入是正常现象,设计院仅出通用图,这与水电大不相同。”他施工过高速公路,也施工过水电站,对这两类工程的特点非常熟悉。
郑副总监则认为:“这条公路是大湾水电站业主独资的水电站对外联络线,主要是为电站施工用,与作为基础设施的公路不一样,应按水电管理体制和程序监理。”
梅总要求:“你们监理要先落实清楚,这条公路以后是谁来验收?是交通部门,还是水电部门?是谁验收就应当按谁的程序办。”
这下,郑副总监犯了难。因为这个问题无论是业主,还是监理,谁都没有考虑过。他披上黒棉袄,马上就去黑江村向黎明总监汇报,由总监处理。
大湾地区气候垂直变化大。此刻,海拔平均1200米的5、5B合同段烈日炎炎,下午气温达30℃。而一进入4合同段,气温骤降。监理部所在地黑江村,气温仅12℃。保通日,郑副总监总要穿着公司发的那件劳保黑棉袄,以便及时报告工作。大热天穿棉袄,成为大家谈笑的资料。
郑副总监走后,于果继续向梅总们交待对工程变更的要求:应详细提供变更的依据和陈述理由,并附齐变更设计计算书;制图必须符合制图规范要求。这是当律师的功夫,任何案件都必须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指向唯一。至于用计算机编辑、制图和提供电子文件,梅总解释说,他们项目部目前仅一台计算机,无法提供足够的机时。为不影响施工,于果同意放宽此项要求。
尽管水电S局对前几天将他们申报的三份下挡墙和一份涵洞的工程变更全部退回重报大为恼火,还向业主告了状,但是,这次沟通却为后来施工、监理两方面的合作打下了基础。于果也从梅总那里学习到了不少的公路方面的知识。博采众长,是他1996年结合版纳水电站设计工作,组织重力坝稳定分析QC小组活动的最大收获。那项成果第二年获得了当时电力工业部部级二等奖。渐渐地,“以我为主,博采众长,融合提炼,自成一家”这十六个字成了他生活的指导思想。可是,繁重的工程变更审核工作落到了他身上。
郑副总监返回后,转达了黎明总监的意见:要保持水电特色,按水电管理体制和监理程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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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文话”
于果初次来到S局项目部,免不了要“聚”一下。
“来来,郑总、明工、于工,请坐!请坐!”S局解经理主持宴席。
“这是新来的于工、于果。高级工程师、律师、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摄影师,人称‘三师’。” 郑兵副总监介绍道。
“这是我们家乡最好的泸州特曲!交个朋友。”于果看出了,这是瓶“泸渊特曲”。
“我们S局的宗旨,就是‘干一个工程,交一方朋友,立一座丰碑’!”。解经理继续说道。
“那别忘了,到时候在丰碑上刻上我们的名字!我们都是这条路的建设者。”这不是开玩笑,更不是挖苦人家。监理工作的效果,与施工单位密切相关,施工单位干好了,监理才有成绩。于果深知这点。
从著名酒乡来的人,自然酒力无穷。解经理在大湾地区有“西南第一拳”之誉,于果仅仅6年“酒龄”,无力相敌。
“谢谢!我‘酒无能’,不能与您相比。”于果支持不住了。
“哦,新鲜词汇!不是‘那个’无能就行了。我们酒乡的人碰杯,是要一醉方休的!”
那好!借着酒兴,于果讲起了自己酒的故事。
本来,他滴酒不沾。1993年,他接触到一本《中国古代史》。看完后,归纳出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都与酒有关。商代纣王肉林酒池亡国;秦始皇著名的“焚书”事件是在酒桌上借着酒兴拍板的;鸿门宴;唐诗300首大都与酒有关;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武松打虎”也有18碗酒的功劳。“文革”时期破“四旧”,一切都被否定,可是却把“会师百鸡宴”、“浑身是胆雄纠纠”作为样板。连日本人鸠山对付李玉和,也适应了中国的国情,先来软的,请他喝酒,所不同的是鸠山的酒桌是圆的,真有点中西结合的味道。1988年,国家为抑制消费,出台了“筵席税”。结果呢?尴尬地实施不到5年,便废除了。这说明了什么?于果认为,这是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的作用。《国际法》书上讲过,任何一个国家制定任何一项政策,必须考虑本国的历史文化传统。“筵席税”尴尬收场正是忽视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结果。以前,每听到“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之类的感慨,他还认同:太腐败了!现在,他倒觉得,应当适应!所以,从1994年春节起,他开始喝酒,不过,严格限制在交际场合,他不会“独饮”。烟酒不分家,可他却认为花钱就是要提高生活质量,吸烟则是办了个花钱买个乌烟瘴气、干了件害人害己的傻事,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坚决拒绝。
“酒文化,今天就把它发扬光大吧!”解经理举起了杯。“工地条件所限,招待不周请多包涵!”
“解经理今天倾其所有啦!”老明工说道。
“你太残忍了,一口吃掉多少条命。” 解经理给于果舀了一勺小虾,郑副总监说道。
“什么残忍!它们的生命在我们身上获得了延续和新生。”于果又讲起了 “吃理论”。
“无论是搞水电,还是玩摄影,都跟大自然打交道。我渐渐地发现,大自然万物之所以能共存,就是因为它们互相吃。”于果指着未吃完的小虾继续说道:“被吃者繁荣,不被吃者灭绝。任何物种要繁衍,首先要被吃,尤其要让咱们人类吃。‘百兽之王’的老虎、狮子,没让咱们吃,现在已濒临绝灭。被我们吃的猪、马、牛、羊、鸡、鸭、鹅、兔会灭绝吗?不!他们会与人类同在!被吃是个体的牺牲,却赢得了种族的繁衍。”
“我们完蛋了,也要被别的东西吃!” 老明工说道。
“是啊!被我们吃了,变成了我们身上的一个部分,还可以提升档次。”
酒足饭饱。“愿以后合作愉快!”临别时,解经理说。
“这帮人怎么样?”回驻地办路上,郑副总监问道。
“官场油子!”老明工答道。
“‘泸渊特曲’算什么他家乡最好的酒!虚伪。”于果也说。
郑副总监向大家打招呼:“今后与这种人打交道,要特别小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初见成效
从此,他们的工作是,白天巡视工地,纠正施工违章违规,一起检查、验收每道工序。晚上,于果审核水电S局、水电F局申报的工程变更。小杨、小王审核测量资料。明豫、小董主要跑外业,现场记录。郑兵副总监也和我们一起天天忙到深夜。于果还要按照黎明总监的交待,收集工作、生活素材,拍摄施工工程、工作照片、收集资料。
施工单位设计力量薄弱,计算机应用水平低,制图不规范,工程量计算错误较多。如果简单地发回重报,几经反复,将严重影响施工进度。同时,于果审核的工程变更主要是挡土墙,工程量计算工作非常繁重。针对此,他决定利用自己的数学、力学和计算机知识编写一套挡土墙制图和工程量计算程序。
他花了七个晚上的时间,完成了程序。原来,做一个挡土墙的设计变更,需要三天,自己审核也要半天。而用了计算程序后,仅半个小时就可完成。繁重的制图及工程量计算工作仅仅需要数秒钟,大大地降低了设计者的劳动强度,减轻了设计和审核的工作量,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制图规范、美观。自己也得到了解放,得以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确定结构方案、现场处理上。
很快,4、5合同段的4个施工单位都用上了程序。计算机是人发明的,反过来人们却乐意被它规范。
在郑副总监的组织、领导下,5、5B合同段的监理工作取得了全线瞩目的成绩。工地形象面貌变化很快,工程进度、质量多处成为全线的样板。2000年4月下旬,全线质量、进度大检查中,水电F局、S局分别获第一、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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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其人
有人坐不住了。
首先,从总监黎明说起。
他做过几个小工程的总监、项目经理,可业主对他都不满意。最为严重的一次是在香河水电站当总监时,串通施工单位虚报工程量,被业主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责令离开。出了这种事,按说“政治生命”该结束了。可不知怎的,他却凭着某种特殊“本领”,奇迹般地来到大湾再次当上了总监。
他到大湾后,首先利用职权在他总监的四个合同段安插了他的一些亲戚、老乡,玩起了“空手道”。这些无人员、无技术、无资金的包工头,分包到工程后,一时干不起来。打制面石的一个多月打不出一块石头,做浆砌石的半个月不见动工,制砖的二个多月烧不出一块砖。等等。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引起了业主和施工单位的强烈不满。受害最严重的是水电T局。在内部体制上,他仅授权三位副总监分别负责质量、进度、报量。其他监理,均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大部分人靠打牌、搓麻将混日。自己不干又不放权、又不安排别人干,因为其他人干好了,是别人的业绩,这对不学无术、白天捧着琼瑶、金庸作品、晚上麻将、3P玩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的他来说,是最不愿看到的,心里也是最难受的。这是其一。其二,如果其他人有权了,会反过来制约着他,会妨碍他以权谋私,会知道他的劣迹。这对于不择手段追求经济利益为人生目标的他,也是不能容忍的。这次,他另起炉灶,就说明了这一点。
后来,由于交通、通讯原因,监理部不得已在大湾子设驻地办,负责5、5B合同段的监理工作,郑兵副总监获得了5万元以下的工程变更的审批权。郑副总监凭这唯一的一项授权,带领大家及时审批工程变更,质量上齐抓共管。5合同段工作上比他黎总监坐镇的、副总监贾忠分管的4合同段拉开了很大的距离。4月下旬评比中,虽然各合同段均达优,但前三名中的第一名F局、第三名S局都在郑兵分管的5合同段,4合同段两个施工单位分别排列第四、六名。为此,副总监贾忠回公司受到批评,黎总监也感到十分尴尬,心理无法平衡。为了“平衡”,他在大检查领导小组会上要求,不要搞名次,设三个等级奖,一等奖一名,二、三等奖各两名。于是,将他亲自坐镇的、排列第四名的水电G局勉强地粘着了“三”。
副总监贾忠,地质专业高级工程师,分管4合同段及4、5合同段的地质专业。很善于揣摩领导意图,讨领导喜欢。他作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来到了大湾对外公路监理部来掌握领导权。两个中心,他与黎明的关系可想而知。首次大检查评比结果,同样给了他当头一棒。出于自身利益,他们走到了一起。
“就是那个于果,郑兵的得力干将,要把他们拆开!”他歇撕底里了。
“当初派他下去时候,是考虑到他能闹。本来是让他去闹郑兵的,没想到他们走在一起了。”
“下面的技术力量太强了,要平衡一下,将他调上来。”
“对!”总监发话了。不知他们两人是否想到,大湾子驻地办最多时只有6人,黑江村总监办一直有11人。
“他与我们在一起,还可以多写写这里报道。”贾副总监附和道。
未与郑兵副总监商量,事情就这样定了。
5月1日,于果告别了郑兵副总监及与他共事2个多月的其他同事们,来到了黑江村总监办。黎总监原打算让他先帮着整顿4、5合同段的内业,整顿完后负责4合同段两个施工单位的结构、内业监理工作。
这时,业主南大公路工程管理项目部发现了4、5合同段监理部内部体制与公路监理工作不相适应。5月5日,项目经理章文、总工程师章元及各部门负责人一行巡视了4、5合同段后认为,总监不放权是不行的,各监理工程师必须有签字权。6日晚在黑江召集4、5合同段监理部全体监理工程师开会。
会上,章经理指出:“目前大湾电站已经国家计委评定立项,为确保电站主体工程按期开工,南大公路必须按期建成优质工程,监理方面应主动配合。具体是:明年3月31日除桥、隧外,要具备通车条件。5月31日,全线要具备通车条件。”
针对目前施工进度严重滞后的状况,章总要求监理部:“将各专业监理人员配齐,发挥每个人的积极性。要有一个实施办法,理顺内部关系,发挥监理人员的主观能动性。着手放权,除重大问题外,都应在驻地办解决。还要建立休假、替换制度,专业也不能太细。同样的工程项目,同样的施工单位,监理力度不一样,结果不一样。工作重点应在驻地办。”
在这样的情况下,黎总监当即表示:“根据我公司内部制度,不能按公路体制设高级驻地监理工程师办公室,可以向各合同段派驻驻地监理组。”
章经理最后要求全体监理工程师:“不断适应工程,人员按合同到位。明天开始,调整人员配置、授权。”
第二天,研究了一天,驻地监理组设置及人员配备方案出台了。4A合同段驻地监理组,组长文新,测量专业老冯工、试验专业老胡工。4合同段驻地监理组,组长于果,测量专业小王、岩土施工专业小杨。贾忠副总监兼4A、4二个合同段的地质工程师。5合同段驻地监理组,组长兰工,测量专业王为、岩土施工专业小董。5B合同段驻地监理组,组长程正国,测量专业小黄、地质专业明豫。原先由贾忠、郑兵、杨文武三位副总监分别负责的质量、进度、计量改由各驻地监理组行使。驻地监理组仍称“驻地办”,具体管工程变更、开工申请批复、质检验收、现场巡视、工地记录、环保监督。
这次大调整后,除了增加投资超过5万元的工程变更、月支付凭证需上报总监办外,其余都要在驻地办解决。
驻地办派了,权力下放了。但黎明总监心理又一次不平衡了。
“事情你们都办了,要我干什么?”
“什么能力!你们有能力,还要我总监干什么?”
于果听到总监发出这样的牢骚,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回敬了一句:“黎总监,恐怕是各有所长吧,当上总监是你的本事,拿第一是我的本事!你有能力你干嘛不自己干,调我上来干嘛?”
“这下好了,我没事了!打3P吧!”
因为派驻驻地办是业主要求的,不是总监根据工作实际作出的决定,并且也有 “制度”上的原因。头几个月总监直管的4合同段的工作让于果感觉到,在黎明这样素质的总监手下,难以干好工作。虽然在业主要求下派了驻地办并放权,但他心里是不情愿、不舒服的。这样的环境对于一心想把工作干好、别无所求的于果来说,是无法“适应”的。这些授权未书面行文并通知到业主和施工单位,实际上等于白说,驻地监理人员的能力及积极性仍然得不到发挥。就算你辛辛苦苦干好了,总监随时会取消这些“授权”,叫你干不成。
他在担心中想起了老革命家们的一段故事。在陈毅元帅的追悼会上,毛主席说了一句:“陈毅同志是个好同志!”周总理即通过《人民日报》用醒目的标题予以刊登,利用毛主席的威望,将一些老将们复出,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于是,他当即以《大湾水电站监理部向各合同段派驻监理小组》为题,将监理部口头授权一一写出,发表在本公司的内部刊物上,看你总监认不认?后来,在公司科质部的同志提示下,黎总监才补发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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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隙”
5月8日,于果与小杨、小王一起接过了4合同段驻地监理工作后,首先巡视了4合同段全线6900m的路段。
K49+200、K53+500、K54+800三处开挖工作面。一处锚喷在施工。
K49+800~K53+100段,除K51+500及K52+600附近的下挡墙刚开始砌筑、有一段长10m 高约3m已完工“孤苦伶仃”地成为大检查的样板外,其余全是挖好很久的基坑。前几天下雨,成了不折不扣的积水坑。一了解,方知是这些构造物的变更方案报到总监办一、两个月了,无人审批。开工申请报到总监办也无人过问。施工单位为了进度,只得擅自开挖基坑,但挖到位后仍然不能砌筑。刚刚开始砌筑的那些小挡墙是无需做变更的。而内业,除一份工程变更尚待完善外,没有一份象样的文件、资料。这种状况真令人痛心疾首。水电G局的人员素质、技术、设备、管理状况与5合同段的水电F局、水电S局不差上下,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完全是监理方面,更确切地说是黎明总监本人的素质造成的。正如业主所说的,同样的工程项目,同样的施工单位,监理力度不一样,结果不一样。
几天下来,于果他们感觉到,水电G局驻地监理工作,几乎是张白纸。毛主席说过,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书写最新最美的文字,谱写最新最美的篇章。此刻,他已觉得:有水电G局这样一群精干的施工队伍,有我们驻地监理密切配合,完全能够在4合同段奏出最美妙的乐章。
他对另两位同事说:“我们要用全新的思路,全新的办法,将古今中外各家治国思想的优秀成份灵活地用于我们的工作中。要将合同、规范的规定和业主的要求与水电G局的资源优势和4合同段的自然状况相结合,摸索出适合本合同段的监理工作办法,但这个摸索的时间不能也不会太长。”他对水电G局项目部周经理、马总说:“我和我的同事们将以崭新的作风,主动配合你们将本合同段的形象、面貌、质量、进度跃上崭新的高度。明天我们驻地办搬来这里,与你们共同战斗。”
在搬驻地办的问题上,黎总监与于果发生了分歧。在总监看来,4合同段是他坐镇的地方,这个权力他不能丢。只要在他眼皮底下,尽管授权了,尽管业主要求工作重心在驻地办,我仍然玩你于股掌之中。通过十多年的业余摄影中,于果渐渐发现,宇宙万物之间均要有一个适度的“间隙”,这是万物彼此独立而又相互和谐发展所必需的“空间”,这是大自然这位最伟大的哲学家的绝妙境界!家庭、组织乃至整个社会也是如此。当年,湘军围攻安庆时,曾国藩将帅营设在东流,就是为了保持这种“间隙”。这个“间隙”,充分调动了部下的积极性,也减轻了主帅的工作量,这为湘军夺取安庆、最终打败太平天国提供了组织上的保证。为了工作方便,也为了这个“间隙”,他要搬驻地办。总监力劝不住,动了搬迁总监办的念头。如果总监办也搬到水电G局,就失去了这个“间隙”。
他对总监说:“您可以不搬,工作上的事我们会及时回来向您汇报的,才1km嘛!晚饭后散步就回来了。”说完曾国藩的故事后,又继续说:“您莫搬,这里就是东流,那里就是安庆。有您全力支持我的工作,下次水电G局定拿下全线第一!”他向总监表达了工作的目标。
旁边的贾忠副总监插话了:“都走了,干脆我也去4A合同段得了。”
“这倒好了,3P打不了了,我还是要搬到G局去。”总监此时还想到的是,他的牌打不了。是的,都走了,总监办仅剩下他、分管计量的杨副总监、司机老张、厨师老丁、办事员小高,而杨、高从不玩牌。于果也不玩牌,但4合同段驻地办不搬,一桌牌的人数总能凑齐。
他未能劝住总监,总监也未留着他们。驻地办搬了,贾副总监也去4A合同段坐镇了。黎明总监也安排了在水电G局驻地盖房,总监办也将搬迁。

扭转
于果清楚地记得,学习法律的时候,一位老师在课堂上这样说过,“你们要有一个本事,就是别人看不到的你能看到,别人想不到的你能想到,这就是你看家的本领。”他同时具备法律专业和20多年结构设计工作经历、两次组织QC小组都获部级二等奖的经验,这也是监理方面最大的优势。这些优势,一旦与施工单位的优势相结合,互相取长补短,便可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就是监理与施工单位的“优势互补”。
法律规范逻辑严谨、表述准确,这套办法用在监理工作上太合适了。所以,他做的第一桩事,就是规范工作程序、方法。
首先要求施工单位:每个分项工程开工前,必须事先报审变更方案,变更方案经监理工程师批准后方可申请开工。变更金额增加超过5万元的,还需由业主审批后才能实施。报审变更方案须提供经测量监理审核过的地面线资料。申报变更,必须提供经测量监理审核过的基坑平面图、经地质监理审核过的基坑地质资料。申请开工,必须提交施工放样及交待施工人员、机械、材料已经到位或说明来源、提交与规范和合同相一致的施工方法,此外,还要审查是否具备开工的外部环境条件。即所谓“人、机、料、法、环”。分项工程开工后,按照经过审批的施工方法,每道工序结束后,必须经监理工程师检验合格、并签字后,方可进入下道工序。同时,与施工单位讨论、协商后,对表格填写从内容到形式均作出具体的规范。还要求,驻地监理工程师必须时时、事事、处处为工程着想,接到施工单位的申请、申报后,必须“快速反应”,立即着手审查、审批,不得无故拖延。并对监理意见签署也在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做出统一的要求。
有好的商品没有好的包装,照样卖不出好价,所以许多生产厂家不惜重金包装产品。而公路内业工作投入并不大,却是公路产品的最好的包装。他要求,驻地监理和施工单位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
如此严格的规范,真令人难以接受。
首先,施工放样报验单一项黎总监认为多余的、不需要的。施工单位就不提交:“总监交待的。”他只有苦口婆心,反复强调审查施工放样报验单是ISO9000精神的要求和监理规范的规定,是监理审查开工申请准备工作必不可少的一步。但由于是总监的意见,只好变通一下,不与开工申请装订在一起。贾忠副总监认为,申报工程变更基坑的测量、地质资料就不必附了。考虑到在检验资料中已附基坑平面图,做了地质描述,采纳了他的意见。但要求附上原设计图纸及该部位的经测量监理审核过的纵向地面剖面线资料。这样才能全面地表达变更的原因、理由、方案的合理性、可行性及带来的工程量和造价的增减。后来,又发生了未经验收合格就计量、支付工程款的情况。他向黎总监及杨副总监汇报,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凡未经驻地办验收并签发中间交工证书的分项,不予计量、支付。这样一来,G局的检验资料实现了一步到位。
最令人难受的是,以往都是先开工,再补施工组织设计。这是施工单位尤其是水利水电施工单位早已习惯了的。公路监理规范采用中国化了的FIDIC条款,接近国际标准,要求开工前就要做好施工组织、技术设计或申报施工方法。入“乡”随俗,搞公路就得按公路的办法。他们研究了施工承包合同和大量的规范、规程后,指导施工单位写出了详细的、明确的、能直接规范施工的边坡开挖、挂网喷锚、回填、圬工砌体、涵洞、混凝土浇筑等主要项目的施工方法。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工作,关系理顺了。
措施有了,还得坚定不移地执行它,否则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正如“徒法不能自行”一样。
5月10日,刚到4合同段驻地办不久,巡视工地时发现,K53+045~K53+089下挡墙基础采用灌浆法施工,空洞严重。而合同要求采用坐浆、挤浆法,严禁使用灌浆法,便当即口头要求停工整顿,拆除空洞。第二天,贾副总监和于果他们到现场检查,发现空洞没拆完。请示黎总监后,发出了4501号监理工程师指令,责令停工整顿、拆除空洞、经监理检查满意后方可继续施工,并罚款400元。这样一下,捅了马蜂窝。有人打招呼,要求关照这家施工队。
质量控制遇到的阻力最大,就在于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人事、观念、利益冲突和习惯在作用。眼下,承包商为了降低成本,纷纷使用外包队伍。可是,这些私人老板的存在的宗旨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在市场体系不完善的环境下,没有一定的背景,要分包到工程是根本不可能的。有了关系和后台,还要看你老板的活动能力。能活动的,可分包到投资额较大、施工环境较好、用水、运料较便利的项目和部位。这就比投资额较小、施工环境相对较差、用水、运料较为不便的项目和部位,施工成本就低得多,而分包单价则是完全相同的。这造成了在同一合同段内,干同一类项目,获得的经济利益差距很大。干不同类的项目或在不同的合同段,就更不用说了。受经济利益驱动,质量上向差的看齐,一个工程项目,往往越干越差,越干越坏。一旦质量出了问题,那些关系和后台,利用自己职务上的便利和影响,出来为违章、违规者说情,甚至施加压力。两头两尾是一家,这就使监理工程师作为“公正的第三方”左右为难。
在两个总监的支持下,这起质量缺陷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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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
雨季到来了。
由于前段时间施工进度严重滞后,一些原计划在雨季前施工完毕的分项被延迟到雨季施工。雨季施工,基坑容易塌方、积水。基坑塌方,往往白天还没清完,晚上一场下来,又塌了。常见到一些分包商为此在现场对着基坑哭红眼睛。基坑积水需抽干后清基,才能保证设计所要求的地基承载力。这大大地增加了施工成本和工程造价。针对这种状况,施工单位采用跳跃式(每段不超过10m)开挖、施工,这大大地增加了监理验收的工作量。于果他们每天验收至少3次。基坑验完后,立即出施工图,经于果签字后马上下基覆盖。整个雨季,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从早忙到深夜。这样高强度工作,贾忠副总监见到后都心疼。
雨季施工,加上施工的分项迅速增多,质量控制更加困难。无法行车,全靠步行。监理工程师一出门,就有人通风报信,等到现场时,人家己是规规矩矩地施工了。砂浆配合比、强度检查难度大,砌筑抽检及纠正违规的工作量相当大。光7月1日下午,于果和贾副总监乘车巡视全线,查出的需要大量返工的部位就达8处,两人回到驻地办时已是气喘嘘嘘,口干舌燥。
圬工砌体分项的逐步上马,质量问题也就逐渐多了起来。驻地办对一些质量问题的处理,都能得到贾忠副总监的支持。但自7月22日总监办搬到G局驻地后,黎总监对驻地办工作尤其是质量控制方面插手太多,而且随意性很大,对于果他们非常规范的工作十分不利。
K51+890~K51+920下挡墙基础要求的水泥与砂的配合比为1:,可是实际上已达1:8。根据包工提供的试验结果,砂浆7天强度仅,不及合同要求28天强度的60%。于果毫不犹豫地签发了监理工程师指令:拆除重砌。几天后,总监干预,没拆成。K54+920~K54+960下挡墙基础,抽检发现严重空洞,于果他们当即要求拆,差点挨打。这起恶劣事件,也被黎总监轻描淡写地掩过去了。贾忠副总监得知后,拍案而起,强烈要求严惩肇事者,也不了了之。
8月23日,黎总监终于发出了“逐客令”:“于老先生,你抓质量认真,5合同段现在力量薄弱,你与兰工对调。”总监违背了他当初有过的“监理组长固定”的承诺,要对调驻地组长了。
此时此刻,于果仰起了头,渐渐迷上了双眼。这是他遇到重大问题又要立即决策时,集中精力思考表现出的习惯性动作。
此时此刻,他明白了:是啊!抓质量认真了,说不定整着了你总监介绍来的哪家施工队?几个月来,4合同段最棘手的构造物大都下基了,往后的工作主要是回填;令人头疼的内业资料规范了;业主对这里的工作已由恼火转为称道了;雨季结束了,最艰苦的日子过去了,你来摘“桃”了;我走了,有你黎总监直接管这个驻地办,只要把我做的这些坚持下去,下回拿下第一名不成问题;5合同段驻地办确实需要我,大山梁改线段刚复工,目前状况与刚到这里时差不多,业主又要求“大干100天”,将有一场恶战,又有谁干得下?大家心里都清楚。当然,还看到了,5合同段是唯一的无总监坐镇的合同段。可不是吗?除杨副总监在总监办管整个4、5合同段报量、支付外,黎总监坐镇4合同段,贾副总监坐镇4A合同段,郑副总监坐镇5B合同段。5合同段可是个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三不管”地段,这样的“间隙”可是非常合适。到那里,与其他同志一起完全能够重新开辟出一块“新天地”,那块新天地将与这里一样的蓝、一样的绿!水电S局管理规范,不需象对G局那样外业用“严打”、内业用拒绝支付手段压着他们。这些,当初在大湾子驻地办的时候,就非常清楚。在那里,以水电S局员工们的敬业精神,完全可以把工作搞得与这里平起平坐!创造出南大线上的奇迹!当然,将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更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对总监说:“好,我去。本来当初派驻地办时,我就要求过去5合同段。”顺水推舟。当然,其它的考虑不能说。
“好。等兰工休假回来,你们交接工作。”事情就这样定了。
于果进驻4合同段后,先后与另外6个同志通过的艰苦努力,一个月,工作走上正轨。二个月,形象面貌大为改观。到雨季结束,4合同段的开挖量完成80%。对路基形成至关重要的下挡墙80%已下基,砌筑完成逾10000m3,占28%。边坡支护完成16%。9月4日,水电G局的项目经理向业主汇报工作时满有把握地说:“我们可在9月15日前将全部的构造物下基,12月15日前全部完成,业主要求的明年3·31节点工期绝对不成问题!”工作程序、内业方面也非常规范。
后来,在包工、小杨和其他监理工程师继续努力下,通过100天的大干,2000年年终大检查中,4合同段的施工和监理工作均获全线第一名,得到了业主和有关部门、专家的好评。这是后话。
在监理方面密切配合下,克服重重困难,整个雨季期间的产值,水电T局完成了692万,水电G局完成820万,水电S局因大山梁改线段停工完成695万,水电F局完成1077万。后面的工作更艰巨。


新天地
参加完业主主持的“大干100天”动员会后,于果于9月5日正式进驻5合同段。
大山梁改线段的图纸刚到一部分,还未正式施工。5个月来,水电S局施工路段仅有1800m。
当天下午,于果与水电S局梅总一起全线巡视,将长期遗留的问题在现场迅速拍板。
富有隧道进、出口各有一座高挡墙,早在4月份,还在大湾子驻地办时,于果和郑副总监就签发过变更方案,不知怎的,5个月了还未下基。他要求:抓紧清基,后天验收,沟底用钢筋混凝土跨越。
富有隧道以下边坡支护,原设计为满坡片石护坡,业主章文经理、郑副总监曾在现场口头表示过,素喷、局部挂网。他当即表态:照章经理、郑副总监意见办。
晚饭后,于果与水电S局项目部解经理、梅总谈工作。主要是内业。
梅总施工过高速公路,经验丰富,很快就沟通了,表示不折不扣地照《公路监理手册》办。于果表示,明天开始先看一下资料,再具体规范内业。解经理提出,改线段K2+202~K2+606段可以移线,以减少高挡墙。于果当即表示,移线内业工作量大,本着便于质量控制、降低投资、缩短工期、优化线形、改善行车条件、发挥施工单位自身优势等原则处理。昨天,还为4合同段签发了K53+749~K54+013段移线的工程变更令,以增加2万方的土方开挖量的代价,减少了13万元的投资和2000m3的浆砌石。目前,构造物图纸未到,量无法比较。你们先考虑线形及移线后的工程量,等构造物图纸到后再申报工程变更。解、梅同意。他还对水电S局的工作及水电S局项目部的员工的敬业精神表示赞赏,相信以后的合作是愉快的。
第二天,逐项阅读了开工申请批复、施工放样报验、工程变更、验收表格。发现普遍存在施工方法过于简单、监理意见风马牛不相及等问题,此外,顺序错误,检查表所附资料不全。为此,要求参照水电G局填写。资料不合格的,该补的补,该换的换。工程变更令要全部换。
外业上,除建筑通病外,还普遍存在着工序未经验收就进入下道工序的现象,造成上挡墙厚度不够、截水沟、边沟深度、厚度严重不够等问题。构造物基坑高程错误,虚报工程量。砂浆、混凝土强度严重不够,将“节省”下来的水泥拿到洛河码头街上倒卖。
更为恶劣的是,业主、总监检查时发现,象富有隧道这样的重点部位,开挖完成了一半、初期支护施工了近50m,驻地办还从未验收过一道工序。
驻地办形同虚设!真是危言耸听!
这些,是他决定到5合同段时未曾想到过的。
人的本能决定了人的“惰性”。你开始不严格要求,到他养成了“惰性”,再来纠正它,比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要难得多。水电S局目前的状况就是这样造成的。
通过规范质检验收程序,解决了外业工作上存在的大的问题。
9月下旬,5合同段的监理工作走上了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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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美”
当时,在水电S局,项目部驻地在开始路段,而主要施工面在后段,没有通讯条件。随着大山梁改线段全面开工,每6天除保通32小时外,其余时间到现场处理得往返步行12km。在大干100天里,于果和小张、小卫几乎每天如此。小黄、大黄工则驻K61+500营地。驻地监理组分成两处,是其它合同段所没有的。
质量问题依然是最头疼的问题。大的质量问题好解决,但建筑通病则是普遍的。为了质量,监理工程师小董在这里被打伤,肇事者逃之夭夭。于果他们每天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查获的质量事件不少,也罚了不少的款,这样整了一个月。10月8日,于果和小黄、小卫在K62+280附近爬上坡顶,查出用碎石、风化石砌筑截水沟,空洞严重,铺砌厚度仅10cm,离设计要求的30cm相差甚远。全部拆了,开了一张200元罚款单。恰巧,这个施工面的老板是解经理的“把兄弟”,这一下子遭到水电S局上下的抵制。人家讲的也有道理,你罚,几个月甚至半年后才能扣款兑现,那时早已事过境迁,对当事人心理上根本没有威慑力。给人留下的是你于果就只会罚款的“印象”,罚得太多,还损害施工单位的形象和“生存环境”。也同样损害与施工单位“荣辱与共”的驻地办自身。
是的,“严刑峻法”这种典型的法家手段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背景下,很难行得通。西门豹变法强了魏国,自己遭杀。商鞅变法使秦国后来居上,为后来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可他本人遭灭门。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以法家思想为治国指导思想的朝代──秦朝是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朝代,李斯本人遭诛九族。秦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教训早已被刘邦君臣所总结。其他法家思想代表人物、变法者有哪个不被车裂、灭门的?“清官”们不是被贬就是流放。包拯斩了他侄儿,是因为这个侄儿作恶多端,已激起民变,如果不斩,对他本人不利。因此,他斩侄儿是官场斗争的需要,是丢卒保车。这算什么“包青天”!倘若他真的象故事中描述的那样执法如山,他不会在官场善终。共和国历史上,无论是毛主席、邓老、###,总是在腐败、社会治安及其它社会积弊等问题相当严重而迫不得已时,才采取“运动式”方法处理一下,从不打“持久战”。可见,典型的法家手段可以短期内见效,但不可持之以恒。
在4合同段,奉行“棒打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差点挨打还没人管。自己和小董的教训中是否含有这种成份?恩威并举,宽猛相济。现在接手的不是当初如一张白纸的G局了,要在它上面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谈何容易!这里也争第一,必要吗?对4、5两个合同段,虽然目标是平起平坐,可总得有个一、二吧?水电S局与G局不同,因为停工5个月,目前主要矛盾是施工进度、完成投资,这些就是这里的实际,也是业主考核监理工作业绩的重要指标呀!进驻4合同段时,就要求将合同、规范和业主的要求与G局的资源优势和4合同段的自然状况相结合,摸索出适合本合同段的监理工作办法。现在怎么不“结合”呢?用人要扬长避短,对施工单位也要扬其长、抑其短!
维纳斯意外断臂,反成为艺术珍品!比萨斜塔无奈的倾斜,倒成为著名的名胜!这就是艺术!这是学摄影的时候学到的。此刻,床前月光明亮,仰望天空,月亮是缺的。啊!太阳残缺,照耀一切。月亮残缺,众星拱之。大海残缺,生命摇篮。大地残缺,风光无限。蓝天残缺,白云相伴。长夜残缺,星光灿烂。
历史、艺术、大自然现象这些离散的“点”,再次在于果的脑海里被拟合成一条有规律的光滑“曲线”。
对,现在就调整,要让水电S局把它的资源优势发挥到最大限度,确保进度、投资按计划完成,满足业主的要求!这样才能再度成功!
他很快调整了“政策”,尽量不罚款,但现场监理巡视和查处力度不减。逮着了质量问题,不管是谁都要一拆到底,毫不留情。对情节严重或屡教不改的,不直接清退,而是通知水电S局项目部不再给其安排新的施工面。否则,分项开工申请将得不到批准。其实,对于施工质量,人家施工单位对分包商也是管得紧的,不过是内紧外松罢了。
他本人则把主要精力放在现场确定方案、解决施工技术问题、审查工程变更、组织验收、内业、内外协调等方面。
此时,他又回想起来5合同段前,包工、小杨担心4合同段的工作滑坡,劝他留下时,他就说过:“不用担心,只要把我们定下的这一套坚持下去,拿第一没问题。我到那里后,会把工作搞得与这里平起平坐。不过,我到那里后和在这里是判若两人。”这个转变,用了一个月。在他看来,转与不转,转多转少,就看“成本”和“效益”了,这个“成本”、“效益”不全是经济上的。假如5合同段一直是他管,他会目标第一,勇往直前!不会转变,也不需要转变。
从此,5合同段的产值在全线遥遥领先。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唇亡齿寒
可怕的“内耗”也从此开始了。
首先,是4合同段驻地办负责人兰工被黎明总监“清退”。兰工于9月底到达4合同段后,继续对质量、安全进行整顿,为总监和G局所不容。大山梁隧道进口进洞方案是黎明总监撇开分管地质的贾忠副总监确定的,兰工当时就反对,认为如果按总监定的方案施工,将导致洞脸塌方,会严重威胁施工安全、影响施工进度,还会给业主带来近70万元的经济损失。总监固执己见,说了句“垮了我负责”就通知施工。后来,果然垮了。黎明感到没脸面,先后多次到水电S局、G局收集兰工的“证据”,但一无所获,便以兰“一个月内去过8次歌舞厅”将兰整掉了。
实际上,兰被清退事出有因。黎明总监自己不学无术,工作上专横独断、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又容不得部下的长处,再加上他喜欢在工程量、质量上玩手脚,兰工的存在自然碍他的事。试想,兰工自费点支歌,都值得“清退”,那么,黎明每个保通日到各合同段找施工单位赌博,一次赢个万把八千的,又该当何罪呢!
唇亡齿寒!于果感觉到了。
果然,于果受到了排挤。
11月5日,业主章文经理等到工地检查工作,召集总监、副总监、各驻地办负责人开会,了解情况。和其他驻地办一样,于果向业主汇报了驻地办对质量、进度、投资等方面的监督及产生的实际效果。没想到,引起了黎总监、贾忠副总监的妒忌。
11月16日,业主在大湾镇召开移民征地工作会议。晚餐时,大家聊起各自的话题。水电S局这几个月的产值自然是大家关心的。突然,贾副总监拍案而起:“产值!我要是想报多少还不就多少!保证不让别人看出破绽。”破口大骂于果和水电S局。在场的有县土地、移民办、新闻单位及镇上的各部门负责人。
他和水电S局解经理大为震惊。5合同段产值是经驻地测量监理小黄工和于果共同审核,杨副总监复核,黎明总监签署,最后由业主审定的。有疑问,可以查询,可以质疑,可到现场来复核,身为副总监的贾忠,凭什么不负责任瞎说!但是,人家是“真马列”、第一副总监,分管着地质专业,边坡开挖方案得由他审核,得罪不起。在此针锋相对,也太丢人现眼了。但这是原则性问题,决不能含糊,他只好立即请水电S局的同志向业主解释、澄清,欢迎对工程计量和产值有疑问的前来现场复核。
晚上,他与贾副总监进行了长时间的沟通。内容有兰工的遭遇、5合同段驻地办的工作。他说:“其它三个驻地办都有总监、副总监坐镇,我在水电S局不容易,需要你们总监支持。”
这本来是针对晚饭时发生的事情而言的。贾听后,心头火了,但没发作出来:你把自己与总监们平起平坐了!S局的工作也与G局平起平坐了!他立即作出反应:“我不再坐镇4A了!”在他眼里,4A合同段被黎总监搞砸了,黎总监的“兄弟”们欠下当地老乡的工钱,弄得T局与当地老乡关系紧张,T局的同志下午在会上还满肚子怨气。他们无能为力了。他决定明天就返回总监办,去抓4合同段。
11月23日,保通日。黎、贾将郑兵副总监请到了5合同段驻地办。首先申明总监、副总监负责、分管的工作,然后宣布,刚才在一个施工面发现一堆砂子有问题。指责于果这几个月没有把工作做好!以总监名义将全线的圬工砌体和锚喷全部停工,并罚S局2000元。这一下子炸了锅,一个施工面的问题就要停全线,一个普通问题就彻底否定这几个月的全部工作,也未免太以偏求全了。无非是树高招风!无非是要别人知道你黎明的存在而已!监理质量,你巡视到那里,他规规矩矩的,你前脚走他后脚又玩起了手脚。大干100天,工作量更大,局部难以顾及,作为总监和副总监完全明白。况且,5合同段驻地办无地质监理,试验监理陶金现在在4合同段驻地办,人手不够,怎么管得过来。况且,昨天S局还针对砂子的事情发过文,怎能说是不管!当天,于果与总监们一同上总监办开会,路过总监直接抓的4合同段,不合格的砂就被推掉四处,但没停工、罚款,也没指责谁。可见,黎总监、贾副总监说话办事,是有多重标准的。
11月30日,为审批K3+280~K3+330边坡开挖方案,业主、总监们来了。又发现两起严重的违规施工。富有隧道施工队在格栅钢架顶部垫石头,这种事于果曾以监理工程师指令明文禁止,并向黎总监汇报过。这次又犯,该狠狠地整!他和水电S局的解经理,都动怒了。另一起下挡墙施工面,前面黎总监、贾副总监路过和现场监理明豫、小张巡视时,都是正常的。可几分钟后,业主章文经理路过时,发现他们将片石乱抛到施工面,再往上洒很稀的砂浆。这怪监理力度不够吗?恐怕不能。但这些也被贾忠等人在业主面前说成是监理“故意不管”、“失职”。黎、贾研究后,确定富有隧道11月份全部不予计量。
这些事件表明,黎明、贾忠老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看待5合同段,他们缺乏监理工程师最基本的公正。为此,于果于12月1日特地到5B合同段驻地办,向郑副总监汇报了对近来一些事情的看法。认为:①对S局处理过严,不切实际。质量需抓,但乱停工、无度罚款适得其反,富有隧道11月份全部不予计量有欠公正。②S局因停工原因,进度滞后,因大山梁隧道增加造价及改线段投资变更,现投资为6400万元。即使今年完成2500万元,明年头5个月压力仍然很大,高产值完全正常。③自己的工作特点是反应迅速,为业主、施工单位服务,营造一个有利施工、人人舒畅的监理环境,大家齐心协力把任务完成,让业主满意。得到了郑副总监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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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效
年终大检查、评比即将进行。
此时,4合同段除大山梁隧道和K54+900石拱桥外,路基基本上形成。5合同段路基除200m塌方段外,开挖基本完成,其余项目完成40%的工程量,大山梁隧道及改线段的施工进度和形象面貌令人欣慰,完成的投资额居全线之冠。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时,又有人玩起了“小动作”。先是打电话到监察厅举报S局将K56+900处一座7000m3的挡墙层层转包。S局在2月底改线前从未将这座挡墙提上日程,当时于果还在大湾子驻地办,很清楚。2月底确定大山梁料场改线,这座挡墙被取消。接着,又有人假冒5合同段的分包商,向业主“莫须有”地举报于果收受钱财。黎明总监还到处游说,拼命诋毁S局的施工质量和5合同段驻地办的工作。
然而,这些阴谋得到了可耻的失败。
由业主组织的、有政府部门、有关专家及参建各方人员参加的以质量为主的年终综合大检查评比结果,对5合同段的各项工作作出了公正的评价。5合同段的施工及驻地监理工作均获全线第二名。于果原来负责的4合同段的施工及驻地监理工作均获全线第一名。
“新天地”开辟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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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耗根源
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
其总根源就是监理部有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自称“第一”副总监的贾忠。
于果在4合同段驻地办期间,他们之间的配合也是好的,因为那是他分管的路段。后来,黎总监将于调至S局,独立负责着一个没有总监坐镇的拥有两条隧道、全线最长的平板桥、最高的边坡、还有三个全线最高的挡墙、工程量最大的合同段。2000年终大检查结束后,黎总监对4A合同段工作很不满意,曾动过派于果去4A合同段的念头,贾忠担心于果把工作搞好了,会丢他的面子,当场反对,结果未成。
可是,贾忠感觉就不一样了:你又去帮郑兵了!我们监理部都占山为王、各管一段了,你于果连副总监都不是,凭什么还占着一个全线最大的5合同段?当初,我是作为“真马列”来掌握领导权的,到头来竟只“掌握”着一个最小的4A合同段!的确,当时的合同投资额4A合同段仅2100万,而4合同段是4200万,5合同段是6400万,5B合同段是2800万。4A合同段的质量也是较差的,进度也不能让业主满意,上次评比下来倒数第二,这次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即使他回总监办与黎总监一起继续抓好了4合同段,可又有谁注意到他?他心头的压抑感可想而知了。
2000年11月5日,于果向业主汇报了5合同段的现状后,他就沉不住气了。于是,11月16日,在大湾东镇发生了“晚餐事件”。11月23日,“挟天子令诸侯”,利用一堆砂将S局施工的全线圬工砌体、喷锚停工。S局的同志听到他出门时,还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创产值!”12月11日,公司领导一行参加完大湾电站设代处挂牌仪式后,视察南大线监理工作。头天,杨副总监要于果准备车子,明天等贾副总监下来后,再一起到K61+556桥处接领导。可是,他到后,装模作样地往驻地办方向走去,但没进驻地办,兜了一圈后骗S局的同志说:“于果没在,可能上工地了。”就将车带走了。于果久等不见他来,下去一问才知他早把车子带走了。步行追了1km多,才接着公司领导。这不知造成了多大的误会。鉴于大检查前发生那些怪事,于果打电话向公司张总经理反映,说,“难道摘了我的‘桃’,还要放倒我这棵树不成?”2001年1月3日,业主、有关专家确定位于5B合同段内的孔雀谷隧道方案这样的大事,他竟然故意瞒着分管副总监郑兵!
尽管耍尽花招“显露”自己,可监理工作毕竟不是靠勾心斗角、挑拨离间、做“小动作”玩出来的。他开始没能把整个4合同段抓好,坐镇4A合同段也未能把那里的工作抓好。由他审定的边坡方案往往要多次反反复复,施工机械要多次爬上爬下折腾,增加了施工成本、延误工期、还造成许多废置工程,这些不应该发生在一个地质专业高级工程师、副总监身上。业主及施工单位、监理内部对他评价都不高。他非常清楚。
目前,G局仅剩大山梁隧道和K54+900石拱桥,而S局还有2/3的工程量,大山梁隧道、大山梁改线段的施工如火如荼,已成为全线的中心。照此下去,5·31节点工期检查评比,S局很可能是第一名,这是他和黎总监最不愿看到的。于是,他们“研究”出了抑制5合同段驻地办工作的“绝招”。


“孤独美”
陶金,2000年10月12日接替大黄工来到5合同段驻地办。11月初,因5B合同段试验监理谢工、4合同段的驻地办主任、试验监理包工相继回昆休假,这两个合同段回填量又大,黎总监先后派他到这两个合同段顶替了一段时间。12月6日,他回到5合同段。因K62+297~K62+380段路基回填量很大、富有隧道即将施工仰拱混凝土,加之下面需要他这样一个较老的同志“压台”,在请示郑副总监后,于果派他到K61+500营地。他本来对黎总监在40天里把他折腾三个合同段就很窝火,现在又要他管试验却没让他跟试验室在一起,抵触情绪十分明显。
一次,于果在巡视时发现,K61+556平板桥附近现场发现一处砂子纯粹是黄土,处理后向他通报。他说:“是上面的,该你管。”我说:“都要管!只要我们合同段内,发现了都得管,谁发现谁管,何况你是试验专业的。”他说:“人家说是从大山梁隧洞出口的制砂场运来的,你不管我怎么管?”我解释说:“我并不知道这事,你发现了要通报我一声。”他更不耐烦了:“告诉你,你又不管。”于果明白了,他受了贾忠的影响。
实际上,位于大山梁隧洞出口的制砂场,一直是以洞渣为原料,优先供应桥梁、隧道等重点部位,其次才供应圬工砌体的用砂。用洞渣制砂成本高。没想到,那天不供重点部位,老板就用边坡开挖弃下的全强风化弃渣制砂,于果他们在上面没发现,他误认为是不管。返回的路上,于果令S局的装载机将不合格砂全部推下了悬崖。怎么会不管!
路基回填,本来就只是试验专业的事。陶工作为一名有30年工作经历的老工程师,该处理得好的。可他发现人家违规施工不管,硬要等于果到现场去处理。12月15日,大检查前夕,于果检查全线,他反映了K62+297~K62+380回填问题。于、陶和小董三人到现场后,发现松铺厚度达1m,压实度不够,与挡墙、涵洞交界处根本没碾着。这还是S局自己的施工队伍干的!当场责令把不合格的填土全部推掉,要求今后按合同、规范施工,陶工开出了1200元罚款单。尽管如此,大检查时还是查出了薄层碾压、压实度不够等问题。12月31日,副总监贾忠在监理部内部会上总结时说,“S局如果不是回填出了问题,这次就是第一名。”这种说法虽不够全面,但可见回填占的分量有多大!
该他管的没管好,却在其他同志面前怨于果没树立起监理的威信。为了树这个“威信”,他动不动就训人家施工员,一时间弄得关系紧张,大家都火。开始,于果认为他是“更年期综合症”。后来发生的事,改变了看法。
2001年2月初,于果在工地连续呆了5个半月后,回家休假,驻地办的工作由他代理。之间,他到大山梁隧道,莫名其妙地说施工质量问题太多。当人家请他指教时,他说不出,扬长而去。引起施工队反感。他还对一些施工队说:“你们说于工为你们定方案、出点子,我试验专业的就管不着你们!你们的砂浆、混凝土强度行不行就全靠我一句话!”这样“震慑”、“启发”的结果是,施工队轮番请驻地办吃饭、进歌舞厅,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他索性在大湾子开了个“大湾餐馆”。为了开餐馆,三个多月几乎天天往返跑大湾子,还经常连续几天不回来,原材料、试验、回填方面的监督完全失控,甚至连质量月报表都不做。于果与他谈工作,他总是又跳又叫:“你是领导,你去做嘛!”无法谈。直到业主专门对此发文、杨副总监打电话催要监理月报,他才将4个月的监理月报表补齐。
于果休假期间,5合同段出了三起大事件。
第一起是2月6日死人事件。K1+652~K1+710下挡墙在施工便道的上方,这是改线造成的,整个大山梁改线段都是如此,给施工安全留下了隐患。这天下午,三位民工领炸药后返回路过此处。本来,下面已吹哨,上面停了。下面正过人时,不知怎的,上面工作面上甩下一簸箕土石,砸着一位民工头部,当场死亡。死者哥哥从省城纠集了近50人,在现场闹了一个星期,经公安部门处置后才平息。这次闹丧,一个星期基本停工,进度受到严重影响。后来,法院判决肇事者有期徒刑3年半,赔偿损失万元,S局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某信息报2月10日竟以“阎王路段又出命案”为题炒作这起事件。于果2月20日在见到这张报纸后,非常光火:“竟炒作到我这个‘三师’头上了!我要反击!”
为消除这起事件带来的恶劣的负面影响,鼓舞S局的士气,也为了回敬黎明和贾忠,便决定通过媒体宣传5合同段。搞宣传,他照样拿第一。
此时,电视台正播放《太平天国》。电视上,曾国藩在靖港惨败后跳水自杀未遂,被左宗棠嘲笑。左对曾说:“你跳水尽忠!你就没看到你的湘潭大捷!哈哈,宣传湘潭大捷吧!”对呀!大湾工程是个新闻热点,南大线是大湾的重点,拥有两条隧道、全线最长的平板桥、最高的边坡、还有三个最高的挡墙、施工最艰巨、施工难度和工程量最大的、去年年终评比获全线第二的5合同段,则是全线的重点,可谓重中之重。什么“阎王路段”?分明是精品路段!他业余摄影十多年,结识了许多编辑、记者,5合同段的这些不正是笔下的题材吗!当好好炒一番了!他当即在电话里敲定了:为配合5·31节点工期,省党报副刊《当代工人》的记者们3月底到现场采访,5·1见报、在电视台播出。立即通知S局做好准备。后来,制作了一部专题片,4月下旬、6月中旬在卫视台播放。他在电视上表示:“质量是第一位的。我们驻地监理将对每个分项、每道工序都严格把关,确保优良。让业主满意,也向全省人民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5月1日,省党报重点作了报道,配发了于果在现场拍摄的图片。
第二起是2月16日是大山梁隧道洞顶塌方。2月2日上午,于果等监理工程师在验收时,发现:欠挖严重,施工方擅自处理后严重影响支护质量和安全;掌子面地下水量大。与梅总研究后,认为应停工处理。第二天一早,于、梅等在现场交待:目前,地下水丰富,侵蚀顶拱喷混凝土;洞身欠挖40cm,格栅钢架因此被割掉内层,危及工程和施工人员安全。要求暂停进尺,处理欠挖、支护等施工问题,做好顶拱排水。这里处于一个大断层,施工问题处理完毕后,继续进尺。14日,小卫验收掌子面时,发现未打径向锚杆,要求先打锚杆。施工队认为岩体破碎,打锚杆效果不好,应先安格栅钢架、喷护,否则会坍塌。双方相持不下发生争执。由于隧道开挖后要求及时支护,施工队连夜喷了混凝土。陶金大叫:“施工队不听监理的,就是于果没把我们的威信树起来!”
在驻地办煽动一番后,又撇开郑兵副总监直接告到黎明处。黎明总监下令停工整顿两天。16日复工后,原未及时喷护处发生大坍塌。业主及在场专家都认为是地质原因,只有黎明一人咬住是施工原因。事后,于果认为是地质原因,但现场处置不当。
2月27日,黎明借此在章文经理面前大骂于果:“S局质量最差,就是你捂住了!”
“质量问题我都处理过了,小问题不需向你汇报吧!你乱说什么,太不负责任!”
说到隧道塌方,于果说:“有人自己无能!如果我在,洞子不会塌。”他当时认为,黎明无非是嫉妒他在5合同段的工作,企图利用此事彻底否定S局的施工质量和自己的工作成绩,以发泄对年终评比中S局和驻地办均得第二名的不满。在现场,人们从解经理说黎明“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中还感觉到另有所图。而陶金是则想利用此事取代于果。他们各怀鬼胎。于果回到工地后,向陶金、小卫了解情况,他们闭口不谈。直到3月17日于果和明豫高工指令在顶拱固结灌浆后,塌方事件才告结。
第三起是2月19日K2+800附近山体大塌方。2000年12月初,业主未征求设计院意见就直接发文“优化”了设计,“优化”方案违反了设计规范。K2+500~K2+580段情况与K2+800附近差不多,按设计及时支护了,至今稳着呢!这次塌方是没有按设计要求开挖、支护造成的,后来又因处置不当,一直未干净。
这三起事件及3月7日同时发生的挖掘机坠崖和食物中毒事件、3月11日发生的K61+556平板桥架桥机倾覆事件,使5合同段为5·31全线通车所作的努力付诸东流,也将业主为5·31大山梁改线段通车设立的给施工单位20万元、驻地办2万元的工期奖化为乌有。
于果休假回工地后,陶金拒不交接工作,导致工作一时无头绪,还设置一些“陷阱”。
4月7日,于果和小张验完大山梁隧道仰拱钢筋、格栅钢架后通知陶金,下午要浇混凝土了,你去旁站、取样。他答应了,可是并没去。浇筑混凝土时运料车在刚浇好的混凝土上跑,混凝土振捣严重不实,小张制止不住。9日下午,这起恶劣事件被章文、黎总监、贾副总监查出了,真是气死人!黎总监却把责任推到于果一人身上。问他:
“你到底想不想干?”
“我想干好,可我指挥不动这里。”接着于果把一个多月来掏、王为不听指挥,不服从工作安排等问题汇报了,总监没表态。停了一会,又问:
“陶工哪去了?”
“今天与我验收江边的拦渣坝,在大湾子不回来了。”
“他在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他天天往那里跑。”总监听后没吱声。
K61+890~K61+990段边坡最高处高达145m,是当时南大线最高的边坡。3月底的一天,陶金在现场当着施工队的面对于果说:
“这个边坡可以验收了。”
于问:“什么时候喷完的?”
施工队答:“喷完一星期。”
于:“你是试验专业的,你清楚,混凝土强度还没出来,S局也没申请验收。”
掏不得了:“你就是听S局的!我们又不是S局的部门。”
于反驳:“这是工作程序!我们也不是S局上级,人家没报我也无权指挥人家呀。”
接着,于果指出必须先自检合格,才能报验,这是程序,总监曾发文要求过。对于施工单位与施工队之间的结算,监理工程师无权过问。实际上,对于施工单位,于果总是有求必应的,这是业主的要求。如果人家报验了,会及时与其他同志一起去验,作出合格与否的结论。从不利用职权刁难人家。
这场争论后,施工队就认为是于果有意做梗,只要打通这个关节,就可验收合格了。在陶金的策划下,4月19日,施工队轮番进攻,均未逞。不过,这次他第一次去了歌舞厅,引出了又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故事。从前,他是个“苦行僧”,从未去过这种地方。
4月22日,S局报验了,23日于果向郑副总监汇报了这些不正常情况后,与小卫、小张进行了一天的检验,发现第二台以上仅1~2cm,离要求的5cm相差甚远。事后,补喷了一个多月,才验收签字。其实,要打通于果这个关节非常简单,只要把工程做好就行。否则,什么也打不通!
这一事件后,于果还举一反三,24日与施工单位一起抽查了富有隧道以下路段的素喷混凝土,厚度都不够。S局发了整改令。富有隧道至K61+556平板桥段于5月底前补喷完。因施工K61+556桥,路断了,桥下路段补喷不成。9月7日,桥通时,于果已离开了5合同段,补喷就全免了。这些是后话。
他把这些用长途电话向黎总监做了汇报。第二天,总监派贾忠副总监到S局,他又汇报了这些怪事,申明态度。这回得到了支持,贾忠要求陶、王为二人支持驻地办的工作。从此以后,贾副总监再也没有不负责任地乱说了。于果也通告施工单位,不再接受施工队的吃请。
5月8日,章文经理和贾忠副总监检查工作,发现K2+583~K2+604段路基回填太不象话,回填料70cm一层、随便压一下就铺上层,立即将陶金直接找了去。被章经理批了一顿后,陶金才对回填负起责来。但是,试验报告仍然不让于果见到。
王为,测量专业助理工程师。2000年6月,他对K61+740~K61+900段的实测地形线审核不严,误导业主作出了该段移线的决定,使这段路投资多花了40万元,后来被业主审核工程变更时查出。2000年7月,他虚报了K61+556平板桥3#桥台开挖量和浆砌石量各近1000方,价值15万元左右。郑兵副总监休假回工地后发现,但为时已晚。
这回来5合同段前,黎明总监、贾忠副总监想利用他虚报工程量,又想利用他做内线,搞垮于果。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郑兵也想利用他牵制于果,拼命抬他。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深浅,在5合同段大“搅窝子”。
5合同段的内业可以说是最规范的。他2月10日一到,就将分项的最后一次验收“检验内容”一拦错误地改成“交工验收”、“中间交工”。等于果休假回工地发现后,要求S局改回,遭到拒绝。因为,黎明交待过,王为是直接向总监汇报工作的人。贾忠在他们三人当面交待,要于果注意树陶、王二人的威信,要让他们说话算数。王用纯蓝墨水签意见,内容也不规范,于果指出:这不符合归挡要求。他跳起来:“现在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我在干了七、八年都是这样子!”与陶金一样,工作上无法合作。
他向总监“直接汇报”了两起事件。一是K2+680~K2+710段塌方,于果现场见证了该部位的喷锚废置工程量,这个项目去年12月份已验收过了的。这本来是正常的工作,可他向总监告状说无锚杆和钢筋网。塌方后,他到现场看过,当时是有锚杆和钢筋网的。第二起事件是5月30日K2+620~K2+680段塌方后,他在现场发现部分锚杆长3m,恰巧头天晚上S局向他报了这段的量,锚杆是5m,于是又向总监告状,说于果工作 “虚假”。其实,这次报量的事于果并不知道,锚杆改3m是经过同意的,且有书面文件。黎总监幸灾乐祸,立即把这两件事作为于果的“罪证”捅到业主那里。然而,到年底,他们两人接受了施工队提供的“小姐服务”、收了人家2000元“礼金”后,同意报量了。这部分喷锚废置工程量直到2002年6月才审定下来。
他还擅自将业主王总工、副总监贾忠在现场共同确定的护面墙改成普通上挡墙和片石护坡,每米减少。K2+580~K2+600这20m被于果发现后纠正了。K2+500~K2+517段没发现,后来下一场雨后垮了。无奈,作废置工程申报。
8月下旬,于果和老冯工、小喻验收K2+285~K2+600段的圬工砌体,撬检发现他负责期间砌筑的全部护面墙、片石护坡砂浆强度过低,简直象黄土!为此,水电S局就此发了整改通知,于果把这写进了8月份质量月报。可是,返工了K2+580~K2+600段后停了。于果走后,其余的未经任何处理就全部“合格”了。
杨副总监也查出他在资料上弄虚作假,虚报工程量等问题。
图纸都看不懂,却乱指责别人确定的方案“不合理”、是“故意多做工程量”。概念不清,搅乱内业。自己份内的事形同虚设,却指责别人“不适合当监理”。这就是他,年轻人王为。可是,黎总监在监理工程师工作质量记录表中月月都给他评为“优良”。个中原因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犟老头”老冯工是2001年6月8日接替王为来到5合同段驻地办的,也惹了不少事。
上挡墙和边沟的验收资料,5合同段是分开的,他硬要和其他驻地办一样合在一起。于果解释说:“上挡墙属于防护,边沟属于排水,在合同文件中属不同的章。”他也同意我这个看法,但坚持说是同时验的,就要做在一起。其实,同时施工,同时验收,资料却要分开做的例子,在公路上是很多的。如回填,属于路基、墙背、涵背三个分项,分明是同时施工和验收的,检验资料却要做成三套。因此,于果坚持说要分开!他说了句“那么啰嗦!”后,把资料一推,就不管了。以后,所有的验收资料他都不签。
8月20日,K2+~K2+140下挡墙的基坑验收了。于果审查工程变更时,没发现问题,就签了字。但业主通过核对基坑验收图,发现多报了17m3浆砌石,发回重报。对此,梅总解释说:验收后,有一小段不可下基,继续下挖了。再次验收时,冯拒绝参加,也不签检查表和基坑图。于果审查时用的是最后的基坑图,冯后来补签的是他旁站过的前一次的基坑图。由于王为来后把程序搞乱了,“验收”后要求继续下挖的情况是常有的,这究竟是梅总们玩的鬼还是老冯的责任?只有他们两人自知了。
陶金、王为、老冯这三个人都性格固执、脾气火爆,工作能力不强、无责任心,不好相处。陶、王还爱玩“名堂”,设“陷阱”,能争善斗,到处都不受欢迎。王为还不懂装懂,喜欢攻击别人。内业工作上,王在设计方案上乱说、乱签,冯拖着不签,有意搅乱。而设计方案、内业工作正是于果的强项。黎总监后来把他们都往5合同段派,来前还要做一番“工作”,用意不言自明。

“玉兰花”
话说回头。
4月19日,在陶金的策划下,施工队马老板软硬兼施,半路上把于果“请”到了大湾子。
晚饭后,一起到了“星星山庄”。
星星山庄座落在一条大山沟里,离大湾子约1km。山庄的上部沟边有两棵大树,由于大湾地区全被森林覆盖,这里常年流水不断,在大树下方形成了一座30m左右高的水帘,被称为“水帘洞”。由于这个原因,南大线跨越这条沟处,业主花了近100万元的投资修了条4×4m的涵洞。于果在大湾子驻地办工作期间曾在“水帘洞”附近拍摄过风光照片。在已成为“小香港”的大湾子地区,这里是块难得的清静之地。
“于工,挑‘小姐’吧!”
“三陪”,国务院《娱乐场所管理条例》明文规定:禁止!他一贯严于律己,行为规范,远离一切违法行为。他从一些小报、电视中看到,娱乐场所往往还是“淫窝”。以往,他从不来这样的地方。今天执拗不过施工队来了这里,也仅仅是唱唱歌,放松一下而已。
见于果没反应,马老板忙来解释:“哎呀!于工,找个服务员倒倒茶水,递递饮料,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哦,原来不过如此!
就这样,他结识了一位重庆妹子阿苹。
对于爱好摄影、写作的于果来说,这又是一个了解社会、积累素材的好机会。当晚,他就通过阿苹获得了山庄的服务员、“小姐”们的各种“轶事”、“腓闻”及她们的酸甜苦辣、她们之间勾心斗角等方面的“素材”。
阿苹还说起,水电S局项目部一些部门负责人常来这里找“小姐”,陶金经常来这里找她的好友阿香,王为经常来这里找“小姐”阿凤。于果立刻联想起:蒲松龄的“聊斋”;《沙家浜》中阿庆嫂的“春来茶”馆;鲁迅先生笔下“咸亨酒店乃消息灵通的所在”。这些服务员、“小姐”们晚上上班,白天除了打麻将,就是闲聊。如果能笼住这个阿苹,除了积累素材,也许还能通过她了解水电S局和驻地办一些情况。
他托人在南江县城,为阿苹买了一部漂亮的手机,负担了每月的话费。每周到大湾子向郑兵副总监汇报工作后,都约阿苹一起共进午餐。所有这些开支,都是自掏腰包。
尽管如此,与阿苹相处过程中,从来没有过越轨行为,这源于他的极强的自制力,不合法之事绝对不做。对此,水电S局的一些人感到不可思议。陶金、王为劝他不必要“太正经”。阿苹的一些姐妹们调侃他:“无能”,给他取了一个温柔而又华贵的外号:“玉兰花。”
一年多里,阿苹一直向他提供着信息。
去年底大检查前,黎明总监、贾忠副总监害怕水电S局拿第一,怕他的工作得到肯定,“功高盖主”,贾忠副总监授意王为打电话到省监察厅举报水电S局层层转包,黎明总监授意王为假冒水电S局的分包商向业主“举报”他收受钱财。
2月份,他休假期间,S局解经理以吃喝玩乐的方法把陶金等人拉下水,让陶金等人降低混凝土、砂浆的质量、虚报工程量。后来,见下馆子多了,解经理就操纵下面的施工队花了2万元为陶金在大湾子给一个名叫阿美的小姑娘开了个”大湾餐馆”。于是,50多岁的陶金一连几个月不干活,天天到“大湾餐馆”泡阿美,“大湾餐馆”俨然成了陶金的“行家”。
陶金一边泡着阿美,一边游着阿香,王为包着了阿凤,所有的费用都是水电S局的施工队提供的。
4月24日,他向水电S局解经理通报驻地办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一些怪事,拒绝施工队吃请后,“大湾餐馆”财源断了。王为找到黎明总监“诉苦”,要求将于果“清退”。之后,阿美不愿再被陶金摆弄,与F局的一个技术工人谈起了恋爱,这对年轻人“吃”起了“大湾餐馆”。这样一来,到7月份,“大湾餐馆”倒闭。水电S局的解经理只好亲自出面帮陶金把餐馆转让了。
他按章办事,断了陶金的财、色路,按规范确定方案、严格审量,黎明、王为的黑手无处伸,就遭到黎、陶、王等人的陷害。这帮人除了工作上不配合、不支持、设陷阱外,还暗中捏造事实,罗列罪名,找所在公司的领导、业主诬告。失败后,黎明、王为等人耍了个阴谋,利用所在公司在西藏邦达水电站中标,需要调人的机会把他“推荐”去了西藏。而在当时,他本人、公司领导和业主都一直蒙在鼓里!
水电S局项目部办公室江主任主张告发黎明总监,被解经理等人排挤走了。
水电S局的解经理、梅总等人也在驻地监理之间挑拨离间,制造监理内部矛盾。于果走后,阿苹还告诉他:2001年8月,当他拒绝验收K2+285~K2+600段的圬工砌体后,水电S局也在暗地里帮助黎明、陶金、王为等人,把于果搞走了。这是S局对“永远的朋友”的“回报”!
于果走后,陶金“指令”施工队在驻地办盖了间杂货店,和一名发廊妹做起了“现场夫妻”,监理工作基本不管。
…………
于果完成监理任务离开大湾后的那个星期日,2002年6月23日,阿苹也离开大湾回重庆了。在昆明火车站送别时,他对阿苹说:
“我准备把南大公路上的经历写成书,书名就叫《春风一路》,前年底就想好了的,书中有我也有你。”
以后再也没有阿苹的音信。


到底是谁该“清退”!
黎总监的脏手伸到5合同段后,给于果的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后来还企图陷害于果!与兰工不同的是,在公司领导、郑副总监的保护下,总监的阴谋未能得逞。
大山梁隧道开工后,很多厂家到驻地办推销建筑材料。于果均以属“承包商自购材料”为由,叫他们直接去找水电S局。后来,黎总监来S局推销的建筑材料,S局和施工队都认为,价格比市场价高、不好谈价,委婉拒绝了。
对S局,于果向来是“重查慎罚”,即加强巡视、及时处理、少罚款。对这种做法,黎总监一开始就很不满。2月14日陶金报告了小卫与施工队吵架事件后,黎总监觉得整S局的机会来了,对S局做出了一系列不公正的处理。于是,解经理忍不住了,在隧道内与他吵了起来。可是,人在屋檐下,S局不得不低头,同意高价买他黎总监推销的建筑材料。
3月底,大山梁隧道开始施工仰拱部分混凝土。4月2、3日,为便于施工和优化方案,于果在授权范围内,书面指令取消了纵向排水管以下的防水板、土工布、止水带,这部分工程款8万,材料款5万,惹怒了黎总监。黎4日专程到5B合同段驻地办找郑兵,大骂于果“不好好干工作”,要“清退”于,遭到郑副总监的反对。他还不甘心,又怒气冲天到S局,先找一些施工队收集 “材料”,后又到驻地办撇开于果把其他监理找去,听取他们对于果的“意见”。折腾了一整天后把于果召到总监办。
晚上,黎总监和贾副总监一起同他谈话。
黎总监首先指责于果:“5合同段方案随意变更。大山梁隧道WTD锚杆改砂浆锚杆、取消格栅钢架接头板,富有隧道以下路段边坡全改素喷,这些都是你一人擅自作主。”
于果解释说,“锚杆恰恰是您黎总监9月26日在S局开会时会上定的。事后我请示您:变更怎么报?您还说,‘叫S局做个单价,将WTD锚杆单价做成与砂浆锚杆一样,这部分造价就不变了。’格栅钢架接头板施工单位改了,从力学上看没什么问题,我默认了。富有隧道以下路段素喷是业主章文经理、郑副总监现场定的。为了进度,是我签字的。”
其次是核实富有隧道顶拱喷混凝土回填工程量。于果做了说明:“这是您和业主现场要求用喷混凝土回填的,我和明豫高工去年12月初在现场就核定了的。”
他们又指责于果工作方法不当,驻地办其他人意见大,说你把驻地办变成施工单位的部门了。于果举了与陶金在高边坡现场争论一事,说:“这是按正常工作程序,在质量、进度、投资方面我是严格把关的,并不受S局左右。人家报了,我们该办的就要办,还要尽快地办,不该办的坚决不办,这就是‘服务’。”
贾副总监又指责:“方案变更随意,尽听人家的,自己的人反而不知道。”于果说:“我是民主的,做一项决定前尽量征求意见,对正确的都接受,对错误的不论是谁提出的都不会接受。但我确定方案时,由于驻地办其他同志不是这个专业的,就没征求他们的意见。我确定了后,都书面通知到有关的监理,但不排除个别时候疏忽、遗漏。施工单位经验丰富,现场问题往往是施工单位最先发现、提出的,变更方案满足施工要求非常正常。根据现场情况及时调整也是应该做的。”
贾忠又说,“我们怀疑你与施工单位有不当交往。”于果说:“我绝对不会。我做的属于正常工作。”
于果还就2月中旬大山梁隧道塌方事件发表了看法。认为小卫作为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没有工程经验又不听施工单位的正确意见,是不应该的。人家打了很多洞子,经验丰富。你们如此树“威信”适得其反,只能给人一个无理取闹、另有所图的“形象”。还问二位总监,“我和王为从未打过交道,没任何矛盾,他一到就‘搅窝子’、不听招呼,把我的工作骂得一塌糊涂,腔调和你们二位完全一样。这是什么原因?还在我面前摆老资格,他工作七、八年,我工作了20多年!连我们公司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专家、甚至一些国家级专家都没有在我面前这样摆过资格!我的工作总是不中你们的意!是你们的思想意识有问题!”经于果这么一说,他们没再吭声。
可是,陶金、王为更加趾高气扬。此后有一段时间,王为还多次在给总监的电话里谈论“清退”于果的事。
黎总监还没有消气。
5合同段仅两处需要做填方边坡排水系统。本来,监理部通知用浆砌混凝土预制块。可是,S局的预制场在驻地办附近,K61+556桥施工将路断了,混凝土预制块无法运下去。为了达到5·31节点工期要求的面貌,于果同意他们用从F局买来的空心砖代替。可是,6月14日,业主检查评定5·31节点工期时,黎总监在现场大发雷霆,又当众指责S局“随意变更”,还乱骂一些部位施工方案“不合理”。于果只好耐心解释其原因,可总监还是坚持拆掉了,还罚了S局的款。实际上,除断路外,当时S局的路基工程量还很大,不可能象其它合同段那样,把主要力量投入到仅有的两处填方边坡排水上。这是S局的实际情况,黎总监应该清楚。填方边坡排水在其它合同段也是五花八门,有浆砌石的,有空心砖的,也有浆砌混凝土块和现浇混凝土的。为何5合同段就不能根据实际情况变一下呢?业主早就要求着手放权,除重大问题外,都应在驻地办解决。难道这点小事我于果就无权处理?
事情还没完。
6月18日,黎总监到S局。他先到驻地办,当着老冯工的面指责于果:“没有把工作做好还老往歌舞厅里跑!”
于果说:“吃请早禁了!我到底哪里没做好?”
总监说:“刚才见到一堆砂不行,隧道钢筋还没校!”
于果说:“这是建筑通病,杜绝不了。况且专门有试验专业在管,不要一味推到我头上。钢筋到立模的时候校,已和老明工讲好了。”
总监又说:“上次(指5月30日塌方的边坡喷锚)虚报工程量!”
于果说:“这与我无关。”因为是向王为报的,况且王发现后并没签字。
最后,总监说:“给你一个月机会,再不搞好,你给我回去!”
看来,他要动真格了!
接着,总监来到S局工程部。对梅总大骂:“你们S局变的多,乱变!设计有的就要做!就是错了也要做!就是要垮也要做!”
这一下,弄得梅总满头雾水:这是怎么啦?
接着又骂:“于果在这里工作不好好干,满抽屉都是钱!是施工队送的!我要把他赶回去!”实际上,从2月份开始,他多次说过这样的话,造成了驻地办内部不听指挥,S局及施工队也不听招呼,工作一度陷入困境。直到5月8日,章文经理做了陶金的工作后才略有好转。
此时此刻,于果想不通:到底是谁不好好干!我到达大湾公路工地后,很快适应了工作。为把好质量、进度、投资控制关,与其他同志一起,在交通、通讯不便的情况下,每天徒步往返12km,积极、主动地现场研究、解决施工中出现的问题,帮助施工单位解决施工技术问题。同时,严格规范工作程序和资料报审,强化中间过程控制,对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按合同和规范进行验收。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按业主要求,既是设代又是监理。我的工作,早就得到业主和有关专家的肯定,又受到施工单位的欢迎。哪里忙,你黎明就把我往哪里派,我都服从了。我所到之处,每次评比都是第一。你竟然不承认!别忘了,你到处炫耀的4合同段还不是靠我打的坚实基础!你作为总监,工作无能,以权谋私、整人有术,处处拆我这个部下的台不算,还公然诽谤我!你有什么资格当总监!要不是为了本公司的声誉,我早就要掀你了!我图个啥呀!还不是为了给公司打造牌子!象我这样一个干了20多年却连三级产品审查权都没有的都在为公司拼命工作!你这个“栋梁”却到处赌,赌得施工单位怨声载道,赌得业主要求换总监。业主对你的评价是:“喝点小酒,玩点小赌,搂着小蜜”。你难道不感到惭愧!你这样下去,大家的努力将付之东流,你的“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的军令状也将成为笑柄。你这里是全公司所有工地中环境最苦,工作最累,待遇最低的地方,为何干好了还要挨整呢?……。
这一切,直到两天后发生了一起质量事故,才把真相彻底弄清。
6月20日,于果和老明工一起检查大山梁隧道。现场发现,刚拆模的路面混凝土蜂窝、麻面太多,大大超标。铁证如山,施工队和施工员还不认账。于、明当即下达了停工令,要求整改,并罚款2000元。恰巧,业主、有关专家、黎总监、设计院代表等因K3+133~K3+235段的方案来到S局驻地,于果顺便向总监汇报了此事,总监还当场把罚款单转交业主。这天,由于自己指导S局提出的K3+133~K3+235段边坡开挖及下挡墙方案得到了各方的认同,多少感到一些欣慰。设代处据此签发了南大线第一份设计通知单。
24日,于、明到大山梁隧道验收整改。
老明工说:“那天,你罚了款,我安慰他们,说发生这种事,要是在G局,要罚一万、两万的,于工才罚了2000元。人家说,‘明工,你不知道,G局遭重罚是有原因的。当初黎总监要我们买他的建筑材料,开始我们都不买,他整了我们的冤枉后,我们这边买了。’”
于果一听,便明白了:我取消过防水板、土工布和止水带呀!回到驻地办一查,监理工程师指令上的日期是4月2日、3日,而黎明找郑兵要清退他、来S局收集他的“材料”是4月4日!
原来如此!你黎总监心眼也太小了!怪不得反复指责我和S局“随意变更”!怪不得那天对WTD锚杆、接头板方案更改耿耿于怀,却回避防水板、土工布和止水带!假如WTD锚杆、接头板不改,你又可以做一大笔生意!怪不得人家解经理说你“另有所图”!怪不得乱整S局!怪不得……。一切都明白了。这是滥用职权敲诈勒索!这是索贿!这是对监理工作的干扰!这是打击报复水电S局!为了个人的不法私利,竟置工程、质量、进度和施工单位正当利益而不顾,这是监理工程师纪律和法律所不能容忍的,更何况总监!
25日,于果向梅总核实这些,他恍然大悟:“如果你不说,恐怕我永远一头雾水。”原来,4月2日,他回家休假,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找解经理,得到了证实。他随即赶到5B合同段驻地办,向郑副总监做了汇报。接着,又将今年以来驻地办发生的事向公司领导做了汇报。可是,他得到是“误会”、“你好好干工作”之类的官腔。没法,他只好说:
“黎明必须停止一切与总监身份不相称的言行,否则,明天我就到检察院,揭开大湾电站反腐第一案的序幕,让公司领导、让业主和所有的大湾工程建设者都知道,是谁在以权谋私,是谁不好好干?到底是谁该‘清退’!你们也知道,整这些事与我的本职工作一样的专业,一样要拿第一!”
公司领导才答应过问此事。
矛盾已在水电S局公开,人家想利用这件事。
小白,S局项目部负责报量的经济师。听说这事,找到于果说,“于工,这好办!”
“那怎么办?”
白说:“我们把这部分量照样报,5万元材料款照样付给他黎总监就是了。”
于果当即拒绝:“国家财产,岂能侵吞!”作为律师的于果深知,这是贪污,这是犯罪!
第二天,6月29日下午,黎总监来找解经理。和上次一样,快速反应。这与他接到施工单位申报的文件一拖再拖甚至拖上几个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后,解经理在晚饭时对于果说:“黎总监这次来一是有事求我,二是为了想与你沟通,说以前这里的事情你只向郑副总监汇报,他心理上不平衡,业主问他他都答不上。还感叹S局和你于果都惹不得!”还劝于果:“这事就算了,适可而止吧。”
于果问:“总监求你什么?”解就不再说了。
杨副总监后来也劝:“不要捅大,以免引起震动。我们共同度过大湾公路监理这两年。”
黎总监求解经理干什么?
2001年7月11日下午,章文经理、章元总工来了,与解经理和于果共5个人一起爬上K3+133~K3+235这段高达160m的高边坡。郑兵副总监拒绝前往。
本来,K3+133~K3+235段开挖、支护和下挡墙方案是由于果提出、S局提交的。6月20日,经业主、有关专家、设代同意后,设计院发出了设计通知单。现在,要否定自己的方案,于果并不乐意。但经不住施工单位的纠缠,况且业主都来了,总得陪呀!解在坡顶上强调:已经施工十多天了,目前现场施工面狭窄,为了施工机械、人员的安全,不能再挖了。水电S局准备重新收集资料,提出的“新”方案。
没有于果的参与,S局提方案不会那么顺当。直到8月初,S局才提出“新”方案。按业主的要求,于果将方案报郑兵,被大骂:“原方案是不需要变的,他们为什么不想挖!你跑什么?你是不是‘吃’了人家?”于果只好反复解释:“这是业主要我来的,他们要你审后与设代处联系。”郑才勉强收下了材料。
8月5日晚,于果、梅总到5B合同段驻地办,见到了设计方面的二位同志,这次郑兵又回避了。在一个多小时里,主要是梅总与设代之间谈。设代反复强调:原先的开挖、支护方案是正确、合理的,非常符合实际情况的。最后,征求于果的意见。
于果说:“这个边坡垮过多次,该垮的已经垮掉了,现在已经稳了。既然他们不想再挖,就顺水推舟,满足他们的要求,再下挖10m左右把小溶洞挖了,削平埂埂,支护一下就得了。这一下子,既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又为业主省了钱,缩短了工期,我也省事,大家都有好处。”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不久,设计院致函南大公路项目部,维持6月20日的设计通知单,不改。
可是,于果走后,经黎总监“协调”,该段边坡除了按6月20日确定的支护方案施工外,设计院又出了第二份设计通知单,在此加了160颗锚索,业主枉花了200万的工程投资!该部位的施工队是总监特意安排的,锚索的生产厂家也是总监“指定”的。
直到2003年,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于果利用工余时间写这本《春风一路》,把这些事链接在一起时,才发现:这就是那天黎总监求解经理办的事!
这一切都是背着分管副总监郑兵干的!


中国的悲剧
2001年7月11日下午,在贾忠的影响下,业主章文经理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于果确定的方案横加指责。
大家路过大山梁改线段时,章问:“这些方案是谁定的?”
“我定的,是照设计施工。” 于果答道。
章当众大骂:“荒唐!乱弹琴!工期又紧。放着总监、副总监不用!自作主张!”
于果也火了:“这不是直线工期!这段路必须照设计施工!否则会象那边(指K2+700~K3+235段)那样,垮!”
章更叫了:“垮就垮嘛!要优化!”
于果也不示弱:“现在20m不打死的话,要垮出上百米高的边坡!”“你要‘优化’你发文,到时候我不管了,你自己来收拾!垮就垮,那象业主讲的话。”
当晚,于果对贾忠说,“今年以来,我已经被整够了。现在业主也不支持了。我干不下去了,另请高明吧!谁有能力谁去干!谁要摘桃谁来吧!”
没想到,他说:“好处都捞完了!”
于果问他:“捞了什么好处?”
他说:“抛头露面。”于果明白了,这指的是他们制作专题片的事。便说:“我已经看清楚了,只要把我弄掉,5合同段的工作就‘做好’了,就不会有人骂了。”
这次争吵后,业主专门对此发文,又“优化”了设计。十多天后,由贾忠现场监督,实施了“优化”。他在现场还冲着于果骂:“疯疯癫癫的,乱搞!”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谁是谁非,大自然作出了最公正的回答。K2+280~K2+600这部份路段凡是未按设计做土钉墙或护面墙的边坡,后来全垮了,无一幸免!.还是重新做了护面墙!于果走了,真的“不管了”。可是,那些不懂装懂、瞎指挥、违法“优化”给国家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给工程留下隐患、延误工期的人,却不承担任何责任,有的还升了官。这真是中国的悲剧!


重返
2001年9月初,于果再次回家休假。他万万没想到,刚到家就被派往西藏邦达水电站。
可是,于果怎么也放心不下5合同段的工作。他知道,自己一走,不合格的工程就合格了,子虚乌有的工程量将会报出来。监理工程师的基本公正将丧失,他亲手创下的旗帜将被践踏!他把5合同段一系列问题向公司领导做了详尽的汇报后,张总经理表示,“鉴于工程已到后期,就不再提拔人。5B合同段工作量已不大,由郑兵副总监坐镇5合同段。”才放下心来。
实际上,郑兵副总监到5合同段驻地办后,被黎明、陶金等人架空,无法工作。呆了10多天后便回到了5B合同段。从此,5合同段就成了黎明、陶金、王为的“极乐世界”,弄虚作假、偷工减料、虚报工程量。对5合同段的工作,业主不再信任。
2002年1月初,由于郑兵副总监另有重任,于果再次来到了令人怀念的大湾公路。
才离开4个月,面貌变化真大!4A合同段已在铺路面。他常牵挂的K3+133~K3+235段路基工程和大山梁隧道已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黎总监安排他到5B合同段驻地办,工作有南大线5B合同段路基工程内业资料整理、混凝土路面工程监理。
这天,总监仍然对于果在5合同段的工作,尤其是内业横加指责。于果心中非常清楚:真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不知你是否知道,正因为你在大湾的所作所为,正因为你那样对付郑副总监、我、兰工、包工,业主不再搞评比,不再评优秀监理部。因为一评比、评优,大伙的艰苦付出全都变成你黎明一个人的“政绩”,而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却得不到你一句好话!这公平吗?在业主眼里,你们监理部是优秀的,可你黎明只有“赌绩”、“斗绩”和“贪绩”,你不配当监理工程师,更不配为优秀监理部的总监。也许就是因为你的德行,公司上上下下为拿下主体工程监理标所做的努力全泡汤了。古人讲的,人生三大悲剧,德少多宠,才下位尊,无功受褥,你全沾着了。你的脏手伸到那里,那里工作就难做。你还带坏了王为。这次,若不是看在领导的面上,我才不来呢!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
临走前,针对以前发生的事,于果对黎总监说:“我并不是为了钱来的,如果为了钱我可以去办企业、当包工头,钱有您发给我的已够我花了。我是为了工作,工作对我是一种快乐、有成就感,所以我拼命工作。可是,我怕受到无理抑制。”
路过5合同段,有人说他“胡汉三又回来了”!真会开玩笑!“胡汉三”回来了有何用?胡汉三回来了,是有后面最要紧的一句话:“这柳溪还是我的天下!”如今,他辛辛苦苦付出了一年心血的5合同段驻地办,已不再是当初蔚蓝、碧绿的天地了。黎明等人已将他的工作彻底否定,连最规范的、大检查时名列第一的、无人提得出意见来的内业也被骂得一塌糊涂。记载有有些人一些不光彩事的最后一本监理日记找不到了。他的监理日记,曾被业主称为“南大线上最漂亮的监理日记”。
当然,后面的工作的确有些问题。那是总监等人不支持、不配合,甚至故意设陷阱造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独独一根中梁怎么撑啊!对这些,于果早就不满,但无能为力。
最担心的是,水电S局会利用监理人员变动留下的漏洞,将原来验收定为不合格的或者子虚乌有的项目说成是没有资料,后面的监理由于不了解“补”了验收资料。业主要求监理人员固定,可是总监却频繁更动人员,故意留下漏洞。
5B合同段,路基工程除K66+100盖板涵外,都完工了。混凝土路面段级配碎石层已铺完,水稳层施工了一部分,混凝土面层刚开始浇筑。
在这里,还有郑副总监、老周工,以及几天后来到的老陈工。老周原是搞水电站、公路、工民建施工的。老陈原是搞土工的,他主动请教,很快适应了混凝土路面的监理工作。他们知识面宽,实践经验丰富,协调能力强,工作主动,办事公正。在南大线最后三个月里,大家一直配合得很好。


众矢矢了
5B合同段驻地办的工作在郑副总监的带领下,凭着郑副总监与水电F局刘经理之间良好的关系,外业工作一直不错,但是管理不规范。不象4、5合同段那样,要求每个部位、每道工序都要验收,验收前需准备好资料,验收后立即签字,需要回来补图的签字一般也不会过夜。
2002年1月23日,郑副总监离开大湾到老山水电站工地任总监。驻地办无人负责,加上长期以来沉淀下来的问题,终于发生了一起重大质量事故。
混凝土路面级配碎石层、水稳层仅仅测了弯沉值和压实度,高程、平整度从未验收过。在现场,于果见到大部分路段级配碎石层、水稳层铺厚了,在浇混凝土面层前不得不打掉。造成了人力、设备、材料惊人的浪费,影响路面质量和工期。于果和驻地办其他同志为此痛心,可郑副总监却不准管。郑副总监走后,考虑到已在整理路基内业资料,于果多次口头要求,验收前必须准备好资料,以便立即签字,实现资料一步到位。但得不到响应,与S局闻风而动的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1月27日,K64+700~K64+900段右侧水稳层也在未通知监理验收级配碎石层的情况下施工了。施工时不封闭,照样通行车辆;用推土机摊铺严重扰动级配碎石层;不洒水养护。于果当即签发了监理工程师指令,无效!罚款2000元,还是无效。这是怎么啦?这里对监理工程师指令麻木到如此的程度!
1月29日下午2点多,驻地办三人巡视现场,又发现K65+330~K65+400段左侧部分级配碎石层高出10cm,竟照样施工水稳层!现场口头要求停工、铲除正在施工的水稳层、凿除级配碎石层高出部分、经验收后再施工。3时正,返回时发现未停工处理。于果他们立即回到驻地办,签发了239号监理工程师指令:
监理工程师现场巡视时发现,K65+330~K65+400段左侧水稳层在部分级配碎石层高出10cm左右的情况下施工。现要求立即停工、铲除正在施工的水稳层、凿除级配碎石层高出部分、经监理工程师验收后方可继续施工。
监理工程师还要求,承包人必须严格按质检验收程序办事。工序未经监理工程师验收合格并签字的,不得进入下道工序。擅自进入下道工序的,视为不合格工程,不予计量、支付,并视情节按业主要求予以处罚。
指令于下午3时25分送达水电F局。下午5时正,他们3人再次到现场察看,发现仍未停工。立即以“拒不执行239号监理工程师指令”为由罚款一万元,立即送达F局质保部。下午7点30分,在现场看到,监理方面所有措施都无效。
经杨副总监与水电F局电话交涉,刘经理同意执行239号监理工程师指令。但一万元的罚款暂停执行。
2月4日下午8时,他们发现K65+330以下路段在未验收级配碎石层的情况下,水稳层基本上施工完毕,平整度、压实度极差。当晚向黎总监做了汇报。
2月6日,黎总监到现场,初步查明:K65+610~K65+730段水稳层存在级配不合理、压实度严重不够、表面平整度极差、水稳层胶合太差等问题。现场要求返工。
此后的10天里,老陈工发现相当一部分路段的弯沉值不合格,不同意施工路面混凝土。黎总监现场要求返工的,也没有完全返工。
2月10日,除夕的前一天晚上,F局请驻地监理吃年饭。
席间,于果提及近来发生的事。刘经理竟然上起“课”来了:“于工啊!你要知道,我们F局与你们公司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关系,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情影响两家上层的关系,影响上层领导他们碰杯时的情绪。”
于果指出:“刘经理,你们的问题相当严重!”
“这设计已经考虑了,没事!干杯吧!”他毫不在乎!
碰完杯,于果说:“刘经理,我的监理工程师指令可是从版面设计、文字布局到内容表述都把法律、摄影专业的功夫都用上了。你的那个体系运转有问题,光靠你一个人不行。”他不得不提醒刘经理,不论两家单位的关系如何,反正现在你是施工,我是监理。我们各为其主。
2月15日,黎总监、小寇工来到5B,现场确定了:K64+515~K64+580段,孔隙率高,系级配不合理、未胶结所致。K65+330以下水稳层全部不合格,存在着表面拉毛严重、水泥含量低、级配不合理、含水量偏低等问题。黎总监将刘经理请到驻地办,指出了路面水稳层施工存在的以上严重问题。没想到刘当即拍案而起:“你们太武断了!”
黎总监拿起了电话,向业主代表华处长作了汇报。然后,一起到现场察看。
“怎么会不验收就施工?”
“怎么做出这样的东西还不听监理工程师指令?”
“这简直是犯罪!”在现场,华处长气急了。在场的F局的局长、总工们及各部门负责人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连刘经理本人都感到“真不好意思”。大家心里更不明白:杨副总监和于果多次说过,你刘某人怎么就不亲自来现场看一看?为什么黎总监指出这些严重问题时,你竟然跳起来?
下午2时,就水稳层质量问题开会。
首先,黎总监开了头。
他说,“今天,我们南大公路监理部会同业主、F局,针对K65+300以后水稳层质量问题,数量大,问题严重,现在三家共同分析,一起认真分析。”
于果介绍了这起事件发生经过后,小寇工分析了原因。
接着,黎总监做总结。他说,“程序上,水稳层开工要通知监理。我们发现问题,要求规范施工,仍擅自施工。右岸拌和,远程运输。级配不合理,超粒径。由于无监理旁站,压实度未测。但从表面看,强度低。内部质检、试验没到场。三方检查后认为不合格,K65+300以后全部返工,不需要做什么检测。如果有异议,再检测。”
华处长痛心疾首:“900m啊,这是大湾电站开工以来最大的质量事故!问题出在:一、管理体系,造成质安、试验不到位,项目管理不到位,说严重点是滥干!二、技术上,级配、压实、养护均未到位。这是犯罪!你们整个分局一个月的效益都没这么多!我最为反感的是,我们授权监理工程师管理,监理指令你们都不放在眼里!”
F局的局长、总工们及各部门负责人从这起严重事件暴露出的内部管理问题、工作作风、责任心、敬业精神等方面进行了检讨、分析、总结后,局长说:“南大线施工都要结束了,还发生这样的恶劣的事情,我们真惭愧!无地自容!”表示要从各个方面进行深入细致的检讨、反省。
会后,黎总监、柳工都惊叹,真悬哪!要不是有这个239号指令,发生这样的大事,今天我们照样难逃责任!柳工还说,要是再有个停工令更好。于果说,停工令是总监的保留权力,我们慎用。
按总监要求,F局按规范规定的频率加密一倍钻孔取样,日夜兼程。我们的试验工程师陈工每天旁站监督。这样,忙了一个多星期。
17日,黎总监到现场检查工作。他也认为,郑兵从前在此处理事情不规范,是造成这起事件的深层次原因。于果问:“为什么我制止不住?”他没回答。
2月24日中午,章文经理来电话说,下午在南江县城开监理工作会,驻地办主任都要参加,问于果,你来不来?他没接到通知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驻地办名义上没人负责!在F局负责人们的眼里,你于果凭什么管我?你们几个监理群龙无首,一团散沙!想到了去年在S局被架空,被剥夺了现场决定和处理问题的权力,导致内部指挥不灵、工程上说话不算数、施工单位不听,填方边坡排水风波就是最典型的。要我干活,又不给权力,甚至害怕我干好了,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这次差点都栽了!这个道理总监难道不懂!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还有,目前,驻地办仅有两人,承担着繁重的路面外业监理、路基资料整理工作,任务过重了。
按总监要求,F局按规范规定的频率加密一倍钻孔取样,日夜兼程。试验工程师老陈工每天旁站监督。这样,忙了一个多星期。
此时,在F局,于果已成了众矢矢了的。人家说:你于果太坏!坏极了!一份指令,门关死了,怎么打我们就看你了!如果没有那份指令,黎总监敢往业主那里捅?不听你的,就叫我们这个月工资、奖金全给泡了!你们也太狠了!还有,你们分明在设圈套,不然,你那天短短的20多分钟,怎么就那么高瞻远瞩,把所有的话写完了!就知道我们要出这样的大事?你是不是精心策划整我们的?还有人好心劝于果:当心他们“敲”你!
他们不清楚。这是作为律师的于果,在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往往以很快的速度,对事情从现象到本质、从结果找原因、从特殊到一般、从表面的到深层次的做全面的、深入的、详细的分析,然后抓住它的本质,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早已融入他的个性之中,毋须精心策划。具体到这起事件及后果,则主要是水电S局自身原因,并不是哪个人要整他。
22日,黎总监根据一周来获取的第一手资料,在听取汇报后,现场确定了返工范围、处理方法。于果也要求,以后按规范规定的程序验收,先准备自检资料,现场验收合格后立即签字。
终于规范了!
以后的40多天里,驻地办三位监理工程师投入到紧张的路面监理工作上,日夜兼程。验收仓位,旁站水稳层、面层混凝土施工,整顿原材料和施工工艺,督促施工单位各专业人员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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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工
4月8日,5B合同段混凝土路面施工完成。除试验专业外,资料也到位了。
5月25日,5B合同段二级路面段移交。
6月初,沥青路面段外业结束。
6月20日,除试验专业外,5B合同段的路基、路面资料整理完毕。所有的工程量、计日工清理完毕。防洪设施施工完成。
6月21日,除留下黎总监、杨副总监等四人收尾外,其余人员全部撤回。
2003年2月,南大公路正式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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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00年底,贾忠副总监回公司后被提拔为勘测队长。
2001年1月,郑兵副总监到老山水电站工地任总监。
2001年8月,包工到水海子水电站工地任总监。
2003年底,杨副总监整理完南大线全部竣工资料后,到盈江水电站工地任总监。
黎明总监专业荒废,整人太多,名声不好,2003年初回公司后,只干些杂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自己失败了。
于果呢?
2004年4月3日,还是在西南建设工程咨询公司张总经理办公室。
张总经理召集设计分公司、监理分公司、人力资源部等部门的部下,确定刚中标的越南锦江水电站总监理工程师人选。
“于果!”设计分公司陆经理首先推荐。他知道,于果有国际工程设计工作经验,又是本公司少有的注册监理工程师、律师、注册岩土工程师,集技术、法律、管理执业资格于一身。假如不是“非典”影响,注册咨询工程师考试延期,说不定他已取得注册咨询工程师执业资格。于果是位已与国际接轨的监理工程师了。
“好!”监理分公司孔经理也附和。
作为人力资源部主任,任主任犯难了:“锦江水电站是个大型水电站,总监的级别是正处级,于果只是高级工程师,无行政级别,要一下子跳到处级?”
张总清楚,公司以往的国际工程,都是由中国的总承包公司总承包后,将设计、监理分包到我公司的。而锦江水电站是本公司首次在东南亚单独承揽的项目,是第一个真正的国际合作项目,需要于果这样一个全能型人才。想到这里,他用于果同他说过的话解了围:“这不要紧,他说过,市场经济里主体平等,我的厅级都要取消了。让他去吧!”事情就确定了。
2004年4月25日下午2时,昆明机场国际候机厅。
广播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前往河内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VN909次航班已开始登机。”于果参加注册咨询工程师执业资格考试后,前往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拿杭市,出任锦江水电站总监理工程师。但与其它同规模工程的总监不同的是,他只得到正科级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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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早想写点东西,以圆写手之梦。
正巧,我在做完“九五”攻关,又取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证之际,被派往某电站对外公路担任监理工程师,有了接触公路和各类人物的机会。我写这本书,宗旨在于揭示公路建设的现状和国有企业人事制度的弊端。
众所周知,公路行业是当今工程界最腐败、最黑暗的行业。常听到某省连续几任交通厅长“前腐后继”,某公路因质量问题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为何?就是公路行业的特殊性。一是招投标制度形同虚设,这在现阶段各行业都一样;二是“战线”太长,现场施工质量难管;三是公路出事一般不死人,无受害者告状,往往难以暴露。
国有企业人事制度改革,正是党的“十七大”上提出的任务。目前,国企人事制度基本是行政机关那一套。内部山头林立、官场“潜规则”盛行,连评技术职称也基本与能力无关,成了“政治待遇”、“荣誉称号”、“行政职称”,还可做“幕后交易”。有关系、后台的,善于钻营的,官运亨通。那些“酒精”考验出来的“专家”、“三陪”高级工程师、“钓鱼”设总、“麻将”总监们,只需要有“上级心理学”这一门学问。于是,出现书中写的捣乱的、混日的整干事的,不懂业务的领导懂业务的,有点权就大捞特捞,瞎指挥,蛮不讲理,整人等现象,而拼命工作、钻研业务的吃不开,就不奇怪了。黎明、贾忠们春风得意,于果、兰工们当时的遭遇和后来的结局正是这种制度下的产物。
依笔者浅见,要解决以上问题,应从完善工程建设市场管理和实行注册工程师负责制做起。完善工程建设市场管理就是拆除行业壁垒,由建设行政部门统一管理工程建设市场,包括设计、施工和监理市场。实行注册工程师负责制,就是在工程行业,取消技术职称评定,要求承担设计、监理、施工、安全管理等工作的,必须由持有国家人事行政管理部门和建设、安全生产监督行政管理部门颁发的资格证书并注册的工程师担任并用法律手段保障其行使职权。将能力、人品都不合格的黎明、贾忠之类调整下来,从而让有真才实学的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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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一路(第二稿)全文阅读 作者:于戈 《春风一路(第二稿)》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春风一路(第二稿)全文阅读页面。

五 : 大唐渤海国(原渤海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刘沛东

大唐渤海国(原渤海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刘沛东 《大唐渤海国(原渤海风云录)》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大唐渤海国(原渤海风云录)全文阅读页面。
大唐渤海国(原渤海风云录) 作者:刘沛东


引言
一千二、三百年前的隋唐时期,北国白山黑水大地上倔起一个豪情万丈的民族——靺鞨族,它在中华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威武悲壮。气盖山河的正剧,创造了一页辉煌,给战乱频仍的东北边疆带来了二百多年的和平和安宁,为中华多民族的统一、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而这段闪光的历史,今天却鲜为人知。
说来颇有戏剧性,成就旷古伟业的靺鞨一代雄杰,他们久居汉地〔营州),浸染华风,在华夏文明熏陶下已经汉化,许多人成了大唐朝的忠臣猛将。因突发的变故——营州之乱,使这其中的一些人率众返回靺鞨故地忽汗海(今镜泊湖)一带,依照中原政体模式,建立了以粟末靺鞨为主体的地方民族政权。他们不忘华夏的根,定名为震国,这是大祚荣的父亲乞乞仲象曾被朝廷封为震国公的缘故,大柞荣自立为震国王。不久即受到朝廷的“招慰”,大柞荣欣然接受,依附称臣。为示忠诚,大祚荣派遣次子大门艺到首都长安入侍求学,唐廷也即准备遣使册封大柞荣,但因“契丹与突厥连岁寇边,使命不达”。迟来的册封十五年后(公元713年)才到、朝廷视其为一家,给这个政体起了新名号——渤海。同时诏命该地区为忽汗州,起始就把这里列为大唐疆土,册封大柞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忽汗州都督,渤海郡王,从此去震国及靺鞨号,专称渤海。安史之乱后期(公元762年),朝廷为了褒奖渤海王廷在平息叛乱中的坚定立场和牵制叛军的突出贡献,诏以渤海为国,进封三世文王大钦茂为国王,加授检校太尉。从此渤海即为大唐的诸侯国,是隶属于中央王朝的地方民族自治政权。史称渤海国或渤海王国。
渤海(震国)建立后的两个世纪中,除一度因大门艺事件与朝廷发生局部的军事冲突外,渤海对朝廷一直俯首称臣,与中原人民和睦相处。据不完全统计,渤海王廷遣使朝唐,朝觐、朝献、朝贺、贺正达一百数十次之多,创造了中国历史上边疆各族及其政权在同一时间里入朝的空前记录。渤海人热衷于盛唐文明,其五京府第皆仿长安建设,不断派遣王室及贵族子弟、学生、僧侣和各色人等,到唐京城长安等地留学、求法、抄写经史典籍,习识令古制度,收罗中原人才。唐朝也每每答应渤海方的请求,礼遇入唐人员,频频派人赴渤海履行宣劳、册封、吊问、赏赐等使命。或传授中原文化,传播先进技艺。双方通过各种途径开展经济文化领域的大交流。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使渤海王国进入了全盛时代,史称海东盛国。
渤海国最盛时,辖域包括今东北地区的东部,朝鲜半岛的东北部及俄罗斯的南滨海地区,“方五千里”,拥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及上百个县的地方行政建制,人口最多时约三百万左右,军队有数十万人。经济获长足进展,水稻的大面积种植已推广到北纬44度以北的忽汗水(牡丹江)中游一带;涌现了包括首都忽汗城在内的几十座大都市城邑,同海外特别是日本列岛的贸易相当活跃。华夏文化给这里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勤劳智慧的渤海人,创造了盛极一时的海东文化。渤海国综合国力大大提高,在临近诸国和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和影响,对当时东北地区长期和平稳定发展起到了积极重要的作用。
现在,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是镜泊湖风景名胜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渤海国传国十五世,历时二百二十九年,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给后人留下千古之谜及一连串的悬念,这正是中外学者们感兴趣的地方。
本书依照史实脉络,从乞乞仲象西迁到营州写起,至大钦茂被册封为渤海国王结束,汇集渤海的百年风云,它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是华夏文明造就了渤海国,而渤海国从创建始,一直归附大唐朝廷,始终以中华民族一员的身份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它是华夏中央政权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渤海人以自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为荣,唐朝人也始终把渤海人视为本家。有晚唐诗坛座主温庭筠《送渤海王子归本国》一诗为证。
诗云:
疆里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远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笔者致力于开发镜泊湖风情文化,在写这八十万字大部头著作时,自觉肩负一个重要使命:让北国明珠——风光旖旎的镜泊湖名扬天下;让湮没千载、古老而神秘的渤海国,冲破历史的尘封,得见天日,并让地球人都知道。

第一章 大祚荣出世
乞乞仲象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位二十八岁的粟末靺鞨族窟突姬部大酋长,从今年四月起(公元669年),率领本部落四百多户族人从长自山簏出发,越峻岭、渡辽水,迢迢千里,一路西迁,历经三十几天跋涉,终于到了营州地区,完成了高句丽王国灭亡后粟末靺鞨一部的历史性迁移。大唐朝营州都督高侃依朝廷敕令把他们安置在营州城东北部的青山绿水之间。
营州(即今辽宁省朝阳市)是唐朝控制东北各部落的军事重镇,座落在辽宁大小凌河及女儿河、六股河流域,它领有燕、慎、黎、夷宾等州,所辖地区部族复杂,除汉人外,还有粟末靺鞨人、契丹人、奚人、高句丽人和突厥人等。唐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高句丽王国被大唐所灭,朝廷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统高句丽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万余户,共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擢其酋帅有功者为都督、刺史、县令,与华人参理,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检校安东都护,总兵二万人以镇抚之。〖ZW(〗〖HT6〗注释:见《资治通鉴》二百一。〖ZW)〗〖HT4”SS〗〖HJ*2/3〗高句丽民众多有离叛,翌年夏四月(公元669年)唐高宗敕徙高句丽民户三万八千二百于江淮之南及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仅留贫弱者〖ZW(〗〖HT6〗注释:见《资治通鉴》二百一。〖ZW)〗。同时,将曾在高句丽王国统治下的强悍的粟末靺鞨人迁徙到营州一带。乞乞仲象所率领的四百余户就是这其中之一部。
靺鞨人凶悍、勇猛、顽强,天生无忧戚。他们在常人无法忍受的重压下仍能保持乐观的天性。现在,脱离了高句丽统治者的沉重压迫,又来到山环水绕的佳境之中——大小凌河环绕的青山翠岭脚下,长途跋涉的疲劳早飞到九霄云外。正值盛夏的傍晚,山水殷勤地送上几缕惬意的清风,人与山水有着天然的亲情,被臭汗结成的泥腻欺负了许多时日的人们,无法抗拒清凉碧透的河水的诱惑,扎好帐篷安置妥住处的年轻人早按奈不住,纷纷来到大凌河边,扑通通跳进水中,随之而来的是女人、孩子、老人,最后,各氏族的部曲、奴子也经主人允许汇聚河边。长长的河岸边,浅滩上和碧水中早已人头攒动,荡漾着欢快的嘈杂的人声。乞乞仲象受人潮的吸引,也信步来到河边,站在一个高岗上,微笑地看着嘻戏的人们。
粟末靺鞨各部落大酋长的产生遵循强者为尊的原则,这是古老氏族社会的遗风。靺鞨又是一个凶悍、勇猛的民族,史有“三人当一虎”之说,因此,这个民族各部的大酋长,无疑当为群雄之首,虎中之王。
大酋长的位子不是终身的,依照部落的习俗,大酋长三年任满,本部落的族人便可以向他挑战。这时,挑战者和现任大酋长便有一场公平而野蛮的个人较量。公平的竞争是比箭,但这样的比赛往往是平分秋色,因为靺鞨人的箭法,大抵人人精通,久而久之,这个项目只留下两个意义,一是取得挑战权的标准,另外就是族人们十分喜欢的箭法表演。野蛮的较量实际是一场拼命,两人自选武器,不拘形式的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斗,直到其中一人服输。若负者不服,这打斗就进行下去,直到一个人毙命。这场较量的裁判是全体族人,他们把这一切看做天意,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大酋长的交替才算正常。一般说来,大酋长被打败大抵都是因年老,尚没有败下阵来的大酋长被致于死地的先例,而下台的大酋长依然受到族人们的尊敬,因为他的名字早已刻在部落传世之宝的“神骨”上了。
如果挑战者多,则增加一个程序,由现任大酋长主持挑战者们的比武,决出优胜者挑战大酋长。挑战者失败,大酋长便可连任,而连任的大酋长犹不敢懈怠,继续练功练武,准备迎接三年后的挑战。
乞乞仲象十年前凭真本事当上了大酋长,那时才十九岁,此后经历了两次挑战,每次都将挑战者轻松拿下,而挑战者也因为有了这一光荣经历受到族人的尊敬,从而被大酋长重用,委任为分部酋长。
大酋长在部落里有绝对权威,其象征是部落的传世之宝“神骨”。这是一只硕大的熊的膝盖骨,传到乞乞仲象手上时,上面已经刻了三十四个人的名字。“神骨”的缔造者自然是名字排列的第一人,他已经被尊为部落的祖先英雄神。
“神骨”是族人们最敬畏的宝物,它代表着生杀大权。族人诉讼到了宣判的时候,大酋长解下腰间的“神骨”向一方当事人扔去,即是表明他被判了死刑,这个人便恭恭敬敬地拾起“神骨”,双手呈给大酋长,然后拿长案上的尖刀直刺自己的心窝。靺鞨崇尚勇敢无畏,最鄙弃胆小鬼,即便死,也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死者内心未必都毫无畏惧,但更怕后果,临刑胆怯,非但死后遭人唾骂,连活着的家人在部落中也抬不起头。这是对族人的处理,这是他们的权利。对于部曲(仆人)、奴子(奴隶)和战败的军人,则无需这繁琐程序,神骨”掷过去,便结束了一个人的性命。
乞乞仲象是依原始氏族部落的习俗接过神骨,而后社会形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已不只是部落的首领,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他家有三十多个部曲,还有大量财产,包括一百多个奴子。这十年中,正是大唐朝廷和高句丽王国频繁征战时期,颇有心计的他组织了自己的军队,这次西迁中,为掩人耳目,他把军人分散到各族人家中。他的地位早已不同于氏族部落的大酋长,而是具有绝对权威的贵族统治者,若依氏族的习俗,今年又该有人向他挑战,但依现在的状况而言,恐怕向大酋长挑战的事,将永远成为历史了。
乞乞仲象是古渤海史上的一位伟人,而他的相貌实在没有异于常人之处。他是粗犷的靺鞨人中的一员,上中等身材,魁悟结实,大脑壳,浓眉毛,高颧骨,大嘴叉,脸上轮廓分明。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气质,上天悄悄把艰难岁月抗争的经验化作英气和干练附在他身上,融在他眼神里。虽然他还是个年青人,而他的行为气度却成熟得多。在族人眼里,他是个威严、豪气的大酋长,在奴子们的眼里,他是个凶残的魔王。他精明过人,练就了在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下生存的本领,尤其会做戏,对外给人以暴怒的雄狮的印象,极具震摄力,这使他在高句丽人眼里,是一个勇猛无畏,性情刚烈,有凛然之气的夷种,一般不敢惹他,高句丽王国征兵的官吏大都惧他三分。因此,自从他十九岁接替大酋长位置以来,有效地保全了窟突姬部族,而没有像白山靺鞨那样,在高句丽王国灭亡时,部族已丧落殆尽。现在,西迁的四百多户靺鞨中,尚有近千名骁勇的战士。
落日慷慨地染红晚霞,霞光潇洒地泻在美丽的山水之间,爱抚地披在乞乞仲象的身上。乞乞仲象心旷神怡,靺鞨的天性让他不去回首往事。这是个现实的民族,永远笑对人生的民族。河边和水中人们的情绪显然感染了他,他摘下头上的帻巾,头发自然散落,拥着他结实的双肩。他甩掉坎肩儿,赤膊着向河边大踏步走。
忽然,宿营地传来牛角号声,这是部落的紧急集合的号令。军令如山,河边和水中的人们即刻乱成一团,急急忙忙地穿衣裤,瞬间便形成一条人流,与正大步走来的乞乞仲象相遇。人们围住了自己的大酋长。
“大酋长,出啥事啦!”乞乞仲象未及回答,忽听背后马蹄声由远而近,马上的人高喊:“大酋长——”
乞乞仲象回头一看,见一支轻骑飞奔而来,正是他的卫队,卫士们一个个喜笑颜开。
“大酋长,快回去看看吧,夫人生了。”
“是个阿哥。”
族人们即刻欢呼起来,欢声像连锁的鞭炮,顺着人流炸响,倾刻间,岸边和水中都欢腾起来。
乞乞仲象顾不得帻巾和坎肩儿,接过缰绳的手竟有些抖。飞身上马,喊一声“走”,打马飞奔。远远地,只见自家帐篷上空紫气环绕,几百只神鹊成环形飞翔,在傍晚的霞光中甚是灿美。他怀着奇异的心境,急速地跳下马,几步窜到帐篷前,迅捷地掀开门帘,婴儿洪亮的啼声迎头撞来,喜得他慌慌忙忙扑到铺着兽皮的地榻前,俯身坐下,只见一个黝黑、壮实、长大的婴儿,挥动小手,大声啼号。
“像我,像我!嘿嘿嘿嘿。叫阿玛!哎,臭小子,叫阿玛!”
他痴痴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
妻子杂哈他噶看着这一大一小,心里甜甜的,嗔笑着说“看把你美的,他刚落地,咋能喊阿玛?”
乞乞仲象闻言一愣,方才注意到精疲力尽的妻子。靺鞨女人在氏族家庭中的地位极其低下。在丈夫眼中,女人不过是会生孩子的畜牲。她们的劳累、艰辛、奉献,在家人看来都是应该应份的,因为历来都是这样,而在她们生下孩子之后,便即刻产生“母随子贵”的效应。若在以前,即便是这种充满爱意的嗔笑,也要换来几个嘴巴的。今天,乞乞仲象“一愣”之后,自己也奇怪,看着妻子的同时,脑中竟出现了一系列杂哈他噶在长途跋涉中艰难的影像。他用下意识举起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杂哈他噶,你太好了,我给你记功,快歇着吧。”
杂哈他噶惊奇地睁大疲惫的眼睛,结婚三年来,她从未听过丈夫叫她的名字,只用土造的代词“欸”。这突如其来的爱抚,令她不知所措,她抓住乞乞仲象那只大手呜呜哭起来。
乞乞仲象从来不哄老婆,今天却表现出绝无仅有的柔情,他拉着妻子的手说:“杂哈他噶,别哭,真的,我给你记个大功,行了吧。”可怜的靺鞨女人破啼为笑。他又转头看儿子,婴儿还是大声哭啼,泪流满面,看也看不够。他不停地念叨:“哎,嗓门真大,好听!真好听!比唱的啥曲儿都好听。”
“得了阿哥,就成了老贱种,好听?这回让你听个够!”杂哈他噶望着痴痴的丈夫,娇嗔地说。乞乞仲象报之一笑。
大酋长喜得贵子,是全部落值得庆贺的大事。晚上,迤逦数里的帐篷区四周点燃了篝火,以乞乞仲象的住处为中心,男女老少狂欢庆祝,他们围着篝火唱靺鞨族粗犷的歌,跳起刚劲的战斗舞,族人们都由衷地高兴。
乞乞仲象痴痴地听儿子啼哭,如醉似迷,这回真是听了个够。帐篷外篝火落架,粗犷的歌舞和族人们的欢笑渐逝了,这婴儿还在一迭儿连声,泪泉如注,势难休止,且不肯吃奶,只是哭。乞乞仲象有点儿慌了,家里人也慌了。婴儿呱呱坠地都啼哭,但哭而不止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于是大家都来哄婴儿,繁多的花样使尽了,这婴儿犹哭个不住。乞乞仲象和家人心焦得很。这一夜,他们都没睡好觉。
这婴儿真有劲头,当翌日太阳从东山爬上来的时候,他依然在哭,且不再像无意识的呱呱地啼,分明是悲痛伤心的泣,听得人心里悲悲的。
这怪事很快传遍全部落,族人们罩在迷惑的阴云下。无忧戚的靺鞨,对这样的悲泣十分反感,兼之迷信做怪,已有不祥的窃窃私语在悄悄流传。
经历过重重磨难,从未在人前折腰的铮铮汉子,被一个襁褓婴儿的哭弄得手足无措,正彷徨间,部曲来报,族中老萨满前来道喜。乞乞仲象听了,眼睛一亮,手拍脑门,连声说道:“快请快请!哎呀,真让小崽子哭蒙了,我咋忘了去请他?”说罢,忙不迭出外迎接。刚探身出帐篷,老萨满已健步走来。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年纪约在七八十岁,中等个头,身板硬朗,步履轻灵,面色红润,慈眉善目,额头刀刻般的皱纹记录着百年苍桑。他是部落的萨满教主,也是族中最有学问的人,他的身份常充当人与神间的媒介,因而倍受尊敬,德高望重。乞乞仲象对老萨满格外爱戴和尊敬,其间还有另外一层关系,老人家曾是他的启蒙师长,自小在其关爱中长大,窟突姬部落的孩子们也大抵是老萨满的学子,与其学习算学和汉语。乞乞仲象自幼天资聪敏,按说该学有所成,由于受族人们尚武习俗的影响,坚信勇力悍猛比咬文嚼字重要得多,因而算学尚过得去,汉语嘛,用他自己的话说:“土豆大的字能识他一萝筐也就够了。”于是只达到他认可的水准,文书信件大体能顺杆爬柳弄懂个大意,其中又免不了白字连番。
乞乞仲象双手抱拳,口称赛音,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哎呀,我的老神仙,你真能掐会算哪,知道我想你,你就来啦!”
“大酋长真是客气,恐怕是得了阿哥乐蒙了,没空想我吧,我可是特意来道喜的。”老萨满半玩笑半嗔怪地说。
乞乞仲象哈哈一笑,坦然道:“啥也瞒不住老神仙!可有一点你老没说对,我不是乐蒙了,是让小崽子哭蒙了,不知是福是祸。”
“大酋长昨天傍晚看到你家帐篷上空的紫气和神鹊了吗?”
“看到了,这有啥说道吗?”乞乞仲象认真起来,问道。
“这说道可大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看到这般祥瑞。”
“那我真要向你老求教啦!”乞乞仲象恭恭敬敬地说。
老萨满显然掩不住兴奋,“大酋长呀,这个阿哥贵不可言哪,咱靺鞨必有大幸事啦。听老辈萨满说过,紫气祥光缭绕,神鹊成环,其下当生异人,建非常之事,啊,就是要做了不起的大事,这是天以象告。”诚如老萨满所说,这个婴孩非同小可,他就是粟末靺鞨一代雄杰,三十年后创建震国(渤海)的第一代王大祚荣。
乞乞仲象听老萨满这样一说,更急不可耐,问道:“那是要做啥大事呢?”
“说真的,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反正是非寻常人所能为的大事,这阿哥下生后有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吗?”
“倒没啥不同,就是一个劲地哭,奶也不吃。”
“小孩落地儿都要哭的,这没啥异样。”
“是呀,我开头也这么想,哎!那哭声好大呀,真好听,我欢喜得没法儿的,没成想好家伙,哭个没完,从昨儿到今儿还在哭,哭得悲悲的,真叫我好不烦心。我正没有办法,恰好你来了,老神仙,帮我瞧瞧。”说罢,乞乞仲象转身掀开门帘,请老萨满进帐蓬。
二人来到地塌前,见杂哈他噶怀中抱一个硕大的婴儿,此时已经不是哭叫,而是泪流满面,如泣如诉。老萨满双手抱过孩子,不禁从心里发出赞叹:我活了八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端庄、壮大的婴儿。尤其令他惊奇的是,翻过身来,只见婴儿左背膀长着颗太阳斑的红记,右背膀长着颗月亮似的黄记,后脊梁正中是一条班龙记。孩子的面貌酷似乞乞仲象,与族人不同的是那宽阔的脑门。此刻婴儿睁大眼睛,看到老萨满慈祥的脸,似乎一愣,继而又大放悲声,涕泪横流,如放开苦痛的闸门,一泻而不可收。乞乞仲象急忙蹲下来接过婴儿,递给妻子,询问地看着老萨满。老萨满眼望婴儿,凝神思索。乞乞仲象不敢打扰,静静地等待着。半晌儿,老萨满抓住乞乞仲象的手,站起来往外就走,钻出弥满婴儿哭声的帐篷。
“这孩子生有异相,确实贵不可言,这哭声中当有不可解的天机,我也看不出结儿在什么地方,你做一下准备,待会儿,我来请神冲一冲吧。”说罢,告辞走了。
萨满教是靺鞨人固有的原始宗教。与汉族的“巫”者的表现形式接近。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以为天地万物,诸如江河山川、草木鱼虫等皆具灵异,有神主宰,因而崇拜自然界,也崇拜鬼神和祖先。到了我国隋唐时期,萨满教发展得相当完善,它不单单是一种愚盲的巫术活动,又不仅仅是一种原始艺术,社会文化的复合体,而是蕴藏着富有生命力的文学、艺术、哲学、伦理、民俗等多种意识形态。其名称因“萨满”而得。“萨满”系满——通古斯语族语言,原意为“因兴奋而狂舞”的人。萨满有男有女,皆充当人神之间的媒介,并以能为人们驱邪、祛灾、祈福、治病而获得人们的信仰,在社会上享有一定声望。而老萨满受人尊敬,除以上因素外,还得益于他的道德、学问和人品。
萨满教的祭祀活动隆重而庄严,从采香、打糕、饮牲,准备多种偿品,到按程序排神、请神、敬神、送神井然有序,每个程序请哪种神祗,每位神祗降临神堂时有哪些礼仪,都有相当严格的规定,整个祭祀即是阖族充满了神秘虔诚的宗教活动,又充满稚朴、天真的气息。
老萨满走后,乞乞仲象不敢怠慢,立即召集部曲们布置祭祀活动,全家人忙碌起来。一个时辰后,各项准备结束,单等老萨满到来。
辰时整,老萨满来了,身着庄严又颇有些怪异的祭神服,高高的神帽、腰围一圈铜铃,铜铃下飘摆着条裙,手里捧着一精致方盒,里面装着神谕,俗称神本子,满族人称“特勒本子”或“恩都利本子”。后面跟着四个徒弟,二男二女,都是同样装束,手里拿着神鼓(单面的皮鼓)。
乞乞仲象带族人恭恭敬敬迎上前去,把老萨满一行人让进帐篷。老萨满神情肃穆地说:
“我仔细捏算过,这个小儿刚刚落地,怎能有这么多泪,想是阴水太重,当是受水魔附体。今天的祭祀当请火神来冲,火神性情暴烈,祭祀还是在院子里做吧。”
乞乞仲象说:“老神仙想得周到。”立即叫部曲把祭桌搬到外面,择空地东向放好,摆上祭品并遵嘱在场地正中摞起大堆的木柴,上面遍浇酥油。一会儿便准备停当。祭祀开始了,老萨满和徒弟们沐手后,站在祭桌前,先敬上三柱香,捧起精致的方盒,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祖先英雄神的牌位前,退后几步,虔诚地跪拜,之后,乞乞仲象带全族人依辈份站好,遵从老萨满的口令,祭拜失阿利氏族的祖先英雄神。族人们起身后,在祭桌两侧垂手站立。
老萨满健步走到场子当中,喊一声:
“徒弟们,把那中了水魔邪气的小儿押上来!”
徒弟们答应一声,把早已准备好的六尺见方的小帐篷堵在门口,四个人钻进大帐篷,麻利地将仍在哭叫的婴儿的手脚扎上白色布条,靺鞨人崇白,扎白布条表示水魔被捆绑之意。杂哈他噶怀抱婴儿在四个小萨满护卫下进入小帐篷中,充满婴儿啼声的小帐篷一点儿一点儿挪到场地中央。徒弟四人方才钻出来,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好。
老萨满手持皮鼓,迈着有节奏的舞步,迅捷地扭动腰身,铃声乍响,指挥着摆动的条裙,姿态粗犷悍猛,神情威严,最后在场中站定。又按固定的节拍镗镗然敲手鼓,音响错落有致,急缓相间,嗄然而止,大声宣布。
“排神开始!”一声令下,四个徒弟同时敲手鼓相应。这一个程序,是在请具体的神祗前,对天上地下所有的神要恭敬一番,以免请了一尊神得罪了其他神祗。
萨满教的产生和世界上其他古老民族宗教一样,都是出于对自己始祖起源和自然奥妙的探求,以及其本身要求征服自然、支配自然的强烈意志,从而在丰富的幻想中创造了自己民族的始母神,最早的形式是自然崇拜。在远古的蛮荒时代,由于靺鞨先世生息繁衍在寒冷的北方,对温暖的追求尤为强烈,火的使用和保存是他们生存的前提,也使他们掌握了一定的自然力。另一方面,火的威力其大无比,难以控制,熊熊的大火能烧毁一切。因此,他们又对火产生了恐惧和神秘感。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对自然现象之一的火便产生了崇拜和执着追求。对其它自然现象亦是如此。如雷鸣电闪、山崩林倾、洪水泛滥、人死兽亡等等现象,人们不能正确认识和科学解释,于是认为有一种超自然现象的崇拜。他们认为天有天神、海有海神、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树有树神,整个世界都是充满神灵的殿堂,即“万物有灵”,而靺鞨人的生活、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对火神和山神有独特的恭敬。他们认为,凡是岩石砬子、大山之巅、密林深处、怪洞石穴、高山古泉都是山神的栖留之地。他们在山中打猎和行走,不能高声喧哗和吵闹,不准随意坐树桩,否则是对山神的冒犯和亵渎,会受到山神惩罚的。
在老萨满带领下,师徒五人敲响手鼓,扭动腰身,随着腰铃的节奏,诵祷神辞。老萨满唱一句,徒弟们合一句,洪亮的唱辞响彻。此时,那婴儿的啼声似伴奏般融在其中,倒也和谐,而形成了下面的效果:
浩浩青天,呱,呱!分为九层;呱,呱!乞请高天神灵仔细听,呱,呱呱!选择良辰吉日,呱呱!备办清洁祭品,呱,呱,祝祷昊天神灵,呱呱!纳享丰盛献物。呱,呱,呱!
随后,师徒五人跪在祭台前,口中继续唱道:天上地下的诸神,地下天上的诸神啊!察利哈姓子孙萨满,于此时此地跪拜尘地,学习祝祷诵念,双手供献祭物……
唱辞在婴儿啼声伴奏下,开始恭敬天上地下的神祗。他们把天神、地神、火神、河神、山神、树神等等每位尊神唱一段颂歌后,起身又跳又舞,最后,一阵急促的鼓声之后,排神算是收场。场上仍回响婴儿呱呱的啼声。
接着该进入请神的程序,乞乞仲象按老萨满指令,撤掉第一批祭品,上新的祭品,于是请火神仪式开始了。乞乞仲象带族人在祭桌前跪拜。老萨满带徒弟们在跪着的族人前面,又一通打鼓扭腰,开始一段新的唱辞,依然有婴儿的啼声伴奏,祭辞是:
失阿利子孙,严遵祭祀礼节,洗涤一切供品祭物,打来山泉净水,淘净献神祭米,精心制作祭饭,敬献神灵两碗,又将早买神猪,恭敬圈养豕中,今遵礼绑上神猪按节行刀摆腱,神猪即刻废命,一切情形甚善,敬做清洁祭神肉,敬献于庭中矮桌上,锡斗中敬放佳品!乞请上天火神降临,纳享献牲祭物……
这时,老萨满大喊一声:“点柴敬迎火神!”
立即有人点燃了柴堆,大火熊熊,一霎时烟焰亘天。师徒五人随即扭动腰身,猛击手鼓,围着劈啪作响的大火跳起迎神舞,鼓声越来越急,骤然乍停,只见老萨满甩掉手鼓,大叫一声,僵直身子仰面倒地。徒弟们慌忙跪拜,口中大喊:
“恭请火神爷爷降临!”
这一刹那,老萨满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手舞足蹈,从怀中抽一支尺把长的糠灯,绕火三匝,口中念念有词,糠灯向火堆一杵,便点着了。好一个“火神”,面映烈焰,满脸涨红,且舞且显神威,糠灯倏然一摆,口中遂喷出团团烈火,惊得围观的族人惶惶然跪落尘埃,大喊着:“火神爷到了!恭迎火神爷爷!火神爷爷保佑!”
唯有那帐篷中的婴儿,依然毫无顾及地啼。
有顷,老萨满返回桌前,坐在早备好的木凳上,口吐奇语,分明是与人说话,族人们兀自听不懂。年长的徒弟便上前翻译。
“失阿利氏族子孙乞乞仲象,你丰盛的祭品献上一片孝心,本神领受了,且说你有何危难?”
乞乞仲象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将新生儿啼而不止的事说了一遍,并许诺止住婴儿啼哭,当奉上更多的祭品。
“火神”听罢哈哈大笑,又显神威,舞动糠灯,一忽儿又从口鼻和两耳中喷出火来,又吐奇语,徒弟译道:
“小儿降生那天,族人们近水与否?”
乞乞仲象听了一怔,据实答道:“全族人差不多都到大凌河中洗浴了。”
“啊哈!…”火神大叫一声,在木凳上屏息而坐,闭目思索。
须臾,睁眼说了一通,徒弟译道:“失阿利子孙乞乞仲象,你好幸运啊,你冒犯的不过是大凌河中一个小水魔,它的法身附在小儿身上。看你一片孝心,本神现在就施法驱魔啦!”说罢,“火神”跳将起来,扭动腰身,金铃乍响,围着小帐篷做起法来,四个弟子紧跟其后击鼓助威。一行人围着传出婴儿啼声的小帐篷转了六圈,“火神”喷了三十六次火,忽而站定,凝神静气,大喝一声,神手向小帐篷一抓,手中早擒一条二尺长的青蛇,“火神”似对那青蛇责骂,徒弟说:“这青蛇必是附身水魔,被火神擒住,正教训它。”
青蛇拼命扭动,全不听训斥,“火神”大怒,一团火喷过去,青蛇浑然僵直了。“火神”犹不解气,将僵蛇扔进火堆,一股云气升腾,焦肉味弥漫开来。于是徒弟们大声宣布:水魔被制服了,族人们欢呼雀跃。
不知趣的婴儿还在大声地哭。
仪式进入了敬神的程序。“火神”似乎胃口颇大,开始和乞乞伸象要东西,自然是由徒弟翻译。乞乞仲象敢不听命?把祭品按“火神”索要的数目增加一倍献予,计四匹马,十二只羊,两口肥猪。依“火神”吩咐,送到临近的二虎山(今努鲁儿虎山)的一个山洞里,由山神代收。这是恭敬火神的,据说敬奉越多,
获得的佑护越多。乞乞仲象虔诚,且想得周到,说不能让山神白白受转交之累,又加了两只羊。命人把“牺牲”备齐后,先绕场一周,于是派部曲驱赶直奔二虎山。
“火神”对乞乞仲象的慷慨很满意,便又跳起舞,卖力气的扭腰,卖力气的打鼓,卖力气的喷火,喜得族人们大磕其头。
送神是以往仪式中最复杂,最艰难的程序,而今“火神”对乞乞仲象显然很满意,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徒弟说:“火神”赞许你们的孝心,无意滞留,就要升天了。话音未落,老萨满仰面倒地昏厥过去。族人们都经历过这场面,知道老萨满对神恭敬得很,定要多送一程的,由是不慌不忙地爬起来。半晌儿,老萨满缓过气来,挺身坐起,乞乞仲象急忙搀扶起来,请他师徒进帐篷休息。
杂哈他噶抱婴儿进来了,小东西还在呱呱地啼。老萨满仔细看着,又摸摸脉搏说:“这才是小儿正常的情形,放心吧,一会儿就不哭了。”
乞乞仲象备了酒菜,请师徒五人享用。老萨满说太累了,吃不下,喝了杯茶,便急着带徒弟们回去。乞乞仲象甚觉过意不去,坚持送老萨满两只肥羊,让回去熬羊汤,给老人家补身子,老萨满执意不收,直争得乞乞仲象及家人掉泪,方才让徒弟牵着。
师徒四人急急地走,半路上,老萨满对徒弟说:“快带人去二虎山下的山洞看着牲口,可别丢了,天黑后把它们赶回来。”
火神的降临激动了全部落,族人们议论着见闻,赞美老萨满的人品德行,只有一个人不以为然,就是那小小的婴儿。天黑了,他依然在悲切地哭,怎么哄也不行。乞乞仲象如坐针毡,一个部曲见主人急得闹心,脱口说道:“这‘火神’咋不灵了?”乞乞仲象大怒且大惧,一巴掌打过去:“大胆奴才!你想让全部落着天火咋的?”吓得部曲呸呸呸吐了几口,又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婴儿依然悲切地哭,直迎来第二天灿灿的太阳。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章 大凌河奇遇
乞乞仲象这一夜煞是难熬。婴儿如泣如诉的啼哭搅得他心焦意燥,六神无主。天快蒙蒙亮了,妻子杂哈他噶看丈夫眼睛红红的,心疼,劝他到酋长议事的帐篷迷一会儿。他钻进那个帐篷合衣躺下,怎奈耳畔仍萦迥悲切的呜咽。昨天的祭祀顺利、精彩,给他带来希望,可火神送走了,婴儿啼哭照旧。靺鞨人迷信,乞乞仲象更甚,他坚信神灵,对它不敢说半个“不”字。绝不是火神不灵,我亲眼看见他抓住水魔,在火中化作云气,还是我家人或是部曲、奴子做了得罪神灵的事。老萨满不是说了吗?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下河洗澡也不拜祭、恭敬河神,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还得请老神仙,让他再找一找原因,乞乞仲象这样想着,进入了朦胧状态……
一睁开眼,天已大亮。一骨碌从地塌上跳起来,大步向外走,正和急匆匆进来的部曲头儿撞个满怀。乞乞仲象大喝一声:
“撞见鬼啦!慌慌张张的?”
部曲头儿被撞得发蒙,抬头见是乞乞仲象,又遭闷雷般的一吼,惊惶无措,语无论次地说:“大酋长,不好啦!撞见鬼啦,不是,没撞鬼,不是,我是说,真出鬼啦!”
“我看你是活腻歪啦!”
“大酋长,我说的是真的,来这几不到两天,咱家的羊少了十多只。”
“胡说,羊不是敬火神了吗?看你那臭脑袋!”
“不是!大酋长。敬火神的羊是我送的,哪能忘呢!羊确实少了,我刚刚查过。”乞乞仲象正没好气,大声吼道:“还不快去查!”
事情很快查清了,羊是让狼叼去了,圈羊的围栏破了个大豁口,二虎山脚下发现了狼籍的餐点。一股恶气从乞乞仲象的心底窜出来,部曲头儿一个“鬼”字,让他把丢羊与大阿哥联系起来。嘿嘿,说不定鬼就出在这儿。
“快把看管羊的奴子抓起来!鬼就出在他们身上。”
隋唐时期营州地区以外的靺鞨各部落,仍处在落后的奴隶制社会。当时,已灭亡的高句丽王国早就进入封建社会。粟未靺鞨虽然长期在它的统治之下,但在高层统治者眼里,靺鞨不过是他们的奴仆,只在征粮、征兵、征税时才想到他们。高句丽王国的社会形态对靺鞨没有大的影响,靺鞨部落仍是自成体系的小社会。
这里的人分四个等级,贵族、族人、部曲和奴子。前两者是有姓人,为靺鞨部落的氏族成员;后两者是无姓人,部曲是依附于氏族成员家的奴仆,主人把他们叫做奴才;奴子就是奴隶,是最下层的、任人欺侮宰割的完全失去自由的人。其生活和婚姻状态,笔者在《抢婚》中曾有较为详细的介绍。乞乞仲象是部落中最大的贵族,家中有一百多奴子,奴子们养活贵族,而贵族说是他们养着奴隶。奴子的数量是贵族等级的标准。
今天,大酋长家的羊丢了,恐怕又有奴子要倒楣了,因为部落的传世之宝神骨已经挂在满脸怒气的乞乞仲象腰间。果然,四个小倒楣蛋儿被绑来了,跪在大酋长面前,他们知道,身为奴子,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不死也要扒层皮,以至于一个个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乞乞仲象心里并没有装着羊,而是装着另一件事,他开始审问:
“你们前天下午是不是到大凌河洗澡啦?”
奴子们一愣,战战兢兢地说:“是,去洗了。”
“混蛋!谁让你们去的?”
奴子们吓蒙了。半晌儿,一个奴子指着部曲头儿:“他让我们去的,他说今天大酋长高兴,别人家的奴子也去了,我们才去的。”
“你胡说!我从来没说过让你们去。”部曲头儿慌了,惊恐的眼睛盯着大酋长腰间的神骨。这几天竟是怪事,抓他们是因为丢了羊,咋还追究起洗澡的事?他心里惴惴的,低眉顺眼偷瞄着大酋长的脸。
“你们去洗澡,先祭拜河神了吗?没有吧。我说这几天事事不顺,全是你们惹的祸。”
奴子们已经如同摆在莱板上的肉,无妄之灾,辩污之境,争又何益,但还是冒出一句话:“不是都去洗了吗?”
“该死的奴子,让你说话了吗?你们闯了大祸,还敢不服气!”
乞乞仲象杀过很多奴子,但他自觉得从不滥杀无辜,被处死的奴子都有充分的该死的理由,都经过神灵的提示和验证。处死他们都是神的旨意。这次他没有解神骨,却大声吩咐:“快去请老神仙!”
部曲头儿去请老萨满。围观的族人知道,这几个小倒楣蛋儿今天死定了。一会儿老萨满在人们尊敬的目光注视下走过来,步子依然稳健,神情依然庄重,但他心里并不平静,他知道婴儿还在哭。老萨满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以往祭祀后未能奏效的情况是常有的,对于普通氏族成员,他心里早有一百条理由在等着,而且会将问题没解决的原因归咎于对方,不妨让他们再破费一些,直到问题解决。老萨满不仅有请神的绝技,也有较丰富的医药知识和医病的经验。这二者结合起来便使他在族人中的威信越来越高,太高了,旁人不可企及,于是成了权威。从乞乞仲象父辈起,这权威就已经牢固地树立起来。现在,他心里的不平静,并非是无言以对乞乞仲象,而是他捉摸不透婴儿哭泣的原因。他请火神驱邪,自有他的道理,小孩哭嘛,无非是有疼痛感,但他经过认真观察和把脉,确认婴儿一切正常,那么,用异响刺激一下或能奏效,但是,无效。老萨满外表谦和慈祥,但内心骄傲得很,而乞乞仲象恰是氏族中他能放在眼里的少数人之一,对于这个十年来为保全氏族成就赫赫的人,万不能用对付一般氏族成员的方法。心里尚不托底,路上便似漫不经心的与部曲头儿闲聊几句,待他看到帐篷前跪着的几个倒楣蛋儿时,就有了主意,待与乞乞仲象见面,他已成竹在胸了。
“哎呀!!老神仙,又辛苦你啦!”乞乞仲象深施一礼,热情而真诚。
“大酋长不请,我也会来的,我心里还惦着大阿哥,我想……”
“老神仙,这几天事事不顺的原因找到了,这几个该死的奴子,前天不拜祀河神就跳下河洗澡,能不冒犯河神吗?我想……”老萨满早窥透乞乞仲象的用意,但老谋深算的他永远要比常人高出一筹,他截住乞乞仲象的话。
“大酋长,恐怕不那么简单,前天洗澡的有上千人哪。”
“老神仙,他们可是有了报应啦,为啥狼会吃他们看管的羊?”
“是吗?唔,这事草率不得,摆上香案,让我问问神灵。”
乞乞仲象派人摆祭桌,上祭品,置香炉。老萨满沐手后上三柱香,跪地拜了三拜,挺直身唱几段献贡的歌辞,而后便混身抖动,口中喃喃,似与神交流,情状颇为认真,即而语毕,慢慢恢复过来,战战兢兢磕头送神,随即站起,对乞乞仲象说道:“清楚了,到帐内说吧。”
二人进帐篷内,乞乞仲象命人上茶毕,屏退众人,问道:
“老神仙,是咋回事?”
“他们确实冒犯了河神,但不是洗澡,上千人去洗,为啥独责罚他们,其中别有缘故。”
“那是为啥呢?”
“一问就知道了,是脏东西。”
老萨满其实耍了个滑头,“脏东西”外延广泛,这就给乞乞仲象拷问奴子提供了更多的抉择点。
不出所料,一阵凄厉的惨叫后,乞乞仲象进来了,敬佩地说:
“真不愧是老神仙,啥事也瞒不过你,四个混蛋,三个往河里撒尿,一个还拉了一泡屎。老神仙你看,咋处罚他们,能解大阿哥的难?”
“用他们祭祀河神。”老萨满轻松地说。
 乞乞仲象和老萨满走在前面,十二名彪悍的卫士紧随左右,后面有部曲们抬着祭桌和祭品,再后面是拘押着的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四个倒楣蛋儿,他们两旁和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族人,队伍拉得很长。
刚刚走出篷帐区,只见十几个七八岁的氏族阿哥挡住去路。孩子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旁若无人地边跳跃边齐声唱着歌谣。老萨满凝神细听,那歌谣是:
涓涓婴儿泪,萋萋千秋草
玄关一点破,便享百年好
乞乞仲象心里焦燥,正要喊卫士赶开阿哥们,老萨满急忙栏住:“大酋长,先别,这歌谣暗藏玄机,待我去问一问。”他健步来到阿哥们中间,和蔼地问:“小阿哥,这歌谣是谁教的?”顺着阿哥们的手指,只见不远处高大的桦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伟岸,硕大的光头,庞眉秀耳,长须童颜,德仪巍巍。披僧服,脚登麻鞋,手拈佛珠,正看着他哂笑。老萨满见多识广,知道遇见了高人,他紧走几步,拱手施礼:“师傅,老萨满恭敬了。看你的装束,莫不是中原的高僧么?请问师傅从何而来了”。那人确是一个和尚,他见老萨满出言诚敬,便收住哂笑,双手合什还礼,念一声阿弥陀佛,顺口吟出一偈道:
“出家双峰山,祥光引我来,不辞千万里,慈悲为消灾。”
老萨满见和尚出口不凡,更加恭敬。
“请问师傅,世人对你咋称呼?”
和尚爽朗地说:“贫僧法号神秀,人称神秀禅师,不瞒老施主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点破玄机,弘扬佛家慈悲的情怀。”
大凡世人交往,若遇到明显高出一筹的人,则格外敏感。有的便甚怕对方瞧不起自己而生出强烈的表现欲。老萨满的情形就是如此。神秀禅师非凡的气度和脱俗的言谈,使老萨满忽然感到惶惑,无由得生出幻觉,仿佛自己和身后的一群成了排长队的鸡,面前的和尚分明是一只超凡脱俗的仙鹤,一瞬间的窘迫从心中直跳到脸上。然而老萨满毕竟见多识广,他略一定神,口中也跳出一句颇有层次的话:“噢,神秀禅师,真是大德高僧,我听说过佛家大慈大悲,啊,你真了不起,又慈祥,又悲悯。”
老萨满轻轻地拍一下马屁,其中自然有炫耀自己有学问的成份。又料想身后的族人们肉眼凡胎,决无这般见识,心里不禁几分得意,似乎自己倏然变成了鸡群中独立的鹤,而配与面前的仙鹤互论伯仲了。
神秀禅师看出老萨满脸上的变化,微微一笑,说道:“老施主,你能有这般见识,也真是难得。可佛家的所谓慈悲,与俗家理解不同,那真义是:与乐为慈,拔苦为悲,是说佛菩萨爱护众生,给予众生欢乐,怜悯众生,拔除苦难,正所谓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我很愿意和你说话。”
神秀禅师友好平等的话语使老萨满有些感动,他略带愧意,而态度更加谦恭:“禅师说得好,小老儿领教了,还请禅师多多见教。”
“老施主不必谦虚,贫僧正有事不明白,还求赐教。”
“禅师请讲。”老萨满心中的满足全挂在脸上,热情地说。
“那几个孩子的性命,真能止住婴儿的啼哭吗?”神秀禅师指着队伍中被绑着的奴子问。
老萨满知道和尚已经知道了底细,便没有正面回答,说道:“他们自己都承认冒犯了河神。”
“恐怕是鞭子让他们承认的吧。这大河若真有神祗,也决不会残害生灵的,老施主还是跟大酋长说说,把他们放了吧。”
老萨满情知理亏,便顺势把球踢给了乞乞仲象。
“禅师呀,这是他们氏族的事,我不过是个帮闲,这事是得大酋长做主。”
“好吧,带我去见大酋长。”
乞乞仲象正等得心焦,见老萨满带一个“秃头”走过来,便压着火说:“老神仙,和那个秃头叨叨个啥?别误了咱们正事。”
“大酋长,这回咱可遇见高人啦,他是中原高僧,道行比我也差不了多少,我刚才试过啦,他有话跟你说。”老萨满特意把他的比较让族人们都能听到,掩不住兴奋和自得。
乞乞仲象对老萨满一向是尊敬且服气,听他这样一讲,脸色即刻恭敬起来,问一句:“咋称呼他呀?”得到答复后说:“噢,神秀禅师,幸会幸会。你有啥话,说吧。”
“阿弥陀佛,大酋长,我看绑着的那几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是请你看贫僧薄面,放了他们,免他们一死吧。”
这一句话,大出乞乞仲象意外,他沉吟一会儿,坦然地说:“哎呀,禅师,不是我驳你面子,是你不知道我们部落的规矩。他们是奴子,不是人,用他的祭祀河神,就和中原用猪、羊祭神一
样……”
“这贫僧就不懂了,他们明明是人嘛。”
“噢,在我们这里,他们不是人,是我家的一件东西。”
“他们是东西,这就怪了,那你们是什么?”
“噢,我们?我们是有姓人,有姓人不是东西。”乞乞仲象说罢,自己也觉得不是味。禅师接过话头说:
“不能把他们当成东西,他们是世问最宝贵的。”
“禅师,你不知道,这东西真不贵,成年奴子不过十两银子,这小奴子嘛,只值三五两吧。”
“大酋长,你把他们当做东西,我看他们是和你们一样的生灵,把他们放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乞乞仲象听了,面有难色,他看一眼老萨满,见老萨满轻轻摇头,便说道:“禅师,实在不行啊。他们得罪了河神,我要不用他们祭祀河神,全部落会遭到灾祸,这我一个人可担带不起呀。”
“大酋长,刚才我和这位老施主说了,就是真有河神,他也不会残害生灵的。我直说了吧,你家大阿哥哭而不止,根本和这几个孩子无关,是另有玄机。你想,把他们祭了河神,大阿哥还啼哭不止,那不是无辜残害生命吗?实话对你说,贫僧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点破这玄机的。”
乞乞仲象听了,半信半疑,他凝神看禅师,越发觉得他确有非凡的气质,便问老萨满:
“老神仙,你看这事……
老萨满手绺雪白的胡须,若有所思。祭祀河神能否止住大阿哥的啼哭,自己本来没有把握,他的那一套,不过是撞大运,他巴不得把这个“瓷器活”推出去,事办成了,禅师是我推荐的,不成,责任在禅师,而这一切的关键是戏要做的漂亮——自己的一生不都是在做戏吗?于是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确实听说过中原有佛菩萨,神通无量,他们的弟子都是僧人,也叫和尚,修行好的,道行都不浅,只是不知这位到底昨样。”
神秀禅师听了,微微一笑,合掌道:“阿弥陀佛,老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事张扬,来来,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准不准。”说罢,他把老萨满叫到一旁,耳语道:“老伙计,你面子好大,火神都给你送礼,是昨晚人定亥时,共有四匹马、十二只羊、两口肥猪对吧?今早临来时,你吩咐家人杀只肥羊,现在你心里还惦着喝羊汤,对吗?”
老萨满心里一惊,他毕竟老于事故,便连连拱手,不露声色的说:“禅师,我真服了,连我心里想的啥你都知道。不过嘛,这些事在部落里也能探访到,证实不了你的道行。”
神秀禅师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是中原佛教禅宗五祖弘忍的大弟子,汴州(河南开封)尉氏人,俗家姓李,少年时遍览经史、隋朝末年出家为僧,后拜在双峰山东山寺僧人弘忍门下,他的师弟慧能便是佛教禅宗六祖。五祖弘忍异常器重神秀,常叹道:“我度人多矣,至于解悬圆照,无先汝者。”因而将自身所怀,悉数传于神秀。神秀禅师与慧能六祖是唐朝后期著名的得道高僧。史载:当时天下乃散传其道,谓神秀为北宗,慧能为南宗。神秀禅师和盛唐时北方的“渤海”确有奇缘,公元698前后,他是唐则天武后的坐上宾,营州之乱时武则天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便得益于他,“渤海”时期佛教的兴盛弘扬也与他有关。
神秀禅师见老萨满诚心试探,便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说:“老施主,现在让你看我的手段,可有一宗,你看便看了,不可泄露天机。”
老萨满点头称是。
“你看那大凌河水有什么变化。”神秀禅师说罢,手拈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老萨满望着大凌河,惊奇地睁大眼睛,只见河水忽地一排大浪掀起,逆流而止,澎湃推进,煞是壮观,而旁人却视而不见,老萨满看得心服口服,转身对乞乞仲象说:
“大酋长,我看他真行。”
乞乞仲象听了,想了想说:“即然老神仙这样说,我就让你试试,可丑话得说在前头,你止不住大阿哥的啼哭咋办?”
神秀禅师手拈佛珠,认真地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治不好大阿哥,任你处置。这四个孩子祭河神够数吗?那时,也算贫僧一个。”

第三章 点破玄关
祭祀的队伍掉头原路返回。老萨满见请到真神,心里放松了,他抬头看看天,太阳老高,便对乞乞仲象说:“大酋长,这回请到了神秀禅师,大阿哥的事有靠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神秀禅师一把拽住老萨满的衣袖,说道:“哎,老施主啊,你可不能走,我只是个看病的郎中,光能开药方,你在氏族中见多识广,最有学问,这抓药煎药,非你不可。”
老萨满正要争辩,禅师凑近他耳边说:“火神的礼,就自收了吗?”老萨满撅了撅白胡子,乖乖地跟着走。
四个小倒楣蛋儿被捆绑着跪在帐篷外面。乞乞仲象把禅师和老萨满请进自己的大帐。三人刚在矮桌边席地而坐,乞乞仲象便迫不及待地让和尚开药方,还亲自铺好纸,把毛笔塞到禅师手中。
禅师把笔放到桌上,拍拍乞乞仲象的手说:“我要看一看大阿哥。”
大阿哥被抱来了,前天尚啼声洪亮、健壮硕大的婴儿而今有气无力,依然小猫崽似地“咪咪”地叫,泪水兀自流着,可怜的乞救似的目光看着禅师。神秀禅师头上罩着悲天悯人的云,双手托着婴儿细细端详,当他看到小儿背上的记纹,眼睛一亮,口中喃喃说道:“阿弥陀佛,此儿真是千载奇人,贫僧来着了,再不救,可就晚了。”他把婴儿放到乞乞仲象两手上说,“抱回去吧。”
随后,禅师盘腿打坐,手拈佛珠,两眼微合,口中念念有词,似进入另一个境界。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说:“这是天人之泣,实非等闲。天上一天,世上一年,若不及时点破玄机,他会哭上一百天,现在不救他,怕要归天去哭了。”
乞乞仲象对神秀禅师的话似懂非懂,又不便问,即向老萨满小声请教。老萨满解释:禅师说,这大阿哥是代表上天的旨意哭,要哭一百天,也就是哭世间的百年,现在不救他,这孩子恐怕活不成了。
乞乞仲象一听,如闷雷从头顶击下来,目瞪口呆,两耳翁翁作响,半晌儿,这钢铁般的汉子竟急急地跪起俯首向神秀禅师,求他快救自己的儿子。
禅师口诵佛号,扶乞乞仲象坐起:“大酋长不要伤悲,我现在就开药方,,但真正能救大阿哥的不是我,倒是氏族的这位老神仙。”说罢,他拿起毛笔,醮饱墨刷刷写出四行字。乞乞仲象拿起方子,反复地看,却不懂,便递给老萨满。老萨满看了一愣,这正是往河边去的时候,小阿哥们唱的歌谣。
涓涓婴儿泪,萋萋千秋草。
玄关一点破,便享百年好。
神秀禅师看着满脸茫然的老萨满,信任地说;“老施主,你是氏族中的长者,见多识广,德高望重,要点破这玄机,非你不可,你就照方抓药吧。”
老萨满感激地看了禅师一眼,接过药方转头正与乞乞仲象企求的目光相遇,一种满足和责任交汇的情绪在心中涌动。遂认真地看药方,神情凝重,眉头紧锁。好一会儿,老萨满眉头舒展开,毕恭毕敬地对禅师说:
“禅师,这段童谣,我只能解开一半。萋萋千秋,该是古字,古字加草,该是个苦字,我想这一个“苦”字就是婴儿啼哭不止的原因吧,你说婴儿是天人之泣,哭上一百天,合世间百年,是不是为咱靺鞨百年的痛苦而哭?禅师,老实说,我只能悟出这些。”
神秀禅师点头赞许“老施主说得对。”
“这我就不懂了。”乞乞仲象困惑地说。“咱靺鞨天生心里不装愁,天不怕地不怕,吃了今儿不想明天,啥地方都能过,都能活,你看哪个不快快活活?有啥苦哇!”
“阿弥陀佛!”神秀禅师双手合什,郑重地说“世间众生,皆在苦中,这不可悲,可悲的是身在苦中而浑然不知,可怜千万靺鞨人,浑不如一个泣泪婴儿”乞乞仲象满脸茫然,询问地望着老萨满。老萨满认真地解释:神秀禅师说,世上的人都在苦难之中,而我们身在苦中自己还不知道,这许许多多靺鞨人,真不如你的大阿哥。
“这我就更不懂了。”乞乞仲象认真地说:“咱靺鞨真的那么苦吗?”
“老萨满凝神思索,进入了痛苦回忆,他的思绪投入到以往回避的领域,形容凝重,情思悱恻,不禁老泪纵横,叹息一声:
“是呀,苦哇!”
“这是咋的啦!”乞乞仲象忽然从这氛围中醒来:“请你们救大阿哥,你们咋诉起苦来啦!”
“靺鞨人的百年之苦,正是医治大阿哥的良药。”神秀禅师一句点破玄关,郑重地对老萨满说:“老施主,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了。”
以乞乞仲象为大酋长的粟末靺鞨窟突姬部,由六个氏族组成。首先是大酋长本家失阿利氏族部落,算乞乞仲象嫡系。在大酋长之下,还有五位酋长,他们都是大酋长的亲信,也是部落中出类拔萃的勇士。其中两位曾是乞乞仲象的挑战者。还须提及的是察哈利氏族的老萨满,虽然没有所属氏族部落,但他在全族的地位,仅次于大酋长乞乞仲象。以上这七位构成了贵族阶层,也是全部落的决策集团。今天,乞乞仲象的大帐中异常庄严肃穆。决策集团成员和乞乞仲象本家失阿利氏族成年男子七十多人把大帐挤得满满的。乞乞仲象带族人祭拜本家失阿利氏族的祖先英雄神之后,老萨满,杂哈他噶抱着大阿哥,神秀禅师,依次进帐,与五名分部落的酋长坐在前排。婴儿依然有气无力地小猫似地叫,泪水还在簌簌滴落。
老萨满开始讲述靺鞨人的百年苦难。神秀禅师正襟危坐,手拈佛珠,双目微合,口中念着什么。随着老萨满的讲述,人们头脑中出现了幅幅影像。
老萨满是人们公认的靺鞨部落活史书,现在,他正追忆自己八十年的见闻,开始述说。
“你们看我老萨满又唱又跳,活得老快活啦,其实呀,我是一肚子苦水。我出生在长白山下涑沫水(松花江)边的察哈利氏族噶栅,从记事起见到的就是兵荒马乱。我四岁那年,高句丽一把大火,烧毁了这一带三十二座噶栅,十几万靺鞨无家可归,只得逃进长白山中避难,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族人们躲在山洞里,遭的罪呀,真都没法说,我能活下来,算是命大。”
老萨满的开场白,深深地吸引了族人们,他们震惊之余,更聚精全神地聆听,也更激起老萨满的情绪。他环顾一片期待的眼神,继续往下讲。说后来阿玛告诉他,粟末靺鞨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自从高句丽强大起来后,欺负咱靺鞨可邪乎了,逼咱进贡,简直是强要硬抢;每年到噶栅征招大批苦力为他们修这建那,根本当奴子使;高句丽当官的在噶栅中耀武扬威,大吃二喝,伺候不好非骂即打;看谁家格格长得好,非弄走不可。咱靺鞨也是,抱不成团儿,看到族人受欺负,只管个儿顾个儿,有的还兴灾乐祸。可日子长了,族人们背地里恨高句丽,恨的咬牙根几,当面又不敢惹人家。可下子机会来了,大隋朝皇帝发兵攻打高句丽,咱靺鞨听到消息心里真解气。这时候,蹶稽部大酋长突地稽先起兵响应大隋,第一次真刀真枪地攻打高句丽,咱这一带的靺鞨纷纷参战,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哪成想,大隋朝战败了,这下子可毁了,隋兵一撤,高句丽就拿咱靺鞨出邪乎气,开始清剿屠杀靺鞨。突地稽真是条汉子,大张旗鼓地和他们对着干,一连打了几次大胜仗,这下激怒了高句丽王,下令把涑沫水边的噶栅烧了个精光。突地稽没服软儿,把部落拉进山中继续和他们干,这仗一打就是十年。族人们可遭了死罪了。后来到底支持不住了,因为靺鞨不抱团儿,叉没有后方供给,实在没办法,突地稽决定率部西迁归附大隋。
那年我十二岁,记事了,千余户几万人撤退,太难啦,突地稽不得已挑了三千勇士掩护。我阿玛、塔答(大伯)都在其中。这些勇士血战三天三夜,绝大部分战死。战后,有上万女人孩子到战场上找亲人尸体,真是太惨了,哀号惊魂,太瘆人啦。我和额娘在尸堆里扒了一天,才找到阿玛和塔答的尸体。在亲族的帮
助下,总算衬土下葬了。按咱靺鞨的习俗,该用坐骑设祭,哪有马呀。我从小胆子就大,割下一匹倒毙的马头祭祀,才让亲人入土为安。当晚我和额娘躲在一个山洞里,娘俩儿抱头痛哭。就在那一天半夜,额娘几次梦中惊叫,混身滚烫,折磨了一天一夜,我眼睁睁看着额娘在痛苦中死去。也是祸不单行,刚刚埋葬额娘,高句丽王又派兵抓“叛逆”家人。我好容易躲过大难,只身逃进长白山中,像野人似的活着。就是那年冬季,一个大雪天,我又冻又饿,昏死过去,所幸被一个云游萨满救活,我就拜他为师,又捡了一条命。
老萨满凄泪纵横。讲到战地寻尸和额娘惨死时,几次泣不成声,帐篷内早悲泪滂沱。乞乞仲象怕老萨满过于悲痛伤身,劝他休息一会儿。老萨满用颤抖的手拿起案上的汗巾抹了把脸,颤颤地端起茶杯。
靺鞨见之于历史,到老萨满述说之际,正值百年。
从今天看来,他的记忆所及,也不过是靺鞨民族苦难史全豹之一斑。因此,笔者有必要为其归纳整理,并依史实做一些必要的补充。靺鞨一名最早见于北齐武成帝河清二年(公年563年),其民族具有悠久的历史,先秦及两汉时期称为肃慎,汉魏时称为挹娄,南北朝时称为勿吉,隋唐时期统称为靺鞨。靺鞨一词是由勿吉的语音演化而来。其部族邑落俱有酋长,不相总一,大抵分为七大部落,即粟末部,伯咄部、安车骨部、拂涅部、号宝部、黑水部和白山部。此外还有一些较小而分散的部落。粟末靺鞨部最为强盛,其自身还分成八部,即厥稽部、勾伎来部、窟突姬部、说稽蒙部、越羽部、步护赖部、破爰部和步步括利部。这些骁勇的部落由于分散,力量削弱,不得不依附别国或大民族集团,以至于遭受民族和阶级的双重压迫。无论是依附高句丽或其它民族,都是处于被役使的地位,史载许多靺鞨人被高句丽统治者强征。充实其部队,战则居前,伤亡甚重。
老萨满适才介绍的战争,即是隋文帝开皇年间的事,这是靺鞨陷入大灾大难时期,其时隋王朝对高句丽发动大规模战争,为靺鞨部落摆脱高句丽王国的羁绊提供了有利时机,靺鞨人支持隋军参加了这一军事行动。此役以失败告终,双方主要战场上,却是靺鞨人的自相残杀,隋王朝和高句丽统治者,大都是隔岸观火,洒满疆场的尽是靺鞨人的血。而这一场战争,又使高句丽与粟末靺鞨结下仇怨,高句丽统治者随即开始了对他们的清剿,靺鞨又被拖入战争的苦海,这一清剿持续了几年,靺鞨人虽然骁勇,但终因无根据地和未形成合力而大败,高句丽统治者开始了大屠杀,可怜长白山麓、涑沫水滨(即松花江),尸横遍野,江流殷红,而双方的战争主力,都是同一个靺鞨民族。
由于战争失败,粟末靺鞨厥稽部大酋长突地稽不得已率粟末靺鞨八部西迁到汉郡营州,即今辽宁朝阳地区,时为公元599年。隋末唐初之际,中原朝廷因陷入自身战乱,无暇东顾。这时高句丽统治者对外不断用兵,乘机扩张领土,进一步加深了它同相邻地区的部族之间的矛盾,对内则加强统治和镇压,这对于被它统治和奴役的靺鞨,抑或被清剿打击的靺鞨,无疑带来了更多的灾难。
老萨满喝了杯茶,使自己平静下来,又开始述说:“从那儿以后,我就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四处飘零,到处所见都是靺鞨的苦难,无处落脚。十几年后,才辗转到了你们失阿利氏族噶栅,长住下来。你们没受到战事的冲击,得占地利,山深偏远,高句丽官家鞭长莫及。噢,也是借你们大酋长的光。那几位大酋长真是好样的,硬是给高句丽的官家唬弄住了,两边处的倒挺浑合。他们认准一个理,任可多交军粮贡品,也不让族人去当兵做替死鬼,保全了多少性命?可是到了大唐皇帝征伐高句丽时,大酋长也顶不住了。”
老萨满讲到这停了一会儿,看着乞乞仲象,沉思片刻,自言自语说道:“该让他知道了。”于是对乞乞仲象说:“你阿玛是咋死的,你知道吗?”
“老神仙,你咋的啦,我阿玛是病死的,额娘早告诉我啦。”
老萨满眼中忽现殷切的爱抚,说道:“该让你知道啦,这也是你额娘的意思。”于是道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就是唐太宗亲征辽东那一年,高句丽王又大批征兵,当时的大酋长名叫特依斯,硬是和高句丽官家叫上了劲。官家要征兵300人,特依斯坚持以双份贡晌相顶,官家不依,特依斯毅然以自己和十二名卫士顶替出征。说这十三人远胜于三百名嘴上没毛的阿哥。特依斯此举使族人们把这十三人奉为大恩人。乞乞仲象的阿玛就是其中的一名卫士。那一仗打得分外惨烈,十三勇士上阵第一仗,四个卫士阵亡,特依斯受重伤。卫士们为保护大酋长,不幸被俘。大唐皇帝处置战俘时把高句丽降兵全部释放,不料对投降的三千三百名靺鞨,却下了坑杀令。三千多人,即便赤手空拳,也不是那么好杀的。大酋长嘱咐卫士们,“不要管我啦,能逃出一个是一个。”有三名卫士拼命冲杀,乘乱逃出,其中有乞乞仲象的阿玛,可惜受了重伤,被伙伴抬了回来,到了噶栅已奄奄一息,老萨满和族人们百般抢救,终是去了,临死前他悲怆地大叫:“天哪!天哪,为啥容不得咱靺鞨!”乞乞仲象的额娘,极度悲痛哭瞎了双眼,其时乞乞仲象方才四岁。
刚强的额娘为了儿子,顽强地活下来,却未把实情告诉乞乞仲象。因这孤儿是英雄的后代,在噶栅里始终受到族人们的关照,使这苦命的孩子在爱抚中成长。就在乞乞仲象跃跃欲试,准备挑战大酋长的时候,额娘撒手人寰,含泪而去。她临终时,嘱咐老萨满:“象儿要有出息,就把这实情告诉他。”今天,老萨满当着族人,吐出藏在他心中二十多年的秘密。
上述一番话之于乞乞仲象犹如惊雷击顶,震撼魂魄。这铮铮铁汉,骨子里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但依他现在的感觉极想号啕大哭一场,然这骤然的惊骇,却令他欲哭无泪,悲愤交集而无可发泄,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情竭凄苦。
老萨满讲述的这一段历史,是靺鞨氏族最悲惨的时期,那就是贞观十九年(公元645)的唐太宗亲征高句丽。这一场惨烈的战争又给靺鞨人带来空前的灾难,大批靺鞨人又为高句丽统治者当了一回替死鬼。此战中居前犯阵的悍勇的靺鞨以玩命拼杀和娴熟的箭法,深深得罪了大唐天子,唐太宗在大破高句丽主帅高延
寿后,把高句丽降兵三万六千八百人悉数赦免,独下令把已经投降的三千三百名靺鞨全部坑杀。四年后唐太宗在疽疾困扰及忧愤中死去,外史有言他的死因是这次征战中了靺鞨的利箭所致。无论史实如何,那一时期靺鞨成了唐军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却是真的,有此后唐军不断用兵于“扶余道”的史实为证。可以推测,其时与唐军为敌最力者,即是散居于北方的靺鞨诸部,此后连续二十年的不间断的战争,对于靺鞨人民来说是一条黑暗的隧道,英雄主义的斗争精神早已在黑暗中磨灭殆尽。最可悲的是,唐军在彻底击败高句丽后,又会同高侃率领的契丹、奚族联军,李谨行率领的靺鞨军在嫩江、松花江(当时叫涑沫水)一带,开展了一场对于靺鞨的“除恶务尽”的大扫荡,成千上万靺鞨惨遭灭顶之灾,于是牵动一场满蒙广大地区的大逃亡,这也就是史书所说的“泊咄、安车骨等皆奔散,寝微无闻焉。”有学者考证,大批靺鞨逃亡欧洲,辗转漫游,最后落脚于匈牙利。这后一部分史实,老萨满是亲历亲见的,但已被痛苦折磨得快要崩溃的老人已经无力讲下去了,而这近世的血雨腥风却在帐内的靺鞨心中纷纷然显现出来,就像过电影。靺鞨百年历史,就是被血腥统治和压迫的屈辱史,尽管他们仍顽强地活着。靺鞨人当时的百年境况,笔者在疾书的此时此刻,犹受到极大的震动。中华儿女苦,兄弟民族的靺鞨更苦,套用元代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其词云:
白山如聚,松江如怒,华夏表里重关路,茫然望,意踌蹰。
伤心百年经行处,莽野千里无立足土。兴,靺鞨苦,亡,靺鞨苦。
老萨满是在上述史实框架中披露他一生所见所闻的一些故事,讲叙那些凄惨的从不愿提及的细节,在座的人被深深地震动了。当这些刚毅的汉子抽泣声传出的时候,连续哭泣三天的婴儿忽而精神起来,面泛光泽,机灵的眼睛惊奇地看着动情的陌生人,小猫似的叫声和簌簌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已是黄昏,当老萨满讲述结束时,婴儿吃了来到世间的第一次奶,偎在母亲的怀抱中,沉沉睡去,稚嫩的脸上呈现一丝笑意。
大帐中的靺鞨汉子,震动最大的要属乞乞仲象,这位在氏族英雄光环下成长起来的大酋长,对于老萨满的述说,有的闻所未闻,许多竟是视而不见。民族苦难的种子,第一次撤向他尚未开发的心田,在他那无忧戚的年轻的心中沉淀了靺鞨人的百年苍桑。痛苦无价,此时之谓也,它能生发出无穷的力量,且以民族精神,民族自尊心和责任感为基石。乞乞仲象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冲动,他的精神伴着极度的苦痛第一次进入对民族苦难和命运的思索中。直到妻子大声告诉他大阿哥停止了啼哭,吃过奶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人们也才想到这次###的目的。大帐中即刻迭起惊喜、赞叹的声浪,继而化作朗朗笑声,喜讯链锁般扩展,很快传遍全部落。
晚上,篝火点燃了,粗犷的歌唱起来了,战斗舞跳起来了,篷帐区出现了第二次狂欢,直到深夜。

第四章 指点迷津
全部落都在庆祝的喜事,并没给乞乞仲象带来快乐,在他脑际萦迥的是靺鞨人百年的重重苦难和血雨腥风,这一切似凝成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无由地生出沉重感,无法解脱。
儿子好了,清晨醒来吃奶,又沉沉睡去,小脸儿上的倦容被红润取代了,而这一夜,乞乞仲象却似度过了几个春秋。
天亮了,他派人把老萨满请来,老人的面容让他大吃一惊。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乞乞仲象心中油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怜悯。他握着老人的手,说不出话,含泪的双眼述说着心中的谢意和歉疚,半响儿,才喃喃说道:“老神仙,你受苦了”。
老萨满哈哈一笑:“受苦?大酋长,我心里从来没这么透亮。大阿哥的毛病好了,这是全部落的大喜事,还有一件喜事,是知道了咱靺鞨百年的苦难。”
“这是啥喜事呀!”乞乞仲象叹息说:“没说破这些以前,我们多快活,可今天,我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落下心病了,老神仙,这心病还得靠你治……”
“大酋长,你是咋的啦?能治你心病的高人不是在这儿吗?咋忘啦!”
乞乞仲象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臭脑袋,请你来就是一起陪禅师吃早饭,我咋把他忘了。”
二人来到神秀禅师的帐篷里,他正潜心打坐,两个人不敢打扰,静静地站在一边。半晌儿,神秀禅师微微抬眼,口中吟出一偈:
“牟山蕴天机,百里明镜开,若得灵光地,或入口中来。”念罢,他站起身,乞乞仲象二人急忙迎上前,刚要开口,禅师说:“大酋长要治心病吧,刚才念的偈语就是药方,这其中深藏天机,最终要应在大阿哥身上。”
乞乞仲象二人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老萨满叹道:“禅师太高明了!”
“禅师,我真落下心病了。”乞乞仲象诚恳地说:“从昨晚到现在,我胸口就像压块大石头,既然你知道了,就给我治治吧。”
神秀禅师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仔细想想看,这苦从何来?”
乞乞仲象认真思索一会儿,说道:“唔,该是咱靺鞨百年的痛苦。可我还是不懂,咱靺鞨为啥这么苦哇?”
“问得好!你能追寻苦因,这是大好事,大酋长,你快开悟了!”
乞乞仲象没有说话,茫然地看着神秀禅师,禅师继续说道:
“你得到了佛菩萨的苦谛开示。世间众生,皆在苦中,而他们浑然不觉,这是世人的悲哀,你现在感觉到了,就再向深处想想,觉到痛苦之后,便要做什么?”
“做啥?我不要这么苦。”
“你的病根是靺鞨人的百年痛苦,你想想,要去掉这病根,该怎么做?”神秀禅师像个循循善诱的先生。
“咋做?”乞乞仲象心中忽有电光闪过,他倏然间觉得明白了许多许多,这种感悟在心灵上的震撼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压在胸口的石头越发沉重。
“禅师呀!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要说却倒不出来,到底咋做,我突然又糊涂了,这是咋的啦!我心口闷得更厉害啦,快帮帮我吧!”
“人间尘世,苦海茫茫,苦由我来,有我就有苦在。要去掉苦难,须皈依我佛,依佛法起修,自性自了,自性自度,便可跳出痛苦深渊,可惜你尘缘未了,不能用这种修法。”
“那我咋做呀?”
“我不是讲过吗?药方我已开出了。”
“对啦,禅师”,在旁认真听他们对话的老萨满接过话头:
“刚才你说的那药方,还请禅师写出来吧。”
神秀禅师又在桌旁坐下,拿起笔在老萨满铺好的纸上写出那一偈:
“牟山蕴天机,百里明镜开,若得灵光地,或入口中来。”他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贴认真看一番,递给老萨满说:“还是老规矩,药方由我来开,这抓药煎药,交由你们来做。”
老萨满接到手中,认真地看了半晌儿,说:“禅师,说老实话,这个方子,我一点也看不懂。”
“机缘到了,你们自然就懂了,我说过,这个方子的天机,最终要应在大阿哥身上。”
乞乞仲象有些急了,“禅师呀,老神仙看不懂,我现在咋整啊”
神秀禅师略一沉思:“现在该去找靺鞨苦难的病根。”说罢他站起身说:“大酋长,该给贫僧用斋饭了吧。用过斋饭,咱们到外面走走。”
乞乞仲象一拍脑门:“哎呀,我咋忘啦!”便急忙喊人安排。饭后,乞乞仲象和老萨满陪神秀禅师散步,他们走出篷帐区,来到大凌河边,老远看见一群小阿哥在河边沙滩上玩耍,禅师忽然
来了兴致,带二人走到近前,绕有兴趣地看。
靺鞨人的强悍是从小历练的,小阿哥们到十一二岁,箭法就已经相当好,这是生活的需要,且不论狩猎是他们基本的生活技能,就连成家找媳妇箭法也是必备条件。河边的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做的游戏,是在练基本功夫。游戏的名称叫争酋长。它们做法是:用一枝长长的柳条,两头插在沙滩上,形成一个半月形的门,这就是酋长的大帐了,大门的直径约三尺宽,中间靠里并排插三根拇指粗尺把长的木棍,孩子们站在三十米开外的指定地点用小石子打木棍,打到中间的木棍,就是大酋长,打到右边的就是二酋长,左边的则是三酋长,打不中的则是奴子,可以任三位酋长驭使,连摸的鱼虾,打的鸟,采的野果全要孝敬三位酋长,归他们所有。十几个小阿哥正进行激烈的竞争。
这里的景色很美,大凌河两岸是茂密的森林,U形走向的河流形成了一片很平的沙滩,澄碧的河水泛着涟漪欢快地流。小家伙们光着晒得黝黑的脊梁正聚精会神地比赛。乞乞仲象心里发闷,无心看,但又碍着禅师的面子勉强地陪着。孩子们的投入的嬉戏唤醒了禅师的童心,他孩童般的快乐,为他们鼓劲,给优胜者叫好,老萨满分明受到感染,也跟着大呼小叫,直到孩子们决出胜负,“奴子”们抬着三位“酋长”钻进树林,请他们品尝早已备好的野果,两个老顽童才用失望的眼神目送孩子们离去。禅师意犹未尽,嘴里喊着:“不行啊,没耍够!哎!老施主,大酋长,没耍够,咱们再耍一会儿。”接着,他跑到“酋长大帐”前,认真地把柳条插好,将三根打倒的木棍重新立好,又跑回来拉乞乞仲象:“来来来,咱也比一比,看谁能当大酋长。”在二人的鼓动下,乞乞仲象不情愿地进入场地:“禅师,这是娃娃们的玩艺儿,有啥意思?”看到禅师不以为然的眼神,他俯身捡起三块河流石,一扬手“拍”、“拍”、“拍”,三根木棍应声而倒。他抬头看看天,西边天空出现浓黑的乌云,风向一下子变了。
“要下雨了,禅师,咱们回去吧!”
“哎哎哎!”神秀禅师还是像孩子般的喊叫:“你怎么不守玩耍的规矩,用石块打,谁打不中啊,我们打,要用脚下的细沙。”说罢喊着老萨满俯身用手搂沙子,河滩上不一会儿出现了三个小沙堆。禅师又不厌其烦地跑过去,把木棍立好,嘴里喊着:“哎哎,开始了,看谁能当大酋长!噢,我先试试。”他抓起一把细沙,向木棍打去,沙出手便散了。“不行!”他嘴里喊着,“得想一个办法,这样赢不了,噢,得弄些水来”,他从衣袖里拽出三块汗巾,蹬蹬蹬跑到河边,浸饱水,双手托着跑回来,拧在他的沙堆上,用手和一和,团成个沙球,“这回行了!快来呀,比呀!”他站好姿势,跃跃欲试。老萨满喊一声,“哎,这个办法好,等我一会儿”,他也照此办理,上河边跑了一趟,团起一个湿拉拉的沙球。嘴里喊着:“哎,他不玩儿,咱们玩儿,来,一、二、三——”两个沙球向“帐门”飞去,刚飞出十几步,沙球哗地散了,两人似顽童般惋惜地跺脚拍大腿,“哎,这个招儿不行,哎!还得想办法。”
天边响起了闷雷,风越来越大。乞乞仲象急着喊二个“顽童”回去,禅师说什么也不干,非要争个高下不可。乞乞仲象无奈,急中生智,几步跨到沙堆前,捡起地上的汗巾,包起几把细沙,裹上系成一个球,喊一声“你们看,这不分出高下了吗?”说罢,沙球甩出去,正打折那中间的木棍,两个顽童大声喝彩。
轰隆隆一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乞乞仲象怕他俩淋雨着凉,扯着二人跑进河边的树林,在一棵大树下避雨。雨下得好大,一时间沙滩上急流飞湍。
伏天的雨来的急,去的快,一会儿,乌云过去,阳光又铺上沙滩。禅师拉二人回到沙滩上,三个沙堆不见了,“大帐”和木棍也不见了,只有乞乞仲象系得紧紧的沙包。
神秀禅师神情严肃起来,微闭的眼睛盯着沙包,手拈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几,他睁开眼,一字一句地对二人说:“你们看,千万的靺鞨,是不是像这河滩上的沙?”
乞乞仲象和萨满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二人顿开茅塞,这时方才知道禅师带他们到河边来的用意。乞乞仲象怔怔地凝望沙滩,忽然迅疾地跑过去,把沙包捡起来,抖一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由衷地说:“禅师啊,我明白了。咱靺鞨百年苦难的病根找到了。咱靺鞨,是一盘散沙呀。”
三人回到大帐中,在矮桌旁的兽皮上坐定,乞乞仲象命人上茶。歇息一会儿,乞乞仲象诚恳地说:“禅师,你这一点拨,我明白了好多,今后咋做,你再指点指点吧。”
“阿弥佗佛,你能开悟,太好了。”禅师耐心地说:“要去靺鞨的病根,从头到尾要行一个“舍”字。舍得舍得,无大舍即无大得。用佛家的话说就是布施。布施分三种:法布施是劝人向善,财布施是济人穷苦,无畏布施是助众生消除苦难。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在一个大森林中,有无数鸟兽在这里栖息,这一天,森林起了大火。林中有一只雉鸟,勤身奋力,飞入水中,用毛羽浸水来灭火,火大水少,雉鸟往来疲乏之极,不以为苦。这时天帝问它:你做什么呀,雉鸟说:我救森林的火,是怜悯众生,这片大森林,荫育处广,清凉快乐。我们鸟兽及宗亲都依靠它生活。我现在有一点力量就要不懈怠地救下去。天帝问,你这样精勤,能坚持多久哇?雉鸟说:坚持到死。这种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离苦难的精神,是佛教入世的最高境界。雉鸟的行为就是大布施。拔除靺鞨人的百年苦难,当是这北方的空前伟业,就
是你该做的大布施。”
“禅师,你说的我懂了。”乞乞仲象心悦诚服。“我要学雉鸟行大布施。可是禅师呀,我现在胸口还是像压一块大石头,那能做事吗?”神秀禅师微微点头,说:“不妨事的,好治。”他左手拈动佛珠,右手贴在乞乞仲象健壮的前胸上,边抚摸边说:
“你把心放大,让它能装下千万靺鞨,那么,这块大石头虽然还在你的心里,它也不会压得你发闷了。”
乞乞仲象茫然地问:“这心咋放大呀!”
“你这样想就行了。”
乞乞仲象按禅师指点做,随着禅师的摸摩,他自觉得胸怀顿如海阔大空,凝结的郁闷早化为乌有,一时间神清气顺,无穷地爽快,他忙不迭地拱手道谢。
神秀禅师探身拍拍乞乞仲象的手,神情肃穆地说:“大酋长,你要记住,行大布施,须慈悲勇猛,精进不懈。要记住,命运要成就人的时候,常常叫人吃苦,吃苦越多,成就越大。”他停顿一会儿,又郑重地说:“我给你的方子要好好珍藏,只要你精进不息,机缘自然会到,那时你就能照方子拿药。好哇,我的事办完了,也该走了。”
乞乞仲象一愣,用依依难舍的眼神凝望着禅师,半晌儿,知道留他不住,便让老萨满陪禅师说话,自己出帐为他准备礼品。走出帐外,仍觉得禅师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向部曲头儿嘱咐一番置办礼品的话,便又匆匆返回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两个人对话。只听老萨满问道:
“禅师,我以前也听说过,佛菩萨的弟子四大皆空,超凡脱俗,出世修行,你这次千里迢迢而来,根本是过问世事,这其中有啥道理呢?”
“噢,你问的好。佛家的空是修炼的境界,它的道理博大精深,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佛法是出世的,也具有积极入世的精神,不能以俗流旧习来误会佛教是玄虚而渺茫的。佛法并不脱离世间一切因果法则,拔苦救难,改善人生,却邪扶正,也是佛家弟子的本分。当年河南嵩山少林寺弟子为什么救秦王李世民脱离大难呢?正是因为李世民正在行平息战乱的大布施。我这次来到北方,是随缘而来。是助大酋长父子行为靺鞨人拔苦救难的大布施,这是千秋机缘哪,不仅是天意,也在于人谋的。”禅师又转向乞乞仲象:“大酋长,你且记住,成就非常之事,须赖非常之人,且要靠几代人的精进努力,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神秀禅师起身说:“天不早了,该走了。”
乞乞仲象听得入神,他感到禅师的话是用信任的眼神送出来的。他对这些话虽然似懂非懂,但却本能地感到话语中蕴含着神秘的力量,他分明看到神秀禅师的头上闪着灵光,过了片刻,才慌忙站起来,恋恋不舍地说:“禅师,真不愿让你走哇!唉,我知道留不住你,刚才我已安排备些礼物,请到外面看一下,还请禅师收下。”
“大酋长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们出家人一衣一钵行天下,四海为家,再不需要什么东西,噢,我倒要问你一件事,你说过的部落里那无姓的‘东西’有多少。”
“噢,你说奴子呀,有五百多。”
“那算我求你,能让他们像有姓人一样生活吗?这可是大功德呀。”
“这个……”乞乞仲象一愣,他万没想到禅师会提出这个,靺鞨人祖祖辈辈都是畜养奴子的,从未把他们当做人,在他根深蒂固的头脑中,把他们变成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看了看老萨满,老萨满也茫然地摇头。
神秀禅师见乞乞仲象面有难色,知机缘未到,便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别为难嘛,大酋长,你说过,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噢,我是说过,就是成年的奴子也不过值十两银子,”“十两?”神秀禅师认真想了想,对乞乞仲象说:“既然如此,那得算一算账了。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得要算工钱了。”
“算工钱?”乞乞仲象不知所以,茫然地问:“要多少?”
“要五十两银子。”
乞乞仲象忙派人取来银子,交给禅师。神秀禅师认真地点了点,重又交到乞乞仲象手上,说道:
“咱们做一回买卖。我用四十两银子,买下你祭河神的奴子。另十两银子,给他们每人做一套衣服,这四个孩子,我带走了。”他停顿一下,又认真地说:“大酋长,你们记住,那些无姓的奴子,可是我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哇。”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五章 天外有天
西迁的粟末靺鞨窟突姬部的族人安顿下来了,立秋之前,按照大唐营州都督府为其划定的范围,在大凌河东岸建起了自己的噶栅(村屯)。依照本氏族的习惯,他们用粗木杆扎起方圆数里的栅栏,建造了高大气派的寨门。氏族成员们依其在噶栅中的地位(主要依据马匹和奴子的数量)建立自家的院落。从院落的气派便可以看出主人在部落中的地位。乞乞仲象是首屈一指的贵族,因而他家的大院儿在噶栅内占据了大约六分之一的地盘。其次是分部酋长,再次是族人。无姓的部曲和奴子随主人们居住。早期的殊强人不住房屋的,他们依山水而居,挖地为穴,穴上架圆木,木上盖草,草上压土,夏则出随水草,冬则入处穴居。这种住处,叫做地窨子。居住在长白山地区的粟末靺鞨,由于高句丽人的影响,住居早从地下室变成地上屋了。对于高句丽人的住屋,他们借鉴而不同流,用智慧建设有自己特色的南北朝向的房屋。住房门东向,因为东风暖,早晨出门便见太阳。南窗宽大,日间能充分接受日光。西房山亦开大窗,因北方夕阳光辉亦强。北窗较小,只满足通风就可以了。屋上架梁,梁上架檩,檩上架掾,掾上苫章茅草,厚一尺许。乞乞仲象的噶栅中,建的就是这样的住房,后世的满族入关前一直这样延续着。噶栅中这样的房屋,都是在部曲的监督下由奴子们干的。部曲们可以住主人的偏房,而奴子们则没有住屋,他们仍住在原始的地窨子里,走进噶栅,就会看到大户人家院落的西北侧,都有一片稍稍高出地面的坟塚似的土丘,和气派的院落极不协调,煞是难看。建筑的活,有姓的族人是不干的,他们要干正事儿,要积极狩猎,准备迎接冬天的到来。乞乞仲象在建设噶栅期间是很操劳的。他和另几名酋长把各家的奴子们统一组织起来,按等级建各氏族人家的房屋和院落,最后扎噶栅的围栏。三个多月的时间,一切建设全部完工了。
前面说到,噶栅中的统治阶层是以乞乞仲象为首的酋长们组成。他们管理族人,掌握着奴子们的生杀大权。大酋长乞乞仲象是最高统治者。族人们有生以来都过着延续了几百年固有的传统的生活方式。无论是贵族,族人、部曲和奴子,在他们头脑里早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生活信条,认为生活就是这样,由这些生活信条规范着传统的生活秩序。然而,他们毕竟来到了新的环境中,在这里怎样生活下去,对他们来说还是个未知数,族人们当然寄希望于他们的大酋长。
人们发现乞乞仲象变了,这位勇武威严又豪爽开朗的大酋长三个月来变得深沉,家人们更多地看到他深思,这状态以前很少有。上岁数的族人说这变化很正常,因为他有了大阿哥,用靺鞨人的话来说:有了自己的阿哥,才算真正成人了。他们当然不甚了解大阿哥降生以来的一连串的事件对乞乞仲象的深刻的影响。儿子过了百天,且比一般孩子长大,健壮,已经坐得很稳了。时光带来的忘却早抚平了族人们记忆的涟漪,他们在乞乞仲象带领下或狩猎或建房。现在,窝已经建好了,还要迎接未知的明天。时光自然不能格外关照大酋长,忘却也同样光顾他那靺鞨人无忧戚的头脑。但他毕竟是当事人,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观念已深深扎在他头脑中,诸如“拔除苦难”、“行大布施”、“精进勇猛”、“命运成就人,常常让人吃苦”等等,这些抽象的种子,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头脑中越埋越深,而那毕竟是种子。现在,乞乞仲象面对着自己的新领地,心里装的是全部落生存和发展的责任。他头脑中那些抽象的埋得很深的种子,在他的感觉中是很久远的事,或者说是一种梦想,但他很在乎这梦想,因为他早把神秀禅师开的药方和沙滩上的沙包珍藏起来,只在氏族大祭时才请出来,供在氏族祖先英雄神的灵位前。大唐朝廷为安抚北方各少数民族,每年都拨大批粮食,不是白送,是卖或以物交换,且价格不菲,被称为官仓,由营州都督府管理。长期以来,在营州城郊,各民族自发地建立了自己易货市场,每月逢五交易,俗称赶集市。当时农业已相当发达,适丰年,各族均有余粮出售。每到大集的日子,这里便很热闹,货品应有尽有,除本地人外还有许多内地来做买卖的商人。人们各换所需,自行讨价还价,凭意愿交易。市场上有大唐铜币,也有通用的银子。因为有这市场,到官仓买粮或换粮的便不多,都督府的主管官员倒也乐于清闲。官仓实际上变成一种预防性的储备。
朝廷对各民族的管理很简单。各民族部落的内部事务均自行处理。只要不反大唐,无暴力和大的冲突,按时依令献贡品便无过份约束,但有一条律令非常严厉,即武装反唐或发生民族间的矛盾冲突,是断不轻恕的,前者,坚决剿灭,后者,冲突双方无论是非曲直,一律将有牵连的人的全家流放到岭南荒凉之地。那里是现今两广热带地区,迢迢万里之遥,被流放者在途中往往九死一生,即便命大到了流放地,无异于在地狱中煎熬,因此,营州地区的各民族一般能相安无事,偶有冲突,也都想办法私了,不使事件张扬开去。乞乞仲象刚来不久就清楚地了解了这一切,他命令各部酋长反复叮嘱族人们,他自己也格外谨慎。
秋天是最繁忙的季节,人们忙着准备过冬,活动紧张而有秩序。有姓人在统一组织下进山打猎;奴子们在部曲的看押下或打柴、或收山货、或捕鱼、或铺修噶栅内和通往营州的道路。乞乞仲象心里的一件大事,就是用秋季的收获为族人换粮食和盐。族人们都是狩猎好手,且这里是大兴安岭末端,他们的驻地就是现今的努鲁儿虎山区,林密山深。獐狍野鹿、狐兔山鸡对于靺鞨人来说,简直是唾手可得。如果向北再走远一些,进入大兴安岭深山区,可以打到更珍贵的黑熊虎豹。未及一个月,收获颇丰。乞乞仲象心里有了底,这一个月的收获,换取族人们需要的粮食和盐等生活用品看来没什么问题了。
五挂满载的马车在新铺的路上向南行进。乞乞仲象和四位酋长骑着马走在前面。十个卫士没有像以往那样骑马紧随大酋长,而是稳稳地坐在由部曲赶着的车上。因为要到营州城,鉴于大唐的律令,乞乞仲象关照大家,这次出行不要带武器,安全问题他们是不担心的,这些人个顶个都是搏斗的高手。况且,此行只不过是为族人们换粮食或日用品探探路子。这天秋高气爽,云淡风清,朗日高照,路两侧五花山色格外地美。这景色给天生无忧戚的靺鞨人增添了兴奋,车队一路笑语豪歌。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大凌河边。他们搭渡船,往返几次全都过了河。老船家告诉乞乞仲象,集市在城南门外,可以进北门穿城而过,也可以在城东或城西绕道而行。末了,船家上下打量乞乞仲象一干人,说道:“听我的话吧,还是绕过去好。”乞乞仲象付了渡船的银两,道了谢,催马便走。转了几个弯,便看见了营州高大的城楼,这对乞乞仲象等人来说并不新奇,高句丽王国的城楼大致如此。几个人商量一番,酋长们都嚷着要进城看一看,乞乞仲象也觉得既然来了,总应见识一下,于是决定进城。一走一过嘛,有啥不了起。
他们各自牵着马,走过吊桥。进了高大的城门,便眼花缭乱了,不是因为城里街道和楼阁店铺的设置,而是来来往往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第一感觉是新鲜,大有乡巴佬进城之状。营州是大唐的北方重镇,城里除汉人外,还有早期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有靺鞨、契丹、奚人、室韦人、突厥人等。他们久居汉地浸染华风,生活习惯已经汉化,这些民族的上层人物从政入仕,有的已经成了大唐的重要官员。在乞乞仲象等人的眼里,城里人都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戴着怪模怪样的帽子,女人们穿着质地软软的裙,头上盘着高高的髻,其实很好看,却颇不顺眼。“啥狗屁衣服,连腿都看不见,大秋天摇个破扇子,看他那熊样!头上戴的啥鸟东西,后边还插两根晃荡的尾巴!”他心里在骂,嘴里嘟囔,看着奇形怪状的女人,也想骂几句,想了半天,嘟囔出一句“哼!扭屁股虫!”
走出不远,听见前面锣响,一支长长的队伍迎面而来,好排场,前面四个鸣锣开道,接着是一些人举着牌牌,之后是四个人抬着个“小布房子”,“小房子”两侧走着四个人,前面是两个女孩子,后面是两个卫士模样,头上挽着发髻,黑衣皂裤,腰扎宽宽的布带,乞乞仲象看那步子知道是“练过的”。“小布房子”后面的人,乞乞仲象见过,是一些兵,由一名年轻的军官率领着。打锣举牌的人好怪,小衣襟短打扮,衣服上还有花边,帽子是歪的,只是没有尾巴,却耀武扬威,神气十足。街上人纷纷两旁避让。乞乞仲象知道这不是一般人物,牵马靠边,回头关照酋长们, 叫后面的马车让路。队伍已来到近前,乞乞仲象本能地觉得队伍后面的人都是靺鞨。
前面开路的四个歪帽子走到货车旁,锵锵然一阵锣响,惹得第一辆货车的马骤然惊了,一声长嘶,继而拐到街中,向前猛窜。把那打锣的举牌的撞得七零八落,马车正向那“小布房子”冲去。乞乞仲象叫声“不好”,矫捷地从侧面窜上货车再纵身一跃,正骑在马背上,抓笼头往后一带,骏马前蹄腾起,后腿被迫急停,重车惯力猛撞在马屁股上,一阵轰然巨响,马倒车翻,好险哪!离那“小房子”仅四五步。乞乞仲象横摔在地,顺势一滚跃起,便被那个年轻军官叫住了。
“喂!干什么的!不看好自己的马车!惊了将军夫人的大驾,你吃罪得起吗!”
乞乞仲象对“惊大驾”这类话不甚明白,对那军官问话的口气也很反感。这时,四个酋长和卫士们也已经站在身后,脸上颇有不平之色。乞乞仲象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对军官不卑不亢地说:“我们是从高句丽新迁来的靺鞨,要到集市换粮食。”青年军官傲慢地说:“换粮食?换粮食为啥不在城外走,到这里捣啥乱!快把马车挪走!快点!没事少到这城里逛!臭靺鞨!”。
这时,那些打锣的,举牌的和后面的二十名士兵也围了过来,一串串鄙夷、嘲笑的眼神无情地甩了过来。
长期处于民族欺凌的重压下的靺鞨人,在自己的苦难历程中铸就了极强的自尊心,基于此而形成的靺鞨性格,充满矛盾而近乎于扭曲。一方面,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勇猛刚强,永不言败;另一方面,对于外界事物格外敏感,在他们内心深处有一块十分“软弱”的领地,即最怕别人瞧不起,尤其不能容忍外人的嘲弄。而今天,公然瞧不起他们的却是同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乞乞仲象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神骨,想到神骨没有带在身上,这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关乎全部落的安危,他深知大唐的律令,便强压愤怒,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臭靺鞨?你们不也是靺鞨吗?”
青年军官自负地哈哈大笑:“我们是靺鞨,不假,我们是香靺鞨,你们是臭靺鞨。”“哈哈哈哈”身后的靺鞨跟着大笑起来,嘴里喊着“臭靺鞨”。
有倾,军官收住笑,冲乞乞仲象喊道!“快他妈的挪车!听到没有?聋啦!”
“嗵!”地一拳,军官满脸开花,跌倒在地。出手的是分部酋长沙勿帕,是最年轻的酋长,也是上届大酋长的挑战者,这位大头虬髯黑炭头般的汉子在部落中以勇猛闻名。他窜上前来,大声喝道:“敢骂咱大酋长,我让你死!’’说罢,俯下身左手当胸抓住军官,举起右拳就打。那军官方才醒过神来,急忙用右手叨住沙勿帕的左手腕,用肘一磕他的肘关节,顺势向左一滚,躲过了重拳,用这擒拿手段,反把沙勿帕别倒在地。他跃起身,抽出刀,向沙勿帕猛砍。
乞乞仲象见沙勿帕要吃亏,手中又没有应急的家什,情急之中,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头,只一甩,正中那军官握刀的手腕,钢刀应声落地。军官捂着右手,哎呀呀叫了几声,又向士兵们喝道:“死绝啦!抓人哪!”
乞乞仲象见状,向酋长和卫士们打个手势,早憋足劲儿的勇士齐声怒吼,猛扑过去。手中虽没有武器,但都是拼命场上滚出来的,一会儿工夫,士兵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哭爹喊娘,那军官虽然勇猛,但赤手空拳到底抵不住四个酋长的攻击,最后也被打倒在地。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噶栅,乞乞仲象情知麻烦大了,他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个忽哨,通知大家弃车而逃。
只听一声女人的断喝:“打了人,还想跑吗?”
乞乞仲象转头一看,一个美丽的夫人和两个女孩子向他走来,两个卫士紧随其后。他又看那“小布房子”,帘子已经掀起,里面空空,这夫人显然就是那“房子”中的人。被打的军官,士兵见夫人走过来,纷纷爬起围拢过来。窜出几步的分部酋长和卫士闻声回首,见乞乞仲象原地没动,也返回来,站在大酋长两旁。
靺鞨人贵壮而贱老,视女人为会生孩子的畜生。乞乞仲象未能超然于族群,也俱这特征,看不起老人和女流,将其列入无用之辈。现在这个雍容美丽的夫人居高临下的质问,让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今天特奇怪,他竟被面前这位高雅的女人的气质所慑服,一时间竟诧异得说不出话。
“世上竟有这样女人?”他有些迷惘。靺鞨的天性冷丁又把他唤回现实中,他一忽几又为自己的举止感到羞愧。“堂堂的大酋长,顶天立地的汉子,昨让个娘们儿镇住啦!她算个啥呀!”他习惯地一拍脑门,精神随即振作起来,带着鄙夷的冷笑说:“不过是打了几个熊蛋包,干啥要跑哇?咱靺鞨怕过谁呀?”夫人微笑着,认真地说:“今天的事,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这怨不得你们。要不是你制服了惊马,那危险可就大了。李小强冒犯了你,噢,就是那个军官,现在你们也教训了他。你们打了我们的兵,我也就不追究了,好啦,我还急着做事,你们快把那马车收拾了,我们好过去,你说好吗?”
这一番非常大气而又通情达理的话,本可以化千戈为玉帛的,可是乞乞仲象绝对不买账,因为他是特定环境中的靺鞨人,尤其那居高临下的神态、语气,让这些靺鞨难于接受。何况,说话的竟是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乞乞仲象心里无端地窝着火,要发泄一番才舒服,可那夫人的话句句在理,似乎无懈可击。如果立刻收拾马车走人,也太没有靺鞨大老爷们儿的面子了。他告诫自己,决不能服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也要硬撑下去。于是他放大嗓门喊道:‘‘不用你跟我指手划脚!你不追究?你追究能咋的,咱靺鞨还怕你个娘们儿?”
“不许你对夫人这么放肆!”军官和两个卫士一起吼起来。乞乞仲象看那夫人,她平心静气带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仪。他有些失望,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孩子气,希望那夫人生气、动怒、发火,似乎那夫人的怒气能减少自己心里的火气。反正刚才已经有了一番较量,他们这些人的本事不过如此。他打定主意,杀一杀她的威风再说。于是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说:“就放肆啦,你能把我咋的?哎!你们大老爷们儿,帮个娘们瞎咋乎,不嫌害躁!算个啥爷们儿!”
三个汉子闻言大怒,但没有发作,而是一起向那夫人:“夫人,他太狂了,你说吧,咋处治他?”
“是得教训教训他,要不,营州都装不下他了。”那夫人说得平静、自然,就像处理自家的小事。
“那,我派人去找大总管,他正在城里”一个卫士说。
夫人摆摆手制止了他,抬头对乞乞仲象说:“我知道,你是个大酋长。刚才我也看到了你的本事,身手不错,可是你还年轻啊,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里是营州,不是你们部落,可以由着性子胡来,大唐的律令可不是闹着玩的。再不走,你可要后悔啦!”
夫人的话不急不恼、娓娓道来,越是这样,乞乞仲象越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注意观察了刚才的一切。“啊,她说要教训我,还要找什么大总管,那可能是个高人,哼!那娘们儿还不让,找来我正好会会他,他有啥了不起,有三头六臂?咱靺鞨怕过谁。我就捅这个马蜂窝,看她能咋的。想到这,大声说道:“你不是要教训我吗?你不是找什么大总管吗。告诉你们,都没啥了不起,今天还不知谁教训谁呢?我就要看看你们到底有啥本事。把我惹恼了连你这个妖娘们儿一起收拾了!”
李小弓虽.暴跳得窜上前,被夫人一把掀住肩头扯回来,他转头喊着:“额娘!你让我上!”被夫人喝住。
乞乞仲象见状,心中生出几分得意,“噢,那还是娘俩儿,那小子刚才让哥四个收拾了,本事不过如此,那两个练过的,想也高不到哪去,哼哼,看你这娘们儿今天怎样下台。”想罢,用不屑的眼神瞥那夫人,脸上挂着冷笑。
只见夫人微微一笑,对李小强等人说:“你们?太耽误工夫,待老娘教训他!”说罢,解开身上的斗蓬,扔给一个女孩子,里面是天蓝色紧身衣裤,现出修长而丰盈的身材。她一声长喝,似凤鸣青天,已纵身跳到乞乞仲象面前,口里说着:“让你知道老娘厉害!”声出掌到,直袭乞乞仲象门面。乞乞仲象只觉一阵清风,有七八只竖掌从上下左右打来,他从来未见过这般招法,事出突然,躲闪已来不及,又不知如何破解,慌乱中出两手去挡,七八只手掌忽然合而为一,竟把乞乞仲象的手粘住,用不上劲,夫人的另一只手忽化成一个剑指向他左肋下一点。乞乞仲象只觉得全身雷击了一般,骨软筋麻,动弹不得。这一系列动作似鹰隼般迅捷,只在瞬间完成。沙勿帕等四个酋长见状,齐怒吼扑向夫人。夫人不慌不忙,在四条大汉拳脚的间隙,轻步穿行,似踏花漫舞,游刃有余。这些分部酋长只觉得十几个夫人的身形在迅捷地窜动,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幻,竟然找不到对手,待定神时,早被点了穴道,混身酸麻胀痛,动不得,喊不出,却听得真,看得见。
待十名卫士和部曲冲上来抢救时,早被李小强和两个卫士截住,乞乞仲象和四名酋长眼睁睁看到他的卫士和部曲被一个个拿下,由士兵们如扔谷个子似的叠成一堆,有生以来不知什么叫后悔的靺鞨汉子心中升起一串莫名其妙的悔意。
一阵急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队后面跟着大批唐兵。几位大唐将官分开人群,见到夫人慌忙施礼,为首的将官说:“夫人受惊了,听说有大胆的狂徒冒犯夫人,都督大人命我们抓他们回去,以律令处治。”他用马鞭指着僵直站着的乞乞仲象等人:“夫人,是这些混蛋吧?好,我把他们带走。”
“将军,误会了,”夫人若无其事的说:“他们不是狂徒,是我家的奴才,把马赶惊了,撞坏了人,我正责罚他们。请转告都督大人,说我谢谢他。改日我和大将军前去拜访,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将官们带兵打道回府后,夫人吩咐:“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奴才绑了,扔到车上,带回去收拾他们。”
待乞乞仲象能动能说的时候,早被紧紧地捆了手脚扔在马车上的货物堆里,依然是部曲们赶着车,出城门后,方向却是向西北的燕州。他清楚地看到那夫人怎样从大唐将官手下把他们救下来。
今天一连串的事件,弄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综合他当时的思绪,大概能概括八个字,叫做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第六章 同族情怀
上一章中的雍容美丽的夫人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资治通鉴》中曾书有一笔。此人堪称巾帼英雄,她就是当年北方赫赫有名的大唐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的夫人。她原是粟末靺鞨厥稽部的氏族女儿,嫁给李谨行后,因敬重丈夫的上司,大唐金紫光禄大夫,熊津道安抚大使刘仁轨的才学和气节,拜他为兄长,遂改姓刘氏。刘仁轨给这个性格刚强,智勇双全的义妹起了个汉族的名字——铁英,并把自家所学奚数传授给她,还特意教她一手武林绝活,八封掌和点穴术。刘铁英人聪灵,悟性高,又勤奋用功,兼之有武功底子,几年时间,文已登堂入室,武也出乎其类,这在当时传为佳话。
李谨行就是当年举部西迁的靺鞨厥稽部大酋长突地稽的儿子,其事本书第四章已有简要叙述。唐太宗初年,突地稽奉命平息刘黑闼的叛乱,以战功封蓍国公,又徒其部落于幽州之昌平城,大败突厥,拜右将军,并赐姓李氏。突地稽于唐贞观初年去世。他的儿子李谨行,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承继父业,大有建树,麟德年间(公元665年)历迁营州都督,累拜右领军大将军。营州地区的靺鞨各部族都在他的麾下。他家强悍僮仆数千人,经济实力最为雄厚,因而这里的契丹、奚人、室韦、高句丽、突厥等族都惧他三分。
公元668元,唐高宗诏以兵部尚书李绩为辽东道大总管,刘仁轨为辽东道副大总管,攻伐高句丽,李谨行随刘仁轨出征,未及一年,平定了高句丽王国。唐朝在平壤、百济设安东、熊津都护府统治高句丽及百济余众,命刘仁轨为熊津道安抚大使处理善后,李谨行一直追随左右。
征伐高句丽这段日子,刘铁英为了及时得到丈夫的战报,一直住在营州督都府。今早,她接到信使报告,说刘仁轨因病辞位,进拜金紫光禄大夫,已在李谨行陪同下到了燕州。营州督都高侃即派人相送,妥为安排,正巧在城中,遭遇了乞乞仲象这伙莽汉。
刘铁英在北门外赏了开道和抬轿的仆役,让他们回府交令,和两个女孩子登上早已备好的宽敞的高篷马车,在兵士们的护卫下向燕州进发。她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迁来的靺鞨其中不乏可造之才,尤其是乞乞仲象的身手和气质,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在篷车里掀开门帘,观察前面车上被捆绑的颇不服气的乞乞仲象等人,心里暗暗好笑,“这是一块好料,调教好了,丈夫李谨行的麾下,又多了几员猛将。”
乞乞仲象懊恼至极,一瞬间便做了女人的俘虏,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现实又是这样无情,他的手脚一点儿也不能动。美丽的夫人那张深藏不露的脸,更令他不可捉摸。娘的,到了她的窝里,不知道会咋收拾我们呐。要是一刀砍了,那还真痛快了,没啥可怕,最可怕的是他这个大老爷们儿在大庭广众之中,让一个娘们唬唬号号的训斥,旁边的人再哈哈哈地取笑,想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他又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她的步法和手法好快,两只手指一点,便把我治住了,她这是啥功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到败给个娘们儿手指头,便让他气得不行,这太可耻了,要是让噶栅的族人知道了,还不把大牙笑掉?这位永不言败的大酋长开始琢磨那女人的功夫,把他看到的动作反复在脑子里转,慢慢地他心里似乎有了数,再和她交手,一定不能再吃这个亏,不行,这回输的太窝囊,还得比一次。想到这里,他大喊起来:“停车!停车,我要和那娘们儿说话!”,夫人的两个卫士打马过来问:“啥事呀!扯个嗓子喊啥呀!”
“告诉那娘们儿……”
“啪”“啪”两记马鞭迎头打来,卫士粗声粗气的说:“骂我们夫人,打死你!”乞乞仲象心中的火往上撞,刚要大骂,旁边的沙勿帕用身子撞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现在是别人低檐下,便强压住火,改口说道:“去告诉你们那夫人,说我不服,要再和她比一次,我败了,她可以当场杀了我!”
“没闲工夫和你扯淡!”两个卫士不屑一顾,调转马头回到夫人的蓬车后面跟着。
这两鞭子倒让乞乞仲象冷静下来,他心里开始排兵布阵,他对付那个夫人,沙勿帕对付那军官,另三个酋长对付那两个壮汉,他的卫士会轻松拿下那二十个士兵。他环顾一下这支车队,那个叫李小强的带二十个士兵在前面开路,后面是他们的马车,每个车上有三个被绑着的人。他、沙勿帕和一个卫士同在一挂车上。他们剩下的五匹马由几个士兵在前面牵着。抬眼望去,现已在远离营州的山坳里,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该是出手的地方。他悄悄地对沙勿帕说:“把我的绳子咬开。”说罢,便侧身歪在货物上,响响地打起了呼噜。沙勿帕会意,也歪在他背上鼾声大作。
绑绳在呼噜声中慢慢地松动,乞乞仲象双手的绳子已经解开,沙勿帕又来一个大翻身,枕在乞乞仲象的脚上呼呼地睡,一会儿,脚上的绳子也解开了。乞乞仲象正打算去解沙勿帕手脚上的绳子,这时,就听后面传来一声高喊:“前面的队伍停下!夫人说晌午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
乞乞仲象睁眼一看,车队停在一条小河边,只见那夫人由两个女孩子搀扶着下了车,席地坐在草地上,李小强带士兵们走过来,有的从车上取下早已备好的酒菜干粮,有的去河边打水,忙完了,分成三伙又吃又喝。乞乞仲象这时才觉得肚子也咕咕地叫,看到那些人又吃又喝全无防备,心中一乐,正好趁这个机会解开同伴们的绑绳,按他刚才的排兵布阵大闹一场,弄好了还能抢点东西吃。他刚想起身,就听那夫人喊道:“李小强,去几个兄弟给他们松绑吧,大晌午的,让他们也喝点水,吃点干粮,”她指着身旁装干粮的箩筐和一桶菜说:“给他们抬过去!”
这一句话,把乞乞仲象造蒙了,也把他的全部计划打乱了。他猜不透那女人的意图,她到底想干啥呀?这时,几个士兵过来,给大家松了绑,又有人把饭菜抬了过来,这些靺鞨人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围在乞乞仲象的马车前,呆呆地望着大酋长。乞乞仲象望一眼那夫人,她若无其事地和两个卫士和女孩子边吃边说着什么?他确实猜不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念一想,不吃白不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给这些老虎松开绑绳,又在这无人烟的旷野,她能把咱们怎么样,想罢,对大家说:“愣着干啥,吃饱了再说,就是死,也当个饱死鬼。”
大伙儿早就饿了,听大酋长这么一说,忽地向食物扑过去,一顿猛吃,造了个精光。又纷纷到小河边喝了通水,回到大酋长的身边。乞乞仲象依然坐在马车上,刚刚吃过卫士捧来的饭菜,喝了点水,正琢磨该怎么做。
“大酋长,你说吧,咱们咋干?”
乞乞仲象心里真不知道怎么办。他打过仗,遇到过一些对手,击败过敌人,在对手和敌人面前,他勇猛无敌,从不退缩,可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靺鞨喜欢打仗,而且敌手越强他们便觉得仗打的够味儿。而今天的对手可真怪,你说她软,她几招之内就把这些凶猛的爷们儿生擒活捉,你说她坏,她又是从大唐将官手中救人,还给饭吃,看现在这情况,对这些靺鞨又全无戒心,乞乞仲象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李小强走过来说:“大酋长,夫人请你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的。”乞乞仲象心里思忖着,便带着沙勿帕向夫人走去。刘铁英待乞乞仲象走近,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定。两个女孩子侍奉左右,卫士紧跟在后面。
“上午在路上,你跟我的卫士说了啥话呀?”刘铁英毫无矜持,和颜悦色地问。
“是,我说了,我不服,我要和你比,如果输了,你杀死我。”乞乞仲象镇定地说。
“你现在还不服吗?还想比吗?”
“不服!给我们吃了饭,不服还是不服。”
“你知道吗,我是救了你们的性命……”
“我知道,你没让唐军把我们抓走,一码归一码,我还是不服! ”
“你这个堂堂的大酋长,让我个娘们儿家绑了,你在恨我,是不是?”
“是,我从没这么窝囊过,我真的恨你。”
刘铁英哈哈地笑了,像是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我告诉你吧,我要不把你们绑了带到这儿,你们早被唐军抓回去了,现在恐怕在受大刑呢。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营州城中大打出手,大唐的律令是闹着玩的吗?告诉你,我的夫君也是咱靺鞨,他是大唐右领军大将军,十分爱惜人才,我本来是想带你们到燕州去见见他。可是你在车上的一举一动我看得非常清楚,我刚才要不给你们吃顿饭,现在这里大概要刀头见血了。群虎相斗,不死即伤,我哪能让靺鞨自相残杀呢?我们也是从高句丽西迁来的,只不过比你们早五六十年,这你可能也听老辈说过吧。”
这一番话,像重锤敲在乞乞仲象的心上。直到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夫人的用意,他感觉到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胸中似有巨浪翻滚。这位靺鞨大酋长,自视甚高,天不怕,地不伯,在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服过谁,可是,到营州之后短短的几个月里,他频频遇到高人。令他敬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神秀禅师,一个就是他面前的夫人了。对神秀禅师,他觉得深不可测,有些渺茫和虚幻,而对于面前这位夫人,确是现实和真切的,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第一次射出钦敬的眼神,企盼她继续说下去。
刘铁英看出乞乞仲象神情的变化,知道前嫌已经化解了,便指一下沙勿帕诚恳地说:“我看得出来,你让这位兄弟给你解绑绳的时候,就已经拿定了大拼一场的主意,说句实在话,凭勇力一对一的决斗,我真不是你的对手,我所以把你拿下,是用了出其不意以柔克刚的方法。如果现在再打,我就不一定会占多大便宜了,我这两个护卫加李小强,和你那几个兄弟不过能打个平手,你那十个年轻卫士要比士兵们强多了,双方真的打起来,我们恐怕要吃大亏。大酋长,我猜这些你已经想过了吧?怎样对付我,你也有了主意。是吧?”
自己的心思竞然让夫人猜了个正着,乞乞仲象肃然起敬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望着夫人憨憨地笑了,说:“是,对付你,我打算用刀。”刘铁英一听,也笑着说:“大酋长,你看咱们还比不比了。”乞乞仲象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连连摆手。
“不比啦,那好,我原打算把你们带到燕州,我夫君肯定会喜欢你,他虽然快五十岁了,你还不是他的对手。还有我家的大总管,今年才二十九岁,勇猛得很,我看他和你倒是一对,他现在在营州。”
“夫人,他叫啥?”
“他叫乞四比羽。哎,这次你们能跟我去吗?要是去的话,明天就能见到他,我安排,让他替我比,我喜欢看的。”
现在,乞乞仲象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就象和自己尊重的朋友谈话,他认真想了想,说道:“夫人,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想去呀,可是,部落刚安顿下来,正准备过冬的粮食,这是一件大事,我想把一切都料理完之后,再到燕州看你,你说行吗?”
“那好吧,”刘铁英关切地说:“营州是大唐重镇,藏龙卧虎,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闹事。如果遇到啥麻烦,提一提大将军李谨行的名字,在这一带是好使的,如果有大困难,可以到燕州来找我。”
双方就此告别,一路去燕州,一路返回营州。乞乞仲象一行到了营州已是黄昏,集市早散了,他们只得回噶栅。今天粮食没换成,还损失一匹马,可是对于乞乞仲象来说,这一天的收获,何止百匹千匹。

第七章 智搏四虎
五天后,又到了赶集的日子。一大早儿,乞乞仲象带一行人出发了。日上三竿时,来到了营州城南门外的集市。鉴于上次的教训,这次是在城东绕行。集市好大,人头攒动,煞是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新来的靺鞨看着顺眼多了。男人们装束和自己的差不多,都不管束头发,那些把发辫扎在脑后的室韦人,看着也没什么不舒服。这里的汉人大抵短衣束髻,朴实得很,没有穿长衫玩儿扇子摇头尾巴晃之类。女人呢?和噶栅中的没啥不同,头上也没那么多乱七八槽的东西。人们忙忙火火地或叫卖或交易,比城里那些拿样作势及“扭屁股虫”强多了。“这才是咱们来的地方!”乞乞仲象大声说道,一行人个个心舒气畅。
一打听才知道,粮食和盐不是用东西换,而是把货物卖了钱,再用钱去买。其它日用品可以物易物,两厢情愿便成交。卖就卖吧,得找到自己的摊位。道两侧的小摊已经排满,乞乞仲象便带着一行人,牵马拉车往南头走。
这里是人性坦露的世界,聚集在这里的北方各民族,如汉人、靺鞨、高句丽、契丹、室韦、奚、突厥人等过着现实而毫无掩饰的生活,他们心里活动全反映在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似现代人活得那么累。北方各民族人们的性格大体相仿,他们即有豪爽、坚毅、勇敢、顽强、仗义、智慧、善良的一面,也有粗暴、敏感、愚顿、残忍、凶狠、自卑的一面。最突出的是质朴、开朗。他们祟尚英雄,敬服强者,遵从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他们没有忌妒,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因此心境平和,生活很快乐。
乞乞仲象的车队正走着,忽然见交易的人们撂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地往前面跑,有的还边跑边喊:“快去看呀,有人叫棍儿啦!”一会儿,前边的路便堵住了,人们围成一个大圈看热闹。乞乞仲象等人来到近前,跳上马车向圈里张望,见一个粗壮的汉子站在中央,旁若无人地大喊:
“哎!哎!各位听着,我,小如者室韦族人阿弗巨,顶天立地,无人能比,我就是集市里的一根棍儿,我就是老大,谁敢打我!”他已经自报家门,是个室韦人,束在脑后的长发辫随着他的高喊一耸一耸地跳。喊了一会儿,见人们只是看,不敢上前,便显得更加威壮,放开喉咙,高声大喊:“谁敢打我!谁他娘的敢打我!谁敢……”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大吼,“我敢打你!我就要折你这个棍儿!”一条大汉冲出人群,上去就是一个嘴巴,这是个契丹人,高大威猛,像一头野牛。室韦人大怒,猛地向“野牛”扑去,打成一团,一会儿功夫,室韦人便被打倒在地,挨了一顿老拳。契丹人打累了,站起来喘气,说道:“我敢打你,咋的?”室韦人撑起身,抹一把鼻子上的血,揉一揉肿胀的脸,走上前挽住契丹人的胳膊,大声喊道:“我们俩是集市的棍儿,谁敢打咱俩?”。
围观的人们哄笑起来,室韦人喊了一会儿,见无应者,便对契丹人说:“大哥,你真厉害,我服你,走,我请你喝酒。”说罢,挽着契丹人高兴地走出人群,像自己打赢了一样,围观的人都满足地散去。这里的人就是如此,人和人之间没有仇恨和忌妒,只是契丹人和奚人例外,真的,翻开《旧唐书·东夷传》就可以看到:“契丹,好与奚斗。”“奚国,好与契丹战争。”
乞乞仲象在南头找到了空位,他指挥大家像别人一样摆好摊位,展开货物,各就各位,学着别人的样子大声叫卖,嘻嘻哈哈的挺有意思。末了,他带着沙勿帕从南到北巡了一趟,便确定了自己货物的价格。经过对比,自己的猎物、山货质量上乘,他心里有了底,便坐在货摊后面,只等开张。
集市的交易太火了,抬眼望去,道两旁的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到处是讨价还价的热烈场面。独独乞乞仲象的货摊无人光顾。偶尔走来几个人,都是看了几眼,匆匆离开,一直到晌午,无人问津。
新来的靺鞨焦燥起来,喊破喉咙地叫,没用。沙勿帕按捺不住,蹭地窜了出去,揪住两个在旁边摊位看货的人,吼道:“为啥不买我们的货?”其中一个老者笑着对他说:“你不叫棍儿,谁买你的货?”乞乞仲象一听,急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老者施礼,把他请到自己的摊位前坐下,问道:
“老人家,你刚才说的啥?我们得叫棍儿?啥是叫棍儿呀?”
“你们是刚来的吧?”乞乞仲象点点头。
“哎?上午还有个叫棍儿的,你没看见吗?”
“看到了,我们不懂是咋回事呀。”
“这是集市多年来的习俗,刚到这儿来卖货的,都要先叫一番,说你是这里最能耐的,最仗义的人,这样大家就来买你的东西啦。”
“我听那个室韦人叫的是‘谁敢打我!’”
“对呀,就是这样叫。”
“那有人来打咋办?”
“你是好汉嘛!就得和他打。”
“那打输了咋办,输了还能卖货吗?”
“输了?上午那小子你不看到了吗。输了认输,请人家喝酒,妥了,就有人买你的货了。这里人仗义,不欺负人。”
“赢了呢?”
“赢了?”老者上下打量一下乞乞仲象。“赢了,那你就是英雄了。不好赢的,打不败你,折棍儿的都要试一试呢。”
“老人家,在这儿打架,官家能让吗?律令……”
老者哈哈大笑:“这是多少年的习俗,官家来摆摊,也得叫棍儿。”
乞乞仲象连声道谢,送走了老者,对众人说:“你们看,不知规矩,干闲了一上午,现在吃饭,吃饱了咱也叫棍儿。”
听了老者的介绍,大家的心里轻松了,不过是走个过场嘛,输和赢都不影响卖货,可是乞乞仲象心里却不轻松,在众日睽睽之下被打败了,还要说:大哥,我服了,还要请人家喝酒,这样的事杀了他也不做。昨天的经历,使他相信这里藏龙卧虎,万一杀出个点得你骨软筋麻的,那可丢死人了,我乞乞仲象今后还咋在这里立足?
午饭后,大家围过来。“大酋长,咱们叫棍儿吧。”沙勿帕焦急地说。
“吃饱了,正想打人”酋长哈达布说。
乞乞仲象望了大家一眼:“是时候了,叫棍儿,谁有把握?”
“那可说不好,反正胜败都让卖货,谁叫不行呢。”另一个酋长满不在乎地说。
“不行。‘大哥你行,我服你,我请你喝酒,’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我也不许你们说!”乞乞仲象严肃地说。
“那还是我叫吧,除了大酋长,我没怕过谁。”沙勿帕自信的说,他有这个资格,五年前,他曾是大酋长的挑战者。
“还是我来吧,我至少有九分把握。”乞乞仲象断然地说。
“你有把握?凭啥?”沙勿帕像是用激将法。
乞乞仲象笑一笑,自信的说:“我就凭一条,打仗得用脑子。你们瞧好吧,我这就去叫。”说罢他站起身几步跨到路当中,学着室韦人的腔调:“各位听着,我,粟末靺鞨窟突姬部大酋长乞乞仲象,顶天立地,无人能比,我就是集市最硬的棍儿,我就是老大,谁敢打我?”
乞乞仲象洪钟般的声音,把整个集市都震动了。
“快去看哪,又有叫棍儿的啦?”随着喊声,人们呼拉拉向这里集聚,倾刻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乞乞仲象一看,更来了精神,高声大喊:“谁敢打我!”
这底气十足的大汉真把全场叫住了,喊了半天,没有人应。乞乞仲象犯忌了,他报出了大酋长的字号,当地人都知道,凡能坐到大酋长位置上的,都非等闲之辈,那些想随便混口酒喝的泛泛之辈根本不敢上前较量。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以大酋长的名号叫棍儿,等于向其它的部落挑战,而这北方各族中,哪有自行认输的部落。人们兴奋起来,他们知道,一会儿就能看到精彩的龙争虎斗。
马蹄声由远而近,折棍儿的到了,是附近四个部落的首领,均为出类拨萃之辈,号称城南四虎。他们是“高大威猛的契丹部落首领疾莫支,人称无敌虎;敦实强健的奚部落首领矻信者,人称拼命虎;孔武有力的突厥部落首领啜悉甫,人称神拳虎;猿背狼腰,身形矫健的室韦部落首领阿城素,人称旋腿虎。这些人的到来,又引起人们一阵喧嚣和欢呼。
乞乞仲象等待有人冲上来打他嘴巴,可是等了半天,寂然无声。外面马蹄声响,引起场内的喧嚣,这一静一动,令他本能地觉得要出大事。从人们嘈杂的议论中,听到“城南四虎”这几个字,人们兴奋期待的眼神中,知道这一场争斗决不能和上午的折棍儿相提并论。这时,沙勿帕和哈达布挤进人群,附耳向乞乞仲象说:
“大酋长,你报了自己的字号叫棍儿,叫来的可是这里各部落的首领呵,你看咋办。”
“咋办,你说能昨办?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靺鞨怕过谁?”
城南四虎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虎视耽耽地打量着叫棍儿的人。乞乞仲象的相貌和魁伟的身材显然在这“四虎”的心里起了反应,他分明看到逼视的神眼中,多了几分紧张。乞乞仲象对这类阵势见惯不惊,分外冷静,他是那种为数不多的用脑子打仗的人。在争斗无法避免的时候,他尤能表现出英雄气魄。乞乞仲象的眼光在城南四虎的脸上各停了一会儿,突然爆发一阵大笑,笑罢,他甩掉羊皮坎肩和小褂,露出黝黑强健的肌肉,振作精神,大喊一声:“谁敢打我!”
“我敢打你!”室韦人先按奈不住,大喝一声冲上前来,举拳就打,乞乞仲象闪身躲过,喊一声“慢!”室韦人停住手,问道:“干啥!”乞乞仲象微微一笑,“报上名来,我从不打无名之辈。”
室韦人叫道:“报出名吓死你,我是室韦部落首领阿城素,人称旋腿虎。”
乞乞仲象颇有心计,他这一喊一问,其意有二,一是激起对方暴燥的情绪,二是希望更了解对手的情况。对方的回话,恰恰告诉他阿城素腿功厉害,他心中已有了防备,以静制动,出奇制胜。
“旋腿虎”冲上前来,却不用腿,两只拳左右开弓,直向乞乞仲象门面打,乞乞仲象从容遮挡,一交手已知对方力气在自己之下,打了十几个回合,“旋腿虎”大喝一声,虚晃一拳回头就跑。乞乞仲象收拳不动。旋腿虎跑了几步,见乞乞仲象不追,气得哇哇怪叫,返转身又冲了上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两人刚一交手,旋腿虎便料难取胜,于是想用自家绝技旋风连环腿赚他。哪知乞乞仲象不上当,便又动心计,用灵活矫健的身形步伐,把乞乞仲象运动起来,乞乞仲象将计就计,两人在场中,跑马灯似地交手。激战中,旋腿虎忽地后撤,乞乞仲象大步追赶,看看跟近,旋腿虎猛转身,大喊一声“连环脚!”两腿迅捷地轮番向乞乞仲象踢去,身体旋风般转起来。乞乞仲象早有防备,用了一个相扑的招术,神莽钻地。那动作似今天足球运动员的铲球,双脚在前,身子在后,倾斜着向那撑地的腿踹去,旋腿虎立足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乞乞仲象随机用了锁功,两条钢腿将旋腿虎双脚夹住,用手把他的两条胳膊在背后一拘,身子仰面一躺,这是有名的神仙睡。旋腿虎疼得杀猪般地叫,连连求饶。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人们齐声喝采,旁观的“三虎”不禁点头赞叹。
喝彩声刚落,突厥人向前走了几步,拱手施礼,说道:“好汉,我是突厥部落首领啜悉甫,人称神拳虎,看你打的热闹,我也陪你玩一玩,咱们点到为止。”
乞乞仲象定睛一看,这位中等身材,腰圆膀阔,想必有些力气,见他出言礼让,便十分高兴,急忙回礼,说道“谢了,请吧。”
神拳虎出言礼让,动手却不谦恭,冲上前来,拳头便雨点般打来,快而有力,神出鬼没。乞乞仲象知遇到了强手,不敢疏忽,出拳相迎,二人棋鼓相当,战了二十多个回合,犹不分高下。乞乞仲象几次想叨住他的手腕,用相扑手段摔他都被化解。神拳虎步法灵活,稳而不乱。乞乞仲象急中生智,卖个破绽,让出头来,神拳虎正抓住时机猛攻其头部,乞乞仲象忽然蹲下身去,竟然用上了神腿虎的功夫,两脚流星锤般甩动,猛攻他下三路,神拳虎叫声“不好”,急忙躲闪,脚步便乱了,乞乞仲象乘机窜起,伸左手“拍”地叨住神拳虎的右腕,猛一进身,右脚已跨到他的后侧,右手变掌猛地一拍,说声“请坐”。神拳虎“扑”地坐到地上。乞乞仲象口中说着“得罪了”,连忙上前扶起。神拳虎说:“大哥,你是硬棍儿,我服你!”
乞乞仲象刚要说话,车轴汉子,奚人部落首领已冲上来,活脱脱一只拼命虎。就听人们拍掌大叫,“嘿,拼命虎要玩命了。”
乞乞仲象方知这奚人的绰号,此人中等以下身材,粗壮结实,显眼的一脸连鬓胡须,凶猛无比,且打仗毫无章法,死打硬拼,这是很难应付的对手,乞乞仲象左摭右挡,闪展腾挪,身上还是挨了几拳。与他对打硬拼,倒可以抵敌,但太消耗体力,且高大威猛的契丹人还在以逸待劳,静观其变。慢慢地,乞乞仲象终于发现了拼命虎拳脚的规律。他个子小,无论出拳或出脚,都拼命地往上一窜。他灵机一动,有了,借力发力,以巧制猛,他让自己运动起来,和拼命虎拉开距离,待他跳起出拳时,乞乞仲象向左侧一闪,用右手叨住他拳腕,顺手牵羊只一扔,拼命虎失去平衡被惯出七八尺远,一个狗抢屎重重摔倒在地。他猛窜起来,冲乞乞仲象飞起一脚,乞乞仲象向后一跳,顺势抓住那只飞脚依他使劲方向轻轻一拨,又一个四仰朝天。拼命虎怪叫一声又扑过来,且说乞乞仲象久经对搏,悟性极高,旋腿虎的连环腿,刚才已试了一回,此时他又想照葫芦画瓢地演示。他见拼命虎两次挨摔,锐气已减大半,于是大吼一声:“连环脚——”双脚风车般直取拼命虎上半身,瞬间便重重地挨了三脚,倒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了。乞乞仲象收回架势,上前扶起:“不愧是拼命虎,你真好厉害!”拼命虎边揉着身上的疼处边说道:“好汉,你比好厉害还好厉害!”
无敌虎上前走了几步,报了字号,由衷地说:“哎!那汉子,你是好样的!你打败我,我跟你叫大哥,请你喝酒,我打败你,我和你交朋友,还请你喝酒!”
乞乞仲象心里一热:“别!别!不管胜负,我请大家喝酒。”无敌虎身材壮大,比乞乞仲象高出半个头,如黑铁塔一般。双方一交手,互相拆了几招,乞乞仲象即知道遇到了劲敌。契丹人虽高大粗壮,却不笨重,脚步灵活,出拳又稳又狠。乞乞仲象出拳快出半拍,契丹人的拳又重他三分,二人的交手,势均力敌。斗了二十多个回合,乞乞仲象便猛攻契丹人的下三路,无奈脚端在契丹人的腿上如踢石柱,他凭借身形矫健灵活在契丹人前后穿行,乘机出拳,终不能给皮糙肉厚的契丹人以重创。乞乞仲象经过三番打斗,体力耗费很大,斗了一百多个回合,未分胜败,但他已感觉到锐劲难再。这时太阳偏西,契丹人喊一声,“不打啦,不打啦。”。
乞乞仲象停手问道:“咋不打啦!”
契丹人憨声憨气地说:“太耽误功夫,换个比法。”
“你说吧,咱们咋比?”
“你这小子像个泥鳅,滑溜溜的,我捞不着你。咱们这样行不?我打你一拳,你打我一拳,不停地打,谁先被打倒了,谁输,干不干?”
乞乞仲象一听,心中大吃一惊,这大块头的拳头,打出去的力有上千斤,这样比非吃亏不行,可是,靺鞨从来不说熊话,无论如何也要挺住,“咱靺鞨怕过谁?”沙勿帕等听罢慌了,冲出人群围了过来:“大酋长,这哪行啊,要不,让我顶几拳?”乞乞仲象笑了笑,让伙伴们回去,他向前走几步,双脚站稳,大声说:“来!”
契丹人把右手往左手掌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伸直胳膊摇了几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一步步走到近前,运足力气,大喝一声,拳袭乞乞仲象的前胸,“通”地一声,这一拳好重,乞乞仲象只觉得五脏像被巨浪冲撞,倒海翻江般的搅动,身子不由自主地蹬蹬蹬后退了四五步,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没让自己倒下去,站住了。契丹人愣住了,钦服的说,“行,小子,还没有人能抗我这一拳。”
乞乞仲象定一定神,让腹中的波涛停下来,他强忍巨痛,笑笑说:“该我了。”
契丹人立刻站稳,兀自在那里运气。乞乞仲象刚才已经试过,这毛茸茸厚胸,即便用铁锤砸,也未必胜于一击之间,何况自己已抗不住第二拳,这样比下去,非被打倒不可。他忽然想起自己五天前被点了一下,这几天还反复琢磨过胸前的这个位置,“咋这么不抗碰,一定有啥说道”,他也试着点别人,都被点得嗷嗷地叫,何不在他身上试一试,想罢,他走上前去,在契丹人的对面马步站稳,说道:“好汉,我可出手啦。”契丹人满不不在乎地说:“嘿,打吧,重一点。”
乞乞仲象用手摸了摸他的胸脯,用手指试探着找到那一点,运一口气,大喝一声,猛出钢指,“啊——嘿!”
契丹人大叫一声,“哎呀!疼死我啦!”随声扑倒在地上,痉挛地抽动。人们一下子愣了,乞乞仲象也着急了,他没想到这一招有这么厉害。大伙围过来,有的拍,有的揉,乞乞仲象也束手无策,急得他站起身大声地喊:“喂,谁明白这是咋回事,快来帮帮忙,哎!谁来帮一把?”
一会儿,有个白发老人分开人群,走到近前问乞乞仲象:“好汉,你给他点了穴道,解开穴道就行了嘛。”
乞乞仲象蒙了:“点了穴道?点啥穴道哇,我也不懂哇!”
老人诧异地问:“你不懂,那怎么点得这么准?”
乞乞仲象实话实说:“老人家,我真不懂哇,五天前我被人点了一下,点得我骨软筋麻,今天我也是没招儿了,才试了一下,这么说你懂,帮我一下吧。”
老人说:“其实我也不懂,只是听说过,中原有一种点穴功,点住穴道,若是下手轻一些,过些时候血脉一通自己就解开了,若点得重,必须解开穴道,用什么穴位解哪个穴道,是有说道的,可是我不知道。要不,你就试着点点看。”
乞乞仲象一听,觉得有道理,俯下身去,在契丹人前胸后背猛点一通,当他手指杵到背后一点时,契丹人“啊”地叫出声来,手脚活动了。乞乞仲象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不迭地擦汗。
契丹人坐起喘了一会粗气,面色惭渐恢复。乞乞仲象站起来上前正要说句报歉的话,契丹人忽地站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来卖货,是吗?”
乞乞仲象一愣,点了点头。契丹人说了一句:“你不许跑!”说罢,转身冲出人群,跨上马,急弛而去。今天人们真是大饱眼福,比看一场好戏还高兴,契丹人留下的这句话,让他们有了更高的期待。乞乞仲象和他的伙伴,这时心中茫茫然,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几个人商量一下,干脆东西不卖了,套车回去。人们一看他们要走,都围上来喊:“不能走!”有好心人劝告:“无敌虎在这里说一不二,你们这一走,说不定会记下仇,那就糟了,”正说之间,有人喊道:“无敌虎回来了。”人们转身一看,见无敌虎打马在前,后面跟着五六十人,有的拿粗杠子,有的拿绳子,急匆匆地奔来。乞乞仲象心说:“坏了。”他小声嘱咐大家,“货物不要了,我一喊,咱们就快跑,别让他们抓住,天黑时在渡口会合。”主意已定,大家都停止了收拾东西,把套好的马也卸了下来。单等大酋长一声令下。
契丹人分开人群,走到乞乞仲象面前,爽朗地说:“大哥,你不是卖货吗?嘿!我全包了。”他向后面的人一挥手,“快点,算一算,一共多少银子,收拾好了,我还要请大哥喝酒,哎,那几只老虎呢?哎!过来,咱们都去。”
乞乞仲象一听大喜:“好汉,不要客气。”
“客气个鸟!”契丹人哈哈一笑:“大哥,以后你不用来卖货,派人拉给我就行了,我给你办。”
那一晚,众好汉一醉方休。

第八章 用心良苦
乞乞仲象不是铁打的,一下午的争斗,体力已消耗殆尽,又挨了重重的一拳,若不是早有准备运足了气,怕要心肺俱裂的。他躺在床上,浑身巨痛,沙勿帕请老萨满把了脉,说无大碍,休息几天就会好的。换粮,换盐的问题解决了,乞乞仲象被奉为英雄。昨晚的酒喝得真痛快,他也从心里喜欢这些豪爽,勇猛,质朴的汉子。西迁来的粟末靺鞨,稳稳地立住了脚跟。
到底是体质健壮,第三天,乞乞仲象便完全恢复了。一大早,他依惯例围着噶栅走了一圈,回来时,秋天的日光抚着他的脸,暖暖的。将进寨门,几只喜鹊在门楣上欢快地跳跃,喳喳地叫着。“又有啥喜事?”他心里思忖着。吃罢饭,沙勿帕等四位酋长来看他,见大酋长康复,都很高兴,乞乞仲象把他们请到议事的上屋,商量噶栅的事务。忽有部曲来报,“有四个健壮的汉子,骑马进了寨门,说要找大酋长。”
“城南四虎来了”沙勿帕蹭地站起来,高兴地说。
乞乞仲象急忙带众人出去迎接。刚走出自家院门,四条汉子便到了,滚鞍下马,哈哈笑着张臂扑过来,大家老友久别重逢般的高兴。互相擂几拳的特殊寒喧之后,乞乞仲象把客人让到上屋,献茶坐定,询问来意。
“干啥来啦?大哥,真想你,来看你,来玩儿。”无敌虎哈哈笑着说。
“才不呢,他不是来看你,是找你学招儿,一路上他说了三十多遍。”拼命虎爽朗地说。
“学啥招儿哇!”
“就你给他那一下子,嘿,这招儿可真厉害,我们都想学呢;”旋腿虎认真地说。
“噢,你说那一招儿哇?”“乞乞仲象笑着看沙勿帕等人,四位酋长会意,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嘿!诚心来向你们学的,你们笑啥呀。”无敌虎咤异地问。
“不瞒各位说,那一招儿……咋说呢,是照葫芦画瓢学来的,其实我也不懂。”乞乞仲象把营州城的那一段遭遇讲了一遍。“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他倒在那里疼的难受,把我吓坏了,后来有个老头儿帮忙,我才瞎猫碰死耗子解开了穴道。”
“真的,”沙勿帕认真地说:“那天我们让老娘们儿给治盖啦。”
“那老娘们儿是谁?”
“说是李谨行,啥大将军的夫人。”
“你说他呀,李谨行?他可不好惹,在咱这疙瘩势力太大了,他的姓那叫皇帝给的,他家的房子、打手、畜生、银子老鼻子啦。哎,谁不知道,你说谁不知道?”一直没言语的神拳虎大声说。
屋子里冷丁静了下来,一会儿,旋腿虎若有所思,猛地抬起头,“唉!他们也是靺鞨,和你们一样,是同族哇。”
沙勿帕一拍大腿,“嘿!想起来了,那天临走,那老娘们儿不是说有事让你找她吗,她还说安排你和乞什么羽的……
乞乞仲象:“乞四比羽”。
“对,和乞四比羽比一场,哎,那老娘们儿打仗挺厉害,对人还挺好的。她不是说过她丈夫,那个大将军李谨行会喜欢你吗?”
“她只不过是说说,哪能当真呢?”乞乞仲象认真地说。
“嘿嘿,我倒有个办法。”拼命虎还是那个直筒子。“不管是真是假,你就顺杆爬柳去找她,把那招儿学来,再教给我们,嘿,到那时候,谁他娘的敢抖瑟。”
大家的谈话打动了乞乞仲象,他心里也真想学那招术,对他有吸引力的还有一点,和乞四比羽打一场,比个高低。于是说道:“听你们这样说,我真想去一趟,会一会乞四比羽。”
“那还寻思啥呢,去呗。学好手指头功!记住,学会了不教我们可不够哥们意思。”城南四虎兴奋地抢着说。
这一天大家玩得特高兴,到大凌河边比武,到兀努鲁尔山射猎,傍晚回来喝酒,一直闹到半夜,第二天早晨,城南四虎才返回营州。临行前一再嘱咐:快去学指头功,学好了教他们,你要是留一手,就不够哥们儿,俺们以后就不搭理你们了。
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打马急驰,渡过大凌河,绕过营州城一路直奔燕州。五花山色美不胜收,秋日艳阳格外地暖,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心境也格外地好。乞乞仲象的心中充满快乐的期待,那夫人心眼挺好的,一定会教我指头功,我再把打败城南四虎的事讲给她听,她一定会高兴。他心里钦佩李谨行夫妇,缘于他们武艺高超,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大将军。和乞四比羽的比试一定会相当刺激,夫人说过,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因为出行是访友,因此他二人没带护身的家什。
骏马奔驰。一个时辰后,高大的燕州城楼已在眼前。二人跳下马,拉缰绳进城。城里的道路宽阔,路旁房屋店铺鳞次栉比。因为心情好,衣着汉化了的北方民族的人们也没啥不顺眼,乞乞仲象心中也再没生出挑剔的念头。他向一个店铺老板问路。五十多岁的老板上下打量乞乞仲象二人问,“去办事还是访友,侯门深似海呀,这个门可不太好进。”
乞乞仲象对“深似海”的话似懂非懂。“我和将军夫人是好朋友,是她请我们来的。”
“啊,那就没啥了,一直走,大红门,两边有石狮子的就是。”
二人很快就找到了,门大敞着,门口有两个士兵守卫着。好气派,大门上面雕梁画柱,正中一块大扁,上面镶“大将军府”四个金色大字。门高两丈,连门槛子也有一尺。往里却看不进去,有一截墙挡着,那是一个影屏,上面刻着一些怪兽。
乞乞仲象把缰绳交给沙勿帕,登上石阶。
“什么人,干啥的?”士兵面无表情。
“我是这府里夫人的朋友,是她请我们来的。”
“夫人请你?”士兵向里喊了一声,“有人要见夫人。”
应声出来一个老者,面色谦恭。乞乞仲象报了名号和来意,老者一听,对乞乞仲象说“啊,把马拴到拴马石上,进来稍等一会儿,我去通报。”
不一会儿,老者回来了,却不说话。乞乞仲象问:“夫人咋说的,让我们进去吗?”老者说:“里面正通报呢,等一会儿吧。”
好长时间,毫无动静。沙勿帕急了。“咋这么慢?”乞乞仲象心里也急,但没动声色,说:“沙勿帕,刚才咱们问路时,那老头儿说一句啥深似海的,是啥意思呢?”沙勿帕说:“谁知道说啥屁话。”
“他说侯门深似海吧?”旁边的老者问。
“对,就是这句,啥意思呢?”
“噢,就是说,封侯拜将的人家大门是不好进的。”
“是他们请我们来的,咋不让进,啥他娘的侯似海的,”沙勿帕焦躁起来,“大酋长,咱们走。”
正说话间,一个中年人绕过影屏走了过来。问:
“谁是乞乞仲象?”乞乞仲象答道:“我就是。”
“你?”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
“夫人让我进去吗?”乞乞仲象耐心地问。
“夫人说了,你有能耐就进去,没啥能耐就回去。”
“这是啥意思呢?”
“你进去就知道了,去吧。”
“走吧,管他啥意思呢。”沙勿帕拉乞乞仲象一把,往里就走。
“哎,你不能进。”
“我和他是一块儿来的,为啥不让进?哎,你这个人咋不会笑呢,咋的啦,让霜打啦!”
“好好在这儿待着,啰嗦啥呀。”中年人不耐烦地说。
“沙勿帕,你别急。”乞乞仲象嘴里自言自语,“有能耐就进去,没能耐就回去,噢,夫人是要试我的本事。”说罢,对沙勿帕说,“你在这儿等着,看我打进去,打赢了,回来喊你。”中年人带乞乞仲象绕过影屏,里面是一个开阔的所在,中间是一条宽宽的甬道,两边亭台阁榭,长廊回曲,花草繁茂,煞是好看。穿过长廊,进一个月亮门,来到一个更阔大的广场,对面还是一个月亮门。广场两旁木架上,排列各种武器,乞乞仲象有的认识,有的没有见过。广场正中,直立一条年轻的汉子,身材魁武,个头和乞乞仲象相访,长得浓眉大眼,颔饱额宽,威武而英俊,手里拿一根棍棒。乞乞仲象大喜:“是夫人试我本事,看我打进去。”直奔大汉。那大汉也不答话,举起大棍照头就打,乞乞仲象往旁一闪,忽进身想夺,哪知那棍画了个弧早向腿扫来,乞乞仲象急忙跳闪,脚刚落地,棍又到了,只听“扑”的一声,乞乞仲象摔了个结实。他跃起身,棍又到了。那汉子把棍使的出神入化,乞乞仲象几次想白手夺棍终没有找到机会。他对十几个人的仗也打过,空手夺刀,夺任何武器,根本不在话下。而今区区一个人,不仅夺不到棍,反而接连被打了十个跟头,情知遇到高人了。这时,大汉说话了。“就这么点本事,还想进将军府,滚回去!”
乞乞仲象大怒,又扑了过去,那大汉棍一抖:“你不行,差远了!”乞乞仲象像只暴怒的狮子,扑向扎了几次嘴的刺猬,扑到跟前,又无计地却步。
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也有孩童般幼雅的细胞,乞乞仲象像小孩子打架似的喊起来:“你耍赖,拿大棒子打空手的,算啥能耐!”
那大汉也似小孩子打架地喊,“家伙在那儿放着,你不去拿,怨谁?”一句话提醒了乞乞仲象,他跑到兵器架上取来一支大棍,立即精神百倍,大吼一声,抡圆了恶狠狠地劈头向那大汉打去。那大汉不慌不忙,把棍轻轻向旁一拨,顺势进身随手向旁一杵,乞乞仲象应声而倒,跳起来再拼,未及三个回合又被打翻。
此后,乞乞仲象取刀,大汉也换刀,换枪便换枪,换斧便换斧,每换一样,乞乞仲象均战不过三五回合便败下来。他躁得不行,见兵器架上有—链锤,便抢到手,也不会用,两只手攥紧那链子抡起来,越抡越快,心里说,看你这回怎么近我。这次那大汉没有换链锤,而是重新捡起一只棍。那链绳有丈把长,正转得紧,乞乞仲象也有些得意。只见大汉一跃而起,躲过锤,只身立棍一撑,正隔那链子上,圆锤顺着惯力,忽然转向,直奔乞乞仲象的脑袋飞来,乞乞仲象见势不好,扔掉手中的链子,急忙卧倒,链锤在他身上边忽哨而过。
带着智搏四虎的荣光,在将军府里跌了天大的跟头,五天前后天上地下的反差,够乞乞仲象喝一壶的了。失败的打击在极度的懊恼,无奈的悔恨,空前的羞辱的掺合下足以致人以死地,但这“人’却不是乞乞仲象。乞乞仲象渡过了闹心的一刻后,心中留存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娘的,这些家什我真没玩儿过。”第二句还是那句老话:“咱靺鞨怕过谁。”未了他倔强地站起来。这时,又一句硬梆梆的话从那汉子嘴里甩出来:“这么点能耐,还配和我交手,哼!”乞乞仲象反而冷静得出奇,对那汉子说:“好汉,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乞四比羽。”
“好,乞四比羽,我这句话放在这儿,总有一天,我会打上门来。”乞乞仲象说罢,转身就走,刚出月亮门,便听后面传来一句:“我随时奉陪!”
乞乞仲象出了燕州城,早没了今晨的兴致,沙勿帕见他默不做声,而身上的灰土和脸上的撞伤已告诉了个大概,不便多问,只与他并辔而行。一路上坡,到山顶后往下走,眼界开阔了,坡下便是上次吃人家一顿蹭饭的地方。远远看见一骑急驰,转过山弯,右侧便是那条小河。马停住,只见人跳下来,将牲口拴在路旁的树上,跑到河边喝水。忽听哨响,路左侧树林中冲出十几条大汉,各持棍棒刀枪,有一个人扑向路边的马,其余的人冲向河边,把那喝水的人团团围住,眼看马被劫走,直奔营州方向。沙勿帕看得真切:“大酋长,有强盗打劫。”乞乞仲象早看到那里已打成一团,说一声“快走!”打马急驰而下。转眼间到了近前,见一满脸络腮胡须的魁伟壮汉,已夺下一根捧,与人斗得正酣。他手中的棒,舞得翻飞,指东打西,神出鬼没,早有三四个强盗被打倒在地,犹越战越猛。乞乞仲象在马上大喊,壮士,用我帮忙吗?”
“真想帮我,追我的马吧!马背上有贵重东西。”声若鸣雷,震荡耳鼓。
乞乞仲象大喊一声,追那盗马贼!”随即夹马加鞭,飞驰而去。乞乞仲象马快,转过两座山弯,便见到了影儿,他一边大喊,一边打马猛追。渐渐只距几十步,只听一声弓弦响,前面的人返身一箭,乞乞仲象急闪身,响箭擦肩而过。他不禁大怒,反击又没有武器,情急之中,伸手从怀中掏一锭银子,“嗖”地打过去。那人正在搭箭,银弹正中后心,“拍”地一声响,人应声栽下马来,也顾不得痛,连滚带爬,钻进路旁的林中。乞乞仲象也不下马追赶,上前去挽住逸马缰绳。这时沙勿帕也到了,两人拨转马头,原路返回。那大汉正在路边上等,河边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哭爹喊娘地叫。乞乞仲象牵着马奔来,大汉见马鞍上搭着两袋鼓鼓的东西还在,便冲河边的人喊道:“都给我滚!”赦令一下,河边的人轰然一声散去。
乞乞仲象仔细端详那汉子,典型的靺鞨,比自己高,虎背狼腰,威风凛凛,显眼的一双圆而大的眼睛,分得比常人宽。眉毛好重,直插两鬓,端的一条好汉。
那人豪爽而直率,硕大的拳头在二人肩胛处擂了几捶,大笑着说:“知道你追回的是啥吗?一千两银子。嘿!够交。我叫习上乙,家住燕州城北,走,到我家喝酒!嘿,我倒忘了,你们叫啥?”二人通报了姓名,年龄,他不容分说,飞身上马,拉住乞乞仲象的马缰绳,打马便走,乞乞仲象刚开口推辞,习上乙喊道:“罗嗦啥呀?咱不是朋友吗?”乞乞仲象见状,便不再说什么,三人打马奔驰。
习上乙的噶栅在燕州城北,三匹马踏着落叶向森林中行约四五里,便见到了噶栅高大的寨门,走进寨门,便是一个宽阔的空场,能容纳几百人。靠北侧是一排青砖瓦房,室内设置仍保留着靺鞨民族风格。“这就是我家!”习上乙向朋友介绍说。早有僮仆过来牵马、卸银子。东侧栅栏边是一排长长的兵器架,各式兵器应有尽有,锋刃在灿烂的阳光里闪烁。习上乙把客人让到客房,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菜便摆上了桌,“嘿!上炕!喝酒。”他热情招呼着。
酒过三巡,主人总觉得乞乞仲象情绪不佳,便嚷起来,“乞乞仲象!你咋的啦!闷闷的,嫌我的酒菜不好哇!”
乞乞仲象勉强笑笑:“挺好的,我饿了,吃挺多,没啥。”
“不对!”主人喊起来,他欠身伸手掀开乞乞仲象的布褂,“不对!谁打你了,他娘的,谁敢打我的朋友?你说是谁他娘的。”
乞乞仲象默不作声。
“嘿!你说,咋的啦!”主人冲沙勿帕问道。
“上午到将军府……”沙勿帕话刚出口,便被乞乞仲象制止。
“将军府?谁那么大胆?敢打我的朋友?不行,告诉我,是谁?”
乞乞仲象只是摇头。习上乙暴燥,大叫起来,几乎将房盖顶翻。“咋不说话?嘴里塞马粪蛋子啦!啊?乞乞仲象,你还是不是朋友?是朋友,你就说,你要不说,就走,他娘的这酒不喝啦。”习上乙好暴燥,“啪”地把酒碗摔到地上。
乞乞仲象见状,“哎!大哥,你别急嘛,我说就是了。”遂把进将军府的事全盘托出。
“打你那汉子是谁?真他娘的反天了。”
“乞四比羽。”
习上乙一听大怒:“真是这个混蛋,兄弟,你放心,我今晚就去收拾他。”
乞乞仲象奇怪地问:“你认识他。”
“嘿!不妨告诉你。我原是李谨行大将军的副将,和乞四比羽是同门师兄弟,他武艺确实行,在大将军手下没有几个人能敌他。只是忌妒心太强,这回破高句丽,我得了头功,他忌妒的不得了,隔三差五到大将军那讲我坏话,我生性耿直,不愿受那个气,就出了将军府,倒落个迫遥自在。今天听你一说,嘿,我就猜到了,不让进门的肯定不是夫人,全是这家伙搞鬼,这个人,就那个熊样,谁都忌妒。你是好人,一千两银子都不动心,嘿!咱是最好的朋友,乞四比羽敢欺负我的朋友,我非找他算帐不可,你放心,这口气我给你出!”
“原来是这样!大哥,我也说实话,我不要你给我出气,我要自己出这口气。”
“嘿!兄弟,你是好样的,我就要你这句话,有志气,不过,你能打过他吗?看你这身形动作,也是练过的。”
“不瞒你说,我从小就练,没有谁教。我打过不少对手仗,没败过,可今天才知道,以前我是凭蛮力死打硬拼,也没遇过高手,今天我开眼了,你看院子里那么多兵器,我哪儿见过呀,哎!像你今天棒子耍的,神了。前些天大将军夫人说过天外有天,我还不信,可我心里有一股劲,乞四比羽是靺鞨,我也是靺鞨,他行,我咋就不行?豁出三年五载,哪怕十年八年,我也要练,练好了,我亲自打上门去,出这口恶气。”习上乙听了,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好!好,咱们喝酒,明天鸡叫,我就开始教你!”
沙勿帕本来想帮他追回银子,能分一点儿,可两个人不往这个茬儿上唠,便在一边生气,听到要教武艺,不禁也兴奋起来,急忙说道:“哎,要教也算我一个,刚才你的马,是我给你抢回来的!那偷马的小子还不服,让我一脚踢山下去啦!”
“嘿!都教,来,咱们喝酒。”
从第二天鸡叫开始,习上乙变了一副面孔,细心而又严厉。从枪法开始,一招一式地教,教一遍之后,他手拿一根藤条看着二人演练,稍有差错,便劈头打下来,就连悟性很高的乞乞仲象,头一天也挨了四五次打。两个人不服,舞动长枪和教官拼命,结果一败涂地,乞乞仲象感觉到,习上乙的功夫比乞四比羽还好,服了,心里叫着劲,“有希望了,乞四比羽呀,你等着,看我学好后咋收拾你。”
练武休息时听习上乙讲解。闻所未闻的事深深地吸引了他们。习上乙要教他们十八般武艺,即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矛、牌、棍、弋、鞭、简、锤、抓、弓、弩。为啥都要学精,道理很简单,在阵前遇到使各种兵器的,都能从容拆招。还有马上,徒步徒手的功夫,耳功、眼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等。讲解时常举大将军李谨行和自己实战的例子,听得二人入神。
三天之后,二人枪法招式基本掌握。习上乙说,“回去自己练习,这样吧,十五天来,练得好,我接着教,练得不精,不打你们,就再别来了。”
从此,二人在习上乙的教导下精心习武,严寒酷暑,均无懈怠。每隔十五天,便到习上乙的噶栅去,接受考官的严格审查之后,再学习新的武艺。习上乙对二人很满意,尤其是乞乞仲象,悟性超常,对学到的招术能举一反三,常有所发挥。第二年秋天,他们十八般武艺已经样样精通,都能和习上乙斗上百八十个回合。鉴于乞乞仲象身手快捷,头脑灵活,习上乙命他使枪。沙勿帕勇猛敢拼,习上乙命他使开山斧。还特意为二人打制了武器,一支四十斤重的纯铁点钢枪,一把五十斤重的开山斧。
乞乞仲象二人功业有成。习上乙把两件武器交到他二人手上的时候,望着惊喜的徒弟开怀大笑。
沙勿帕舞动着大斧,高兴地对乞乞仲象说:“嘿嘿,大酋长,这回该找那个乞四比羽算账了吧,去年你不是说过吗,要打上门去。”
乞乞仲象抚摸着铁枪,若有所思。
“哎!你不去报仇吗?”沙勿帕急得喊起来。
“报仇?有啥仇哇!”乞乞仲象变了,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这变化的根基在于文化。中华武术其实是一种深湛的民族文化,潜移默化地陶冶着他的心灵。一年来,他不知不觉中浸染华风,不知不觉中吸取着大唐的文明,在和习上乙的交往中,他了解到许多知识,听闻许多英雄,唐太宗、秦琼、罗士信、程务挺,李勣、薛仁贵、魏征、刘仁轨、李谨行等等,等等。打江山、坐江山,经邦之策,治国方略,这些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现在已经贴近了他,在他那靺鞨人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在他的感觉中,乞四比羽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大恩人,他应该感谢人家。要不是那一顿打,现在他还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呢。如今,他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这使他更加自信,所谓艺高人胆大,同时,他更相信大将军夫人的话,天外有天。真正的高手都深藏不露,不事张扬,乞乞仲象已达到了这种境界。可以说,他是真正学到了功夫,因为这功夫中有文化的底蕴。
习上乙静静地观察着乞乞仲象神情的变化,看不到怒火和仇恨,便想,该给他添几把火,于是,高声喊道:
“嘿!听到没有,你啥时候打上门去报仇哇?”
“大哥”乞乞仲象早已这样称呼习上乙了。“你看,我现在的功夫和乞四比羽相比,能咋样。”
“恐伯他不是你的对手。他把你欺负的那个熊样,谁能咽下那口气,干脆收拾他,这口恶气憋了整整一年啦。”
“大哥,我想好了,我要和乞四比羽好好打一场,看我这两下子究竟咋样。打过之后呢?大哥,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真想跟他交朋友,我得谢谢他,没有他那一顿打,我还真难有今天的本事。”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凭啥往他脸上贴金!”习上乙突然愤怒的吼起来。“费了我一年功夫,教出个白脸狼,教出个冤家!”他圆睁怒目,虬髯乍起,冲上前从二人手中夺过铁枪和大斧,一下子扔出好远,高声喊道:“来人哪,把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撵出去。从今以后别想再登我的家门!”
一年前的今天,他们巧遇。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如此尴尬。秋天温暖的阳光,照着通往营州方向的路,照着两个骑在马上的灰溜溜的人。对于习上乙的暴怒,两个人的感受不同,沙勿帕最为惋借的是再吃不着可口的饭菜,嘿,同样的东西,他家做来是那么好吃,还有那么多花样,煎、炒、烹、炸。还有,就是那把开山大斧,嘿,真棒,那斧头上还有漂亮的花纹呢。他心里怨乞乞仲象,但不敢出声。乞乞仲象心里却有解不开的疙瘩。一年来他和习上乙结成深厚的情谊,他真是个好人,讲义气,够朋友,传授武艺,毫不保留,视自己如亲兄弟,但对乞四比羽,他真恨不起来,即便在进将军府时做了手脚,也怨自己没本事,他真的非常想和乞四比羽大战一番,交朋友尚在其次,不交也罢。他打定主意去找习上乙大哥,告诉他,我不和他交朋友,只和他打一场。人不能总生气,过几天等大哥气消了,我去找他,把话说开了,再去和乞四比羽较量。
此后他和沙勿帕到习上乙的噶栅去了五趟,令他们奇怪的是寨门紧锁,里面空无一人。沙勿帕失望得很,“吃不到大哥的饭菜了,还有那大斧,唉,真可惜!”
乞乞仲象要与乞四比羽较量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半个月来,梦里已战了几场,且都是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今天他终于下决心再进大将军府。找大哥嘛,山不转水转,总会找到的。于是便带着沙勿帕再上燕州。二人打马飞驰,山水依旧,人却今非昔比。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如今已成了身怀绝技的高手。进了燕州城,直奔大将军府。
看门房的老者认识他俩,忙不迭进去通报,又是好长时间,那个不会笑的人来了,眼神却柔和多了:“你们俩都进去吧,不过——?他指了指沙勿帕,你不能动手,你是乞乞仲象吧,这回看你运气咋样。”
绕过影屏,顺长廊进月亮门,便是乞乞仲象熟悉的宽阔的场子、兵器架及各式器械。一排四条粗犷的汉子站在场中,手持大棍待乞乞仲象近前。一个汉子叫道:“挑一件武器来,别说咱欺负你。”“不必。”乞乞仲象示意让沙勿帕停下,跨大步迎上前,四条汉子不搭话,举棍就打,乞乞仲象腾闪躲过。再站稳时,已将乞乞仲象围住,这一番过招,乞乞仲象心里已有了底,他拉大架式,挥拳扑向前方的一位,在他正举棍相迎的刹那间,乞乞仲象忽地一个后滚翻,随即跃身出腿一扫,后面的汉子猝不及防,扑通栽倒,未待他站起,乞乞仲象已扑上来抓住棍梢,手只一拧一抽,棍已在手,他大笑一声,棍已旋风般舞起,不一刻,另三只棍已被打落。月亮门后早闪出四人,各持利刃,舞刀砍来,乞乞仲象打得兴起,举棍相迎,只消几个回合,四人便败去。又有四个持枪的上来,沙勿帕看得手痒,在地上捡只棍,喊一声:“大酋长,让我玩一会儿!”未待答话,已冲到乞乞仲象和四人之间,舞棍一阵猛打,逼得四人退去。
月亮门中闪出一人,鼓掌而来,嘴里喊道:“好棍法。乞乞仲象,认得我吗?”
乞乞仲象一看,正是那个乞四比羽。
“大酋长,这小子是谁?”沙勿帕问。
“乞四比羽。”
“好小子,等你一年了,大酋长,今天我替你出气。”沙勿帕说罢,提棍闯上前来,就要动手,被乞乞仲象喝住。
乞乞仲象拱手施礼,笑着说:“乞四比羽,一向可好吗,今天我是特意为你来的。”
“来的好,我、乞四比羽盼着有今天,你果然来了,刚才看你亮的几招儿,真好手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是要比试一场吗?”
“正是为这个来的。”
二人说话间,沙勿帕已急得抓耳挠腮:“大酋长,这哪像打架呀,听他白话啥呀,用棍子揍他!先下手为强,快呀!”
乞乞仲象没有理会沙勿帕,他从容商量双方的武器,确定使棍,便立个门户,说道:“乞四比羽,一年前你教训我一把,现在我不仅不恨你,还念你好处,来来来,我先让你三招,出招吧。”
“是条好汉,乞四比羽最高兴你能让这三招,看棍。”一个泰山压顶,使足力气从头上打来,乞乞仲象二郎担山,双膀叫力向上一推,对方早已变招儿金龙摆尾,棍奔下三路,左右开弓,防不胜防。这是棍法中的奇招儿,一年前,这招法把企图白手夺棍的乞乞仲象打得落花流水。而今乞乞仲象不慌不忙,一个白鹤亮翅,手中棍向下一捞便破解了。乞四比羽收棍变一个青蛇探穴,棍直奔对手胸口点去,这一招儿中随之有多种变化,乞乞仲象不急于遮挡,只在棍将沾身的刹那,右手持棍的中间将棍向下一砸,棍的另一头行如飞龙迅似闪电,忽地向对手头上劈来,这是他自悟的奇招儿,螳螂搏雀。这招儿极为凶险,属于玩命之类,艺稍不精者,非受重伤不可。而这招儿即发出,对手亦无解法的。乞四比羽急收棍已来不及,闪又闪不开,不由得出一身冷汗。只觉那棍在头上轻轻弹一下便倏地收回。这时他方寸已乱,再无斗意,丢下棍拱手说道:“乞乞仲象,我认输了,夫人和大总管没有白费苦心。走,我带你们去见夫人。告诉你吧,我只是个冒名顶替的。”
乞乞仲象浑然不解其语,与沙勿帕随他穿过月亮门,眼前出现一壮观楼阁,拾阶梯而上,登堂入室,是一宽敞大厅,厅内布置典雅别致。正北墙上一张奔虎图,两边墨迹对联,下面一张长案,两侧靠背椅,案上放文房四宝,两侧放稀奇花瓶点缀。墙上显眼处挂一把宝剑,案右侧椅上坐着一人,乞乞仲象认得,正是大将军夫人。她年过四旬,依然雍容美丽,显得年轻得多,见了乞乞仲象二人,和颜悦色,让坐上茶。
“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打完了,大酋长真好手段。”夫人真诚地说。
“夫人过奖啦,其实我只是点儿好,捡着了。你不知道,去年我让乞四比羽打的那个熊样,他真挺厉害,真的。”
“乞四比羽?是他吗?”夫人指了指身旁站着的他的对手,忍不住笑。
那对手也笑着说:“我告诉他了,我是个冒名顶替的。”
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惊异地睁大眼睛,一头雾水。
“我让你看一看真的乞四比羽,他在燕州一带武艺最好,你们见见面,看是不是要比试一下。”她神秘兮兮地笑着,吩咐道:“快快请大总管,让你们看看真乞四比羽。”
“我早就来了!”洪亮的声音刚落,一个人走了进来。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惊得站起僵住了。这正是让他们找得好苦的习上乙大哥。真乞四比羽走上前来,冲两入的肩胛通通地擂了几拳,爽朗地笑着,忽地收住笑,对乞乞仲象说:“兄弟,刚才使用的那一招儿,我没教过你呀。”乞乞仲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不知咋琢磨出来的。”
乞四比羽朗声大笑,说:“夫人,你真没白费苦心哪,大将军要是看到这小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乞乞仲象问其所以,乞四比羽才道出原委。“夫人看好了你这块料,有心造就你,说你这个人心高气盛,桀骜不训。直接让我教你,怕你难于接受,就设了这个局,嘿,你真钻进来了,夫人把这叫做劝将不如激将,看看,到底把你修理出来了。”
“哎!哎!不对呀!你那一千两银子也敢往出扔啊?那银子让我们拐跑了咋办?”
“小伙子,你不懂的,这叫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哇。”夫人看着愣头愣脑的沙勿帕微笑着说。
“这也是一个局呀。”乞四比羽认真地说。“不过银子拿跑了也就没有今天了,话又说回来,夫人的银子是好拿的吗?”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乞乞仲象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向夫人致谢。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指着夫人身边站着的他的对手问,“那么你是谁?”
年轻人笑着说:“我就是大总管的副将,习上乙。”

第九章 群英聚会
乞乞仲象家的院子里空前热闹,族人们围着兵器架上的两件闪着寒光的希罕物欣喜地看。大酋长和沙勿帕有了称手的兵器,是噶栅里的大喜事,是族人们安全的保障,是他们的福祉。孩子们尤其兴奋,已把这兵器纳入自编的戏文里,舞枪弄棒在院子里打成一团,其中一个道:“呔!我是大酋长,手使丈八金蛇点钢枪,你是何人,胆敢攻我噶栅,不要走,看枪。”另一个也不含呼:“我是沙勿帕,从天宫盗来开山大斧,不怕死的上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于是闹声一片,笑声一片。一年多的华风浸染,族人们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包括装束和生活习惯,连小阿哥们嘴里也常跳出从营州戏台上学来的新词。中原的文化也很自然地光顾这里,是随着乞乞仲象武功传播的派生品。噶栅现在已经有了一支今非昔比的武装,是乞乞仲象和沙勿帕一年来精心训练的,他们很为自己的成就骄傲。今天,大酋长和沙勿帕带回自己的兵器,自然引起大家的兴趣,纷纷要求让二人展示一番。
噶栅外大凌河边有一片开阔的空场,是乞乞仲象训练队伍的地方。平时训练是不允许旁人看的,今天他高兴,破了例。族人们欢呼雀跃,簇拥着大酋长奔向训练场,男女老少,在后面排起长龙。训练场依山傍水,初秋的五花山在艳阳的照耀下格外地美,大凌河水欢畅地流。在人们的叫好声中,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把乞四比羽所授悉数练了一遍。人们尚看不过瘾,二人又策马上场交起手来。真是一场好战,场上叱咤,场外呐喊,枪出似银蛇狂舞,斧下若霹雳山崩,二马盘桓蹄声碎,兵刃相交火花迸。大战了五十多个回合,二人犹越战越勇。族人们看呆了,呐喊声竟然沉寂,唯有场上电闪雷鸣。
“大酋长!快住手!”这一声喊,令人们一惊。二人停手一看,是乞乞仲象的部曲,他报告说:“老萨满不行了,要请大酋长说话。”乞乞仲象听了,甩掉钢枪急急打马回噶栅。
躺在炕上的老萨满,全无去年驱魔时的光彩,乞乞仲象看见他,脑中即闪出一盏熬尽了油的灯。待他睁眼看到乞乞仲象时,油灯竟然拨亮了,顽强的生命的光从眼中射出,乞乞仲象坐在炕沿边,握着他的手说:“老神仙,你咋样啦!”
老萨满让家人扶他坐起来:“都出去吧,我要和大酋长说话。”屋里只剩两个人,他拉着乞乞仲象的手说道:“大酋长啊,我从十二岁做神的传令官,已经七十多年啦,昨晚,祖先英雄神托梦给我,让我到他身边享福去啦,拖不过多少日子了。祖先英雄神嘱咐我,让把一件大事向你交待清楚。”说罢急急地咳嗽起来。乞乞仲象忙递上一碗水。他喝了一口,喘息一阵,继续说:“你还记得大阿哥降生的事吧?一年来我反来复去地琢磨神秀禅师的话,反来复去地琢磨他留下的偈语,今早醒来,我一下子开窍了。在咱这北方,突厥、契丹、室韦、奚,都有统一的国度,只有咱靺鞨,像散沙一样,分散各处,亡命天涯。你看,”老萨满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抖抖地打开:“这上面是我记的神秀禅师的偈语,喏!”他指着最下面一行字,“我看懂了最未了的一句,这或入口中来,不就是一个国字吗,啊,他去年费了好大工夫点化,就是让咱们把分散的靺鞨统一起来建自己的国度,这样才能真正免除靺鞨的百年之苦哇!”
“这牟山在哪里,百里明镜是咋回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这里一定是那灵光之地。是将来建国的地方,你呀,大酋长,命中注定是那只精进奋飞,用毛羽浸水救火的雉鸟呀!这是咱靺鞨的千秋大业,靠谁呀,靠你呀!”
乞乞仲象被老萨满的精诚所动。他心中正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触。他想起自己珍藏的沙包和那联偈语。那偈语,乞乞仲象读了无数次,始终不解其意,今天,被临终的老萨满点破,“噢,可不是,口字里边加个或字,就是一个国嘛。”可是建国,在乞乞仲象的心里渺茫而遥远。“啊,老神仙,你说得真对,是一个国字哟,可是这国,和大唐又是咋回事呢?”
“这一年来,我读了几部中原史书,明白了许多,其实咱们和中原汉人,同是一个祖宗,咱北方各族,是炎帝神农氏之后,中原汉人是黄帝轩辕氏之后,炎帝在先,黄帝在后,早合成一家啦!咱们都是炎黄子孙,一家人。咱们建国,是把靺鞨统一起来,最后都是要归附一起,不是为了分开的,国家建起来,受到大唐册封,靺鞨就会有好日子了。”
“你咋知道这么多1”乞乞仲象真刮目相看了。
“你看,”老萨满指着炕柜上的一摞书:“你现在功夫大长,这叫做武,学这些书,叫做文,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对这‘文’不上心,不行呵!要统一靺鞨,建起国来,这文武是缺一不可的。可惜我要去了,不能给你出力啦。这些书,你拿去吧。”
乞乞仲象看老萨满说累了,便服侍他躺下,安慰几句,告辞出门。脑子里乱,他需要认真清理一下。乞乞仲象这一年的经历,胜于以往的二十八年。今天老萨满的话,点开了他心中的结,提出了他从未想过的新的概念,建国,他承认老萨满的话有道理,那是一个光明的彼岸,可眼下即没有桥也没有船。相形之下,总不如像李谨行那样,做一个八面威风的大将军来得真实。他虽然没见过李谨行,但那雕梁画柱,高阁深院,威震四方的气派早对乞乞仲象产生极大的诱惑。况且,凭自己一身武艺,弄个大将军当当,也不是啥大难事。什么统一靺鞨呀,建国呀,那是以后的事,且先当上大将军再说,至于那一摞书,乞乞仲象还是顽固地坚持己见。正巧,乞四比羽派人捎信来,说大将军李谨行回来了,八月十五要和大家热闹热闹,夫人特别关照请乞乞仲象和沙勿帕参加。乞乞仲象兴奋得很,屈指一算,还有五天,便和沙勿帕积极准备,老萨满嘱托的“大业”已经被丢进他心中不碍事的角落里了。
八月十五一大早,乞乞仲象和沙勿帕便打马出发,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燕州。尽管乞乞仲象大费心思地猜想李谨行威美的相貌,结果还是出他意料之外。他们见到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堂堂伟丈夫。这是一个让人一见便肃然起敬的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尤其是那张生动的脸,把威猛、睿智、高贵和谐地融入其中,浓眉下那双清澈的眼睛锐不可当,胸前的长髯更增添了三分潇洒。乞乞仲象觉得奇怪,人们在他面前竟然毫无拘束。
刘铁英把乞乞仲象二人介绍给丈夫,李谨行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好一个壮士。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乞乞仲象忙推辞,李谨行说:“嘿,男子汉过门槛,吃一碗,真吃不下,陪我们说说话。”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第一次见面竟这样随和,乞乞仲象一身轻松。他二人随李谨行夫妇穿过长廊进了饭厅,乞四比羽、习上乙、李小强早已等候着。几个人相继落座,席间毫无拘束,谈笑风生。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显然被这气氛所感染,便向刘铁英提出要学手指头点穴功。沙勿帕说:“我们那疙瘩好多人等着让大酋长回去教他们呢。”
刘铁英笑着说:“这是俺们娘们儿防身的功夫,阵前是用不着的,都穿着盔甲,点不透的。想学,吃过饭,到教场和大将军学。”
饭后到了教场,李谨行变了一个人,披盔带甲,威严显赫,令行禁止。一个首领因带队伍来晚一步,被重责四十军棍,险些丢了性命,全场肃然。
大将军一声令下,轮番开始操练,一场五千人,以金鼓为令,分合回旋进退自如,士气高昂,杀声震天,进如狂雨,退似山移。乞乞仲象看得心悦诚服。他问沙勿帕:“和这种操练比,你说咱们的练兵像个啥?”“像啥?”沙勿帕坦率地说:“咱们的练兵啊,活像小孩打群架。”全军操练结束,大将军肃然发令,命乞四比羽、乞乞仲象,沙勿帕、习上乙披挂出场,听候调度。旁边的卫土闻令而动,把早准备好的盔甲战靴抬了过来,乞四比羽和习上乙早己披挂整齐,便走过来帮忙,对乞乞仲象二人说:“不管和谁对练,一定要全力以赴,如果不尽力,大将军可要军法从事的。”不多时,四人手执兵刃威风凛凛地打马入场。李谨行吩咐一声:“抬我虎头金枪来!”说罢走下点将台,飞身上马来到场中,与四人对面站定。下令道:“乞乞仲象,让我试试你的枪法,乞四比羽,你们三人且退下。”
乞乞仲象心中一惊。自从去年刘铁英说自己不是李谨行的对手,他就早盼着这一天,想不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询问地望一眼乞四比羽,乞四比羽说道:“拿出全身本事,可别叫我挨骂。”乞乞仲象听了,抖擞精神大喝一声,跃马直奔李谨行,举枪便刺。李谨行不慌不忙,待枪到跟前已无法变招儿,才将金枪突然一摆,叫声“开”,金属的撞击声砰然乍响,乞乞仲象枪被崩开,只觉得双臂发酸,虎口震裂,他大叫一声“好厉害。”带马返身,冲了过来,使出乞四比羽传授的绝妙枪法,一枪紧似一枪,直取李谨行要害处。李谨行从容抵挡,顺势拆招儿,两个人战了五十多个回合,乞乞仲象已再无新的招法,且他知道李谨行枪重,不敢硬碰,只能顺力拆招,这使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李谨行见状大笑一声,跃马直逼乞乞仲象,使出绝伦枪法。乞乞仲象拼命抵挡,汗流夹背。这时,李谨行猛收枪又迅然刺出,直奔乞乞仲象胸膛,乞乞仲象急中生智,又用打败习上乙的绝招,枪拈右手,待来枪离胸只一寸时,大叫一声,猛然将枪尾向下打去,好让枪头顺势直砸李谨行的头,这一招儿用过无数次,无一人能解,不料李谨行枪重力猛,且早有防备,待乞乞仲象下砸的刹那,运内功向上一叫力,乞乞仲象向下猛砸,却未打动,枪尾反被弹上来,右手一痛,枪早从手中飞出。李谨行的枪撞破对手护心镜,骤然而止。乞乞仲象挨一重创,险些跌下马来,全场大声叫好。李谨行意犹未尽,将地下的枪只一挑,那枪便听话地在他的枪上旋转,随即甩给乞乞仲象。又大声向乞四比羽等人喊道:“来,来,来,你们四人一起上!”那三个在场外早看得手痒,一听令下,便齐声大吼,冲向李谨行。乞乞仲象见状,也振奋精神,摇枪杀来。四个人走马灯般围住李谨行撕杀。两支枪,一柄大刀,一把斧,此落彼起,各显神威。四员虎将,把一个围在中间打,这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抵敌,在场的人们都为李谨行捏一把汗。靺鞨勇士只要一上战场,便如虎狼一般,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意相让。李谨行毕竟身经百战,越是强敌进逼,便越发冷静,而在马上交锋,不比徒步打斗,一但被围,四面受敌,有再敏捷的身手,也难伸展。他知道在这处境中,只有调动起对手,方能变被动为主动。在左抵右挡中,他抓住一个间隙,大吼一声,举枪向习上乙头上砸来。习上乙不敢硬磕,打马一闪,李谨行乘机冲了出来,这一刹那的感觉恰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他大笑一声,策马飞奔。四个人夹马从后赶来,便拉开了距离。李谨行跑出一段路,急拨马头,把枪舞得车轮般地飞转,向前猛冲,正遇习上乙,他见李谨行来得凶猛,便将身体伏在马背上,右手抡大刀去扫李谨行坐骑的腿。李谨行早有准备,双手握枪向下一挡,那口刀即脱手飞出。这时双马一错蹬,李谨行轻舒猿臂,一把抓住习上乙的腰带,提起来顺势向后一扔,正巧乞四比羽舞枪冲来,抬眼瞧一个大活人飞来,怕伤着人,慌忙丢下枪,飞人正砸在他怀里,两个人扑愣愣掉下马来。乞乞仲象和沙勿帕一见,哇哇大叫着冲将上来,一前一后斧砍枪刺,直逼要害处。李谨行抖擞精神,一条枪神出鬼没,不过十几回合,两个人相继掉下马来。全场先是一瞬间出奇的静,忽然间喝彩声雷鸣般炸响。读者切莫以为李谨行如是英勇系笔者杜撰,我有《旧唐书·靺鞨传》为证。书中说:“有酋帅突地稽者……贞观初,拜右卫将军,赐姓李氏,子谨行,伟貌,武力绝人。”
圆月爬上东山的时候,李谨行和夫人设宴款待众英雄,席上的人是,大将军夫妇、乞四比羽、乞乞仲象、习上乙、沙勿帕、李小强等七人,是为靺鞨人中之杰。李谨行变了个人,成了一位忠厚长者,和颜悦色。酒过三巡,大家自然谈起上午的比武,夸赞年近半百的大将军,竟力敌四位年轻猛将,少不了恭维一番。李谨行微微一笑说:“其实我还不算勇猛,右威武大将军平阳郡公薛仁贵,大我九岁,今年五十七了,他才是勇冠三军,天下无敌。”一句话引来大家的兴趣,纷纷求大将军讲讲这当代英雄。李谨行也不推辞,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抹抹嘴,便绕道有兴致地讲起来。
“大唐的将军我见多了,要说心服口服,只有两个人。文才武略,我服刘仁轨,勇猛无敌,我服薛仁贵。哎……”他指着夫人刘铁英说:“刘仁轨是她的义兄,一提起这位干哥哥,她会说个没完。”
“我认识薛仁贵,是太宗皇帝亲征盖苏文那年,当时我22岁,带两千靺鞨兵随军助战。他三十一岁,刚刚从绛州龙门千里从军,投在右领军大将军张士贵帐下。当时只是个普通兵头。大军到安市时,前方报郎将刘君昂被贼兵围困。张大将军派偏将王显带兵解围。薛仁贵恰在这军中,正遇高句丽大将许平厚,双方交战,王显被斩,唐兵惊慌失措,就要溃散,这时薛仁贵振臂一呼,手持方天画戟,打马冲出直取许平厚,只十几个回合便击斩敌将,割下他的头,挑在戟上,叱咤怒吼冲入敌阵,高句丽兵吓坏了,以为是天神下界,纷纷投降,刘君昂获救。从此薛仁贵名声大振。我那时年轻,敬慕英雄,闲时就去找他,还真找到了。好家伙,他那支方天画戟,好重,有七十八斤。我现在用的虎头枪才六十一斤。”
一谈起薛仁贵的事迹,李谨行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归纳起来,讲叙了以下故事。
其一为一杆大戟挽狂澜。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六月,太宗皇帝率大军至安市(今辽宁海城南),高句丽莫离支遣大将高延寿,高惠真率兵二十五万依山驻扎,抗拒唐军,唐太宗命诸将分四路进击。不料被突然杀出的凶悍的靺鞨所阻,这时,薛仁贵恃其骁勇强悍,誓立奇功,穿上异于众人的白色衣甲,持方天戟,腰挎两张弓,大呼陷阵,连斩数将,敌军将士纷纷溃败,唐军随之继进,大获全胜。继而唐军乘势激战,逼迫高延寿,高惠真率众投降。唐太宗在高处观望,见而称奇,即召见薛仁贵,赐马二匹,绢四十匹,生口十人为奴,并提升为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职守皇宫玄武门。及征伐还军,唐太宗对薛仁贵说:“朕旧将皆老,欲擢骁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并加封薛仁贵右领军郎将。
其二为玄武门临危救主。永徽五年(公元654年)薛仁贵守卫玄武门,随唐高宗幸万年宫(在今陕西麟游县西),第一夜便遭遇山洪瀑发,洪水直冲宫门,卫士们见水势汹猛各自散去,独薛仁贵登门大呼,唐高宗听到呼号,争趋高处,回头看时,大水已涌进寝殿,躲过大难。唐高宗说:“赖得卿呼、方免沦溺,始知有忠臣也。”赐御马一匹。
其三为单骑陷阵慑敌胆。显庆三年(公元685年)薛仁贵副营州都督程名振征讨高句丽,在贵端城(今辽宁浑河一带)击败高句丽军,斩首三千余级,翌年,又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薛仁贵手持弓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射者无不应弦倒地。又战于石城,遇善射敌将,杀唐军十余人,无人敢当,薛仁贵见状大怒,单骑大吼突入,摇戟直取敌将,敌将一见,吓得手不能举,长弓抖落,遂被生擒。不久,薛仁贵又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因功拜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
其四为猛将三箭定天山。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回纥首领婆闰死,继位的比粟转而与大唐为敌,唐高宗命薛仁贵副郑仁泰,带兵去天山击九姓回纥。临行唐高宗赐宴时谓薛仁贵:“古善射有穿七扎者,卿试以五甲焉。”薛仁贵当场试箭,五层甲一矢穿透,唐高宗大惊,赐仁贵一副坚甲。出征到天山后,回纥九姓拥众十万相拒,令骁勇战将数十人前来挑战,薛仁贵单骑突出连发三箭,三骁将应弦而倒,其余骑士惊呼神将,纷纷滚下马请降。薛仁贵乘势挥军掩杀,九姓回纥大败,仁贵于阵中生擒其首领兄弟三人。得胜后军中传唱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其五为百战不殆常胜将。乾封元年(公元666年),薛仁贵奉命伐高句丽,行至新城,唐大将庞同善受高句丽袭击,薛仁贵及时率军赶到,击斩敌首数百级,敌溃。庞同善进至金山,又遭高句丽大军攻击,薛仁贵率军把高句丽军拦腰截断奋击,斩首五万余级。乘胜攻占高句丽南苏,木底,苍岩三城。唐高宗手诏慰劳云:“金山大阵,凶党实繁,卿身先士卒,奋不顾命,左冲右突,所向无前,诸军贾勇,致斯克捷。宜善建功业,全此令名也。”薛仁贵乘胜率两千人进攻高句丽重镇扶余城,诸将都说兵少,仁贵说,“兵不在多,在主将善于指挥。”遂先而行,贼众来拒,逆击大破敌军,杀获万人,遂拔扶余城,一时声威大震,扶余川四十余城,望风降附,两年后又与大唐司空,辽宁道大总管李勣合兵于平壤,高句丽降伏,唐高宗命薛仁贵率二万兵留守平壤,敕薛仁贵为右威武大将军,封平阳郡公,兼安东都护。薛仁贵受命后,移治平壤新城,抚恤孤老,有能干者,随才任使,忠孝节义,威加旌表,高句丽士众欣然慕化。
以上故事,笔者限于篇幅,只依史实扼要写出,但在李谨行嘴里讲出来,却生动得多,特别是征战用兵打斗的细节,在众人听来太过瘾了。在他们心目中,立起了一个无限敬佩的英雄。沙勿帕哑咂嘴,问道:“大将军,我们能见见这个薛仁贵吗?”
李谨行理解地笑了笑:“现在不行了,今年春,因吐蕃入冠,唐高宗拜他为逻婆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十万大军征讨吐蕃,正在青海大非川和贼寇大战,已半年了,也真想他呀。派人打探消息还没有回音。唉!”
乞乞仲象是个有心人,薛仁贵的故事如此强烈地拨动他的心弦,他钦佩这位英雄,也羡慕大将军府堂皇的气派,他是个从不服气的靺鞨,面对李谨行,薛仁贵的成功,很自然地生出“大丈夫当如彼耳”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大将军具有至高无上荣耀和权势,乞乞仲象将来也要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们能,我也能,哼,咱靺鞨怕过谁呀。他确定了自己的最高理想,他要为这理想奋斗,拼争。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章 偈语风波
靺鞨群英推杯换盏,兴致正浓。薛仁贵的故事更如最佳催饮剂,把宴会带入高潮。这时,一个首领走进来,在李谨行耳边说了什么,李谨行的醉眼立刻放出光来,以手拍案,大叫“快请。”进来的人是大将军的信使,风尘满面,疲惫不堪,拜见之后,李谨行命他坐在身边,叫人倒酒,兴奋地说:“来!喘口气,喝点酒,刚才我还念叨你来着,真不抗念叨,嘿,说一说,薛大将军现在咋样啦!”
信使又累又饿,喝了一碗酒,胡乱吞了几口菜,方才说道:“薛大将军兵败大非川,被判军中除名,免为庶人了。”一语即出,四座皆惊。
“这到底是为啥呀!”众人几乎异口同声。
“这事我都打听清楚了,是这么回事。”信使仰起微红的脸,打一个唉声,开始给众人讲叙。这一段故事是历史上著名的兵败大非川事件,实情如下。
今年春(公元670年)吐蕃侵我大唐疆域,连陷西域十八州,唐高宗令右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婆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及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往讨吐蕃。仁贵等奉命西行,军至大非州,将趋乌海(青海)。薛仁贵对郭待封说:“乌海险远,且多瘴疠,我军如若深入,实在是一条死路,但既然奉命来了,怎能贪生怕死?应下决心死地求生。现在情况是,急进当可图功,缓进必然致败。大非川地势平坦,可在这里立栅为寨,辎重粮草暂存这里,留万人守卫。我率轻骑以最快速度行进,乘敌人不备,定可破之。”郭待封自愿留守。薛仁贵嘱咐说:“我如在乌海破敌,马上派骑兵来运粮草辎重,那时你部护送同来,否则切勿轻举妄动。”郭待封应声允诺。薛仁贵遂率部前行,令道真为后继,兼程疾进,甫至河口,遇吐蕃兵数万人,据险抵抗。薛仁贵率先冲锋,仗着一杆大戟,直捣敌垒,敌众皆披靡,唐军一并拥上,大破贼寇,杀掠甚多,夺得牛羊万余头,鼓行而西,直薄乌海城,乃派一偏将带千骑往大非川接运辎重,哪知留守大非川的郭待封,早已将辎重送与敌人了。原来那郭待封曾是鄯城镇守,与薛仁贵名位相同,而今做仁贵的副将,耻居下列,不愿受其节度,竟在薛仁贵出发后,押辎重同行,到了半路,吐蕃发兵二十万,前来邀击,郭待封躲避不及,只好接战,一场恶斗,被吐蕃兵杀得大败,慌忙逃命,把数百车辎重,尽行失弃。薛仁贵尚在乌海城下,眼巴巴地盼后勤支援,偏只来了道真一支人马。随之骑兵来报,郭待封已将辎重遗敌,不禁大惊:“辎重一失,我等怎能久留,只好飞速回军罢。”当下立命退兵,从间道趋回大非川。郭待封亦正带着败军,在大非岭驻扎。两军刚会合,不意胡哨四起,虏马长驱。吐蕃国相禄钦陵,带大军四十万鼓勇而来。薛仁贵正在布阵,郭待封及其部下先溃遁。全军失律,余军亦相顾鄂然,全无斗志。禄钦陵国相亲征,劲旅士气正旺。凭薛仁贵一枝铁戟,怎敌得四十万蕃兵。仁贵尽管如暴怒的雄狮般陷阵冲撞,怎奈唐军死的死逃的逃,遂无心恶战,忙与道真杀开一条血路,且战且退,待红日衔山,钦陵方不再追,检点残兵,十成中已伤亡七八成了。此后,薛仁贵以智谋与禄钦陵讲和,否则连残军也没了。唐高宗闻报,命大司宪乐秀玮到军中按问败状,将三个用囚车押回京师,最后判免死除名,免为庶人。郭待封不诛。未免姑息。
信使讲叙前因后果,室内的空气凝固了。
“这也太熊人啦!”沙勿帕一声怒喊冲破了沉默。“那个郭待封该死,该杀该剐,免薛大将军的官,凭啥呀!还有王法吗?哎!薛大将军还救过皇帝的命哪!”
李谨行长叹一声“王法?皇帝的金口就是王法,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别看我这个大将军,威风吧,要罢黜我,也就是皇帝一句话。唉!别说啦!”转身问信使:“见到薛大将军了吗?他咋样?说啥没有?”
“见到了。”信使叹了口气:“挺惨的,被驱出大将军府,僮仆全谴散了,全家四十多口人住一个破大院儿。老人家须发全白了,还挺刚强。我们把身上的银两留给他,他也不推辞,收了,让我捎话劝你保重。还说谨行老弟得益于谨行。”
“对朝廷的罢黜他咋说。”
“他不怨恨朝廷,说了一些话,我们也听不懂,为回复大将军我们硬背下来了。”
“快说!”
“他说‘今年岁在庚午,军行逆岁,邓艾所以死于蜀,吾知所以败也’。”
众人听不懂,面面相窥,最后眼光投向李谨行,李谨行叹气摇头,对刘铁英说:“你给大伙讲讲吧。”
刘铁英解释道:“他说今年是庚午年,太岁星正在头顶上,不宜行军打仗。冲犯太岁星,咋能不败。邓艾死于蜀国的原因,正在这里,我知道为啥兵败了,冲犯太岁,运气不济,命中该有这一劫。哎!老将军真还没有怨气。”
“那邓艾是谁呀?咋回事?”众人多有不解。
刘铁英讲道:邓艾是三国时魏国的大将军,他的才智不在诸葛亮和司马懿之下,当年偷度阴平,攻克了蜀国的成都,威震天下。他虽然多谋善战却不善于自保,受到司马昭猜忌,结果被害。当初邓艾伐蜀前,做了一个梦,自己坐在山上,旁边有流水,他觉得奇怪,便问懂易经的护卫爱邵,爱邵告诉他:依梦打卦,山上有水正是蹇卦。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夫子解这封时说:“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邓艾伐蜀正是向西南,此行必然先克蜀,建立大功,可惜回来是向东北,怕要蹇滞难回。结果邓艾还未班师,便被杀害。 大家还是似懂非懂。刘铁英又耐心解释一番,谁是孔夫子,谁是诸葛亮,司马懿,“易经”是怎么回事等等,众人钦服之至。敬服之余,又再想起薛大将军,酒喝不下去了,室内一片叹息,不欢而散。乞乞仲象和沙勿帕被安置在将军府的一间客房里。沙勿帕早鼾声大作,乞乞仲象躺在炕上,横竖睡不着。一年来,他用自己的切身感受和不断充实的知识编织自己的理想,到酒宴上,理想的网已经收口了,确立了,不料这信使的消息无情地把这张网撕得七零八碎。功勋卓越的薛大将军,堂堂的平阳郡公,只凭皇帝的一句话,便成了布衣庶人。他讶惊人生的残酷,世事的无常,大将军怎么样,平阳郡公又怎么样,抵不住皇帝的一句话,要做就做一个……他忽然想起老萨满的话,要成就咱靺鞨的千秋大业,要建自己的国度,既便受大唐的册封,也是独霸一方,决不至于今天是大将军,明天便一落千丈。这一切思绪,现在却似一团乱麻在心中翻转缠绕,理不出头绪来。月光映着窗纸,树影摇拽,他索性坐起披衣,下床来到院子里。月光如水,泻在池塘,假山和廻曲的长廊上,月影在池水中轻轻摇动,宛如仙境一般。猛然间,他看到长廊尽头的亭榭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仰头望月,嗟哦长叹。他知道是李谨行,便轻移步慢慢向那里去。忽然李谨行叹息一声,吟出一联。乞乞仲象屏气细听,那联是:
霹雳沙场位等身,枉天诏下苦煞人。太息心寄塞上月,万里慰我飞将军。
乞乞仲象虽不很懂,但被那凄婉悲壮的声调感动,正在琢磨,忽听廊柱边有一女人声音:“好一句万里慰我飞将军。薛大将军的遭遇,还真似大汉朝的飞将军李广。”乞乞仲象一惊,方知大将军夫妇在此,想返身回屋,又怕惊动他们,正踌躇间,只听李谨行说:“是乞乞仲象吗,来吧,一起说说话。”
乞乞仲象来到亭子中,急忙道歉:“不知大将军和夫人在这儿,真是打扰了。”
李谨行说:“不妨事,唉,心里闷哪,睡不着,正想找人说说话。”
“刚才你念的话,我们不大懂,但知道你在想薛大将军,还有飞将军啥的,给我讲讲吧。”
刘铁英:“他念的是诗,我给你讲。”于是她逐句讲解,还简叙了飞将军李广的遭遇,把古今英雄对照分析讲解,颇为感人。未了,三个都黯然无语。
乞乞仲象极其钦佩这对夫妇,大将军英勇无敌,刘铁英无所不知,用老萨满的话说是一文一武。忽然想到了神秀禅师的偈语,自己念过无数次,字字熟烂于心,可惜就是不懂,何不说出来让她讲一讲呢?想罢,便打破了沉默。
“啊,我今天才知道,这就叫诗呀,说起来一串儿一串儿的,我也有一套诗,大将军想听吗?”
夫妻俩显然有兴趣,刘铁英说:“想不到你还会作诗,你说出来,要记住,诗不论套,应该叫一首。”
乞乞仲象念道:“牟山蕴天机,百里明镜开,若得灵光地,或入口中来。”
李谨行夫妇一惊,互相交换一下眼色,没有作声。刘铁英若无其事地转到乞乞仲象身后,倏然出指直点他脑后风池穴,乞乞仲象浑身一震,便昏迷倒下。大将军命人把他抬进一个空房中,叫人好生看管。
夫妻二人回到房中,研读那诗。刘铁英把诗追记写出,那诗却是:“背山惹天击,败里明径开,苦得灵光第,祸从口中来。”原来偈语只须在纸上看的,从口念出,极易出现错讹。况且乞乞仲象读时,别字连篇,便弄得面目全非了。“牟”、“目”同音,他念成背,“蕴”字念成了“惹”。“若”念成了“苦”。而在李谨行夫妇耳中“百里”、“明镜”等字都被曲解,尤其一个“祸”字,更让李谨行警惕。因为李谨行诗中有一句:“枉天诏下苦煞人”,明明是发泄对皇帝的不满。其实,李谨行夫妇虽称雄塞北,但内心并不充实,其深处格外敏感,薛仁贵的遭遇对他们的打击相当大。做为大唐的高官,都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老阿玛被赐李姓后,给儿子起名谨行,原因即在于此。北夷中被大唐封为将军的人,谁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此,这对夫妇在吟出“枉天诏下苦煞人”之后,听到“祸从口中来”一句,反映之强烈,行为之失常,便可以理解了。
夫妇二人还在认真研读,他们把被扭曲的偈语解释为“薛仁贵冲犯岁星受到天谴,你们在他的失败中暴露了心径。苦苦得来的今天的一切,将祸从口出一并消失。”因为心中有着薛仁贵的阴影,二人越发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也越发觉得这个乞乞仲象,太有城府,是个太大的威胁,要留下他,早晚是个祸害。在这生死关头,煞费苦心地栽培所付出的努力已经无所谓了。无毒不丈夫,二人决定杀死乞乞仲象,而且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李谨行毕竟是个英雄,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他让乞乞仲象死也要去个明白,让他知道,死在一个棋高一招儿的大将军手里,也不枉生。夫妻二人来到关押乞乞仲象的屋子里,看他还处于昏迷之中。其实乞乞仲象早已苏醒,这得益于一年来增长的功力,身子尚动不得,头脑却异常清晰,脑后一点麻且胀且疼,他知道又被点了穴道。这引起他的警觉,他拼命回忆,终于记起了。他们念了诗,那调子挺让人揪心的。然后我就想让他们帮助讲一讲偈语。我念了吗?念了,啊,想到这儿,乞乞仲象心中忽然闪起一道电光,炸开了一串声音,“天机不可泄露。”声音好熟,是神秀禅师的还是老萨满的?说不准。乞乞仲象浑身打一个寒噤,看来事就出在这偈语上,活该,乞乞仲象思讨着,泄露了天机,不该挨罚吗?不过,我还没算泄露,因为我没有写出来,我只念了一遍,是哪儿不对劲了,他冥思苦想,慢慢地有了主意。屋里地桌上亮着糠灯,有两个人坐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乞乞仲象知道这是看守。他无奈地闭着眼睛,听凭命运的安排。一会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看守出去了,一只手在头顶和脑后点了一阵,乞乞仲象觉得一阵轻松,他料到是李谨行夫妇,特意停了好一会儿。眼开眼睛,他惊讶地坐起来。
“咋回事?我这一觉咋睡得这么沉?”
李谨行盯着他的眼睛,这眼里清沏、安详、质朴、没半点儿奸诈。
“真是含而不露。”李谨行想着,冷笑一声说道:“你的诗作得太好啦。”
“我的诗,我的啥诗呀!”
“他还在装傻充愣。”越是这样,李谨行越觉得不可掉以轻心。“别装了,刚才的事,难道你忘了不成?我们救醒你,就是要把话对你说明白,不能让你当个糊涂鬼。”
“对啦,真不能当个糊涂鬼。啊!我想起来了,正要请你们给我讲一讲天书,嘿!不想就睡过去了。正好,现在给我讲讲吧。”
“天书?啥天书哇?”刘铁英给李谨行递个眼色,问道。
“就是我给你们念的那个。啊,是这么回事。我们噶栅有个老萨满,八十四岁了,学问道行都挺高的,大家都叫他老神仙。五天前,他家人请我过去,说老人不行了。我赶忙到他家,他说祖先英雄神托梦传来一张天书,预示咱靺鞨要出奇人。我接过天书一看,一点也看不懂,今晚你们一念诗,给我提了个醒,你们啥都知道,就给我讲一讲这天书吧。我刚念完天书,就啥也不知道了。”
“你说天书,是这几句吗?”刘铁英把追记的纸递给乞乞仲象。
乞乞仲象跳下地,坐在地桌前,就着糠灯的光,认真地看:“像这样的,又不是这样的,有几个字不一样。”
刘铁英忙问“哪儿不一样?”把笔递给乞乞仲象,让他把错的改过来。乞乞仲象拿起毛笔,蘸饱墨,往纸上触,便润成一大片,他尬尴地笑了笑,又想了想,索性丢开笔,用食指甲蘸墨,费了好大的劲,才歪七扭八地把错字改过来,累得满头大汗。
刘铁英接过纸,看了半天,不甚懂得,遂送给李谨行,两个人又辨认一会儿,终算看明白了。他另拿一张纸,让刘铁英重写一遍,拿给乞乞仲象看,只见上面写道:背山蕴天机,百李明径开,若得灵光地,贺从口中来。乞乞仲象一个字一个字的确认,说道:“对,对,这才是一字不差的,你看我有多笨。”
李谨行把前后两张纸对照地看,连连点头,说:“你睡觉吧,我们回去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再给你讲。”
“是呀,太晚了,你们也该休息,哎,我咋到这屋里睡啦。”
刘铁英抢着说:“你不是说沙勿帕打呼噜,睡不着吗?你咋忘了?”
“是吗?我也不怕打呼噜呀,大概我真忘了。”乞乞仲象打个哈欠,送走李谨行夫妇,上炕躺下,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的是,已经到了鬼门关口,又遛达回来了。
李谨行夫妇又开始认真地研究“天书”,深信这短短的四句,藏着绝妙的天机。乞乞仲象顺音改字,本意是让他们猜不透原意,没想到歪打正着。最精彩的是“百里”改成“百李”。李谨行所居的燕山北侧,确有很大一片李子园,道路恰在中间穿过,正对着燕州城南门,春季李花开放,现在果实累累,都非常美,乱改成的“背山蕴天机,百李明径开。”正与这地点景色相合。二人不由得兴奋起来,“这分明是说咱们呢。”李谨行说着,便进一步琢磨灵光地是哪里“贺从口中来”的“口”是皇帝的金口吗?他们最惧这“金口”,也寄希望于这“金口”,因为从现在的地位看,只有这张“金口”才能吐出他们所需要的。他们认定这天书是冲自己来的,认定自己还能得到加封。
“为这天书,差点要了乞乞仲象的命。”刘铁英揶揄地说。
“是这小子命不该绝。我看这个人还是大有用场。”李谨行沉思地说。
第二天的早饭,依然是李谨行夫妇陪各位靺鞨英雄用餐。主人的兴致格外地好。乞乞仲象料定是那天书的作用,想知道究竟,说道:“大将军,吃过饭,该给我讲天书了吧。”众英雄不知底细,“啥天书哇!”“大家伙一起听”,“哎,我们都想听”。
李谨行哈哈一笑,“天书嘛,吃过饭,咱们到城南,我带你们去看我的灵光之地。”
众英雄打马出了燕州城南门,走出四五里,便是一片李子园,连绵直接山的北坡,官道从正中穿过。恰是仲秋时节,天高气爽,阳光更增添了大自然的美。李子在枝头晒太阳,树下落叶中红黄的圆果,是熟透掉下来的,这样的李子口头儿最佳。大家随李谨行飞驰,到山角下又原路返回,下马进入李子园中,从地上捡李子吃。
李谨行站在路边,望着穿林而过的直通山角的路,叹道:“真是我的灵光之地。”大家围了过来,有人便提出“天书”,李谨行说:“不忙,这里景色好,果子甜,应该有诗助兴,每人一句,一共七个人嘛,最后那个人做两句,做不出的要挨罚,罚啥呢?罚吃一百个李子。”大家哄笑起来。将军府的人常玩儿这种游戏,都各自准备,可难坏了乞乞仲象和沙勿帕。李小强聪明,最先吟道:“李子园中马蹄疾。”习上乙知第三联后需对仗,便抢先吟道:“将军逸兴真新奇。”这一句即承接了上句,也是问大将军李园小聚其意何在。李谨行听了说:“这句该我做了”,吟道:“此行意在通天路。”这句一语双关,表面是脚下的“百李明径”,实则是探讨天书到底应在谁身上。刘铁英即刻吟道:“今番或得动地诗。”对仗也工,亦有夫唱妇随之妙。乞四比羽偶发灵感,吟出一句:“踏破败叶见硕果。”出口不凡,把对李谨行的赞誉隐在句中。这时该乞乞仲象和沙勿帕续诗了,两个人脸憋通红,掰着手指头要凑成七个字,硬是没辙。刘铁英说,“这一句需要对仗,难一些,我替你们做,后两句续不上,可要挨罚了”,遂吟道:“占据灵光应天机。”李谨行叫好,大家却不知其妙。遂逼乞乞仲象二人快出句。乞乞仲象又数了半天手指头:“嘿,咱也有了一句,吟道:百个李子吃不下。”一句引得众人大笑。沙勿帕一拍大腿,咱也有了,你们听。于是胀红着脸,喊道:“最怕撑破我肚皮!”又一阵哄笑,直笑得大家肚子疼。李谨行从头吟一遍,诗云:李子园中马蹄疾,将军逸兴真新奇。此行意在通天路,今番或得动地诗。踏破败叶见硕果,占据灵光应天机。百个李子吃不下,最怕撑破我肚皮。吟罢哈哈大笑说“这诗真绝了。”
其实李谨行让大家做诗是有用意的,主要是看乞乞仲象懂不懂诗,这两句收尾联,引大家笑个不停,大笑之余,疑虑尽消。于是让刘铁英为大家讲了天书,大意是:燕山余脉北侧,李子园中的明径,是天书标明灵光之地,占据这里贺喜不断。之后,李谨行又对乞四比羽说:“好好看看地形,我要在这一带建一个练兵教场。”
这时,一骑从南门飞驰而来,乞乞仲象一看,是自己的卫士。报说“老萨满不行了,他家人让我快请大酋长。乞乞仲象于是告别众英雄,和沙勿帕打马而去。
老萨满已说不出话,但一直不闭眼,分明是在等人。见乞乞仲象来了,他眼睛闪出光来,从眼神中看出,老萨满还有啥不放心。乞乞仲象认真思索一番,叫人拿来笔墨,在手心写了一个“国”字。老萨满一看,微微一笑,阖然长逝。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一章 李谨行其人
办完老萨满的丧事,乞乞仲象心里空落落的。这位部落的智者,是他儿时的监护人和师长,今天的大酋长的高参。以往乞乞仲象遇到棘手的事,总要请教他,现在他走了,自然留下了空白。人的内心深处,总需要有个依靠,这样才踏实。此刻,乞乞仲象自然地把依靠的对象转向李谨行夫妇。尽管那一晚经历了“偈语的风波”,心中尚有解不开的谜,但这丝毫不影响对他们由衷的钦佩。和他们相比,自己差得太远了,乞乞仲象心服口服。现在他心里装的,是老萨满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那件大事。一年来的华风浸染,乞乞仲象的见识大长,他知道做大事要靠实力,包括财力和武装。这带头人,要有大威望,要众望所归。这一切,自己是不具备的,在他看来,唯李谨行有这才能和实力把靺鞨统一起来,非他莫属。他一定能带我们干,对这一点,乞乞仲象非常自信,他为有望完成对老萨满的承诺而兴奋。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他不敢“泄露天机”了,但可以试探着把这个意思传达给李谨行,这位威震塞北的大将军振臂一呼,统一靺鞨还有啥难的呢?乞乞仲象信心十足。
其实,乞乞仲象错了,李谨行不是同道中人,这是历史,也可以说是命运决定的,当然也包括他个人的因素。在一次谈话中,乞乞仲象试探着说:“大将军,像我这样的散在外面的靺鞨太多了,为啥不都收在你的麾下呢?”李谨行闻言一愣,说道:“你行,他们不行。”
“为啥呀,他们咋不行呀?不都是靺鞨吗?”
李谨行勃然变色,“我的手上,沾满了他们的血。”
乞乞仲象与将军府的人混熟之后,才略知内情,而其详情,现在有必要归纳出来,以飨读者。
前面叙述过,李谨行的父亲突地稽,是粟末靺鞨厥稽部的大酋长,因不堪高句丽统治者的欺凌,奋起反抗战败,不得已于隋末率粟末靺鞨八部千余家内附。隋王朝十分欢迎并委以重任,授他为金紫光禄大夫,辽西太守。隋炀帝进攻高句丽时,突地稽率部落以从,每有战功。唐初,朝廷在突地稽部落所在地设置燕州,并在其他部落地区分别设慎州、黎州和夷宾州等,以突地稽为总管。唐太宗初年,突地稽率部赴定州,以战功封蓍国公,后赐李氏。这部分靺鞨人居于营州地区,与汉人生活在一起,进一步接受中原文化影响,“与边人来往,悦中国风俗,请被冠带。”他们欣慕中原文化和风尚,甚至在装束冠饰方面主动要求改易。这段历史是其后大祚荣创建“渤海”的经济军事文化的奠基石。贞观初年(约公元627年)突地稽辞世时,李谨行才九岁,被族人们奉为大酋长,十七岁时已弓马娴熟,勇力绝人。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唐太宗亲征高句丽,二十二岁的李谨行率部参加。天子亲征,非同小可,上将云集,李谨行所部两千人起初并没派上大用场。其时,唐太宗顺利平定了突厥和西域,北方各族酋帅望风归附,于是挟开国之盛势,雄心勃发,想借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东北领土问题。唐军计划缜密,部署精当,初战节节顺利,连下数城,势如摧枯拉朽。不料在攻打安市城(今辽海城南)的关键性战役中,唐军意外遭到重创,造成这局面的,就是事先未曾料到的靺鞨。当时唐太宗挥军抵安市城发动猛攻,高句丽大将高延寿,高惠真率兵十五万前来救援。摧坚决胜,所向披靡的大唐天子根本没把“跳梁海曲的东夷少年”(唐太宗语)放在眼里,殊不料高句丽军中有两万靺鞨。这是一支可怕的力量,属于没有头脑的英雄主义之列,是谁给钱就为谁玩命的亡命徒,他们骁勇善战,箭法精良,视撕杀为儿戏,居前犯阵,以其悍勇和善射,令唐军损失惨重,这在唐太宗心中无疑罩上了抹不去的阴影。高句丽史载唐太宗此役中箭,只是我国史书未载,且记之日痈,很重,“御步辇而行”。幸有薛仁贵著奇服单骑陷阵,打开了进攻的缺口,大军乘胜掩杀,逼高句丽兵退而依山自守。唐大将李勣,长孙无忌用计断了敌兵的退路,迫使高延寿,高惠真投降。
唐军受挫,反给李谨行暂露头角的机会。在混战最烈的当口,大唐前军总管,猛将契苾何力腰部被贼将高突勃一槊刺中,危机时李谨行恰巧赶到,杀败高突勃,死保重伤的契苾何力杀一条血路,返回唐军大营。唐太宗见爱将重伤,十分震怒,敕命定要活捉高突勃。李谨行闻令,一匹马,一条枪杀入万马军中,寻到高突勃,经一番激战,将其生擒。这一战中,年轻的李谨行与同族靺鞨第一次大规模拼杀血战,但这是战场,你死我活,尽管手刃多人,血溅征袍,李谨行的心毫无所动,且以英勇自诩,而此后的一幕,却让他大受刺激。
安市城决战事关全局,靺鞨援兵出乎意料的杀伤力,打乱了唐军的战略计划。唐太宗爱兵如子,凶猛的靺鞨偏偏在他心中最要害处捅刀子,令他忠勇的将士伤亡惨重,大唐天子的狂怒几近失去常理。按说,唐太宗征伐辽东举的是仁义之师的旗帜,对投降的兵将一律优待,大唐君臣都具宽阔的胸怀。此战即有感人的实例:唐太宗得知刺伤契苾何力的高突勃被生擒,震怒中下诏,命有司把高送交契苾何力,让他亲手斩杀以雪恨,重伤的契苾何力却奏称:“战场撕杀,各为其主,他为其主上冒死刺我,这是忠勇的壮士,我和他素不相识,又无个人怨仇,还是请皇上赦免他。”最后何力又强调:“犬马犹为其主,何况人乎?”唐太宗慨然准奏。 可惜这博大胸怀,却未能思泽靺鞨人。高句丽大将高延寿,高惠真率三万六千八百人请降,唐太宗“简耨萨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以戎秩,迁之内地,余皆纵之,使还平壤,降兵皆举双手以颡顿地,欢呼声闻数十里之外。”而对已投降的三千三百名靺鞨,竟下令全部坑杀。李谨行及其所部靺鞨,亲眼看到这悲惨的情状,其受到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年轻的惊魂失落的李谨行回燕州后,最初尚有所期待,按说他立了战功理应受封赏,企盼多日,朝廷绝无音讯。一时间李谨行心灰意冷,茫然无所置,从此赋闲居家,唯以读书习武解闷,一待就是十年。且说唐军从这一次受挫后,事事不顺,猛攻安市城,久而不下,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不得已敕命班师。唐太宗再无出征时的洋洋意气,他心情沮丧,多次表示出悔意,又一直疾病缠身,四年后驾崩。从此大唐视靺鞨为仇敌,甚至对早归附的靺鞨也冷落了。
大唐的治边政策,素行羁糜和怀柔。但自这次征战以后,却变成了以夷治夷,这是血的教训的产物,因此大唐将士少流了许多血,北方各族人民却流了更多的血。这里的是非曲直,只能用一位哲人的话,“存在即是合理的”来解释了。李谨行就是在“合理”的“以夷制夷”政策实施后,才被重新起用。
十三年后即显庆三年(公元658年),时任右领军中郎将的薛仁贵到燕州请李谨行出山。薛仁贵说:
“大酋长身怀绝技,家赐国姓,而无尺寸之功,乃父蓍国公偌大家业,想毁在你手上吗?”
李谨行无奈地说:“男儿谁不望建功沙场,拜将封候,光宗耀祖,怎奈时运不济,非老父当年可比。”
薛仁贵反问:“现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时不我待,男儿建功岂论今昔异同?”
李谨行这时才道出担心:“今日确非昔比,我看大唐和靺鞨的仇隙,非一朝夕所能化解。”
薛仁贵于是开导:“是大酋长多心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十年前赤子忠勇绝伦,苍天可鉴,军中尽人皆知。”
李谨行试探地问:“这么说朝廷还能用我?如当年对我阿玛一样?”
薛仁贵说:“不做出样子,谁知你心如何。你不杀靺鞨逆贼,让朝廷如何信你。”
原来如此。李谨行明白了,这次用我,就是让我杀那些不附大唐的靺鞨。他盘桓几日,终于下了决心,起兵。
当年六月,李谨行随营州都督程知节和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率兵攻高句丽的赤烽镇。李谨行身先士卒,冒弹矢率先登城,一举获胜。高句丽遗大将豆方娄帅众三万反攻,仍用靺鞨为先锋,李谨行率本部三千人迎头痛击,大开杀戒,斩首二千五百级。程薛二人挥军掩杀,大获全胜。
翌年十一月,李谨行又随薛仁贵与高句丽将温沙门战于横山,大破敌军。后又随带方州刺使刘仁轨转战拼杀,李谨行为先锋,主要对手皆为靺鞨。他那一杆虎头金枪,其下不知有多少冤鬼。各部靺鞨对李谨行又恨又伯,叫他恶魔。
李谨行和薛仁贵关系甚密。薛仁贵勇于力战,长于用兵,深于谋略,使李谨行大受裨益。但他也把薛仁贵的短处学得青出于兰而胜于兰。薛仁贵有时治军不严,纵兵掳掠,斩杀过多,失之残酷,凡此种种,李谨行皆有过之而无不及。麟德年间,(即公元664年)李谨行终于用靺鞨人的鲜血,换来了他的第一个官职——营州都督。三年以后,李谨行率部参加大唐对高句丽王国的最后一战,又进行了一次惨烈的攻杀。这一次对靺鞨,是以穷追猛打之势进抵嫩江,松花江流域,几近除恶务尽的扫荡。高句丽国亡后,李谨行又纵兵掳掠,浮口三万,器械牛马称之。大发了一笔横财,成为北疆财力雄边的大富豪。同时,朝廷又给了他第二个官职——燕山道总管,右领军大将军。
笔者如此叙述李谨行的升迁,决无责嫌之意,而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以夷治夷”那段历史的怅然之感。李谨行是个英雄,有史册为证,是唐初北方纷坛复杂的时势造就了他。没有六十年前迁到营州地区的粟末靺鞨的华夏文明、文化的积累和沉淀,没有基于此产生的较高的政治技巧和模仿力,就没有三十年后的“渤海”。而李谨行,就是承先启后完成靺鞨统一大业的英雄之一。
现实生活中的李谨行读者已经在前几章中见过面,他即是个武艺高强,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又带有中华儒将的气质,同时,也是一个豪爽,仗义、待人谦和的朋友,受人爱戴的忠厚长者。虽然如他自己所说手上沾满靺鞨人的血,但由他来统一靺鞨民族要比其他人容易得多,他拒绝做,有他自己的十分现实的原因,即他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中国古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人到了这个年龄大抵该想自己的归宿了。李谨行有自己的计划,心里装着的是男人的两件大事。第一个是,做为男子汉,做为儿子,现在还没有超越自己的父亲。阿玛当年是被封为蓍国公的,他要在有生之年为这个目标奋斗,不能为此抱憾。他说过“乞乞仲象还有用场”,就是要借助他完成自己的目标。第二件大事,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再男人一番。这与唐朝蓄妓之风的诱惑有直接关系。唐代的官僚、贵族有大量妓婢,大唐皇帝也常对有功的文臣武将赏赐女妓。家妓的数量、素质、技艺往往是主人的地位、尊严、经济实力、人品高雅的一种体现。同僚家中都有几十上百奴婢,并常互相以此炫耀,李谨行心中自然也不甘居人下,但他明白“英雄气短”的道理,告诫自己还不到时候,可是早就心向往之,待得到“国公”封号后,也要纵情享乐一番,百十个奴婢算什么?这根本不在话下。
心里有这两件大事,乞乞仲象的那一套,他自然不感兴趣。一定要取得“国公”封号,这一点李谨行夫妇早为之努力了。二人都具慧眼,早年李谨行选中乞四比羽,近期刘铁英选中乞乞仲象,李谨行如虎添翼,踌蹰满志。
乞四比羽也是出类拔萃之辈。李谨行为起用他,解放了家中所有的奴隶,因为乞四比羽就是奴隶。那时,族人们把奴隶叫奴子。
那是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李谨行随唐太宗征高句丽后返回了燕州。第一次参加大规模的激战,在万马军中,杀个几进几出,活捉敌之上将,解救名将契苾何力,验证了自己的实力,是立了功的。可惜朝廷没任何说法,后来又经历唐太宗坑杀三千靺鞨的事,大受刺激,因此李谨行回家好长一段时间,终日郁郁不乐。新婚不久的刘铁英(当时名字叫做巴格兰噶)虽然才十八岁,但已主持家事,为了让李谨行高兴,派人花重金从吐蕃买了一匹马,这匹马毛呈褐色,布以黑色斑点,皮如锦缎一般闪亮,高大雄俊,形体矫健,性如烈火,在教场上扬蹄长嘶,旁若无人。李谨行最喜挑战,闻讯赶来,也不待配鞍,飞身上马,经过一番较量,终将烈马训服。李谨行喜不自禁,为它起了个名字,叫穿山豹。说来也怪,这穿山豹只服主人,不让旁人靠近,派几个马夫,均被踢翻,根本近不得身。这时,从关押奴子的栅栏缝隙里钻出一个小奴子,直奔烈马,小猴子般窜上马背。烈马咆哮嘶呜,拼命腾尥,小奴子竟在马背上嘻笑跳耍,全然不惧。折腾好一阵,烈马消停下来喘气,小奴子跳下马捋一把青草喂它,烈马竟乖乖地吃,其状颇为亲近。这小奴子就是乞四比羽,当年才六岁,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大,从此李谨行便让他专门喂这匹马。
小奴子颇有灵气,悟性过人,李谨行练兵习武,他便在旁边惴磨,到了十三四岁时,也已弓马娴熟,武艺超人。族里的奴子是不准摸武器的,李谨行破例准他练武。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秋,李谨行要到大兴安岭打猎,当时他的儿子小强已经6岁,央求阿玛带他去,招来两个嘴巴。不料李谨行大队人马走后,小强竟瞒着额娘,骑小儿马,带小弓箭腰刀,尾随而去。进山之后,便把前面的人马跟丢了。二十天后李谨行回来,家里找儿子早翻了天。一时间李谨行焦头烂额,又撒开人马四处去找。原来顽皮得淘出花来的李小强,只和小奴子要好。小奴子听说公子失踪,二话没说,跨上穿山豹打马向北,疾驰而去。一个月后,撒出去的人陆续无功而返,独独不见小奴子。李谨行夫妇的心境,可想而知,丈夫焦躁得一塌糊涂,妻子整日以泪洗面。燕州最大的李氏家族度过了一个最寒冷、最痛苦、最倒楣的漫长冬季。最痛苦的要属失去儿子的李谨行夫妇,最倒楣的当数生活在最低层的一千多个无辜的奴子。
燕州城内外春花开了,李谨行夫妇心中仍是严寒的冬季,他们绝望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小奴子背着李小强走进了李谨行的府第。极度的惊喜连环炮般在全府炸响,刘铁英抱着孩子号啕大哭,李谨行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抢上前来要扒儿子的皮,可是皮已经没办法扒了,李小强骨瘦如柴,身上新伤压着旧痕。小奴子告诉他们,李小强被大漠边缘的一个契丹部落劫去,当了几个月的奴隶,他辗转许久才找到那部落,6岁的孩子,竟然带着枷在皮鞭下受着非人的折磨。小奴子深夜救他几次都没成功,最后用穿山豹换回了李小强,背着他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燕州。看着极度憔悴的小奴子,李谨行第一次被他从未当做人的“东西”感动了,“小奴子,你,你要啥?”小奴子默然不语。
“我要重赏你,你说,你要啥?”
这时,李小强从刘铁英的怀里探出头来,“阿玛,我不要他再做小奴子。”
李谨行家尚有一千多奴子,这是生活在连畜生都不如的环境中的旧的社会形态的俑者,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老酋长突地稽家奴子的后代,另一部分是老酋长到营州地区后战争中的俘虏。在族人们的观念中,奴子是会说话的东西,谁也没想到他们的生活还会有什么变化,可是近些年这部分奴子越来越不好管,这是社会形态进步的必然,可是族人们不懂,因此只能派更多的全副武装的族人看管他们。今天,小奴子的忠贞,儿子的奴子生活的遭遇,使李谨行忽然产生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幻觉,就是那些他从未当做人的东西和他的儿子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他第一次像对族人一般与小奴子说话,可还是称他叫小奴子。
“小奴子,你说话,我要赏你,你要啥!”
小奴子哭了,哭得很伤心,抽泣着说,“我说的,你答应吗?”
“你说吧。我答应。”
“我要……”小奴子鼓起勇气大声说:“我要我的阿玛,额娘,还有栅栏里的奴子都像族人那样活。”
李谨行并没有感到吃惊,今天他觉得这话的出现就和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么自然,像江河的水流到海里一般,没有在他心上产生大的碰撞,他沉吟片刻,说道:
“小奴子,我不让你当族人,我让称当酋长,管谁呢?管栅栏里的奴子,从今天起,他们也不是奴子啦,他们是你的族人。”李谨行停下话头,又想了一想说:“当酋长了,就要有个名字啦,这样吧……”
“我有名字!”小奴子喊了起来:“阿玛说我有名字,叫乞四比羽,我阿玛还说,他在被俘前,也做过靺鞨酋长。”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李谨行和小奴子一愣,异口同声地惊呼:“是穿山豹!”果然,穿山豹回来了。
从永徽六年起,乞四比羽便随李谨行四处征战,出生入死,十五年后的今天,乞四比羽成了有勇有谋的一员猛将。
乞乞仲象当然不了解李谨行的志向,但他能感觉到李谨行夫妇对他非常重视,他在将军府中最惬意的事,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谈古论今。那些新奇的故事让他受益颇多。这一天,李谨行夫妇又和众英雄开始畅谈,议论的中心是英雄和为将之道。先谈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这是位大英雄,所谓恨天无把儿(把柄),恨地无环儿,天有把儿,拿着玩儿,地有环儿,拎起来。但这不可一世的霸王不过几年工夫,便兵败垓下,自刎乌江。又谈到三国时期的关羽。也是位大英雄,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正所谓万马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可是在水淹七军,威名大震之时,兵败江陵,夜走麦城,被东吴大将吕蒙生擒。大家听得呆了,并提出疑问,这么了不起的英雄,怎么遭这般惨败。李谨行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乞乞仲象问道:“生擒关羽的吕蒙,他那么厉害吗?”“这个人可是非常了不起,也是个英雄。”李谨行对刘铁英说:“大家喜欢听,你就讲一讲吕蒙吧。”刘铁英会意,便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吕蒙字子明,是三国时期东吴的一员大将,汝南富坡(今安徽阜南)人。他事母至孝,为了让老娘脱离贫困的日子,十五岁时就上阵杀敌,后经校尉袁雄推荐,入江东主帅小霸王孙策麾下。他勇猛敢拼、多立战功,被封为偏将军。孙策去世后,其弟孙权代之,吴主孙权颇具慧眼,有知人之明。他见吕蒙是个人才,但勇猛有余而韬略不足,便劝吕蒙读书学习。吕蒙以军务繁忙推脱。孙权说:我不是让你做写经书的博士,是叫你涉猎兵书战策,通晓历史。你军务再多,难道比我还忙吗?我现在还常常读书,大有收益。吕蒙听信了孙权的话,发愤苦读,日积月累大有长进。他读书之多,超过了文臣武将。
东吴一代儒将鲁肃,文武全才,后继周瑜为兵马大元帅。平素轻视武夫出身的吕蒙,一次谒访吕蒙,交谈中惊奇地发现吕蒙变了,他分析敌我形势,成破利害,明显高出一筹,赞叹说:“吕蒙阿吕蒙,想不到你才赂大长,这可不是当年吴下的阿蒙啦。”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老兄你知道得晚一点啦。”二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吕蒙身经百战,用兵如神,攻城野战,功劳卓著。鲁肃临终弥留之际,推荐吕蒙为大元帅。此后在江陵一战,施用巧计白衣渡江,活捉了蜀国号称天下无敌的大将关羽,威震中原。     刘铁英讲完故事,说道:“你们想一想,吕蒙若不读书,能有后来的成就吗?大将军府有许多书,你们谁想读,自己来拿好了。”未了,她意味深长地对乞乞仲象说:“大酋长,故事好听吗?这可是大将军特意为你选的。”
说这个故事振聋发聩,真不为过!乞乞仲象顿开茅塞。从此悉心苦读,并催促手下酋长们读书,他从将军府请一些学士做先生,自己也虚心求教。读书之风,遍吹纯朴的噶栅。这一段经历,铺垫了乞乞仲象的人生道路的基石,帮他理清了“成就大事”的总体方略:跟大将军李谨行历练一番,征战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而且他自信,有他在李谨行的军中,靺鞨人能少流许多血。
这一时期噶栅中又出了一件事。乞四比羽给乞乞仲象讲了自己的故事,劝说这位大酋长还奴子自由。乞乞仲象想起神秀禅师的话:“这可是我药方中的一味重药。”心有所动。然而,旧的观念实在不能一朝就改变的,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老树虽然经过一次撼动,但终究没有倒。他盘桓几日,终于未下决心,此后因战事突起而搁置了。乞四比羽见状,便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第十二章 酒后吐真言
乞乞仲象书海畅游。开始格外艰难,硬着头皮啃了几个月,渐入顺境。将军府的书,被他读遍了,越是多读书,他越觉得自己浅薄和孤陋寡闻,便更手不释卷地苦读。他也曾找一些诗,觉得苍凉悲怆的边塞诗对他的心思,读来读去,唯偏爱楚霸王的“力拔山操”。他也试着做诗,做来做去,都觉不好,一朝撕了手稿,从此作罢,只有读书成了他一大乐趣。时间长了,他竟然形成独特的学习章法。读史,他略其大概,不求甚解,满足于人物和事件而已,但论人论事颇有见地。读兵书则不同,他把仅有的一部《孙子兵法》一字一句地抄写几十遍,把抄的帖挂在墙上,闲时一句句细心揣磨。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激起他的敬仰、崇拜、同情和厌恶。他的气质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他所熟悉的兵书战策,令他在心中不断偏织假想的征战故事,他当然是故事的主角,每次都大获全胜。这又激活和升华他靺鞨人的天性,他许久没说过的那句“咱靺鞨怕过谁?”又在心中经常显现,不过,此时他城府深了,不再轻易显露,而内心深处颇志得意满,自信的心,勃然扩大,近乎于狂妄。
这似乎有他充分的理由,他的武艺大长。李谨行多次与他较量,体力上的劣势已经显现出来,而李谨行毕竟身经百战,奇招儿颇多,每战大抵用绝招儿把乞乞仲象拿下。乞乞仲象脑子灵,悟性高,李谨行的绝招儿在他身上再不能用第二次,乞乞仲象却掌握了,在与众人比武中用起来得心应手。李谨行大概受到猫收老虎做徒弟的故事的启发,决定和乞乞仲象比武不再出奇招儿,致使大家很难再看到两人交手了。众英雄中能与乞乞仲象配敌的,只有乞四比羽。
李谨行大志未酬,自己年届半百,毕竟岁月不饶人,能有乞乞仲象这员虎将确是心中大愿。他早已把乞乞仲象连同沙勿帕收入麾下做副将,并在他们的噶栅中精选了三千勇士,招到燕州大营代为训练。乞乞仲象对李谨行毕恭毕敬,驯服得几近谦卑,而李谨行心中并不踏实。尽管乞乞仲象言谈举止无可挑剔,李谨行怎么也感觉不到他所需要的“忠”字。乞乞仲象本事大增,又越发对他恭而顺之,反而让李谨行更觉不安。乞四比羽身上自然显现的对大将军的耿耿忠心,在乞乞仲象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乞乞仲象心里到底想什么,是李谨行十分想知道的,可是在这方面,乞乞仲象始终含而不露。
于是李谨行想到了酒,他要用诸葛武侯的办法: “试其酒而观其性。”
这是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八月,秋高气爽,朗日高照,一天上午,李谨行带众英雄照例到教场训练军队。这五万靺鞨军,经过两年的训练,军容整饬,士气高昂,端的一支精锐之师。操练结束后,李谨行兴致颇高,披挂上马,和众英雄又对练一回。将近响午,他对众将说: “各位练兵辛苦,今天破例,咱们再到李子园痛饮一番。”随即命李小强先进城,让额娘做好准备。
响午时分,李谨行夫妇带一行人来到久违了的城南李子园。同样的艳阳高照下的金秋景色,大家在园中草地上铺了帐布,摆上酒肴,席地围坐,开始了野外小酌。都是英雄海量,经李谨行夫妇把盏一劝,众人便放量豪饮起来。酒一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开始是谈兵法,由李谨行出题,众人回答,几个循环之后,便分高下,乞乞仲象脱颖而出。李谨行让众人出题诘难,他对答如流。李谨行大喜,更频频劝酒,又是一番豪饮。这一期间,李谨行冷眼观察乞乞仲象将进酒神态上的变化。始而彬彬有礼,继之斟酌洒脱,继之豪歌畅饮,继之来者不拒,继之当仁不让,继之舍我其谁。李谨行心中暗喜,心里说,火候到了。当大家皆现出可掬的醉态时,话提转到谁是天下英雄的议论上来,众人都让大将军先说。
“要说天下英雄嘛,”李谨行略一思索: “我最敬重的还是薛仁贵。”李小强马上附合: “对,对,我也说是薛大将军。”
“薛大将军武功盖世,其实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乞乞仲象乘着酒兴放言直陈。 “兵败大非川,是他一个遗憾。”
“大非川兵败,怪不得薛大将军!”李小强争辨道:“是那个混蛋郭待封不听薛大将军的话,和他对着干,才败得那样惨。”
“我说怪不得郭待封,怪薛大将军自己。郭待封和他对着干,就该先制伏他,不然就杀了他。我看薛大将军不够帅才。”
“对对,是该先宰了这小子,”沙勿帕信服地说。乞乞仲象的话虽无可反驳之处,却令李谨行吃了一惊,场面静了下来。半晌,刘铁英说:
“我说天下英雄,是我那刘仁轨大哥,我最佩服他了。”
“刘仁轨?我说他不行,不如大将军,每次打仗,不都是大将军打头阵?我就服大将军,从小我就服。”乞四比羽由衷地说。
“这确是心里话,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李谨行心中颇有所动,说道:“今天咱们不说自家人,你说说看,你服谁?”
“除了大将军,我谁都不服,”乞四比羽执拗地说。
李谨行欣慰地一笑,指着习上乙:“你说,谁是英雄,你服谁?”
“啊,不说自家人,我说夫人讲过的关羽,关云长,那叫大英雄,我最爱听夫人讲他的故事啦,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我服他。”习上乙说。
“关羽也算不得天下第一,麦城大败,被东吴大将吕蒙活捉。”乞乞仲象评道:“损了一世英名。”
“那你说天下英雄是吕蒙啦!”习上乙不服气地喊起来。
“吕蒙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乞乞仲象辨道: “吕蒙在吴下苦读,才气大长,但缺少远见,用计谋赚得关羽,却在全局上失策,破坏了孙刘联盟,让曹操坐收渔利,得不偿失,在历史上不过将才而已。”
李谨行对乞乞仲象的见解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称赞道: “大酋长真是有见识。”但他的内心深处,早有几分不快,“我在养一只老虎吗?”他心里思忖着,却不动声色,问愣头愣脑的沙勿帕道:“你说说,你服谁?”
“我?我听过大总管给我讲的程咬金(程知节)的故事,这小子宣花大斧劈来劈去的,挺好玩,还当混世魔王,嘿!谁都能管,哎,这家伙还是个福将呢,嘿,大总管给我讲的时候,给我乐完了,我得意他!”说罢自己憨憨地大笑,惹得大家都笑了。
乞乞仲象没有笑,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酒说:“一勇之夫。”
乞四比羽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我看天下英雄就是你啦!是不是?”
“我?我现在还算不得英雄。”乞乞仲象扬起酒色微红的脸说。
“那你说,天下英雄是谁?”乞四比羽喊起来。
“西楚霸王!”乞乞仲象一字一顿地说。
“我听夫人讲过了,西楚霸王被刘邦打败,在乌江自刎啦,算啥英雄?”乞四比羽争辩道。
“那英雄是刘邦!”“沙勿帕憨声憨气地说。
“刘邦算啥英雄?打了五年仗,哪一仗是他打的?霸王项羽是靠自己打天下,号令天下,封刘邦为汉中王,多有气魄!他的失败,是时远不好,可惜他没过乌江,他要返回江东,还会卷土重来的。”乞乞仲象侃侃而谈,论压群英。
乞乞仲象提出楚霸王,又让李谨行心中一惊,暗暗说道:“好一个乞乞仲象。”看到乞四比羽直着脖子还想喊,便打手势制止,哈哈一笑说:
“还记得前年做诗吃李子的事吗?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老规矩,吟诗明志,一人一句,做不出的,吃一百个李子。”众人大笑。
“喝了一肚子酒,撑了一肚子肉,现在十个李子也吃不下了,这回我算胎歪啦!”沙勿帕捂着肚子叫,大家忍俊不禁。
还是李小强脑子快,马上吟出起句:“李园小酌论英雄,”起句平平,铺陈而已,却也实际。他抢吟起句,其实是耍尖头,免去转合对仗句的斟酌之苦。
乞四比羽略一思考,吟出承句:“将军独有盖世风。”文如其人,还是表达对李谨行的诚心敬仰,且让首句增彩。
李谨行在认真思索,把惊而生疑的心绪汇聚拢来,吟道:“薄酒一杯识真性,”一语双关,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且含而不露,绵里藏针。这酒喝得好,总算让我认识了你,乞乞仲象。
合句涉及对仗,便有些难度,刘铁英先得句: “净露百斛涤豪情。”一个涤字,中有理解,提醒,劝慰,夫唱妇随,珠连壁合。李谨行深解其意,便放松下来,冲着没出句的人说, “该你们了,真想要吃李子吗?”
习上乙的句子出来了, “畅谈古今闻高论。”话音刚落,李小强叫起来“不行不行,这“论”字我已经用了,你不能再重复,你得改!”
习上乙说:“我还真没注意,那就改一个字,改成高策,嘿,也不好。”他紧皱眉头,苦苦思索,还是找不出恰当的字来。
刘铁英赶紧来帮忙, “那就改成宏议吧,也算合仄。”
“好,我这句是:畅谈古今闻宏议。”习上乙如释重负。
这时只剩下乞乞仲象和沙勿帕,人们又想起前年两人的“妙句”,不禁笑出声来。刘铁英热心肠: “我再帮你出一句吧。”
乞乞仲象说声“谢了”,一句诗早随之而出: “漫言成败试
青锋”,对仗工整,分明是口吐狂言,这随便说说的不过是小试
牛刀。一时间有惊谔,有赞叹,李小强、习上乙、刘铁英大声叫
好。
乞乞仲象接着又吟道: “他年搏云冲天际,”这真是狂上了
天。又赢来一片叫好。李谨行脸上惊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大
声说:“好!乞乞仲象不要停,你接下去!”他这一说,反把众
人的笑声打住了,都静静地等着。正这时,沙勿帕忽地拍掌大喊,
嘿,咱也有了。他一边数着手指,一边喊道: “千万别叫我肚子
疼。”喊罢又数手指,“娘的,咋多了一个字?去掉哪个字呢,”
试了半天,决定去掉“我”字,说道:“反正没有我字也是说我,
我这一句是: “千万别叫肚子疼。”平时沙勿帕憨得可爱,这一
闹腾,更惹得众人笑个不停。细心的刘铁英发现李谨行不是心思,
悄悄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李谨行会意,若无其事地跟着众人笑,
末了说道:“来来来,把这首诗从头理一下。”众人各自复述后
李谨行吟道:
李园小酌论英雄,将军独有盖世风。
薄酒一杯识真性,净露百斛涤豪情。
畅谈古今闻宏议,漫言成败试青锋。
他年搏云冲天际,千万别叫肚子疼。
李谨行读毕,大家又笑了一回,看天色不早了,便收拾着打
道回府。
玩闹了一天,又一通豪饮,众英雄回到将军府,便大作鼾声,
唯独李谨行毫无睡意。他坐在桌案边,盯着案上的两张诗笺凝然
沉思。诗如其人,众人合作的两首李子园诗,他能在诗句中读出
每人的个性,儿子的年轻率气,乞四比羽的耿耿忠心,夫人的忠
贞睿智,习上乙的坦率正直,沙勿帕的憨直可爱,独乞乞仲象,
前后诗句判若两人,今天竟然醉酒吐真言,自比楚霸王!卧榻之
上,身旁睡个西楚霸王,谁能安心?两年来,他眼见乞乞仲象的
长进,无论智勇,都不在自己之下,且他的最大优势是有充足的
时间,自己毕竟五十岁了,智力和体力,都开始走下坡路。其实,
李谨行心中激起的是人类劣根性的毛病一一忌妒,忌妒让他的思
维走上邪路,在这狭路上走,越来越觉得乞乞仲象太危险,即使
自己获得国公的册封,那“楚霸王”岂能把我放在眼里。苦心经
意地要给自己培养一员虎将,倒落得“养虎为患”的结果,他要
找人商量一下,找乞四比羽?不行,他不是共谋大事之人。依他
的忠诚和暴燥的脾气,不等自己的话讲完,便冲出去非把乞乞仲
象剁了不可,还是和夫人商量,可是夫人睡得正香,他又不想打
扰,不由得长叹一声。
“盖世英雄,值得为一个区区副将叹息吗?”说话的同时,
一只手搭在李谨行的肩头。
“你不是早睡下了吗?”嘴里说着,两眼还是盯着案上的诗。
“我在你身后站了好久啦。”刘铁英说着,绕过书案在对面
坐下。“你把乞乞仲象想得太高了吧,你从未这么重视过任何人。”
李谨行抬起头,看着不以为然的刘铁英,郑重地说: “这个
人非同小可,武艺不在我之下,又熟读史卷和兵书战策,城府极
深,不是久居人下之辈,有此人在身边,我总觉得怕有什么危险,
不如……”
“将军过虑了,乞乞仲象是个将才,且胸怀大志,但他不是
奸邪之人,我料定他不会做出危害我们的事,大将军要振兴祖业,
正是用人之际,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可是个用得着的人,
况且,你对他看得过高。”
“今天我试他兵书战策,你是见到了,他娴熟得很,留他真
是个祸害。夫人,不可掉以轻心哪。”
“要我看,他对兵书战策的造诣照乞四比羽差远了,虽然对
答如流,但不通机变,一听就是没有征战经验的人,他现在最多
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之流,且他突出的弱点,是自视太高,这
是兵家大忌,要说冲锋陷阵,还真是把好手。”
“我还是觉得不可掉以轻心。”
“有防范之心是对的,却也不必把事情看得太重,我也说这
个人非同小可,但到他羽翼丰满,须历练十年八载,在这期间,
我们的大事必成,他若真有反心,也不难收拾他。”
“这个人若羽翼丰满,收拾他怕不那么容易。”
不让大鸟高飞,剪秃翅膀就可以了嘛,现在剪刀不是在你手
里吗?再说,要收拾他,还用咱自己动手吗?”
“你说谁还能替咱动手?”
“瓦罐常在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我看咱北方,很快就
会有一场恶战,龙潭虎穴,放他冲进去就是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之计。”
“为了栽培他,花费多少心血,咱们不能做亏本买卖,用这
条计,时机要把握好,须保证我们大功告成。”
攻于心计,有胆有识的刘铁英说得李谨行如释重负。但他想
起自己心中的第二大心愿,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第二天早上,乞乞仲象听习上乙讲叙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不禁心头一震,意识到酒后失言。早饭时,李谨行夫妇对他热情
有加,对他的见地和诗句大加赞赏,更感觉有点不妙。他搪塞说
昨天是酒后的胡说八道,说的什么也都忘了。但内心总有些许不
安,思量了一阵子,靺鞨人的天性又占了上风:“都没啥了不起,
大丈夫敢做敢当,以后小心点儿就是了,我正要借他的力量成大
事呢,哼!咱靺鞨怕过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三章 兵法与棋谱
李谨行夫妇身在燕州,却密切关注北方的形势,他料定薛仁
贵调征西蕃及被罢黜,朝鲜半岛将出现重大危机。他了解高句丽
余众和散落各地的靺鞨,他们慑于薛仁贵的神勇,方不敢轻举妄
动,没有薛仁贵,他们一定会造反为乱。今天看来,朝廷把薛仁
贵西调虽出于无奈,却也不是明智之举,高句丽灭亡后,朝廷在
平壤设安东都护府,薛仁贵任检校安东都护,率两万精兵,在此
镇守。局势虽一度平稳,但在平稳的背后,始终有不安分的暗流
在动。薛仁贵前脚走,暗流便涌动成了明流。咸亨元年四月(公
兀670年)高句丽酋长剑牟平反,私立原高句丽王高藏的外孙安
舜为主(高句丽灭亡后、被俘的高藏被朝廷封为司平太常伯,员
外同正,滞留中原),朝廷派左监门大将军高侃发兵征讨,安舜
杀死剑牟平、率部投新罗,新罗王金法敏竟收留藏匿叛贼,不报
朝廷。此后高句丽余众和靺鞨的叛乱接连不断,令唐军颇为头疼。
李谨行早知高侃出征,他深知这位契丹族同僚,此人果忠有谋,但勇力不足,且他率领的契丹兵长住营州,享乐惯了的,岂堪重任?料这一征战,胜算渺茫。但高侃出征却为李谨行赢得了充分
的准备时间。两年中,李谨行未曾懈怠,他招兵买马,整治军队,
不遗余力地选才求将。他确信自己的“有朝一日”就会到来。果
然,高侃率军征战两年,虽有捷传,终无成功。不仅高句丽叛众
为乱愈演愈烈,连原已臣服的新罗王金法敏也暗地容纳叛人,颇
有阳奉阴违之状。咸亨三年(公元672年)深秋,李谨行接到刘
仁轨的书信,说朝廷有意进任李谨行为安东镇抚大使,赴平壤补
薛仁贵之缺,让他加紧备战。这让李谨行好不兴奋。他现在的两
个头衔,右领军大将军和燕山道总管,说到底还是虚职,而安东
镇抚大使可是朝廷要职,地位相当于威震一方的诸侯,有了这一
职务,离他要为之奋斗的国公,近在咫尺。
第二年春,即咸亨四年(公元673年)朝廷明诏到,敕命李
谨行率部开赴平壤,随机征讨高句丽,至于进封的事,却无下文。
李谨行颇为恼火,接诏后按兵不动,并给刘仁轨写了一封措词尖
刻、满纸牢骚的信。很快接到刘仁轨的回信,信中对李谨行神谋
沉勇大堆一番溢美之词,并说进任之事有司本已议定,但在上奏
时,有人提议进封宜在征战大捷之后,皇帝金口已获准,再无谏争的余地。刘仁轨大书征战胜算的充分理由,并说圣上有意命他统帅全军解决半岛危机,为保证战事全胜,将先派两万兵马押粮北上,他随后直赴平壤,你只带途中所用就行了。最后几段
殷殷之情跃然纸上,说吾弟征战一生,功劳卓著,今已年过半百,
切不可错过获取功名的机会,使功亏一篑,抱憾终身,且一到平
壤,虽未得安东镇抚使之位,却已获其实权,何况大捷之日,龙
颜大喜,更有高封也未可知云云。
刘仁轨当时堪称大唐第一支笔,信写得措词佳妙,情理交融,
他又在丞相的高位,李谨行尚未读罢,心中的牢骚即化解尽净,
即刻调兵遣将,部署出征。命乞乞仲象为先锋,与沙勿帕带三千人马为前部,乞四比羽带五千人马押送粮草辎重居中,他与习上乙带中军四万兵马紧随其后。刘铁英料定这一次征战须经三年五
载,经再三坚持也随军同征,李小强本来被确定镇守燕州,见额
娘出征便非要去不可,刘铁英也说该让他到阵前历练一番,由是
同行。
第一次参加大规模的征战,乞乞仲象异常兴奋,他自视甚高
的文韬武略可以大派用场,曾经编织的征战故事也即将成为现实,
而今进入实践中,却发觉远不是那么回事,且不说逢山开路遇水
架桥的艰难,就连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住宿巡逻等等,事无巨
细他都要操心。春寒料峭,军士们白天一身汗,夜里又冷得发抖。
一锅夹生饭,引来一片怨气,偏偏第二天又遇一场山中雨,怨气
又升级为叫苦连天。将士们一个个就像吃了炮仗药,沾火就着,
连乐天派的沙勿帕也开始大声骂娘,没到战区,尚无敌兵骚扰,
已令乞乞仲象手忙脚乱,杂锁事应接不暇。满腹经纶的锦囊和倒
背如流的兵法一点也用不上,这时他才感到做一个大将也真不那
么容易。
第三天黄昏到了驻地,乞乞仲象让沙勿帕主持宿营、造饭等
事宜,他一人飞马去见乞四比羽。按说乞四比羽押运全军的辎重
粮草,任务更为艰难。可进入他的营盘,但见军容严整,士气高
昂,一切有条不紊。走进主将大帐中,乞四比羽正与几个将校对
奕谈笑,见乞乞仲象来了,将校们都起身热情招呼,一看先锋官
脸上阴而欲雨,情知有事,都知趣地退了出去。乞四比羽把棋枰
一推,拱手让坐,笑道:“帅才今天是咋的啦?愁眉苦脸的?”
自从那日李子园中,乞乞仲象说薛仁贵不是帅才,众人便开玩笑
给他起了这个绰号。
乞乞仲象苦笑道:“啥个帅才呀,我看将才也不是那么好干。”
乞四比羽宽厚地笑着说: “你兵法说起来头头是道,现在征
战一开,正是英雄有用武之地,还没到战场,咋还连气都不顺了?遇到啥难处了吗?”
乞乞仲象老老实实地说: “一天乱七八糟的事缠得我头都大
了,啥事都得操心,结果将士们还怨天怨地,垂头丧气,兵法是
都在肚子里,一丁点儿也用不上,憋得我没招儿了,来看你咋整的。”
乞四比羽没有正面回答,动手把棋枰上的黑白子分别装进棋盒,哈哈一笑说:,“来,消消气,好长时间没对奕了,咱们杀一
盘。”
“我哪有心思下棋,哎?怪了,你咋这么清闲?”
“我正是用兵法治军。”
“还没开战,你就用上兵法啦?”乞乞仲象大惑不解。
“兵法的运用,灵活得很,别说现在,就是平时,也是处处
用得着。”
“现在也能用得着吗?”
“当然。”
“这就怪了。你用的哪章哪条?兵法十三章。我也背得滚瓜烂熟,咋一句也找不到?”
“还用找吗?随手拈来呀。”乞四比羽见他怀疑,接着说道:“随便说一句吧,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对不上,对不上,这是孙武子从征战全局的高度,提出的最高明的对敌战法,和今天情况哪能对得上?”
“听我说,”乞四比羽见他钻牛角尖,就耐心地说: “读兵书战策千万不能死读硬背,要灵活掌握,举一反三,就说现在,能说没有敌人吗?有,搞得你垂头丧气的难处就是‘敌人’,你
看你,这也管,那也管,结果还是管了个怨天怨地,发火骂娘。
我呢?不战,你看到了吧,我清闲得很,还有心思下棋。你看我
的营寨,看我的兵将,各人干个人的事,劲头十足。难处就是敌
人,我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知道这里的奥妙吗?”
乞乞仲象认真地听,期待他说下去。
“这其中的奥妙,就是一个用字。”乞四比羽见他诚恳,就
继续说道:“古今带兵,都是这样做的,并不一定照搬兵法,兵
法就是从用中来的。如果硬要往兵法上套,我也能讲出十条八条。
孙子说‘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这虽然
说的是国君,可是做为将军,不知三军之事还带兵征战,不是天
大的笑话吗?”
乞四比羽的侃侃而谈让乞乞仲象颇为震惊,在他眼里,乞四
比羽是一员猛将,和他相处两年多,从未领教过在兵法上的见地,
他平时绝不张扬,相形之下,自己的狂妄和自大,简直太低下了,
不禁由衷的敬服,他的态度显得更为谦恭,问道: “你说现在的
状况,也能往兵法上套个十条八条?”
“那还不容易吗?”乞四比羽见他走入了学兵法的误区,便
耐心地说: “你听着, “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鸷鸟之
疾,至于折毁者,节也。’‘治乱数也’‘故善战者,求之于势,
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故三军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
‘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令素行者,与众相得也。’
‘齐勇若一,政之道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孙子的这些话,你琢磨一下,现在能不能用上?”
成熟的人,也有令他幼稚的领域,乞乞仲象之于兵法,就是
如此。他对乞四比羽列举的条文逐字阐释,真觉得每条都和目前
的现状对号,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觉得马上就能扭转被动局面。
三四天未见的笑容重又挂在他的脸上;“真是多谢指教了。”他
由衷地说道,抬身拱手,打算告辞。
“怎么,要回去吗?”乞四比羽奇怪地间,
“有这兵法,啥难事解决不了呢?嘿,我咋就找不出来呢?”
乞四比羽见他仍在误区中转圈,便起身留他:“别走,看你
心情好了,下盘棋再走吧。”
“不行不行,下这个我可甘拜下风。”乞乞仲象实实在在地
说。
“下不过我?”
“确实不行,咱们也不是下一次两次了。”
“这回我帮助你,我这儿有棋谱。”乞四比羽说罢,到书案
上取来厚厚的一本围棋谱,交到乞乞仲象手上。
乞乞仲象接过书,认真地翻几页,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总
是赢我,你有对奕的兵法。”他忽然来了兴致,把棋谱翻到姜太
公与周文王对奕章,此局姜太公执黑以两目半胜,细看了一会棋
谱说:“好,咱们就下一盘。”
乞四比羽心中暗笑,便与他对奕起来。布局阶段两人按谱行
棋,进入中局,乞四比羽突然变招儿,大举进攻,步步紧逼,乞
乞仲像马上乱了章法,败了个一塌糊涂,抹一把头上的汗喊道:
“玩赖,不按棋谱走,不玩了。”乞四比羽哈哈大笑:“你知道败
在哪儿吗?”
“败在你不走棋谱。回去了,还得收拾烂摊子去。”
“说正经的,你咋收拾呀?”
一句话倒把乞乞仲象问住了,可不是,刚才阐释兵法,只觉
得电光在脑中刷刷地闪,经他一问,反倒没了主意,兵法中也没
有怎样安营扎寨,怎样不做夹生饭,怎样治理这乱糟糟,现在,
乞乞仲象反倒像刚来时的感觉。
乞四比羽见时机已到,便耐心开导说: “兵法是带兵作战的
道理规则,就像这棋谱一样,讲的是奕棋的理,照搬兵法带兵做
战,就和按谱下棋一样。棋谱上的着数不能尽应变化,兵法也不
能包罗世间万变,你看,刚才的棋,你循棋谱下,我一变招儿,
你不是乱套了吗?”
这一番话,令乞乞仲象茅塞顿开。他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
禁不住笑出了声,自嘲的说: “可不是,我就差吃饭不照兵法做
了。老兄,你说我的结症在哪儿?”
“择人,这也是兵法上说的为将之道。”乞四比羽见他满脸
疑惑,便接着问: “你的军中,有会管理吃喝拉撒睡的人吗?”
“这话你问着了,我这些属下,打仗真不含乎,一个能顶他三、五个,可管这些零七八碎的事,还真没有。老兄,帮帮
我,还用求你吗?”
“都是为大将军出力,’求啥呀,我给你派两个棒一点儿的。”
乞四比羽略一思忖,叫道:“来人,传其尔津和森依特进帐听令。”
一会儿,两个靺鞨汉子进来,其尔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
体魄健壮,动作干练。森依特,二十七八岁,高挑身材,眉宇间
透着一股文气。参拜见礼后,垂手听命。乞四比羽吩咐他二人,
到乞乞仲象军中协助先锋官管理给养,保障,后勤事务。并向乞
乞仲象介绍说, “这二位多年跟着我专管吃喝拉撒这一套,有他
俩在你军中,你就不用为这些琐事劳神了。”
乞乞仲象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告辞。三人回到营中,便召集
将校议事,专设一旅,其尔津为长,森依特为副,二人即走马上
任,将这一旅一分为二,其一,管理供应系统,其二,专司火头
军日常事务。一切安排停当,乞乞仲象传令,各级将校分司其职,
以军法为令,翌日继续向平壤进军。
其尔津二人不负众望,后勤事务管理得有条不紊,肚皮饱且
舒服,军心便稳定了,队伍又有了生气。
乞乞仲象未曾料到,前部先锋队伍的乱而又治,其实是李谨
行夫妇精心设的局。乞乞仲象所部三千人,虽然没经战阵,却具
备靺鞨特有的勇猛的素质,调集燕州后的训练中,注重在日后战
场上的拼杀,做为成建制的队伍,临战前总要从中抽一部分人做
后勤、补给等方面的训练,以在战中专司其责。乞乞仲象酒后泄
真言,李谨行便把这一程序免了。大军开拔之前,李谨行为先锋部队拨来军需粮草,实际是给乞乞仲象一个突然袭击,他没有带成建制大队伍的经验,冷手抓热馒头,队伍焉能不乱。新派入的
其尔津二人,实际是在乞乞仲象身边按上了钉子,使他军中的一
切动向,李谨行会了如指掌,如有变故,李谨行自能以不变应万
变,乞乞仲象会在他牢牢掌握之中。
李谨行的预谋,乞四比羽一无所知,他对乞乞仲象所做的一
切均出于诚意,他绝对忠于李谨行,凡为大将军出力的人他都引
为知己。昨天刘铁英到他军中,说乞乞仲象带兵无章法,大将军
非常着急,查其原因是后勤管理不善,这个人心气太高,直接派
人怕他难以接受,莫不如把其尔津二人先置于你军中,由你相机
推荐给他。乞四比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为此也认真做了准备,
对李谨行夫妇的忠诚使他三年前做局把武艺无私地传给乞乞仲
象,今天又为他解了大难题,给他军中派去了其尔津二人。为了
大将军,乞四比羽讲奉献无计回报。按说他和乞乞仲象该有师徒
名分的,后者从未叫过他师傅,他毫不计较,依然待乞乞仲象如
故交。
大军顺利到达平壤,只在安市城以东一段,遭遇小股高句丽
叛军袭扰,先锋军没费什么事,只沙勿帕一柄大斧就收拾了,尚
未过瘾。李谨行在平壤城中扎营,与原守城将军接交已毕,便传
令各部自行休整。单等刘仁轨大军到来。等了半月有余,音讯皆
无。
一天上午,李谨行正与众将领在都护府大堂议事,忽报老丞
相刘仁轨有重要公文到,李谨行即传信使,急切地问老丞相有何
指令。篷头垢面,疲惫不堪的信使送上锡印封口插着雁毛的信,
这是军中的特急件,信使说:“老丞相让将军见信后速做决断。”
李谨行知事情紧急,屏退下级将校,拆开锡印封口抽出信展开一
看,不禁愣了。原来信上是一首诗:
赢粮万斛气如宏,横扫草芥赖雄风。
日念皇恩被雨露,夜惧重托起焚灯。
兵贵奇正宜速进,将施谋勇做贤忠。
麾军决战瓠芦水,切断魔爪七重城。
李谨行读罢,又凝神细看,半晌,不知其所以然,便把信递
给刘铁英,说道:“这诗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乞四比羽焦燥,埋怨起来: “大敌当前,军情紧迫,写个什
么鸟歪诗,我看他是老糊涂了。”话一出口,便觉得冒失,不好
意思地看了刘铁英一眼。刘铁英正潜心读信,毫不理会。她看了
一会儿,把诗递给乞乞仲象,自己就凝神沉思。乞乞仲象反复吟
读,分析道: “市安城以东至平壤,这段路上叛军很多,老宰相
(左庶子)怕信落到叛贼手里,泄露了军机,没按文书惯例,只用
诗传令。据探报,叛军主力据七重城,几部精锐在瓠芦河一带活
动,他是命我们在瓠芦河一带和叛军决战,同时斩断七重城的援
兵,这个意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
乞四比羽抓过诗看了一眼说: “这军事部署,等于明说,写
这样的歪诗,纯属故弄玄虚。”说罢看一眼刘铁英,她仍静静地
思索。李谨行说: “仲象将军所说的,我也早看出来了,怕事情
不那么简单,信上标着雁毛的,老宰相决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我感觉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习上乙认真地说。
刘铁英呵了一声,急忙从乞四比羽手中拿过信,问道:“刚才信使说了什么。”  
“他说让大将军速做决断。”李小强话音未落,刘铁英惊呼
一声,“坏了,出大事啦。”举座皆惊,一齐望着夫人。
“你们看”,刘铁英把信放在案上,手在诗句间画一个√字。
众人顺着手指一读,正是“粮草被焚速做决断”八个字。她
手往诗上一拍,不满地看了乞四比羽一眼:“谁说我哥哥老糊涂
了,故弄玄虚?”
乞四比羽脸涨得通红,小声嘟囔着:“我不是着急嘛!”
李谨行沉下脸,威严地咳嗽一声,说: “都啥时候了,还有
闲心扯谈!”他环顾一下众人,问乞四比羽:“还有多少粮食,”
“只有十天口粮,算城中储存的,只能吃半个月。” .
大堂里空气骤然紧张,这时他们才知道刘仁轨的良苦用心,
这绝密的情报若落到敌人手中,只要把平壤城一围,那后果不堪
设想。但愿老丞相能把焚粮贼斩尽杀绝,李谨行相信,老谋深算
的刘仁轨会全力封锁消息的。
极度严峻的形势,反使李谨行平静下来: “说说吧,各位有
何良策?”大将军平和的态度,反教众人更加谨慎。乞乞仲象脑
筋飞快地转,到了关键时刻,这回兵法该派上用场了,他开始从
兵法中寻找妙句,决心要献上一条良策。起兵之初乞四比羽“兵
法与棋谱”的高论虽然令他心服口服,但他内心深处有一根筋,
始终倔强地否定,这回兵法真帮了他的大忙,顺记孙子兵法,他
很快记起一句: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乞乞仲象立刻兴奋起来,他就要拿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要拯救全军。但任凭这几句兵法在脑子里转,还是拿不出切实的办法。
“我有个好主意!”沙勿帕粗声粗气。
众人一惊,乞四比羽没好气地说:“别闹了。”
“谁闹啦!”沙勿帕梗起脖子, “这时候谁敢瞎闹?我知道
从哪儿能弄到粮食。”
李谨行摆手制止众人,说: “沙勿帕将军,你说。”
“我投奔大酋长之前,在伐奴城住过十多年,那里也叫仍发
奴,用汉话说是扁平、延伸的土地,也叫广野,在平壤南面海边,千里的平川,那里粮食老鼻子啦,占了那里,吃喝都有了。”
众人即刻来了兴趣。“离这儿有多远?”乞四比羽抢先问道。
“二百多里地,几天就跑个来回。”
“伐奴?听说过。”李谨行掩不住兴奋,“那可是富饶之乡啊,原是百济故地,前几年才并入新罗,新罗王现在本朝称臣,虽有些不轨的动向,却无公开反唐之举,到伐奴取粮,我看行得通。”他一思忖,“干脆占他三年五载,征伐的粮食就全解决了。”
随即问沙勿帕: “去那里的路,你熟吗?”
“我从小就在那疙瘩长大,十六岁才跑到涑沫水(今松花江)
投奔大酋长,不就是个伐奴城吗,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只要你下
令,我用大斧开路。”
李谨行拍案叫好,说道:“孙子说‘掠于饶野,三军足食’
想不到沙勿帕将军也会用兵法啦!”
“别别别!我可不懂啥兵法,那玩艺儿一套一套的记不住,
我知道一个理,就是在这疙瘩抢粮食,咱们多省事呀!”
李谨行大喜,遂下令,由刘铁英,习上乙、沙勿帕、李小强
带五千兵马,昼夜兼程,突袭伐奴,强占城池。站稳脚跟后,征
集粮草押回平壤,粮草备齐先派信使报信,也好派人接应,确保
万无一失。
百济原是朝鲜半岛的三国之一,十年前被大唐新罗联军所灭,
故伐奴城的新罗守军对大唐军队并无敌意。入城和征粮顺利极了,
兵不血刃。第八天,习上乙、沙勿帕率三千人马押送二百万斤粮
食和各类军需到平壤。伐奴城局势平稳,刘铁英,李小强率两千
人马驻扎城中,与新罗官衙相安无事。
乞乞仲象又上了一课,始信兵法之妙,在于一个“用”字,
更觉得乞四比羽的兵法与棋谱之论,确实高明。

第十四章 瞒天过海
李谨行巧取伐奴城,有了粮草的保障,便开始了征战的策划。
他意料高句丽叛军会像对待高侃所部一样,进行不断袭扰,可是
十多天来,平壤一带异常平静。有探报说,叛军酋首林勇刚把军
队聚拢在瓠芦河一带,操练兵马准备与李谨行决战。另从敌营传
来消息说,不知咋搞的,沙勿帕倒名声在外了。敌营中盛传唐军
中可怕的是李谨行和一位手使开山大斧的猛将,认为来者不善,故而行动颇谨慎。
瓠芦河是汉江的一个支流,从半岛东部的白头山峻岭间泻出,上窄下宽,水流湍急,在平壤东面七十佘里。李谨行求战心切,
决定亲自去察看地形,并探敌之虚实。这一天,他命习上乙守城,
自己与乞乞仲象、乞四比羽、沙勿帕率十名轻骑,找一向导带路,
直驰瓠芦河。过四十里平川,便进入重叠的群山峻岭之中,越过
几重山,眼下又是一片空旷之地。阔野尽头对面的山角下,迤逦
排列十里营盘,营盘侧后山角处流出湍急的瓠芦河。众人催马登上一个高地,驻足观看,但见三块营盘成品字形,纵深有二三里,左右两营张开,成犄角之势。李谨行看了一番,叹道:“好一个林勇刚,深得兵法之妙啊。”
众人不解,李谨行问: “听说过率然吗?”
乞乞仲象恍然大悟,细看营盘,确实无懈可击。正如孙子说
的率然一般,你打任何一个营盘,援军都会在最短时问赶到,那
营盘规模,至少也有五六万人,看来硬攻,决难奏效。
沙勿帕看得莫名其妙,见别人观察议论得津津有味儿,不理
他,便喊起来,“你们说的都是啥呀!摔啥盐哪!”
李谨行笑着解释说:“率然是常山中的一种蛇,你打它的头,
它的尾就来应救,你打它的尾,头就来应救,打它中间,头尾一
起来应救,孙子是用这率然做比——你看这营寨,深得孙子兵法之妙,咱们遇到劲敌了。”
沙勿帕不服,说道: “啥他娘的鬼长虫,我一斧子下去,早
两截了,头和尾还能咋蹦跶。”
李谨行认真地说:“沙勿帕将军,两军交兵,不能逞一时之
勇,现在敌营中已经把你传得神了,我料这一战,他们要大力对
付你,你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学点兵法……”
“兵法?那是大将军你的事,我这大斧就当兵法啦!”
李谨行见他油盐不进,便不理他,其实内心里,很喜欢他憨
直的性格,而不怎么喜欢城府深的人,便转身观看敌营,和乞乞
仲象、乞四比羽探讨着,尽管对乞乞仲象怀有戒心,但这时和他
有共同语言。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接着便是一声断喝: “好大胆的狂贼!
敢来偷看我营寨!”众人回头,见一高大威猛的敌将,带百十名
高句丽兵,正打马冲上高地,忙各自操兵刃在手。乞乞仲象挺抢
拍马,被李谨行拦住,喊道:“沙勿帕,该用你的兵法啦,嘿!
猛一点!”沙勿帕早打马飞出,口中喊道: “老子沙勿帕!不看
你寨!要砍你脑袋!”大斧兜头劈去,来将忙用枪来拨,不料沙
勿帕随即变招儿,在两马错蹬的瞬间,大斧转一个斜弧又拦腰劈
去,敌将惨叫一声跌于马下,喷血而亡。且说这敌将名叫许荣,
是林勇刚手下的一员猛将,因囿于近日营中盛传“唐军有一名手
使大斧的无敌将,”一见劈来的大斧,心中骤然慌乱,刹那间命
丧黄泉。主将身亡,高句丽兵惊呼而散。沙勿帕等人一阵冲杀,
来到山角下,犹不敢久留,急急打马原路返回。路上,乞乞仲象
不解的问: “大将军,刚才为何拦我?”李谨行高深莫测地说:
“这是我囊中一计,以后你就知道了。”
堂堂高句丽猛将许荣,未及一个回合便被拦腰横劈,众多兵
士亲眼所见,于是高句丽大营传言的“唐军中使开山大斧的厉害”
之辞有眼见为凭了。现在又知道这位无敌将叫“啥也不怕,”勇
猛绝伦,一时间越传越神,甚至盖过了薛仁贵。
且说高句丽叛军主帅林勇刚,系将门之后,精于兵法,英勇
善战。他童蒙时代心目中的英雄是打退唐太宗亲率的几十万大军
的杨万春。正值朝鲜半岛战乱纷扰的年代,因而林勇刚自幼学兵
习武,十八岁从军,希冀有所作为。可惜权臣盖苏文擅权,朝纲
衰颓,权贵们互相倾轧,国内已经组织不起力量对付强大的唐军,
平壤一朝告破,国王高藏成了俘虏。林勇刚经历了国破家亡的耻
辱,在他看来,贝水流域(即今大同江)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国
家,现在被别人占了,他对这占领者自然地生出民族的仇恨,胸
中升出一股正气,他要和这里的人民夺回家园。因此,见到保卫
平壤无望时,他更注意保存自己的实力,不与唐军硬碰,平壤告
破,他率所部入瓠芦河上游的群山中,坚持与唐军抗衡。高侃征
伐时,他将军队化整为零与唐军周旋,拖得高侃进退两难。现在
林勇刚已拥有八万大军,其中有两万靺鞨兵。他早知李谨行的威
名,听到他率兵出征,便收拢队伍,集中在瓠芦河一带,这里有
险依凭,可攻、可守、可退,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他已收到信息,说李谨行手下有一员大将,手使开山大斧,异常凶猛,因此他曾嘱咐众将,凡遇到唐军中使大斧的,切不可轻敌。今天,两
军尚未交锋便失一员猛将,林勇刚痛心不已。许荣是军中上将,
未及一合便被斩杀,看来唐军的这个“啥也不怕”非同寻常。林
勇刚也知道李谨行,他的勇力也属上乘,有此二人在,今天的仗
委实难打。做为三军主帅、他知道“将军夺心,必致三军夺气”
的道理。而对于许荣之死,他总觉得有些蹊跷,那“啥也不怕”
将军即便有三头六臂,论许荣的武艺,也不至于败得这样惨,怕
是临阵心乱所致。他后悔前些日听了军中传言,竟郑重其事地嘱
咐属下,要格外小心“开山大斧。”为今之计,需鼓起士气,必
要打一胜仗。目前对唐军将帅的底细尚一无所知,便派一批心腹,
扮成百姓混入平壤,以探虚实。十几天后,林勇刚自信对李谨行
的实力已了如指掌。细作还带回一个重要消息。前日李谨行誓师
出征,自己来个大曝光,举行大比武,大唐将帅悉数上场。那“啥
也不怕”着实厉害一一他真名叫沙勿帕,不到十个回合就把李谨
行杀得大败,十几名战将轮番与他撕杀,直斗了一上午,那沙勿
帕犹越战越勇,十多员大将一个个败下阵来。这消息叫林勇刚一
忧一喜,忧的是沙勿帕确是劲敌,喜的是唐军中再无高手,连当
年勇猛绝伦的李谨行,也不免“廉颇老矣”。一个打败唐军的谋
划逐渐现出轮廓。
李谨行老谋深算,运筹帷幄,连丁点儿机会也不放过,一切
按他的计划进行。誓师比武后,李谨行看时机成熟,便升帐点兵,
命习上乙留五千兵马镇守平壤,他与乞四比羽、乞乞仲象、沙勿
帕率四万大军直趋瓠芦河,距敌营十里对应着扎下营寨,乞乞仲
象居左、乞四比羽居右,把沙勿帕调到自己的中军大营,不让他
再露面,李谨行要用他走出关键的一招儿棋。
有了前几次教训,乞乞仲象之于兵法,再不循图索骥,而是
干脆暂时抛开,只据敌情的实际进行分析谋划。现在,李谨行的
核心人物已经全面了解了林勇刚军中的状况,对面营中敌军足有六万人,将领亦强,除主帅外,有高句丽猛将朴氏三雄,长曰朴大彻,次曰朴大强,弟叫朴大壮。另有靺鞨将领三图,号称军中
三把刀,他们是赫音图、噶尔图和伦巴图。这六员武将久经沙场,
年富力强,其中赫音图人称长胜将,有万夫不挡之勇。乞乞仲象
把双方力量翻来覆去地比较,搅尽脑汁,终无良策,总觉得这一
仗有点儿悬。且李谨行的一些做法,犹让他大惑不解。探敌营时,
非让沙勿帕立了头功。誓师比武,又让他占尽风头,竟然以军令
命他和军中战将须在五六回合内败给沙勿帕,连李谨行与沙勿帕
的比武,也像做戏给别人看。乞乞仲象的感觉很怪,和李谨行在
一起时,心里便充实,那无敌于天下的大将风度让他自然生出必胜的信念。“真不愧为大将!”乞乞仲象油然赞叹,但离开中军大帐,静而思之,他仍感到形势严峻。
两军在青山环绕的平川开始了小规模交锋。李谨行命诸将轮
番挑战,每次带一千人马,并策以军令,只许败,不许胜,与敌
将交手只许使出三分气力,且不能让敌看出破绽。乞四比羽、乞
乞仲象等十几员战将轮番出战均大败而归,虽无大损失,仗却打
得窝囊。
乞乞仲象第三番出战,正遇敌将赫音图,双方一交手,乞乞仲象顿生惜爱之意。那一口大刀,真是神出鬼没,变幻无穷,他心中一亮,忽生奇异念头,由是他卖一个破绽,赚大刀迎面劈来,
有备地一侧身,刀劈头盔咣然落地。乞乞仲象“哎呀”大叫,打
马落荒而逃。赫音图即拍马追赶,两人一前一后,竞钻进密林之
中。两边军士各压阵角,紧张对峙,却不敢动,各盼自己的主将
得胜回来。
原来乞乞仲象早闻赫音图威名,前些日又看他打了一场,今
天阵前交锋,得见他英雄仪表和纯熟刀法,突然产生收服他的念
头,但军令难违,只得乘机大露败像,拖着枪没命地往树林深处
钻。赫音图不知有诈,紧追不舍,待到远离众目,乞乞仲象择一
个空场,勒转马头,冲近来的赫音图一阵大笑。赫音图一惊,凭
他多年沙场的经验,顿然知道这是诈败,且此人决非等闲之辈。
他横刀立马,警惕地看着对方。
“赫音图将军,看你相貌堂堂,武艺超强,一个靺鞨为啥替
高句丽人卖命?”乞乞仲象高声问道,话中全无恶意。
“不过是各为其主,你不是也为唐朝汉人卖命吗?”
“那可不一样,靺鞨是大唐臣属,本是一家,巍巍华夏四海
同根哪,高句丽历来称臣,现在是叛贼。”乞乞仲象按军中统一
口径做答,亦感底气不足,言不由衷。
“同根怎样,叛贼又如何?同根的把我们斩尽杀绝,叛贼
呢?……凭我们的本事还能在这儿为族人挣口饭吃。”赫音图话
中满是无奈。
一句话触动了乞乞仲象心底的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想到
了大阿哥哭而不止的病根和自己珍藏的神秀禅师的沙袋,不错,
高句丽人把靺鞨逼驱阵前送死,大唐朝廷不也是驱逼我们去和同
族死拼吗?千万靺鞨,悍勇无比,为什么活到这个地步?他看着
面前靺鞨汉子浓眉下那双深沉的眼睛,脱口叹道:“咱靺鞨苦哇!”
赫音图闻言一怔,这一句叹息,一下子抹去了双方的敌意,
两颗心倏然贴近了。他立刻回应一句“苦啥呀,就是这个命!”
“我就不信这个命,我要把靺鞨拢在一起,打咱们自己的天下,赫音图,跟我干吧!”
两人像一根藤上的苦瓜,几句对话,竟然心照不喧。赫音图
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命运也早有这样的思考,但他知道,把靺鞨拢
在一起,谈何容易,这些人都是散惯了的,没有艺压群雄的本事,
只能是自讨苦吃,遂试探地说: “跟你干?你有啥本事?能赢我
这口刀吗?”
乞乞仲象一听,手中铁枪一摆,说道: “把你混身解数使出
来!”赫音图毫不客气,拍马舞刀,直取乞乞仲象,使出自家奇
绝刀法,一招儿紧似一招儿,直向他要害袭来。乞乞仲象不慌不
忙。从容迎战,随机拆招,待一套刀法用完,趁赫音图换招儿之
际,他大吼一声,突展李谨行的奇招儿——绝命连环枪。赫音图忽见三条枪同时向自己的门面、咽喉、前胸袭来,心里一慌,无法
以刀拨挡,情急中甩掉大刀,用双手去抓,已来不及,铁枪在咽
喉处嘎然而止,吓得他一身冷汗。乞乞仲象用枪挑起大刀,递与
赫音图,叫声“再战”,又经两番撕杀,乞乞仲象都在三五十个
回合之间将其拿下。这位崇尚英雄的靺鞨心服口服,见乞乞仲象
如此仗义,口中直喊: “服了,服了,你说咱们咋干。”乞乞仲
象大喜,遂拨出腰刀,把自己的战袍锁甲挑烂。又把自己拍得满
脸鲜血。赫音图莫名其妙,叫道: “哎!哎!你这是干啥呀?”
乞乞仲象说: “今晚三更,你到这里等我,我有话说。现在
我是你手下败将,快追我!”赫音图会意,整整衣冠,抖擞精神,
大喊杀声,随乞乞仲象冲出树林。
阵前两军已混战在一处,互有死伤,唐军见主将丢盔卸甲,
大败而回,早没了斗志,纷纷败逃,赫音图率军杀至唐军营寨前,
鸣金收兵,得胜回营。
乞乞仲象与赫音图连续几夜畅谈,颇为相得,最后二人商定,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各自回营,皆不动声色,一切如常。
两军这阶段小规模的对阵,都是试探性的。现在,林勇刚已
断定,唐军中除李谨行沙勿帕外再无勇将,于是,他给李谨行下
一战书,约与李谨行单打独斗。其用意不言自明。李谨行拖了几
天,见到第三封战书,方才决定应战。
这一天,双方摆出了前所末有的阵容,各出兵五千,旌旗猎
猎,战鼓咚咚,各为自己的主帅壮威。李谨行全身披挂,跨下斑
驳宝马,这正是当年穿山豹的后代,手提虎头金枪冲到阵前,林
勇刚早戎装以待。
李谨行勒住马,细打量高句丽主帅。此人年纪约三十出头,
中等偏上的个头,虎背狼腰,动作干练敏捷,长方阔脸上棱角分
明,剑眉下一双细眼,目光灼人,鼻挺且直,嘴角透着刚毅,颔
下三咎长须,更添凛然之气。手持丈八枪,坐下黄膘马,英气袭
人。李谨行心中赞叹,知这乱世冲杀出来的年轻主帅,不可小觑。
二人通报姓名后,李谨行先发制人。“大胆叛贼,我奉诏拿
你,天兵到此,还不下马受降!”
林勇刚久闻李谨行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但他看得真切,那威猛的仪表,掩不住衰疲倦怠,便冷笑一声道:
“你说话好没道理,我在自己家园反抗入侵的外寇,和叛字
根本不沾边,倒是你们侵我国土,破我国都,还赖着不走,这和
强盗有什么两样?该滚蛋的是你们。”
李谨行以理力争: “说你是叛贼你还不服,###高句丽,是
你们国王请来的,几百年来,高句丽世世称臣,本是我大唐臣属,
今天却欺天犯上,我们奉天命,应高句丽国王之请讨逆,你却专
与我们为敌,不是叛贼,又是什么?”
“休说那引狼入室的高句丽王,我们百姓恨透他了,一个连
自己国家都不敢回的弱夫!还配当国王吗?这脚下是高句丽土地,
不许外寇在此耀武扬威!乖乖地滚回去,高句丽人也不是好惹的!”
“林勇刚!你下马受降,我还能保你做个大官,若不然就是
死路一条,我们的几十万大军还在后面,消灭你们这伙叛贼,易
如反掌。”
“李谨行,我也告诉你!一时胜败在力,千古胜负在理,只
要外寇不走,我们就要一拼到底,哪怕只剩一个高句丽人。天理
昭昭,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赶出去!”林勇刚义正辞严。李
谨行因不明历史沿革,亦觉理屈辞穷,他脑羞成怒,忽摇枪大叫:
“林勇刚,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林勇刚毫不示弱,回应道:“把
话说反了吧!”一摆手中丈八枪,当胸便刺。李谨行见来势甚猛
双手托枪往出一挡,虽崩开丈八枪,却震得一只手撒开,他倒抽
一口冷气,喊道:“好大的力气!”林勇刚见状,更抖擞精神,
丈八枪似银龙翻飞、直探李谨行要害处,只三、四十几个回合,李谨行便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看那架式如不快逃,
必成枪下之鬼,但林勇刚缠得紧,根本无法脱身。李谨行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停!我有话说。”林勇刚料他今天难逃一死,
便收枪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李谨行大声喘息着,说:“让
你看我怎么逃。”边说边掉转坐骑狠命打马,急窜出一丈多远,
逃之天天。林勇刚大怒,夹马摇枪猛追,渐渐已到唐军营盘,李
谨行忽然马失前蹄,在一刹那关头,他急用大枪支地,随机向后
一挑,扬起一串尘土,正扑在后面追来的林勇刚脸上,他急腾出
左手抹脸,忽然唐军旌旗中冲出持开山大斧的猛将,随一声震雷
般的大喝,一道电光迎面袭来,他急用枪来挡,只听耳边炸响,两只手虎口一麻,丈八枪早被磕飞,林勇刚大惊,情知遇到“啥也不怕”,忙不迭掉转马头,飞也似逃去。这一开山斧,恐怕林
勇刚会记一辈子。
这回该李谨行给林勇刚下战书了,其词颇为气人,说:前日
交战蒙神人相助,反败为胜,实为天意,林将军勇武绝伦,前途
无量,虽误入歧途其情可赦,宜顺天应命,尽早归降,其限三日。
若不识时务,四日起大军必踏平尔寨,丈八枪奉还,以慰手下败
将之胆气,云云。
林勇刚知道这是李谨行“激怒”之法, 读罢付之一笑,但
战书既下,却也轻视不得,一边下令加强戒备,一边和诸将商议破敌之策,在他看来,打败眼前的敌军,起码有九成把握:论兵力差不多以二对一,论将唐军中可畏的,唯有沙勿帕一人,其余诸将,不足为惧,因此议定:由赫音图守右寨、葛尔图守左寨,
林勇刚、伦巴图镇守大营。朴氏三兄弟为机动,专门对付沙勿帕,
并为三人各抽调五千精兵。林勇刚认为,只要朴氏三兄弟会同“三图”中一位能缠住沙勿帕,这一战则胜券在握。
李谨行成竹在胸,召集众将到大营议事,问这次决战的胜算,
大家都认为四万对六万,胜算难料。李谨行笑道: “林勇刚已中
了我瞒天过海之计”。众将让他详细讲一讲。李谨行说: “兵法
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以不能。’现在林勇刚只知我
军中沙勿帕勇猛无敌,孰不知乞乞仲象和乞四比羽勇冠三军。赴
平壤行军中沙勿帕开山大斧打出了威风,高句丽营中无人不晓,
我便将计就计,处处为他添彩。沙勿帕也算争气,一斧劈了大将
许荣,更让林勇刚对他的勇猛深信不疑。平壤城中比武,其实是
做给林勇刚看的,前一段十几场败仗,是示我军中都是泛泛之辈。
前日林勇刚约我单打独斗,我早觑透他的用意,便演一场戏给他
看。这次决战,他必调猛将全力对付沙勿帕,只要沙勿帕能调开
敌兵主将,给我一个时辰,我就可以出奇兵直捣他的将帅府,这
就是刘仁轨诗中所说的‘兵贵奇正,将施谋勇。’只要拿下林勇
刚,高句丽叛军会不战自乱,你们看,咱们胜算如何?”
众将纷纷叫好。乞乞仲象尤其钦佩,他心中暗想“这才是善
于用兵,我怎么想不到?”
李谨行随即下令,命沙勿帕率五千精兵攻左寨,大张旗鼓,
拼命作势,林勇刚必派猛将攻你,左寨东侧有一山梁,易守难攻,
你将敌主力引到那里,缠住他们,你便立了大功。命乞乞仲象率本
部三千人马攻右寨,其守将赫音图算敌营中第一猛将,你牵制住
他,也算立一大功,待你俩打开,我和乞四比羽倾全军闯敌大营,
我已试过林勇刚的武艺,胜他我有十成把握。何况还有乞四比羽。
诸将领令,各自准备。李谨行让乞乞仲象对付赫音图,兵力是三
千比八千,这是他借刀杀人的第一步,现在他当然不想让乞乞仲
象死,只不过要剪他的翅膀而已。

第十五章 血战瓠芦河
这是李谨行下战书的第四天,瓠芦河畔的山野弥漫着肃杀之气,大战在即。宁静,出奇的宁静,连鸟儿也不唱了,杀气镇住了一切,明媚的春光也变得暗淡。天地或有感知,连太阳也躲进薄云之中,不忍见人类的相互残杀。
李谨行和林勇刚都是当时的名将,二人的抗衡正所谓大家争
强,高手过招儿。两个人战略意图相似,都不想打消耗战,林勇
刚要用四只虎缠住沙勿帕,李谨行恰恰欲以沙勿帕牵制高句丽主
将。之后,二人都将实施擒贼擒王之法。相形之下,李谨行似乎
略胜一筹,他对敌将的情况摸得准一些。但战术运用中,各自出
奇制巧,战局的发展充满变数,胜败亦是难料。
辰时整,唐营中战鼓震天介响,冲破了山野的宁静。三通鼓
后,早已隐蔽在高句丽左右两军营旁密林中的军队呐喊着冲了出
来,倾刻间距敌营一箭之地各自列成攻击的阵形,攻击右侧大营
的军中主将是乞乞仲象,带本部三千人。攻击左侧大营的是沙勿帕,只带一千马步兵,其余人等守在早选定的一个高地上。攻击者准备充分,前排步兵手持足以遮身的藤牌,同时护着身后的马
队。
沙勿帕耀武扬威,持大斧在阵前哇呀呀怪叫,身后树一大旗,
旗上赫然“神将沙勿帕”五个大字。营中守将葛尔图闻报不敢怠
慢,即命人快马飞报林勇刚,又调兵遣将,部署严守。一会儿,
便有三支大军,在朴氏三兄弟率领下向沙勿帕军队的左、右、后
聚集,远远地对沙勿帕形成合围之势,其众足有一万五千人,各
自摆下守势的阵形。攻击右营的乞乞仲象的三千人,也被赫音图
的八千人三面围定,紧张地对峙。战场上反而又静了下来。李谨
行和林勇刚各自觉得已算定了对方,差不多同时,两边大营又擂
起战鼓,大军顷营而出,迅速成列,稳步向前推进。相距约五百
步许,双方阵中各冲出一支轻骑,为首的正是李谨行、乞四比羽
和林勇刚、伦巴图。两位主帅目光相对,林勇刚吃了一惊,李谨
行目光似箭,精神抖擞,脸上毫无倦意。尽管如此,林勇刚仍坚
信自己已把握着战局,且军队在数量上占着大优势,于是手中丈
八枪一抖,厉声叫道: “刁滑的老鬼,今番你难逃第二次了!”
李谨行戏弄道: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我让你看一看今天
的李谨行,还是不是前日的老朽!”说罢虎头枪当胸便刺,林勇
刚不慌不忙,待来枪由虚变实,便一个青龙摆尾,尽全力向外一
拨,叫声“开”,两支枪相格,砰然有声。林勇刚自度这一招儿,
足以把虎头枪格飞,却不料震得自己两臂发麻,方知前日李谨行
的表演全是蓄意的假像,遂不敢轻敌,使出全身解数,奋力应战。
这边乞四比羽和伦巴图早战在一处。一交手,伦巴图即感到
这位前日的手下败将非同小可,遂不敢有丝毫大意。
两位主帅大战了五六十个回合犹不分胜负,各自使出绝命杀
招儿,都被对方化解。本来,两人都以为自己能在十几个回合之
内致对方于死地,随后挟靡旗斩将之余威,率军猛力冲突,必使
对方军心大乱,形成兵败如山倒之势,殊不料两人都错了。林勇
刚见力战不下,又觑得那边伦巴图刀法已乱,暗想这猛将若有闪
失,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住他二人夹击,想罢,他乘隙把丈八枪
向空中一摆,军中得令,即刻齐声呐喊,直冲过来。唐军一见,
怕主帅有失,也发起了全线出击。很快,两幅汹涌澎湃、气势磅
薄的巨流残酷地碰撞,几万人的混战在瓠芦河北岸方圆十余里的场地上展开,一时间箭羽纷飞,刀光血迸,杀声震天,山摇地动。当骇人的惨叫声震荡山野的时候,战士们都杀红了眼,更在尸横
遍野的战场上制造残缺不全的人体零件。人们都回到了蛮荒时代,
共同上演一场无比惨烈的绝无人性的悲剧。李谨行和乞四比羽的
两条枪,恰似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莽,贪婪地吞啮着无辜的生命,
在阵中杀出一条条的血路。林勇刚、伦巴图的一条枪、一口刀,
同样斩杀着唐军还以颜色,当这两对恶魔碰撞到一起时,便又继
续着杀得天昏地暗的拼斗。
葛尔图和朴氏三兄弟遵循将令,围而不打,按兵不动。沙勿
帕见四面重兵围困,亦为能牵制众多的敌人而高兴,他决心遵将
令,把他们拖在这里,时间越长越好。在静静的对峙中,他还能
稳住军心,耐心等待捷报传来,他也好发出讯号,率将士们顺势
出击,但在撕杀声四起,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他的手开始痒,一
直痒到心里。这些天,他成了敌人眼中的神将,同僚们也开玩笑
叫他神将,时问长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似乎就是神将,神将在
战场上撕杀正烈的时候,哪能袖手旁观呢。而他心中还是牢记着
李谨行的嘱咐,不敢轻动。现在,他有些急燥了,觉得这样干熬
着似乎有失神将的威风,他开始朝敌营叫阵,可任凭怎么叫,敌
军一概不理。
于是他想出下三滥的招法,把一些脏话骂人嗑编成顺口遛,
让士兵破着嗓子嚎叫,自己则舞动大斧指挥,脏话的声浪泼大粪
般扑向敌营,这损招竟然奏效。
粗犷刚烈的靺鞨人,有一个突出特点:不怕打、不怕杀,却
无法忍受漫骂,平常交往中,若有不敬的话牵扯长辈,轻则拳脚
相加,甚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出人命后找酋长评理,如有
人证实死者确实骂了人,则不追究杀人者。而今沙勿帕掀起的漫
骂狂潮,把对方祖宗八代折腾得一蹋糊涂,他们岂能受这奇耻大
辱。激怒几乎炸翻了大营,很快燎起主将葛尔图心中的怒火,他
暴跳如雷,哪里还顾得上军令,冲出大帐,率军杀出营来,誓与
这可恶的狗屁神将拼个你死我活。围在周边的朴氏三雄远远地瞧
见,情知出了变故,也麾军向沙勿帕的人马逼近。
葛尔图愤怒至极,挥刀直取沙勿帕。 “神将”不敢怠慢,以
硬碰硬,举斧相迎,还以颜色。葛尔图抱定宁可战死也不受辱的
决心,和沙勿帕拼命,几个回合之后,他猛然生出受骗的感觉,
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沙勿帕,本领不过如此,他认定这是个冒
牌货,心中更加羞恼,刀法也来得更快,沙勿帕知道遇到了劲敌,
使出混身解数,从容应战,不料手下一千兵将早被葛尔图的八千
靺鞨军冲得七零八落,朴氏三雄的大军,也从左、右、后三面移
至近前。他无心恋战,骤然猛劈几斧,冲混战中的部下大喊:“快
跑!”打马向左冲去,意欲杀开一条血路,回李谨行为他选定的
营地,却和高句丽大将朴大壮遇个正着。朴大壮已见到沙勿帕的
身手,武艺在葛尔图之下,不过有些蛮力而已,便立意枪挑“神
将”立个头功。正欲动手,沙勿帕喊道:“别动手!你看后面是
谁?”朴大壮疑其有诈,挽疆绳带马向右窜几步,方才回头一看,
见高地上一彪人马顺斜坡急驰下来,为首一将形状酷似沙勿帕,
而手中那把巨斧,比沙勿帕的大上好几轮。朴大壮惊谔之间,那
一彪人马亦从对面杀入,高句丽兵见来将凶猛竟闪开一条路。这时,朴大彻,朴大强、葛尔图已围住沙勿帕。
冲进阵来的大将手捋乍起的连鬓胡须哈哈大笑,厉声喊道:
“神将沙勿帕在此,休要欺负我徒弟,有能耐跟我大战三百合!”
真“神将”说罢,纵马抡巨斧一个力劈华山,兜头向朴大壮砍去。
朴大壮料那斧头少说也有几百斤,哪敢用枪硬磕,急带马一闪,
巨斧不容人喘息,转瞬间挟风声又横劈过来,同时喊道: “等死
呀!还不快跑!”其实这话是说给沙勿帕。朴大壮带马未稳,躲
闪已来不及,两眼一闭,横铁枪拼死命往外一拨,心想:“完了,
又一个许荣!”耳边噌然一声响,大枪顺利挑出,睁眼看时,大
斧已飞上半空,原来是把染了银色的木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把阵中高句丽兵将惊呆了。说时迟,那时快,沙勿帕大吼一声甩
开三将率兵闯入阵中,待他们醒过神来,一行人已冲出敌阵窜上
高地斜坡。葛尔图急喊放箭,唐兵已转身排成藤牌墙。沙勿帕等
人登坡顶转过身,边大笑边扯下“师傅”的连鬓胡须,朝着坡下
敌兵将做鬼脸。葛尔图气得七窍生烟,率人顺斜坡向上攻,早有
滚木雷石齐下,无奈何只得退回,光顾吹胡子瞪眼。
这一遭遇双方各死伤三、五百人不等,唐军损失略多,但区
区千人牵制敌兵近两万有余,算来是个平手。沙勿帕回到营中,
起先还向部下横吹一通: “这开山大斧好,斧嘛就是福,从古到
今使大斧的都是福将!”继之侧耳细听,近处绝无响动,忽想起
李谨行的军令,不由得拍大腿直喊: “坏菜了”,想率兵再冲下
山坡,敌人正严阵以待,于是拍脑袋叹气。他未曾料到,他这一
番折腾,令整个战局的形势又变得扑朔迷离。
主战场的撕杀已进入白热化。高句丽方面势众,唐军勇猛,李谨行,乞四比羽并肩而战,配合得珠连璧合,两条枪似银龙飞
大,出神入化。林勇刚见难以取胜,便发挥人多的优势,派众将
蜂涌而上。李谨行二人抖擞精神,连挑敌十几员战将,林勇刚见
势不妙,又与伦巴图扑上来死命抵敌,力图稳住战局,但知道勉
为其难,他心里明白,此时他一旦显露败像,全军气势必散,于
是便咬紧牙坚持,以求一逞。
紧急关头,唐军右侧杀声震天,阵角倾刻颓破,朴氏三雄率大军到,杀开血路, “三条枪”汹汹然透阵而来。李谨行正与面前的敌将撕杀,朴大壮当先冲来,欲在背后袭击,看看将近,抖
枪便刹,一发千钧之际,乞四比羽猛甩掉手中枪,腰腿叫力,窜
上马背,又借势腾跃,迎面飞身扑向朴大壮,用双手抓那支大枪,
锵然一声疾响,利刃破甲刺入小腹,乞四比羽凄厉惨叫,跌落尘
埃,双手仍紧攥枪柄,朴大壮急收枪,却抽不动,李谨行悲怆长
啸,翻身一枪,早贯透他咽喉,又奋力一拧,朴大壮登时殒命。
大彻、大强见弟弟被杀,哭嚎着扑向李谨行,谨行返身迎战,林
勇刚,伦巴图又从后袭来,令他腹背受敌。年过半百的李谨行搏
杀多时,体力消耗殆尽,乞四比羽为救他而身受重伤,不亚于在
他心上插一刀,此时他方寸已乱,凭着靺鞨人的刚烈,已将生死
置之度外,一时间头脑中异常单纯,只滚动着一个字,杀,杀一
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虽然进发出他本源的奇勇,但无论如何,
也抵不过四员虎将。
恰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猛将杀入阵来,像一头暴怒的雄
狮,挥舞开山大斧,奋力砍杀。李谨行见来了援兵,精神一振,
但心中装的还是他的爱将,大声喊道: “沙勿帕,快去救比羽将
军。”
“已经救走了,娘的,咱们替他报仇!”沙勿帕且战且答。
他是单骑在山中绕道瞎闯出来的,已在高句丽阵中杀了三进三出,
方才找到李谨行。他虽然凶猛,但论武艺,只算二流,一遇高手,
便没有了刚才阵中冲杀时的威风,一会儿功夫,二人又被高句丽
四将团团围住,被缠得无法脱身。林勇刚见状大喜, ‘‘嘿嘿,八
面威风的李谨行,今天你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大呼鼓劲,舞动
丈八枪,务要致李谨行于死地。
沙勿帕以勇猛赴死的气势弥补武功的不足,他一边拼命,嘴
里还喊个不住: “我他娘的用大斧,就是他娘的福将,我就是他
娘的啥也不怕!他娘的乞乞仲象死哪儿去啦!……”也是无巧不
成书,在这生死关头,乞乞仲象率三千生力军杀到,这支以逸待
劳之旅,其势足抵三万精兵,将士们个个如猛虎一般,陷阵斩将,
勇不可挡。乞乞仲象见李谨行二人身挂重彩,危在旦夕,便选准
主将林勇刚,大吼一声,挺枪便刺。二人一交手,林勇刚手中的丈
八枪便脱手飞出,在他惊呼之际,伦巴图三人舍掉对手急来营救,
哪里挡得住乞乞仲象的神勇,三五个回合便杀得他们丢盔卸甲,
其状狼狈之极。林勇刚见大势已去,急传令后辙,众将护着主帅
逃逸。乞乞仲象要麾军掩杀,被李谨行喊住,他不愧为帅才,按
心中的计算,林勇刚至少还有一万五千生力军,逼得急了,胜负
自是难料,他心中惦记着乞四比羽,不想再出意外,便命乞乞仲
象鸣金收兵,打扫战场,处理善后。
这一场血战,双方都大伤了元气。唐军损失近两万人,侥幸
活着的,负伤者也十有七八,高句丽方面损失更大一些。战场上
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就连铁石心肠的靺鞨人,清理战场时
也禁不住怆然泣下。李谨行率大军回平壤,乞乞仲象率部掩埋阵
亡将士,用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乞乞仲象返回平壤,并将赫音
图及本部八千人悉数带回。李谨行受创四处,所幸只是皮肉,未
伤筋动骨。乞四比羽伤重,经军医救治,已脱离危险,但恢复尚
待时日。沙勿帕伤七处,不耽误他活蹦乱跳,尽管时常疼得呲牙
咧嘴,还是到处贩卖他的“斧就是福”的理论,每次看望乞四比
羽总把“你要是使大斧,决不能伤得这样重”的车轱辘话说上个
十来遍。并宣布将建一支斧头军,竟然报名者踊跃。
乞乞仲象带赫音图的进见,给李谨行带来了战后的第一个惊
喜,他详细询问事情的经过,乞乞仲象据实回答,不过,他自然
保留了心中的隐密。
原来,那日开战前,赫音图即决定投奔乞乞仲象,但将士们
不服,乞乞仲象在阵前连胜三十六员战将,杀得他们心服口服。
但约其同去陷阵,却遭拒绝,遂商定,此战唐军若胜,则随乞乞仲象去,若败,说不定还要随胜军去追杀你们,上了双保险,乞乞仲象也因此误了一个多时辰。
李谨行听了,沉吟半晌,说道:“你的兵法越来越精了。”
“兵法?我做这些事,根本没想什么兵法?,,
“这是一条妙计。兵法之妙,存于一心,其实我们心中都有
兵法。”
“什么妙计?我不懂。”
“这计叫釜底抽薪。”
“我真不懂,给我讲讲吧。”
李谨行忽然不知动了哪根神经,他眉头猛一皱,下意识地摸
了摸身上的伤口,再不说话。半晌,对赫音图说:“命你做我的
副将,统领你本部人马,粮草军晌如数发放,军队安置的事,由习上乙来办。”

第十六章 女中奇杰
林勇刚从未经历这般惨败。瓠芦河一战折兵两万多人,先后
痛失两员猛将,更令他颇为懊恼,悔在中了李谨行瞒天过海之计,
若不是沙勿帕露馅的早,怕要全盘皆输,且心中还塞着解不开的
疑团:常胜将赫音图及其属下八千靺鞨,大战一开如蒸发了一般,
使得乞乞仲象的三千劲旅反倒成了胜败的决定因素。林勇刚及时
下令撤军,确为明智之举,有效地保存了实力。他了解自己的将
士,更深知自己在军中的作用。他不怕死,但决不能死。做为高
句丽抗击大唐军,保卫家园的主将,此番一旦阵亡,决不如李谨
行预料那样兵败如山倒,他的将士大多会以死相拼,而对手是士
气最盛的虎狼之师,其惨重损失不言而预。果真如此,自己经过
艰苦卓绝的努力而聚集起来的力量将丧失殆尽,抗敌成果将毁于
一旦,为之奋斗的大业,不知又要延续多少年。
不久,一个坏消息给伤疲交集的林勇刚又一重击,赫音图已
经带八千靺鞨投了大唐,怒火焚心,他一下子病倒了。林勇刚和高句丽上层贵族一样,不把靺鞨当人的,在他们眼里,这是可利
用的工具,愚蛮的夷种,而战时却缺不得他们,正如战士缺不得
刀枪、盾牌和铠甲,百年以来都是这样。当然,林勇刚的病根决
不仅此,主要还在于败得不甘心,他在病榻上尤冥思苦想破敌之
策,然而终不过冥思苦想而已。
参军高仁闻讯来看望林勇刚,他是军中智囊,此人四十多岁,
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却颇有谋略,不过有些好卖弄。他察看主帅
正恢复的伤口,问侯一番后,开始卖关子: “大帅,我最近弄到
一剂天下奇方,专治你的病,此方用七十二种贵重药材为料,取
六合之气润化,存入了我的腹中,如果大帅要用,我就一吐为快,
若不用,算我没说。”
林勇刚深知其人,料他有备而来,尚不知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药,也笑着说:“你吐吐看,反正吐不出象牙。”高仁哈哈一笑,
献出一条妙计,林勇刚听罢,连声叫好,一霎时顿觉神靖气爽,
浑身轻松,病立时好了一半。
原来高仁已探得大唐向平壤运送的军需粮草在安市城以西被
烧毁,李谨行只得以伐奴城做为供应基地。那不过是方圆十几里
的小城,地处平川、无险可倚,城中只有二千唐军,由李谨行的
夫人和儿子镇守,若攻下伐奴城,掳其妻子,派重兵切断平壤南
下的要道,绝其粮草,李谨行纵有天大本事,也难逃此劫。林勇
刚当即传令,命朴大强、葛尔图各带本部人马,计高句丽兵五千、
靺鞨军八千攻取伐奴城。朴大彻、伦巴图率两万人马占据平壤南
下要道平山,置高栅壁垒,堵截平壤方面的援军,待伐奴城得手
后,再相机行事。
刘铁英和李小强驻扎伐奴城一月有余,唐军纪律严明,秋毫
无犯,征集军粮,交易公平,被当地百姓称之为仁义之师。当时
百济灭亡已经有十四个春秋,社会生活趋于平静。朝鲜半岛的三
国人民本是同族,即我国北方少数民族之一的古老的秽貊族,因
此,百济故地由新罗国统治就如中原魏蜀吴三国统一于晋那样自
然。华夏文化在这里的融合也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故而当地百济
遗民对于新罗也好,对于大唐也罢,都是热情接纳。当时新罗王
反相尚未公开,两国表面上是正常的臣属关系,新罗国派往伐奴
城的郡守对大唐右领军大将军的夫人刘铁英当然恭礼有加。起初
自然是出于对朝廷的遵从,但主要是钦服刘铁英个人的魅力。她
已经人到中年,由于不懈地养气习武,相貌和体型格外青春,深
湛的文化素养和高贵的生活经历恰到好处地融润,使得她简直是
绝色与庄重及华贵气质的完美结合,见到她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她
的年龄,套用一句古诗来形容是:“此女只应天上有。”人们由
衷地敬她、爱她、拥护她,称她为女神。
女神的称号还真有来头,源于伐奴城的郡守。此人叫金积善,
为政宽和,清廉无私,与夫人皆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十六
岁,天生丽质,聪明伶俐,可惜患一种抽疯病,间歇发作,病相
煞是吓人,遍请名医疹治,均无疗效,症状却越发重了,未及三
个月,煎熬得面容憔悴,呆而且痴,近来竟然连父母都不认识了。
刘铁英几次造访金府,郡守都盛情接待,但强作笑颜终不掩黯然
之色,细心的刘铁英看在眼里,不禁询问,其情由原来如此。她
征得金积善夫妇同意,一日晚把病女带到金府专设的密室为其疹
治。封闭她全身穴道,只留百会穴,用银针探穴通窍,再发功逼
毒。可怜郡守夫妇在密室门外惴惴地站了一夜,当天光放亮时,
门开了,疲备不堪的刘铁英出来,递给二位老人一块软布,上面
赫然一滩黑色凝血,其中夹杂着细线头状的东西。刘铁英说:“行
了。”
二位老人忙不迭扑到女儿身边,见孩子安详地睡着,急忙喊
人把小女抬回闺房,静静地守着。日上三杆时,女儿睁开眼,老
人惊喜地看到她睛中久违了的光彩,两位老人沾满泪水的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金积善这时才想起刘铁英,忙问“夫人何在?”仆人答道: “李夫人早走了。”“这是怎么说的呢?”金老妇人
后悔不迭,半晌儿,叹道:“真是下凡的神女呀!”
神女的称呼从此传开了,城中但有患疑难杂症的人,纷纷慕
名登门求医,刘铁英来者不拒,凡能诊治的,无不尽心竭力,且
分文不取,这使她大得民心。
十多天前刘铁英从运粮官口中得知,瓠芦河决战在即,她意
识到伐奴城战略价值必涨,便捎话给大将军,请他增派人马,也
好有备无患。当时李谨行瞒天过海之计玩得正顺,未把刘铁英的
话放在心上,直到战后再次南下取军粮的官兵狼狈报称粮道已被
几万高句丽军截断时,李谨行才大惊失色,万不料林勇刚一报通
一报,也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这是战略上致命的一招儿。此时,
伐奴城的激战已开始半月有余了。
且说朴大强,葛尔图奉命率军南下,跋山涉水,长驱三百佘
里,第四日兵临伐奴城下。这里现在是新罗地界,林勇刚与彼国
上层早有联络,二人不敢贸然,便距城五里扎下营寨,造饭歇息,
待来日相机行事。据探报,伐奴城中有新罗官兵三百多人,无意
与高句丽大军为敌,这些人未经战阵,也无力抗衡。唐军只有靺
鞨兵两千,无名将统领,也不足为惧。于是朴大强二人商定,说
服太守金积善赚刘铁英率兵出城,此事不果,再攻城也不迟。
第二日上午,朴大强,葛尔图带五千人马列阵城前,专点太
守金积善上城回话。声言高句丽大军只为剿灭唐军,无意与新罗
国为敌,只要把刘铁英母子绑出城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大
军必踏平伐奴城,杀个鸡犬不留。金积善是个文官,哪见过这般
阵势,早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回答。身旁的军总许大恒,到
底是个武夫,与金积善抚耳说了一回,金积善遂战战兢兢向朴大
强说道:“将军千万不要动怒,我们都是同族,说到底是一家人,
且容我几日,当劝说刘铁英带兵出城,恩怨仇雠,你们在城外自
行了断,百姓无辜,也不该受到牵连。”二将听罢都说有道理,
但撤兵时又留下一句话:你们和刘铁英勾打连环,我们知道得一
清二楚,三天内此事不成,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金积善汗流夹背,回府与属下商议。他进退两难,城内外双
方,谁都惹不起,拿下刘铁英母子,他绝没有这个本事和实力,
何况她于自己有恩,也真下不了手。不抓吧,朴大强二人岂肯罢休,何况那如狼似虎的靺鞨,都是烧杀掳掠惯了的,百姓又要遭殃。金积善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底是
许大恒有主意,连献数策。他说当今之计,只有打刘铁英的主意。
不如今晚请他母子喝酒,设下伏兵抓了他们,金积善连连摇头,
说刘铁英虽是外族,但于我有恩,不能恩将仇报,就是抓,也别
当着我的面,我一生积善,可不能做这背德的事。许大恒又献一
计,说刘铁英住在征用的豪华府中,远离军队,干脆今天夜里,
我带人袭其府第,先把她绑了献给朴大强,再大开城门让他们端
了唐军老窝。金积善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事要做得干净利索,
不可走漏半点儿风声,一旦出了差头,可不关我的事,我一生积
善,不参与杀人的事。
许大恒闻言一笑,说是呀,你可是最大的善人。随即安排心
腹出城给朴大强送信,约定午夜见城中起火,但杀进城来,直取
唐营,我即安排专人开城门,给你们带路。
当晚正值月黑杀人夜,伐奴城中,万籁俱寂。许大恒早派人
潜入刘铁英的府院。三更时分,府中突然起大火,府门随即大开,
许大恒见事大顺,带数十人闯进府中,大叫不要跑了刘铁英,一
冲进大院,许大恒愣住了,起火的不是原计划的正房,而是院子
中的十几堆干柴,且身后的大门锵然关紧。这时正房门户大开,
二十几名女兵簇拥着刘铁英戎装走出,她披盔带甲,腰佩宝剑,
飒爽英姿,朗声说道: “许军总,知道你要深夜造访,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许大恒一惊,自觉眼前这位身材高挑,气度非凡的女将有一股威慑之气。但一转念不拿下她,全城百姓要跟着遭
殃,胸中亦充溢一腔正气,且她一女流,又能有什么本事,想到
这里,对刘铁英说:“李夫人,休怪冒犯,我是不得已出此下策,
今天拿你是为换取十几万百姓性命,你是自己受绑,还是我们动
手?”
刘铁英钦佩许大恒的一身正气,但自己也身系几万靺鞨将士
的生命,于是冷笑一声说:“许军总,你好大的口气,我刘铁英可
不是那么好拿的,看你也是个英雄,杀了可惜,不如和我一同抗
敌,这是你唯一的路。”
许大恒对刘铁英早钦而敬之,但身系全城百姓的性命,他只
能有一个抉择,这是崇高的使命。于是决然地说: “夫人勇气可
佳,不过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城外上万大军你抵挡得了吗?我不
能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开玩笑,今天没有别的路,非拿你不可,李
夫人,得罪了。”说罢冲士兵喊道:“快给我拿人!”
“慢!”刘铁英喝住士兵,大声说道:“兄弟们,且慢动手。刘铁英恩怨分明,不忍和朋友刀兵相见。我知道,抓我送敌不是你们的本心,如今我要分清敌友,只和主谋算账,协从的还是朋
友,请朋友站到左边去。”士兵们都倾慕刘铁英的为人和非凡的
魅力,本不愿伤害她,听这么一说,便犹豫起来,见有带头的便
纷纷向左边跑,一时间留在院子当中的只有许大恒及他的三个心
腹。刘铁英见时机已到,即变了脸色,柳眉倒竖,杏眼含威,大
喝一声“拿下”,众女兵答应一声,抽刀拔剑向四人逼近。许大
恒见众心瓦解,却不惊慌,暗自觉得好笑,这一群荆钗他根本没
放在眼里,也无意与这些女孩子交锋,只将刘铁英拿下,一切便
全解了。于是他抽刀在手,纵身一跃,直奔刘铁英,大吼一声,
搂头劈去。刘铁英不慌不忙,拔剑相迎。两个一交手,许大恒便
知道“完了”。刘铁英剑法奇异,出神入化,他那把钢刀生生地粘住,兀自有劲使不出,勉强斗了十几个回合,刘铁英左手劈落钢刀,右后一剑刺透许大恒的胸膛,可怜这赤子英杰,一夕便命丧黄泉。院内那三个心腹见状,知不是对手,慌忙跪地求饶,刘铁英轻松地说“你们是好样的,还是跟许军总去吧。”说罢,一个手势,众女兵闻令而动,倾刻间便将三个身上扎了十几个窟窿。其他士兵一见,面如土色,瑟瑟地抖。刘铁英威严地说,“和我作对,坏我大事,就是这个下场。你们虽是我的朋友,却见到不该看的秘密,今天只能委曲一下,送你们到一个好去处。”说罢大叫“来人”,府门重开,即冲进几十个彪悍的汉子,不容分说,将士兵一个个绑了,押回大营。刘铁英又叫住个军官,抚耳如此
这般吩咐一番。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太守府就燃起了冲天大火,
照红了半边天。刘铁英即率人去救火,迎面撞见府中窜出的杀人
放火的强贼,双方杀成一团,适遇前来救火的新罗兵,便合兵一
处,奋力杀贼,贼人抵敌不住,夺路向北门狂逃,刘铁英率众追
上城楼,强贼已了无踪迹,细察之,发现墙上挂着十几条绳索。
众人又返回火场,已有无数百姓扑火。许久,方才控制火势,无
使蔓延。
这时伐奴城东门外,火把一片,人头攒动,敌军人衔枚马摘
铃,绝无声响,单等内应开门。忽然一声哨响,城头火把齐燃,
红光中站出一员小将,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大声喝道: “叛贼
听着,奉金太守之命,让你们尝尝神箭的厉害。”.说毕手中宝剑
一挥,城上乱箭齐发。城下即刻哭爹喊娘乱作一团,自相践踏,
狼狈逃窜。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几百条性命,化作箭下冤魂。
第二天,伐奴城中传言四起,说昨夜高句丽靺鞨联军潜入城
中,逼金太守捉拿刘铁英母子,太守不从,全家被害,连仆人也
没放过,并烧了太守府,幸得刘铁英母子率兵及时赶到,杀败叛
贼,城中百姓才得安宁,叛贼又聚众攻城,被唐军乱箭杀败。
金太守全家被杀,已激起百姓震怒,而今叛贼声言要杀害他们心中的神女,更令这震怒火上浇油,刘铁英抓住时机,振臂一
呼,应者云集,城中百姓很快自发组成万人自卫军,愿听刘铁英
母子指挥。刘铁英大为感动,挥泪说道:你们都是无辜百姓,我
不忍心让你们战场送死,只要我们守住城池,不出十天,援军必
到。各位只须备滚木擂石,咱们一起拼死守城,乡亲们放心,有
我刘铁英在,决不允许叛军杀害一个百姓。这些话很快又传播开
来,不仅自卫军,全城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凡能做武器的东西
都堆在城楼上,最后百姓们连铁锅瓦罐也贡献出来,群情激昂,
众志成城。
次日高句丽靺鞨联军倾营而出,大举攻城,战鼓呐喊声惊天
动地,敢死队驾云梯直扑伐奴城。刘铁英环甲率兵,动员全城百
姓抵抗,一时间,盘碗锅罐皆武器,滚木擂石显神威,箭羽纷飞,
热汤倾注,花样百出的防御战,给敌军造成重大伤亡。刘铁英亲
擂战鼓,激励士气。朴大强愤怒之极,万没料到这骨头如此难啃,
他传下号令,轮番狂攻。刘铁英调度有方,使每轮参战的均为生
力军,一天的激战,敌军虽来势凶猛,伐奴城自岿然不动。第二
天又一番激战,联军增加一些伤亡,一无所获。第三天上午,刘
铁英接到报告,军中的箭快用完了。利箭毕竟是防御的重要武器,
她闻报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命李小强代为指挥,带众女兵回到
城中。好一个潇洒的刘铁英,大敌当前,她却在城中练兵场开起
了运动会,第一项,运动员扛二百斤重的沙包行百步,进入赛场,
地上摞满成串的铜钱。规则是:运动员扛沙包捡钱,一落一起,
只许捡一串,放在胸前的布兜里,拾钱归己,捡满三十串为优胜,
规则一下,参赛者踊跃,一个时辰便选出百名壮士。第二项,赛
马,入选壮士按指定路线飞马急驰,前五十名奖白银十两。赛后,
刘铁英将五十名优胜者请入府中,设宴款待,饭后,叮嘱他们在
府中睡大觉,养好精神,听候调动。
伐奴城固若金汤,得益于全城百姓。有史以来,他们都是最
可敬、最可爱、最可怜、最可怕的群体。信守“无毒不丈夫”的
刘铁英赢得了他们,因而赢得了现在的局面。三天的激战中,连
铁石心肠的女中豪杰都被他们感动的落泪。三天前她掉一次眼泪,
那是她做戏的道具,这一次,泪水是那样的晶莹,其中亦有良心
发现和谢罪的成份。千万百姓,为了守住城池,为了他们心中的
神女,浴血奋战,毫不退缩,前扑后继,毅然冲向死神,城楼溅
满殷红。三天的激战之后,伐奴城下血流成河。
攻城的军队分为两个大营,靺鞨军居前,距城五百步,城下
的殷红,大多是他们的血。与后面高句丽大营相距二里。暮色苍
茫,前营靺鞨军发现城头甩下几十根绳索,随后便有人顺绳子滑
下,立即报告葛尔图。葛尔图因军队遭重创,正心焦得很,闻报
大怒,立即传令准备迎敌。当队伍拉出来列阵,官兵都愣了,原
来那边正进行爬绳比赛,城上聚集厚层层的人群,为选手加油助
威,一批批比得特来劲。葛尔图不知刘铁英搞的什么鬼。看了半
天,城头热火朝天,远远观望的队伍早烦了,死神口边晃荡了一
天,惊悸疲惫交集,哪有心思看热闹,都吵着要走,葛尔图亦觉
无聊,于是带兵而回。一个时辰之后,比赛结束。忽然,城门开
了,夜色中一飚人马,直奔敌营,一色的白甲,为首的是一员女
将,手持一对风月宝刀,闯敌营恰如猛虎下山,逢人便杀,见将
就砍,一行人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待葛尔图重新召集人马
迎敌时,这批白甲勇士幽灵般返回城中,查点人数,只损三骑。
这一阵冲突,给敌营好大震动,葛尔图方才晓得,城中不乏骁勇
战将,自忖一旦遭遇,不可轻敌。
伐奴城地处海边,清晨浓雾弥漫,这一日,朝阳把雾霭笼罩
的城池打扮得色彩缤纷,在如梦如幻的影像中,一排排勇士又顺着城墙鱼贯坠下。葛尔图闻报,知道又是来者不善,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再吃亏了,调集两千弓箭手一番猛射,当雾霭散去时,分明看到贴墙面一动不动的勇士个个像刺猬一般,弓箭手正抚额相庆,忽见那“刺猬”动了,是城头众人拉上去的。葛尔图大悟,方知中计,可惜这十几万支箭,白白送给了刘铁英,连个“谢”字都没有。城中得了利箭,军心大振,简直把刘铁英奉之为神。
且说朴大强和葛尔图,一连串的败绩使他们清醒了很多,开
始认真考虑对策,怎奈绞尽脑汁,毫无所得。这日二人正在帐中
踌蹰,忽报大帅派高仁先生来了。二人如久旱逢甘霖,急忙出迎,
将高仁请入大帐,奉之上座,学生敬先生般地侍候,也不寒喧,
经直求计。高仁细听战况后,沉吟一会儿,说道“前日之战,在
攻坚不得法,蛮打硬拼,只期待侥幸取胜,焉能不损兵折将,我
有一计,十五天之内,必攻破伐奴城。”
二人忙问何计,高仁说: “你们且听好了。离城墙三十步,
堆起大土山,待土山高过城墙丈余时,居高临下射杀守军,这时
城下派猛将率军登城,只要突开一个口子,敌军必溃。这是太乙
兵书上的秘招儿,不轻易传人的。”高仁什么时候都不忘卖弄,
世上本没有太乙兵书,这个奇招儿是当年唐太宗亲征高句丽时强
攻安市城用过的战法,若不是果毅将军付伏爱擅离职守,致使土
山被夺,中华军事史上又多一个的攻坚成功战例,今天高仁用此
战法,不失为上上策。
这一日高句丽靺鞨联军好生奇怪,当晨雾散去的时候,他们
没有架云梯攻城,而是列成长长的横队直向城下推进。每人手持
足以掩身的大藤牌,在距城下三十米处列几道藤墙。随后,便有
无数士兵戴大斗笠,身披厚蓑衣担重箩筐由远而近。城上守军见
了,急忙报告刘铁英母子,二人登城,也看不出所以然,见城下
军士这般打扮,知道放箭无益,但传令注意观敌动向。
细看方知箩筐内是沙土,纷纷卸到藤牌墙后面,便有人用锹
平整,逐渐形成百步方圆的土堆,千百箩筐不停地往来穿梭,土
堆一点点地长,两侧有重兵日以继夜的护卫,土堆渐渐变成土山,
藤牌墙随土山一点点增高,十几天已高出城墙丈佘,城楼上一切
尽在眼底。当山顶边缘用粗木建栅栏时,刘铁英方恍然大悟:这
五十步宽的攻击面,足以牵制百步宽的城防战线。这里一突破,
全线必渍,不仅仅性命攸关,大军的后勤基地便断送了,整体征
伐战也将半途而废。将士们已惶惶然,多有窃窃私语者。心急如
焚的刘铁英,表面尚泰然自若,她召集众将议事,嘴上犹强硬得
很,说各位不必惊慌,铁英自有破敌之策,人说我是神女,也不
是空穴来风,告诉弟兄们,振作起精神,只要听我军令,战无不
胜。尽管这样说,她自觉底气不足,正无计可施,恰巧侍女轻移莲步给各位将官上茶,男人的眼光便跟着女孩儿走,见这一幕她倏然间萌生一种奇异的想法,自己也为头脑中迸出这一电光而惊讶。“对,就走这一步险棋!”刘铁英不禁说出声来。众将急问所以,刘铁英胸有成竹地说: “传令全军将士,切勿懈怠,养精蓄锐,今晚破贼。”
当晚人定亥时,伐奴城内外寂然无声,圆月高悬。正对着土山
的城楼上,忽然点起无数灯笼火把,围起光亮的舞台,金鼓丝竹
之声继而响起,几段美妙乐曲之后,一排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
少女翩翩起舞,这世间绝色尤物,仅穿一件透明轻纱,在颤动的
火光和梦幻般的月光下,上天精心打造的女性的奇美的线条若隐
若现。土山上长年征战的男人们认定她们是天女临凡,嫦娥离月。这情景,恰似偏远封闭的山区来了大城市的剧团,把观众悉数吸引。土山朝城楼一侧的栅栏后面,兵将们一层一层的汇聚,一度为争
个好位置大打出手,很快就静了下来,齐心合力地搭起六层如当今体育馆式的看台,几百双眼睛像放大千倍的圆珠笔头,强劲的两腮丧失了向上拉垂涎的下巴的功能。舞台上表演渐渐进入高潮,
这是靺鞨民族传统的蛇舞,行头返回到人类的初始阶段,具有绝
美身材的她们,除脚脖手腕响动的银圈和腰间束着花环外,别无
长物。饥渴难奈的男人们如醉如痴,世间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城楼上的舞女确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读者一定还记得李谨行
晚年的一个心愿,想在功成名就之后做一番曹孟德先生“铜雀春
深锁阿娇”的美梦。且这心愿亦大有来由,中国从隋唐时期起,
养妓之风日盛。有些大贵族、大官僚家妓成百上千,其规模可与
宫廷女乐相仿佛。唐代皇帝也常对有功的文臣武将赏赐女妓,高
层官员常把她们做为礼物互赠。史载燕国公李谨行畜家妓最多时
达千人,这是后话。五年前李谨行征伐高句丽有功,朝廷赐予,
会同上司、朋友赠送的家妓二十多人,凯旋之后蓄养在燕州城外。
刘铁英何等精明,没等李谨行尽兴享用便来了个连窝端,且满面
春风地纳在自己身边,教诗书、传武艺、练习歌舞,闲来约李谨
行一起观看,看得大将军心里痒痒,唯望梅止渴而已。
好在刘铁英有慰籍李谨行的姿色和本事,把他的生活起居关
照得无微不至,与夫君常探讨养生之道,每逢二人亲热时,自有
千娇百媚之态。家妓每有长进,便夸奖李谨行的先见之明,说她
了解自己的夫君,是真君子,带回这批女孩子主要为用于成就大
事,大将军料事不会错,在这多事之秋,身怀绝技的女孩儿定有
用场。说得李谨行舒服的感觉中总掺杂一点酸溜溜。靺鞨女人出
奇的妒悍,这一点笔者在拙作《抢婚》中有详细的叙述,而刘铁
英尤甚,这也是女人正当的防卫,且她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才
貌双全,岂能让李谨行肥水外流?今天,这些美女真派上了用场,
成了本战致胜的关键棋子。
且说舞台上的美女,正使出混身解数,极尽诱惑之能事,那
一笑一颦、举手投足合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土山上半僵的
生灵。当李小强带领靺鞨勇士摸上土山,登上最后一排看台时,
竟无人知晓,有的看客竟然埋怨不速之客:“好好看哪,挤啥呀!”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李小强一声令下,呐喊震雷般炸响,最后排
的痴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早变成了向前撞去的尸鬼。看台
上处于梦幻状态的人们忽然由高向低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向
前拥撞的重量重重加码,汇成巨大的力砸在前头刚刚扎起的栅栏上,咔咔的断裂乍响,人堆随着折断的栅栏从四丈多高的土山上
成团地骨碌下去,少数蒙头转向的“观众”亦在尖锋利刃的协助
下也随前头的伙伴去了。战斗打得干净利索,胜负只在瞬间。李
小强不失时机地命将士们修复栅栏缺口,这时,他才有空观察新
的阵地。山顶边缘的栅栏扎得很别致,碗口粗的圆木高低错落,
这是射箭、防身二者合二而一的杰作,只在东面留一个五尺宽的
粗壮结实的栅门,门外是高而陡的台阶,属于一夫当关,万夫莫
开之所。战事突发,两侧敌军得到消息时,土山已移主多时了。
刘铁英夺得土山,全城军民欢呼雀跃,经夜载歌载舞,城头和城
内火把映得半天红,他们颂唱女神,盛赞立下头功的美人,刘铁
英成了人们心中的平安偶像。仿佛伐奴城从此获得了永久的太平。
刘铁英这一夜睡了开战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天刚拂晓,刘铁英在梦中惊醒,外面一片混乱,侍女来报,
无数高丽、靺鞨联军已突破南门,杀进城来。刘铁英急忙传令各
路军马在府前听令,当她披挂停当走出府门,只集得一千多将士。
刘铁英镇定自若,询问军情,有人报道:南门已失,东门外亦有
无数敌军,独北门外不见敌人踪影。她问及李小强,报道,李小
强等二百将士已用尽利箭,现在被困在土山上。刘铁英听罢,果
断下令,派二百将士拼死拦住南来之敌。能为女神效死,将士们
窃以为荣,几名为首将官答应一声,率本部兵冲向南门方向迎敌。
刘铁英喊一声, “将士们随我来!”翻身上马当先向北弛去,将
近北门,早有传令兵先一步到,敞开城门,哪料这时道路被百姓
挡住,人们见女神弛来,纷纷让路。只有一老妇人兀自立在道中,
见刘铁英走近,当街跪倒,口中央求道:“夫人不能走,你一去,
我们可要遭秧啦!”刘铁英急勒马,喊道: “老人家不要怕,我
率人去请救兵,快让开路。”老妇人随即起身,上前拉住她的马缰绳道:“女神啊、可怜我全城百姓性命!”话音未落,刘铁英放马一纵,将老妇人撞翻,急打马瞬间已冲出城门。外面果然没有敌兵,便一直向北。急急行约有三四十里,方在一片树林边小歇,召集将官商量对策。忽地一声炮响,前方冲出一支人马,为首的一员大将,正是朴大强。他咬牙切齿,也不列阵,挺枪直奔刘铁英,大叫道:“刘铁英!今天取你性命,为我小弟报仇。”刘铁英及众将急忙上马,各持兵刃在手,她见朴大强单骑而来,
便喝住众将,嘱咐说: “待我斩了敌将,再一起随我破围,夹马
舞双刀,与朴大强杀在一处。大战十几个回合,朴大强便料不是
她的对手,只见那刀法施展起来,如行云流水,柔中带刚,必得
名家真传,遂不敢轻敌,虚晃一枪拨马便走,刘铁英正待拍马追
赶,朴大强口中打一个呼哨,远处树林中接连几声炮响,即有无
数人马从四面杀来,不一刻便似铁桶一般,围住这千余人撕杀。
刘铁英处乱不惊,能谋敢断,此时她全无惧色,麾军赴战,那风
月刀之于高丽兵将,如切菜剁瓜一般,将士见夫人英勇,更奋力
拼杀,可苦了夫人的近身女兵。二十四名女兵中,有四人是夫人
带大的,武艺胆识不让须眉,她们不离夫人左右,且配合默契,
呼应自如。其他女兵却不同,他们本来就是歌舞妓,跟夫人练一
些武艺,充其量花拳绣腿,上不得阵,而就其本性,也不会为谁
卖命的,混战一起,早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饶命,乖乖受掳后,
即破啼为笑,反有脱离桎梏的感觉。刘铁英命将士奋勇拼杀,怎
奈高丽兵人多势众,一重重蜂拥而来,只是杀不尽,力竭伤亡者
逐渐增多。激战多时,终不能杀透重围。朴大强立马高处隔岸观
火,一个时辰之后,见敌兵气势渐衰,不由得大喜,拍马挺枪杀
入阵中,直取刘铁英。二人一交手,朴大强即知功力已分高下,
虽有四女卫士助战,已成强弩之末。朴大强麾军驱散五名女将周
围的唐兵,用重兵把她们团团围住,中间让出一片场地。吩咐道,
牢牢守住外围,休让他人闯入,我要亲手为弟弟报仇。一切安排妥
当,他分开人群进入圈内,不由得一阵怪笑,嗣后便大展神威,枪舞银蛇,招招不离对手要害。刘铁英死命拆招儿,已觉力不从心,
知今天已入死地。只见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冲朴大强大叫一
声“停手!”朴大强料她插翅难飞,不妨显示出丈夫气概,收回
铁枪,看她怎样。刘铁英傲然一笑,对精疲力尽的女卫士说:“刘
铁英一生刚强,不让须眉,今天疏忽大意,落此惨败,是命该如
此,我今死而无怨,只是连累你们了。”
四女已身挂重彩,她们第一次见到夫人如此动情,皆流泪道:
“夫人不必说了,想我们没有姓氏的奴子,能得夫人错爱,已满足
了,只是不能保护好夫人,深以为愧,今天我四人誓与夫人同生
死。”
铁英听罢,惨然一笑,抬头对朴大强说: “我也堪称女中豪
杰,不能丧命于逆贼之手,辱没我一生英名,刘铁英死也不做难看的丑鬼,今天我自行割腕自决,你要是条汉子,就成全我。”说罢,她扔掉风月双刀,跳下马来,席地而坐,抽出腰间短刀,撩起溅血战袍,寻未沾血处割下一块,净一净脸,扔掉,用刀挑
开左手护腕。四名女卫士一见,哭嚎着跳下马来,跪倒在夫人面
前,膝行着扑过来,口中大喊夫人,齐去夺刀。刘铁英大声喝住:
“你们想损我一世英名吗?”四人知道夫人的脾气,顺势坐在地上,
哭喊道:“夫人,到了阴间,我们也侍候你!”遂各自拨出佩剑,
毅然自刎而死。刘铁英视而不见,从容将短刀向左腕轻轻一抹,
碧血即汨汨流出,她神色安然,闭目等死。
朴大强一时竟被这奇女子的气概折服,顿生成全之念,转瞬
间,想起弟弟的惨死,急命人为她扎臂止血,五花大绑捆了个结
实。讥笑道: “刘铁英,你想的倒美,这样死便宜了你,我要在
弟弟墓前把你剖腹挖心,祭我大壮弟弟的在天之灵。”
朴大强撇下靺鞨将士,重重包围刘铁英,激怒了她属下的数
百忠勇之士,他们如誓死捍卫蜂王的群蜂,拼命冲杀,欲救出他
们心中的女神,怎奈无将领调度,攻击无章法,又众寡悬殊,终以忠贞碧血谱就慷慨赴死的惨烈悲歌,可怜数百年轻的生命,一朝泯灭。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七章 鏖战惊魂
刘铁英用美人计打乱了朴大强、葛尔图的全盘计划,土山奇迹
般移主。当晚两位败得懵懵懂懂的输家望着城头映红天际的火光,
耳畔激荡着狂欢的喧嚣,城内外人们情绪的强烈反差,似在他们
心头燃起熊熊的火,烤灼着极度沮丧的神经。刘铁英利箭充足,
唾手夺去千万将士十几天的劳动。这等于平空为敌人建一个前沿
堡垒,本意要制伏老虎,反绐虎按上了翅膀,这仗无论如何也打
不下去了。此刻二人斗志全消,不顾自己颁布的戒酒令,进入帐中,开始麻痹灼热的神经。这一刻,二人饱偿了“以酒浇愁愁更愁”的滋味。不过,进入腹中的“稀溜溜”一旦超过了“度”,便有了奇异的发现——酒实在是好东西。不一时,二人沮丧尽消,
烂醉如泥,弄不懂身旁为什么多了两个空空的酒坛子,两个人傻
乐着探讨:
“哎!这两个是什么东西?”一个直硬的舌尖上梆梆地掉下
一串音符。
“啥东西,?这谁还看不出来?像是两个葫芦。”同样的硬梆
梆。
“什么葫芦?葫芦才不是这个样子,葫芦是圆的,这东西是
方的。”
“方的?噢,真是方的,有点眼熟,那你说是啥东西?”
“什,什么东西?我看有点像枕头。”
“嘿嘿嘿,啥像枕头哇?那就是枕头,你看正好枕着睡觉。”
葛尔图说罢,枕着一个酒坛子躺下来,一会儿便鼾声大作,朴大
强叫他几声,见全不理睬,也嘿嘿嘿笑几声,枕着另一个酒坛子
加入了鼾声的重奏。
两个人觉得身上无端地疼,睁开眼天已蒙蒙亮,二人同时看
到“高大”的高仁怒气冲冲的脸,持续的痛感促他们本能地跳起
来,口中先蹦出一句脏话,继而滚出一声吼叫: “踢我干啥!”
“高大”的高仁迅即变小,二人从仰视恢复到俯视,却迎头
撞来一句“高大”的话: “一点点小挫折,就弄成这个样子,你
们的英雄气概哪儿去了!”理正辞严,掷地有声,两条大汉低下
头,葛尔图小声嘟囔着:“气概个狗屁,一帮大老爷们儿叫个娘
们儿耍啦!”
“这回该咱们耍她啦!今天我们就搬进伐奴城,刘铁英不是
会使美人计吗?今晚我要让那些婊子陪咱们睡觉!”且说这高仁
确是足知多谋,自他来到那一天,即派细作混进伐奴城,刚接探
报,说伐奴城一夜狂欢之后,军民尽在放浪后的美梦中,由是颇
显胸有百谋。二人对高仁一向钦佩,听话中全无玩笑,便虚心问
计,高仁妙语连姝的一番话,真如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二人大
喜过望,扑到水缸前,咕咚咚灌了一痛水,吩咐道: “快传各营
将官到大帐议事!”
原来伐奴城中空前的狂欢生成一种畸形的情与性的交织,这
是刘铁英始料不及的。夺回土山,让她大松了一口气,军民的狂
欢庆祝在她看来也十分自然。松口气的结果是,几十天的疲惫一
朝冒出来找她的麻烦,侍女们心疼夫人都劝她好好睡一觉。她传
下军令,让各守城将士密切监视敌人动静,发现敌情立刻报告,
回到府中,第一次摘剑解甲,宽衣歇息。
且说伐奴城,原是百济故地,大唐、新罗合兵征伐百济,造
成这个亡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平素刘铁英军纪严明,军民之间
隔着鸿沟,战争遗下的生理饥渴的可怜的女人们,以往只能远远
地望着彪悍健壮的靺鞨官兵过七分眼瘾,望梅止渴的结果是垂涎
欲滴之后的更强烈的欲望,而那些被秋波频频诱灼的“梅子们”
亦心有灵犀,更激起男人的本能的燥动,只慑于严明的军纪,未
敢造次。而今一场狂欢,鸿沟填平了,尤其是这般饥男浪女,金
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一夜,禁令自然放开了,人
们依个人喜好,随心所欲,好酒的酩酊,好吃的饕餮,好色的得
偿莺颠燕狂之乐。当天空露出暑色时,这些欲望得到满足的一群
还在逍遥梦中,城下之兵,守卫之责,一概抛在脑后。也是合当
出事,尽职尽责的李小强而今困在土山上,敌人兵力的运动他看
得清清楚楚。为了唤醒沉睡的城,他和二百将士嗓子喊哑了,只
收获了“无奈”,眼睁睁看着全城被占,便就近射杀敌军,箭很
快尽了,唯存“无可奈何”而已。
伐奴城正门东向,西面临海,高仁偷袭选择了南门,留北门
为生路,派朴大强率军在北去的必经之地设伏,刘铁英果然中计。
葛尔图麾军架云梯登南城楼,基本未遇抵抗,很快占了全城,在
向城北推进时,遇二百唐军抵抗,一番众寡悬殊的撕杀,唐军悉
数战死。
破城后,百姓们发现,高句丽、靺鞨联军并非如刘铁英等人
传言的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很快就放下了惴惴的心。葛尔图入
城后、清剿唐军残余,他亲自带人安抚百姓,全城很快安定下来。
对土山上的李小强等人,不愿招惹笼中的困兽,只派人铲平了东面的台阶,然后让漫长的时间应付他们。午时刚过,朴大强所部四千多人护送伤兵入城,并向高仁、葛尔图报告已抓获刘铁英。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探报朴将军回来了,队伍快到东门。
高仁、葛尔图即率众将登城,远远望见朴大强安坐马上,与他并
辔而行的是五花大绑的刘铁英,心中大喜。葛尔图急率诸将出城
迎接。参军高仁身份高,兼之他意料朴大强此刻回军大抵是被美
人绊住了脚,而没有想着孝敬他,由是只在城上冷眼呕气。待城
门大开时,凯旋大军前部的“高句丽士兵”已抵城下。
李小强和他的二百将士这一天吃尽了苦头,饥渴交加又经初
夏太阳的干晒,口焦唇裂、疲惫之极。他虽然年轻,却有乃父之
风,刚毅而多智,知道白天无所做为,心中便计划了夜间的脱身
之计,渐近黄昏,希望已向他招手,他开始激励将士们振作精神,
做适当的准备。这时,站岗的哨兵突发惊人之语,“那军中绑着
的咋像夫人?”李小强弹簧般地跳起来,窜到东北侧栅栏边,向
下一看,果真是他心中牵挂的母亲,她正向土山上张望。李小强
奋然抽刀在手,喊道: “劈开栅栏,快随我去救额娘!”众将士
听令 ,各抓兵刃,直奔栅栏边,刀劈脚踹,倾刻间弄开个大口
子。李小强从豁口探出头一看,土山的陡坡几与城墙相仿佛,恰
这时刘铁英正路过这山角,他大喊一声“额娘”,纵身便往下闯,
却被身后一只大手揪住,回头一看,是军中年令最大的老兵。喝
道:“这样闯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吗?”李小强哪里听得进去,
转身当胸一拳,把老兵打翻,喊一声, “不怕死的,跟我去救额
娘。”说罢将钢刀入鞘,竖抱胸前,向前一跃,顺坡滚落,身后
仗义的靺鞨兵呐喊着冲出豁口,一个个立足不稳扑噜噜直闯下去,
毅然赴死,连眉头都不皱。紧跟在李小强身后的,竟然是那个挨
了一拳的老兵。
土山上突然间滑落上百个靺鞨,并没有引起山角下队伍的戒
备,只是都停下来,看戏一般笑望。更奇怪的是朴大强,连头都
不转一下。此刻从军中转出一个匹马单枪的将军,不慌不忙地走
向滑落跌成一堆的人。李小强忍着混身疼痛,挣扎着站起来,钢
刀出鞘,直取来将,未及交手却愣住了,脱口喊道:“乞乞仲象
将军?”
“傻小子,你额娘让我,先赏你两个嘴巴。”话音刚落,李
小强已支持不住,扑地倒了。
葛尔图带二十几个将军迎出东门,正与朴大强军队前部二百
士兵走了个顶头碰,兵们见了葛尔图一行,非但没有停下脚步,
反分成两队从左右疾然穿过,这时葛尔图等人才发现,这些人虽
穿着高句丽兵的军服,那动作体态和相貌分明是慓悍的靺鞨,正疑惑间,忽听前头的刘铁英一阵大笑,抬头一看,只见她轻展双
臂,身上的绑绳倏然脱落,用左手一推朴大强,大强木偶般栽下
马来。葛尔图情知出了变故,急呼众将操兵刃,怎奈本是迎接主
将,大伙儿只带护身佩剑,然终比手无寸铁的好,个个掣剑在手。
这时身后的二百靺鞨已经发难,守城兵士毫无准备,纷纷逃窜,
面前的队伍也忽然变换队形稳步向前推进。葛尔图见大势不妙,
急中生智,小声嘱咐众将,聚全力袭击刘铁英,只有生擒她,才
可以此要挟,挽救全军。主意已定,一声呼哨,率众人打马直奔
刘铁英,刘铁英见来势凶猛,将马朝旁一带,身后转出一员大将,
威风凛凛,跃马挺枪直逼过来。葛尔图等人大吃一惊,都晓得乞
乞仲象厉害,顺势向旁带马,朝敌兵的薄弱处冲去,杀开一条血
路,落荒而逃。乞乞仲象也不追赶,麾军入城。城中得知葛尔图
等人的败讯,又没了主将,纷纷从南北城门逃命,逃不脱的,便
做了俘掳,刘铁英等人重占伐奴城,兵不血刃。
伐奴城失而复得,说到底,还是那些美女的功劳。原来朴大
强依高仁之计,生擒了刘铁英,尚未到午时,杀尽唐军后有足够
的时间返回伐奴城歇晌,这时却应了一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清理战场时,蓦然发现还有这样一批被俘的美人,诱得他真魂出窍,欲火焚心,遂打消了回师的念头。连阵亡将士也无心掩埋,传令留下五百人马就地歇息,埋锅造饭。命其余数千人即刻起程,
护送伤员先回伐奴城。而后,派人为将官们搭起一排帐篷。午饭
后,将那二十个美人移到一个帐篷中,让士兵用大盆打来水,由
她们沐浴打扮。这些妙龄女子洗去征尘后,个个似出水芙蓉,朴
大强自行挑选两个,纳入帐中,其余的分给各级将官,就在这血
腥的战场边,帐中的饥男浪女似干柴就烈火。美女本是歌舞妓,
自有风流绝技,且在这绝处逢生之时,奉迎将官们,更使出浑身
解数,一番蝶舞蜂狂,颠鸾倒凤之后,便相拥呼呼大睡了。朴大
强属下的士兵们,自知没有桃花运,午饭之后,早已疲乏,各自
寻得树下林边大睡起来。将官们只管逍遥,连哨兵也不安排。
刘铁英是重犯,被捆在一个帐篷中,由朴大强的几个亲信在
帐四周看守,午后犯困,几个人商量一会儿,又进帐给刘铁英加
几道绑绳,也倒头大睡。乞乞仲象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
乞乞仲象南下挽回败局,颇经一番周折,适才说“从天而降”
是敌人的感觉,其实是从海上来的。瓠芦河大战之后,李谨行对
于乞乞仲象的看法,交织在矛盾之中,年过半百,无论是心力体
力,已感觉不可抗拒的趋势在发生作用,要成就大事,非有乞乞
仲象这样年富力强,有勇有谋的大将不可。而大凡主帅御将,多
喜欢鹰犬,乞乞仲象虽然驯顺,但李谨行总觉得他表面忠贞服从
的后面,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瓠芦河一战,李谨行本想借助
敌人削弱他的力量,不料他竟成建制地把赫音图及属下八千人赚
过来,乞乞仲象身上超常的感召力让他不安。现在他在军中的威
望仅在李谨行之下,这还是人们明里说的,而心里到底怎样评价,
背地里如何议论,实在未可知,但有一点李谨行心知肚明,他的
手上沾满靺鞨的血,乞乞仲象的手是干净的,岂止干净,他爱护
靺鞨。应该把乞乞仲象的羽翼全部剪掉,再不,就让他在世界上
消失,尽管乞乞仲象曾救过他的命,但这时,一切都顾不得了。
激战之后,李谨行的决心在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已经产生了一个
计划,这个阴毒的计划因伐奴城之变而搁置了。
林勇刚用高仁之计,施“釜底抽薪”还以颜色,打中了李谨
行的要害,伐奴城一失,唐军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且李谨行贤
妻爱子时过半月杳无音讯,他深知爱妻的性格,刘铁英母子及区
区二千人马,只有战死沙场的一条路,唯一的宝贝儿子,是他的命
根子,虽然平时管的严厉,很少给他笑脸,可是看儿子一点点地
成长,心里喜欢的了不得。他久经战事,知兵火无情,至亲骨肉,
怎忍爱妻孝子落入敌手或抛尸荒野。据报在伐奴城一带的敌兵至
少有三万余众,经过瓠芦河血战,成建制的军队已派不出。有赫
音图的八千人,李谨行哪里敢用。这时候,他想起了乞乞仲象,只有他堪当重任。现在须教他奔袭伐奴城,突破敌人两万生力军的防线。而在李谨行下意识中,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带数千人突破两万人的防线,谈何容易,即使侥幸得手,亦在敌人的重围之中,不啻于把乞乞仲象推入死地。有不谐之音报,他也好以其掩护撤军。李谨行心中到底想保全大局或收回妻儿尸骨,还是借刀杀人,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把诸将请入帐中,众人第一次看到意志如钢的主帅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李谨行的一张悲壮的脸,
胜过一切,众将争相邀令,任务最终落到乞乞仲象的肩头。脚伤
刚好的沙勿帕,说什么也要去救夫人,在大帐中跳起老虎神,声
言若不让他去,他就拿大斧把另一条腿砍折,并威协说,我唬啦
巴叽的可做得出来,李谨行感其诚心,命乞乞仲象,沙勿帕带八
千军马,即日南下,突破敌军防线;攻下伐奴城,为夫人和大阿
哥报仇。得手后,千方百计找到她娘俩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实乞乞仲象最是有情有意的人,特别是对刘铁英,他尤其
钦佩和尊敬,心中常感念她的知遇之恩,愿意为她献出一切。他
和诸将一样,听到敌人重兵攻打伐奴城的消息无比的震惊,大都
是出于战况的考虑,而乞乞仲象,亦有对恩师的怀念之情。他也料定刘铁英九死一生,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有责任收回母子俩的完尸,这是他的心中崇高的信念,哪怕赴汤蹈火。
且说从平壤南下至伐奴城,须经过平山隘口,这里是南北必
经的要道,到此始进入险峻的山区。朴大彻,伦巴图正在最险的
山口因山势扎下粗木栅栏,栅栏后面用石块堆成小山,只留一个
十几步宽的栅门,居高临下,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所。乞
乞仲象、沙勿帕带大军距敌一里许扎营,二人南下心切,第二日
亲冒箭石攻了几次,均无奏效,倒有一些伤亡。沙勿帕不服气,
当晚又率斧头军攻了一次,斧子尤未带来好运,倒挨了一顿石头,
险些砸断他曾不想要的那条腿。气得他三神暴跳,怒气冲天,也
不及事,只得带兵回营。
沙勿帕回到自己的大帐,乞乞仲象正在里面等他,共议破敌
之策。乞乞仲象了解他,这人表面像个愣头青,实则粗中有细,
论及刘铁英母子的生死,沙勿帕一口咬定他们肯定没有死。问他
凭什么这么说,他吱唔了半天冒出一句, “夫人福相,像我,福
大命大。”又想了想,忽出精辟之论,“老高丽这样死看死守,
那就是伐奴城还没完犊子,他们要是把城攻占了,早他妈的滚蛋
了,深山老林的,谁愿遭这个罪。”乞乞仲象对这妙论颇为信服,
顺势激道: “老沙,你这大脑瓜子真不自给,我看你还有招儿,说说看,咱们咋救夫人?”经这一夸奖,沙勿帕认真起来,嘿嘿
笑着抓一会儿头皮,忽然一拍大腿,说声“有了”。果真道出一
个好主意:从海上绕过去。他说小时候有个朋友,叫小顺子,小
他两岁,家住黄海东岸的龙渊,他阿玛做海运生意,家里的大船
小船老鼻子啦,那船才叫大,一只船能装四五百人。嘿,小顺子
和我关系没治了,现在大概成船老大了,这事让他帮忙,准行。
乞乞仲象一听有门儿,又仔细地询问一番。原来龙渊是朝鲜半岛西部的一个海运码头,在平山西百里许,是个突出的半岛,与正南的半岛泰安遥遥相对,中间是一片半月形的海。泰安半岛
地处伐奴城西南约百里,是理想的登陆点。经过一番商议,二人
认为值得冒这个险,商定由乞乞仲象率五千人奔龙渊,海路南下,
在泰安登陆后,北上增援刘铁英。由沙勿帕留守造势牵制敌人,
营寨旗帜如故,军帐炊灶不减,这军事意图关乎绝密,对外不能
泄露半个字。
大军当夜出发,人衔枚马摘铃一路西向,行进的艰难不必细
表,次日中午已达龙渊。此地东临黄海,是重要的海运码头,原
是百济重镇,现由新罗国占据。龙渊的移主未改昔日的繁华,各
国各族各色人等充斥,好在大都是做生意,彼此间倒也相安无事。
和小顺子接洽的事办得顺遂,为了不泄密,乞乞仲象亲自接待了
小顺子,这确是个讲哥们义气的主儿,人马辎货大抵估算重量,
要了同等货物两倍的价钱,大赚了一把,即刻备了十五只大船,
事不宜迟,人马当即登船。在十几条船上安置五千人马辎重长途
航海,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尔津二人受命指挥,做得有条不
紊。夏日炎炎,军士们挥汗如雨,二人让他们脱去铠甲,将衣甲
兵器,辎重连同马匹集中装在四只大船上。将士们一身轻松地鱼
贯登船,好不畅快!为尽快成行计,装满人的船,便离岸驶进航
道一字排开,很快登船就绪,单等乞乞仲象登船后发令。
乞乞仲象在码头上坎的一个高处横枪立马,二十名卫士知主将心境簇拥左右,密切注意周围的一切。他这时忽觉情形有些不
妙,兹事体大。他表面镇定,但内心颇为紧张,这里情况复杂,
大军在光天化日下登船,必引起有心人的关注,军事意图一旦泄
露,弄不好要全盘皆输。这时,其尔津、森依特率几个士兵向乞
乞仲象走来,读者大概还记得,此二人就是一月前李谨行安在乞
乞仲象身边的眼线,而乞乞仲象全然不知。二人秉告主将,全军
将士安置妥当,请将军上船。乞乞仲象对二人的统盘调配表示满
意,说一声“好吧,咱们上船出发!”说罢把大枪递与其尔津,
就要下马,在接枪的一刻,忽见他二人有观望顾盼之色,遂生疑惑,猛地抽回枪,厉声喝道,“你两个人在等谁?”这一雷霆震响,吓得二人面如土色,侍卫们一见,即刻涌上前来,钢刀出鞘。
忽听背后马蹄声由远而近,乞乞仲象带马转身,见一支轻骑飞奔
而来,为首一员大将明盔亮甲,手持大刀,威武矫健,正是习上
乙,口中大喊“乞乞仲象,你不要走!”
原来昨夜乞乞仲象调兵西向龙渊,其尔津二人问其所以,主
将密而不宣,只强调军令如山。二人也是受李谨行影响,遂认定
乞乞仲象见大势已去,反意已露,到龙渊必是海路向北,直奔辽
东。他们本想亲自回平壤,转念若乞乞仲象发现二人不在,必生
疑惑,且探不透他下步意图,于是派两名亲信带手书报李谨行,
信中大意是:“乞乞仲象反相已露,今夜调兵西奔龙渊,愚以为其
意图不轨,我二人尚在军中,可相机钳制,望大将军快拿主意云
云。”此后二人随军而来,安置军士们上船,他们也做了手脚,把人和武器分开,大将军一旦兵马到,这些人就会束手被擒,这个阴谋,连乞乞仲象都骗了。依他二人计算,大将军的人马一个
时辰前就会到,那时已经把武器收齐放在一个大船中,船也停泊
在航线上。没想到大将军的兵马,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于是
又生一计,把装满军士的大船一只只停在航线上,岸边只有乞乞
仲象和侍卫们,这时先下了他的大枪,而后尽力拖延登船的时间,
不料心里一急,未自觉的顾望之间,却让乞乞仲象看出破绽。
平壤、平山、龙渊这三处恰是个等边三角形,间距大约为100
里。其尔津派出的信使夜里迷了路,也不知转了几多弯,天光大
亮,方才找到北,而敢放马驰骋,比及到了平壤,已近午时。李谨行见了书信,大吃一惊,也是心里鬼崇,遂深信不移,派兵讨剿已来不及,且这兵也委实难派,于是动了杀机,嘱习上乙带五十勇士,是挑选的神箭手,轻骑直奔龙渊,但凡与乞乞仲象相遇,即射杀之。再出示大将军令牌,把军队带回来。
习上乙领令,不敢怠慢,马不停蹄,恰在乞乞仲象将登船时
赶到。此人正直而精明,颇有主见,素与乞乞仲象友善。瓠芦河
大战中,乞乞仲象立了奇功,却毫不张扬,这使习上乙尤为钦佩。
李谨行说他造反,习上乙半信半疑,一路上反复思忖,越发觉得
这差事棘手。他了解乞乞仲象,此人胸怀大志,不甘久居人下,
若羽翼丰满,区区燕州自然装不下他,但他安身立命,凭的是忠
肝义胆,决不至于在危难时逃避,且此人足智多谋,现在正执行破敌之策也未可知。何况不分清红皂白,冷箭杀人,这也为仗义的靺鞨所不耻,即使果有反心,也应真刀真枪,堂堂正正地处置。
他打定主意,待见面问清楚再说。快马驰进龙渊市镇,离码头越
近,行人越密集,各色人等,鱼龙混杂,众目睽睽之下,想问清
事之原委,已不可能,万一乞乞仲象真有军事行动,这一吵一打,
岂不是坏了大事。话又说回来,如乞乞仲象果真返回辽东,那军
令也不是好玩儿的,习上乙进退维谷,颇难抉择。容不得习上乙
多想,快马已驰上码头,远远见乞乞仲象的卫士擒拿其尔津二人,
便猛加几鞭,冲到近前,情急中一声断喝,且看一看乞乞仲象的
反应。令他意外的是,两人目光相遇的刹那,分明看到乞乞仲象
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有如危难中人见到救兵。习上
乙心中电光一闪, “这老兄是让我帮助!”瞬息之间,他认定了
自己的判断。“他是有所为呀。”凭着丰富的争战经验,他知道
目前掩盖真相为最。这时,被卫兵们拘押着的其尔津二人大喊起
来:“大总管!快救命啊!乞乞仲象反了!”侍卫们大怒,一顿
拳脚,擂得二人杀猪般地嚎叫。习上乙大怒:高喊“住手”!其
尔津二人得已喘息,喊道: “大总管,快下手哇!那反贼的五千
八已叫我困在海上啦!”习上乙向前带马,横刀大喝: “乞乞仲
象,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反贼,还不下马受绑。”
乞乞仲象冷笑一声,“我便反了,你又能怎样,这几头烂蒜,
就想阻挡我,识时务的趁早回去,免得老子动手。”
“反贼!”习上乙勃然大怒:“你也太狂了,今天就要拿下你,看刀!”说罢大刀翻滚着疾速劈来,乞乞仲象举枪相迎,两马错蹬之机,乞乞仲象赞道: “好刀,真要坏我大事!”习上乙
刀法变幻,更为迅速,回应道:“小意思,我还要叫你吃我神箭!”待二人带马反转相遇,暴怒的双方已然使出看家本事,那一条枪神出鬼没,一柄大刀若风卷残云,好一场撕杀,可乐坏了码头上看热闹的人,喜滋滋庆幸平空赚了一场好戏。大战了三十多个回合,习上乙见不能取胜,虚晃一刀,拨马便走,大声喊道: “不
要追,小心爷爷拖刀计。”乞乞仲象一声呼啸,拍马赶来。倏然
间弓弦响,早有电光直奔他的咽喉,下意识一闪,已经迟了,利箭直贯口中,乞乞仲象哼了一声,一头栽下马来,鲜血在嘴角迸出。习上乙一看得手,带马转身唤众勇士扑过来抢人,众卫兵亦
拼命去救主将。正危急间,忽听水边杀声大作,千百人各执兵器,
迅猛涌来。原来乞乞仲象属下兵将,大都在涑沫水(即今松花江)
边长大,颇识水性,见这里开打,哪里按捺得住,纷纷下水到辎
重船上各操兵器,冲杀而来。习上乙见难以抵敌,急呼属下,狼
狈而逃。其尔津、森依特二人亦乘乱逃出重围,窜上了两个弓箭手的马,随习上乙而去。
众靺鞨看自己主将,乞乞仲象已说不得话,只是呻吟,指
手划脚地示意上船,进船舱后,他方才吐出没有铁簇的箭杆,说
道: “不许声张,传令开船,做向北直驶辽东的样子,天黑后再
掉头向南,直驶泰安半岛。”这些天乞乞仲象颇遭了一番罪,利
箭虽然去掉了箭簇,但在钢牙猛咬的刹那,飞箭的惯性也创破了
上牙床,尤其吃饭时大受其苦,嚼一口,疼一下。
两个相知的朋友演了一出完美的戏,这结局不是习上乙的本
意。原想在乞乞仲象落马后,习上乙即亦下马上前擒他,乞乞仲
象猛奋起以利器挟持他逼退众弓箭手,因二人无法勾通,习上乙
正愁怕戏演得不像误了大事,未料杀出千百靺鞨,改变了原设计
的结尾,且把戏演得更真,他也就顺势而逃,反正在众目之下射
死了乞乞仲象,交付军令也过得去。
码头上的“观众”,看得尚不过瘾,戏散场后免不得哦然嗟叹一番,但不久便知道大有收益,竟成了街谈巷议、茶余饭后、店铺酒桌上的主讲。李谨行的大将乞乞仲象率部哗变,海路反回
辽东的消息不胫而走,好事者还为乞乞仲象是死是活争得面红耳
赤,一塌糊涂。
为了掩人耳目,船队在转头向南时沿深海航行,飘泊一天两
夜,方才到了泰安。在船上待久了,回到陆地反而立足不稳,这
些勇猛的靺鞨第一次尝到了海浪的厉害,五脏六腑被好一通折腾,
枯肠荡尽还不算,又被翻腾了七七四十九旋,扎营后经过一天一
夜的休整,方才还阳。这一日下午,乞乞仲象接到探报,说刘铁
英及所属将士在伐奴城南四十里处全军被歼,获胜的敌军在战场
附近的树林里卸甲大睡,便急传令北上,先将酣梦场团团围住,
稳步推进,从容收缴了武器,五百高句丽兵将美梦惊魂,全胜之
师摇身一变成了被捆绑的俘虏,无一漏网。更可笑的是帐篷中享
受特权的将官们,赤条条上了绑绳,犹面带笑容,嘟囔着“我的小心肝”一类的梦话。
好一个刚强大气的刘铁英,在闷热难耐的小帐篷中,身上缠了十几道绳索,犹倚坐树桩安祥酣睡。乞乞仲象亲手割断绑绳,惊醒的她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 “搅了我的好梦,正吃东西呢,真是!哎呀,又渴又饿”。将士们不由得肃然起敬。乞乞仲象急忙将夫人搀扶起来,众人清理出一个大帐,让她喝水吃东西,得知她腕上有伤,乞乞仲象亲为敷药,裹了软布,看她从容自若,乞乞仲象敬服的问:
“夫人,小帐篷里又闷又热,你披铠甲,带绑绳,咋还睡得着?”
“心静自然凉嘛,我还真没觉得热。不过是一个死,……别说这些了,召将官们进帐议事。”
副将、偏将和酋长们顷刻到齐,刘铁英询问了一番,先传令将二十名侍女推出去斩了。如何处置俘虏成了难题,刘铁英主张全部坑杀,乞乞仲象说: “杀不得,当务之急,是夺取伐奴城,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刚才杀那些贱货,已引起俘虏骚动,五百多人,也不是好杀的,困兽犹斗,万一有挣脱反抗或逃走的,岂不误了大事。”刘铁英觉得乞乞仲象言之有理,遂共议夺城之策。决定利用敌人的麻痹大意,将大军前队换上高句丽军士的服装,借暮色赚开城门,选二百精壮将士为前部,城门一开即拼死抢关。点了朴大强的穴道,安置马上与刘铁英并行,乞乞仲象等猛将隐在军中应急,为了防敌怀疑还须将刘铁英五花大绑,活扣绳头握在背后的手中,时机一到即可发难。计成即行,由是引出本章在城东门前的一段故事。

第十八章 斧就是福
习上乙凭着对征战状况的判断和与老朋友的相知,演了一场配合默契的戏,放了乞乞仲象一马,但心里尤不托底,一旦判断失误,无法交军令事小,危及征战全局事大,何况这一场天化日下的征逆,敌人必会得到消息,最先受到攻击的当是沙勿帕。想到这里,派一心腹驰回平壤交令,嘱咐道:“你只说大总管射杀了乞乞仲象,怕沙勿帕遭到攻击,直奔平山去了。大将军若问其它的事,你就说大总管说他自有道理。”习上乙料到李谨行必问乞乞仲象所带五千兵马的事,于是让这心腹来个不明白对糊涂的作答。其实他自己不回平壤,根本是对能否交令还无大把握。其尔律二人要求回去秉报,习上乙坚决留住,说平山的路径二位熟悉,缺了你,我可玩不转儿,二人无奈,只得随骑直奔平山。
沙勿帕听到秉报,连上衣也顾不得穿,光着膀子冲出大帐,先当胸擂了习上乙两拳,嘴里叫道:“嘿!我的老冒!想死我了,你咋来了呢?”自从那年习上乙冒充乞四比羽教训乞乞仲象后,他便送给习上乙这个外号。习上乙和军中将士一样,都很喜欢沙勿帕,而今天对他的热情却毫无反应,他伸手攥紧沙勿帕的左臂,使劲捏一下,说,“进大帐,我有正经事。”
“还那么能装。”沙勿帕嘟嚷着顺从他进了大帐,还亲手搬一个坐墩让贵客坐。习上乙没有坐,认真对沙勿帕说:“乞乞仲象造反,拉队伍海路回辽东,我奉大将军之命把他射杀了。”
沙勿帕一愣,随即哈哈笑着说:“你这个老冒,看我唬拉巴叽的又来逗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抓挠习上乙的腋窝。习上乙推开乱挠的手,“我跟你说正经的,是真的。”
沙勿帕收住笑沉下脸,拉长声问道:“是——吗?再说一遍?”
“我把乞乞仲象射杀了,奉大将军的将令!”
沙勿帕盯着习上乙的眼睛,方知他没有开玩笑,一股怒火腾地直冲脑门,大声吼道:“将令他娘的狗臭屁!习上乙,你他娘的缺八辈子大德!”随后在地上转起磨磨,捶脑袋拍大腿:“这回完犊子啦,夫人和大阿哥彻底没命了。”他倏地从案上抓一把钢刀,怒目圆睁,虬髯倒竖,叫道“习乙上?大事全让你砸啦!我先劈了你!”说罢,似一头暴怒的雄狮,扑向习上乙,挥刀猛砍。习上乙不慌不忙,从容躲闪,喊道:“住手!我说句话!”沙勿帕收刀气咻咻地说:“有屁快放!”
习上乙憋不住,一下子笑喷了说:“我逗你的!”
“你说啥!?”得到对方肯定答复,沙勿帕尤气夯胸脯哇哇大叫,甩掉钢刀扑向习上乙,双拳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边打边叫:“气死我!气死我啦。”习上乙微笑着运气站定,只用双手护住头脸。沙勿帕打累了,停下来壮气般喘气道:“可把我气坏了!”
“咋发这么大火?”
“你可不知道,主意是我出的,这一搅合,莫不是这些人都让我害啦,那不完犊子啦,我老沙咋做人哪!”说罢又转怒为笑:“把你打坏了吧,来,我请你喝酒。”
“你这头犟牛!不让你打几拳,我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你小子下手够重的。今天真不能喝酒,要商量大事,坐下来说吧!”两人坐下,喝了一通水,开始商议。习上乙述说了和乞乞仲象龙渊作戏的经过,说敌营一定也知道了这里空虚,弄不好他们今晚就要动手,须多加防备。沙勿帕说:“这几天我正憋得难受,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让他们来吧,我的大斧也该开开荤了。”
 林勇刚在休整军队期间,密切注意前方战况,原想用高仁的釜底抽薪之计,伐奴城会唾手可得,殊不料刘铁英如此厉害,多次出奇制胜,以巧制猛,遂派高仁亲去督战,出谋划策。高仁一去十几天,仍无捷报,这引起他对自己作战方略的反思,悟出集中兵力对抗唐军实为下策,炽热的爱国之心,让他把眼光放及朝鲜半岛。诚然,高句丽、新罗国和百济,曾刀兵相见,拼的你死我活,但对于大唐而言,说到底还是同祖的自家兄弟,要驱逐唐兵,单靠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他为心中突然升华出“民族意识”而兴奋,这是一个爱国志士必然的思维趋向,他的头脑更清醒,思维更明晰,信心更坚定。就在这天上午,他接到高仁的信,说我军积土山已超伐奴城墙丈余,三日内必有捷报云云。好事成双,下午又接到探报,说乞乞仲象攻平山不下,带兵反走辽东,与李谨行部将遭遇,中箭身亡,平山阵前营中,仅有几千人马,为首的将军是那个戏弄了全军坏得直冒脓的假神将。林勇刚闻报大喜,快马传令朴大彻,伦巴图重兵出击,务求全歼。这两战如得手,李谨行不战自退,其时再挥挥掩杀,必获大胜。
朴大彻,伦巴图得令,不敢怠慢,即刻部署。当晚人定亥时,栅门大开,全军出动,张开大网,把沙勿帕的军营围个水泄不通,大张旗帜的营寨正酣然沉睡。朴大彻传令,五更时分,以炮声为号,真个是万事俱备,东风将至。
第二日清晨一声炮响,平山一带杀声大作,朴大彻,伦巴图挥军推进,冲到营栅边。里面毫无动静,高句丽、靺鞨联军从四面八方劈开栅栏闯进大寨,营中旗帜,粮草,辎重,军帐如故,却不见一人一马。“莫不是跑了?”朴大彻,伦巴图大惑,派几路兵马向平壤方向探寻,毫无踪迹,越发觉得没趣,遂传令回营,正行进间,前头一偏将驰报,大营被沙勿帕占了。朴大彻,伦巴图大惊,急打马赶至营前,只见栅门紧闭,后面依原样堆成石山,不一刻,栅栏上露出一个硕大的连鬓虬髯的头,冲栅外人马扮怪脸一笑,“喂!小子,光想上别人家抢东西,自己家都不要啦!啊!知道了,你是想换哪,那就换吧,你家的东西比我家的多老鼻子啦,怎么样,完犊子了吧,有能耐你再抢回去呀,来呀!上啊,上啊!哈哈哈哈!”沙勿帕嘻皮笑脸,扮着鬼相,后面又有哄笑声捧场,直气得朴大彻等人肝胆喷火,七窍生烟。自己精心设计修筑的隘口平白让给了敌人,又被嘲笑愚弄,此刻站在栅外这群傻瓜的羞怒悔恨无法用文字形容,他们知道,攻上这险峻的隘口简直是做白日梦,却羞刀难入鞘,不攻心里发堵,于是轮番作势强碰。沙勿帕兴灾乐祸地怪笑,在栅内喊道:“兄弟们,咱们也连番射箭扔石头玩儿,也让他们尝尝咱们遭罪的滋味!”更可气的是,唐军大营中的粮草仅共两万人吃一天,且这些冒坏水的把营中的做饭吃饭用的家什全砸了,让营寨的新主人提拎个咕咕叫的瘪肚子看着粮食干瞪眼,朴大彻等人万般无奈,只得留下五千人阵前对峙,其余人到处弄粮食,重新置办锅碗瓢盆。
原来,习上乙,沙勿帕等人昨晚酉、戌交界时,发现敌营炊烟四起,料定今晚必有军情,遂在全军饱餐一顿后,破釜砸盆,各备轻装,反在敌营隘口两侧埋伏,意在敌人出动后,乘机夺隘口,如不成,则保存实力逃之夭夭。当敌兵出隘口远去时,二人商量动手,又怕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敌人若循声返战,岂不麻烦,于是耐心等待。清晨炮响,呐喊声震天时,这边才动了手,骗开栅门后,百十名留守的烧火做饭的兵,恶梦醒来是俘虏,不消一刻审讯,便在士兵看押下,为新主人烧锅做饭了。令唐军吃尽苦头的峻险关隘,得来易如反掌,这里粮草充裕,器物齐全,设施俱佳,两相比较占了天下的便宜,难怪沙勿帕乐得连姥姥家姓啥都忘了,而他尚未忘形,一忽儿又阵阵后怕,对习上乙说:“老冒,可真悬哪,多亏你昨天来了,你要不来,我真他娘的完犊子啦!”于是乎又把“斧就是福”的理论卖弄一番,竟然还有市场,又有报名加入斧头军者。
习上乙惦念刘铁英母子,夺得关隘后,即刻派两个亲信驰伐奴城探听战况,反复叮嘱,一旦探实夫人和大阿哥的下落火速来报。平山距伐奴战一百二十里,往返需两日,早饭后二人备三日的干粮,打马出发。第三日一早,两位疲惫不堪的卫士返回,向习上乙,沙勿帕等人报告:“将军,夫人好厉害,这回可真开眼了,我们领了军令,马不停蹄,当天晚上就到了伐奴城,到那儿一看,可把我俩吓坏了,伐奴城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朴大强,葛尔图用一个叫高仁的计策,在东门外堆起土山,比城墙高出一丈多,山顶四周扎起栅栏,从那里向下放箭,城楼根本没法站人,这里一突破,那不全完啦。没想到昨天夜里,夫人不知在哪儿弄些小格格,在城楼上敲锣打鼓拉弦跳舞,土山上的敌兵看傻了,城楼上正演得热闹,夫人派人摸上土山,一阵大砍大杀,那些傻蛋劈拉扑噜撞断栅栏往下滚,硬是把土山夺了。城里人那个乐呀,敲锣打鼓举火把庆祝,把半边天映得通红。可把老高丽气完了,肯定着急上火拉不出屎了。”众人哈哈大笑,沙勿帕乐得前仰后合,连笑连说,“这小子真他娘的能白唬!嘿!我说夫人福大命大嘛,哎!你们说我说的准不准?对啦,我跟大酋长说过,不信你们问他。”习上乙看着沙勿帕憨气与稚气融合生成的寻求支持的眼神,笑了笑说:“我们都信,沙勿帕将军料事如神。”即而转向他的亲信,认真地问:“后来呢?”
“我们怕你着急,就连夜赶回来了。”习上乙松了一口气,夸奖二人几句,让他们回帐中休息。沙勿帕是那种鲁莽型的猛将,他不讳言自己唬拉巴叽,却也常出奇策,所谓粗中有细,有些好主意似乎不是出自头脑的思考,而是那种十分自然的灵机一动的感觉。今天他特高兴,前日调虎离山,意外抱了个大金娃娃,刚才,堂堂的军需大总管当众多将领的面说他料事如神,他自己颇当一回事,尤为兴奋,正如征战初始人们叫他神将,他便自觉已经是神将了,而今大总管的一句话,又使他真觉得自己料事如神。“喂,我料事如神,你知道吗?大总管说的,你信不信?”到中午,这话已在营中说了至少三十遍。这乐观态度一半是出于靺鞨人无忧戚的天性,一半因为他不是一个战略家。其实,征战形势相当严峻。宣扬了一大圈“料事如神”后,又蹩进习上乙的大帐,见他眉头紧锁,伏案在一张大图上比划着,竟没注意有人来,于是蹑手蹑脚上前,嗷地大叫,吓了习上乙一跳。
“你这个愣头青,快坐下,我正有要事跟你说。”
“还那么能装,天塌下来了?”这么说着,却乖乖地在对面坐下。
“我和你说正经的,天没塌下来,平壤的军粮快吃完了。”
“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上次是我押的粮草,快一个月了吧?”
“还有哪,乞乞仲象进了伐奴城,围城之敌很可能撤兵,这里是其回军的必经之地,咱也该做些防范。”
“他们哪,狗屁不是!上万大老爷们儿,连连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哼,一群窝囊废,他们敢来,我几百斧头军就收拾了。”
“还是不能轻敌呀!唉!再过三天弄不到粮食,全军再难支撑了。”
沙勿帕也感到粮食事关重大,眼下也没了主意,二人一时都不作声。半响,沙勿帕一拍大腿,自信地说,“我看三天之内,对面的老高丽肯定能撤军,你想啊,这深山老林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上哪儿弄粮食去!咱剩的那点儿粮食,还不够他两万人塞牙缝的呢,咱们大寨他又攻不动,没吃没喝的,不走才怪呢,他们一撤,这里的几十万斤粮食就可以运去啦!我说的准没错,你是知道的,我料事如神。”习上乙真有点刮目相看了,这粗莽的家伙倒说出一番道理,于是笑着说“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可万一他们不撤,那就……”
沙勿帕急了,打断了对方的话: “啥万一呀,不会有万一,你说过的,我料事如神!”弄得习上乙哭笑不得。
忽听帐外疾马蹄声驰近,一个人闯进来。这是习上乙早布的军探,他报告大总管,围伐奴城的高句丽、靺鞨联军向这里开来,大约一万多人,距此不过二十里。沙勿帕闻听跳了起来:“真他娘的来了,我咋就没想到?”急传将领和酋长到大帐议事。
习上乙站起来说:“喂!料事如神,先别忙嘛,”
“还他娘的不忙,打上门来了。”
“听我说,我早就让各部做准备了,敌人到这几,还有一个时辰,吃饱饭再说,这仗咋个打法,我还没想好,咱俩边吃边议。”
随即传令开午饭,人吃饱马喂足,饭后各部将领酋长到大帐听令。
饭菜即刻端上来,二人就在书案上进餐。其中一个菜是煮豆,习上乙吃了几口,若有所思,又拽过案边的图认真地看,看罢,叫来卫兵,传令伙头军即刻炒二百斤豆,只需七八分熟,多加香料,不得有误。沙勿帕莫名其妙,问其所以,习上乙笑而不答,让他自己去“料”,这岂能难倒料事如神的沙勿帕?“啊!知道了,你真他娘的滑头,想在打不过的时候,撤退时当干粮。”
 刘铁英,乞乞仲象为赚开伐奴城门,费了好多心思,然取胜的重要因素,是借了土山的光,土山掩住了他们的一些破绽。当日朴大强只留下五百人,而刘铁英的队伍,连后面押解的俘虏有五千多人,按常例葛尔图是看得出来的,土山起了障目作用。他一看被五花大绑的刘铁英,即刻下城,殊不知朴大强的马缰绳尚在她的手里。大队人马到城下,高仁还在城头,照理也该看到朴大强被点穴的呆木鸡似的尊容,如当时急关城门,虽然把葛尔图等人关在外面,但上万人守城足以坚持,待葛尔图去平山请援也来得及,却不料高仁是个书虫子近视眼,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也是事难两全,刘铁英的重兵掩在土山后面,来不及展开,使葛尔图等人轻易突围。城下一开打,高仁见大事不妙,便忙不迭下城楼率兵从北门逃逸,虽失去伐奴城,军队尚未大伤元气。高仁见后无追兵,便收拢队伍直奔原来的营寨,半路正遇葛尔图等人。有乞乞仲象在,高仁等知再取伐奴城已不可能,于是决定回平山,待与朴大彻,伦巴图会合再做打算。次日凌晨,一千骑兵开路,高仁、葛尔图将中军、队伍迤逦奔平山。
且说这平山的地形,北险南夷。北面隘口两侧百丈悬崖,南面两道山脊左右伸展,夹一个平坦的扇面,在缓平空旷草地间,早踏成一条南北通衢,大军从南而来绝无险阻,平山要塞本是伐奴城一带驻军的粮草基地,三天前还接济过他们,如今万料不到隘口移主,联军将士们只盼早到,也好驻扎歇息,两个多时辰的不停跋涉早弄得人困马乏,直到走进这大扇面,才因希望渐现而给队伍带来了一点生气。将过午时,前头的骑兵离目的地仅有一里之遥,突然出了怪事,疲备的战马忽然来了精神,似乎闻到什么,纷纷掰道进旁边的草中,大吃大嚼起来。骑士们拼命拉打喊叫都无济于事,有的便跳下马寻觅,草丛中果真飘出异香,却是一堆堆诱人的料豆,饥饿难奈的骑士们一声惊呼,都跳下马来翘着屁股捡豆吃,一时间骑兵队伍散乱无形。这时要塞方向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将过来,为首一员大将显眼的大脑壳,虬髯乍起,怒目圆睁,手拿一把开山大斧,哇哇大叫着横冲直撞。紧随其后的几百名斧头军,其势汹汹好不威猛。吃豆的骑士大惊,急急上马欲逃,怎奈那马儿吃得正香,哪舍得这顿美餐,任鞭打脚踢,兀自不动,仍在津津有味地嚼。骑士们见大事不好,一个个急忙跳下马来,拼命奔逃,跑得慢的,便做了斧下鬼。
军中的高仁、葛尔图见出变故,颇为震惊,又不知敌军底细。料定这疲惫之师怎敌得以逸待劳的凶猛之旅。二人紧急中商议,让高仁带军先撤,葛尔图亲自断后。也是合当出事,这一冲击若是习上乙率军,葛尔图也就不战而退了,偏偏出战的是假神将沙勿帕,则使战况发生了逆转。瓠芦河大战中,沙勿帕泼大粪般的祖宗八代的漫骂,.激怒了葛尔图及其属下的将士,后来又弄个假沙勿帕来个金蝉脱壳。跑便跑了,脱身后又对着葛尔图大加戏弄。对于受辱的靺鞨来说,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待沙勿帕砍杀打散骑兵,又率人紧迫时,葛尔图方看清为首的竟然是把他们祖宗八代辱骂得一蹋糊涂的假神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混身冒坏水的可恶的东西,打灯笼都找不到,竟在这里耀武扬威,于是叫住队伍,一番煽动,早激起血性的靺鞨汉子心中的怒火,遂忘记了饥渴劳顿。葛尔图振臂一呼,几千靺鞨返身杀过来,在前面率军撤退的高仁,见后面的军士返身杀回,意料葛尔图必有反击的道理,怕他有失,也后队变前队督军增援。
沙勿帕正杀得痛快,借助于习上乙的炒豆,把联军的一千骑兵杀得七零八落,上万人望风而逃,颇为得意,嘴里又吹嘘他的“斧就是福”的论调,连喊带咋呼地打马追击,心里想这一番猛虎下山般的追击,必使敌人溃不成军,好乘机杀个痛快。事实却出他所料,看看追近,忽见那殿后的将军从容转身,将大刀往空中一挥,属下将士似早有准备,迅速将队形展开,一排箭雨迎面袭来,即有斧头军多人落马,沙勿帕大惊且大怒,尤自夹马猛闯,挥斧拨打雕翎。这也是靺鞨人的天性,非但处乱不惊,且越有大的挑战,越激起兴奋的神经,难怪他们把“追兔见虎”看成是大喜事,他的属下亦紧随其后。
此时葛尔图已迎面冲来,厉声喝道:
“假神将!还认得我吗?”
沙勿帕一见他,不由得笑出声来,眼珠一转,故做惊讶地说:
“哎!不对呀!我咋活见鬼啦!你不是叫我气死了吗?咋又活啦!”
被火上浇油的葛尔图知道这是个无赖,再不搭话,催马舞刀,兜头便砍。沙勿帕虽多嘴,倒也晓得葛尔图厉害,不敢轻敌,举斧相迎,大战了二十多个回合未分高下。要按武艺,沙勿帕不是对手,可葛尔图大半天的奔波,体力下降,人虽被怒火烧出激劲,却不能增加马的气力,他的坐骑盘桓冲撞了一会儿,便一个劲地喘粗气,沙勿帕看到这弱点,便撒马兜起大圈子调动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奚落:“你他娘的老鬼,从阎王爷那回来,咋不带匹好马,瞅你那破马,像得了伤痨病,骑这样的马,纯粹是他娘的傻蛋,还不如骑个老母猪。”
这时葛尔图不急不怒,稳稳地坐在马上,看着他冷笑,战场上一时静下来。沙勿帕好生奇怪,才注意环顾,原来他的属下已被截为三段,重重包围了,南边高句丽援军正源源涌来。这时,只见葛尔图右手一举,三个阵地一起发起攻击,沙勿帕和属下勇士们毫无惧色,奋力拼杀。他一边打,嘴还不闲着:“人多算他娘的老鸟,我这开山斧也不是吃素的,嘿!一个倒楣的,嘿!又一个倒楣的。”且说这沙勿帕,征战中代表性的层次有三,都有典型语言,刚才这番话,可以算第一层次,这时他精神抖擞,勇猛得很。第二个层次的代表语言是: “老子沙勿帕,就是他娘的啥也不怕,不怕死的就过来。”这时他如一头雄狮,凶猛异常。大战了一个时辰,包围圈缩紧,沙勿帕也上了第三层次,代表性语言则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娘的还真有不怕死的,这回他娘的要完犊子,他娘的乞乞仲象死哪去啦!”这时他杀红了眼,且磨磨叨叨地嘟囔,已知情况不妙似要留下遗言。正这时,忽听高句丽军队后方杀声震天,其阵形大乱,一支人马透阵而来,为首一员大将,正是沙勿帕咒骂的乞乞仲象。联军见敌人援兵到,一下子泄了气,纷纷逃避,乞乞仲象先救了沙勿帕,届时正遇葛尔图。他勒住马,大声说道:“葛尔图,你也是堂堂靺鞨汉子,为啥替高句丽卖命,莫不如投了李谨行大将军,战后回咱辽东本土。”
葛尔图见乞乞仲象说话仗义,认真地说:“不过是找口饭吃,你给我饭吃,投你有啥呀,不过有一棕事,你答应我。”
“你说吧,看什么事。”
葛尔图用刀指着沙勿帕说:“你让我一刀劈了这个混身冒坏水的假神将,我便投你。”
沙勿帕一听,暴跳起来,口中喷着脏话,抡斧就要去砍,怎奈激烈拼争之后,本已精疲力竭,恰又来了援兵,全身一下子放松了,身子骨若散架一般,早力不从心,于是冲乞乞仲象喊道:“大酋长!整死他!”
乞乞仲象望着遍野横尸,殷红的草地,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咱靺鞨的血不能这样流!”即而抬头:“葛尔图,我放你一马,你去吧。”随即命军士们让开路,未料葛尔图勒马不动。乞乞仲象半开玩笑说,“为啥不走?莫不是让我请你吃饭?”葛尔图说: “看你仗义,我就实说吧。从昨晚到现在,真没吃饭,饿完了。”乞乞仲象听罢,从马鞍边摘下干粮袋扔给他,并令将士把带的干粮赠送给饥肠辘辘的靺鞨。葛尔图也不推辞,道一声“后会有期”,便整顿人马撤退。话说高仁得知葛尔图获干粮,便传令全部送到高句丽军中,葛尔图坚持平分,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由此高仁与靺鞨将领有隙。
乞乞仲象及时在危机中出现,说来纯属偶然。当日救下刘铁英母子,智夺伐奴城,按说该松口气,休整一番。而他胸有全局,知道平壤的粮食所剩无几,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打通运粮的通道,且平山依隘口之险。又有重兵把守,要突破谈何容易,为了大局,只能知难而进。粮食是现成的,原来有些积存,联军攻下伐奴城后,又把城外大营中的全积在城内库中,问题是抓紧运出去。二人便商定第二日晚突袭平山敌军,乘乱通开隘口,与沙勿帕合军对敌。敌人只知伐奴城有大军牵制刘铁英,必无防范,夺隘口至少有七成把握,胜后,便可迎大军强行运粮。事不宜迟,第二日早,由刘铁英母子留两千人守城,乞乞仲象率三千精兵每人带一天的干粮向平山进发。午时三刻已到距平山十几里的一小溪边,乞乞仲象传令,到路旁林中打间休息,待夜晚出击。军队饭后不久,军探报隘口南正激战,于是沙勿帕奇迹般又逃过一劫。
当沙勿帕与敌激战时,习上乙那边也不轻松,塞外敌军闻听南面撕杀,料到守军遇到麻烦,遂对隘口发动猛攻,不惜代价轮番拼抢,战斗异常激烈。习上乙虽接到探报说沙勿帕危殆,怎奈分身无术,也抽不出兵力增援,万不料会化险为夷。按说高仁、葛尔图的联军从南面平夷坦道夺隘口,绝非难事,若拼死突破,或真能得手。此番胜负的关键在“粮食”,昨晚和今晨,军士们都没吃饱,当日又饿了一天,战事一起,哪里还有刚性,于是乎战场一生变故,即刻就不战而逃了。
只要睁着眼睛,沙勿帕就永远不消停,和乞乞仲象返回隘口时,这个累得连开山斧都懒得拿的家伙——让两个士兵抬着——嘴还是闲不住,他对乞乞仲象说:
“大酋长,你知不知道,大总管说我料事如神。”
乞乞仲象笑了笑说:“料事如神?你知道我会来平山吗?”
“那不可咋的,我早料到了。”
“早料到了,咋还骂得我一塌糊涂呢?”
沙勿帕一时语塞,恼道:“谁他娘的嘴快,看我不揍他个半死。”
大家一阵哄笑,沙勿帕涨红了脸,不吱声,不到一刻,又开始大声卖弄“斧就是福”的论调。
可战争的变数,谁能预料得了呢?

第十九章 坦荡的胸怀
乞乞仲象和沙勿帕返回隘口,这里的激战已经白热化,朴大彻下了死令,务要拿下隘口,夺回粮食,全歼敌军,而居前犯阵的,清一色的靺鞨军。阵前堆尸如山,血溅百草,阵后高句丽兵将督战,利箭上弦,可怜这些膘悍的肌肉发达,脑袋木头的靺鞨汉子,仍前仆后继,不断增加着尸山的高度,生命在这里毫无价值,高句丽和隋唐朝廷的百年征战,靺鞨人始终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不过这次更为惨烈。高句丽人明知道,就是让靺鞨去送死,他们希望在尸堆摞到和栅栏一般高时,大军才可攻进去,而隘口两侧崖上的飞石响箭,又不容他们得逞。高句丽人把靺鞨的生命当儿戏,靺鞨人自己也是如此,若说这些人的生命一钱不值,则错了,其上层贵族如将军、酋长就是用这生命和鲜血充塞鼓鼓的腰包,再从其中拿出一点点施舍征战中的幸存者。
守军见来了援兵,士气大振,飞石利箭更猛烈地袭向自己的同胞,悲剧残酷地继续。乞乞仲象望着血腥的战场上靺鞨自相残杀的惨状,忽然触动了埋在他心底的那块石头,呐喊和惨叫声中,分明夹杂着大阿哥当年的哭泣,靺鞨的百年之苦哇。当年老萨满讲述的时候,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但在他心底留下的,是概念化的东西,而今是亲眼所见,是真切的,血淋淋的。征战中,他也曾和同族拼杀,但那是战场,双方踏在一条平等的线上,强者为尊,死也罢,伤也罢,全怪自己艺不如人。今天却不同,人竟然如一块块的肉,被迫跑到菜墩上去挨刀。高句丽之于靺鞨是如此,大汉民族于靺鞨又何尝不是?他想起了神秀禅师,想起大凌河滩上的沙堆,在暴雨中倾刻散没,他想起了神秀禅师留下的沙包,豁然悟出它所揭示的真谛。“不能再杀自己的同族,我要保全他们,”乞乞仲象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推促他精神的升华,朦胧的意识产生了,尽管不甚明晰,仅仅是独立思想的种子。
已经精疲力竭的沙勿帕,一到战场即刻来了精神,哪儿有危机他就在那里出现,危机也跟着化解了。仗打得好痛快,嘴依然闲不住,“他娘的,我们挨砸的滋味,今天也让你们尝一尝,哈哈哈哈,怎么样,完犊子啦吧。”这时又转到乞乞仲象身边,见他凝神沉思,没敢惊动,他最服大酋长,也最怕大酋长,从不敢像对别人那样抓抓挠挠,有倾,才大声喊一句:“大酋长。”
乞乞仲象转头,说道:“你来得正好,看见没有,战场上流的都是咱靺鞨的血。”
沙勿帕没听明白,乞乞仲象补充说:“这不是咱自家人互相残杀吗?”
“啊!我明白了,你是说咱靺鞨打靺鞨,那老高丽贼他娘的尖,哪次打仗,不是让靺鞨在前边拼?刚才那一仗不就是吗?流血的没几个老高丽。”
乞乞仲象表情凝重,指着还在赴死的一群说:“他们都是咱的兄弟,不能再这么流血了。”
“你说的是那个理儿,可他们硬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咱有啥办法,他也不听咱们的,光听老高丽的,老高丽真他娘的阴损,有能耐自己来碰啊!”
“二位将军说的是。”习上乙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这仗打得真窝囊,杀人越多,心里越堵,还不知是咋回事儿,你这一提醒,根子原来在这儿。仲象将军说的是,都是咱自家兄弟,不能再这么流血了,可他们硬冲,现在都杀红眼了,咋办?”
“他有办法,”乞乞仲象指着沙勿帕,眼光中满是信任:“这大脑瓜子里竟干货。”
沙勿帕一听夸奖就兴奋,且全把那评价当真,每每在这关头还真出彩儿,他挠了一通硕大的头,喊一声“有了”,便忙乎起来。把斧头军集中到一处,亮亮嗓子自己先嗷嗷干嚎一通。嘱咐道:“我喊一句,你们跟一句,玩命地喊,谁他娘的不使劲,看我不把他治弄拉稀。”于是让习上乙传令全线暂停,一股股声浪随即响起。沙勿帕的喊话,出自靺鞨的心,话粗理不粗,颇有感染力,起初是斧头军跟着喊,继而呼应面连锁式扩大,最后是一个唱,千人和。战场竟然别无声响,千山万壑上空,激荡着粗犷的强音:靺鞨弟兄你听真哪,咱们都是同族人哪,靺鞨弟兄你们听啊,咱们是一个老祖宗哇,同族亲哪辈辈亲哪,砸断骨头连着筋哪,同一个种啊,同一条根哪,靺鞨不打靺鞨人哪。……奇了,在守军全营玩命地叫喊的时候,高句丽人马撤了,督战的兵将撤了,已经走到阎王爷门口的幸存的靺鞨也撤了,留下来的是千百个离开了这个世界的靺鞨,尚带着遇难时的惨状,张着嘴,睁着眼睛。沙勿帕又有牛皮可吹了。“你知道吗?我这大脑袋瓜子里竟干货,大酋长说的,你信不信?”在说第十五遍的时候,正巧一伙人围在一起说书讲古,一问是在讲张飞张翼德,他又来了精神:“张飞算啥呀,他一嗓子吓退曹兵百万,嘿,那是假的,咱老沙一顿大嚎,吓跑了两万老高丽,这可是真的,哎!你们都亲眼见,是不是?”不过他没提“斧就是福”的论调,或许他知道斧子和嗓子没有必然的联系。 “料事如神”呢,经过乞乞仲象那一顿抢自,他早忘到脑后了,战前他确实说过:“不出三天,老高丽肯定撤军”的话,可是他忘了,否则,依他现在的兴致,至少能吹死三头牛。
直到这时,乞乞仲象和习上乙才坐下来说话:“你知道吗?在龙渊和你演的那一通戏,吓得我心惊肉跳,我还纳闷呢,这事咋那么巧?”
“你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龙渊情势繁杂,敌人耳目众多,你不怕暴露行踪吗?他们若预防,你不就惨啦!”
乞乞仲象顿悟:“哎——呀,这最重要的事,叫我疏忽了,大军在码头上船时,我一忽儿也觉得不对劲,没想到那一场戏全解了,习上乙,我真该好好谢你。”
习上乙微微一笑:”别谢我,是大将军派我助你,并嘱我大造声势。”
乞乞仲象叹道:“大将军神机妙算,真令我辈敬服之至。”
 李谨行派走习上乙后心里好乱,如此草率地决定除掉军中大将,还是第一次。他开始寻找杀人的理由,搜索枯肠,一无所获,勉强凑出的几条竟说服不了自己。当然,他心底有充足的理由,它来自莫名的妒忌,敏感的神经,但却摆不上台面。本来,堂堂大将军,手握生杀之权,杀个把儿人,无须什么理由,可是乞乞仲象不同,他在军中举足轻重,这次征伐,屡建奇功,人气正旺,轻易杀不得的,且他的生死,关乎征伐的全局。想到这里,李谨行不由得出一身冷汗,如果他带的是一支谋后而定的奇兵,那就糟了。他本能的顽强的否定这个思路,又拿出信细细地看。其中不外两层意思,说二人受命监视乞乞仲象,其深藏不露,让人捉摸不透,必有异心;这次攻敌不力,遇硬就回,远不如沙勿帕亲冒箭石,身先士卒,见大势不妙,临阵逃脱;他传令起兵,我们副将问一句,他没鼻子带脸一顿训斥,我们抬出大将军,他竟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口气,分明不把大将军放在眼里。此人不可久留。
这最后一句,颇对李谨行的心思,这个人是不可久留,问题是现在。他反复权衡之后,脊背的汗又呼呼地涌出,遂想收回成命,已经晚了。李谨行心烦意乱,对这一着错棋的后果,不敢想下去,弄得不好,把他逼反了也说不定,忙派人去请乞四比羽。不一刻,乞四比羽来了。到底是靺鞨的体质,顽强的生命力简直可比蟹类,或能断肢再生,利器从腹部进去,穿了个透心凉,竟奇迹般地复活,不过月余,行动已无大碍,也得益于李谨行的关怀备至。二人今天全无客套,未待他坐稳,李谨行便说道:
“乞乞仲象临阵脱逃,带兵反回辽东,一个时辰前,我已派人取他性命,都是精选的神箭手,现在也该到了。”
乞四比羽吃了一惊,没有说话,询问地看着大将军。那脸上挂一层雾,雾后面是复杂的情感交织的一个大疙瘩,其中有恨、悔、困惑、忧心和无奈,几分执拗掩不住内心的不安。乞四比羽是唯一能读懂这张脸的人之一,他对李谨行是真正的忠诚,爱戴、敬重、从不谄媚。两人的友谊到了反朴归真的境界,语言便毫无矫饰,格外率直。
“乞乞仲象不会反,他不是那种人。”
李谨行没有说话,把案上的信推过来,乞四比羽拿过信反复看了几遍,不由得把手中信往案上一拍,忿忿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将军,这样的信,你相信吗?这要坏大事的!”乞四比羽说罢,从案上翻出作战图细看,用手勾画几条线反复琢磨,恍然大悟。
“大将军,你看,他一定是出奇兵,去抄敌军后路,到底在哪儿登陆,还叫不准,他要是返回辽东,直接北上就可以了,何必泛海冒险。这两个挑拨离间的东西,真是该杀。”乞四比羽没有指责下令杀人的,却把罪责归于其尔津二人,并不是有意袒护谁,而是出于自然忠诚的逻辑,在他看来,这怨不得大将军,没有这封信,大将军焉能下这样的命令。
也是当局者迷,乞四比羽的一番话,精辟透彻,按说这些环节身经百战的李谨行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鬼迷心窍,思路偏了。他承认自己的分析走上了歧路,但杀乞乞仲象并没有错,不过是早晚而已,于是对乞四比羽道:
“你说的有理,我这军令下得确实唐突,可你说,乞乞仲象没有异心吗?”
“乞乞仲象确实深藏不露,他胸怀大志,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必不甘久居人下,可他又是个忠义之士,知恩图报,大将军和夫人对他有恩,看得出他在竭力报答,这个人决不会伤害朋友,大将军要成大事,缺他不得。”
李谨行听罢,脸上倏然掠过黯然之色,乞四比羽自觉失言,以为无意中提到夫人,触动了大将军的心事。李谨行也发现乞四比羽神情变化,谈然一笑,说:“比羽将军,别在意,我没什么。哎,我问你,这次乞乞仲象大难不死,有朝一日我们刀兵相见,你站在哪一边。”
“他要真大难不死,决不会和大将军刀兵相见的,最多是不再见你。”
“好吧,咱们假设,真有那么一天,你咋办。”
“那还用说吗?你知道,我还是他师父呢,教他的时候,我正经留了几手,敢和大将军为敌,不用你动手,我先废了他。”转而关切地问“大将军,你说射杀他,派谁去的。”
“习上乙,带五十轻骑。”
乞四比羽舒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李谨行不解,乞四比羽说道: “习上乙沉稳老炼,忠贞多谋,颇有心计,他不像那两个混蛋,他是败事不能,成事有余,你就听信儿好了。”李谨行不禁叹道:“乞四比羽,有知人之明,我真自愧不如哇!”即而问道: “我咋发现你变了,要是以前,一听有人反我,你早跳起来利剑出鞘了。”
“大将军说得是。”乞四比羽认真地说:“人经历一回生死,必有大变化,以前,我确是暴燥。”李谨行颇为信服。
二人重负稍解,严峻的形势又巨石般压在心上,粮草几尽,运输道路被封锁,刘铁英母子生死未卜。平山隘口重兵未撤,表明伐奴城尚在坚持,而区区千把人抵挡数万强兵,简直不可思议,果真如此,确是奇迹。二人分析这境况,猛然悟得海路出奇兵增援伐奴城实为上策,乞四比羽又细细地看作战图,忽然叫道:“没错,一定是取泰安。”然兴奋瞬息即逝,不禁长叹一声:“乞乞仲象若有闪失,全盘皆输。”二人稍微松驰的神经又绷紧了,心又吊起来,如头上悬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直刺下来。
李谨行心中升起悔意,这在靺鞨绝无仅有:“乞四比羽,我是不是老朽无能啦。”此话之于乞四比羽,如铁鞭抽心。李谨行对他来说,是知已,更是主人,为解除主人的痛苦,他宁可死。乞四比羽如坐针毡,似芒刺背,忠诚会生发智慧。
“大将军,你咋这么说?我从小追随左右,还不懂你的心思吗,你下这道军令,并没有错,定有高深莫测的道理,常人哪里懂得?你派习上乙去办此事,是帮了乞乞仲象的大忙,歪打正着也说不定。”
李谨行听得格外认真,两眼一亮,悔意尽消,急切地催他说下去。
乞四比羽内心稍安,从容地说:“我料乞乞仲象急于解伐奴城之围,出此险着,可是他忘记一点,龙渊古码头,繁华之所,人众复杂,大军光天化日坐船,必引起敌人猜测,若在南部各码头布重兵把守,一切全泡汤了。习上乙精明,料到乞乞仲象意图后,非把反走辽东的事大力张扬不可,以去敌戒备之心。你说是不是帮大忙了。”
李谨行觉得有理,但心上却不踏实,午饭也不肯吃,只等信息。乞四比羽心疼他,即陪在身边,百般劝慰。
下午申时,一射手回来了,跪报大将军,习上乙亲手射杀了乞乞仲象,带兵去平山了。李谨行不动声色,内心却翻腾起来,急问带走的五千兵马状况,这射手简直是木头,反复就是一句话,“大总管说他自有道理。”李谨行头上的汗倏然渗出,嘲弄地对乞四比羽,“真好一个歪打正着。”
乞四比羽无言以对,转身对射手说:“起来,坐下。”他亲自倒了杯水,待射手一口气喝干,说:“别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射手定定神,把习上乙率人追杀的过程详细一叙。之后,又补充说,“大总管和那反贼相距不到十几步,一箭下去,嘴里立马流出血来,这回他死定了。”
“射在哪儿”
“正中嘴里,大总管的箭法你还不知道,神箭!”
乞四比羽赏他二两银子,射手高兴地去了。他回身笑对李谨行。
“你还有心思笑?”李谨行挖苦地说。
“大将军,真是歪打正着,这一箭若射在别处,事就坏了,射在嘴里,成了。这是我们哥几个常玩的把戏,今天却派上用场。习上乙直接去平山,是怕那里军力单薄,他不放心,主要还是对放了乞乞仲象不托底,他做事谨慎,今天冒这个险,是要得到伐奴城的切确消息再来复命。”李谨行颇为信服。
尽管如此,形势依然严峻,当务之急是增援沙勿帕,有他牵制敌人,伐奴城方面则减少压力。平壤无兵可派,赫音图的八千人,李谨行始终不敢轻动。乞四比羽说,平山有习上乙在,料暂时不会有大挫折,于是决定且观察一番,第二日多派军探,把情况摸清。翌日下午带回的消息,又让二人一头雾水,平山隘口敌我阵地来了个大掉个儿,攻守双方移位,可苦了高句丽靺鞨联军,说正急着到处弄粮食以及锅碗瓢盆等,士气一落千丈。机会极好,来一个造势攻击,打退敌人开通隘口,说不定会弄点儿粮草解燃眉之急。能动用的军队,只有赫音图的八千人,非大将军亲自率领才妥当,乞四比羽身体正恢复,也不宜征战。于是开始砺兵抹马,鼓午士气,士兵每人赏五两银子,赫音图以下将官酋长百十两各有差。两天准备,一切就绪,这日下午又接探报,说隘口内外发生激战,我军腹背受敌,情势危机万分,李谨行当机立断,即刻发兵一搏。
大军到了平山,正是午夜,万籁俱寂,血腥气味浓重。李谨行下令驻军,派人摸清敌营方位,精选了突破口,只等明日天亮破敌。万万没想到,次日凌晨大军冲进营中,却空空如也。李谨行第一感觉是中了埋伏,急传令各部集中,等了好半天,全无动静。细观察营中,一应什物全无,分明是搬了家,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隘口被夺了。”不过他还心存疑惑,部署再慎密的战役,也不可能把敌人斩尽杀绝,连一个也逃不出来。大军遂向隘口方向开进,越往前走,血腥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隘口的险峻让人吃惊,两厢绝壁拥着十步宽的栅门,后面堆起石山,门前是很陡的斜坡,人马很难站稳。李谨行知道,这险地只要有百八十人镇守,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距栅门四五十步远是石头和人尸堆积的小山,望之惨然。“定是里应外合夺了隘口,我来晚了。”这念头刚冒尖儿,李谨行只觉得一个冷颤从头顶直凉到脚后跟。马上想到了伐奴城,夫人、儿子。这一重击,非同小可,常人则瘫了,而李谨行是堂堂的靺鞨。做为大将军,他具备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特质,具有出奇的冷静。而任何坚强的人,都有心中虚弱的领地,李谨行奋斗的目标是得封国公,这是他追求的最高荣誉,但说到底,是为这个家,为了儿子,这个领地受到重创,生成的是靺鞨人极度的愤怒,勇力的骤然的爆发,他两眼喷火,猛地抽出宝剑,迅捷地跳下马,怒吼着传令,“拼死夺回隘口!”雄狮般率先冲出,似乎攻下要塞,便夺回了伐奴城,救出了夫人和爱子。卫士们吓坏了,玩命地追。猝然事发,教赫音图大吃一惊,急忙拔剑下马,率众勇士蜂拥而上,护卫着大将军,拼死命呐喊冲杀。栅门内毫无动静,也没有迎击的箭石,攻击者略一咤异,忽然间一个缸一般粗的嗓子瓮声瓮气地吼起来,随之众声相和,依然是昨天的那套嗑,冲杀的人奇怪,渐渐静下来听,卫士们觉得耳熟,这大粗缸嗓子分明是沙勿帕,没错儿!于是便有节奏地齐声喊:“沙勿帕!沙勿帕……”未几,栅内喊声停了,栅门上方伸出一个毛茸茸的硕大的头。
李谨行几乎经历了一番生死,现在已冷静了,正在军帐中听乞乞仲象的报告,他话语中充满敬意,讲叙夫人刘铁英在伐奴城创造的神话,说到激动处,这刚强的汉子眼里竟闪着晶莹。谈到自己时,他轻描谈泻一带而过,虚怀深不见底。
众人都受感动,一致要求上表朝廷,为夫人请封。李谨行心里的石头落地,欣喜之余,不禁对乞乞仲象心升敬意,盛赞他的深谋奇功,诚谢之情溢于言表。乞乞仲象面带愧色,说道:“大将军,你不知底细,我有啥深谋,其实主意是沙勿帕出的。”
沙勿帕正为没被夸奖着急,忙接过话头: “真的,大将军,是我深谋,从海路救夫人的主意是我先提的,我说龙渊有我一个朋友,叫小顺子,贼仗义,大酋长就是坐他家的船,真的,你信不信,还有哪,老高丽哪去了,让我一顿嚎喊跑了,不信你问他们,我脑袋里有干货,真的,大酋长说的,你信不信?”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谨行喜欢这个憨莽的汉子,觉得他特靺鞨,于是笑着打趣:“沙勿帕将军真是好样的,他脑袋里哪儿是有干货呀,是有黄金,以后你们谁手头紧,就砍开他脑袋拿。”众人笑而不止。沙勿帕也跟着嘿嘿地笑,忽又想起什么,捅了捅身边的习上乙:“你听到了吧,大将军说我真是好样的。”众人接着笑。
乞乞仲象笑不出来,待笑声沉了,接着说:“这一仗好险,只怪我料事不周,大将军若不派习上乙去龙渊助我一把,必走露了风声,我葬身鱼腹不足惜,夫人和大阿哥也性命难保,现在想来,真是后怕。”于是把与习上乙龙渊作戏叙了一回,直把大家听呆了,而后向李谨行投去赞美的目光。
李谨行以往经常面对这样的目光,今天却觉得这目光似芒尖儿,直刺他的心。乞乞仲象的高风似无形的剑,剥去他心上的虚伪的皮,这张皮紧箍着他的心,阻碍靺鞨血液的奔流,而今畅通了,靺鞨的天性恢复了,李谨行解脱般地自在:
“你说我派习上乙去帮你,是吗?”
“习上乙告诉我了,没有大将军帮忙,我啥都不是。”诚恳的话出自心底。
李谨行哈哈大笑,有感动,也有欣慰,他见习上乙向他使眼色,全身一顿,似更增加了勇气,说道: “习上乙忠心耿耿,是个识大体的好人,今天却说了假话,我派他不是去帮你,是去杀你。”一言即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所措。李谨行一见,遂变得和颜悦色说:“各位不必惊慌,我心里闷着话,吐出来才舒服,你们不知道,我愧对乞乞仲象,今天我要当着各位的面,打我这张老脸。”说罢,从怀中取出其尔津的信,传给乞乞仲象。
乞乞仲象颇为感动,把信托在手里,觉到了沉甸甸的份量。其实,其尔津二人在龙渊的行为,精明的乞乞仲象早看在眼里,对内情也猜出个###不离十,这样不动声色,实在是熟虑的结果,他已经达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信在手中掂几下之后,乞乞仲象动情地说: “大将军,你这样诚心待我,乞乞仲象敢不尽犬马之劳,这信还是不看的好。”说罢把信传回。其尔津二人也在帐中,望着那只大手上的信,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靺鞨人最恨暗地捅刀子的,此信一旦过目,信下面的铁掌非把他们拍成肉饼不可。信一回传,二人却松一口气。未料李谨行又出惊人之举,当众念了信。人们的害怕,往往是在事情的悬而未定之时,一旦尘埃落定,心往往踏实了,其尔津二人也是堂堂的靺鞨汉子,一见事已至此,反而振作起精神,未待李谨行说话,便站起走到乞乞仲象面前,双双跪地,拔出腰刀高举过头说道:“大酋长,我们都服你,死在你手上,也不枉一生,让我们自裁还是你动手,你要动手就利索点。”这一番话引出一片叫好。沙勿帕跳起来打抱不平:“这两个哥哥对我好,我肚皮大,嘴谗,他们总给我留好吃的。哪有这样送人的,弄点好酒好菜,死了也当个饱死鬼。”在靺鞨军中,以至于在部落中,其尔津两个的死,在人们看来理所当然。
乞乞仲象双手接过利刃,起身向李谨行深施一礼说:“大将军,二人所做的,是出于对你的忠贞,杀掉忠于你的人,往后谁还甘心情愿为你牵马壁登?说来我还得谢二位哥哥,没有这封信,说不定我就死了。今天就免他二人一死吧,”见李谨行点头,乞乞仲象又转身扶起二人说: “两位哥哥,你们救我一条命,今天换回两条命,说起来我还占了便宜。今后你们愿在我军中,我像以往一样待你,要去他处,我也不拦。我乞乞仲象向咱靺鞨祖先英雄神发誓,对你们若有二心,就像这两把刀一样。”说罢,并住两把刀只一折,分为四段。大帐中顿时又活跃起来。
待大家静下来,李谨行说:“其尔津二人监视乞乞仲象,是我派的,也该治我的罪,不过砍脑袋吧又舍不得,咱也学汉人的以发带首吧。”遂拔剑割下一绺,分送给诸将。说道:“今后我等须同心协力,再有互相猜忌者,以此发为例。”
李谨行威信大增,连他今晨绝无仅有的丧失理智的行为,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敬重。新归降的八千靺鞨,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跟这样的勇猛的英雄干,值。
第二天,李谨行命乞乞仲象、沙勿帕率本部回伐奴城,大军返平壤,隘口的五十万斤粮食悉数运回,燃眉之急,解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章 人心难违
战争的变数殊是难料。前日林勇刚向朴大彻、伦巴图下达全歼平山唐军的命令后,便稳坐钩鱼台。他踌躇满志,庆幸天赐良机,得以扭转战局。伐奴城指日可下,平山明日告捷,李谨行纵有天大本事,也再难坚持,驱逐外寇近在眼前,他兴奋得夜不能寐。孰料第二天上午,却收到难以置信的军情,平山攻守换位,反客为主,占绝对优势的联军丢了西瓜捡芝麻,富翁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连家当也不得不重新置办。林勇刚详细听朴大彻的信使报告后,不急不恼,还开了句玩笑:“瞧你们日子过的,怎么把饭锅都混没了。”众人诧异间,林勇刚说:“那假神将抱了西瓜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已成了我瓮中之鳖。”诸将恍然大悟,无不叹服。遂传军令速集二十万斤粮草及必备什物送往平山,传嘱朴大彻只养精蓄锐,但闻隘口内开打,即挥军猛攻,不放敌一人逃命。
第二道军令也已经拟好,待伐奴城捷报到即发出,大意是,夺城后稍加休整,即回军平山歼敌。林勇刚成竹在胸,单等捷报。
或是天运不济,隔二日下午又接到高仁的快马急件,林勇刚只道是捷报,拆开急看,一盆凉水从头上泼下来。书信大义是:朴大强贪色殒命,葛尔图大意丢城,高仁收拾残局退守平山,不意遭前后夹攻,只得绕道而返。事关重大者有二,须快马先报,其一,葛尔图丢城疑有内情,似与敌串通,唐将乞乞仲象本可以追而杀之,却任其逃逸。今天又一次放了他,还赠以干粮,是其前疑之佐证,而今时运多舛,人心难测,宜设宴埋伏刀斧手,先行擒之,以审其详。其二,我军屡败,实应细度以往之兵略,择其善者去其谬恶,览系列之战例,确确非我辈无能,实在敌尤诡诈凶猛耳。与虎狼之师战,集众强对,实为下策,宜速调整之。我观百家奇谋,机变而已,只有走为最上策,又非雄才大略者不易为也。为今之举,速退兵而从长计议,不以一时一事为修短,不屑一城一地之得失,集半岛全民之力,变孤军为遍地开花,如此可尽占天时地利与人和,强虏之败撤唯时而已。这一封书信教林勇刚脸上风云变勾,初走惊雷,继之以倾盆大雨,继之以电闪风狂,继之以云薄初霁,最后多云转晴,经历了惊、怒、恨、思、静五个过程,反复读几遍之后,已面带笑容,连连称妙。高仁对战略的看法,正与林勇刚前些日反思相吻合,随即快马传令,命朴大彻全军速撤连夜返回。轻骑信使到平山,正是沙勿帕喊得正欢的当儿,军令一到,联军便撤了,于是给沙勿帕留下一大堆牛皮,任他狂吹。林勇刚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举措,保全了万把联军的性命。若说沙勿帕的杰作百无一用,也不是事实。联军中的靺鞨常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同族亲哪辈辈亲,砸断骨头连
着筋。”
葛尔图果然在夜半酒宴上被药翻,林勇刚命人囚之于密室,待明日细审,高仁怕葛尔图一旦逃脱定会迁怒于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更深人静时,买通了看守,把他用大袋子装了扎紧口,扔进湍急的瓠芦河中。伦巴图大军凌晨回到七重城,闻传葛尔图不见了,甚觉蹊跷,闯主帅大帐找了几回,一无所获。最终林勇刚教他统领靺鞨军,又大赏银子了事。
林勇刚,高仁等谋划新的战略,把眼光先放远放长,派高仁与新罗国结盟,说服国王金法敏占百济故地,共同对付唐军,谁也不甘受制于外强,双方一拍即合,留高句丽精兵万人屯新罗国七重城,其余的派到百姓之中,重操旧业,各自谋生。林勇刚对他们讲: “一个人正睡觉,冷丁被窝里钻进一个耗子一条蛇,他会吓一跳。人在树林中走,脖颈儿里掉进一个毛毛虫,也会吓一跳。你们是百姓,也是我的将士,派你们到民间去,就是让唐军不得安生,怎样做你们知道。”上万靺鞨,仍被摆在前沿刀尖儿上生活,林勇刚让他们做为小股奇兵,伺机侵扰。高句丽人与靺鞨,是一种特殊的雇佣关系,这次又设了诸多奖项,杀兵斩将烧粮焚房赏金各有差,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从此,占领伐奴城的唐军将士生成一种怪怪的感觉,身上常有芒刺在扎,总好像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狠狠地盯着,不知啥时候要出事,总之,心里颇不踏实。
刘铁英经历了一番生死,二度占了伐奴城,她创造了神话,却自己抹掉了百姓心中“神女”的那个“神”字。前日联军攻破伐奴城,唐军退得仓卒,遂使早先关押的数十新罗军士〖ZW(〗〖HT6〗见本书第十七章。〖ZW)〗〖HT4”〗。从密牢中逃出,很快,金太守一家和许大恒等人被害真相大白于世。而刘铁英当日马踏老妇人亦在广衢众目之下,百姓们心中崇高的形象倾刻跌落尘埃,伪善使他们的心灵受到沉重的伤害。刘铁英的所为基于政治利益,从历史角度看无可厚非,百姓不看政治,他们要看事实。此番进入城中的刘铁英,再也看不到敬仰拥戴的眼神,老百姓脸冷冷的,蒙着一层灰,这是被欺骗猛悟后生成的颜色。
人,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都有丰富的情感,政治家也好,军事家也罢,概莫能外。看到百姓们这般脸色,她表面神情自若,内心却受震动,脑中第一信号是:再让他们守城是不可能了,征粮也不会再有以往的场面了——令刘铁英颇为自豪的场面。当初唐军刚进城时,公买公卖,以市价征粮,神女之名传开后,卖变成了送,排成长龙馈赠的场面,颇让女神心怡。现在,这一切永远地结束了。刚强的刘铁英仍要用智慧破解这道难题。她真是铁石心肠吗?其实她内心深深的愧疚,主要是对两位老妇人。一个无辜死在马蹄下,另一个葬身火海,而后者,正是为她报信,救了全军性命的金太守夫人。细心的读者或早已看出,当初命人扮强贼火烧金府的正是刘铁英。金夫人为报答救助女儿的恩,将金太守与许大恒的密谋泄给刘铁英,由是她加强防范,唐军抓住了许大恒的信使,截获了密信,又派人送出城,将计就计,来了个偷梁换柱。信中是以刘铁英府中正房起火为号,事实上变成了金府。火烧金府,刘铁英没有犹豫,为了制敌,也为了收买人心,她不惜恩将仇报,杀掉了金积善全家。只在她为朴大强所逼,割腕自尽的当儿,想到了两个老妇人,脑中油然跳出“报应”两个字。这两个字的出现,使她赴死更为从容,脸上还挂着自嘲,讥讽的笑。
刘铁英身份变了,友军首领成了统治者。在其位方知为政的艰难,她心里装着两件大事,一是防敌攻城,二是征集粮草,至于治而统之,如冷手抓热馒头,无从下手也无暇顾及,直至乱子频出,方才引起她的重视。平山一战之后,整个半岛无大的军事行动,于是开始了城内外大规模的征粮。刘铁英打算粮食征足后,和小强共同押运回平壤,脱离千夫冷眼。可是以往轻而易举的事,今番做起来事事不顺。号称朝鲜半岛“延伸的土地”的米粮之乡,一夜之间粮草全无。出城征粮的人,常有伤亡,凶器都是些木竹之类不起眼的东西,却常致人以死地,想反击又没有对手,弄得一个个如大白天碰到鬼一般。这还不算,从征粮开始,刘铁英的府上就没消停过,每天来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声言来要帐。“那时把粮食送来,钱到现在还没给我呐。”“我们哪说不要钱了?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没有钱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刘铁英起初接待几伙,好言劝慰,问清年、月、日时送的,付了一些银两,得的人回去一张扬,全城人便蜂拥而至,看那劲头,不把军库要空誓不罢休。大家族贵夫人斗不过流氓、无赖,刘铁英知道上当后,一怒之下把他们赶了出去,流氓们却聚在门外不走,嘴里念叨着“该钱不给,屁眼朝北”之类的三七疙瘩话,此后竟每日当差一般准时,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嘴里泼出的脏话臭了半条街,这下激怒了沙勿帕,“这是本老爷的看家本事,撒野也不选个地方?”拖着大斧冲出门来,人们轰地散了,沙勿帕骂了一阵,回去喝水,门外即刻又臭气熏天。沙勿帕气得没辙,索性让士兵抓住几个领头的,当街砍掉了脑袋,终算平了一场风波,然而这些人一闹腾,把小孩子教会了,大街小巷中,小孩子打架也以屁眼儿朝南朝北地对骂,把老沙喊得心焦,拎着大巴掌冲出来,小孩兔子般地逃,看沙勿帕不追了,老远地来一句:“该钱不还,屁眼儿朝南!”
怪事连连,就是让你心烦。隔三差五非出点事不可。半夜里府门外狼哭鬼嚎地叫,吵得一塌糊涂,派人开门一看,两伙人群殴斗,打得鼻青脸肿,一见门开了,冲进来找晴天大老爷评理,死赖硬缠,教人不得安宁。或夜深人静,忽从府东西两面围墙扔大石头往里砸,惊动了卫士,提灯笼喊着抓人,闹得半夜,一无所获。或夜色阑珊,从外面往里射弹弓,石弹竟飞入卧房,派人蹲坑终于抓住一个,是十五六岁半大孩子。斥道: “大黑天捣什么乱!”答曰:“打鸟。”“半夜打啥鸟,再捣乱扒你皮!”“打夜猫子。”“我看你像个夜猫子”。于是乎一顿大嘴巴,打得他满地找牙。可是止不住,石弹还是经常到卧房串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流氓又打起了府门的主意,诸如“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咯厌人”之类层出不穷。今儿晚帖一幅恶意对联,明儿晚门上泼一片大粪,后儿晚门打不开,一个木杠把两个门环穿起来。大后儿晚门口放一小棺材,第二天一早开门,门军自我解嘲说,“今天挺吉利,见棺材,升官又发财。”揭盖子一看,一大堆臭狗屎,熏得他一顿大呕。大大后天还好,没有对联,没有大粪,没有木杠,没有小棺材,没有臭狗屎,府中人心里稍舒缓,待迈出大门槛,抬头一看,门前两个石狮被泼了个狗血淋头。
外面闹得不亦乐乎,颇令刘铁英警觉,她本能地感到这是有组织的行动,不可小觑,看似下三滥的小把戏,实则胜似千军万马,在一系列现象的后面,俨然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且是个绝对的高手,它夺去了致胜的法宝——民心。刘铁英知道失去民心,恰恰在于自己的得意之笔。像古今玩弄政治的人一样,她不后悔,只是知道犯了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大忌,她要设法补救,夺回法宝,于是派人去请乞乞仲象。
乞乞仲象军营的状况比府上好不了多少,也遭遇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大有豆腐掉灰堆的那种感觉。英雄所见略同,他对刘铁英说,“这是敌人的一个战法,很难缠。二人商议一番,决定亲自到百姓中体察一下。
已是初秋,伐奴城叫花子堆里多了一个人,很不起眼,唯其不起眼,没有谁注意他,其形象一色的蓬头垢面,衣衫褴楼。不同的是腰佝偻得像只大虾,走路颤颤的颇像今天的一种霹雳舞步。叫花子们看他可怜,常把获得的嗟来之食和他分享,他不说话,只顾吃,连个谢字也没有。于是同类烦了,不理他,时不时还取笑一番。他不以为意,开始自食其力,踽踽独行,或有收获,便被抢了,他却不急不恼,依然从容地行“霹雳舞步”。人们意料他很快会变成死倒,日复一日,却走不到人生终点。其实人们不曾注意,这叫花子有着尖锐的眼神,每每在闹市一隅,坐在墙根,嘴里嚼一根干草棍儿,咀得三尺涎水,在呕人的动作掩护下,认真观察人们的脸色,尤其在靺鞨官兵队列走过时,围观的脸变得丰富而生动,简直是抵触、厌恶、不屑、无奈、阴暗、仇恨的大杂烩。他始而震惊,看得多了,眼神便变得深沉。
这一天,叫花子依旧坐墙根,口中嚼得滴涎,眼睛却跟着走过的一小队靺鞨兵。突然,从他对面的人群中飞出一个萝卜大小的纸包,正砸在队伍最后那位兵的头上,纸包与披发的脑袋撞击后瞬间散开,一股恶臭倏然间弥漫开来,屎尿粘糊糊地摊了他一头一脸和下意识触抹的手。周围的人捂着鼻子兴灾乐祸地笑。兵们大怒,看着同伴的那惨相又憋不住笑。直到被头上笼罩着臭物臊气的兵的恶骂提醒,方才想到抓人,怎奈一堆几十个人都捏着鼻子叫“不是我。”兵们嘿儿唬了半天,一时竟没了主意,满头臊臭的兵大抵被屎尿激出了聪灵,暴跳地叫,“都他娘的猪脑子!挨个闻他们的手,有臭味的,就是那个坏种。”兵们恍然大悟,便依言去做,兴灾乐祸的笑声嘎然而止,人群出现了躁动,一条汉子猛窜出人群,喊一句:“就是我!”瞬间已跑出几十步。兵们一怔的当口,纷纷拔刀提枪去追,被兵头叫住了。他冷笑一声:“找死”,摘弓搭箭,控弦将发。人群中便有人直往前挤,被前面的人死死挡住,其势已经迟了,弓如满月的刹那间,横向飞来一根长棍,正中那控弦的手,一颤一松,箭便飞空了。只见前面奔跑的汉子拐个弯,不见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兵们既刻发现是墙根坐着的佝偻鬼捣乱,一声喊扑过去,叫花子不一刻便鼻青脸肿,满嘴是血,身子蜷成一团,任凭打,兀自不动。在人们“打死人啦”的喊声连成一片时,兵们才住了手,满头屎尿的兵还不解气,将臭臊物抹了叫花子一头一脸,方才愤愤而去。人们围上来,叫花子第一次说了句生硬的高句丽话:“闹着玩都不懂,要杀人。”早有人端来清水要帮他洗,他死活不干,求人把棍子捡回来,强撑着站起,佝偻着行他颤颤的舞步,嘴里叨叨着“到小河洗”,出城去了。
 脏兮兮的佝偻的叫花子成了受欢迎的人,只要饿了,便有东西送上,且再无人来抢,他依旧不说话,只顾吃,人们了解他的性情,再不嗔怪。叫花子对这些变化并不在意,且不伐功,于是大家更喜欢他,于是得以接近市井人,于是得闻街谈巷议,于是得知反客为主的大唐靺鞨受到民心的普遍排斥。这其间,也听到了盛传的一件事——撕破天”又在作孽。
这“撕破天”是伐奴城中一霸,有钱有势。他有几分蛮力,自幼学过几下拳脚,兼之财大气粗,与他切磋武功的人,大都曲意相让,于是便狂得可以,自号撕破天。百济亡国,这里一度失控,他乘乱豢养了一批打手,肆意横行,欺压良善。金太守奉命驻守伐奴城,他为乱不已,被许大恒狠狠地教训了一回,才知道天也不是那么容易撕,被迫收敛。伐奴城易主、尚无暇顾及民间的事,撕破天又旧病复发。此人出奇的好色,看到谁家的女孩儿好,无论待嫁已婚,便非弄到手不可,名为迎聘,实为强抢,人家稍有微词,就大打出手,如若反抗,只有家破人亡的份,许多受害者只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撕破天心狠手辣,杀人害命若同儿戏,良家女儿不堪凌辱轻生者有之,折磨致死者有之,这一个撕破天,撕破多少美满姻缘,撕裂了几多家庭的幸福。
撕破天妻妾成群,倒也糟心得很,后院醋罐子成精,整日里闹个扬儿翻天,这促他祸害人的损招儿升级,再不往家里抢人,直接霸到人家里去,谁家的女人漂亮,他便带打手闯进去,大模大样地当起上门的姑爷,男人反抗,非抓即打,更以杀掉全家相威肋,于是赖着不走,为所欲为,住多少天任凭自己高兴。且说那行着舞步的叫花子,听到撕破天作孽的消息,便开始到城南一带转,探访到那流氓仅月余便祸临四家,伤害三条人命,现正在一户可怜的人家坐威坐福,探寻到那家的宅院后,佝偻着行霹雳舞步的叫花子从此便消失了。
聪明的读者或能猜到那叫花子就是乞乞仲象,他现在正与刘铁英、沙勿帕、李小强等人商议,实施一个收买人心的计划——造势惩处恶霸撕破天。
城南的人们从未看过如此大快人心的戏。这日上午辰时,五百名靺鞨兵把撕破天霸占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不攻杀却鸣锣聚众,很快大街小巷人头攒动,连近处的房顶树上都满是人。几十个护院的打手早没了往日的威风,龟缩在院子里大气不敢出。刘铁英重占伐奴城后,无暇顾及治安,为防城民反抗,收缴了所有武器,连屠户的尖刀也是用时现发,用毕收回,因而这护院的打手,拿的都是棍棒,吓百姓们倒还顶用,一遇明晃晃的刀枪弓箭,即刻傻了眼。乞乞仲象、李小强带兵破柴门进院,声言只找撕破天算帐,护院的打手如遇敕令,扔掉棍站在一旁。撕破天撞出门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只是那张脸却看不得了,四十刚出头的年龄,两腮下垂,面带晦暗,活脱脱一个猛将坯子,而今沉湎于酒色,如行尸走肉一般,出门还张狂强横,抄起一支棍做拼命状。撕破天这个名号,惹得乞乞仲象和李小强都想会他一会,一见这副尊容就呕了,只派一个士兵上前,三拳两脚即治得服服贴贴,看客们后悔不迭,纷纷说知道他这么熊,咱们早就收拾他了。
乞乞仲象一发动,宅院便成了控拆场,受害的百姓纷纷数撕破天的罪,哭声迭起,群情激愤,喊杀声不绝于耳。乞乞仲象举目张望,又看到了久违的眼神,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他高声宣布,把撕破天拉到城外,为受害的百姓报仇,一言即出,叫好声回应响彻。行刑的队伍见首不见尾,掉了脑袋的撕破天,片刻成了肉饼。乞乞仲象看着激情高涨的人群,心里不由得佩服刘铁英的神算。待场面静下来时,乞乞仲象讲话说,我大唐靺鞨到伐奴城来,就是为保护全城百姓,今后无论哪个有冤屈,尽管找大将军夫人,她一定会为你们做主。讲话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全场静静的,可人们的眼神却变了,冷而又冷,令乞乞仲象心中一震。有个中年男子要求说话,乞乞仲象准了。那男子说:“你为百姓除掉恶霸撕破天,我们谢了。我且问你,霸占别人家的恶棍该杀,你们强占我们家园几十天,是不是也该走了。”乞乞仲象愣了,一时语塞,唯耳边小声连锁般的赞许却听得清晰。这时,近前的一个学究模样的人大声说了一句朝鲜话,又赢来一片叫好。乞乞仲象从小就和高句丽人频繁接触。这句话却不甚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他有点迷惑。中年男子高深莫测的一笑说:“听不懂吗?我用汉话说给你听。老先生说的是我们民族的成语,翻成你们汉文,叫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乞乞仲象心中猛地跳出四个字:人心难违。
刘铁英种种努力未能奏效,事在必然,人心冷了,不是轻易能热起来的,且非当其时,用今天的话说,形势变了,这是民族矛盾上升所致。十几年前,百济人和占据这里的唐军曾共同度过一段政治清平的日子。当时,大唐与新罗国联合灭了百济,唐高宗诏命在百济置熊津等五个都督府实施统治,奉命治理百济的最高长官就是刘铁英的结义兄长刘仁轨。这位仁兄雄才大略、治世有方。其时百济经过多年的战乱。“合境凋残,僵尸相属”〖ZW(〗〖HT6〗语出《旧唐书·刘仁轨列转》。〖ZW)〗〖HT4”〗,刘仁轨采取一系列措施,来安抚民心,恢复社会秩序,掩埋骸骨,登记户口,任命官长,治理村落,铺路架桥,修补堤堰,恢复陂塘,督促百姓种田养蚕,赈济百姓,赡养孤老,很快医治了战争带来的创伤,百姓们安居乐业〖ZW(〗〖HT6〗见《资治通鉴》二百一。〖ZW)〗〖HT4”〗,而后刘仁轨又率大唐在百济各部屯田积粮,训练士卒。因此,刘仁轨在百济颇受拥戴,多年后的今天,人们仍念及他的好处。相形之下,他的义妹所为,本就是小恩小惠,且为了制敌,不慎又自揭了伪善的皮,而况林勇刚驱逐强虏的宣传,已深入人心,他遍地开花的战略也已被同族接受,早变成了百姓们的行动,刘铁英之属已陷入民族矛盾的漩涡中,这时,即使付出再大的努力,终是枉然。番番努力失败,他们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期间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林勇刚与新罗王金法敏及朝鲜半岛的反唐势力已结成联盟,新罗王公开收纳高句丽反唐余部,又派兵占据百济故地,处处遏制唐军。当刘铁英等人无计可施的时候,伐奴城已经孤立,城四周几十里外己布满新罗军,虽无进攻的意向,却死盯着即将收获的庄稼。与此同时,城内骚扰升级,变先前的小伎俩为饲机攻击,日袭夜扰,神出鬼没。唐军战斗力虽强,无奈人在明处,敌在暗处,防不胜防。死神在头顶望着不断流血的大唐靺鞨军人狰狞地笑,可怜的占领者被罩在恐怖的阴云之下。这些悍猛的靺鞨勇士,战场上叱咤风云,搏杀只当儿戏,且视死如归,却在这似与鬼打交道的日子里倍受煎熬。靺鞨人不怕流血,但总要流得悍气,如今这样窝窝囊囊地流,尤其让他们无法忍受。占领军开始人心浮动。沙勿帕本来受命保护大将军夫人,住在府中,如今暴躁得不行,跳着脚叫喊要回军营,率斧头军杀人报复。刘铁英、乞乞仲象知道在此难有作为,眼下只有一条路,走。
唐军大队最后一个军士后脚刚出东城门,伐奴城中鞭炮齐鸣,经久不息。暴怒的沙勿帕哇哇怪叫,勒马转身,非要去劈“埋汰他们的混帐王八羔子的脑袋”,被乞乞仲象喝住。那愣头青恨恨地回队,口中赃话不停地喷。乞乞仲象转头看一眼神情自若的刘铁英,叹息说:“人心哪,好厉害。”见她没有反应,追问道:“你说呢?夫人。”未料刘铁英却颇现志得意满之态,微笑着说:“今天是占据伐奴城的五十五天,费尽我五十五年的心力,想我一个女流能有这番经历,今生太值了,终算没有枉活,城内放鞭炮是为我庆贺和送行,这你听不出来吗?”诸将无不叹服。刘铁英有充分理由自豪,这一番生死的历练中,她超越了自我,创造了奇迹,名留青史,理所当然。
乞乞仲象对这位奇女子也是尤衷的钦佩。他由并辔而行,豪气勃发的夫人想到了大将军李谨行,他们是人中奇杰,功业卓著,且有更高的追求,靺鞨中的有志者,面对他们显赫的地位,大抵生出“大丈夫当如是耳”的慨叹。而此刻乞乞仲象心中却突然生出“道不同”的念头。现在,封侯拜将之于乞乞仲象已经没有吸引力,他的思想已经到了更高的境界,要成就民族伟业。这个思想在他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得益于在伐奴城中短暂的经历,得益于令他难忘的冷而又冷的眼神,最大的收获是他当叫花子那段时日,他看到那眼神的另一面,质朴、善良、友好、坚定、自信。他们不幸,因为在战乱中,乞乞仲象却觉得他们幸福,因为他们毕竟在自己的国家,相形之下,靺鞨太惨了。靺鞨该有自己的疆国,这是靺鞨人的唯一归宿。自己内部一定要统一起来,一定要收拾散沙般不相总一的局面!这是几年来乞乞仲象理性的思考。现在,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要拯赦靺鞨。
经过这一番历练,乞乞仲象成熟了,昨天的部落酋长成了驰骋沙场的大将,他开始深思熟虑的思考问题,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扩大自己的势力,要积蓄力量,尽管目标尚在朦胧中,但他知道现在仍需依托李谨行,况且,要统一靺鞨,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想到这里,乞乞仲象觉得肩头沉甸甸的,脑中不由得闪出神秀禅师当年开示他的幕幕影像,老萨满临终嘱托忽响耳畔:“那或入口中,不是一个国字吗!”三年前听这句话,并没留太深刻的印像,此时此刻回忆起来,是那样有震撼力——这是与三年来的经历相关——“挽救靺鞨的路找到啦!”他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刘铁英转头看着两眼放光的乞乞仲象问。
“噢,我在想这几个月的征战,能在大将军和夫人这样的英雄豪杰麾下,我乞乞仲象真是三生有幸。”
其时,刘铁英和乞乞仲象是败军之将,但这是天意使然,非人谋所能扭转,因而二人神情颇为平和,现在他们的思绪正徜徉在对自己几个月来难得的收获(益)的品味之中。刘铁英豪气洋溢,志得意满,殊不知她的一个更大惊喜正握在从京师赶往平壤的钦差手中。而乞乞仲象的收获是深层的,历史性的,与刘铁英获得和将获得的功利头衔和荣耀,实在不能同日而语。至于形势,二人看法相同,且预料非虚,在民族矛盾的漩涡中,平壤的景况也好不到哪里,大将军李谨行进退维谷。这又给乞乞仲象心中塞上谜团,不由得问刘铁英:
“夫人,这平壤一带,是不是咱们的地方?”
“按说该是咱们的地方,是咱们豁着性命打下的。”
“打下的没错,可以前是咱们的地方吗?是不是别人的地方,咱们强占的,我咋心里总不那么踏实。”
“这个?我也说不好,哎!有人能说明白。”
“谁呀?”
“我的义兄刘仁轨,他通今博古,无所不知。”
“我能见到这位义兄吗?”
“我想你能见到他。”
“我听大将军说过,一提起你那义兄,你就说个没完,有空给我讲一讲他吧。”
“好哇!记下这笔账,到平壤之后,我一定说给你听。”

第二十一章 盛赞义兄
刘铁英收获一个天大的惊喜,回到平壤的第二天,朝廷的钦差到了,圣旨下,大唐天子嘉奖刘铁英守卫伐奴城不没妇勇,册封其为燕国夫人,赐凤冠霞佩,金银缎绵和女乐一部。喜讯传出,上下沸腾,各部将领及郡县督都、刺使、酋长送礼祝贺,李谨行摆宴席大庆三天。有史以来,靺鞨女人获此殊荣,尚无先例。这对李谨行来说也是好消息,刘铁英被封为燕国夫人,无疑提供了信息,朝廷已给他留了一个位置,这位置旁人不能争,燕国公非他莫属,他尽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过尚有潜台词:燕国公的桂冠给你留着,非立大功而不能摘取,逼着这伏枥老骥有所作为。这让李谨行颇为兴奋,但静而思之,内心也确有那么一丁点儿失落,这最高的册封,竟让夫人占了先,若是他先被封为燕国公,再顺势封燕国夫人那该多好,唉,总有沾女人光之嫌。天不遂人愿,自有天的道理,也是无奈的事。
刘铁英三天中享尽荣耀,穿戴御赐的凤冠霞佩,仪态万方,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一部女乐中十八位妙龄少女,早己把刘铁英伐奴城拒敌的事编成唱词,如今轻歌漫舞中飘出对这位女英雄的赞扬。而后,燕国夫人居高临下地颁发奖赏,获奖者匍匐在地千恩万谢,这感觉真是好极了。特别是属下将士真诚的庆贺和祝福,真让人感动。如她自己所说,做为一个女流,真是不枉此生。
燕国夫人在珍羞佳肴,肉山酒海,漫舞颂歌,溢美赞词中游历一番之后,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三天的盛宴结束了,她发现自己并不那么快乐。经荣历誉,并无隽永的回味,而今更深深地感到,这些不是她最需要的,解去盔甲,洗去征尘,说到底她是个真正的女人,此刻所渴望的竟然一点也没有得到。女人特有的敏感使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而她没有享受新婚的快乐。确也挑不出李谨行的错,他对刘铁英,热情有加,恭敬有加,第一晚为她接风,那气氛简直沸腾了。从第二天起,为答谢钦差及下属的诚意,免不了推杯换盏,一醉方休。李谨行夜夜酩酊,每晚躺在身边的他都是酒气熏天,不醒人事,而以往绝少如此。第四晚,她终于得到了迟来的爱,然而,还是不对劲儿,总觉得夫君有些心不在焉。女人特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开始寻找蛛丝蚂迹。工夫不负有心人,躺在炕席边的一根银钗成了俘虏,它分明不是靺鞨女人用的东西。靺鞨习俗,仆童均不用女孩,这与族中女人出奇的妒悍有关。刘铁英赴伐奴城之前,特意为大将军挑选四个仆童,那么这根银钗说明什么,显而易见。刘铁英不动声色,把仆童找来说话,和颜悦色地让他们吃糖果,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受宠若惊。但是,当她婉转地问起大将军的私生活,孩子们都格外警觉而三缄其口。他们知道,说了,一定得死,不说尚能侥幸活着。此后刘铁英在习上乙口中得知,瓠芦河大战后,为救助伤员,军中募集两千多女孩子,从中挑数百名,护理军中将领,当刘铁英问及给大将军挑几个,是哪些人时,习上乙不禁一愣,则顾左右而言他。“这些臭男人,都是一个味儿!”刘铁英心里骂道,但她还是不动声色的结束了谈话。靺鞨族的夫权是绝对的,女人们即使抓住了奸情,那毒劲也不敢往男人身上使,只把另一半致干死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前几日在兴奋中,未注意夫君对女乐的感觉,而今刘铁英下一番功夫,为女乐编一套歌舞,请诸将看。舞女中有个叫荷儿的女孩儿,伶珑乖巧,婀娜多姿,天生的美人。演出其间,李谨行一双眼,终未离开她,当两个人四目一碰,倏然放出光来,刘铁英看得真切,心中妒火汹汹,犹谈笑自如。当晚夫妻二人饭后闲谈时,刘铁英满面春风,对李谨行说:“大将军,为妻成全你一件好事。”说罢命人把荷儿传来。李谨行知道这话里有弦外之音,心中便有几分不快,且看她如何。荷儿进屋,袅娜玉立,低头听训。刘铁英让她抬头,这一刹那含羞的波光又与大将军的目光撞出火花,狠狠地在她心上刺了一下。刘铁英抑住心痛,微微一笑说:“荷儿,大将军喜欢你,我想让你来侍奉他,你愿意吗?”李谨行一听话不是味,刚一张嘴,被夫人的手势打住。
荷儿是中原女孩,不解靺鞨风俗,似这种情况,在中原司空见惯,此时虽含羞婉拒,面上却带喜色。刘铁英一见说:“荷儿愿意这事就好办了。”说罢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银钗,作势细看一会,递给李谨行,说道:“大将军,这样的美坯子,收在你身边,不能白享这艳福,这只钗子非比寻常,是我费好大劲儿找到的,送给她吧,留个念性。”李谨行哪里吃这一套,他勃然大怒,跃起身,抓起案上的茶杯,“啪”地摔个粉碎,气呼呼拔腿就走。刘铁英冷笑一声:“摔得好!你再向前迈一步,我就把她杀了。”声音不高,却把李谨行震住了,毕竟是英雄气短。情急之中,冒出没层次的话:“你想把她怎么样?”刘铁英强压怒火,平静地说:“好,你给我面子,我也让一步,本想杀她,看你老脸,我只要小妖精那双勾人的眼睛。”说罢传卫士行刑。荷儿早魂飞魄散,瑟瑟地痪在地上。李谨行眼睁睁看着卫士将荷儿拉走,心里着急,怜香惜玉,却救不得。刘铁英当即传令,“告诉那些小狐狸精,这就是勾男人的下场!”却又嘱咐下人:“这事不许张扬,谁传出去,我就挖谁眼睛。”
大将军夫妇开始了冷战,靺鞨女人敢在家中与男人叫劲,绝无仅有。靺鞨男人是家中的天,视女人为会生孩子的畜生,有了孩子,地位上一个台阶,但也不敢对男人说半个“不”字。刘铁英有所不同,她地位的升高,得益于义兄刘仁轨,也是受华风影响,两人在家中大抵平起平坐,但还是夫唱妇随。而今得封燕国夫人,又上一个大台阶,且她自觉全站在理上,李谨行不得不让她三分。其实对他来说,杀死个荷儿之类,没什么大不了,即如老婆打碎一件他喜爱的东西而已。靺鞨女人出奇的悍妒是自古如此的,男人见多不怪!从未因此而治她什么罪。这件事反而对他有个积极的促动:尽快摘下那燕国公的桂冠,他心中暗笑发狠,哼!到那时候,非把你醋坛子摔成八半儿不可。冷战依然,毕竟是多年夫妻,化解并不难。得到刘仁轨要来平壤消息的那一天,冷战正式结束,所谓夫妻无过夜之仇,两个亲热地睡一宿觉,便和好如初了,女人说:“看我哥哥来不告你状。”男人说:“告状我也不怕。”
刘仁轨是为朝鲜半岛局势恶化而来。新罗国反唐由暗转明。其国王金法敏公开收纳高勾丽反唐叛众,又占百济故地,并派兵把守,遏制唐军。朝廷震怒,唐高宗下诏削金法敏官职(大唐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乐浪郡王、新罗王),加封其弟唐右骁卫员外大将军金仁问为新罗王,令其自京师归国,同时任刘仁轨为鸡林道大总管,以卫尉李弼、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为副大总管,率军征战。刘仁轨此次来平壤,是以钦差大臣身份,宣圣意鼓午士气。钦差大臣非普通钦差,到如圣上亲临,又与李谨行刘铁英私交甚笃,二人焉能不予重视,于是乎兴师动众准备迎接,直忙活十几日,一切安排妥妥贴贴。准备停当后,刘铁英高兴,设宴款待诸将。席间,她兴高彩烈,说我这位义兄非同小可,比起当代英雄,均略胜一筹,和他相处如饮甘露。”诸将之于刘仁轨、如雷贯耳,见燕国夫人兴致正高,便让她讲一讲。果然,刘铁英一提起刘仁轨,滔滔不绝。为简明计,此处且由笔者捉刀。
刘仁轨,字正则,汴州尉氏(今河南尉氏)人,唐朝大臣,著名军事将领,海军统帅。他出生在隋末平民之家,身临乱世,自幼清贫。虽生活凄苦,却“恭谨好学”,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各地大规模农民起义频起,十岁的刘仁轨衣食无着,常与饥饿为伴,他却追时逐日专心苦学,“每行坐所在,辄书室地,由是博涉文史。”
唐高祖武德初年(公元618年),河南道大使,管国公任瑰向皇帝上表,正巧刘仁轨拜访在管府做仆人的朋友,他蹩进国公书房,见到案上的草稿,浏览之后提笔改了几处字句,正被任瑰撞见,他的朋友情知闯了大祸,跪地磕头不绝,十七岁的刘仁轨竟昂然而立,面无惧色。任瑰看那表章,文辞顺畅,焕然一新,惊异不已,即将刘仁轨补息州(今河南息县)参军,不久,又转任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尉。
刘仁轨刚正秉直,耻于阿谀奉迎,不为官场所容,上任许久默默无闻。唐太宗贞观十四年,已近不惑之年的刘仁轨却做了一件“惊天”的事,朝野震动。时驻陈仓军队中的折冲都尉鲁宁,(官在四品,如今部队的高级教官)自恃品高秩重,豪纵无礼,欺压良善,无人能止。刘仁轨好言相劝,令其不可再犯。鲁宁没把刘仁轨当根绿豆芽,绝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以致杀人害命。刘仁轨不惧权贵,竟越权将其投入狱中。鲁宁在狱中不期悔改,对刘仁轨横加漫骂,仁轨一怒之下,命将鲁宁乱仗击毙。岐州官员大惊,急忙上报朝廷。唐太宗得闻此事,大怒不已,命将刘仁轨斩首,即而觉得奇怪,说:“是何县尉,辄杀吾折冲!”于是命将刘仁轨押至长安,要当面质问。及至,唐太宗当面怒责,刘仁轨毫无畏惧,神色自若,述鲁宁当诛之罪后说:“鲁宁当着百姓的面无端污辱我,忍无可忍,确实忿而杀之。”时魏征在侧,见刘仁轨刚正无畏,便对唐太宗说:“陛下知隋朝为什么灭亡的吗?”唐太宗问其所以,魏征说:“隋末,百姓造反欺陵官吏,都是鲁宁这号人逼的。”太宗意稍解,还要试他胆气,佯怒斥之:“小小县尉,在我面前还理直气壮,不怕死吗?”刘仁轨从容回答:“面对仁君,无所惧也。”唐太宗转怒为喜,当即提拔刘仁轨为栎阳县丞。
刘仁轨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惧犯颜直谏。同年唐太宗要去同州狩猎,正赶上秋收时节,仁轨虑此行侵扰百姓,影响秋收,上书谏止。唐太宗感其诚,降玺书表彰他,其文曰:“卿职位虽卑,竭诚奉国,所陈之事,朕甚嘉之。”刘仁轨文笔流畅,论事精辟,通今博古,谴词用典,顺手拈来,颇具大家之风,当世人多喜好传焉。不久,刘仁轨升任新安县令,后累迁给事中,成为朝中大臣。
此后刘仁轨宦海沉浮,以其刚直的性情,多受磨难。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唐高宗为灭高句丽,决定先攻下百济(位于朝鲜半岛西南部),去其外援,命左威卫大将军苏定方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率水陆大军十万出兵百济,八月平定百济,朝廷在其地置熊津等五个都督府,并留郎将刘仁愿镇守百济城。十二月,唐高宗命李勣为辽东行军大总管,发兵征高旬丽。此战中,刘仁轨统帅水军,负责全军的后勤保障。此前刘仁轨秉公查案,得罪了其上司李义府,而今这上司便公报私仇,择气候极其恶劣之际逼迫刘仁轨押粮出海,遭遇大风,船覆,所部死伤严重,李义府乘机陷害,幸而有人主持公道,披露内情,刘仁轨方逃得了性命,被罢免一切职务,以白衣随军自效。
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刘仁轨遇到一个极好机会。朝廷命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安抚百济余众,不巧王文度于渡海时死去(疑为百济叛军所为),百济叛军勾结倭国为乱,乘机围攻百济城,留守的唐郎将刘仁愿告急,唐高宗诏令刘仁轨为检校带方州剌使,领王文度部众,从近道征发新罗兵增援刘仁愿。年届六十的刘仁轨闻讯大喜,说道:“天将富贵此翁耳。”于是选吉日而行,并发誓“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使夷俗遵命焉。”
花甲之年的刘仁轨第一次带兵出征,凭其满腹经纶和胸中百万精兵,连创奇迹。他治军严明,率军转战而前,所向无敌。叛将首领道琛在熊津江口立两道栅栏抗拒唐军,刘仁轨率部与新罗兵四面夹击,大败百济军,歼敌万余人。道琛连失两栅,遂解除了对刘仁愿的包围。此后叛军首领道琛与福信等招兵买马,其势愈壮,严重威胁唐军。刘仁轨见所带兵少,便与刘仁愿合兵一处,养精蓄锐。
龙朔二年(公元662年)二月,辽东行军大总管李勣久攻平壤不克,又值大雪,遂解围回军,这时刘仁轨己成孤军,唐高宗下诏刘仁轨,说一军不可独固,可投新罗,若其不收留,泛海还之可也。刘仁轨析论利弊,以国家大义为重,说服了众将,决定坚守百济。时叛军也认为唐军孤立无援,即将撤军,还遣使探问:“大使何时西还,当遣相送。”刘仁轨乘机搪塞,致使敌防守松驰。刘仁轨、刘仁愿即乘敌不备,率部突袭,相继攻克四城,歼敌及俘获甚众。叛军福信军退守真岘城(今朝国镇岑县),凭借临江高险,又当要冲,严兵守卫。刘仁轨又用计麻痹,不久伺其稍懈,又率军夜至真岘城下,驱众从四面攀草登城。天亮时终于拿下要郡,从而打通了从新罗运粮的道路,把死棋走活了。此时,唐高宗得知倭国出兵增援百济,遂命右威卫大将军孙仁师率军开拔赴熊津。时叛军福信失真岘城,处境日窘,内部又生乱。福信被扶余丰所杀,扶余丰遣使分别向高句丽,倭国乞师援助。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夏,倭国大智天皇以援助百济为名,令倭将毛野稚子等倾举27000余人向新罗发起进攻,夺取了沙鼻岐、奴江二城,切断了唐军与新罗的联系。刘仁轨所部情况危急,恰在这时,孙仁师率部抵达熊津与刘仁轨、刘仁愿会师,唐军兵势大振。遂召开军事会议,商讨进兵之策,刘仁轨力排众议,提出先攻取“群凶所聚”的百济巢穴周留城,认为“若克周留,诸城自下。”于是唐军兵分两路,孙仁师、刘仁愿和新罗王金法敏率军从陆路前往攻周留城,刘仁轨则与部将杜爽及百济降将扶余隆率战船,护送粮船由熊津沿自江而下,以便水陆并举,发动强攻。
九月初,唐军陆路在白江击败百济残部及倭兵,攻克周留城。周留一失,敌将全线崩溃,倭国遂派大将庐原君臣率水军万余浮海而来,拟自白江口登陆。此刻,刘仁轨率水军先一步到达。中日白江口海战由此打响。
中方战舰170艘,倭国战舰1000艘,唐军数量处于劣势,但战船精良。刘仁轨采取疲敌之策,先抢占有利位置,列战船于白江严阵以待。倭军率先发起进攻,毫无章法,不利而退。刘仁轨终不为所动,以逸待劳。倭寇见唐军不出,深以为胆却,盲目高估自己的实力,错误判断为:“我军争先,彼应自退”。于是未加整顿部署及细察天气变化,便“率日本乱伍中军之众,进打大唐坚阵之军”。刘仁轨见状,充分利用唐军战船的优势,指挥水军将倭船只左右夹住,使其回旋不得,随之再施以火攻,一时“烟焰张天,海水尽赤。”好一场恶杀,唐军四战四捷,胜绩辉煌,焚毁倭军战船400多艘,歼灭、俘虏日军万余,击毙倭将朴市田来津,百济叛王扶余丰乘乱逃奔高句丽,其所佩宝剑被唐军缴获.其王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和倭军全部投降,诸城归顺,百济再次得以平定。刘仁轨以其大智大勇赢得了中日战争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海战的全胜。日本史书记载,此战令倭国大智天皇恐惧之极,为防唐军进攻,自公元664年起,在国内耗费巨资,修筑了四道防线,尤未心安,此后即调整对外政策,向唐朝臣服,开始以中国为师谋求自强。
中日海战后,唐高宗召刘仁愿,孙仁师回朝,令刘仁轨领兵镇守百济,他尽展治世之才,政绩斐然。这一段已在本书二十章提过,现不赘述。且说刘仁愿回京城后,唐高宗问道:“卿在海东,前后奏请皆合事宜,而雅有文理,你是武将,何得然也。”刘仁愿据实回答:“刘仁轨之词,非臣所及也。”唐高宗闻之大喜,给刘仁轨晋升六级官阶,任其为带方州刺使,并为他在长安建第,厚赏其家。唐代诗人,西台侍郎(位三品)上官仪不尽感慨道:“仁轨遭黜削而能尽忠,仁愿秉节制而能荐贤,皆可谓君子矣。”
此后,刘仁轨做为朝廷高官,多有建树。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唐高宗在泰山举行祭祀活动,刘仁轨已平定辽海,率新罗、百济、耽罗、倭国四方使者归国,实现了当年出征时发过的誓言。高宗大喜,升刘仁轨为大司宪,后又兼检校太子左中护。翌年七月,刘仁轨又出任右相,咸亨三年(672年)出任太子左庶子,同年十一月又任同中书门下三品。咸亨四年(673年)三月,以其精通史学,文字绝佳,奉命修改国史。此时,朝鲜半岛出现危机,72岁高龄的刘仁轨又担重任。
今史家评论说:刘仁轨虽身为文官,但在古稀之年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极难能可贵。白江口海战的胜利,使刘仁轨成为中国战争史上为数不多的海军名将。在与高句丽、百济之战中,唐朝统治者对东征将领精加选择,诸如薛仁贵“勇冠三军”,庞同善“持军严整”,高佩“勤俭自处,忠果有谋。”,契芯何力“沉毅能断。有统御之才”,李勣“夙夜小心,忘身忧国”〖ZW(〗〖HT6〗见《资治通鉴》〖ZW)〗〖HT4”〗,都不愧为出类拔萃之辈,而刘仁轨更高出一筹,他不但智勇双全,且有较高的政治才能,又精通文史,如此全才,实不多见。上述系出于本书的需要,未能概全。
刘铁英娓娓道来,众将领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征战细节,生动之极,使得这宴会大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概,令将军们拍案叫绝。赞叹之余,越发想见一见这位老英雄。
“他长得啥样啊?”众人迫不及待地问。
李谨行夫妇相顾一笑,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二章 破解谜团
快马信使报:钦差大臣刘仁轨今晨从安市出发,李谨行夫妇依其路程,于午时三刻率众将并五千人马西出平壤城,三十里外迎接,到预定长亭整饬列队已毕,犹不见朝廷仪仗的影子;刘铁英盼兄心切,提出与李小强飞马去迎,诸将亦图先睹为快,都欲同去,李谨行由是命乞乞仲象,沙勿帕带二十轻骑随同前往。乞乞仲象心中意料即将见到的人物必是高大魁伟,八面威风,且那形象越发往他崇拜的西楚霸王上靠。沙勿帕却说老英雄必是大头环眼,满脸络腮胡须,还问李小强:“哎!老英雄上阵是不是也用开山大斧?”李小强忍不住笑,正要回答,刘铁英截住话头道:“别告诉他,让他们自己看。”这时已见大队人马迤逦而来,一行人快马加鞭迎上前去。
到底是皇家钦差,队伍好排场,前头数十面各色旗帜开路,紧随的是二百名手持各色兵器的仪仗,其后数千骑士簇拥着金黄色顶盖的宽大的八马乘舆,乘舆后竖一粗而长的旗杆,杆顶设一横梁,垂一面金边红底的大旗,左幅镶“大唐朝廷钦差大臣”字样,正中锈一个斗大的“刘”字,这威仪赫赫的仪仗,令人肃然。
驰及近前,刘铁英等人翻身下马,一个传令官已飞马而至,刘铁英通报毕,仪仗随即停下,前队分撤路两旁,让出一条道,四人急趋而前,乘舆前面帷帐向两侧掀起,位高权重的刘仁轨探出身来,这一刹那,教乞乞仲象,沙勿帕好生失望。灿然华丽的红色官服中,包裹着一个干干巴巴的白胡子老头儿,与他们心目中的老英雄大相径庭。刘铁英母子急忙上前,快乐地叫“哥哥”、“舅舅”,协卫士把刘仁轨搀扶下辇,倒身便拜。乞乞仲象忙伏身,沙勿帕尚在和自己叫劲,乞乞仲象一掌劈在他后腿弯处,也扑通跪倒。这细微动作刘仁轨看在眼里,他哈哈笑着扶起铁英母子,又向乞乞仲象二人做一手势:“将军请起!”语音洪亮掷地有声。二人起身不由得垂手而立。常言道第一眼最真,对于刘仁轨却决非如此。从面前的老英雄身上,再找不到他刚探出身来的情状。老人面目清癯,精神矍烁,智者宽阔的前额密布岁月的沟痕,尤其那一双灼人的眼神,深不可测,似看透世间的一切,坚毅的脸庞,嘴角,连同那双嶙峋的手,让人感到铁铸的一般,忍不住要摸。这位身材不高、瘦削却倔然而立的老人,分明是智慧和力量的统一,威风赫赫的仪仗与他相比顿觉黯然,令人不禁肃然而恭敬之。
刘铁英向哥哥引见乞乞仲象二人,刘仁轨微笑着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好一个壮士!”遂邀刘铁英母子同辇,乞乞仲象二人上马随行。沙勿帕得了金元宝似的高兴,说道:“大酋长,听到了吧,老英雄夸我‘好一个壮士’,我看这回他妈的谁敢不信!”
仪仗队伍不一时来到那长亭,李谨行率众将行罢大礼,便拥辇回平壤。刘仁轨问:“老夫远来,你这个大将军用什么招待我?”
“我早已备下宴席为老丞相接风。”
“不必铺张,宴席免了,我还是喜欢妹妹拿手的青菜萝卜大豆腐,喜好这口儿,把几位大将请来,一起吃饭,陪我说说话。”
刘仁轨说一不二,李谨行只得照办,当晚在大将军府设家宴,李谨行一家三口为东道,乞四比羽,乞乞仲象,习上乙、沙勿帕、赫音图坐陪。
刘仁轨确有无形的“威”,他一落坐,刚才还谈笑风生的诸将颇为拘束,个个正襟危坐,满脸肃然。李谨行夫妇敬接风酒毕,诸将犹肃然而坐,似待上司训示。刘仁轨见状,微微一笑,端杯呷一口酒,咂咂嘴,又放下酒杯说道:“这酒哇,真是好东西,中原人喜好酒的,乐子可多了。”众将闻而释然,小强在旁喊:“舅舅!讲一个!”
刘仁轨说: “好。当年我在息州,就碰到一位,这老兄和儿子抬一坛子酒回家,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个大跟头,坛子碎了,酒淌一地,他看着心疼,马上爬到地上猛喝一气,儿子拽他起来,他气得大叫:还不快爬下喝呀!来不及了,还等谁给你端下酒菜呀!”
众人哈哈大笑,还是有些拘束,笑声嘎然而止,沙勿帕不尽兴,壮着胆子说:“老丞相,再来一个!”
“好,我就再来一个!一个丈夫经常在外喝酒,回家很晚,总是受到妻奚落,哎!中原小户人家的妻可不像你们靺鞨,有的还怕老婆呢。这一天,喝得比每天都晚,回家进门,妻睡着了,他怕老婆骂,就悄悄走到女儿的摇篮边,一边晃摇篮,嘴里哼着哄孩子的小曲。妻子醒了,问道,‘你做什么呀!’丈夫舌头硬
硬地满嘴是理骂道:‘你这个老娘们儿真欠收拾,睡的像死猪,孩子哭了半天,我好容易才哄睡。’妻子勃然大怒,喊道:‘你哄谁呀!摇篮里是发面盆,明天蒸馍的!’”
众人开心地笑,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都说没听够,刘仁轨说,“那就再来一个。中原把饭馆叫酒家,那是我当县尉的时候,县里的师爷,好喝一口,逢喝必醉,醉了必出笑话。有一回,我们四五个人在一个酒家喝酒,喝了一通,他出去解手,回来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这酒家生意太好啦,连茅房都摆两桌,我们几个正纳闷儿,这时一伙人冲进来,揪住那醉鬼就打,我很生气,上前拉开,说道:‘他又没惹着你们,打他干什么。’来人说,我们在隔壁单间喝酒,这家伙跑到我们房里撒了泡尿就跑,造得满屋臊气,流得可哪儿都是!”
这回是哄堂大笑,沙勿帕乐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哎呀,老丞相,你他娘的真能白唬,可把老沙逗完了。”大家听罢一下子愣了,沙勿帕即发现嘴忘了把门,急得直抓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李谨行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刘仁轨拍了拍他的手背,其意是:别发火。随后说道:“现原形了吧!我就是让你们现原形。”一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沙勿帕原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一听这话,由羞变恼,又要来他那“唬拉巴叽”的劲儿,只听刘仁轨接着说:“你们不现原形,这酒喝个什么劲儿,我想和诸位说说话儿,唠唠嗑儿,都像刚才那么绷着,多没意思,沙将军哪,你别瞪眼,说真的,我挺喜欢你那个劲儿。”一番话说得大家完全放松了。沙勿帕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皮笑。
于是开始喝酒,气氛如朋友相聚。刘仁轨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沙勿帕,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我刚下车的时候,你没瞧起我!”
人熟为宝,沙勿帕嘿嘿笑着说:“哪能呢?咱俩一见面就对劲儿,你还夸我‘好一个壮士,’来着,大酋长亲耳听的,是吧!”
“臭子小,还耍赖,”刘仁轨笑骂着,你后腿弯挨那一掌是咋回事,不说实话,也不够朋友哇!”
沙勿帕不抗激:“够朋友?是。你出篷车那会儿,我真心凉了半截,这哪象夫人说的老英雄,活脱脱一个干巴老头儿,下车一看你眼睛,你猜咋的啦,我服了,老丞相,你的眼睛真厉害。”
“能说心里话,这才够朋友。你说的是,朋友们也这样说我,你们看,”刘仁轨把两眼一闭, “这就是干巴老头,”他又睁开眼睛,双目炯炯,说:“这就是大唐鸡林道大总管,刘仁轨是也。”
大家笑了,心情都很愉快,彼此间全无距离,刘仁轨又刨根问底:“沙勿帕,我刚下车时你到底怎么想?”
“咋想,说真话?”
“说真话。”
“好吧,我当时想,这样一个干巴老头,咋指挥千军万马,带兵打仗呵。”
“沙勿帕真够朋友,他说了实话。冲他这个劲,我也说几旬心里话。这可是老夫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话。先说说沙勿帕将军的疑问,有史以来,这类事情真的不少。一个草莽汉子能招来文入学士围着团团转;布衣青衫,身无分文的穷书生会有众多死心塌地的追随者;身不过五尺,貌不惊人的干巴老头儿却使金刚般孔武有力的战将为之血染沙场,他们挥一挥手,说一句话便有许多人行动起来,如风转水车一般,这是何道理?”刘仁轨环顾众将领一番,说道: “就是这些人擅长统御谋略。现在北方不靖,战乱频仍,苍生罹难,老夫每念及此,寝食难安。想我十几年前,初登这朝鲜半岛,发誓‘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于东夷’那是多大的气魄,仅用四年就附前言,率新罗百济等四方使者随圣上同祭泰山,那风光得很哪。让老夫始料不及的是,才过了七八年,这里又乱得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这里缺少有统御谋略的杰出人才。要说统御谋略,老夫略知一二,不瞒各位,我任太子左庶子,就是向未来的帝王传授统御之术。要是倒退三十年,老夫即当仁不让,成就北疆大业,可惜垂垂老矣,来日无多,且又人在朝中身不如己。这北方的事,我思之良久,总觉得靺鞨是当代英雄,世之豪杰,该成就一番大事。易经上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老夫这次来,有意寻一知己,传授统御谋略,得偿我人生一大夙愿。”古稀老人,话到情切眼睛竟有点儿湿。
一番话,诸将都听得心动,但各自理解不同,最受用的要数乞乞仲象,其收益说胜读十年书真不为过,如同黑暗中摸索的人猛然得到一束光。今天他成熟了,再不莽撞,他要观察一番,况心中尚有解不开的谜团,智者在此正好一问,于是他起身深施一礼,问道:“老丞相,末将有些事不懂,能问一问吗?”刘仁轨说:“好哇,你坐下问。”
“在这半岛上,征战好打,人心难平。人家说我们凭大国实力,强占他们的地方,还赖着不走,指我们为外寇,这谜团解不开,关乎士气,兵也不好带。”
“问得好!切中要害,老夫这次来,正要破这谜团,鼓午士气。可惜今天晚了,且待明日传达圣意后,我要好好讲一讲,不只这几个人,各郡县督都、刺使、酋长、各部将官,都来听。现在,咱们喝酒。”
已近人定亥时,家宴尽欢而散。
大将军府议事厅庄严肃穆,刘仁轨传圣上旨意后,众将官落座,李谨行宣布听鸡林道大总管训示。
刘仁轨和颜悦色,说道: “诸位将官不必拘束,今天聚会,我起个名字,叫答疑解惑,大家有什么想不通的,提出来,一起商议吧。”
昨晚家宴中的信息,早传到了各级将领之中,都知道老丞相平易近人,于是气氛渐趋活跃,纷纷提出疑问。归纳起来大抵以下几点:大唐朝廷在平壤,〖HT4”,5”〗氵〖KG-*2〗〖HT4”,5〗贝〖HT4”〗水(今大同江)流域驻军,是强占别人的地方吗?汉人和东夷人的关系,朝鲜高句丽的族源以及和华夏的关系,大唐天下到底多大等等。
刘仁轨真是奇才,他谈古论今,引经据典,深入浅出,道出了颇为有趣及诸将闻所未闻的东西,疑惑的谜团,一个一个地化解了。他先从老祖宗说起:
“人活在世上,不能忘了祖宗,也应该知道自己的祖宗。”刘仁轨声音洪亮,带有磁性,颇具亲和力,众将领侧耳倾听。
“天下有四种人,是按皮肤的颜色分的,有黄种人、白种人、棕种人、黑种人,我们是哪种人?对啦,都是黄种人,黄种人都是一家人。”
有个调皮的青年将军喊道:“老丞相,沙勿帕和咱们不是一家,他是黑种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沙勿帕经历昨晚的尴尬,今天特别乖,把冲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挠头皮嘿嘿笑道:“老沙脸是黑一点,肚皮可是黄色,老丞相,咱是一家人吧。”
刘仁轨笑着说:“当然是一家人,黑种人可不象沙勿帕的黑法,他们全身像咱北方的黑士,扔地里找不着,老夫是亲眼见过的。”幽默的话,带来笑声。刘仁轨接着说:“我们的祖宗是谁?咱们靺鞨每个氏族都有祖先英雄神,那不是最早的老祖宗,黄种人最早的老祖宗是盘古氏,盘古氏力大无穷,那时天地浑沌,像一只其大无比的蛋,这老祖宗用巨斧砍开了,蛋清上升为天,蛋黄下沉为地。”
沙勿帕一听乐了,“我说使开山斧的都是福将,咱老祖宗也用大斧。”习上乙捅了他一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老丞相一眼,又继续昕。
刘仁轨从盘古氏讲起,接着是女娲氏、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又讲禹王建立了夏朝,破坏禅让制,把王位传给儿子启,此后的王朝成了家天下,开始了流血的朝代更替,夏、商、周、秦、汉一代一代就这样传下来,直到今天的大唐。到此,刘仁轨做一小结:“咱华夏民族把燧人氏、伏羲氐、神农氏(炎帝)称之为三皇,把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称为五帝。以上讲的就是当今生活在九州之民的老祖宗,可这样叫起来,又麻烦得很,后人便找两个代表的人,炎帝和黄帝。把他们的后代都叫做炎黄子孙。我们呢,都是炎黄子孙。”
讲述中,刘仁轨把远古以来中国的神话传说,诸如,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伏羲创八卦、神农尝百草、黄帝大战蚩尤,颛顼大战共工,共工怒触不周山,后奕射日、尧帝嫁女禅传舜,虞舜五刑除四凶,大禹治水等等,讲得生动逼真,有声有色,诸将听得入迷。
沙勿帕这时才恍然大悟,高兴地挠着头皮,说道:“老丞相,你可真行,我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谁是自己的老祖宗。”
“老丞相,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习上乙恭恭敬敬地问:“你说黄种人都是一家,为啥你们叫汉人,把我们叫东夷呢。”
“问得好”,刘仁轨耐心地说:“汉人是习惯的叫法,说来也不准确,史来把西汉、东汉两朝的人叫汉人,以后就延续下来了,我看叫华夏人好。要按地域分,可以叫中原人、东北人、西北人恰当一些。再说,东夷不是什么坏话,咱们老祖宗伏羲氏,就是东夷人的首领。后汉书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东方叫做夷,夷是柢的意思,说天性柔顺,仁而好生,万物才柢地而出。史书说东夷有九种,有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有点牵强附会,那个九是多的意思。早在三千年前北方各夷就都在尧、舜、禹部落大联盟中,组成九州的一个大家庭,都是炎黄子孙,只是住的地方不同,你们住在东北,汉人生活在中原,是一个华夏大民族。”
“还是不一样。很多汉人看不起我们,跟我们叫夷种。”
“这样叫荒谬之极。世上没有纯种的民族,现在中原的汉人纯吗?不纯,几千年前就开始各族融合,人类要生存,有两件事是免不了的,一个是迁徒,一个是融合,华夏民族,就是九州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人类迁徙的大融合,这种融合要继续下去,刚才我说过,伏羲氏就是东夷族的首领。颛顼帝是完成华夏族和东夷族融合的首领。商朝的王族是东夷有狨氏部落,周朝王族是炎帝有邰氏部落,秦朝皇族的始祖也是东夷人,以后自然融合为华夏族。现在的大唐皇帝,先祖不也是鲜卑人吗?你们看,中原人和靺鞨不早就融合了吗?你们说说看,咱们是不是一家人,怎么能叫夷种呢?谁再这样叫,就是不肖子孙,是对祖宗的辱没。”
刘仁轨说罢,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正遇乞乞仲象期盼的眼神,放杯点头说:“噢,该回答各位的提问啦,好,先说朝鲜和高句丽。世人都以为朝鲜和高句丽是一回事,其实错了。他们是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建立的华夏朝廷的两个诸候国。”
诸将听愣了,以往他们都认为朝鲜就是高句丽,高句丽就是朝鲜,老丞相的话真是太新鲜了。刘仁轨明显感到一片期待的眼神,便说:“各位感兴趣,我就详细讲一讲。”
“创建古朝鲜的是商朝大臣箕子。此人道德文章当朝第一,偏偏生不逢时,遇到了昏庸无道的商纣王。纣王宠幸苏妲已,不恤国政,听信谗言,谄害忠良,把直言敢谏的忠臣杀掉,做成肉酱肉脯下酒。大忠臣比干冒死劝谏,被剖腹挖心。箕子见这昏君劝也无益,于是装疯为奴,纣王仍不放过他,囚在狱中。周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朝,箕子才得释放。他不愿事周,带五千人来到贝水流域,建立了朝鲜国,都平壤,武王封箕子为朝鲜王,史称箕氏朝鲜。箕子给这里带来先进的农业,百工技艺和中原文化,教以诗书,使知中原礼乐之制,衙门官制衣服悉随中国,成了天下闻名的华夏小国。你们听说中原孔圣人吧,他对这儿都十分向往,孔子说:‘道在中原行不通,我就带子路渡海到箕氏朝鲜去。’有人劝说:‘那是九夷之地,很简陋。’孔子说:‘君子住那里,有什么简陋的呢?’”
“箕子的后代一直经营着这个华夏小国,七百年后,秦国灭燕国,燕大将卫满带兵逃到朝鲜,推翻了朝鲜王箕准,自立为朝鲜王,史称卫氏朝鲜。又二百年后,汉武帝灭卫氏朝鲜,在这里设置玄菟、乐浪、临屯、真番四郡。那时候,高句丽还没有建国。六十年后,高句丽才在辽北卒本地区建国。其后四百年,高句丽乘西晋朝廷衰败和中原混乱,攻下了玄菟四郡,迁徒国人到这里并建都。这如同诸候逐鹿,是华夏大民族内部的地盘之争。唐军灭高句丽,是推翻其王族,打下平壤,谈不上收复失地,这里本来就是大唐地域,高句丽本来就是华夏的北方民族,我们是在自己土地上攻伐反叛。刘仁轨渊博的学识和雄辩的口才,令诸将钦佩之至,一个时辰过去了,听者兴趣正浓,讲者毫无倦意,又有人问,“那高句丽和朝鲜半岛三国,又是咋回事?”
“三千多年前,九州北方有个民族,史称鸟夷,这个氏族是以鸟为图腾,‘被服容止皆象鸟’,就是后来的秽族。鸟夷是尧舜时代部落大联盟的成员。那时,鸟夷有一个小部落国家叫索离国,一次国王出巡,随行的一个侍女未受王幸就有了身孕,国王大怒,要杀她。那侍女说:‘跟大王出行的一天,我看到天上有一条气裹着鸡蛋样的东西,打在我肚子上不见了,回来后就发现有身。’国王觉得蹊跷,就把她关起来,以后生个男孩,国王命人把婴孩扔进猪栏内,猪为他取暖,没有死,后来又扔到马棚里,马也照顾他。国王更觉神奇,就让那侍女扶养,取名叫东明。东明长大善射,勇猛异常,国王怕危及自己,要杀死他,于是东明向南逃走,遇到一条大河,后面追兵将到,东明用弓打水求救。鱼鳖纷纷滚上来聚成团,托着东明渡过了河。最后到了辽北夫余一带,与东夷部落生活在一起,建立扶余国,东明就做了国王。高句丽,就是夫余的一支。
“半岛上的其它两国,也是鸟夷后代的秽貊族人。西周末期,北方草原的貊系部族的一支南迁进入华夏东北部和朝鲜半岛,与当地土著居民秽人融合成沃沮,秽貊两个新民族。东汉时期,朝鲜半岛南端,则由沃沮,秽貊化分成三个小国,马韩、辰韩、弁韩。高句丽攻占半岛北部后、马韩中的一个小部落,统一了马韩诸部,建立了百济国,国王姓扶余,是从北方南迁的高句丽人。另一弁韩中的小部落统一了弁韩诸部,建立了新罗国,国王姓金,是本地人。自此,朝鲜半岛进入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鼎立的局面。 “
“只要翻开国史,就会看到半岛三国早就开始和华夏融合。六百年前,华夏文化就已深入朝鲜半岛。豪门子弟从小就必读《五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春秋》、《文选》。各国高层臣僚对中华文化造诣很深。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新罗女王真德献给大唐皇帝的五言织锦诗《太平颂》就非常有品味。老夫现在还背得出来。”
刘仁轨说罢,喝口茶清清嗓子,吟道:
大唐开洪业,巍巍皇犹昌。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崇雨施,理物体含章。深仁偕日月,抚远迈陶唐。
幡旗既赫赫,征鼓何煌煌。外夷违命者,翦没被天殃。
淳风凝幽显,遐迩竟呈祥。四时和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命任忠良。五三成一德,照我唐家光。
老丞相吟罢,诸将齐声叫好。刘仁轨接着说:“半岛三国都受我大唐册封,计封高句丽乐留王,宝藏王。册封百济,武王、义慈王。册封新罗、真平王、善德王(女)真德王(女)、武烈王、文武王。这三国早就是大唐属国。”
已近午时,李谨行见刘仁轨稍有倦意,便说道:“老丞相,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
刘仁轨笑笑说:“孔夫子言,诲人不倦,各位还有疑问吗?”
乞乞仲象欲罢不能,问道: “老丞相,照你这么说,这朝鲜半岛,也该属大唐,大唐的地盘有多大呀!”
刘仁轨耐心地说:“华夏历代帝王心里,只有朝廷,只有天下,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这个词,在他们心中,只是诸候。大唐地盘有多大,这么说吧,天下黄皮肤的人脚下,都是王土。王土上的人都是王臣,这就像一个大家族,家里人分财产,争地盘,争来争去,分分合合,到头来还是一家人。我华夏九州有史来也分分合合,分也好,合也罢,都是华夏民族的内部纷争。”
“你这样一说,我懂了,可是——”乞乞仲象欲言又止。
“别吞吞吐吐,乞乞仲象,你说下去。”
“半岛三国百姓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时间最短的高句丽,也有四百多年,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几十年来,战乱不断。大唐先灭百济,又灭高句丽,朝廷是在征伐叛逆,可在百姓眼里,是大唐攻占了他们家园,带来了灾难,他们现在把大唐看成是外寇。高句丽贼首林勇刚,就是抓住这一点鼓动百姓,争得了人心。我们却处处被动,民心真是可怕,我看要站住脚根,不那么容易。”
刘仁轨掩不住对这位年轻将军的好感,感慨的说:“这正是我担心的。胜负之本,在于民心,失去了民心,再想复得谈何容易。这里民风质朴,只要你诚心为他们做事,他们就拥护你。十年前我在百济,处境多么艰难,百姓开始也怀敌意,我诚心为他们做事,约束军队秋毫无犯,就获得了民心。我义妹在伐奴城,多得人心哪,百姓和她一起拼死守城………”
刘铁英打断他的话,说道:“哥哥,你不知情,我是站不住脚才撤回来的,是被人心打败了。”
“不对不对,”刘仁轨固执的说:“百姓是听信了林勇刚的挑拨。现在的处境,有朝廷的失策,也有官员的失职。总章二年,薛仁贵治理平壤,他本来有滥杀无辜的过错,可是诚心治理,便大有起色,民悦诚服。不料后来朝廷硬是调走他,以致前功尽弃。接任的官员,不为百姓做事,反而迫害他们,这不是官逼民反么?中国的事,就坏在无道昏君和贪官污吏手里。任何国度,君王昏庸,官吏腐败,老百姓也要造反,何况对于夷族。现在是做成了夹生饭,进退维谷。李谨行大将军来,是接个乱摊子,仗打的还算漂亮,征战之余,只是驻扎,不是治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刘铁英担心地问。
“办法是有的,就是派一位有统御谋略的奇才力挽狂澜,可是据我所知,朝廷现在派不出人来。我昨晚那一通议论,正是有感而发。北方的安宁,实赖有志于此的奇才。”说罢,他用期望的眼神环顾众将,乞乞仲象觉得在自己脸上多停了一会儿。
刘仁轨喝了几口茶,又继续说: “现在怎么办,圣命难违,就得吃这夹生饭。现在做好充分准备,运筹打一个速战速决的大仗。把新罗王金法敏打痛了,打得他俯首称臣,先向圣上交了账再说。能不能长期站稳脚跟,那就要看天意了。”
乞乞仲象的思想受到巨大撞击,它来自于积淀千载的中华文化,刘仁轨期待的眼神激活他躯体中无尽的潜力,使他放开心胸,直面未来。这一晚,他心绪万端,夜不能寐。直到东方发自,才万念归一: “我要拜老丞相为师,学统御谋略。”
“还得睡一会儿,明天我要找老丞相说说心里话。”想罢,安然入睡。
本书参考书目:
1、《史记·殷本纪》
2、 《史记·周本纪》
3、 《后汉书·东夷列传》
4、 《三国志·吕蒙传》
5、 《三国志·邓艾传》
6、 《隋书·东夷传》
7、 《南史·夷佰列传》
8、 《旧唐书·薛仁贵传》
9、 《旧唐书·刘仁轨传》
10、《旧唐书·东夷传之棘褐、
   扶余、高句丽、百济、新罗》
11、《资治通鉴·隋唐部分》
12、《旧唐书·太宗本纪》
13、《旧唐书·高宗本纪》
14、《旧唐书·契芯何力传》
15、《“渤海”史长编》
16、朱国忱、魏国忠著《渤海史稿》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三章 肉腐虫生
刘仁轨到平壤不久便感到半岛形势的严峻,矛盾错综复杂,最大的问题还是粮食,高勾丽遗民的扰乱尚在其次。已近深秋,西部边陲战事频仍,国内粮草本已紧缺,即便朝廷在一个月之内能筹集到粮食,北方已天寒地冻,迢迢几千里,在冰天雪岭中运送上千万斤粮食,已是绝对不可能。就地征粮,军中也拿不出银子,今春朝廷拨的粮晌也快用尽了。刘仁轨和李瑾行等人商议几次,决定在军中筹集银两,然军士们晌银赶发赶花,不得已遂决定向各都督府、刺史府借,好歹渡过寒冬,明年开春,一切都好办了。而不久反馈的探查信息却是:各州郡的府库大都亏空,亦出不了多少银子。李谨行素知下面已是“穷庙养肥了富和尚”,便提议向各州郡官员们借,刘仁轨准了。由是召集各位都督,刺史议事。
都护府议事大厅坐无虚席,座中除军中大将外,都是大唐的高级官员。各州郡都督、刺史大都是汉人,皆为朝廷精选的忠贞之士,赴任时的效忠辞言之凿凿,刘仁轨因之觉得和他们借些银两渡过目前的困境易如转圜,且这借字从堂堂大唐丞相金口玉牙口中流出,谁能不给他面子呢!未料刘仁轨讲清议事意图后,这些锦袍玉带的高官却没给他那张老脸添彩儿,偌大的议事厅,恰似煮熟干饭的高丽锅,撤火之后闷上了。一张张油光光的脸黯然地摆出低眉顺眼的情态,其状似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确乎大出刘仁轨意外,他毕竟老道,不动声色地看着前几日尚大谈自己忠诚和政绩的朝廷命官。这边却恼了沙勿帕,肚子里的火憋不住,腾地冒了出来,大概也晓得场合的严肃,因而将脏字减到底线:
“咋都哑巴啦!老丞相说的多实在呀,说是和你们借,也不是白跟你们要,开春就还,干啥连个屁也不放,你家的银子留着下崽儿呀!”
且说这些都督刺史,平日里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慑于刘仁轨位高权重,不敢造次,却哪里吃无级无品的靺鞨那一套,沙勿帕抢白的话音刚落,一排排低垂的头倏然抬起,齐齐地从眼中向楞头青射出忿然而蔑视的箭。沙勿帕火上浇油,大吼一声:
“看个老鸟!说你们不服咋的?”
“满嘴脏话成何体统,请问你几级几品哪,这儿哪有你讲话的份?”说话的是熙川刺史黄大中,此人年近四十,颇带威严的官气,话语声音不高,却咄咄逼人。
“啥几级几品?”黄大中的诘责显然有点效果,沙勿帕把他常说的“他娘的”省略了,然而他永远理直气壮。
”我不懂啥级呀品的,我就知道老丞相和我对劲儿,一见面就夸我‘好一个壮士’,前天还夸我‘够朋友’,咱老沙从不说瞎话,不信你问老丞相,谁他娘的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你有级有品咋的,有级有品连个屁也不敢放。”
黄大中似乎觉得不屑于和这无赖对语,转过脸不理他。像雄武好斗的战将杀得兴起,忽然间不见了对手,沙勿帕多少有点失望,正彷徨间,猛地从角落里窜出一句话:
“喂!好一个壮士!你够朋友,你出多少银子。”
这一支冷箭真射中了沙勿帕的要害。确实,他拿不出多少银子,他求救的目光和乞乞仲象相遇时,乞乞仲象做了个手势,沙勿帕会意,即刻来了精神。“喂!刚才的话是谁说的?你们敢和咱赌吗?我和大酋长把银子全拿出来,你们全拿出来,敢吗?”
沙勿帕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在座的靺鞨,他们互用眼光交流后,刘铁英说:“哥哥,诸将都愿把银子交出来。我也把前日朝廷赏赐和各位官员的贺礼全部献上。”无奈众靺鞨倾其所有,不过三千两,杯水车薪。李谨行提出派人回燕州去取,路远时长,也不可行,于是大家都看着老丞相。
刘仁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地对驻平壤的官员们说:
“列位同僚,军中靺鞨将领的慨然之举,你们做何感想?”
黄大中起身施礼道:“大人,我辈都是朝廷命官,焉有不为圣上分忧的道理,将军们确实令人钦佩,燕国夫人的忠心更令我辈敬服。不过我们情势不同。将军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的那点奉禄要养一大家子人哪,即便有积蓄也微微了了。我们也不是小气人,别说是借,就是孝敬朝廷又有何不可,只是这点儿银子解不了危急,望大人体查实情,再寻他途。”
黄大中的话倒也合情理,众官员即随声附和。刘仁轨听罢说道:“黄刺史言之有理,可目前这道坎也须闯过去,你有何高见?”
黄大中略一思忖:“若朝廷立下借据,标明偿还时日,我们每个州从民间筹集三十万斤粮草的银子,不在话下。”
刘仁轨环顾众人道:“诸位有把握吗?”
议事厅的气氛活跃起来,官员们信心十足,纷纷说道:“大人放心,不出十天,粮草即送到都护府。”
刘仁轨,李谨行觉得其事可行,于是大将军下令:由各州刺史执行借粮事宜,讲明意图,全凭百姓意愿施借,不强迫,不逼扰,各位都督严格监督,有欺压强迫者,务论其罪。都督、刺史满口应承,还面带喜色。
沙勿帕格外高兴,上前拍着黄大中的肩膀说:“黄大人,我是个粗人,别生我的气,刚才不是你们放不出屁,是我瞎放屁!”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其实官员们并不似黄大中说的那么穷,而今各个多有积蓄。赴平壤的官员五年一届,这批官员是去年春赴任的,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与前任交接后送其归国所见的场面。那些前任,而今脑满肠肥富得流油,大都发了横财,让后任看得眼热,在目送大车小辆远去的当儿,心中生出的是由羡慕到忌妒到“必须超过他”的念头。现在,对于向民间筹集银子,官员们当然乐于做,那原因是尽可以借此大捞一把,何况有朝廷留下的字据。
黄大中是这批官员中颇精明强干的刺史。回到熙川便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轻车熟路,办起来特顺手。发告示,列摊派,做动员,搞催缴。同以往一样,凭这一名目,不言借而言征。全州一万六千多户,一户不落,无银以粮顶,无粮以银替。下层官吏,对此道娴熟得很,借粮逼债,如狼似虎,那些亡国之小民,哪敢不依,唯求破财免灾,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不过数日,已筹集近三十万斤粮食,另有白银万两。按说已达到了预期的数目,然黄大中岂肯放过搂钱的机会。这一日,他命人召集熙川富翁三十多人到府内训话。黄刺史极富口才,动用如簧巧舌喷出一番大道理,命每人再贡献白银一百两。说这区区百两对你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对于朝廷,却是帮了大忙云云。训示后黄大中拱手连声拜托而退,把逼缴的任务交给参军徐直。这徐直是出了名的刁钻酷辣之徒。待刺史走后,即刻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债主般逼富翁交银子,声言不交银子,怕是难出刺史府。
忽座中一人挺身而出,厉声说道:“大唐天子以仁义治天下,尊礼数,讲信用。告示中明白地标着每户筹集白银十两,我们已经交纳,凭什么无端的又逼我们交银子,还有王法吗?”众人看时,正是熙川首富玄正哲,此人年近五十,他为人仗义,生性鲠直,在这一带颇有威望。徐直听罢,诡然一笑:“我正想掐尖儿,不知从哪儿下手,你自己跳出来,还拿皇上压我,真不识时务。这儿天高皇帝远,我的鞭子就是王法!今天就让你尝尝‘王法’的厉害!”说罢大叫,“来人!先抽他一顿鞭子。”应声两厢窜出一批打手,不由分说,把玄正哲拖出人群,按倒在地,一时间条条毒蛇狂舞肆虐,肩背霎时间皮开肉绽。早有人慌了手脚,一迭儿连声喊道:“别打啦!别打啦!我们拿银子就是!”徐直方叫住打手,笑着说:“为了一百两银子挨打真是不值。”于是叫富翁们写下字据,由府衙官员到各家取钱,取来一份,放一个人。一个时辰后,富翁们均被家人赎出,唯独玄正哲死也不肯立字据。且说他的几个朋友,从刺史府出来后,直奔玄正哲家,说服其家人拿银两换出了主人。此事传扬开去,大有忿忿不平者,官府势大,却也无可奈何。
嗣后,黄大中用又敲来的三千多两银子,拿出零头派人到民间低价购来粮食,凑足上交的数。黄大中却也大方,拿出二千两孝敬顶头上司都督府都督,赏徐直一千两,又一千两分赏给这次征钱粮有功者。由此,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进了黄大中的腰包。诸事完备,他第一个赴平壤都护府报捷。拿着自编的几千人的名册,换来盖有都护府大印的借据,待明年春借据一兑现,便又可以大赚一把。
此类敲诈以前也曾有过,只不过未像这次大收一箭双雕之效。而在这当口,市井间终于流传一首童谣,娃娃们大街小巷地唱,其辞是:
熙川府,专大权,黄蜂徐豺藏大奸。
贪官恶,黎民怨,看看到头谁可怜。
徐直气呼呼地把抄写的童谣给黄大中看,精明的黄大中而今却鬼迷心窍,未窥见出其中暗藏的杀机,他看罢笑道:“黄口小儿的话,计较他做甚?注意查访一下,顺藤摸瓜,连他老根也掘了。这事由你来办,没啥可怕。咱们再靠他三年,搂足银子回中原,手中有钱还怕没有大官做吗?反正也不在这里长住,管他童谣童六,跟着我干,错不了。”徐直听罢,有如吃了宽心丸,便有恃无恐地摸瓜去了。
不出十天,四十二个州府相继报捷,上千万斤粮食,大抵巧取豪夺而来,刺史们心虚得很,众口一辞地提出了押运粮草问题。刘仁轨,李谨行亦觉兹事体大,派重兵分头去做。又十几个日夜,平壤军中仓禀便装得满满的。九位都督对这次借粮中的猫腻并非一无所知,但被喂得舒舒服服,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大中精明能干,仕途顺畅,未到不惑之年便做了高官,且前途尚可,腾达有望。当时凡到高勾丽故地任职的高官,都是朝廷在册,官任期满,回中原都将委以重任的,就如今天的援藏干部。去年春赴任时,黄大中为示对朝廷的忠诚,携家眷而来。他家庭美满,夫人贤惠、漂亮,二子一女孝顺有教养。同僚们羡慕且眼热,他自己也春风得意。而今他赚了赴任以来最大一笔钱,真可谓一攫千金。而这许多钱,正是他为官质变的标志。短短的两年间,随着潜移默化的巧取豪夺,他已经从一个志向高远,勤政为民的清官演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世人一提起贪官污吏,或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其实大不确。尤其是那些能大把捞钱者,都是颇聪明的人,不仅智商高,且有胆量,只可惜没有用到正地方,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古往今来,这类事比比皆是,可叹“聪明误”永远不绝种,大有前仆后继之势。黄大中即是这千古贪官繁衍链条中的一环。
黄大中出生贫寒,自幼苦读,后凭真才实学入仕。他笃信圣贤教诲,正直廉明,到平壤任职之初,忠于职守,励精图治,关心百姓疾苦,为民排忧解难,大有建树。未及半年,熙川政通人和,百业蓬勃,他本人也赢得口碑。恰这时,他的顶头上司德州都督将来巡察,是他就任以来接受的第一次检阅。这位都督是黄大中分外敬重的,二人虽交往日浅,但给黄大中留下深刻印象,他临赴任前那都督的嘱咐至今言犹在耳。都督语重心长地说:“圣人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夫评一个人,只以百姓口碑为准,要做个好官,先要做个好人,无须顾及上司对你的看法。我这些话,你切切勉之,必成大器。”黄大中实实在在地依言而行,并把大他十几岁的上司如恩师般尊敬。而今老师第一次来,他焉敢怠慢,精心准备,细致入微。但对官场的排场,他不屑照搬,自度他钦敬的上司不乐此道。对于巡察,他也无意造作,缘于对自己半年来的政绩充满自信。
巡察日已到,传报都督上午已时临熙川。黄大中心切,提前带一支轻骑出迎,行不久便得遇都督一行排场的仪仗。恭敬自然,毫无客套的拜见后,都督分外热情,坚持让黄大中登辇同车,一路谈笑风生。车仗进熙川城直趋刺史府,其间再无列队迎接。都督下辇时脸上已阴而欲雨,冷冷的,询问接待安排,黄大中回说中午设家宴款待,由黄夫人亲自下厨,这小范围的宴会仅有都督的一名随从和徐直坐陪,黄大中心如明镜,没把这高官上司当外人。未料真挚殷勤的服侍未收获期望的热烈回应。都督的脸冷至冰点,胡乱吃了几口,便起身下桌,口里喊着歇息,说下午还要巡察。
“是哪儿弄得不对了?”黄大中、徐直一头雾水,二人探查了一遛十三遭,硬是不知所以。
下午巡察,黄大中遭了死罪了,都督横竖不可心,把黄大中的政绩甩在地上,又用脚猛踩,总之贬得他一无是处,甚至当着众官员的面,对他大声训斥:“真让我失望,你这刺史怎么当的,我巡察了四个郡,哪个都强你一百套,人家怎么干的?你是怎么干的?这里不察了,明天回德州,上报朝廷,你这刺史也干到头了。”黄大中诚惶诚恐,又一点也摸不出头绪。
晚上依例宴请巡察高官,肉山酒海,好不丰盛。都督意稍解,但只与他带来的官员说话喝酒,刺史府的人他理也不理。黄大中越发坠入五色雾中,百思而不得其解。恰巧都督的随员中,有一旧日相识,席间起来去净手,黄大中便跟出来,悄悄动问,那朋友说:“你也太不会做人了,我们去了四个郡,他们为欢迎都督花样繁多,有的倾城百姓出十里外欢迎,有的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有的把全城打扮得花团锦簇,均是黄土铺路清水洒街,独你们熙川冷冷清清,你让都督的脸往哪搁,各郡都有惊喜献他,他把巡察熙川安排到最后,曾满怀希望地说过黄刺史不知会搞出什么花样,没想到你让他大失所望,焉能给你好果子吃?”
黄大中万分迷惑:“我都是照他说的做,年初我赴任时,他谆谆告诫,现在还铭记在心。真弄不懂我错在哪?”
“你错在听其言而信其行。用他说的话来评定他的为人,你真是童蒙。”
黄大中顿有所悟,悔在事先未到其他各郡了解一下,也是病重乱求医,说道:“老兄,我该怎么办哪?帮我一把。”
“早干什么啦!自己的梦自己圆。”那朋友说罢,再不理他,急急地奔茅房。
黄大中被凉得好苦,客人们狂吃神聊,推杯换盏,直到曲终人散,都督没给他一个正脸,绝不搭一句话,且那一番吃喝都恶狠狠的,似要把他吃穷榨干。黄大中第一次尝到了官场的滋味,分明觉得有一把软刀穿透皮肉,直向他的心逼近。他呆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心颤魂飞,不寒而栗。
徐直忙着送走客人,返回见刺史呆坐着,便悄声说道:“老爷,人都走光了,你干吗干坐着,哎!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黄大中长叹一声,竟簌然掉下泪来:“我真弄不明白,事情怎能糟成这个样子?”遂将刚才随员的话说给徐直听,言罢又长叹道:“这回我是前功尽弃了。”
“我想未必。”徐直满脸狡猾,自信的说。
“老兄有何高见?”
徐直说了一番高论,让黄大中目瞪口呆,迷惑地说:“这行吗?”
“肯定行,我料他专吃这口儿。”徐直满脸不屑。
原来这徐直颇有心计,为人也仗义。他见黄大中突陷窘境,便诚心想帮忙,欲在都督处寻个突破口,宴席间他注意观察这位朝廷命官的一举一动,发现每当上菜的侍女往返时,都督那双色迷迷的老眼便不由自主地狂觑。几经观察,徐直早心里有数了。而今见黄大中六神无主,便端出高论:“城中有一妓院,名唤艳翠楼,其中当红花魁俏儿,芳龄十九岁,才貌双全,娇媚万端,若让她陪上都督几天,管叫他乐不思蜀。不过事要做得不为人知,只能明码实价地接她出堂。”黄大中踌蹰半晌儿,方才决定一试,然这俏儿身价太高,出堂一日白银二百两,官府银无这开销,无奈只得与夫人商议,自家出这笔钱。夫人一怔后倒也通情达理,为了丈夫的前途,忍痛从家用积蓄中出四百两白银,这已将自家积蓄掘去大半,如朝廷晌银接续不上,自家日子将下两个档次。黄大中耻于此道,不愿亲自干这勾当,便把银子交给徐直,让他来办。
且说那都督酒足饭饱后闲极无聊,正在刺史府衙馆驿高间儿中叫劲儿,无端地发邪火大骂黄大中。众随员知道他脾气,也不敢劝,避之唯恐不远。这都督更为恼火,一忽儿想找茬儿出气。正这当口,人报徐直求见。
“不见!”都督无名火从脑门冲出:“熙川刺史府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他妈的驴马烂子!”
话音未落,徐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面带笑容,打躬深施一礼:“给都督大人道喜!”
都督见惯此道,知将有好事,却佯作不懂,只以不屑之态回应一句:“去去去!没心思跟你扯淡!今天倒透楣了,道什么喜?”
“献上桃花之喜!”
这“桃花”两个字,似在都督心尖最痒处轻轻地挠了一下,他即刻精神起来,两眼放出谗痨鬼似的攫取的光,掩不住内心的乐,致使那一张本来老气横秋的脸被乍起的深纹割裂得惨不忍睹,嘴里尚又遮又盖地说:“梦话!这大夏天的哪来的桃花。”
徐直见火候到了,朗声说声:“都督大人请看,这是熙川上等的人面桃花。”话音未了,只听门外廊上琴瑟之声乍起,悠扬婉转,绕梁三迴。伴着忧美的旋律,门帘掀起处,一妙龄少女,身着粉红轻纱长裙,透出那绝美窈窕的身材,云髻高耸,以香扇掩面,轻移莲步至正堂上即翩翩起舞。一曲终了,方移步都督面前,香扇慢慢下移,露出奇俏绝美的面容,随即莺声婉转道:“都督大人万福。”
那都督惊喜若狂,竟手舞足蹈不能自已,半晌儿方安静下来,定晴细瞧,但见那女孩儿身材奇绝,体态轻盈,面似桃花,唇红滴露,尤其那一双眼睛勾魂摄魄,顾盼含情,一时竟看呆了。待徐直大声咳嗽一声,他才醒过神来问道:“徐参军,你在这儿干什么?”
“都督大人,我献上的人面桃花,你还满意吗?”
“啊!啊,好,好!熙川还有这般美人,你叫什么呀!”
“人面桃花”细步上前,伸手在那张沟壑交错的脸上抹了一把,娇嘀嘀地说:“大人,奴婢名字叫俏儿!我是来侍候大人的。”喜得都督一把将俏儿挽在怀里,忽转头对徐直说:“哎!你怎么还不走哇!退下!”
徐直出门径直到黄大中家,刺史正在书房等得着急,未待徐直坐稳便问道:
“那边情况怎样?”
“那边?我看老家伙猴儿急,怕是正怜香惜玉,颠鸾倒凤呢。”
黄大中长叹一声说道:“这人那,可真没处看,当年我上任前,他那一番话,说得我心潮难平,真对他崇敬得很那,这人怎么能言不由衷呢?”
“还是你书生气十足,此辈的话,是要反过来听的”徐直世故地说。
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馆驿高间儿内绝无声响,直到太阳老高方传出话来,“都督今天不走了。”黄大中只得在外面小心翼翼伺候着,好酒好菜招待,一边又派徐直到妓院续交银两,想起徐直“乐不思蜀”的话,不由得暗暗叫苦,那都督若真赖着十天半月不走,府内二三十口家人便要扎脖儿了。于是后悔听信徐直的话,可若不如此,前面这个坎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而这一经历让他猛然间长了大见识,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口口声声唱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高调,事实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民为重,重又有什么用,君为轻,也是无所谓的,天高皇帝远,或轻或重无大关系。可是这顶头上司,确是万万轻不得,他不仅决定你官职的升降,你的小命,其实也攥在他手里。一忽儿他又钦服古人造字的高明,“官”字,是一顶乌纱压着两个口,口再多,在那乌纱的重压下也无法伸张,顶头上司的乌纱,而今却压得堂堂刺史大人喘不过气来。
第四天上午,也就是黄大中的家底已经被掏空,无以为续的当儿,人报都督大人因家有急事,午饭后便启程回府。黄大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尚未来得及品味,徐直又迎头炸响霹雳:都督虽没有明讲,但话里话外要点儿孝敬钱,说他有急用——大抵是给他几日里如胶似漆的俏儿。
“这钱一定得出,大人,十八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这几天都督大人特高兴。”徐直说。
“要点儿,这点儿是多少?”黄大中茫然地问。
“少了拿不出来,我看至少也得五百两。我私下问过他的随员。”一句话差点让黄大中坐到地上。“说实话,我的家已经掏空了,一点儿也拿不出来了。”
“我有个办法。”除直正视着黄大中询问的眼神继续说:“只能从府库里提银子了。”
“那可使不得!要是有人捅出来,可要掉脑袋的!不行……”
“只是串用一下,我跟师爷说,保证不能出事儿,要不,也没别的办法。”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黄大中犹豫半晌,到底答应了。
徐直再次见到都督时,他正跟俏儿调笑。见徐直空手而回,心中不怿,两眼望着天花板,去接俏儿用翘着的小嘴送上的瓜子仁儿。半晌儿,冷冷地说:“哎!哎!你怎么还不走哇!退下!”
“大人!卑职有要事秉报!”徐直恭恭敬敬地说。
都督勃然发怒:“耳朵聋啦!我让你退下。”
“我有两句话,说完就走。”都督见徐直执拗起来,把头一偏,再不理他。徐直接着说:“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都督答应。”都督一听心里更焦燥起来,这个徐直真不是东西,刚才我话说了一箩筐,按理也够直白了,他硬是装傻充愣,现在又要求我办事,刚要发作,碍着身旁的风情万种的俏儿,转念这可人儿是徐直送上的,于是没好气的说:“讲吧,你有什么事。”
“我看大人这几天辛苦,特孝敬您白银五百两,回去买些补品营养身子,只因素知大人为官清正,不敢贸然造次,还请大人笑纳。”
都督突然眉开眼笑了,那变化比上乘的变脸艺术家来得还快,且掩不住心里的美。徐直见状,以手击掌,随之一行仆人鱼贯而入,将十盘盖着红绸的绽银齐齐地放在桌案上,又随即鞠躬退去。这时节,都督脸上笑细胞已经隐退,脸变得正经起来:
“徐参军,不是我说你,你是我的下属,毕竟在同朝为官,我们之间还用搞这个吗?唉!看你一片孝心,却之不恭,咱们下不为例。”说罢起身走到桌案边,掀开一盘上的红绸,拿起一块银子捏一捏,放下,说:“徐直,你很好,人忠心又机灵,比那木头黄大中强多了,不出十天,熙川刺史就姓除了,那个姓黄的,哼,屁也不是!”
“大人栽培,徐直谢了,但卑职有一件事不敢隐瞒,大人不怪我,卑职才敢说。”
“你说,你说!我哪能怪你呢。”
“大人,我这小小参军,哪能有这么多银子呢?这是黄刺史倾其所有重金聘俏儿来伺候您,听说大人要走了,又叫我送上这五百两银子。还嘱咐我千万别告诉大人。刚才大人说要抬举我,取代黄刺史,这我就不能再隐瞒,请大人恕罪。”
都督脸上的表情,这时是再难看不过了。仗着脸皮厚,尴尬在脸上片刻消失了,转而吐出这样一番说辞:“徐参军,其实你不说,我也早料到这些是黄刺史所为。像我这样的身负重任的官,时刻不忘为朝廷选拔人才,这几天你给我印象很深,真是个人才,但不知你为人如何。我明知这几天的照顾是黄刺史所为,但佯作不知,用这件事考察你,嘿,你真是个丈义的汉子,今番交了一张上等的答卷。徐参军,你前途无量啊!”
徐直有如吃了一只苍蝇,直想呕,却忍住了,顺势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诸如大人时刻不忘忠心报效朝廷,为我小辈楷模之类。都督又自谦一番,说道:“其实我这几日一直严格考察黄刺史,这个人能经得起考验,政声又好,真是可造之才,这回该和他见面了。徐直,你快去请黄刺史。”
徐直刚迈出房门,都督又将俏儿揽在怀里,说道:“小亲亲,你是我见到的最美丽,最聪明,最俏媚的可人儿。这几天伺候,让我饱尝风情,又过了一把新婚的瘾,你太辛苦啦!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看见了吗?这五百两银子,都是你的。”美俏儿欣喜万分,抱住鬓发斑白,满脸沟痕的肥头,鸡叨米似的好一顿猛嘬。
黄刺史来了,都督分外热情,脸上笑开了花。黄大中苦笑着思忖,为这一张笑脸,险些让我倾家荡产。都督上前拉住黄大中的双手,连声说老夫有你这样的学生,大慰平生。又抚着他的背来到桌案边,把他摁到客椅上,自己才回到主座,喊俏儿亲手上茶。俏儿看面前两个男人,泾谓分明,一个已现龙钟,皮松肉垂,面如灰土,两眼无神,形同槁木;一个正值壮年,器宇不俗,面如方田,双目炯炯,英气袭人。又知那大把的银子竟是这气度不凡的刺史所出,她心中早生取舍之念,端一杯茶,移至近前,嘤鸣求偶般娇嘀嘀说道:“黄大人,请用茶。”黄大中闻言抬眼,倏然间一双秋波袭来,那娇羞之态烘托着的脉脉含情的眼神,险些让黄大中真魂出窍。幸亏茶杯在小盘中一歪烫了他的手,才掩住了失态。而那娇羞之态烘托着的脉脉含情的眼神,却牢牢地烙在他心上。
都督的话不外是与徐直说的那一套陈辞滥调,外加些善解人意,高风亮节一类词,见黄大中犹郁郁寡欢,知是伤他太深了,又开导道:自古成大事的人,均为意志之强者,这其中要旨,在于忍人所不能忍,老夫就是要在这方面历练你,才在你政绩斐然时故意冷落你,而你却交出这样高超的答卷,真让我大为欣慰,说实话,大中啊,你以尊师称我,老夫真是汗颜啊。其实黄大中心里至忧的是以后日子怎么过,可这出戏无论如何也要收场,于是说道:“大人之论,颠扑不破也。”随之心里暗道:“不破才怪呢。”而后又说了一番“胜读十年书”之类的话,强挤出几番笑模样。
送走都督,黄、徐二人回到刺史府。黄大中坐在大堂上,愁肠百结,默然无语。
“这道坎总算过去了,你还愁什么呀!”徐直一副已释重负的样子。
“你心里明镜似的,倒来问我。”黄大中不满地说。
“噢,你说钱哪,端着聚宝盆,还犯愁,难怪都督说你是木头。”徐直话中有话。
“这话怎么讲?”黄大中愁眉稍展。
“你坐的那把交椅不就是聚宝盆吗?对了,后天就是你的生日,这钱不就来了。”
“后天哪是我的生日,胡说八道。”黄大中若有所悟。
“早过晚过不都是过吗?”于是徐直一发高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于是刺史府开始筹办黄大中的生日,发请柬,办酒席,贵客盈门,礼金满堂,这生日一办而不可收,不到三个月,刺使府连办了五个生日宴,于是黄大中愁肠的结,一个一个地解开了。岂不知黄刺史设有百路,路路均来钱。先是巧取,继之以豪夺,黄大中方才知道,有刺史大堂的交椅在,这钱来得真是容易,一年以后,黄刺史已腰缠万贯了。
有钱了,黄大中打点上司便来得轻松,官也做得便格外滋润。且每当上面分配重任,他便有大进项,由此推而广之,办案,征税,征粮如是等等,无不来钱。聚财,少不了做昧良心的事,现在黄大中对于此道,已经驾轻就熟了。然而每当做了缺德事,面对着白花花的银子,他也不免良心发现,家里的钱多了,他也认知自己变坏了,唉!肉先腐而后虫生,在这黑色的染缸里,不黑也得黑。而当黄大中想到这些时,往往又自我开脱:这真怨不得我,我是被逼无奈。

第二十四章 种孽得祸
黄大中为大军筹粮赚了巨额银两。尘埃落定,他脑中最先出现的是令他真魂出窍的“娇羞之态烘托着的脉脉含情的眼神”。现在他对那双眼睛已经不陌生了。自黄大中腰缠万贯那一天起,他就在徐直的安排下与熙川花魁俏儿人约黄昏了。说起来都是金钱惹的祸,黄大中腰间的银子多了,于是开始烧包儿。现今世人流传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看来是古已有之的。那一日在徐直设置的安乐窝里,黄大中像一只饥肠漉漉,垂涎三尺的饿狼,捕获一只肥腴稚嫩的羔羊。那一餐美味后的感受,非但解谗而已,而且铭心刻骨地震惊,而且刻骨铭心地销魂。俏儿不愧为熙川花魁,自有千般娇媚,万种风流,且黄大中亦是她心仪已久的男人,焉能不尽心竭力,使出混身解数?好一番云情雨意,蝶恋蜂狂。正是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休。这一次痴男浪女的交合,却勾出黄大中的谗虫,他恰似得了谗痨病,尝到了甜头,就吃了一顿,便想下一顿。要依黄大中的身份,艳翠楼的老鸨巴结尚来不及,莫说一个俏儿,就是十个,他也不用掏一个子儿。而他却是个极要脸面的人,颇重视自身形象,因此赴约得更衣化妆,麻烦得很,尽管如此也不能直接到艳翠楼中,只由徐直安排幽会处。一经实际做方才知道,这还是个高消费活动,且不说俏儿的正常身份及租借幽会房屋的费用,只俏儿娇嘀嘀的莺啭燕啼,吐出教人骨软身麻的“黄刺史”三个字,便值百十两银子。娇嘀嘀的莺啭确是受用,但也是给黄大中设下的无底洞。只恨银子不能生崽子,于是幽会处不能长租,这逍遥场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麻烦得很,又不安全。只道是偷情快活,其实个中也颇有烦恼。黄大中谗痨病日日加重,故而欲罢不能。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美事儿并不潇洒。
黄大中也有良心发现时,每当回家见娇妻爱子,则不免生出悔意。他有个美满家庭。孩子没毛病,妻子也挑不出毛病,这里是天伦之乐的平静的港湾,唯一的毛病是给他的享受太多了。如果再硬吹毛求痴的话,就是大家闺秀的妻子远不及名妓的床第之道。黄大中有时也自责,自诘。也许是他在邪路上走得太远的缘故罢,每次都是他的歪理占上风,真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黄大中最终总是理由充分:“这算个什么呀,不就是玩个妓女吗?都督做得,我凭什么做不得。”久而久之,诸如悔意,自责、自诘这些东西,早不知被他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巨额银两进他私囊的这一日傍晚,黄大中在刺史府大堂他那把交椅上坐了很久。脑中还在想俏儿,这一段因为忙,好些天没见到她了。他似乎又见到俏儿那娇嗔的模样儿,这样子曾颇让黄大中心动,后来却有些怕,因为娇嗔之后便该他掏银子了。现在他不怕了,也就是在这时,他领会到财大气粗这个词真真大有道理。他自负地笑了,因为他已经做出了给俏儿一个大惊喜的决定:“买一个大宅子,再把俏儿赎出来。”他想立刻见到俏儿,渴望见到她听到这个决定后的表情,俏儿的表情再丰富不过了。可惜天色已晚,徐直早怀揣着赏银乐颠颠地回家了。他叹了一口气,起身出刺史府,他的四个轿夫已在府门外等候多时了。
家人正等着他吃饭,小女儿早端上水盆。黄大中洗了手刚在饭桌前坐定,热乎乎的饭菜端了上来。夫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相夫教子,家里事不让他操一点儿心,二男一女调教得颇出色。长子黄武,二十岁,娴熟武艺,于兵书战策大有造诣。次子黄文十八岁,熟读经史,自幼聪颖,专攻经论之学,治国之术。小女黄娴,十六岁,活脱脱母亲的翻版,美丽、聪明、贤惠。这二子一女是黄大中的掌上明珠,儿女们将他视为慈父严师,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而今黄大中对这天伦之乐却提不起兴趣,他草草扒几口饭,便独自一个回到书房。好久未读书了,经史子集正摆放整整齐齐地在书桌上等他,而他却兀自坐在桌前发呆。夫人进来,关切地问他哪儿不舒服,确认不妨事,便说道:“好久未跟孩子们说话了,这阵子孩子们进步很大,你该查看一下,再因势开导开导。”
大凡贪官,一旦在父亲的位子上,大抵不希望孩子们学自己,而是诚心希望他们走正道,这时候的教诲并不是口是心非,而是言之由衷的。黄大中听夫人这样说,便将儿女们叫到书房,诸个地考问一番,一个个对答如流,且言之有物。满意的他忽然高兴起来。说道:“爸爸这段时间忙,没有顾及你们,想不到你等真大有进步。来来来,我出一道题,你们做,出什么题呢?汇集你们近期学习心得,每人做诗一首,以诗言志。诗体不论,只须言之有物。”孩子们大乐,各自回屋准备。
未及一刻许,孩子们兴冲冲返回父母身边,各自握着誊写好的诗稿。黄大中命依次读来。黄武也不谦让,吟道:
青锋非惧万人多,挥戈返日任开合。
疆场横行笑马革,雄魄直上凌烟阁。
黄文听罢抚掌大笑道:“哥哥好气魄,真要带吴钩上沙场觅取万户侯吗?你的画像若真排到凌烟阁上,那可光宗耀祖了,怪不得哥哥平时那么用功。我的志向确实不如哥哥,可也得交卷。”遂看了父母一眼,吟道:
不羡七步才,唯爱梁甫吟。苦读蕴奇策,
养气开胸襟。忠肝为社稷,赤胆扶黎民。
他日还旧国,壮我大唐魂。
黄武听罢评道:“弟弟的诗真得要领,把爸爸‘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教诲熟烂于心,随手拈来,运用自如,又不事浮华,讲求真才实学,‘壮我大唐魂’一句,意境颇深,且让全诗增色。”这时黄娴说道:“两个哥哥的诗那么好,我的拿不出手了,不过也是我的心声。”于是吟道:
寸心无绪赏鉴花,却将金剪裁云霞。
愧享融融春晖意,厚裢衾衣暖全家。
一诗读罢,全家人联想她为大家的付出,大大感动了一回。半晌儿,黄大中由衷叹道:“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信夫此言不虚呀。”黄夫人亦叹道:“孩子们的诗,让我欣慰,我也写上几句,说说心里话。此刻书房中的人皆为真情所动,黄大中不自禁地站起来,让夫人坐下,黄娴即为母亲研墨。夫人略一沉吟,挥毫写道:
一文一武神飞扬,小女孝惠慰高堂。
二儿果遂凌云志,娘及黄泉也安详。
先是一片叫好声,又一倾儿,三个孩子异口同声的抗议。黄文道:“娘,我们学取功名,正为孝敬二老,我们要二老长命百岁的,这‘娘及黄泉’句一定要改。”忽抬头见娘眼里泪光,便又手足无措了,不知怎样安慰她好。夫人见状,笑着说:“好孩子,娘是为你们高兴,儿女至孝,老人百年后才能闭上眼睛。哎!该听你父亲点评诗了。”
这是黄家最温馨最快乐的时刻,依家中惯例,随后该父亲逐个点评,并做出一首让家人惊叹的好诗,可黄大中却有些心不在焉,尽管情境也令他感动。为了不扫兴,于是说道:“诗做得这么好,大出我意外,爸爸要仔细研读,写出结语,好吗?”孩子们懂事,便各自回屋。夫人为他倒一杯茶,也悄悄退出了。
黄大中调整精神研读诗,这教他逐渐兴奋起来。诗作虽算不得上乘,大有稚痕,但都有意境,似乎听到孩子们成长的脚步。武儿的刚勇与自信,文儿的博学与心胸,娴儿的贤惠与爱心,真让他欣慰,夫人诗中对儿女的期望与末句的伤感也合人之常情。他忽然想起已经好久未和夫人亲近了,自打与俏儿交往以来,他从未想过夫人的感受。夫人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及无悔的操劳都被他置之脑后。他根本没把她最后一句诗的伤感与自己的行为联系起来,因为这时的黄大中良心早让狗吃了。
他提笔在手,要做一篇好诗。无奈搜索枯肠,仍做不出。诗是艺术,是情感交融在洁净的心中自然的流露。而黄大中肚肠已经烂了,兼之玩物丧志的侵扰,焉能写出好诗。正彷徨间,忽然一个新的发现吓得他出一身冷汗。孩子们今天的诗好怪,每首中都隐有一个鬼。再看夫人的诗,显眼地跳出“黄泉”两个字。一个不祥的预感罩在他已无血色的心头。“鬼!鬼!鬼!鬼!”他失神地叨念着。
已经好久了,夫人来到了书房,黄大中扒在桌上睡着,她走到近前,见他仍手握着笔。润成一片的宣纸上,赫然一个大字:“鬼”。且笔画凸显心境的恐惧,看得夫人头皮发乍。急急地推他,口中叫着“老爷醒醒!”黄大中没有醒,嘴里却跳出一串梦话:“啊!俏儿!俏儿!俏儿!啊!啊!心肝……
黄大中终于看到了“他的心肝”的惊喜的表情,这容状形诸于文,“狂”字大概是最贴切了。这一顿鸡啄米似的猛嘬,不把黄大中啄得焦火烂额誓不罢休。黄大中也真该得到这般“奖赏”。因为他破费了二千五百两银子。购宅子五百两,赎俏儿二千两。这些钱虽未使他伤筋动骨,但对于俏儿,也算破格地慷慨了一把。这也得益于徐直的帮忙。俏儿是艳翠楼的摇钱树,区区二千两焉能赎得。老鸨咬紧牙关,非要一万两银子不可。哪知她看错了对手,徐直只把酷吏的本事使出一半儿,便轻松搞定。声言“看上俏儿的这位是除皇上谁也惹不起的主儿,别说给你几吊子,就是张嘴白要也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那位大人一句话,小小的艳翠楼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了,如此等等,软硬兼施,不一而足。再将他的表情、声调提到了“恶狠狠的”极致,老鸨吓得屁滚尿流,战战兢兢,半抵半就地留下一千五百两,另五百两算是孝敬这位惹不起的爷,老老实实眼巴巴地看着徐直押着小轿出门。徐直是看黄大中的面子,不过赚了一点零花钱。
且说俏儿住进新宅,庆幸有了依靠,哪知黄大中公务在身,又有家室,只十天半月来个一两次,他怕暴露身份丢了脸面,只得乔装打扮,来去匆匆,如做贼的一般。俏儿是在妓院过惯了的,天生喜欢热闹,虽有两个小丫头陪伴,亦觉寂寞,而自从住进这宅子,夜晚就恶梦连绵,不禁心惊胆颤。未料这魔魇可恶得很,不久又从夜晚追到白天,俏儿不多日便身心疲惫一病不起。真慌了黄大中,遍请名医疹治,无效。
才几天工夫,俏儿被折磨得红艳褪尽,面容枯槁,神情恍惚,两眼发直,一个劲说胡话,能听懂的只一个字:鬼。这又与黄大中心中剌激过他的“鬼”重合,而令他毛骨悚然。尽管如此。黄大中对俏儿亦堪称情种,他跟徐直交待了刺史府的公事,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亲为调药,百般照顾,无微不至。看他全身心投入的景况,俏儿若命归黄泉,他也不想活了。这一日俏儿的病越发沉重,黄大中也因日以继夜的过度操劳,疲惫衰竭。办法用尽了,回天无术。黄大中绝望里竟用大把银子打发了两个丫头,随后反锁院门及房门,索性回屋上炕,依偎着紧紧抱着俏儿,闭目等待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刻,把这痴心憧憬的安乐窝做为他们的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一阵敲门声,即而房门轰然震响,徐直破门而入。摸索着点上油灯,见两人躺在炕上,他来到炕沿边,把惊醒的黄大中拉起来,满脸疑惑地问:
“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黄大中目光呆滞,却出奇地平静:“徐直,你来了。我已打定主意随俏儿去了。”
徐直惊谔得半天说不出话。他俯身看俏儿,她已经气若游丝。黄大中旁若无人,又无力地躺下,拥着俏儿,闭目等死。颇有心计徐直,对这般痴情人,竟然目瞪口呆,毫无办法,一时间思维凝固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徐直才恢复了思想。他是个犹重情义的人,平时与黄大中甚是相得,而今朋友有难,岂能不救。他知道这是其迷住了一窍,劝说是绝对没用的,于是乎想出一个强刺激手段。他忽地变换出凶狠的嘴脸,俯身当胸揪起黄大中,怒吼一声,扬起右手拍拍拍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打得黄大中眼冒金星,随之破口大骂:
“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为这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吗?你的交椅,你的大印,你的乌纱帽难道不要了吗?就算这些可以舍掉,你的家,嫂夫人,可爱的孩子,今后让他们怎么办?四十多岁你是白活,越长越没出息,真不如死了算了!你不是要死吗?今天我成全你。”徐直说罢,把黄大中顺势一搡,倏然间钢刀出鞘,劈头就砍。
黄大中呆滞的眼珠忽然转动了,异常平静地起身说:“贤弟且慢。”徐直心中一喜:“有门儿。”继续吼道:“谁是你的贤弟!就你这个熊样,给我提鞋都不配!你还是去死吧!说罢又举刀。
“我说句话,说完你再杀。”黄大中依然平静。
徐直收住刀,气咻咻地喊道:“有屁快放!”
“贤弟,你一句话提醒了我,正好你来了,为兄求你一件事。”
“快说!”徐直依然佯怒,大声吼叫。
黄大中说道:“我手头有一万两银子,放在府衙我的公事房旁边的密室里。待我死后,你把它交给你嫂子,让她带孩子回中原老家,你帮忙打理护送他们,了了我一件心事,也不枉咱们朋友一回。有你办这事,我也就放心去了。啊,还有,”他指着墙边的三个红色木箱:“里面是三千两银子,足够给我和俏儿下葬了,等我们死后,你悄悄让我们入土为安吧。对了,要合葬。”
徐直真愤怒了,大声咆哮:“你为什么要死!”
“反正俏儿救不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贤弟,别劝了,哥哥是没出息。不过现在我不想死,等俏儿咽了这口气,我再自绝。我看拖不过一两天。这是我今生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谁说俏儿救不活?”徐直听黄大中如是说,反而冷静了。
“你还不知道吗?什么办法都想了,你看现在——”
“刚才进屋一看你那个样子,心里一急把正事都忘了,我带来一位高人,说能治俏儿的病。”
黄大中如死囚犯忽闻特赦,两眼骤然放光,腾地跳下地,两手抓住徐直的双肩摇着:“高人?他在哪儿?”徐直见他清醒了,大为惊喜,把黄大中扶到炕边坐下,转身奔出门去。
随徐直进来的人,头挽高高的发髻,双目炯炯,身着淡黄色长袍。腰扎青丝带,带上挂一葫芦,手提扶尘,一派仙风道骨,望之肃然。那人跨进门来,抖扶尘一甩,叫道:“好大的凶煞气!”黄大中如遇救星,急趋前深施一礼,口称“仙人快快救我妻俏儿。”仙人供手还礼,来到炕沿边前,坐下凝神给俏儿把脉,一刻起身从葫芦里倒出一粒橙黄色药丸,交与黄大中,吩咐道:“先把这金丹研碎,给她灌进去。”黄徐二人急急照办。末了,仙人道:“这屋子阴气太重,把病人抬到院子里通风处,我需在屋内查看一下,你们关上房门,无论屋里有什么动静切不要打扰我。”二人又急忙找块门板,将俏儿连同褥子抬上门板,盖好被,安置到院中。再看俏儿,呼吸似乎稳些。这时只听屋内劈啪作响。约一刻许,仙人请二人进屋,屋内墙上八个方位均贴着黄色道符。三人围地桌而坐,仙人道:“这是一座凶院,依我测算,这宅子主人半年前杀害一条人命,被害者系无辜含冤,现在索命来了。”说罢目光如箭,射向黄大中:“你就是这宅子主人吧,你造下的恶业,这回报在夫人身上了。”
黄大中大吃一惊,战战兢兢回答:“仙人明查,我虽未超凡脱俗,却从不害人,这宅子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徐直也忙不迭作证。仙人见二人言之凿凿,又细细询问买房子的过程,算一回黄大中生辰八字,方才说道:“冤鬼也有出错时,看来你是代人受过,今番夫人在劫难逃,冤魂盯上她了,恐怕性命难保。”
一句话让黄大中魂魄震颤,禁不住倏然滴下泪来,双手抖抖地拉住“救星”衣袖不放,口中只顾喃喃道:“仙人救我!仙人救我。”
仙人一派悯人之态,沉吟半晌儿,说道:“此劫并非无解法,只是我要做这解难的事,弄不好鬼魂会纠缠上我,折我阳寿。”
徐直见黄大中神情迷乱,滞于对答,便说道:“仙人,你解了这劫,是救两条人命,是积大德,只能增寿,哪能折寿呢?成事后,我们必有重金筹谢。”
仙人眉头微微一皱:“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提金钱二字,我一生视金钱如粪土,救人危难,能用金钱来衡量吗?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告辞了,你另请个爱钱的来。”
徐直大为感动且肃然起敬了,诚恳地说:“仙人胸怀,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量,还请仙人救我兄长吧。”
由是仙人起身上床盘膝打一个四脚朝天的莲花座,垂眼瞑思,一忽儿,睁开眼,扶尘一摆,说出一番解劫难的法子来:偷梁换柱。他说要解这宅子内凶气,须在屋中死个人,鬼魂即已勾住尊夫人,死者以女人为佳。你可在熙川城内找一位濒临死亡,无法救治的女人,放在这室内,令她在这里咽气,再停尸三天后出葬,此劫就解了。以后这宅子即可化凶为吉,仍可居住。徐直询问一些操作细节后,又问俏儿如何治,仙人说:“寻得城中最东边的一所宅子,把夫人放在那里。东方为震,是日出的方位,系生命最强之所在,择两名童女侍奉。这期间不能有男人在,现在夫人虚弱致极,体能再不能耗费半点,阴阳相克,克必生变,这一点须谨记。我给你十颗金丹,每日教童女研碎喂她一粒。十日内必无大凶险。这十天,凶宅的劫已解,再接她回来,调理将养,定会逐日痊愈。说罢从葫芦中倒出十粒金丹递给徐直,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嘱徐直教童女贴在放夫人屋子的门楣上。至于用人家的房子,请童女照顾夫人,需多少钱,这是你们俗家的事,十天之后,你们诸事顺遂,我再来做一次法,便完事大吉了。”黄徐二人感动得直想哭,坚持要略表寸心,仙人说:“你们俗人真是麻烦,好吧,十天后我来,你给我备一顿素餐吧。”说罢提扶尘飘然而去。
第二天一早徐直骑马来到城东,恰看到尽东头有一独立宅院,院落不大,却也收拾得干净利索,进柴门迎面一栋三间草屋,主妇见有客至,便迎了出来,却也是汉人。徐直只说为妹妹找个投宿处,主妇便请徐直入室详谈。屋内洁净而有条理,没什么家具。主妇请客人在炕边坐了,端一碗水待客。主妇讲,夫家也姓徐,四口人,两个女儿,长女十六岁,次女十四岁,丈夫是个小本生意人,前些日子与伙伴们到安市城上货。徐直闻言大慰,于是说他的妹妹日前生重病,经仙人诊治已经渐愈,但需找一清静处休养调理,我看好了你家,并请你两个女儿照顾她,只住十日,每天付二十两银子,你看如何。主妇惊得张大了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二十两银子够丈夫挣一个月的,于是满口答应,并让两个女儿来见客人。徐直一见大喜,说道:“有几桩事我得嘱咐一下,切按我说的做。”便详细一叙仙人的话,主妇只道见了财神爷,满口答应。诸事和谐,徐直从马上取了银子,交于主妇。
当晚人静时,徐直找十几个健壮妇女抬俏儿并三个木箱,来到徐家。他再不进屋,待众妇出门说已安置,徐直每人赏二两银子,并属此事不许外传。他如释重负,返身出柴门,正要上马,主妇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看你像个有头有脸的,怎么干这缺德事,把要死的人放我家,她要是死了,不摊上人命官司,也沾了排不尽的晦气,快把那些娘们儿叫回来,把人抬走!”
徐直说:“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这是由仙人算定的,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大姐,这事人命关天,夫人躲过这一劫,就是救了两条命,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抬屋里的三个木箱,一共是三千两银子,只要能给夫人照顾好,那钱都是你的。”
主妇听罢,两眼即刻放出光来。喊一声“大兄弟,你等一等”,说罢飞快回屋,不一刻飞快返回,喘着粗气说“大兄弟,你,你放心走吧,别说照顾他十天,就是一辈子,我也答应。”
 黄大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妻子关切地问他怎么七八天没见,去府衙又找不到人。黄大中说:“到德州述职,走的急,可把我累坏了。”贤惠的妻子便不再问,为他烧水洗澡,准备酒菜,俏儿起死回生有望,黄大中心绪稍安。徐直正为他做第二件事——寻那顶替俏儿的“死鬼”。患难识知已,他相信徐直的能力。洗罢澡,吃过饭,早早歇息了。第二天黄大中一早就到了府衙,单等徐直的好消息。
徐直的活做得颇不顺利。从昨晚起他便撒出亲信,在全城询访,有的楞头青竟然敲开人家的门,问“你家有要死的女人吗”,被骂得狗血喷头。接连三天,一无所获。第四日晨,黄大中听了徐直的报告,焦火直往头上攻。免不了埋怨几句,徐直理解他心境,也不计较,而时间终是不等人,期限越来越近,徐直情急中献计道:“城里找不到,我再到城外乡村找找看。”
黄大中已急不可耐:“乡村中再找不到怎么办?岂不误了大事。仙人给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又一瞬,他心中忽然掠过阴毒的念头,人的极端自私,必生出泯灭人性的毒谋:“徐直,我有一个想法,你敢干吗?”徐直见黄大中眼中忽现恶狼般幽幽的光,知他有了主意,反倒兴奋起来:“大人,你有主意啦?”
“这事不能再拖了,今天你亲自带人去,若实在找不到要咽气的,就抓个喘气的回来。”黄大中咬牙切齿地说。
“大人,今天晚上,你在那宅子里等我,瞧好吧。”
一桩狼狈为奸的阴谋就这样生成,并即刻实施。
当天夜里,徐直果然抓来一个喘气的。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钻出布口袋拽出嘴里塞的破布的女孩,在昏暗的油灯下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这对儿丧尽天良的“狼狈”不由分说,用浸了水的棉被将那“喘气的”闷得不再喘气了。二人将尸体停放在早已备好的木板上,盖了尸布,头顶点了长明灯,见一切停当,锁了房门及院门,回到府衙,胡乱对付一宿,只待三天后把尸体埋葬了,凶劫的坎就算迈过去了。这一狼一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这一夜倒睡得很香,第二日照例公干,竞然若无其事。
第三日午夜,天布阴霾,星月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徐直带四个亲信来到他们作孽的宅院,用钥匙开院门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他焦燥又心里发毛,早没了耐性,命一亲信捡石头砸开锁进院儿。透过窗纸见室内微光闪烁,心里不由得一惊,猛想起那盏长明灯,自嘲一句“疑心生暗鬼”,掏出钥匙开房门,哗啦开了。四个人进屋内,徐直见一切如常,便让亲信抬尸体,四个战战兢兢地哈腰去抬,却觉得吃力得很。尸板刚刚离地,只听一声刺耳的怪叫,尸体倏然间站立起来,一窜一扑,尖叫“还我命来”,双手早掐住徐直的脖子,其余四人魂飞魄散,只顾跌落尘埃瑟瑟地抖。这时屋内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令人毛骨耸然,又不知从哪儿站出群鬼,他们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各色厉鬼等,笑声一落,牛头马面走上前来,推开僵尸,哗啦啦锁链一抖,套住徐直,在小屋里转圈走,鬼们这个一拳那个一脚尖叫着戏弄。闹够了,那马面朝徐直后腿一踹,徐直便跪在地当中,众鬼便开始轮番审讯。
徐直是一条硬汉,天不怕地不怕,无奈现在三魂七魄已飞了一半,只道是众鬼来为前日冤死的少女报仇,于是乎妄想到阎王爷那儿要有个好态度,于是乎将与黄大中的所做所为合盘端出。众鬼哗然,用铁链绳索把这五个结结实实地绑了,用破布堵了嘴,关上房门,扬长而去。
黄大中一夜未眠,仅有的朦胧时段也恶梦连番。早晨起来情绪无端地坏,饭也不吃,径直来到府衙,却又坐立不安。自忖徐直等人早把女尸埋了,凶劫已过,于是乎决定要成为见到俏儿的第一人。想罢便吩咐下人备马,在后门侍候,自己随后换便衣急匆匆出后门,上马向东飞驰。这宅院实在好找,他驰至宅院前,跳下马来,也不叫门,径直闯了进去。屋内绝无声响。他破门而入,东屋没人,进西屋,孤零零躺着他朝思暮想的俏儿,三步并作两步 来到炕前,一群绿豆蝇从俏儿脸上轰然飞起,直惊得黄大中霹雳惊魂。他的可人儿早魂飞九泉,尚未瞑目的双眼已被苍蝇下满了蛆,那惨不忍睹的脸煞是吓人,黄大中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许久神智镇定下来时,对于炕上的一堆骨肉,他已经再不想看一眼了。依他十天前的神情,此刻应该以身殉她,但那一刻迷住的一窍,人们名之曰寻短见。短见所以为短见者,因为一般来说,不会有第二次。现在黄大中思索的是:炕上的死人是谁呀?不过是一个妓女,凭我堂堂刺史,又有万贯家财,莫说 一个俏儿,就是十个也找得来,活人岂能让尿憋死?上吊干吗非找一棵树?忽然想到徐直告诉他在这房里放了三千两银子,便一个高跳起来,屋里屋外认真地找。才发现这无人的宅院,早已墙徒四壁,空空如也。于是乎他拔腿就往外跑。这位曾几何时与俏儿山盟海誓,一心要以死相报的痴情人,而今逃之唯恐不速了。
事到如今该交待一笔,前面的慷慨解难的仙人与此房女主人及其两个女儿,均是一伙,笔者姑且名之曰:“高明的骗子。”
黄大中回府时路过他为俏儿买的宅院,院门上着锁,他的钥匙已交给徐直,而今也再无兴趣看这房,只待以后让徐直卖了回本。一忽儿又想起赎俏儿的二千两银子,心里不由得咒骂了一回,白花花的二千两啊,真白瞎了,到底是妓女,贱人,没福。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颇平静,静得让黄大中心里发毛,该死的徐直至今未着面,派人去找,音讯皆无。经过这一番折腾促他在各种感受中抉择,还是温馨的家可贵,还是天伦之乐滋润。夫人尝受了黄大中久违了的亲热,儿女重又感受到慈父严师的关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在府衙中,属下犹对他恭而敬之,黄大中一度竞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殊不知做下的罪孽,焉能随便抹掉?
平静了十几天的熙川城突然爆发了不可思议的事。一大早,下人来报:全城百姓都身穿孝服,忙忙呼呼的,不知要干什么。黄大中心里有鬼,不由得紧张了。徐直的失踪,如断了他左右手,他急急地来到府衙,召集官员们商议,一个消息又让他大吃一惊:护城卫兵中召慕的高勾丽人全数撂挑子不干了,仅剩三百多名汉族官兵。黄大中慌忙把官兵们召集起来,以应不测。并派人飞马驰德州向都督告急。
送葬的队伍像白色的巨流在熙川城主要街道上涌动。他们在悼念一个花季女孩——玄姬美,声讨无端残杀她的贪官,人们借这个机会大肆释放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悲痛,凄惨的哭号直上云霄。黄大中被哭声搅得心焦魔乱,偷偷地登高一望,吓得他几乎从阁楼上跌下来,难道家家都死了人?怎么孝衣布满大街小巷?他似乎觉得有点不妙,浑身无由得有些抖,他把仅剩下的三百多官兵分做两部,一部保卫他的家,一部坚守府衙。但他下意识里分明觉得,这三百多官兵和送葬的巨流相较,恰似蚂蚁与大象之比。又一个震雷在耳边炸响,人报参军徐直及四个亲信在新葬的玄美姬墓前开膛破肚后抛尸荒野,真个是狈死狼惊,黄大中被这霹雳吓得昏死过去,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儿方窜出第一个念头——回家。
黄大中的府第早被身着孝衣的百姓围个水泄不通,人们见官兵开路的轿子,竟有秩序地让出道,待这一行人进了府门,人流又合拢了,再出府怕比登天还难。数万人的密匝匝的重围秩序井然,人们不喊不叫,只那眼光冷冷的,望之悚然。
家里乱成一锅粥,到处挤满了官兵。这些平日里惯于作威作福的一群,而今一个个像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谁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心里惴惴的。家人见黄大中回来,可盼到了主心骨,无奈他更早断了脊梁骨,唯有垂头丧气的份。倒是黄武黄文有主意,安慰父母说:“二老放宽心,有我俩保护你们,料也无妨,只是要弄清此乱因何而起。”黄大中做贼心虚,竟说不出子午卯酉。黄文逞三寸不烂之舌,向门外问了半天,人们一声不响,只从眼中向他射冷嗖嗖的箭。孝子无奈,只陪在父母身边,寸步不离。直到午夜十分,轰隆隆一阵响,是人们撞开了大门,黄武、黄文朦胧中惊醒,到院中看,熙川城已是火光冲天,四面火把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一阵乱箭,继之一群人持锋刃见人就杀。黄武一个,怎敌得愤怒的狼虎,被官兵裹挟着进府内。外面的人则有秩序地往各房屋前后堆柴草,渐渐地已成柴山,不一时大火即熊熊燃烧起来。这可怜的一群如同笼子里的兽,束手于死神的戏谑。黄大中欠下的孽债,这回让无辜的官兵及家人一起偿还了。胸怀大志,武艺娴熟,智敌万人,精于兵法的黄武;熟读经史,满腹经纶之学和治国之术的黄文;美丽聪明,孝悌贤惠的黄夫人母女,借了黄大中的光,一朝葬身火海,可怜斯人活得明明白白,死得稀里糊涂。
熙川城中的汉人官吏及其家眷,并三百多官兵,生还者寥寥无几。
无巧不成书。无辜被害的少女玄姬美,正是读者曾见过的熙川首富玄正哲的独生女,十六岁,聪明伶利,娇美可爱,活泼好动,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那一日姬美到城外姥姥家玩儿,一早约小伙伴儿上山采蘑菇,不巧与同伙走散迷了路,恰遇为黄大中寻猎的徐直。天真无邪的姬美欣喜问路,徐直顿生恶意,把姬美引至树林更深处,拿出水和干粮稳住她。到夜暮降临,徐直凶相毕露,把姬美上绑堵嘴塞进事先备好的布袋,乘夜色驮着她打马进城。旋即被黄大中二人残酷地闷死。
小伙伴们回报姬美丢了,姥姥直急得腿软语颤,神魂恍惚,哪里还有主意?幸而姥爷舅舅在,一边着人去找,又急派人进城送信。玄家闻讯更是火上房,城里城外找翻了天。忙活了一夜,绝无音讯。玄老夫妇凄苦无状,痛不欲生。天已破晓,正当二位被绝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仆人报小姐有消息了,报信人正在门口候着。二人喜出望外,慌忙相搀扶着出门亲见。来人如此这般一说,玄正哲急急派人去接小姐,并重赏了来人。
原来那一日清晨,在黄泉 路上溜达几圈的姬美竞然死而复苏,头却如炸裂般疼痛。求生的欲望支撑她艰难爬行。房门推不开,转而奔窗户,爬上窗台已竭尽一百二十分的气力,失手头朝下跌出窗口,几欲昏厥。她挣扎着爬到院门,外面上了锁,拼尽气力敲门呼救。恰遇有心人隔门讯问,她报出玄正哲的大名,即昏死过去。直到玄家来人砸开锁,姬美方获救。玄老夫妇的狂喜并未维系多久,一着面,即刻悲从中来。只见女儿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头上刚包扎的软布还在渗血。适才喜极而泣的老妇人见心肝儿宝贝这般模样,又不禁号淘大哭,痛极无泪。她再抵不住接连而至的强烈刺激,一时气绝晕死了。家里立时乱做一团。玄正哲急传找医病先生。经疹治,老妇人苏醒了,犹大哭,终幸泪泉喷涌。玄正哲及家人好言劝慰,总算平静下来。而姬美病情则严重。先生说:从脉相上看,孩子曾严重窒息,大脑受损,醒后又遭遇重击或重撞,头部裂伤,加重了病情,一时怕难苏醒,危在旦夕。
焦头烂额的玄正哲与亲友商议,都觉得姬美遇难事出蹊跷。正哲为人正直,信尚和气生财,绝无仇家,姬美罹难亦非奸杀,其中必有缘故。玄府管家玄光浩,为人忠直,颇有心计,提出去那宅院查防一番,众人都说好,商定待情况明了再拿主意。继而玄光浩还报:此宅院三四个月前被人买下,似有女人居住,绝不与邻居往来,只夜静时似偶有男人进出,行为诡秘。前些天一个夜里,宅中似有男人争吵砸东西,此后便大门紧锁,无人住了。玄光浩带人查看时,院门锁被砸开,房门锁着,从窗口向里查看,地上有一长门板,板头尚有一盏灯,油尽火灭。旁边有一白布单儿,分明是盖尸布。看来这其中必有隐情,装神弄鬼也说不定。听得众人头皮发乍,面面相觑,一个个现怯懦之状。玄光浩愤然道:“他们装神弄鬼,咱不妨也弄鬼对付。”于是如此这般讲出办法,众人都叫好,却无人敢做。玄光浩说,“老爷,一切且由我来安排,为了小姐,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细致策划,精心安排,还真在三天后的午夜,演出了一幕众鬼审徐直的好戏。
玄正哲的震惊难以述诸文字。听了玄光浩的报告,他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倏忽间汗流夹背,绝然想不到,对他女儿下毒手的竟然是熙川刺史,且害人的理由又如此荒唐。已而间玄正哲怒气直贯牛斗,他召集族人及商界朋友公布了黄大中的劣行。一言即出,石破天惊,人们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顷刻间爆发出来。然而爆发也好,发爆也罢,一涉及惩治黄大中这正题,便唯瑟唯缩,再不言语,各自没了主意。黄大中是熙川霸主,手掌生杀之权,平头百姓对付他,谈何容易?到底是玄光浩有见识,知座中此辈不是共谋大事之人,于是说道:“对付黄大中,须从长计议,现有一事拜托各位,把黄大中的罪恶传播开去。若全城百姓都认清他的嘴脸,每人吐一口唾沫,也会淹死这坏种。各位切记切记。”众人称善允诺而去。
人们散去。当室内只剩玄正哲心腹、知已时,玄光浩道:“老爷,要对付黄大中,非请外援不可。”
玄正哲这时已稍稍平静,闻言一愣,说道:“我只为小女报仇,不想把事儿闹大。还是把黄大中罪证写成状子,上德州告状,德州不行去平壤,平壤不行去长安,现在我还不想让外人掺乎。”
“老爷,你这路行不通啊!”玄光浩耐心劝道:“德州都督和黄大中穿一条裤子,哪能替咱们做主哇。平壤若薛仁贵在还好办,李谨行虽在此镇守,但他是个靺鞨,能把汉人怎么样?长安可老远啦,告状?谈何容易,到那儿门都找不着,那些大官,谁能为咱高勾丽小民说话,你想一想,根本不行,再说,这事要快,他们是长腿的,要是一遛,你上哪儿找他去?”
“那怎么办?小女的仇非报不可。”玄正哲思忖再三,即而问道:“刚才你说请外援,可有门路么?”
玄光浩道:“早年我有个朋友,曾在高勾丽义军主帅林勇刚手下做将军,名叫李新镐。”说到这儿,见玄正哲惊得张大嘴巴,于是他话路见转,“后来不干了,拉几个兄弟办个镖局。这老兄功夫了得,为人仗义,在伊川一带大有名气。夏天我在龙渊还见过他,这事儿他定能帮忙。不过我得亲自跑一趟,他镖局在伊川,只需三天,我就能回来。”
玄正刚听罢,放心了,说道:“对,就找这样的,冤有头,债有主,咱只收拾黄大中,不可殃及他人。管家,就得辛苦你了,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众人都说这办法好。由是商定,事要密秘不可泄。再者,今晚夜深,派人把徐直五人押回府内,小姐有不测,先杀了他们抵命。
第三天傍晚,玄光浩带李新镐来了——这李新镐实乃林勇刚麾下大将——自然掩盖了三千化了装的义军将士随后即到的实情。就在这个晚上,花季少女玄姬美离开了这个世界。举宅哀痛的氛围中,玄正哲悲恸欲绝,万念惧灭,只一门心思要报仇。甚至对玄光浩说,只要杀掉黄大中,不惜倾家荡产。且说玄光浩正是林勇刚下派的义军,哪怕乱子大,即与李新镐周密策划:玄家做了十万套丧服,重金分化刺史府内的高勾丽官兵。部署攻占城四门、刺史府衙及黄大中府第。发难的序幕是举行熙川城中规模空前的葬礼。地火涌动,一切在平静中运行。
四天后,奔腾的地火突然间在午夜爆发了。几乎在瞬息间,黄大中一家葬身火海。大唐官兵莫名其糊涂地成了烽火利器之下的屈死鬼。三千高勾丽叛军攻占熙川城,大抵没费什么周折。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五章 同气相求
且说黄大中白天派出的告急信使,未能见到都督大人。大老爷忙得很,正在花天酒地中享乐、逍遥、缠绵。午夜三更,第二批虎口脱险、丢盔卸甲的官兵到了,其时都督正徜徉在美梦中。这批人到底勇敢,直闯入寝室,硬是教安乐窝里怜香惜玉的都督梦断香魂。大老爷暴跳如雷,却不料这些胆敢造次的狂妄之徒口吐惊雷,震得他魂飞魄散。熙川城被暴民夺了,这消息不啻于宣告了他的末日。这高官不敢怠慢,即刻车驾驰驱平壤。都督在车里依然是冷汗连番,搅他美梦的家伙们对事变的缘由一无所知,而在刘仁轨、李谨行面前却懵懂不得。他思绪如脚下车轮般飞转,倒真转出了想当然的事发缘由——都是征粮惹的祸。他的惴惴的心舒缓了一点儿,但能否躲过这一劫,只有天知道。
 而“都是征粮惹的祸”的缘由却教李谨行心焦如火,两颊涨红,如同一个无赖当着刘仁轨的面对他那张老脸左右开弓一顿猛抽。这位大将军目前尤其在乎政绩,这关系到为之奋斗的即定目标。而政绩的内涵是给上司一个绝好印象。一个多月前,刘仁轨不动声色地严厉地批评,说他“只是驻扎,不是治理。”虽然评论很客观,承认他“接个乱摊子”,“做成了夹生饭”。但他心里还是不服气,且有不服气的理由。瓠芦河大战之后,他带伤听取九名都督、四十二位刺史的述职。他们众口一辞:自大军驻扎平壤以来,半岛政通人和,百废待兴,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和平盛世景象。末了都对大将军的神威吹捧一番,这些命官极富口才,把林勇刚为乱和大将军进驻描绘成截然反差的两个世界,极尽歌功颂德的工夫。大将军简直神了,冰山化作金山,亦极是不难的事。诸如“挽狂澜于即倒”之类,比比皆是,捧得李谨行舒服得晕晕忽忽。
李谨行曾试图用高官们口中的事实说服刘仁轨,而老丞相却颇不以为然。一番征粮做得出乎意料的漂亮,亦算堵住了刘仁轨的嘴。未料不过三十天,熙川出了天大的乱子,李谨行的窘迫可想而知。而德川都督把乱子的缘由归于他赖以邀功的得意之笔,更教这窘迫火上浇油。倒楣的都督遭大将军一通雷霆臭骂,吓得魂不附体。偏偏怕鬼有鬼,李谨行命他在军事会议上给老丞相讲清楚,且不许说事因征粮而起。那都督昨夜在心惊胆颤的颠簸中煞费苦心编就的理由废了,面对众人只能自取其辱。且说他平日沉湎于酒色,身子虚透了,兼之年事高,昨夜又一番从未有过的折腾,刚刚又经一吓,转而又被逼上绝路,一时间神竭气窒,心衰胆裂,未待回大将军话,便颤颤的扑倒在地,派人细看时,早一命呜呼了。
自朝廷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以来,大局一直未曾失控。虽有林勇刚聚众为乱,也只是在乡村偏远之地与唐军周旋。尚无攻占州府的先例。李谨行对这事件反应如此激烈,在于担心此例一开,怕起连锁危机,果如是,非但梦寐以求的燕国公成为虚幻,就连即将到手的安东镇抚大使也做不成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危机,于是召集众将紧急商议。当众人的面,他先向刘仁轨坦然认错:
“老丞相,你前日训斥切中要害。我到平壤后,确是疏于治理,属下愿领罪。”
刘仁轨明察秋毫:“这怨不得你,全怪那些食朝廷奉禄不干正事的贪官污吏。听说来报信的德川都督暴病身亡,真便宜他了,他若不死,也难逃其咎。唉!还是商议解熙川之危吧。”
一句话令李谨行如释重负。他把熙川情势讲述一番后言道:“说说吧,各位有何高见?”
“这暴民太可恶了,今早听大酋长一说,可把我老沙气炸肺了。高见低见咱不懂,这帮玩艺儿,就得用大斧对付他们。大将军,给我三千人马,不出十天,全给他平了,我看谁他娘的敢不服!”沙勿帕首先邀令。
习上乙见沙勿帕莽撞,用臂肘碰碰他。他反烦燥起来:“碰我干啥呀?我说得不对吗?咋的?”忽见乞乞仲象责备的目光,急急地低下头,嘴里还不服气地嘟囔。
“对付作乱的百姓,可不能轻易动刀兵,要想法子安抚,要办的,只是少数首恶。”刘铁英耐心地说。
“我看事情不那么简单。”乞四比羽思忖着说:“老丞相训斥咱疏于治理,我服。可有一宗,各州郡对民间的兵器管的很严。暴民再多,赤手空拳能成啥气候,从熙川逃回的官兵说,暴民攻占四门时乱箭纷飞,打他们个冷不防。我猜想一定有叛军参与,要不,局面不能这样坏。”
“大总管说的对,就象俺们在伐奴城那暂。百姓竟弄些臭狗屎啥的烦你,真刀真枪的,他们还不敢。”沙勿帕还是支持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习上乙、赫音图等十几名将军都同意乞四比羽的分析,于是纷纷邀令带兵###。李谨行见状,讯问地看着刘仁轨。
“乞乞仲象,说说你的想法。”其实刘仁轨一直观察他。
“急攻不是上策。弄不好,连咱们也站不住脚。”乞乞仲象答道。座中即有反诘者,刘仁轨手势制止了他们,对乞乞仲象道:“你说下去。”
“今早听到熙川的消息,我脑中立刻出现了伐奴城中百姓的眼光,那种眼光,真冷啊,拒人千里之外。熙川的事处治不好,暴乱平了,老百姓的眼光也冷了,这眼光传播开去,咱们真很难立足。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病而死。’那滋味顶难受了。暴民也好,叛军也罢,收拾他们不难,难在收扰人心,我说此事必须谨慎。”
众人都觉得乞乞仲象言之有理。但要解熙川之急,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于是都望着大将军,李谨行说:“请老丞相讲讲。”
“乞乞仲象将军说的有道理,急攻不是上策。比羽将军判断对,这事有叛军参与。冬天快到了,他们决不想在此久待。但外围急攻,逃不掉,他们必会搧动百姓一起守城。只要我们的刀箭伤害了无辜百姓,民心就全失了。得民心即得天下,失去民心,咱们还能站住脚吗?故此事宜内紧外缓,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只要逃出熙川城,在座的哪位将军都会轻松收拾他们。此后,入城发安民告示,稳住人心,肇事的首恶者,徐徐再办。”
这一番话,令众人顿开茅塞。于是开始战略谋划。且说熙川,正处于朝鲜半岛北部的中心地带,与西南的德川、平壤在一条直线上,距德川六十里,距平壤二百六十里。北有古丰州,西临云山郡,东接大兴,东南遥隔宁远县。从熙川奔七重城,必经大兴、宁远二县。要稳定大局,必先稳住周围郡县。李谨行传令,命乞四比羽、刘铁英镇守平壤。大将军陪同老丞相去德川,稳住大局教训官员,选补空缺。乞乞仲象坐镇大兴,统领诸将专伺对付熙川之敌。沙勿帕镇宁远,习上乙守古丰,赫音图驻云山。各部均带三千人马。刘仁轨、李瑾行嘱咐诸将行止切切慎密,当夜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位。
中华语言的运用很有趣。譬如“胜读十年书”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类,世人多用于应筹调侃中,不免失之油滑。而用在此时的乞乞仲象身上,却不是虚言。适才对局势的议论中,乞乞仲象的见地明显上了层次,这得益于和刘仁轨一个多月的交往。自打与刘仁轨见面,乞乞仲象便被他深深吸引了,尤其当刘仁轨提出统御谋略后,乞乞仲象第一次失眠。人一生中总有十分重要的时期,或使其命运转折,或促其层次升华,对于乞乞仲象来说,这一个多月就是。
拜刘仁轨为师,绝非易事,乞乞仲象就没少碰钉子。到平壤后,刘仁轨非常忙,接连数日找人谈话,全军上下有头有脸的找遍了,唯独没有乞乞仲象,于是他急了,主动去找,几次被差官挡了回来。第六次,差官准他进。他喜出望外,兴冲冲随差官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当口,只听屋内扑通希里哗啦的声响,接着是刘仁轨小孩吵架似的声音:“哪有你这么下棋的?悔一步都不行。”乞乞仲象愣住了,进退两难。这时差官在后面一推,他便撞了进去,只见刘仁轨满脸涨红,像只好斗的公鸡,和站在他对面的官员吵。那官员不服气,又不敢吵,只小声嘟囔。刘仁轨大怒,轰那官员出门,嘴里喊着再不和你这臭手奕棋之类,一抬头正见乞乞仲象。
“你来干什么?”堂堂刘仁轨,全无平日风度。
乞乞仲象慌忙施礼,仍带着靺鞨的直率说道:“老丞相请息怒,我来拜见你,是想跟你学统御谋略。”
“息什么怒!”刘仁轨火气冲乞乞仲象来了,“统御谋略?这也是你学的吗?能带兵打仗就不错了,你学不了!回去吧!哼!都不是东西。”
“那你那天说……”
“那什么那!你学?你还想上天那!别做梦了,走吧!”
乞乞仲象无奈退了出来,心里颇不是滋味,正遇差官,问道:“老丞相脾气好怪,平时也这样吗?”
“人老了,脾气难免古怪。老小孩儿,你不常在他身边,嘿,真受不了。”差官摇着头说。
兴冲冲去,失望而归。乞乞仲象回到驻地,心中闷闷不乐,万万想不到心中分外恭敬的刘仁轨,生活中还有这一面,让他尤不可思议。“老小孩”,差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是的,他听人们讲过,人上了岁数确实变得难以捉摸。早年他十分看重的老萨满,有时不也孩童般的呕气吗?今天去得不是时候,须待他顺心时,便好说话了。想到这儿,心中忽有了主意,起身出驻地直奔都护府衙,他想让乞四比羽帮他的忙。乞四比羽系军中奕棋高手,求他去和老丞相下棋,连输几盘,把老人家哄乐了,自己趁他高兴提出,焉有不成之理。乞四比羽倒也爽快,说道:“仲象放心,我一定让老丞相在最危难时反败为胜。”
第二天,乞乞仲象心里惴惴的,中午即探听消息。差官说:“老丞相上午玩得特高兴,中午留大总管吃饭,连午睡也免了,说要接着奕棋。”乞乞仲象大喜,估摸了时辰,决定下午再来。申酉交时,乞乞仲象兴冲冲来了。差官通报满顺利,乞乞仲象自以为得计,心里嘀咕着“老小孩”。也不用差官带,径直向里走,又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当口,只听屋内扑通西里哗啦一阵响,便听刘仁轨类似昨天的声音:“哪有你这么下棋的?把棋子硬往人家虎口里下,拿我当小孩子耍呀!你寒碜谁呀?以为我不知道?”乞乞仲象大吃一惊,但已经闯了进来,留不是,走又不妥,僵僵地站着。刘仁轨轰走乞四比羽,火又冲乞乞仲象发:“你怎么又来啦!来看我笑话儿呀!”
乞乞仲象想既然来了,话必须说:“我还是向你学——”
“有完没完哪?你以为长个脑袋就能学呀?也不称一称自己的份量。”
刘仁轨的话好尖刻,直捅靺鞨将军的敏感处,乞乞仲象愤怒了,甚至下意识地摸一摸腰间,压低声字字千钧地说:“刘大人,你说我不能学,因我是夷种靺鞨的缘故吧!”
堂堂大唐鸡林道大总管,哪里吃这一套?“靺鞨什么?靺鞨!”刘仁轨的河南腔本来高吭,这下子简直吼起来:“你就是学不了!你不配!”
乞乞仲象暴怒地冷笑了:“刘仁轨!我告诉你,乞乞仲象不学你的啥狗屁谋略,同样把千万靺鞨统一起来!”说罢返转身把门重重地一摔,走了。他气呼呼回到驻地,跨进自己的公事房门,就见乞四比羽冲着他笑。乞乞仲象火不打一处来,埋怨道:“求你帮忙,你可倒好,棋咋下的?没个分寸。”
乞四比羽平和地笑着说:“下得挺好哇!连嬴老丞相两局。”
乞乞仲象惊得跳起来“你说啥?赢了两局?我不是让你往输了下吗?”
“下棋哪有往输里下的?”
“你赢了他,那不把他气炸肺啦!”
“没有,老丞相还说这棋下得真痛快。”
乞乞仲象好生奇怪:“唉?怪了,他没跳脚和你吵?他悔棋没有?”
乞四比羽神秘兮兮地说:“悔棋?围棋落地生根,哪有悔棋一说?还有更怪的呢?告诉你吧,下午我俩根本没下棋,喝茶唠嗑了,你一进门,他把棋枰掀了,开吵。”
乞乞仲象莫名地糊涂了:“这老家伙咋跟我叫上劲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动怒了,差点把门摔零碎了,我真不明白,他冲我发啥邪火?”
乞四比羽呵呵笑着说:“行了行了!别瞎想了,来!你看看这个。”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过来。乞乞仲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HK24〗古今成大事者,志须坚毅,意必果决,重法擅术,以求其势,遂得建非常之功,而其中要旨,在于一个“忍”字。忍常人不堪之辱,方创世人不及之伟业。〖HK〗
乞乞仲象反复细读,略有所悟,说道:“你咋知道我和老丞相闹翻啦!”
乞四比羽说:“仔细看看这字,我写得出来吗?”
乞乞仲象恍然大悟:“老丞相写的,是吗?”见乞四比羽点头,他边叠信往怀里揣,边转身往外走。
“哎哎,别走哇!你上哪儿?”乞四比羽赶上前一把扯住。
“我去见老丞相,刚才实在太不该……”他依然挣脱着走。
“听我说!老丞相有话……”乞乞仲象闻言一愣,询问地望着乞四比羽。
“老丞相说,乞乞仲象见这信,必急着来见我,那时你俩一起来。”
“那还寻思啥呀?快走哇!”乞四比羽闻言一笑,二人再返都护府。见了刘仁轨,乞乞仲象倒身便拜:“刚才冒犯了老丞相,乞乞仲象特来请罪。”
刘仁轨快步上前挽起说:“我料你必会回转来,看来孺子可教。”
长久以来,刘仁轨即为朝鲜半岛的稳定殚精竭虑。当年发誓“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使夷俗遵命焉。”彼时凭数年苦心经营,诸夷宾服,而十几年后重游故地,勃勃雄心犹在,但半岛形势日下,前景终不看好,令刘仁轨耿耿于怀。且当地民心情状尤其令他担忧。他深知民心的转变决非一朝一夕的功夫,由是促他就此做深入探索。大唐一统之后,先行羁靡和怀柔,后推行以夷治夷,越治越糟,致使北疆战乱频仍。朝廷为此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非但无效,反而形成恶性循环,是为填不满的无底洞,颇令朝廷头疼。
刘仁轨通晓历史,知道民族融合的意义,且知其根基是文化。而这里华夏文化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至少在朝鲜半岛上,已有千年的历史。十几年前百济灭亡,他曾奉命治理,趋势一度看好,由于治理核心层不稳定,致使前功尽弃,社会出了大毛病。这如人的疾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他对能否在此立住脚跟忧心忡忡。
深入的思考,忧国忧民的赤心,使他逐渐产生一个新的思想:由华夏文化熏陶下的景仰、热衷盛唐文明的本地民族中旷世奇才统一北方,心悦诚服地臣服大唐,经长期融合形成一体。这样,大唐北疆方有望获长期安宁。他知道这是梦想,但却努力让它成为现实。这重任,新罗国承业之主金法敏无此心胸、魄力和才能,非创业英主不可。而今他看好靺鞨,准确地说,是见到靺鞨诸英雄后,他的思想完成了飞跃。刘仁轨不辞辛苦地遍找诸将谈话,即是对现状的考察,更是刻意寻找能担此任的旷世奇才。目标逐渐清晰。按实力,李谨行为最,无奈年事已高,且他的追求,早锁定燕国公的桂冠,这局限了他的心胸和志向。由是刘仁轨看中了乞四比羽和乞乞仲象。
刘仁轨慧眼识英雄,这二人确是靺鞨奇杰,出类拔萃之辈。他看重乞四比羽有勇有谋,忠贞不二,尤其置生死于度外,舍命救主的壮举。刘仁轨得见他和李谨行的关系,而李小强智勇平平,难承父业。李谨行百年之后的军事实力必掌在乞四比羽手中,这可是威震北国的力量。对乞乞仲象便很简单,刘仁轨第一眼就认定这位年轻将军必成大器。他将赫音图八千人成建制的降伏,尤教老丞相欣赏,足见此人有潜在的感召力,这在领袖人物必不可少,遂生栽培之念,从而设局考验他耐力。今天暴怒中的乞乞仲象喊出:“把千万靺鞨统一起来,”令刘仁轨心头一热,竟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便更确信自己没有看走眼。
乞乞仲象,乞四比羽依照中原习俗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刘仁轨喝了靺鞨学子献上的茶。约定从第二天起授课。庄严的礼仪令乞乞仲象生出神秘感,把他带入美丽的幻境。心中的影相正如中原一些传说故事:师傅先对他严格考察,一关一关地过。嗣后,送他一部天书,教他精心苦读,他不负教诲、学有所成,经历艰苦卓绝的奋斗,本事大长。终于统一了靺鞨,成了威震四方的靺鞨王……。第二天与乞四比羽去受教,心中盼着“天书”。对过关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再不莽撞,而一切都出他所料。刘仁轨带他们到〖HT5,6〗氵〖KG-*2〗贝〖HT5SS〗水畔幽静之处,只以谈话的方式讲故事,主人公是历代开国之君与元勋。有的故事他在史书中读过,只是死板得很,而在老丞相嘴里流出的分外鲜活,二人听得入迷。先生留的作业亦很简单,回去把听到的故事在心里多想几遍,也可讲给别人听。一连十几天,先生做得悠哉游哉,学生当得滋润而有趣,无半点儿压力,也未见考验的关口。慢慢的,乞乞仲象发现故事中的人物都有一个共通的特质:铁一般的意志,果断顽强,自信心惊人,超常的忍耐力,虽经难以想象的曲折,永不言败。他把这心得与乞四比羽切磋后,讲给先生听。刘仁轨不动声色地说:“噢,你们两个真没白听故事,”沉思了一会,又道:“不过,你们丢掉了最重要一点。”
二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只得虚心求教。刘仁轨说:“两个字:自觉。你们想,他们对成就大业的追求,心甘情专,矢志不移,无怨无悔,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没有这两个字,也是难成大器的。”二人闻之如渴饮甘露,但所用异途。乞乞仲象要高度自觉地统一靺鞨。乞四比羽要高度自觉地协助李谨行摘取燕国公的桂冠。目的都高尚,而其情怀却不可同日而语。两位学子的目标,刘仁轨早发现其异同。有一次他问乞四比羽:“比羽将军,李大将军若得封燕国公后,你想做点儿什么?”乞四比羽坦言道:“伺侯大将军。”刘仁轨继续问道:“那么,燕国公百年之后呢?”乞四比羽茫然道:“那是啥时候的事啦?我从来没想过。”刘仁轨对他的忠诚深有所感,因而确信乞四比羽将是未来北疆最有实力的人,且从人格上对他多了几分敬重。而从此给乞乞仲象开小灶的时候多了。乞四比羽毫不在意,他对乞乞仲象说:“贤弟,你必成大器,跟老丞相好好学,大将军百年之后,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乞乞仲象对此坚信不移。
乞乞仲象仍孜孜以求统御谋略,总希望能从老师手中得到一部天书,而刘仁轨却从不提这个茬儿。一次他单独和老师在一块儿时,不禁动问,刘仁轨的回答叫他大吃一惊。
“你以为统御谋略像传说故事中的天书秘籍,谁得到它,谁就会成就大事,你若做此想,就大错特错了。据老夫所知,有史以来,这统御谋略从未教出过才能出众的皇帝。”
刘仁轨望着满目惊诧的乞乞仲象,续续说道:“从古自今,开国皇帝总是找最有学问的,最通晓统御谋略的人做储君的老师,可守业之君多是平平之辈。这是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玉璞能琢出美玉,石头再三地琢,终是石头,有高深统御谋略的人,大都是天造之才。有天份,经磨历劫方可成才,没有天份,纵由诸葛孔明这样的高人去教,终不过阿斗。”
乞乞仲象未解其意,心中大急,又耐着性子说:“先生,你说过要教人统御谋略,那天当众说的,今天你这么一讲,好象没啥用了?弟子实在不懂。”
“噢,我是说过。”刘仁轨耐心地说,“可话前还有话呢。当时我引了诗经中的一句话,‘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说要寻一知巳,传授统御谋略,寻一个什么样的知己呢?就是具有天份者。对这种人,本不用费力去教,稍加点拔就行了。”刘仁轨用深沉的眼神注视乞乞仲象说:“我选中了你。”
乞乞仲象只觉热血在周身涌动,竟无相应的言词做答,半晌儿,方断断续续吐出一连串的谢字。即而又转回原路道:“那,先生,快教我统御谋略吧!”
“我已经教过了。”刘仁轨见乞乞仲象执拗的眼神,继续说道:“我讲的故事就是,这需你自己去悟,统御谋略只有原则,没有成法,更没有传说中的天书密籍,一读即成。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人,哪有专攻统御谋略而后成器的?一个也没有,许多人竟不爱读书。”
刘仁轨见这学子更加迷惑,便说道:“好吧,那我就给你一部天书,今天晚了,明天吧,你和比羽将军一起来看。”
翌日早饭后,二人到了。刘仁轨指着案上稿件说:“我把近日所讲,择其精要,辑录如下,起个什么名目好呢?有了,就叫《王者论》罢,来来来,你们每人抄录一份。”两位学子听了,便坐在案边,各持笔在手,开始抄录。那文是:
王者论
统御谋略乃王者制御臣属之法,为谋略之极致者也。
谋略旨在追其终,不拘成法,无论仁义。
谋与机合,亦以机成。功在人,机在天,天机之现,如昙花如露亦如电,识之者,得之不费举手投足之力,稍有不悟,转瞬即失,若非具得灵根之人,何能识之而不疑,行之而不惑。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祯祥之因,肇自人心,人心凝聚,事无不成。
王者意志如铁,不可逆转,此其霸气所凛。王者尚德如磐以化苍生,此则王道存焉,王、霸二者融润合一,运用之妙;技之大者也。王者亦溅霜锋血,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唯隐于大观之中也。
天机在胸,守口如瓶,城府深邃,喜怒无形,山崩在前,容无所动,庶几王者之质欤?
虎啸而风生,气机之感召也,人喜而心之窍开,人怒而肝之经闭,阴阳之顺逆也,顺其机则生,逆其机则凶。王者感召之上乘,设其智二三者流,亦能驭臣属如转轮也。
诸子百家系王者之学,而学子未尝王者,偏偏不学者王之,是大耐人寻味也。
大事业之成功,虽由天定,而经之营之,亦不能不尽其精神材力也。
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燕雀焉能窥其志,怀抱清空量四海,孰谓草莽无英雄。〖HK〗
一时二人抄罢,刘仁轨开始逐句讲解,他真不愧为王者之师,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融之以鲜活的例证。两个弟子感受各不相同:乞四比羽听得津津有味,深为老丞相渊博学识所折服。乞乞仲象则听得心潮澎湃,时而震惊,时而兴奋。尽管对这“天书”不尽理解,尚需玩味消化,但他本能地感到这区区四百言受用无穷。刘仁轨明显观察到乞乞仲象已现踌躇满志之态。
已近午时,弟子们虽听得兴犹未尽,但见先生累了,便恭言告辞。刘仁轨说:“不忙,还有想问的吗?”乞乞仲象说:“有”,他从怀中掏出由乞四比羽传递的笺纸,递给刘仁轨说:“还请先生讲讲。”
刘仁轨道:“噢,我倒把它忘了。这是“王者论”的要义,重在法、术、势三个字,法是王者的意志的体现,以律令形式出现,公布约束百官百姓。术是王者驾驭群臣的手段,须藏在心中暗自运用,刚才我讲这些时,我看你太震惊,不必震惊,有史以来都是如此。王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是谁,毫不留情。势是威势,包括权威和实力,这是推行法,术的条件,要成大事,这三者缺一不可。另外就是意志,主要体现在一个忍字,这我都讲过了,你都懂了。”刘仁轨最后总结说:“今天讲的,不过是点拨,谋略不是凭空玄想,即使是天造之材,也只能在实际的干中,在长期历练中求得。要运用自如,不是三年两载的工夫。今天我的点拨也算到份了。算是先生领进门,能不能成器,就看你们自己了。”
从兹下课。刘仁轨不太在乎师徒的名份,三人成了忘年交,无话不说的朋友,弟子们有惑虚心求教,先生有问必答,循循善诱。一次,刘仁轨解答了乞乞仲象的难题后问道:“仲象,还记得我和比羽下棋,我发了邪火,把你轰出门那回事吗?”
乞乞仲象颇不好意思地说:“哪能忘呢,那时我真太短炼了。”
“那天你讲了一句重要的话,还记得吗?”
“先生,老实说,那天把我气完了,只知挑赶劲的说,我也忘说啥了。”
“你说要把千万靺鞨统一起来,是吧?”
乞乞仲象骨子里尚存夷族的自卑,又不知先生是何用意,于是说道:“先生听差了吧!我是大唐将领,像大将军一样忠于朝廷,哪能说这种掰道的话呢?”
刘仁轨意味深长一笑:“我懂了,我懂了。仲象呵,把千万靺鞨统一起来,这可是吞吐天地的大志向啊,我要寻的知己,就要有这志向。”他见乞乞仲象已经默认,又专注地倾听,便接着说:“你是中原文化雨霖浇灌的快成材的树,也寻到了华夏的根,把靺鞨统一起来,只能推进华夏民族的大融合,靺鞨能在华夏文化根基上统一起来。这是千秋伟业呀。哎,了不起,仲象,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乞乞仲象忽然产生一个明晰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想起了神秀禅师,只觉得这些话,唯有那位大智者能说得出来,情不自禁地问道:“先生,你认识神秀禅师吗?”
刘仁轨闻言一怔:“哪个神秀?是湖北双峰山东山寺的神秀吗?”乞乞仲象未示可否,刘仁轨接着说:“这可是今世的大德高僧。他是我的老乡,小我五岁,我还是尊他为师,我们是至交,他是则天武后的座上宾,你怎么知道他?”
“把千万靺鞨统一起来,就是他点化的。”于是乞乞仲象把神秀禅师一节详详细细地说给先生听,师生换位,刘仁轨变成了专注的学生。听罢,不禁由衷地叹道:“着哇,着哇,仲象啊,你父子必成大事。”乞乞仲象把神秀禅师的偈语原文录出,让先生解释,刘仁轨道:“这是天机,在下不敢妄评,机会一到,一切自会明白。仲象啊!能得神秀禅师点化,可是天大的机缘,只是你注定要吃更多的苦,这可不是虚言,你要好自为之呀。”
不久,刘仁轨上书唐高宗,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臣遍访安邦名将,今幸得之矣,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帐下,皎皎者唯二人出乎其类,乞四比羽忠勇兼备,乞乞仲象常施出奇制胜之举,北疆不靖,是为我大唐可倚重之奇人也……”
刘仁轨时称大唐第一支笔,文字干练精妙,其文唐高宗喜而珍藏,其后此件终得遇武则天的慧眼,由是二位靺鞨奇杰得封为国公,此为后话。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章 熙川平乱
熙川城出了天大的乱子,玄正哲得知实情木已成舟。
小女冤仇得报。徐直一伙在灵前死于非命,被开膛抛尸;且举城槁素,数万人送葬;黄大中已在万众围中,插翅难逃,毙命只在朝夕之间。玄正哲绷紧的神经方才放松了。他毕竟年纪大,身心疲惫,于是在家人们劝说下,安安稳稳地睡了。不料翌日醒来,熙川已是天地翻覆,城中大唐官兵悉数被杀,李新镐、玄光浩夺了全城,公开反唐的声势造得嚣狂至极。这又令玄正哲惊得魂飞魄散。
且说玄正哲其人,自幼接受华夏文化,开蒙即学《五经》、《史记》、《汉书》、《三国志》等,虽经历多年战乱,但终视朝廷为天,自身甘为大唐臣民。为女报仇心切的当口,也决不想造反的,不料却让玄光浩钻了空子,此后他才知道,平日里忠心耿耿的管家玄光浩,非但是林勇刚一党,且是他军中非同小可的人物。玄正哲惊骇之余,命人找来玄光浩,指责道:
“你这么干,不光害了我全家,也害了全城百姓。”
玄光浩早得林勇刚及军师高仁面授机宜:必要让唐军刀上见得百姓的血,若能惹得唐军屠城,便更立了大功。这时他哪儿还怕乱子大,于是答道:“晚了晚了!唐军就要出兵###,哪里还有退路?现在只有鼓励乡亲们一起守城,熙川城高沟深,粮草充足,守它三五个月不在话下。我已快马报大帅,他会全力解救乡亲们。这事由你而起,你须多出些力,说实在的,我们都是为你拼命。”
玄正哲悔之无极,流泪道:“不能连累乡亲们,唐军若来,我自出城请罪,该杀该剐,由我一家承担。”
玄光浩讥讽地说:“说的轻巧,你哪里晓得,昨夜我们砍了他四百多个人头,你家共有几个脑袋,能抵得了吗?”
玄正哲闻言一时惊心悼胆,昏厥过去,家人急救方才苏醒,犹凄苦无状。
熙川城陷落第二日起,李新镐、玄光浩便大作其妖,将被害官兵的人头割了,吊在城头以激怒唐军。全城戒严,散布唐军将###屠城的谣言。强征万多青年编成部伍,开武库分发兵器,待唐军###,让他们先当替死鬼。城内一时间乌烟障气,百姓们人心惶惶。鼓噪之余,二人又担心起来,现在手下的三千人马,不是精锐,对付毫无戒备的原守军以及百姓们,尚可逞强,与大队唐军对敌,却差得远了。李新镐、玄光浩正忧虑间,天上掉下个大馅饼,部下在城外山边的一个噶栅招募了三百名悍勇的靺鞨。李、玄二人喜出望外,热诚接待,为他们配了坐骑、兵器。为首酋长身材魁梧,连鬓胡须长得格外夸张,性格暴燥而狂妄,且狂妄得理由充分——拍马舞刀练了几趟,功夫确实了得——声言活了二三十年,还没遇到过对手,谁来也是白给。李新镐只觉得他那一双锐眼似曾相似,问他尊姓大名,酋长恼道:“问个老鸟?老子是从阎王爷那儿来的,没名没姓!你付银子,我杀唐军,不就结了?”
李新镐笑道:“壮士,买卖做得,也要和气生财嘛,见面打招呼,总得叫点什么吧?
“叫点啥?我说你真够罗嗦了,这么着,再见面叫我大胡子酋长不就结了?”
李新镐、玄光浩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唐军###,等了十几天,全无动静。探子报,这些天除德川换了州府都督,唐军再无举动。日子一久,自家毛病都来了,新招募的兵们吵着请假,说要过冬了,家里活太多,即便没几天活头了,总不能让老人、孩子当冻死鬼。大胡子酋长更烦人,三天两头闯进府中问:“啥时候杀人?”声言我的大刀没开荤,全是你们耽误的,你们得按天陪我们银子。不久城中又传言四起,且不是空穴来风,源于几百张盖着平壤都护府大印的告示。这“洪水猛兽”虽很快被收缴焚烧了,那内容却传播开来:说唐军决无攻城之意,迟迟不出兵###叛逆,只怕误伤百姓,而且熙川城百里之内,布下天罗地网,叛军已插翅难飞了。这传言让李新镐、玄光浩毛骨悚然,不由得暗暗叫苦,悔在当初未大捞一把后弃城而去。他们分明感到唐军已渗入城内,且已明了这里的一切。不走,必成瓮中之鳖,走,又谈何容易,唐军早把退路堵死了。一身身的冷汗告诉他们,危险日益临近。城中百姓心里踏实了,而三千义军的心开始惶惶了,前些日吵着请假的已不再闹,心安理得地吃免费三餐,算着为自家省粮的小账。大胡子酋长则闹得越来越凶,一天一算银子,迟发几天便吵个没完,活像要账鬼。
李、玄二人正无计可施,恰接到林勇刚的密令,大意是:李谨行未攻熙川意在要路截杀,严冬看看将至,再拖无益,宜携百姓南下,使接刀兵,急可挟其乘乱突围,云云。看那字体文笔,分明出自军师高仁之手,这几行字,同样暗藏玄机。
李新镐、玄光浩读罢,震惊之余连称大妙,立即行动,布告全城百姓,准备随军南下,不愿去的,可以银赎,其值为每人十两。拿不出银子的,必须随军。布告一下,全城哗然,当日即有玄正哲带城中富户十几人求见李、玄二人,为民请命。才二十几天,玄正哲须发全白,面容憔悴。他责问二人道:
“这阵子折腾,百姓们还不够苦吗?你们撤就撤呗,为什么还要拉上乡亲们?”
李新镐道:“随军南下,是为乡亲们好,要不走,唐军一来,你们不全得遭殃吗?”
此公的话苍白得很,即然为保百姓,为什么可以银子赎其行呢?但谁敢捅这马王爷的肺管子?玄正哲无奈,硬着头皮讲理道:“我们都是大唐臣民,唐军来,百姓遭什么殃?前些天都护府发了告示,盖着大印的,我亲眼见过。
“住口!”玄光浩跳起来喝道,“你这个老东西,胆敢在大庭广众散布妖言,找死呀!携百姓南下,是林大帅的命令,你敢违抗吗?”
“我也听说林大帅是为老百姓做事,他哪能下这样的命令哪!是你们自己怕逃不脱,要拿老百姓当挡箭牌,这不是把乡亲们往火坑里推吗?”
玄光浩恼羞成怒,冷笑道:“大帅宏韬伟略,岂是你等小民惴度的吗?我看你是活腻歪啦!这事都是你惹的,你还有脸说?告诉你,这回就让你们全家随军去,有钱也不准赎!就让你当挡箭牌!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说罢威严地对那十几个富户说:“你们也要随军去吗?”
众人见状,诺诺连声,玄光浩道:“那还不快滚回去!”于是传令,将玄正哲全族人押到刺史府衙,待即日随军起程。
这一来银子如流水般源原而至。李新镐、玄光浩精心策划:在招募的新兵中择两千为前部,三百靺鞨随之,若遇唐军,他们先冲撞抵挡一阵,大胡子酋长要能斩敌大将,则更好。中间便是军民混编的长队。别小看这数千百姓,足可抵千军万马。二人策划毕,只觉得天衣无缝,又连称大帅之计佳妙。不知是李、玄二人未领会大帅及军师的意图,抑或是林勇刚及高仁本来就出了个馊主意,第二天见之于实际,两个便知打错了算盘。老百姓非但掩护不了军队,倒成了拖累。仅仅在冲天的号啕声中出城,就费了两个时辰。随军的百姓,基本是贫苦的穷人,装备是老牛破车疙瘩套,一天走不上三十里,从未离家走过远路的百姓们,哪里吃得这般苦,孩子哭、老婆叫、鸡飞狗跳,遍野哀嚎,怨声载道。傍晚在一个山脚下宿营,更遭到已进入垂死阶段的嘴尖针利的秋蚊的轮番进攻,哭、叫、喊、骂地闹了一夜。军士们心焦得很。又苦熬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上许多家百姓发表联合声明:打死也不走了。实际上,谁也走不了了。数万唐军已将这怨气冲天的宿营地围个水泄不通。
唐军以逸代劳,按兵不动,此前,乞乞仲象派出精干细作潜入熙川城,城中的一切均了如指掌,适时地张贴了百十张都护府告示,便打乱了李新镐、玄光浩的阵脚。当李、玄二人部署撤出熙川时,乞乞仲象早做了精心的安排,更不曾想到出城的逃敌却象蜗牛爬,唐军有足够时间从容地摆成布袋阵,还能悠然地等候,这哪是打仗,简直如小孩儿过家家,等待玩瓮中捉鳖的游戏。然而乞乞仲象心里却不轻松,刘仁轨、李谨行下了死令:不许误伤一个百姓。天大亮了,太阳也跑出来凑趣,要看猫捉老鼠的闹剧,大剧场地处方圆十几里的小盆地,唐军围起藤牌墙,在一个高地上的战旗指挥下,缓慢地推进,圈内则乱成一团,惊叫哭闹声震荡山野。忽然一个直冲云霄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上万唐军齐声喊出一个声音:“百姓们,都坐下!百姓们,都坐下……”。老百姓也真听话,刷刷地坐倒一片。李新镐、玄光浩却慌张,命令拼凑的一千名新兵向南突围。这些人本是老百姓,从未经过战阵,本已齐齐地坐在地上,今番被身后的利器逼得无奈,一个个站起瑟瑟地拎着刀枪向前走,有几个胆大的竟然奔跑起来,闯到滕牌墙边,扔下武器,直从墙缝中钻进去,后面的人大悟,轰然地跑起来。李新镐大怒,命士兵放箭,惨叫声中人们便跑得更快,藤牌即迅速推进,千把人很快融入其中。
李新镐、玄光浩一计不成,又把三百靺鞨集中一处,命他们在前突围。好一派英雄气概,三百名靺鞨一个个面无惧色,雄纠纠、气昂昂,见要打仗,磨拳擦掌。二人一见大喜,却待夸奖,大胡子酋长却大声问道:“突围?行。你们给多少银子?要现成的。”李新镐、玄光浩险些气歪了鼻子,却也无奈,当即许以重金,那靺鞨得寸进尺,多要了两成,当即分了一阵银子,各自包袱好,牢牢地系在马上,齐齐地上马,操兵刃在手,问道:“从哪儿开杀?”简直把千军万马视若无物。
三百靺鞨跃跃欲试的当口,藤牌墙忽地闪出路,一支轻骑急驰而来,为首一员大将,提枪跃马直驱阵前,冲众靺鞨喊道:“各位兄弟,真要与千军万马较量吗?”
大胡子酋长一见,哈哈大笑:“乞乞仲象,你到底来了,叫我好找。”说罢拍马舞刀径直扑来。乞乞仲象有意试他本事,举枪相迎,一交手,不禁暗暗称奇,这一口大刀翻飞劈斩如风驰电掣一般,杀招儿凶险,内含虚实玄机,其娴熟刀法神出鬼没,无半点破绽。乞乞仲象丝毫不敢大意,使出混身解数从容拆招儿,一条枪似银蛇狂舞,攻守融一,两人大战五十多个回合难分上下。撕杀中,乞乞仲象偷眼打量,总觉得这凶猛汉子的一双眼睛似曾见过,人却生疏得很。依功力二人只在伯仲之间,而乞乞仲象以绝命杀招将其拿下也不难,只是他早生爱惜之意,且了解靺鞨的特性,面子往往比性命还要重要,却苦于没有适当场合下手,此时他更不想让这位狂妄的靺鞨当众出丑。正为难间,忽闻一声大喝:“住手!”二人忙向旁带马,转头看时,原来是驰入阵来的李新镐。大胡子酋长嚷道:“喊啥呀,还没玩够,待我杀了他再说。”
李新镐哄小孩一般:“大胡子酋长,你的刀法绝了,真让我开眼,我且和乞乞仲象说几句,你再动手。”
大胡子酋长竟顺从地带马到一旁,李新镐转身拱手道:“乞乞仲象,别来无恙!”乞乞仲象定睛细看,方想起瓠芦河大战时两人曾交过手,便也拱手笑道:“我一向倒好,只是将军今天的处境有点儿不妙。两万大军,铜墙铁壁,军中猛将全会于此,今天你插翅怕也难逃。”
“你高兴得早一点儿了。”李新镐冷笑一声:“别说你两万人马,就是十万八万也不耽误我突破重围。林大帅已经算定了,你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随后把手向上一招,百姓群中即刻爆发瘆刺耳鼓的惨叫,乞乞仲象转头一看,只见叛军一个个跳入人群中,无论老幼拎将起来,利器直指要害处。“看见没有?”李新镐现露狰狞,“乞乞仲象,还不退回去?慢一点可要流血了,这是你们逼的,快让你的铜墙铁壁让出一条路。”
乞乞仲象只觉血往上涌,这突然的变故让他始料不及。冷丁悟懂他们携百姓出逃的用意,这伎俩实在太阴损了。他被愤怒与厌恶交织的情绪折磨得满脸涨红,无奈地勒马后退了几步,又被哭嚎求救的呼喊叫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扑到玄光浩跟前跪倒在地,哀求道:“玄光浩管家,不!不!首领,大将军,这事由我而起,和乡亲们无关,千万别伤害他们!你杀了我,放了乡亲们吧!”
玄光浩阴险地冷笑:“好!老鬼,我成全你,今天就拿你开戒!”说罢倏然出刀,早惯透玄正哲的胸膛,家人们悲怆哀号地扑向老人。玄光浩一挥手,即窜出一伙壮汉将玄正哲的家人一个个踹倒当胸踏住,头悬利刃。玄光浩疯狂地嘶叫:“乞乞仲象!你再不撤军,这就是第一批冤鬼,让他们死的,是你们!”
乞乞仲象怒目喷火,心急如焚,退实不忍,进亦不能。这当儿,旁边响起雄狮般惊天怒吼,只见大胡子酋长汹汹然跳下马来,甩掉大刀向玄光浩奔去,口中骂道:“啥他娘的狗屁义军!纯粹是禽兽不如的强盗!你他娘的石头坑里蹦出来咋的,这样害人!”上前把惊呆的玄光浩钢刀劈落,当胸揪住,破口大骂。靺鞨一见,跳下马随酋长扑向前去,解救了被踏翻的玄正哲的家人。李新镐见势不妙,欲掉转马头返回,被乞乞仲象铁枪逼住,兀自不敢动。
暴怒的雄狮边搡边骂,直象摇小布娃娃,怒吼道:“还不他娘的下令把乡亲们放了。”其实晓得孔武金刚厉害的兵们一见势变,早敛身缩手呆若木鸡,哪里凶得起来。惊呆乍醒的玄光浩急挣脱俯身拾刀,大胡子酋长大怒,飞起一脚正中门面,那张脸顿成了血葫芦,又遭头顶一掌,便扑地不动了。
李新镐见大势不好,犹不甘束手就擒,忽从马鞍桥上抽出双刀与乞乞仲象拼命。乞乞仲象早有防备,使出泰山压顶的绝招儿,铁枪虚势向上一挑又突然迎头砸来,李新镐用双刀猛拨,无奈乞乞仲象枪重力猛,兼之无头盔,铁枪直逼利刃砍进自己的脑袋,他惨叫一声,跌下马来,立时鸣呼哀哉了。三千叛军,束手就擒。
乞乞仲象拨转马头,见大胡子酋长大步向他走来,急忙跳下马迎上前去,拱手拖礼,口中叫道:“好汉,谢了。”
酋长一双锐眼盯着乞乞仲象道:“不认识我了吗?”边哈哈笑着边撕掉夸张的胡须。乞乞仲象惊得睁大眼睛喊道:“葛尔图,是你?!”
葛尔图大难不死,得益于装他的那个大口袋。伐奴城撤兵后,他无端遭陷害,林勇刚设计药昏在前,高仁丢进瓠芦河于后(见本书第一部二十章)。布袋口扎得紧,落水后形成一个气囊,随波飘流,第二日被两个渔民捞取,如获至宝地抬进渔窝棚,打开一看是个着戎装的人,吓慌了手脚,正欲重扔进水中,却闻喘息声,便又慌忙救起,由是葛尔图捡了一条命。
葛尔图身体恢复后,即欲找林勇刚报仇,无奈大帅府戒备森严,无机会下手。又知全军皆传他喝醉酒失足落水而死,由是想投奔乞乞仲象。他极要脸面,得过人帮助,两手空空的去有失体面,便聚一批好汉招兵买马,意料半岛必有战事,其时出奇兵助乞乞仲象一臂之力,也好堂而皇之的投奔。恰遇熙川之乱,觉是个机会,便化妆率部参与其中,即成了事,又赚了银子,一石二鸟。
乞乞仲象临阵得一大将,喜不自胜,约葛尔图与诸将见面,大家十分欢喜。沙勿帕见葛尔图立了大功后投奔,孩子般的高兴,知葛尔图恨他,折一根粗杖条,蹶屁股让他打,说能把肚子里的坏水敲出来。葛尔图急忙扶起,二人各向对方肩胛处擂了几拳,便弥合了前隙,亲密无间了。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唐军扶老携幼返回熙川,随即张贴告示,安抚百姓。这时新任刺史带一班官兵也到了,始升堂入室行使职责。三千俘虏中除负血债者押送平壤处理外,其余人等经几天教育后全部释放。人心都是肉长的,其中多有感念朝廷恩惠者,发誓再不反大唐,回故乡讨生计去了。至此,为时三十几天的熙川之乱终于画上了句号。
人对亲身经历的恶梦般的遭遇的感受刻骨铭心,基于此而产生的认识犹为深刻。恶梦中醒来的百姓们认识了自己朝廷的军队,更认识了此前尚不甚了解的义军。孰优孰劣,泾渭分明,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乞乞仲象终于又看到了久违了的出自心底的拥戴的眼神。老百姓的哲学就这么简单,他们最相信亲身感受到的“好。”当然,林勇刚、高仁的行为已经到了政治、谋略的层面,很难用是非好坏来评论,正如我们不能以单纯的是非、好坏评论刘铁英在伐奴城的行为。林勇刚们正处在“成者英雄败者寇”的关口。设使他赶走了唐军,统一了半岛,取得了政权,百姓们照样歌功颂德而拥戴之;败了,则后人便以强盗贼寇名之。这就是社会,也是铁一般的事实。那么,可怜的百姓们置于何地呢?纵观千百年的历史,在专制王朝更迭的状况下,老百姓永远处在被利用的境地,这根深蒂固的专制不打破,老百姓永远难离苦海。
李谨行大摆庆功宴,诸将都很兴奋,从脸上即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光明,十足的信心:这样干下去,唐军一定能站住脚。其实错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世上的事最怕琢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事件的起源便成为百姓们议论的中心,于是黄大中又成了口诛笔伐的靶子,于是推而广之到盘剥他们的贪官污吏,于是新到任的刺史等一般官吏也受到迁连,于是得出一个口头禅结论:“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当时的状况今天自然不难解释,确也难怪,官需要管,需要监督,需要制约,而这里的官谁管,谁监督,怎么制约?在这样的境况下,官员不贪、不腐败倒是咄咄怪事了。百姓们恨贪官污吏,义军便沾了光,尽管他们也做过伤害百姓的事。想起自己做人质的恶梦,不禁骂道:“这帮家伙,真不拿咱们当人,坏蛋,强盗!”久而久之,便又补上了一句:“可他们也做好事,杀贪官污吏!”于是又得出一个口头禅结论:“这些贪官污吏,就得让义军收拾他们!”琢磨推理到这个份上,拥戴的眼神便再难出现了。老百姓决不忘恩负义,朝廷救了他们,乞乞仲象救了他们,大胡子酋长救了他们,这些他们不会忘记。而乞乞仲象、大胡子酋长若果真到这里当刺史,过不了多久,“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自然也就包括他们了。
情况的复杂尚不仅此。本来一次平息熙川之乱的圆满结局,流言会让它慢慢地变味儿,比如熙川这铁一般的真实,流传到其它郡县却是另一套了:“哎呀,熙川真是弄得太惨了,唐军屠城啊,闹得扬儿翻天,哪管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一律砍头,脑袋瓜一般地滚,血流成河呀!偌大个熙川连个人毛也没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谣言的始作俑者自然是林勇刚们,但一般人等听了几遍之后,便信之、传之,传之而更信之。一些人真到了俚语讲的咬上屎橛子拿麻花都不换了,你若用事实来纠正,他倒以耳听为虚来执意反驳,硬是紧紧地咬他的屎橛子。
唐军在朝鲜半岛上就面临着这样的形势。难怪庆功宴上诸将乐观地大谈“一定能站住脚跟”的时候,刘仁轨尽管不愿扫大家的兴,犹做不出点头赞同的表示,闷闷地喝酒,时而轻轻地摇头。而对老丞相的这些表象,只有李谨行、刘铁英、乞乞仲象看在眼里,以致于他们脸上时露茫然之色。
刘铁英忍不住问道:“哥哥,平息了熙川叛乱,仗打得也漂亮,我看你咋不高兴?”
刘仁轨说:“铁英啊,众将难得这么高兴,就让他们闹腾一会儿吧,宴后咱们再说。”
宴会后,李谨行、刘铁英请老丞相入客房喝茶歇息。乞乞仲象自去年秋“酒后吐真言”后,饮酒已有节制,刘铁英见他清醒,也将其留下。各位坐定,刘铁英再次动问。
刘仁轨道:“从熙川之乱,你们没看出点儿什么吗?”见三人期待他继续讲,便接着说:“林勇刚为乱,历来是小打小闹。自从今春起,先与我等大规模抗衡,现在又占领域池,你们不觉得他的胆子太大了吗?他不怕唐军剿灭吗?”
李谨行等人对林勇则知之不多,不便回答,只等老丞相的下文。刘仁轨道:“他是有恃无恐,靠谁呢?靠的是新罗王金法敏。这个新罗王,不守臣属之道,收纳反唐叛众已成公开,从今春以来更变本加利,铁英在伐奴城为什么再难支撑,就是这帮家伙搞的鬼。”刘铁英、乞乞仲象大服老丞相的见解。由是刘仁轨一吐点睛之语:“我看不狠狠敲一敲金法敏热得发昏的脑袋,这朝鲜半岛的局势不易逆转,也难得安宁。情势严峻,如此下去我们占脚也难。”
李谨行恍然大悟:“老丞相,你是说###金法敏?可他还是新罗王啊,###他,出师有名么?”
“当然出师有名。金法敏已经不是新罗王了。”刘仁轨于是道出事之原委(本书上部已经提及)。即自瓠芦河大战后,金法敏反唐已成公开,朝廷震怒,唐高宗即下诏削金法敏官职,加封其弟金仁问为新罗王。任刘仁轨为鸡林道大总管、卫尉李弼、李谨行为副大总管,###新罗。而为慎重计,此诏密而未宣。特派钦差大臣刘仁轨赴平壤实地考察,考察的结果也实在让刘仁轨犯难。当前半岛的主要矛盾,是大唐派去的贪官污吏不长脸,已让金法敏、林勇刚们抓住把柄了。常言道不平则鸣,你们做事不平,难道还不让我们鸣几下子么?刘仁轨是老道的政治家,上奏朝廷自然要斟酌取舍,而其原则,是符合皇帝的金口,皇帝在上,臣属哪能用自己的嘴说话呢?刘仁轨在朝中以直言闻名,而谈及贪官污吏事,也只能淡而言之了。他明知###不甚妥当,但奏章的结尾,终要有“陛下###新罗,自是圣明之举”这几个字的。和属下说话,亦决不能有违圣意的。因此,刘仁轨回朝上奏之日,即是诏书下发之时,大唐与新罗国的大战,在所难免了。
刘仁轨说:“如不出变故,明年春新任新罗王金仁问将随大军来平壤,那时奉旨###叛逆,是不是出师有名啊?”
这以后,刘仁轨帮助李谨行料理安顿平壤及半岛事务,教他如何统而治之,好在严冬将至,有气候的掩护,大概不会出什么大事。一切就绪后,钦差大臣刘仁轨起程回朝,刘铁英、乞乞仲象、沙勿帕率军直送到辽东安市城,方才回平壤。
刘仁轨平壤一行,给靺鞨众英雄留下的绝不仅仅是美好的回忆,且好戏还在后面。

第二十七章 迷离扑朔
白头山把它的颜色弥漫开来,朝鲜半岛的人们大抵猫冬了,而李谨行和他的将士却忙得不易乐乎,整日价训练军队,准备迎接春天的大战。他的敌人也未蜷在暖炕上睡大觉,现在,林勇刚已与新罗王金法敏合而为一。刘仁轨入冬前以钦差大臣身份来平壤,早引起他们的注意,敏感地觉得朝廷当有大举动,必是针对他们,而况官家的所谓密秘往往名不符实,他们也探得了朝廷的意向,因此须早做抵御的准备。林勇刚把分散的军队收拢来,以瓠芦河为屏障筑起第一道防线。金法敏派重兵镇守七重城,是为第二道防线。他们自认为这两道防线人是无法攻破的,除非你是神。尽管如此,他们犹不敢懈怠,整训练兵,也忙得不易乐乎。
原野的新绿伴着潺潺流水终于取代了最后一点残雪,备战双方都兵强马壮了,只待在和煦季节大显身手,而预料的大战却姗姗来迟。世上最难过的日子是在企盼中熬,尤其是恶作剧般地反复品尝希望及失望的滋味,希望先把你胃口吊高,再恶狠狠地让你失望一回,如此循环往复,让你抓心挠肝的焦虑逐步升级,令你倍受煎熬又欲罢不能,大不如把希望彻底粉碎来得干净利索,却不死不活,叫人饱受命运的捉弄。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而此时的李谨行恰身陷其中。去年刘仁轨临走时,确言开春大军即开赴平壤,并运来军晌和粮食,可田野里的新绿一点点加深,朝廷方面一点点动静也没有。李谨行急得心焦,派快马信使驰长安找刘仁轨,很快接到回复,说大军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刚受命的新罗王金仁问启程,并说不会等多久,皇帝下诏了,他敢拖延么?金仁问当然不敢违旨,却来了个软磨硬泡。且说金仁问在新罗国颇为有名,并非沾他哥哥金法敏及王族的光,而是在于他的文采。他自幼喜爱中原文化,天资好,又勤奋,学有所成,颇多健树,且有韬略。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尝副大唐名将苏定方征伐百济,后平之,立下大功。大唐朝廷封其为右骁卫员外大将军,临海郡公。此后长住京师,潜心研究中原文化,成为一代散文大家,在新罗乃至中华文坛都负盛名。他迟迟不愿赴程的原因有三,其一,对大唐朝廷###新罗国的决策不满。其二,与新罗王金法敏兄弟情深,他尤其敬重这位兄长,钦佩他的勃勃雄心和治国的才能。也实在不愿让兄长落无端罢黜的尴尬。且他对于王权实在不感兴趣,自认无治国之才。其三,舍不得离开与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几屋子的书籍,以及朝廷为他设造的读书环境。得知大唐皇帝震怒中下诏###新罗并册封他为新罗王,不由急得满嘴起大泡,而圣命难违,硬着头皮准备,行期越近越着急上火,还真的病倒了。有道是官不踩病人,唐高宗只得又下诏,准先治病,待痊愈再走。这金仁问由此尝到了甜头,病愈即入书海畅游,撰文做赋,上面一催又病倒,如此反复,于是拖延下来,却拖得在平壤等得心焦的李谨行们满嘴大泡。
满嘴起大泡的李谨行真是点儿背,破船偏遇顶头风。企盼的煎熬中正为全军的粮食焦虑,各州郡又闹起来,这回不是小民和叛贼,而是那些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他们打着为民请命的晃子,帮老百姓讨债,要求兑现都护府代朝廷打的借据,名义为等米下锅的小民请愿,实则是往自己口袋里收获银子。唯有熙川新任刺史没要账,大概那些借据早付之一炬了。熙川的百姓也真好,他们竟然不要账。应付要账鬼极是烦心,何况四十多个州的官员轮番出击,大搞车轮战,李谨行开始尚好言解释,很快就被一张张哭丧的脸弄烦了,继之一顿臭骂。哭丧的脸再不敢露面,但每个都留下一连串嘟嘟囔囔的“理”。脸不好看,话也不中听,但毕竟是名为百姓,李谨行也奈何他们不得。而这么一来,他情知遇到了大麻烦,自知再向百姓借粮的路堵死了。想起那一张张哭丧脸,李谨行思忖和他们说也没用。
朝廷方面迟迟没有出兵的消息,可平壤驻军的肚子是空不得的。南下征粮行不通了,几个月的时间,新罗国已经强占了百济全境。李谨行与诸将反复计议,决定从各州县大户强行征粮,填饱将士们的肚子是重中之重,什么怨气不满全顾不得了。李谨行尤其烦那些哭丧的肥脸,这回干脆甩开他们,由各位将军亲自带兵去。粮食征来了,各州县的富户也得罪得所剩无几。这一系列举措与半岛上形成的各种矛盾因素的综合,造成了两年后华人悉数返回辽东。此是后话。
唐高宗震怒,金仁问终于停止了装病,答应尽快出行,这时已到七月。十万大军出征新罗,算来也属大事,高宗亲自为将士们壮行,设宴飨高级将士。谁料金口玉牙一句随意的夸奖,又致乐极生悲。原来,鸡林道副大总管、卫尉卿李弼正喝至兴头上,起身给皇帝敬酒。圣上一时高兴,随口吟出一联:“文武奇才刘仁轨,英雄海量李弼卿。”李弼闻言大乐,谢恩后又狂饮起来,众将乘兴敬酒,李弼来者不拒,肚子里不知灌了多少酒,只见英雄海量的脸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转青,忽然间两眼向上翻,口吐白沫。唐高宗大惊,急令抢救,已来不及了,英雄海量早真魂出窍,独自找酿酒祖师杜康快活去了。
副帅新丧,于出师不利。征伐新罗又耽搁了两个月,仲秋以后方出征,大军到平壤恰交十月,北国已是雪地冰天,不宜用兵。刘仁轨则与众将策划攻击方略,休整训练队伍,筹备出重拳打痛金法敏。而现任新罗王金仁问,尚带着几车书仍在途中,走一处与当地高士以文会友,尽其逍遥,看其架势,明年春天能到平壤是快的,刘仁轨也奈何他不得。使这征伐耽误了整整一年。
没有谁比刘仁轨更明了当前的形势。皇帝昏庸暗昧,疾病缠身,喜怒无常,武氏干政日趋张显,朝中大臣多有非议,忧心忡忡。且征伐新罗又是唐高宗一怒之下的决策,刘仁轨对此举虽有所保留但只能奉诏而行。鸡林道大总管的政治餐桌上是一锅夹生饭,不吃饿得慌,吃又实在难咽,且风险是明摆着的。此战若是败了,有损自身一世英名事小,大唐朝廷对金法敏更难驾驭,朝鲜半岛将出现大危机。若胜了,则战胜的度极难掌握。打得太过,当地人心再难收拢,打得轻了又不济事。现在的借口是###高勾丽叛众,开战地点只能在瓠芦河一带。直接向金法敏打出以正讨逆的牌,受诏命的新罗王金仁问又迟迟不到。按说在西线即原百济故地打胜算会大一些,但势必形成大规模的搏杀,且会伤及无辜百姓,实在不可取。硬着头皮啃瓠芦河一线,实在太难了。金法敏,林勇刚设置的声言只有神才能突破的防线,确确不是妄自吹嘘,只瓠芦河一线即是无可逾越的障碍。
上部书曾提及,瓠芦河是汉江的支流,从白头山险峡中泻出,上窄下宽,水流奔涌。当地民谣说:“瓠芦河,水叠层,鹅毛抓底,瓠芦落水也没影儿。”特殊地貌下的水流隔一段便是一个大落差的瀑布,两岸悬崖绝壁,几十里长的河岸唯有三个登陆点。大军乘船渡河,稍有不慎便从叠层翻落,若有守敌钳制则只存葬身鱼腹这一条路了。即便大军渡过了河,必遇二十里外七重城强敌的猛扑,将背水而战,又乏后勤支持,是自践兵家大忌。
而刘仁轨此次出征即陷公私矛盾之境。于公,奉诏###。于私,他与金法敏是忘年交,并有长达六年的并肩作战结下的情谊,二人曾共赴平百济之战和白江口海战。两个英雄相惜,甚为相得。当年六十岁的刘仁轨早发现而立之年的年轻统帅异于常人之处。金法敏的雄心胆略,富于统御谋略,确令刘仁轨叹服。而金法敏对刘仁轨的敬服自不必说,竟以师事之。刘仁轨治理百济其间,为有史以来双方关系最融洽的时期。麟德2年(公元665年)唐高宗祭祀泰山,刘仁轨率四国使者同祭,金法敏欣然派出最高规格的使者,其时对大唐心悦诚服。历史常开不可思议的玩笑,才过了六七年,两位忘年好友又要刀兵相见了。
刘仁轨与众将多次商议强渡瓠芦河事宜,均无良策。大唐的十万人,大多来自西北,经过一年的训练,军力大增。可惜不识水性,强渡瓠芦河难免背水一战,众将对胜算都无把握。一次刘仁轨与沙勿帕闲聊,这愣头青又大吹牛皮,谈到渡河,沙勿帕说:“老丞相,都说你一肚子学问,我看你尖儿不过我,不就是一个瓠芦河吗?过两个月,我一天能跑百八十个来回。”刘仁轨吃惊得笑了,心里自嘲“智者千虑”,说道:“沙将军,真看不出,你这大脑袋真不一般哪。”
沙勿帕喜不自胜:“那可不,大酋长说我大脑瓜子里有干货,大将军说里头有黄金,今天你说我大脑袋真不一般,这可是你亲口说的,看他娘的谁敢不信!”于是忙不迭招摇去了。就在他牛皮吹得最响的时候,刘仁轨已作出巧渡瓠芦河的重要决策——踏冰过河。
刘仁轨原没想到这一招儿,倒不是他脑袋缺根弦儿,而是在这北方,冬季大规模征战鲜有其例,大抵一到树枯草黄便休战了。不等金仁问到来,冰雪消溶前即发起攻击,确是个大胆想法。为绝密,此议只有大将军夫妇知道,而物资准备已经开始了。决心即定,刘仁轨一时神清气爽,由是生出久蓄心头的愿望,他要去会一会久违了的忘年交——新罗王金法敏。于公宣圣意劝其俯首,于私一叙别情,其中自然存着密而不宣的谋略。他不顾诸将劝阻,派人驰庆州(新罗国首府)送信,大意是:老夫年逾古稀,来日无多,故交良友多衬黄土,更以往夕情谊为珍重,兹不日即无辞衰颓,赴新罗一晤,顺宣圣意,云云。
怕是世间真存“心有灵犀”吧,信使尚未到庆州,金法敏的信到,其信似回复一般。其意是:闻兄到平壤数旬,想劳顿疲惫已消,弟理应赴平壤拜望,念多有不便,为两全计,弟十日后在买肖城恭候,乞兄长无辞焉,云云。
买肖城在新罗北疆,今板门店以北,距平壤不过百里,而金法敏从首府庆州出发,有千里之遥,足以示其心诚。
预定日期到了,刘仁轨坚持带二百人的仪仗赴约,由乞乞仲象随行。李谨行等人拗他不过,只好做周密安排。刘铁英怕哥哥有闪失,坚持同行。沙勿帕也嚷着要去,并耍起无赖,以砍掉一条腿相威胁。刘仁轨道:“妹妹不要着急,自有你要做的事,你且与谨行在平壤坐镇,”转而对沙勿帕说:“臭小子,老夫可不吃你这一套,你要砍掉一条腿,我就下令把你的好腿卸下来。”又学那愣头青的口气说:“你信不信?”众将第一次看到这无赖家伙碰满鼻子灰,强忍着笑。沙勿帕在军中日久也知道了深浅,红着脸再不敢闹,缩着头,嘴里不服气的小声嘟囔。
一辆镶着厚毡毯的宽大的乘舆辗着皑皑白雪向买肖城进发。恰是北方十月小阳春天气,
午后的冬日友好地护送着南下的客人。护卫乘舆的是二百名精壮将士,在乞乞仲象率领下快速驰进。主将心里大不轻松,他坚决反对刘仁轨此行,曾极力劝说老丞相,却被一句话打发了。“此行关系重大,是即战决胜之基石,以后你会知道。”乞乞仲象退而思之良久,终悟不出其所以然,内心的诚服令他坚信此言不虚,而越发感到斯任重大。再硬的肩膀,也难担老丞相的安危。刘仁轨却轻松得很,大有走亲戚的心情,还不时推开侧旁的毡窗,探出头来与乞乞仲象说几句玩笑。越是这样,乞乞仲象心里越紧张。
李谨行悉心绸缪,提前派习上乙、赫音图、葛尔回、沙勿帕率两万精兵,先期驻进与买肖城隔界相邻的溪川,妥为安置老丞相的行止。昨天又派五千兵马护送乘舆,傍晚到达。众将怕老丞相辛苦,苦劝他在溪川歇息几天,可谁也说服不了这位倔老头儿,今天刘仁轨算开面,议定下午赴买肖城。议中沙勿帕故伎重演,又被碰了满鼻子灰,这回他大脑袋没往回缩,倒犯起倔,竟然连送行都没着面。
溪川与买肖城相距六十余里,中间有三十里边界无人区,系一片重叠的峻岭,山路蜿蜒,树密林深,乞乞仲象越往前走心头越打鼓,直觉这是一个口袋,一行人正硬着头皮往里面钻。金法敏若不想放老丞相回来,在这天然的屏障下有所动作,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行有一个时辰,大路渐渐平坦,似快走出山区了。正行进间,前头隐隐传来鼓乐之声,乞乞仲象心头一沉,急派一骑士打探,即而回报,“金法敏率众官员迎出二十里,正恭候老丞相。”
转出山口,豁然一马平川,早有大批人马列队等侯,彩旗猎猎,鼓乐声声。随之一支轻骑急驰出。将近时为首一个跳下马,急趋而前,步履敏捷而坚实。口中喊道:“快通报老刺史,金法敏迎接他了。”十年前与唐军并肩作战时,刘仁轨任代方州刺史。这一声喊,内含灼热的友情,护卫的将士竟为之所动,不由自主地向旁带马,让出一条路。乞乞仲象正欲打马挡截,后面传来刘仁轨动情的话:“啊哈,我的金老弟呀!乞乞仲象,别拦他。”乞乞仲象带马转身,刘仁轨已被御者搀扶着下了乘舆。金法敏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抓住刘仁轨的手,叫道:“老哥哥,想死我啦,”跪倒便行大礼。刘仁轨手颤颤地在金法敏背上拍几下,老泪潸然,口中回应着:“真想你呀!快起!快起!”这场景令乞乞仲象大为感动,急忙跳下马,携老丞相扶起金法敏。刘仁轨拉着他的忘年交,细细打量,那张团脸英气依然,多了三分稳重、七分霸气和几缕美鬓。刘仁轨破涕为笑,用手抚着金法敏道:“区区十载,翩翩少年英雄胡子都比老夫长了。”金法敏也笑道:“还是光阴有情,老刺史精神矍烁,没见得怎么衰老,老哥哥,尚能饭否?”这一连串的老字,已含咄咄逼人之机,刘仁轨哈哈一笑说:“老夫肚皮大得很,胸中自有雄兵百万。”
“老英雄宝刀不老,真是虎老雄心在呀,老弟我老佩服啦 。”还是一连串可恶的老字,而金法敏对刘仁轨由衷的钦佩倒是真的,是属于刚强的汉子喜欢强硬对手之类,英雄相惜。刘仁轨感觉到话中的攻势,倒也无懈可击,于是回道:“今天你迎出二十里,是迎接朝廷钦差,还是欢迎老哥哥,或二者兼而有之?”这句老道的问话,确有份量。刘仁轨静闻其辩。
“是想念老哥哥才邀你来的,我是相邀在先。何况要宣诏,这场合不够庄重,未合礼仪。”金法敏随之话头一转:“十年前老刺史教导我不以私情废公仪,法敏铭记在心,履薄践行,受益非浅。公与私,我是分得明明白白。”
刘仁轨大服其辩,暗忖遇到了一位高手,面上未露半点痕迹。遂介绍乞乞仲象与他见礼后,金法敏与老丞相手挽手来到欢迎的队列前,大将军金钦纯一干人等逐一拜见新罗王的老哥哥。末了金法敏请刘仁轨同坐他的乘舆,声称这是迎贵客的最高礼节。刘仁轨欣然应邀,任凭乞乞仲象使眼色,只装作看不见。即而,那车中传出朗然的说笑声。
迤逦数里的队伍在鼓乐声中簇拥着车驾直奔买肖城。临进城门,鞭炮声热烈地响,人群夹道欢迎敲锣打鼓,不见尽头,显然经过精心的布署。乞乞仲象警戒地观察着人群,忽然间有了显见的发现,前排欢迎的人和后面看热闹的人,脸色炯然,恰似泾渭两条河,流出的情感截然不同。即而在前面的人的脸上看出了假,从后面的人的脸上看出了真。他的神经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时队伍已来到宽敞的正街,泾渭分明的两条河尤自不断。乞乞仲象一忽儿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回转身一看,左侧店铺阁窗上一张探出的面孔稍闪即逝,他吃了一惊,低头看身旁的车驾,侧耳顷听,里面依然飘出笑声。
金法敏想得确实周全,把刘仁轨一行安排在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独立的院落,偏离闹市。客栈厅堂洁净,客房宽敞舒适。房客早已清走,只留这二百人住。老板想必被交待过,热情得不能再热情,伙计们殷勤得不能再殷勤。两个老朋友似乎没热呼够,金法敏遣散署下后,犹自去刘仁轨的客房中说了半天话,直到黄昏,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他要亲自查看晚宴的准备,临走还留下一大堆颇动情的话,诸如“与老刺史交谈如饮甘露,”“受益非浅”“今晚要挑灯谈一个通霄”之类。
乞乞仲象带人将客栈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后,正值金法敏出客栈,便去见刘仁轨。老丞相情有所系,慨叹道:“金法敏,一代雄杰呀。”
乞乞仲象充而不闻,说道:“老丞相,这城中危险。”
“噢,坐下,说说看。”
“我看见一个人。”
“什么人哪?”
“林勇刚。”
“噢,我早料到了。金法敏也对我万分戒备呢。”
“你咋看出来的?”
“刚见面时,我拍他的背,探出来的,他身着重甲。”
乞乞仲象紧张了:“他不至于加害你吧,看他对你的情份,不像假的。”
“情份是真的,我也是,可成大事者,向来不为情所累。”刘仁轨见乞乞仲象紧张且担心且着急,说道:“放宽心吧,老夫自有办法。噢,一会儿金法敏必邀我单独赴宴,你且执意陪我去,到那儿后再见机行事……”
话音刚落,下人报:“金法敏派人给弟兄们送酒菜来了。”说话间马车已到客栈门前,店老板忙不迭招呼伙计们往饭堂搬酒及香喷喷的饭菜,军士们见状也上前搭手,好不热闹。这当口,金法敏的车驾到了,刘仁轨闻报,忙与乞乞仲象出门迎接,双方寒喧后入室落座。金法敏说:“老哥哥,车驾已在门前候着啦,咱们去吧。我是专门请你一个人的。”
未及刘仁轨回答,乞乞仲象抢先道:“金将军,且慢。”乞乞仲象这称呼是经过斟酌的,叫大王,有违圣意,直呼其名又乏礼貌,于是择这不失礼节的叫法:“临来时李谨行大将军有令,命我与老丞相寸步不离,军命难违,我该陪老丞相去。”
金法敏面有难色,说道:“仲象将军,我和老刺史已有十年没见,存了一肚子话,想跟老哥哥说说,有外人在,不大方便,还是别去了,好酒好菜我已送上门……”
乞乞仲象插话道:“有啥不能去?我又不是樊刽。”
金法敏面带愠色:“将军言重了,我又没摆鸿门宴。”
乞乞仲象当仁不让的神色:“是鸿门宴,少不得我。不是鸿门宴多我一个又何妨。”
“将军不知法敏为人,怎么有这么深的成见。”
“成见谈不上,适才你那不以私情废公议的话,实在让我放心不下。”〖HJ*3/4〗
“哎哎哎,都是自家兄弟,干吗唇枪舌箭的?”刘仁轨适时地来打圆场:“法敏哪,算来乞乞仲象不是外人,他是老夫的关门弟子,我看让他去吧,嘿,你可不知道他的脾气。”
金法敏无奈,点了点头,说一声“请”,便要走。被刘仁轨喊住,“稍等一会,好饭不怕晚,哥哥还是老脾气,在外向来和弟兄们一道吃饭,我不到场,他们不开吃。”转而对乞乞仲象说:“你去照应一下,说清原委,陪大家喝几盅,然后再走。”乞乞仲象应声去了,金法敏只得坐下等。须臾,热闹的开宴声传来,即而乞乞仲象返回,带着满身酒香。
金法敏言而未信,不是私人小会,而是在刺史府摆宴,今天出迎的高层将官悉数到场。他见乞乞仲象面带哂笑,解嘲道:“这事都怪我,因常与属下谈起老哥哥,诸位都想听老英雄说话,我实在不好违大家的盛意。”
宴会厅堂明烛高照。上首席设在尺把高的台上,分东西放两只长案,相距十几尺,当是宾主的位置。台下亦分东西摆两排长案,中间要宽敞得多,相隔几十尺,文臣武将数十人早依次落座。厅堂四周落地帷帐,瑟瑟地抖,显然有人在无声地忙。刘仁轨和乞乞仲象被请上首席东向坐,对面则是金法敏和新罗国大将军金钦纯。
乞乞仲象分明感到那瑟瑟地帷帐后面透出杀气,哪里还坐得住,未待宴会开始便倔然而起,抚剑站在刘仁轨身后,面色凝重。已而鼓乐声便从那瑟瑟的后面传出,侍女们鱼贯奉上酒菜。金法敏又再三请乞乞仲象坐,那语气大含“多虑了”之意,乞乞仲象置若罔闻。
宴会气氛热烈。一番丝竹鼓乐,轻歌漫舞后,前朝老将金钦纯率先敬酒,这位当年平百济战中命其子尽忠尽孝、以死报国的忠勇老将盛赞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刘仁轨道德文章及非凡的武略,回首荡平百济及白江口大海战的一页辉煌,词尽溢美而言之由衷。刘仁轨深受感动,致谢后将杯酒一饮而尽。他的真挚的感动换来了连锁的崇敬。于是乎敬酒频频,于是乎刘仁轨畅然豪饮,乞乞仲象劝也不听。未几,饱经苍桑的生动的脸泛起微红,他颤颤地站起身,拱手道:“谢谢东道,谢各位盛情。这米酒真好喝,十年前一坛酒亦不在话下,今天几杯就晕了,这酒后劲大,现在老夫趁明白说几句话,好吗?”众言相许。刘仁轨道:“老夫以古稀之年,不辞迢迢万里,实在是为公事而来。现在新罗重臣悉数在此,不妨把话挑明了。几年来新罗王金法敏不顾朝廷规劝,收纳高勾丽叛众,又据百济故地,蓄意违叛朝廷,圣上大怒,下诏削新罗王金法敏官职,立其弟金仁问为新罗王,已在归国途中。我这次受命率几十万大军征伐新罗,精兵压境,已成催枯拉朽之势,本不必费口舌,念及法敏世沐朝廷恩泽,又与我有深交,且我们本系华夏一族,说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刀兵相见呢?故只身再来规劝。若能改弦更张,交出高勾丽叛众,诚心谢罪,我会秉明圣上赦免你,既保住你的王位,又消除一场灾难,免令苍生受累。我的话也说到家了,何去何从,由你和众大臣抉择。”刘仁轨说罢坐下,端杯喝口酒,静观其态。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满堂震动,气氛大落。惊、惧、怒、怨等等混杂的情绪随之而现。大将军金钦纯拍案愤而欲言,金法敏以手抚其臂止之,说道:“老将军息怒,且让我说吧。”转而对刘仁轨面浮凛然,说道:“老哥哥变成朝廷钦差,好,好。我金法敏早如骾在喉,不吐不快。”他正襟危坐,从容地说:“自剑牟平反叛起,已经五年了,朝廷没人再信我们的话。我上书十几次,绝无回音。皇上统御海内,日理万机,顾不上我们,咱没有怨气,可是满朝大臣,可有一个关心我们吗?没有,一点点也没有。再者,朝廷只诛杀反叛,没有人问一问他们为什么反,他们是被朝廷派来的贪官逼反的,而你们不问青红皂白,派兵剿杀,斩尽杀绝。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的兄弟呀!最让人寒心的是阴毒的以夷治夷之策,朝廷出钱,让那些没人性的契丹、靺鞨烧杀抢掳。连老人孩子也不放过。刘大人,你在我的位置上,见自己的同族惨况,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吗?再者,朝廷的军队撤出百济,那里无人治理,恶霸盗贼横行,百姓陷水火之中,苦不堪言,我们统而治之,全依朝廷政令,这又何罪之有呢?你可以问一问那里的百姓,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即会有了定论。说实在话,新罗、百济的治理,还真是学你当年的那一套呢,大得民心哪。新罗历代王对朝廷忠贞不二。刘大人想必记得,二十五年前(永徽元年)老姑奶奶真德女王的织绵诗,是我入朝亲手献给皇上的。老姑奶奶的诗句,是咱新罗百姓的心声。当年你背诵这首诗,我是何等感动。”金法敏说到激动处,停一停,喝酒润润嗓子,继而吟道:“大唐开洪业,巍巍皇犹昌……维岳降宰辅,维命任忠良,五三成一德,照我唐家光。”已而长叹一声“刘大人,现在朝廷中哪儿有好宰辅,谁是忠良,德施何处?”
金法敏这一番话,理直气壮,义正词严,现场即刻产生共鸣,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杯,畅快淋漓地进酒,放杯作响,又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主宾席。乞乞仲象颇为所动,一忽儿竟也想俯身拿杯,面前端坐着的老丞相的身形唤回他的职责,手又攥紧剑柄。
做为政治家,刘仁轨敏锐的观察力早透视到金法敏们这一层情绪。且这一番话言之在理,无可反驳。不动声色的刘仁轨心中暗忖:“好一个金法敏,将来半岛必属此人。”众官员的情绪显然活跃起来,投来的眼光中分明夹杂着兴灾乐祸的得意,连乞乞仲象也为老丞相如何作答捏一把汗。然而刘仁轨是大政治家,此辈在追求目标时是不讲理的,他淡然一笑说道:“法敏哪,你真好口才。”
金法敏见老滑头想遛出这个话题,便紧紧咬住,说道:“理在其中,口才还在其次,不知刘大人对在下的一番话作何感想。”
刘仁轨依旧淡然一笑,外交家的这种笑是力量和自信的融合:“好吧,咱们就先说一说你那个理。按理说,我是奉诏钦差,先说了一通话,无论然否要有个答复,你没有答复我,却让我作答,这与情与理都说不过去吧。先说说看,你是接诏呢还是抗旨。”说罢霍然起身从袖中取出诏书托在手上,目光犀利直刺金法敏。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儿把对手通进死胡同,全场悚然。
刘仁轨无形的威慑力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他的起立如号令一般,金法敏随之而起,下面众人亦随之而起,唯有大将军金钦纯岿然而坐,冷眼观觑。金法敏情不自禁的倏然站立后,即刻冷静下来,而刘仁轨这一问委实难答,是下了两个套。答接诏等于认罪,随之而来的是谢罪。答抗旨等于犯罪,随之而来的是接受朝廷惩处。他望着铁铸般屹立的霸气十足的对手,心说:“好一个老辣的刘仁轨!”犹自斟酌不出如何作答。厅堂中一时僵住了,鸦雀无声。
砰然一声响,金钦纯拍案而起,以手指点喝道:“刘仁轨,你欺人太甚!我们同朝为官,奈何苦苦相逼。好,现在我答复你:一不接诏,二不抗旨,就是让你知道:朝廷几年来所做所为,我们就是不服。大王适才的肺腑之言,为民意所系,朝廷若没有明确说法,休想让我们低头。你要###,只能靠刀枪说话。恐怕你占不着什么便宜。”
“以正讨逆,何欺之有。”刘仁轨依然霸气十足,将诏书收入袖中说道:“今天总算逼出你几句真话,但有一句错了。我们哪里是同朝为官,你金法敏早有不臣之心。”
金法敏镇定自若,对咄咄逼人之语,反唇相讥道:“刘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也学酷吏欲加之罪吗?”
“老夫从不行酷吏的勾当,不过据实而已。你见我这个老头子尚身披重甲,莫不是有非分之念么?”
金法敏坦然撩袍,露出锃亮的银甲,说道:“我这一招儿咱们心照不宣,只是为你穿的,防你的手指头。你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今天无须用这手段,我的几十万大军,所向披靡。”
“虚张声势!”金钦纯不屑地说:“你的实战军力,满打满算八万五千人,加上李谨行的军力,不过十二万人,区区这点儿人马,想突破瓠芦河、七重城两道防线,纯瘁是做白日梦,想都不要想。”
“金大将军宝刀不老,可也不要自视太高。看在我们的情份上,让你们过个好年,明年春暖花开——”刘仁轨略一思讨:“四月,对,明年四月我就让你两道防线土崩瓦解。”
“刘大人,”金法敏镇定地说:“依我看是你自视太高了,明年的大战,我已经胜券在握。”
刘仁轨又是淡然一笑:“法敏哪,有老夫在,你还敢夸这海口吗?”
金法敏哈哈大笑,底气十足,充满自信:“要说大唐朝中武略绝伦者,有两个人,一个是裴行俭,我是甘拜下风,不过他远在吐蕃,脱不得身。另一个武略精妙,深不可测,一生未尝败过,可惜此公一招儿不慎,落到了我的手里,再没有与我麾军对抗的机会了。”说罢他悠然而坐,仰头直视刘仁轨,目光中有三分得意,七分阴辣。
乞乞仲象闻言大惊,随之见席中将官们如释重负般悠然坐下,随之听到帷帐后面的轻微骚动,随之见到些许利器在帷帐上透出尖锐。随之他的宝剑出鞘,随之金法敏身后攸然间扑出四个勇武的壮士。
这时金法敏悠然地笑道:“乞乞仲象,刚才你喝过我的酒了吧?”
乞乞仲象浑身一震,怒喝道:“这话是啥意思?”
“稍安勿燥,听我说。下午给你们送的确是上等美酒,名叫夜来香,清纯甘冽,回味绵长。这个呢?”金法敏从案上拿起一小纸包,从容打开,里面是粉沫状的东西,他狡猾地一笑:“这东西名叫祛力散,掺在酒中,人喝之后三天内力疲神衰,你嘴谗喝了我们的酒,还敢造次吗?”
乞乞仲象闻言精神抖擞,尤显有使不尽的力气,愤然说道:“喝了你的酒又能把我咋样?金法敏,我倒劝你休要造次,乖乖把老丞相送出边界,你的狗屁散奈何不了我,现在取你首级照样易如反掌,不信,先让那几头烂蒜上来试试我的功力。”
金法敏听罢冷笑一声道:“乞乞仲象,你的勇力我早有耳闻,可今天你却逞强不得,今天我金法敏就亲自试你功力,十招之内若拿不下我,你就必死无疑。”随之大喝一声:“左右!取我祖传金刀来!”
这时刘仁轨已故作镇静地坐下,端杯喝了口酒,但那手却无端地抖,直到听金法敏适才的话,更难抑惶恐之色,强硬地说:“金法敏,你不要打错了算盘,我率领的二百人,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你若敢动手,他们会把这买肖城闹个天翻地覆!”话虽如此说,明眼人已见他底气尽消。
金法敏哂笑道:“老哥哥呀,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半个时辰前,客栈里早酒气熏天了,你那二百个‘万夫不当之勇’,我用几个人就收拾了。不过你不用怕,我决不加害于你,只是恭敬着养起来,免得你我都尝思念之苦。”
堂堂大唐丞相闻言气往上撞,满脸涨红,头上青筋暴露,他站起身,难抑颤抖,即而失态,声嘶力竭叫道:“金法敏!我小看你了!想不到你如此阴毒!”即而顿足捶胸,悔恨难当。乞乞仲象慌了手脚,急忙搀服老人,手中剑亦不知跌落何处。古稀老人犹呼天抢地,叫道:“天哪!我刘仁轨英雄一世,不料在这小阴沟中翻了船,我有何脸面活在世上,金法敏,你杀了我罢!……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哇!……
失态老人越说越气,越气越嚷,嚷到急切处,一口气没上来,竟然昏死过去,软软地倒在乞乞仲象怀里。

第二十八章 险象环生
而今的金学敏之于朝廷,恰如大家族中的孩子之于家长。孩子长大了,已有见地及做事原则,又成家立业了。家长很专制,不体察孩子的情况,不理解孩子的所为,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动则横加指责,孩子不买他的账,则怨怒积累专横日盛,轻则责骂,重则打罚。孩子逆反的心生出行动上的抵触,矛盾逐步趋向激化。尽管如此,受委屈不被理解的孩子自度仍属于这个大家庭,家长仍是长辈,从未视之为敌人。他的抗争较劲儿是促使家长反思,从而对自己理解,是渴望亲情,进而争得亲情的手段。血浓于水,到底是一家人。金法敏目前的境况大抵如此。他对朝廷的抗争与高勾丽叛军主帅林勇刚截然不同。这有深刻的历史及文化缘由。新罗国王族世受皇恩,以华夏文化为正宗,黎民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和熏陶渊远流长,臣服即久,只在高勾丽灭亡后的六年间,金法敏与朝廷对待高勾丽叛众各持一见,分歧日增,前者以其是友,同情、帮助;后者视其为敌,无情打击,斩尽杀绝。而这毕竟是朝廷与诸侯国间的歧见,民族大家庭中内部的纷争。其矛盾大有迂回、协调、解决的空间。林勇刚之类则不同,自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泉盖书文篡政为乱起,高勾丽陷征战纷乱三十余载,中原文化即遭逢被焚坑的命运。林勇刚这一代头脑中灌输的,尽是大唐恃强凌弱,侵我国土,毁我家园之类。他们在这般历史条件下生成的民族仇恨,使得与大唐的矛盾绝难调合。往昔尝有矛盾不可调合论者,其实大错,任何矛盾均可调合,亦能转化,但需要条件,现在与林勇刚之间无这种条件,大唐朝廷以夷治夷,斩尽杀绝的政策大谬,纯系为渊驱鱼之属。在这种政策下,林勇刚视大唐为死敌,大唐则视林勇刚辈为叛逆和贼寇。金法敏胆敢容纳叛逆和贼寇,难怪高宗皇帝怒气冲天,下令###新罗。
金法敏当然不苟同林勇刚辈,二者实非同类,他容纳林勇刚原因有二,其一为同情他们的遭遇,不赞成朝廷的做法。其二为金法敏勃勃的雄心需要这股顽强的力量。几年来半岛大势的变化,令他越来越坚定一个信念。他要把古老秽貊民族后裔为主体的半岛统而治之。这思想不是基于分裂或反对大唐,而是坚信自己的统治要比朝廷派来的贪官污吏强百倍。统一后的路也早已深思熟虑,即接受大唐册封,成为雄锯一方的诸侯国。大凡朝廷都不喜欢尾大不掉的诸侯国,唐廷也不愿看到金法敏的宏图成为现实,于是要抑制,怎奈贞观盛世之后大唐国运正走下坡路,兀自打不起精神,心有余而力不足,直到开元元年(公元713)以后才再度中兴,这已是四十年后了。雄才大略的金法敏敢在这个时候跟大唐较劲儿,正是看清了这种形势。他就像和家长抗争较劲儿的孩子,成心把派来打罚他的人气得半死,却不想真的治死。
金法敏舌战刘仁轨,自觉得理直气壮,但是不过几个回合便被老奸巨滑的对手转得头蒙,幸而大将军金钦纯偏师策应方反败为胜,刘仁轨一失常态,呼天抢地,顿足捶胸的当儿,他心里得意的舒服劲恰如大热天饥渴难耐时喝了一杯清凉甘甜的米酒。解气、解恨、又解烦闷,几年来对朝廷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倾刻飞散了,嘿!真痛快,越看越痛快,金法敏乐得简直想放开嗓子唱。他的得意刚沾到忘形的边缘,刘仁轨一时气绝昏倒在乞乞仲象的怀里。金法敏这个吃惊非同小可。做为政坛上的对手,他要把刘仁轨的气焰打下去,要压倒他,但不想致之于死地,因为刘仁轨毕竟是朝廷重臣,皇帝的钦差。他敏感的政治头脑立时意识到惹了大祸,弄不好会给半岛带来大灾难,再者,他与刘仁轨情谊深厚,七十多岁的人了,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他忘情地扑过去,从乞乞仲象怀中抱过他的老哥哥,口中急切地叫,甚至有几滴热泪滴在双目紧闭,饱经苍桑的老人的脸上。
金法敏无端地觉得耳根后蜂蜇般疼,巨痛直贯心脾,尚未叫出声,便昏倒在刘仁轨身上。金钦纯等围观的将官们扑过来抢救,只见刘仁轨睁开眼坐起身,抱扶着金法敏,抬头向惊愕的金钦纯淡然一笑,说道:“兵不厌诈。”即而以手拍着金法敏的肩头道:“法敏哪,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沙场争锋,动真情是兵家大忌呀。”
金钦纯方才醒过神来,知是刘仁轨做了手脚,他大喝一声:“来呀!拿下。”乞乞仲象动作闪电般迅捷,顺手从地上捞起宝剑,探身将刘仁轨掩在身后,剑锋直逼金钦纯的咽喉。闻声扑来的卫士见状傻了,都不敢动。金钦纯直着脖子,骂道:“混蛋!快给我上!”卫士们犹颤颤的前移,眼睛盯着抵住大将军咽喉的剑尖。刘仁轨慢慢地站起来,道:“这酒喝的,真热闹。”遂以手示意乞乞仲象收剑,乞乞仲象哪敢听命。铁腕一抖做欲刺状。“放手吧,我要与大将军说话。”见乞乞仲象执拗着,淡然一笑说:“金大将军,告诉你一件事,我点了法敏的死穴,三日内若不吃解药通窍,他就会闭气身亡。这药嘛,老夫本次特意带来一丸。”乞乞仲象闻言,放手收剑入鞘,回身站在老丞相身边。
金钦纯下意识地抹一把脖子,拱手道:“刘大人,我金钦纯甘拜下风,请问你老有何吩咐?”
刘仁轨打个哈欠,说道:“我累了,回去睡觉。明日辰时护送我走,见到我军时把药交给你。”
话犹未了,众人哭声乍起,人跪倒一片,哀求道:“刘大人,求求你老人家拿出药,救救我主吧?”
刘仁轨说:“别哭,别哭!你们听我说。”待哭声变成抽泣时,继续说道:“你们也别急了,沙场争锋,动真情是兵家大忌。”
金钦纯气笑了,说:“刘大人,今天真是领教了,不过……”
“说下去。”
“明年四月,我料你不会轻易得手。”
刘仁轨淡然一笑:“到时候再看吧。”

乘舆向北迤逦而行。大将军金钦纯亲率五千精兵护送,生怕关照不周得不到刘仁轨的救命药丸。半岛的气候也怪,昨天尚艳阳高照,今天却变换了面孔,怕是夜里一场小清雪做崇,嘎嘎冷。乞乞仲象及二百卫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乘舆出客栈门时,金钦纯揭车帘欲与刘仁轨客套,御者说:“别打扰他,昨夜没睡好。”金钦纯与乞乞仲象寒喧客套几句,大将军敏感地觉得昨晚猛虎般的勇士疲惫至极,说话有气无力。金钦纯故做关切之语,问旁边的卫兵,那卫兵亦有气无力地说:“一宿未敢闭眼睛。”金钦纯心中暗笑,自忖是夜来香的作用。一路沉闷,个把时辰就到了边界无人区。原议定把乘舆交到唐军手上,这时他改变了主意,因为对这些无精打彩的家伙,无须执行什么诺言。由堂堂新罗国大将军护送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他传令队伍停下,就地散开,这一调动,二百唐军已在重重包围之下。事已,金钦纯打马直奔乘舆,那乞乞仲象见状,横枪拦挡道:“大将军,请不要打扰老丞相,有事跟我说。”
金钦纯见只露满是血丝的双眼的乞乞仲象,料他精疲神衰,试探着竖掌抵枪杆发力一推,那乞乞仲象一个趔趄,险些跌下马来,而人弱嘴强,大叫道:“金钦纯,你到底干啥!昨晚议定见到我军再交药丸的,你不要言而无信。”
金钦纯露出玩老鼠的猫的神色,说道:“是,昨晚议定了,可现在我改主意了,用你们老丞相的话说,叫兵不厌诈。”随之令下:“来呀!把这小子看住。”即刻,队列中冲出几骑,将乞乞仲仲象前后左右夹住,那“老鼠”兀自动弹不得。金钦纯狡黠的一笑,又打马而前,众卫士见乞乞仲象动不得,竟也不动。御者慌忙跳下车,拽住金钦纯坐骑缰绳,喊道:“大将军,不要惊动老丞相,有啥事由我通报。”
金钦纯说:“让刘仁轨交出药丸,若不交,谁也走不脱。”
那乞乞仲象不知从哪儿来股急劲,冲开胁制他的骑士,打马冲过来喊道:“不见到我军,休想拿走药丸,除非我死!”
金钦纯不屑地说:“不要你命,只要那救命的膏丹。你们也不禁打了,还嘴硬什么。”随之又传令:“来呀!把他们兵器下了!”新罗骑兵闻声近逼。
正这时乘舆内传出沙哑的河南腔:“乞乞仲象,别和他争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来!这是药丸,让他们拿去,咱们走!”随后一只戴着厚手套的颤颤的手递出一只精致的红绒小盒。御者上前接过,递给金钦纯。乞乞仲象如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
说,“大将军,让开路,我们走了。”
金钦纯道:“刘仁轨老奸巨滑,谁知这药丸真假,待国王醒了,再放你们走。”由是命其偏将,率一支骑飞送国王,嘱其若他醒来,即回报。偏将应声去了。乘舆中沙哑声音道:“金钦纯,你真麻烦,这药哪能假呢?”金钦纯不理,回马向属下支好的帐篷,休息去了。
不消三刻,买肖城方向一支骑飞来,为首的飞身下马扑进帐篷中,帐中即时传出欢呼声。即而金钦纯率众将出帐上马,奔乘舆而来。
到近前喊道:“国王醒啦!”众皆欢呼。金钦纯待欢悦声息,对唐卫士们喊道:“国王有令,留下乘舆,其余人等放还!”
那乞乞仲象及卫士们闻言慌了,放马围在乘舆周遭,任凭新罗骑兵驱赶,就是不动。金大将军笑喊道:“这些家伙嘴谗贪酒,被劫力散拿住,使不出劲,快把他们一个个拖走!”新罗兵大乐,拥上前两个夹一个,连笑带闹将二百唐兵一一驱赶开,声言再不走可要刀枪见血了。这虚弱的一群眼睁睁地被驱出三五十步,却都不走,看那样子仍似要抢回乘舆。金钦纯即命一偏将带数十人押乘舆先回买肖城,将刘仁轨交由国王发落,其余将士原地监视那二百唐兵。待乘舆不见了踪影,派一将带千余人驱赶唐兵,下令:“他们再不走,可以砍下几个脑袋。”
那乞乞仲象一干人见敌兵气势汹汹且动了杀机,却也识时务,一声呼号,纷纷打马而逃。新罗兵追了一程,见敌渐渐远去,便返转收兵交令。金钦纯方才集合大军迤逦回买肖城。大军行至半路,忽遇快马来报:“刘仁轨的乘舆被人劫了!”金钦纯大惊,叫道:“什么人如此大胆?”回报道:“是一个大胡子壮汉。”金钦纯骂一句:“一群饭桶!”忙麾军向南疾进。
且说适才新罗偏将领令,带兵押乘舆返回买肖城,他在前开路,骑士们护卫乘舆左右。唐军御者一副听天由命神态,稳稳当当地挥鞭赶车。时队伍刚刚穿过一片密林,转个弯,忽然林中窜出个大头虬髯的黑壮汉,持一根碗口粗的木杠,腾空跃起,木杠挟风声直向偏将门面砸来,偏将瘁不及防,顿时满脸开花,来不及哼一声即栽下马来。壮汉甩掉木杠,捡起偏将的大刀,怒吼咆哮,饿虎般扑向新罗兵,倾刻间砍翻五六个,其余的见其凶猛,一阵惊呼,四散而逃。壮汉哈哈大笑,嘴里嘟囔一声“熊蛋包”,却也不追赶,径直奔乘舆。将到车前,黑汉子的脸兴奋得涨红,自觉已建天下奇功,说话也放肆了,喊道:“你这个坏老头,当初不让我老沙来,到底还得我救你吧!”这时御者方认出是沙勿帕,惊叫道:“大头鬼!你咋来啦!”沙勿帕喷出一句脏话,笑骂道:“鬼你个老鸟!”即而流露出挚真的关切:“老丞相咋样啦!他要是有个好歹,我叫你脖子朝后!”说着伸手去揭毡车帘。忽一只铁钳似的手叨住他的腕,发力一搡,沙勿帕蹬、蹬、蹬后退几步,险些坐到地上,随之传出高亢的河南腔斥道:“骂我坏老头,看我不揍你!”继之是朗声大笑。笑声中钻出个穿红袍,大头戴小官帽,手持大枪的壮汉。沙勿帕大惑间定晴一看,是军中的一位酋长,名叫雍尔格,亦是一员猛将。黑炭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问:“咋的了?老丞相的官让你当啦!”
“别扯犊子啦!快跑吧!”其时御者已解下三匹马,喊道。三人跳上坐骑,敌骑兵已窜出树森,见乘舆一声惊叫,呐喊着向三人扑来。沙勿帕叫一声:“嘿!跟他们玩儿一会儿!”早打马迎上前去,二人见状,一摇动大枪,一挥舞长鞭,也向前闯,与敌骑搅在一处。也算他三人走运,密林中道路狭窄,大队人马无法展开,倒叫他们占了便宜,砍翻十几骑,路便堵上了。即而整个林中响起马蹄声,沙勿帕大叫:“不好玩儿!不好玩儿!没有马鞍子,屁股下面滑滑的,要是来几个硬手,咱们都他娘的胎歪了。”
雍尔格叫道:“那咋整啊!瞎蒙糊眼的!谁知哪是哪呀!”
“跟我跑吧!”沙勿帕掉转马头喊道:“这地方我熟!”夹马率先向东边的一片树林驰去,即而叫道:“把你那血糊淋拉的破袍子和纱帽刺扔了!乍眼!”说罢掣出一把尖刀,扔给雍尔格,雍尔格正欲划开红袍,被御者喊住。御者名叫张岩,久随老丞相,不忍弃了,打马上前帮他脱了,团拢着塞在怀里。三人飞也似疾驰。当大批新罗兵窜出树林,刚远远地瞄着他们的影儿。而有一点看得分明,这三骑中绝没有刘仁轨。
且说那乞乞仲象率二百骑向北急驰,穿过树林眼前豁然,远远见一支大军正列队等候,只道是来接应的,未料渐走近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正中军旗上飘动一个斗大的林字,正是高勾丽叛军。众将士###不妙,前面队伍已张开两翼抄过来,彷徨间,身后一声炮响,林中又有人马杀出。这二百唐军不一刻便陷重围中,势难逃脱。时正面军旗下杀出一路人马,为首一员大将金盔亮甲,手舞丈八点钢枪,跨下斑驳马,威风凛凛,气度不凡,正是其主帅林勇刚,及近大叫道:“林某等候多时了,交出刘仁轨、乞乞仲象,其余人放你们回去!”
那乞乞仲象见状打马上前:“手下败将,咋呼啥呀,别看我们人少,真打起来你未必占便宜。”
林勇刚当然记得那次交手,至今尚不服气,当时他激战了半天,疲惫至极,当然抵不住以逸代劳的乞乞仲象。而今情形相反,这家伙嘴还是那么硬,不禁讥笑道:“乞乞仲象,我真服了,你是煮熟的鸭子,身子骨都散架了,嘴还那么硬。昨晚的夜来香,喝的过瘾吧?”
熟鸭子嘴仍然硬:“林勇刚,你太小瞧我乞乞仲象了,不就是下三滥的蒙糊药吗?算个啥呀,再喝十碗八碗照样和你大战三百合。”
林勇刚早知乞乞仲象威名,虽为对手,也有七分钦佩,而今天咫尺亲见的却似无赖一般,便不屑与他斗嘴,突探丈八枪,动如雷霆,疾如闪电,两手发力只一抖,将那乞乞仲象脸上蒙的厚厚一层连同头盔倏然挑上半空。再看那乞乞仲象,身量、战甲,手中枪跨下马分明如其人,双眼亦相似,而一张脸,却是别一个了。林勇刚早料到七八分,不甚惊奇,怒喝道:“猜你就是个假冒的,老实说!刘仁轨、乞乞仲象在哪儿?”
假乞乞仲象倒不惊慌,有气无力地说:“那谁知道哇,乞乞仲象没了,一早就没见影儿,老丞相嘛,刚才让新罗兵劫去了。新罗那个姓金的,真他娘的缺德,那么好的酒,硬往里掺药,整得人一点劲儿也没有,真损。”
恰这时南边树林中大道上窜出几骑,即而有人报大帅:“军探有要事报告。”林勇刚吩咐一声“看管好”,调转马头去了。原来高仁、朴大彻亦在军中,三人听军探报道:“乘舆是让新罗兵劫去了,可车中那里是刘仁轨?跳出三个穿袍的大黑小子,杀翻了几十个人,跑了,钻林子了。那边乱糟糟正抓呢。”
这事奇了,显然是有预谋,人总不会插翅飞了吧。林勇刚、朴大彻议论探讨半晌儿,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愈加糊涂,于是问军师,高仁总出惊人之语:“刘仁轨、乞乞仲象等八人,正在去平山的路上。”二人忙问其详。高仁道:“昨日刘仁轨进城,我数过护卫二百零二人,噢,加那个赶车的,刚才我又数过,唐军有一百八十九人,探报有三个在乘舆里,可以肯定刘仁轨一行只八人。必是乔装出城逃之夭夭。城门盘查得紧,他们必不敢骑马。”高仁又高深莫测地屈手指算了一回,说:“我料他必奔平山,最多走出三十里,大帅,此天以良机赐我也。”
林勇刚,朴大彻连声称妙。由是林勇刚传令,命高仁全军押唐军俘虏回瓠芦河南岸要塞,他与朴大彻带二百铁蹄奔平山,务要抓住刘仁轨一行人。
高仁率军取道向东,唐军颇为驯服,假乞乞仲象说:“给我饭吃,到哪儿不是活着,哪位兄弟行个好,帮我拿着家什,真混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高勾丽军忙乎了大半晌儿,也累了,没人理他的茬。一百八十九名唐军,被队伍裹挟着,胎胎歪歪地骑在肥壮的马上,无奈地承受高勾丽人的取笑戏弄。当林勇刚亲率的大军远去,再见不到踪影时,那些虚弱得不行的唐军从队前第一人起发出连续的咳嗽声。一连串的咳嗽引起一连串的讥讽笑骂,笑骂声还在继续,最后一个唐兵咳嗽停止了,这最后一声咳犹为响亮,压过北方汉子嘎嘣脆的大喷嚏,孰料这是号令,东行队伍中段猛然突发一阵怒吼,泥胎汉倏然变成一群猛虎,杀声乍起,枪挑刀劈,血迸惊魂,头落滚瓜,这一百多唐兵,本是精选的高手,是时大显神威,恰似虎入羊群,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这突发的战场上,杀声与惨叫混杂,林边莽野血红雪白。当高勾丽将士在惊谔中恢复,重新组织反扑时,唐军中一声呼哨,众骑士骤然摆脱杀场,放马狂奔,直驰向北,风也似地去了,殷红的雪地上,留下一片狼藉的尸体。可叹生命的迅忽无常,更可叹神机妙算满腹经纶,自诩为旷世奇才的好卖弄的高勾丽军师高仁,被那些他压根没看上眼的胎胎歪歪的唐军一撞,栽了个天大的跟头。

金法敏恢复了神智,身体犹虚弱得不行,与金钦纯等将官解嘲说,“刘仁轨确是老辣。他弄翻我一个,我药蒙他二百,算来也是个平手。”众人笑了一回,话题又转至刘仁轨的去向,金钦纯说:“我已派人城内外拉网细搜。”金法敏点头赞许,说道:“孤家这样做,无非是教朝廷看重,刘仁轨不是下了战书吗?坚决顶住。明年四月的仗,一定打好,打胜了,即便进贡谢罪俯首也只是个器量的姿态,朝廷则不得不对新罗另眼相看了。”众人不免以“高”哇,“妙”哇的捧场。正议论间,得探报:“林勇刚已将被药蒙的二百唐军尽数掳去。他又亲率铁骑驰奔平山。”一句未了,诸将不约而同“啊”了一声,金法敏道:“刘仁轨极可能乔装走平山。这事紧急了,孤对朝廷近年来虽有抵触,惹恼了皇上,内心却不失忠贞,做事亦有分寸。林勇刚不行,他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把半岛搅个天翻地覆才中他的意,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遂命一内侍持国王令牌带人快马传令,嘱其切勿冒犯刘仁轨,若已动手抓了,押回城由孤发落,又对金钦纯道:“还得烦老将军走一趟,带几员大将,择精兵快速驰进,到时便宜行事,这个林勇刚耿得很,除了孤家,只你能镇住他。”金钦纯应声带几个将军迅速去了。金法敏无力的抵在榻上,叹道:“这个老家伙,可把孤害苦了,身子骨拿不成个儿。”即而这争强好胜的国王又道:“那二百唐军,难受的滋味也强不到哪儿去。”
沙勿帕几次要求随刘仁轨赴买肖城,源自忠贞,他铁定认为自己是福将,有他在刘仁轨自会逢凶趋吉,化险为夷。当然尚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寻根。沙勿帕的童年、少年就是在这一带度过的。在他记忆中,那时日是快乐的,这是靺鞨人无忧戚的性格生发的感觉。就当时生活质量而言,与其说过日子,不如谓之流浪。那时他确有很多快乐和幸福,但那是生存大反差中的感受,诸如冻得难以忍受时寻到暖草窝,饿得肠子与肚子(胃)仗打得最凶时大吃一顿撑得弯不下腰,以及和小伙伴们把肆意欺负他的家伙打得半死之类。沙勿帕第一次请求在平壤受阻时,他嘟囔的话是“不让去拉倒,谁稀罕跟你去。”未料李谨行派他到溪川,与买肖城近在咫尺,则又把他死了的心思激活了。第二次请求受阻时,嘟囔的词却变了:“你这个坏老头,不让我去?看我能不能去。”当日下午众将送老丞相时,他早已乔装上路了。他对这里太熟了,当城中两道经渭分明的人流夹道欢迎大唐贵宾的时候,他早在其中了。当晚他试图去客栈,四周戒备森严,欲靠近而不可得。又试图随刘仁轨的车入州府,不过想想而已。因而当他大喊着“坏老头”奔向乘舆时,心里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设使车中人真是刘仁轨,那么,夺回乘舆后能否保证老丞相的安全,能否脱离险境,沙勿帕都不去想,他的逻辑是绝对的现实,其概念是,我救了老丞相一回。这一回很重要,足以证明他偷偷跑出来是对的,擅离职守也有开脱之词了。然而东风不与沙郎便,车中偏偏跳出个大黑小子,那一刹时沙勿帕目瞪口呆,即不能证明他偷跑得对,又无开脱之词了。他毕竟是靺鞨,心里无忧,当追兵显现时,他又要跟他们玩儿玩儿了。这就是沙勿帕,这就是历史上曾有过的可爱的靺鞨。
沙勿帕又享受了一回捉迷藏的快乐,三个人早已甩掉了追兵,在树林深处的小溪边——正是他儿时淘气的地方——吃干粮说着话。
“哎!老坏”,世上如果有起外号的天才的话,沙勿帕就是一个。“你咋跑到车里了?咋回事,老丞相呢?”
“你才是老坏呢,可别说了,好险哪?”雍尔格表情夸张地说:“金法敏那个老小子,才真是老坏,当晚送来酒菜,那酒可真香啊,嘿!多亏你没在,你要是在这儿,死也要往肚子里灌。”
“酒菜咋的啦?”
“咋的啦?下了药了。”
“下药了?这小子真缺八辈子大德,后来呢?”
“要说仲象将军可真行。当时大伙又累又饿,一看这好酒好菜,早就想可劲肇一顿了。将军说:‘别忙,先让你们看场戏。’他命我们给老板和十几个伙计灌酒,逼他们吃菜。要说这米酒劲能大到哪去,谁不喝他三五碗,这些家伙一碗下肚,走起路那叫好看,两条腿软软的像面条,一走道胎胎歪歪、颤颤微微,可把我们乐完了。用手一把拉一个个子。别说,当时大伙真有点后怕,早有人骂起来。将军命人把老板、伙计上绑,堵了嘴,塞在一间房里。又吩咐摆菜上桌,坛子酒打开,每人身上泼一碗。换上水,下了军令,热热闹闹地喝,不把房盖顶开就行,喝到我们回来,他把最后一碗酒往自己身上一泼,走了。他一走,我们就闹个一榻糊涂,猜拳行令,他娘的灌一肚子凉水。”
沙勿帕最爱热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婉惜的说:“就怨那个坏老头,昨晚我要在,嘿!更热闹,我得灌两肚子。哎,你们连饭也没吃呀?”
“啊,饭菜我们现做的,怕今早吃不上饭,还准备了菜团子。这不是?挺好吃吧。”说罢将手中一小块干粮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沙勿帕咬一口干粮说:“后来呢?”
“后来的事更悬。金法敏请老丞相一个人赴宴,那哪行呀,仲象将军硬是去了。那老小子本来就没安好心,埋伏了刀斧手,整急了,都亮刀子了。咋说人家也是人多,太危险了。”
“要是我去就好了,大斧子一抡,都他娘的吓尿裤子了。”
“又吹!又吹!你去也是白给,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呀。”
“你真是他娘的老坏!后来呢?”
“后来?”雍尔格倒卖起关子,“你猜一百次也猜不着。”
急得沙勿帕举起拳头:“快说,再不说揍你。”
“老丞相用妙计点了金法敏的死穴,都他娘的服了,乖乖地把老丞相送了回来,还答应亲自送出边界,交给我军。”
雍尔格说:“那一晚大伙特紧张,知道金钦纯不会轻易放过老丞相,坚持半夜保护老丞相走。派人到外面一打探,好家伙,早围得水泄不通。老人家倒不以为然,说天亮再想办法,呼呼睡他的觉。我们哪里敢睡,又不能让将士太疲劳,安置岗哨,轮流让他们休息。仲象将军除了查哨,就在老丞相屋前守着,我们还打一会儿嗑睡。天大亮了,老丞相传我们几个将领议事。老人家可真行,没事似的,还开了句玩笑说:‘其实老夫没什么本事,就是肚子里计策多。’道出一个假痴不癫之计:金钦纯辈都以为咱喝了药酒,咱就演场戏让他看,都装成大风一刮就倒的样子,演得像,他们便不提防,到了边界,一跑了之。又道出一个偷梁换柱之计:众人问其祥,他却笑而不答,传一个人进来,让大家猜此人像谁,大家都认识,是酋长津托布,经老丞相一提起,嘿!活脱脱一个乞乞仲象,尤其那双眼睛。老丞相说:‘还差一点儿。’他用一长围巾遮住脸,众人惊奇,不是乞乞仲象是哪个?老丞相嘱咐他道:‘你只管装傻充愣,挨到边界,一跑了之,把大伙带回去。’又道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对我说:‘你装一把老丞相,只须在车里睡觉,到边界把药丸给他们就是了,听到外边的人一跑,你和御者张岩也就随大帮溜之大吉吧。’
“说着还真帮我打扮起来,穿上红袍,纱帽也帮我扣在头上,帽子小,用布带系在下额。大伙笑了一回,又问老丞相,你怎么办。老丞相让乞乞仲象留下几个人,乔装准备,待大军一出城,便出西门奔平山。”
雍尔格说到这儿,拍大腿惊叫一声,“对了,老丞相去平山,”继而问沙勿帕“你知道路吗?”
沙勿帕亦惊得跳起来:“还寻思啥呢?快追呀!”三人跨上马,沙勿帕夹马窜到前面,笑喊道:“嘿嘿,坏老头,还得我去救你。”
沙勿帕对这里熟得很,七拐八拐,就上了去平山的大道。
且说三人的坐骑,虽膘肥体壮,却是拉车的卸马,如今让它撒蹄驰骋,便有拿鸭子上架之嫌,任凭打,只是跑不快,又没有备鞍,三人骣得屁股生疼,沙勿帕不由得犯了老毛病,对那御者满嘴喷粪。张岩被骂得火刺楞的,直想和他动鞭子。忽身后马蹄声脆,继之以群声呼喊:“休要走脱了刘仁轨!”三人策马转身,见后面数十高勾丽兵。
御者道:“大头鬼,骂吧?抖瑟吧?把狼招来了吧,你不是能耐吗?让他们吓尿裤子呀!”
“咋的?”沙勿帕脖子一梗,“没有斧子凭这把刀,照样让他们尿裤子。”
“啥时候啦?还斗嘴,说说咋办吧。”雍尔格不满地喊道。
“咋办?不明摆着吗?缠他们两个时辰,老丞相不就出平山隘口啦?”说罢,喊一声“上”,打马迎上前去,二人紧随其后。
高勾丽前部骑兵见刚摸着影的三骑返身迎过来,不知其所以然,放慢了速度,奇怪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人,百姓的装束,却骑着精壮的高头大马,又各持武器。一军官模样的人叫住队伍,催马上前问道:
“什么人?胆敢挡大军的去路?”
“买卖人,要和你们做桩买卖。”沙勿帕神秘地说。这活宝算来也该归入人精之属,外表唬拉巴叽,内里心眼颇多,且来的快。其最大优势是撒谎不脸红,吹牛不上税。见那军官注视自己,便十分认真的说:“我老远地听你们喊要抓啥姓刘的鬼?”
“什么姓刘的鬼,我们要找的是大唐朝的刘仁轨。”
“是不是穿个大红袍,戴着纱帽刺的狗官,白胡子这么长?”沙勿帕用手比划着说:“缺八辈子大德的,吃饭不给钱?”
军官有点蒙:“什么乱七八糟的?”
沙勿帕见军官感兴趣,更来了精神,招呼那些兵都来听,于是开始了胡编乱造:“我是北边来的靺鞨,三年前在城西开个酒家,咱那酒家开的,在全城也是这个。”沙勿帕得意地竖起大拇指,接着说:“谁上咱那只一顿饭,嘿,那就算把他勾住了,两天不来,三天早早的,你们知道吧,城西二十里,挂两个幌的就是……”
“我问你刘仁轨,你扯这些干什么?”军官有点烦了。
“你急啥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哎,我那豆腐做的,绝了。”沙勿帕见军官沉下脸,忙把扯开的话拉回来:“噢,对啦,说刘啥鬼。今天早上,我和我大哥,噢就是这位”,沙勿帕指了指雍尔格,“我们到城里上货,回来听伙计说,来了七八个人吃饭,为首的就是穿红袍白胡子的大官,要了好酒好菜,这一顿海吃,真没碰到这样阔气的主儿,伙计们乐坏了,没想到这帮家伙酒足饭饱,嘴巴头一抹,抬腿就走,伙计跟他们要钱,他们说没钱,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瞪眼睛要打人。我们回来一听气完了,这不追出来了。”
沙勿帕车轱辘话转起来看,三两句能说清的话非说个十句八句不可,先吹唬他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那几个狗屁壮汉根本没放在眼里。追上之后,一顿猛拍,都他娘的吓尿裤子啦,挨个人一翻,真他娘的没钱,这帮穷鬼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一看,那个狗屁官大红袍还能值些银子,我们就扒下带回来了。讲到这,沙勿帕对张岩说:“喂!小哑巴,把袍子拿出来让他们看看。”张岩一听叫他哑巴,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张嘴骂大头鬼,猛悟老沙真有机灵劲,他要说话,便暴露了自己是汉族人,于是顺杆儿张嘴哇啦啦叫了几声,顺从的从怀里往出掏红袍。
军官打马上前抢过红袍展开,果真是大唐丞相之物,急切问道:“他人呢?”沙勿帕更来了精神:“都让我打昏了用雪埋了。”
“他们七八个人?……”
“哎呀,别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凶巴巴的,一群饭桶,我也纳闷,咋那么不禁打,手一推一个跟头……”沙勿帕越说越得意,直说得嘴边白沫横飞,带出顺口开河的三吹六哨。
军官真让沙勿帕说晕忽了,竟然相信,说道:“别瞎白唬了,快带我去找!”
“行,行啊!”沙勿帕狡黠地笑道:“不过,先交五百两银子。”
军官遇到这么个主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这时,猛然间一声断喝:“呔!那瞎白唬的莫不是满肚子坏水的假神将么?”
沙勿帕吃了一惊,转头一看,两员威风凛凛的战将,正是林勇刚和朴大彻。适才沙勿帕吹嘘神哨太投入,连马蹄声都不曾听到。而这一看,他又忍不住笑,“哈哈哈……我当是谁呢,那不是林挨斧吗?”这又是当年林勇刚挨了一斧后获得的外号。“一年多不见,你变化咋这么大呢?你眼眶里的珠子咋没啦!神将用的是大斧,没见爷爷手中拿的是大刀吗?”
林勇刚素知这家伙无赖加胡搅蛮缠,不理他,对那军官说:“傻瓜,看不出这坏种用的是拖延之计么?还不快拿下!”
沙勿帕还是嘻皮笑脸:“你这人真不讲究,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老朋友啦,咋说翻脸就翻脸呢?真不够意思。”嘴里说着,心里却明知道没有好果子吃,急带马想溜,小声对雍尔格、张岩说:“要坏菜,快跑。”待三人掉转马头,军官早挡住去路,挺枪便刺,沙勿帕打仗从不讲套路,属唬牌打法,哪管刺来的枪,挥刀直向对方劈去,吓得军官向马上一伏,头盔咣然落地。沙勿帕用力过猛,坐骑又无鞍,惯性令他往右一纵,左腿高高甩起,险些落马。恰林勇刚从后跃马挺长矛刺其后心,沙勿帕瞬间的一栽,让过后背,左股被戳个正着,长矛又顺势一拧,沙勿帕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军官方掉转马头,抖枪直刺沙勿帕的大脑袋,说时迟,那时快,张岩斜刺里甩鞭,鞘头正缠枪杆,向上一顿,长枪已上半空。雍尔嘎顺势一枪,正中那军官咽喉处,双臂叫力向旁一挑。原来马上交锋,力发两臂,工夫却在腿上。雍尔嘎马上无鞍,两腿悬空,根基全失,两臂用力,即失去重心,与那军官一齐掉下马来,高勾丽兵拥上去绑了。张岩挥长鞭拼命,不消一刻,亦被生擒。被上绑的沙勿帕,痛得直裂嘴,仍是不服,大骂林挨斧背后下黑手,叫号若给他换匹带鞍的马,非让林挨斧变成挨千刀不可。一个兵气不岔,冲他伤腿踹了一脚,他杀猪般地叫,间隔喷着脏话,其中尚有“他娘的乞乞仲象死哪去了”的话,以往此话一出,乞乞仲象便似从天而降。大抵是没带斧子的缘故吧,此番却不灵了。由是把林勇刚和乞乞仲象并在一起在嚎叫中骂了个昏天黑地。
这时王宫内侍持金法敏金牌到,传国王之命。林勇刚冷笑道:“你看这三个蠢贼哪个是刘仁轨!回去秉告国王,抓住刘仁轨,我一定奉上。”于是传命将这三个混蛋缚在马上同行,待擒得刘仁轨,一齐押回瓠芦河南岸大营,也不理那内侍,与朴大彻当先打马奔平山。
铁骑驰出三十里,绕过密林山弯,前面是十里平川,尽头便是平山隘口。隘口前雪地上一行人慢慢地蠕动。林勇刚看得真切,这七八个人徒步拥着毛驴拉着的小篷车。细看那行人皆空手。林勇刚心中大喜,“刘仁轨!老贼,今天我叫你插翅难逃!”
于是加速急驰,马蹄扬起初冬的残雪。

第二十九章 巧渡瓠芦河
林勇刚意料的没错,平山隘口前艰难行进的确是刘仁轨一行八人。老丞相凌晨大玩了一把潇洒,连施妙计,诸事顺遂,轻易逃出买肖城。他未曾料到处境有多凶险。原来那客栈老板是金法敏贴身内侍。十几个伙计都是国王侍卫,均为大内高手。这般英雄未曾大显身手,都缘于金法敏的精细。世上的事有时很微妙,长处时显其短,短处时却显其长,说到底是术不及数,此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金法敏机关算尽,自忖此番尽可玩大唐丞相于股掌之中,未料问题就出在他的精细。他派内侍、侍卫做客栈老板和伙计,密而未宣,只老板与他单线联系。酒中放了祛力散只有那老板知道。昨晚乞乞仲象命唐军大灌其酒,店老板当众人面哪敢将机关说破,且他又是个文官,被几名过份热情的唐军捏鼻子一灌便就范了。大内高手们自恃艺高人胆大,夜来香又是他们常喝的,十碗八碗都造量过,在盛情之下未曾想过却字,于是乎喝得两腿如软面条般颤微微地惹唐军发笑,已觉大事不妙时即被捆结实锁在一个空屋子里了。接着唐军喝酒造势鼓得房盖直颤,金法敏得到的就是故意做戏传出来的假信息。此公确实精细得可以,直到宴请刘仁轨时话赶话说破祛力散,大将军金钦纯以下将官们方才知晓,可悲的是他们丝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并当做美事大肆传播开来,却害得林勇刚、高仁吃了大亏。
金法敏苏醒后第一句话是:“务要拿得刘仁轨。”直到得知老狐狸窜了,方才想到他的“单线”,而后看到这些走路颤颤的属下,他连自嘲的心情也一扫而光,诚服刘仁轨棋高一招儿,再不露“打个平手”之类的话了。只盼来年春花四月报这一箭之仇了。
金法敏被点死穴而昏迷,教刘仁轨逃过一劫。唐兵拥着做了手脚的乘舆,在新罗军押护下出北门迤逦而去,客栈内杀气随之飘散。隐留下的刘仁轨等人乔装准备如在自家一般从容。恰见后院有一辆毛驴车及手推车,大家遂取客房中被褥铺好,上面胡乱装些空酒罐。卖酒老板模样的刘仁轨端坐车上,乞乞仲象驾车。其余人等选小手推车装些空酒罐。一行人出客栈混入人流奔西城门。门军只道是往城中送酒的客商,没栏档便放走了。当金法敏醒来召回他那些腿似软面条般的大内高手时,刘仁轨一行已离城二十多里了。乞乞仲象等人早扔掉空酒罐及小手推车,用棉被搭起车篷,请老丞相里面就坐,护着他疾行。越过平山隘口的当儿,众人大有虎回山,龙归海的心境,紧绷的弦放松了,有人便提出歇歇腿,吃点干粮。刘仁轨道:“老夫心里还不踏实,再走一程吧。”众人走依旧走,脚步却放慢了。刘仁轨见状,现出慈祥长者之貌,说:“听我的话,快点儿走,到前面密林那儿,我请你们喝热乎酒。喝醉了,我着人用八抬大轿抬你们。”
队伍活跃了,一人道:“老丞相哄我们呢。”刘仁轨道:“老夫什么时候哄过人?我的话是真的……”人们脚步更快了,不一时便来到密林路口,于是大家笑嚷着与老丞相要酒喝。忽听身后隘口方向杀声大震,随之两员大将率兵窜出,群声呐喊:“刘仁轨休走!”众卫士吃了一惊,忙从毛驴车被褥下各掣刀剑,挺身护住老丞相。刘仁轨却笑道:“你们看,抬轿子的到了。”
说话间林勇刚、朴大彻已率众来到近前,骑队随之展开,三面围住刘仁轨一行。林勇刚认出了乔装的乞乞仲象,知刘仁轨必在篷车中,也不搭话,厉声叫道:“拿下!”即有骑兵纷纷下马,提利刃扑过来,且都知道唐军喝了祛力散,有恃而无恐,上前就要绑人。忽围外一人高喊:“林将军,且住手!”新罗一偏将带数骑分人群与林、朴二人见礼,传金钦纯大将军令,不要伤害刘仁轨,且待他来后处治。
林勇刚问:“大将军在何处?”偏将答道:“只离三四里,即刻就到。”
林勇则道:“还这么远,我哪里等待得及,去转告大将军,我决不伤害刘仁轨,我要借大唐丞相回我大营,他对我还有大用。”由是手一挥,命属下抓人。
偏将急了,大喊“住手!”,继而对林勇刚道:“林将军,大将军的话可以不听,国王之命你敢违抗吗?”
林勇刚哈哈大笑:“国王?刘仁轨要在我的手里,今后谁是这里的王还说不定呢。”话音未了,忽见刘仁轨站出篷车抚掌大笑,说道:“林将军,今天老夫见识了,你真是雄心不小哇!”
林勇刚沉着脸说:“自己出来了,好,跟我走一趟吧,有话到我大营再说。来呀!拿下!”
“别着急,别着急,林将军,我只说一句话。”刘仁轨站在车上,淡然笑道。
“说。”林勇刚早不耐烦。
“你能抓住我刘仁轨吗?”
林勇刚不理大唐丞相,向旁喊道:“还不动手!”
“林将军,你看那是什么?”众人顺刘仁轨手指向身后悬崖顶端一看,立着一持旗大汉,刘仁轨抬高的手臂向下直落,大汉手中的大旗便迅捷摇动,霎时间四面连锁炮响,杀声咋起,密林中无数人马涌出。左边为首大将手持大枪威风凛凛,正是乞四比羽;右边为首女将舞动风月双刀,飒爽英姿,正是刘铁英。数千人马一忽儿即将高勾丽二百骑团团围定。
刘仁轨脸上仍旧淡然地笑道:“林将军,我请你随我到平壤走一趟。”林勇刚大怒,夹马摇动丈八枪,向刘仁轨当胸便刺。乞乞仲象早有防备,飞身一窜左手揽住丈八枪,右手剑压他枪杆,顺水推舟向前一探,直斩林勇刚握在前面的左手。林勇刚大惊,适才本没把喝了祛力散的乞乞仲象放在眼里,未料他仍凶猛如虎。紧急中一个鹞子翻身,化解了险招儿。这时卫士们早将刘仁轨护送到安全处。乞乞仲象昨夜未曾合眼,上午又走了五十里路,疲乏至极,他见乞四比羽、刘铁英已抵住林、朴二将,即回到老丞相身边观战。急然,发现阵中有三人被绑在马上,其中二人咋像沙勿帕和雍尔格,即带十几名唐军入阵中救人,到近前一看,不是他们是哪个。遂救他们出围。沙勿帕失血过多已昏绝过去,于是安排人抢救。
高勾丽兵将忙乎了一上午,已成疲惫之师,又被十几倍的敌人围杀,早无斗志。主将被唐大将缠住,无法脱身。林勇刚万不料情形逆转,瞬息间已成全军覆没之势,他哪肯甘心,与朴大彻拼死抵杀,怎奈对手系大唐军中上将,属下亦皆披靡,不过一刻,二人已乱了方寸,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正在危机关头,南边隘口忽涌出大批兵马,四员战将率众冲出,为首的正是新罗国大将军金钦纯,倾刻间重围被撕开一个口子。
原来金钦纯带三千人马奉王命钳制林勇刚,半途中,已知他抓了唐军并斥退了国王的传令内侍,即确信刘仁轨在此,急派偏将驰劝林勇刚,须照国王旨意办。偏将久不回复,意料接洽不谐,于是催军急驰,将到隘口已闻杀声。他知道林勇刚只带二百骑,必是凶多吉少,几个将军一商议,决定参战,搭救林勇刚,也给唐军一点颜色瞧瞧。四员大将冲入阵中,直取乞四比羽和刘铁英,由是林勇刚、朴大彻得以逃脱。刘仁轨见新罗援兵到,虑及唐军伤亡,急传令收兵。金钦纯原无战斗撕杀的准备,见林勇刚破围而出,亦顺势停战了。林勇刚点儿背,随骑仅几十人。除死伤者,大都被俘。收拢伤残后,林勇刚尚未气馁,派人与刘仁轨交涉,说上午俘获唐军一百八十九人,愿以之换回此战被俘者。刘仁轨同意择日交换。岂不知林勇刚所说的“俘虏”现正在溪川唐军营中休息睡大觉。
原来刘仁轨于平壤临行前,早向刘铁英面授机宜。算定将退走平山隘口,而这一行令他始料不及者比比皆是,也属吉人天相,不灭尔曹。坐在刘铁英温暖的帐中的刘仁轨,反思所经历的幕幕,犹觉后怕,不由得脊梁骨阵阵冒冷汗。刘铁英早备好热呼呼的酒菜,待众勇士吃完上路。刘仁轨话符前言,命人赶做十几顶暖轿,留给喝罢热酒的勇士们坐。轿夫呢?当然是刚刚被俘的高勾丽士兵。而后刘仁轨到乞四比羽帐中看望沙勿帕,这愣头青闻听刘仁轨到了,即刻闭眼装昏,惹得众将大笑。刘仁轨进帐问众人笑什么,乞四比羽说:“这黑小子刚才还怨气冲天地怪你,听说你来了,吓得昏过去了。”沙勿帕扑愣坐起,眼瞪如牛,冲乞四比羽吼道:“谁吓昏啦!你寒磣谁呀!”说罢捧着伤腿哎哟哎哟地哼哼,似做错事的孩子求怜悯。刘仁轨忍住笑,骂道:“这个臭小子,违犯军令,还没罚你,还埋怨起我来啦!”沙勿帕脖子一梗:“那可不咋的,你要让我去,带上大斧,能吃这个亏,遭这个贼罪?哎哟,哎哟,疼死我啦!哎哟,就怨你!”
刘仁轨脸色一沉:“沙勿帕,你知罪吗?”沙勿帕一楞,眼睛长长了,再不敢上脸。刘仁轨道:“临阵擅离职守,依法当斩,念你救人有功,身受枪伤,罪可抵半,四十军棍,今天你是逃不掉了。来人,给我拉出去打。”
沙勿帕吓傻了,爬在地上喊着:“老丞相,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等我伤好了再打,打一百棍!”转而对乞四比羽:“大总管,帮我求求情,你们都咋的啦,哑巴啦,求你了。”
乞四比羽等人看刘仁轨动了真格的,齐跪地求情。刘仁轨道:“看在众将面子上,我且计下这四十军棍,再敢胡闹,定不饶你。”说罢转身出帐,对跟随的乞四比羽说:“伤口好生处理,用些好药,仔细包扎了。噢,弄点热呼的给他吃,不能喝酒。”从此沙勿帕之于刘仁轨,如耗子怕猫。有时吹牛正来劲,人道:“老丞相来了!”他即刻哑了,随后向轰笑的人们吐出一串脏话。
大军返回平壤,路上,乞乞仲象问老丞相:“当初我劝阻你去买肖城,你说此行干系重大,是即战决胜的基石,敢问基石何在。”
刘仁轨说:“金法敏辈确信我军进攻的时间是明年四月,这就不虚此行。”
买肖城双雄会后,刘仁轨和金法敏即积极备战,然预计开战的时令不同,前者拟在瓠芦河开冻之前,后者定于春暖花开之后,尚未开战,刘仁轨已觉胜算一筹。且金林联盟亦非铁板一块,林勇刚此前为流寇,如今赖新罗国站稳了脚跟,手握重兵,便渐露狂妄的苗头,常以高勾丽王自诩,甚至欲与金法敏平起平坐。金法敏是何等精细之人,虽不动声色,心中早有几分不快。大凡王者,尽管打着为民的旗号,无论话说得如何漂亮,而他所最看重的,终是那代表权力的宝座,但有凯觎者,则坚决除之,不惜血流成河。中国自汉朝起,帝王们治国方略大抵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实质即俚语挂羊头卖狗肉,此后历代莫不如此。尽管仁义道德说得天花乱坠,巩固权力永远占据首要位置,第一位的大事是无情打击危及其权力者,由此顺延,则是刻意寻找和打击潜在的敌人。金法敏对林勇刚早有戒心,起码将其列为潜在敌人的侯补。其实林勇刚非王者之器,城府不深,那日阵前当着金钦纯偏将的面竟冒出狂妄之极的话。刘仁轨是谋略高手,岂能放过挑拨离间的机会?他冒着危险站出来抚掌大笑,点破林勇刚的勃勃雄心,其用意是使这一切传到金法敏的耳朵里。金法敏耳朵里果然塞了添油加醋的一大堆。使得尚未开战,刘仁轨又胜算一筹。
大唐征伐新罗之战十分微妙,并非不共戴天的死敌之间的拼争,多少有点像大家族中儿子和老子治气。由是双方就有一个共同点,不愿多流血。一方要一打二吓唬,迫其俯首称臣;另一方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以示不能轻易就范,今后别不把我当回事。说到底双方早晚要和好的,这就出现一个趋势,必陷尴尬之地的林勇刚命定要扮演一个悲剧角色,何况金法敏对他已心存芥蒂,其结果双方都要指责他:俺们自己家里事你瞎掺乎啥?而这趋势已现端倪,自刘仁轨脱险后,新罗国对林勇刚的军需粮草的供给已经不像以往那么充足了。
刘仁轨年愈古稀,###新罗怕是他最后一战。成功与否至关重要,或能左右他的盖棺定论。兵者,危道也,对于三军主帅更是如此。为了获胜,刘仁轨奉献了全部心力,不惜冒生命危险赴会买肖城。这一切努力的铺垫,全为演好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戏。现在,他认为成功的基奠坚实了,深厚了,好戏就要开始了,胜利已经向他招手。他就要打破常规,利用事先设计的时间差,在雪化冰消之前,给金法敏、林勇刚一个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一边组织砺兵秣马,一边密切关注瓠芦河结冻状况。可惜天下本没有如意算盘,人的手指如何抵得住“天”这只大手。听罢军探的报告,刘仁轨顿然悟出他忽视了如此厉害的“天”。人算不如天算,瓠芦河结冻去掉了守敌的天然屏障,殊不料飞雪又给他的敌人更坚固的屏障。大概金法敏们对刘仁轨的“兵不厌诈”印象太深的缘故吧。因而对他反复强调的春花四月开战之说,不能不提防其中的“诈”。尽管觉得唐军冬季进攻的可能性不大,但有备无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由是利用半岛上厚厚的积雪,以碗口粗的栅栏为根基,沿河岸筑起丈把高的厚厚的雪墙。雪墙经过冬日的修饰,表层结起厚厚的一层冰,莹光闪亮,异常坚固。这道防线拔地而起,确实教刘仁轨始料不及,而刘仁轨毕竟是刘仁轨,他是史来少有的意志之强者,愈遇挑战意志愈坚。他命人在练兵的教场南侧如法打造百步长的雪墙,每日看景般地观察。
一天上午,军队操练毕,刘仁轨又来到莹光闪亮的雪墙边,众将士跟着围过来。有人问老丞相,天天来这儿观景,雪墙有啥好看的。刘仁轨说:“这就是林勇刚的第一道防线,哪位勇士能闯过去,不妨试试。”忽人群中有人大喊:“这算个老鸟?啥也挡不住我们斧头军。”众人回头一看,沙勿帕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因他腿伤未痊愈,不能上场操练,天生爱热闹的性格,哪里闲得住,便来看练兵。见一群人围着老丞相在雪墙边谈话,蹩过来凑热闹。那日受刘仁轨责罚后,再不敢着他的面,今天听老丞相这般说,便大着胆子放了一炮,言罢便知冒失,红着脸,偷看老丞相脸色。不料刘仁轨却笑着招呼他。沙勿帕孩子般地高兴,竟现少有的腼腆,嘿嘿笑着说:“老丞相,你叫我呢。”
刘仁轨道:“臭小子,这么些天不着面,听说你伤好了,我总惦着打那四十军棍呢,今天你来了,正好。”
沙勿帕看脸色听口气,乐了:“唉,唉,可别打。老丞相竟耍赖,我的伤哪儿好啦,这不还瘸吗?”说罢竟来回走两步,表演了一番。
“刚才你夸下海口,说你的斧头军行,那好,咱们当场试试,若闯过这道防线,你那四十军棍免了,闯不过去,只顾大吹牛皮,我可要加倍打你。”
沙勿帕脖子一梗:“加倍打我?等下辈子吧。快取我大斧来!”随之喊斧头军听令。四百名壮士倾刻间到齐,沙勿帕做了简单动员,声言谁要不使劲,我非把你治弄得拉稀不可,告诉你们,闯不过防线,老丞相打我一军棍,我就揍你们十棍!壮士们一声得令,迅速分成十几组。沙勿帕率先抡大斧一阵猛劈。且说雪墙有十几步厚,沙勿帕一路掏个大洞,待遇到栅栏,大斧兀自抡不开,尚不服气,叫劲儿地劈,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硬是没有办法,于是耍无赖坐洞中不敢出来。其余壮士,大抵如此。
刘仁轨大怒,叫道:“把这个臭小子拖出来!”雪葫芦般的沙勿帕被揪出洞,嘴里嘟嘟囔囔。刘仁轨道:“军中无戏言,现在你有何话讲。”
沙勿帕却讲起歪理:“不是我闯不过去,是你军令下得不是时候!”
“还敢胡搅蛮缠!”
沙勿帕脖子一梗:“谁胡搅蛮缠啦。现在雪硬,斧子一劈一个洞,待开春后雪软,斧子一敲都震下来了,那时木栅栏算个老鸟!”
有道是话粗理不歪,李谨行等众将都说这大脑袋瓜子里真有些道道,随之一起为之求情。刘仁轨说:“今天且饶了你,从现在起斧头军专练劈栅栏,到那时再像今天似的耍熊,决不轻饶。”
这无疑是下了斧头军打头阵的命令,沙勿帕咧开大嘴笑,得了金元宝般地高兴,一瘸一拐地走了。以后那些日子,劈栅栏训练休息时,沙勿帕又活跃起来,免不了大吹牛皮。
末了,刘仁轨道:“人到底拗不过天哪!看来老天成心让我们在平壤热热闹闹地过个年啦。”
这一年恰是个晚春,过大年时,半岛是冰天雪地,但气候好的日子,人们已经感到了风的暖意,到正月十五滚冰灯的时候,脚下的雪已消去大半,白天春日下,三个月前硬硬的雪墙而今变成滴泪的软絮,淘气的孩子们用棍子一划拉便掉下一大片,而〖HT5,6〗氵〖KG-*2〗贝〖HT〗水河面的冰还是硬硬的,刘仁轨早看在眼里,心说该动手了。
运筹大战的刘仁轨是心悦诚服于李谨行麾下的靺鞨将士的骁勇善战,抑或骨子里仍固守以夷治夷之策,尚未可知,反正部署突破瓠芦河防线时,把三万靺鞨放在了第一线。当然,他对汉军的战斗力不甚看好,军中又乏杰出的将才,本来有一个李弼,未待出师而败亡于酒,让靺鞨将士打头阵似乎也顺理成章。但平心而论,尚有一个重要因素,死了汉军,他回朝要有交待,说不定会带来麻烦,而死一个靺鞨,不过死了而已,最多报一个阵亡数字。
林勇刚是在十几年的征战中历练出来的帅才,诚如李谨行所说:“此人深得兵法之妙。”他原来的阵法,是依河岸的叠层,把军队分别部署在三个登陆点上,各营均为高勾丽军,相距十几里,各屯数千人马,以弓驽手为主。主帅大营四万多人,设在后方的一个高地上,靺鞨军营在其近佐,显然是做为增援的骑兵。林勇刚深恶痛绝于以夷治夷之策,而排兵布阵却与刘仁轨异曲同工。他设置的阵法,主要是利用骁勇的靺鞨机动驰援消耗唐军的实力,从而有效地保存自己。依这样的攻守之势,双方的胜者,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刘仁轨的高明之处,即是避免了大规模的撕杀,避免流更多的血。因为林勇刚现在设置层层栅栏的军营已为前敌的哨卡,每天只有百十人巡逻。而主力军早撤回七重城过年去了。三个多月前沿的平静也让林勇刚辈警惕性放松了,或许开战真要在春花四月进行,何况还有那高高的雪墙,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屏障已经形同虚设。就在林勇刚等开始谋划三月初即恢复去年秋季设置的阵营的时候,刘仁轨、李谨行已经审时度势,调动军队准备发动进攻了。
朝鲜半岛上正月的下弦月消逝的那天,平壤由刘铁英、习上乙、李小强率二万人马镇守。刘仁轨、李谨行亲率十几万大军已在瓠芦河北岸扎一营寨。上元元年二月初一,唐军主帅坐下军中帐,排兵布阵。大将军李谨行发号施令,命乞四比羽、乞乞仲象、赫晋图各带三千人马越冰河靠南岸集结,沙勿帕将斧头军一分为三,在前劈栅栏开路,打开缺口后,三支人马分头袭击高勾丽三个营寨,得手后迅猛向南推进,扫除障碍。李谨行、葛尔图带两万人马过河后马不停蹄直逼七重城。唐汉军十万人马为第三路随机跟进,最终形成对七重城的铁围。
或许是高勾丽军中的年味尚未消散吧,或许林勇刚辈在前沿三个月的平静中真相信了刘仁轨春花四月的约战,反正在二月初二凌晨几百柄大斧猛劈栅栏震得远山回响的时候,近在数里的高勾丽军营毫无动静,连个巡逻兵的影儿也不见。守卫在前沿的高高的栅栏防线不几时便哗然倾倒,早集结在南岸的三支人马差不多同时越过防线无声地推进。唐军十几万人马秩序井然,调动顺畅,先锋部队越过防线后,第二路大军随之越过冰河择路向七重城方向驰进。第三路人马也已集中到北岸,等待刘仁轨的军令。
曾令人愁绪百结,鹅毛沉底,瓠芦难浮的天然屏障瓠芦河,十几万大军一朝平静地越过。唐军兵不血刃地征服了“人是无法越过的”林勇刚的第一道防线。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三十章 坚城斗法
七重城这名字的来由,大抵与佛教有关。佛经中有“七重城上皆有七宝楼橹,七宝之堑,七宝行树周匝七重”之说,这是乐土。同时也有“七重铁城七重铁网,周匝七重皆是刀林”之说,这是地狱。又有“彼城高千七寻各厚三寻,城头周匝皆有七重档盾之说,这是言其高而险。新罗人把前有瓠芦河屏障,依险而筑的重镇称为七重城,显然是受到佛教的影响,取其庄严而又森严,不可逾越之意。而今这高而险,庄严而又森严的七重城已被刘仁轨的十几万大军团团包围了。
刘仁轨运兵之神速,大出金法敏、林勇刚之所料,二人却无惊慌。去年为了备战,城内百姓已遗散安置了,后顾无忧。面对强敌,他们不约而生出同一个战略意图:七重城易守难攻,拖他一个月,瓠芦河水奔腾起来,唐军粮草必接续不上,那时前有坚城,后有湍水,肚肠空空,刘仁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保军心不乱。且方圆几十里的城池,周遭有三四十里,十几万人名为包围,实则只守住八方通道。对于熟悉地形的守军来说,小股队伍乘夜色出入并非难事。且唐军一分散,力量削弱,难免露出破绽,易被奇兵所制。金法敏、林勇刚对胜算大有把握。而二人囿于利益,心思却不同,说来前者远不如后者磊落。金法敏潜意识中正有利用唐军削弱林勇刚力量的念头。七重城中两万新罗军,金法敏对他们不甚担心,因为前头尚有五万高勾丽军和一万靺鞨军,无论胜败均可见机行事。若胜,新罗军正好摘桃子,若败,撤出也不很难。因此新罗王打定了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的主意,心中且有几分幸灾乐祸。林勇刚则不然,他在主帅位置上运筹对敌,制定了死守兼出奇兵扰敌之策。且他早设下一招儿高棋,派一支骑兵在瓠芦河北岸一带破坏唐军的粮道。
金法敏、林勇刚对胜算的分析大有道理,唐军诸将兵临城下时,心中不禁暗暗吃惊,这堡垒式的高且险且固的城池,他们从未见过,强攻得手简直不可能。唐军探报早讲过七重城的高险,但都未引起重视,不过一座城嘛,能高险到哪里去?众人见刘仁轨强攻的决心已下,也就顺从地执行,如今眼见为实,却与耳闻心想相去甚远。而刘仁轨却从容得很,脸上挂着淡然的笑,颇为自信。其实金法敏、林勇刚的战略意图,刘仁轨早料到了,他知道速胜的重要,布阵时,把人集中起来设四个大营,日夜派大批人马巡逻,不给敌奇袭的机会。
靺鞨将士喜欢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并视其如同儿戏,特来瘾。攻一般的城池也不打怵,且觉得刺激、有趣。七重城则不同,它比一般城墙高一倍,攻城者简直是利箭、滚木擂石的靶子,城头即便扔下盘碗之类也足以致人死命。在城下向上射箭,到城头一般已成了强弩之末,守军抓住甩下来却厉害得很。唐军中诸将都觉得这仗难打,连大将军李谨行也一时没了主意。或许老丞相有办法?但他总觉得刘仁轨脸上的淡然的笑,多半是出于稳定军心。他也明白大破七重城是实施敲山震虎的战略意图的最佳选择。至于老丞相有何破敌之策,李谨行心里实在不托底。他婉转地劝老丞相撤军,选择攻击其他目标。或是刘仁轨羞刀难入鞘吧,竟然固执得油盐不进,致使唐军安营扎寨后首次军情议事闷了个一潭死水,任凭刘仁轨启发的石头频投,尤是激不起涟漪,急得沙勿帕挠破了头皮,无端的嘟嘟囔囔地骂娘。
始终耐心地微笑着的刘仁轨沉下脸:“沙勿帕,商议军情大事,你有话不好好说,嘟嘟囔囔,成何体统?又要尝尝军棍么?”
未料沙勿帕却一反常态:“打我?凭啥呀,那四十军棍我早赚回来啦!那雪墙栅栏是鬼劈的呀!”
刘仁轨佯怒道:“大胆!你敢顶撞军中统帅!”
沙勿帕脖子一梗:“顶撞咋的,不是###新罗吗?那么多城不去打,费劲巴力的打啥七重城,这是啥鬼地方,情等着挨打,上面摔下土豆、大萝卜,也能让你脑袋开花,干啥非打这狗屁城,你咋回事呀!”
沙勿帕正说出众将的心里话,他们听得解劲,也为这愣小子捏一把汗。未料到刘仁轨又露出自信的微笑,说道:“对,七重城是新罗最高最险的城,怎么,不敢攻了?你怕了?”
“谁怕啦,我沙勿帕就是啥也不怕,死算啥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也不能白送死呀,起码也得抓个垫背的,谁愿意白送死呀!”
刘仁轨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好小子,我要把七重城开出个洞,你敢第一个杀进去吗?”
沙勿帕愣了,“开洞,开啥洞哇?哪有啥不敢的,能让我的大斧吃荤就行。”转而忍不住哈哈笑了。“老丞相,都说我老沙能吹牛,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还能吹,哈哈哈,你还开个洞。……”
“你们呢?我要开出洞,你们敢杀进去吗?”刘仁轨认真地问众将。帐中顿然活跃了,纷纷然作答,一潭死水终起波澜。李谨行知老丞相绝无戏言,说道:“老丞相果真有破城之策,快说说吧。”刘仁轨道出他的秘密武器,众将大乐。
原来,三十年前唐太宗###高勾丽时,护军将军首创攻城器械,名叫云脍,可以机发石,能将百十斤重的巨石射出三百步,颇有威力,号为“将军炮”。###新罗前,刘仁轨研究了云脍,改进其性能,使准确度大增。又训练了一支队伍,专伺其职,以机密计,这支隐在军中的别动队作训事均不为人所知,云脍未组装时,与普通平板车无二致。到平壤后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今天在七重城下,这秘密武器派上了用场。现军中有三百具云脍,由二千人掌握。
军帐中很快议定了攻城方略,三百具云脍一分为四,以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为目标,昼夜不停地发射。“炮弹”没有问题,十几万人每人捡一块就足够了。各部按将令分头准备,当天午夜即开始攻城。
午夜十分,围城的万人呐喊打破了沉睡的寂静,当城头布满火把,严阵以待的守军只看到几百步开外的大片火把和黑鸦鸦的人群,隐约的身影忙碌着再不前进。一阵战鼓响后,四门守军差不多同时看到一团团黑东西向城墙飞来,接着是巨石撞击着城墙的震天乍响。守军感觉到脚下的颤动,不知唐军玩儿的什么花样。林勇刚正在南城楼上,未料到唐军开战便用了这种打法。他听老辈人说过,当年唐军攻打高勾丽城池时就用过这“将军炮”,极具威慑力。仔细观察巨石飞撞之处,目标没有选择城门而是城墙,他凝神琢磨对方的打法,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唐军行动依刘仁轨缜密的计划而行。发机手轮流发炮,人休机不停,就这样一直打下去,这是名符其实的敲山震虎之策,先不打城门,只撞击城墙,用刘仁轨的话说:“先打他三天三夜,震得他们心焦魔乱,当收意想不到的奇效。”这是打压敌人精神,消磨敌人意志的心理战。五千人择地开山采石,两万人运送“炮弹”,可满足供应。两万人巡察,防敌人缍墙而下。全军分三班倒,作息一切顺畅。年轻的将士们觉得这仗很好玩儿,纷纷要求掌机发石。为了让“将军炮”持续发威,刘仁轨扩充了掌机队伍,增至五千人。山上开采的巨石便不停的从四面向七重城墙上飞。
刘仁轨这一招儿真厉害,精神的打压比武力打击强十倍。七重城中的守军,如同现今紧挨建筑工地的住宅楼中的住户,成天在轰隆隆震响中生活,不免心烦意乱。守军大都是血性汉子,想回击又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白天黑夜让这震响在心里搅和,又不知敌人什么时候砸破城门杀进来,心里始终惴惴的。而唐军却吃饭睡觉不耽误,连说带笑,慢条斯理地玩他的将军炮。轰隆隆搅闹三天三夜,守军中意志弱者简直要崩溃了,意志强的也不免心焦气燥,为一点点小事便恼怒发脾气,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林勇刚很快识破了刘仁轨的用意,并与诸将商定了应对的办法,他对将士们说:“七重城墙垣坚固无比,区区石炮短时间奈何不了我们,敌人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将士们切不要焦燥,中了刘仁轨的奸计。他就是要消磨我们的士气,我们呢?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从明天起,咱们也轮流上城楼,他们打石炮,咱们就起哄,取笑他,臭他,让他们看看,咱非但不急不恼,精神头还越来越高,气死他们。”全军即按主帅安排进行操作,林勇刚又调整了部署,把休息待命的部队安置在城中心区,不受震动的干扰,轮流上城值勤。当夜,林勇刚派信使缍城而下,一路向金法敏求援,约定打一个中心开花的大胜仗,一路告知早驻扎在瓠芦河北岸的骑兵伺机截断唐军的粮草。
林勇刚确是个非凡的煽动者,一番鼓动,守军士气大增,战场上热闹起来。唐军依然不慌不忙的发机飞石,城头守军千奇百怪地闹,加油者有之,起哄者有之,扮鬼脸者有之,叫骂喊臭者有之,嘻嘻哈哈者有之,一批批轮流上城头,喊个不停,骂个不停,跳个不停,笑个不停。夜里更热闹,城下一箭之地外一片火把,城头一条长长的火龙,城下发机飞石不止,城头嘻笑怒骂不停。这一叫一闹,反令发石者觉得有点没劲了。就在这时,刘仁轨接到报告,唐军五十车粮草被焚,押粮官习上乙将军中箭受重伤。刘仁轨大惊,忙问其所以。原来前日一早习上乙率两千兵马押粮草奔瓠芦河一线。昨天上午路经瓠芦峡谷,此地道路崎岖,林密山深,怪石峥嵘,地势险要。当年瓠芦河血战大军曾在此经过,其时习上乙留守平壤未曾到此。他见地势险要,便率先开路,才上一高岗,只听一声呼哨响,一排箭羽迎面袭来,习上乙瘁不及防,身中数箭跌下马来,前排将士亦多人落马,后面的将士们急来抢救时,前头忽有千余骑兵杀来。众将士保护着习上乙且战且退,竟顾不得粮草了。敌有一支持火把的轻骑兵直奔粮车。车的装载分上下两层,成袋的粮食在下,上面苫厚厚的草料。轻骑兵冲到车前,摘下腰间的胡芦大洒火油。后将火把往车上一丢,可惜百万斤粮草,付之一炬。
习上乙重伤,粮草被截,唐军上层大受震动。五日内再无粮食接济,前线将士就饿肚子了。刘仁轨、李谨行告诫诸将严守秘密。二人自责之余,命乞乞仲象带三千人马扫荡焚粮贼,并尽快运来粮草。乞乞仲象领令,带兵返平壤,路上细细搜寻,贼毛儿也不曾见到一根。进平壤城后,见全军稿素,乞乞仲象心头一震,知习上乙遭遇不测。即时悲从中来,涕泪沾襟。习上乙是乞乞仲象诚心敬服的一代雄杰,且救过他性命,平日里二人甚为相得,乞乞仲象悲痛欲绝,难以自已,赴灵堂痛哭了一回,无奈身负重任,当夜打点备好粮草,翌日晨便押粮草上路了。
且说焚烧唐军粮草为首的高勾丽将领吴吉玄,二十四岁,系林勇刚擢拔于部伍的爱将。他年轻骁勇、果决有谋,颇受倚重。林勇刚深通武略,兼有高仁献计,情知大规模征战中,粮道是敌之要害,由是一年前便命吴吉玄组建一支骑兵,挑选了一千名年轻骁勇的骑士,在原瓠芦河北古战场从事专门的训练。未及一年,已成为精兵之旅,首次行动便大获成功,焚烧了粮草,射杀了唐军中上将。
这一天,吴吉玄接到探报,说唐军第二批粮草已从平壤城运出。吴吉玄深知此战重要,这批粮草截了,唐军将不战自乱,于是做了精心安排,把截粮点选在一片开阔地,利用骑兵迅捷的优势,再来一次“付之一炬。”
第二批粮草却来得奇怪,押送军粮大抵前有精兵开路,后有众军护卫。这次却反常态,押运的骑兵走在车队两旁,且只有五百人,又无大将统领。吴吉玄闻报不禁疑窦丛生,命人在车队方圆几十里细细侦察,还报绝无大队人马。反常的状况让他迟迟不敢下手,放弃了三个地点,再教人细细察访,直到第二天下午,吴吉玄退至最后一个开阔地,再不动手就失去机会了,而唐军的车队,像一串没精打彩的蜗牛,漫无生机的行进。反复细致的探寻,终于让吴吉玄打消了疑虑,到了嘴边的肥肉,绝无放弃的理由,但他总觉得这一仗恰如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为谨慎计,他还是制定了迅猛冲锋,一烧了之,烧罢即退的作战方略。当唐军粮草车队完全展露在开阔地时,吴吉玄一声令下,率先摇动大枪冲向唐军。此番又大出其所料,那五百唐军见敌来势凶猛,竟然一声惊呼,弃车而逃。连车上的御者也没命地窜了。吴吉玄脑中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唐军是在上次截粮时吓破了胆。急令属下且不要烧粮草,他率人追了一程,见敌兵远去,教人赶着车,取道回他的大营。一千骑兵兴高彩烈地在粮车两旁护拥着生机勃勃地行进。
车队行了几十里,时近黄昏,高勾丽骑兵们已觉饥渴,恰到一个山泉边,吴吉玄命车队停下,着人用利器刨些冰块来,骑士们下马,分头围坐车下就着冰块吃干粮,稍事歇息。正惬意懒散间,忽闻近旁群声大喊,即而无数成捆的草料劈头盖脑地压下来,高勾丽骑士们尚未醒过神,每辆车上早跃下二十个靺鞨壮士,各持利器,猛虎下山般扑向车旁的敌人,刀劈斧垛,枪挑剑刺,瞬息间,数百高勾丽骑士倒在血泊中。吴吉玄见生变故,急命人寻得武器抵抗,但属下早溃不成军,无奈率部分将士呼啸着杀出一条血路,抢到坐骑跟前,飞身上马,落荒而逃,回头看时,只剩丢盔御甲的百十人。行不数里,一支人马挡住去路,为首一人虽着士兵服装,却掩不住英雄气概,那人也不搭话,率群狮怒吼着杀过来,为首英雄挺枪直取吴吉玄。二人一交手,吴吉玄即感到那神出鬼没的枪法挟着一股怒气,教人防不胜防,不出十个回合,便毙于对方的绝杀招儿。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年轻骁勇的吴吉玄及其属下一千骑兵全军覆没。
就在乞乞仲象率众剿敌的同时,五十车粮草已在数千靺鞨的押送下越过瓠芦河,直趋唐军大营。
唐军第一批粮草被焚的消息,林勇刚当夜就知道了,他喜不自胜,即与众将大大庆贺一番。正热闹中,精疲力竭的信使又送上一喜——他是在城下发出即定的暗号被人用萝筐拽上来的——信使报告林勇刚,新罗王热诚款待之后,让他回复林将军,说金钦纯第二日便率二十万大军疾赴七重城,三日内必到。新罗王并强调说:“林将军的中心开花之计大妙。”林勇刚大喜过望,宴会转而变成军事会,商议“中心开花”的各项细节。末了,林勇刚说:“诸位明天尽可以上城看热闹,看看唐军怎样一点点饿得连石炮也发不动了,且看刘仁轨这场戏如何收场。”
第二天林勇刚一早就登上城楼,今天他心情特别的好,大有看热闹轻松一下的感觉。唐军还在悠闲地发机飞石,林勇刚心中暗笑:看你们还能玩多久?将士们见大帅亲临,起哄格外卖力。林勇刚显然受到热情的感染,一忽儿也跟着笑骂,甚至向唐军做鬼脸,引起哄堂大笑。忽然,城下震雷般轰隆隆一阵响,随即一片坍塌声,城头的起哄声成了惊叫。林勇刚吃了一惊,命人攀城头向下看,报称城墙被砸开一个大洞。原来守军自认为坚固无比的七重城墙中间竟是空的,且它经历数百年的沧桑岁月,比之如人的耄耋之年。虽然仍挺拔耸立,毕竟不抗磕碰。而百十斤的巨石,飞起撞击,其力不啻于千钧,不间断的撞击,那耄耋的城墙焉能受得了,适一块重石把墙壁打透,已震得酥了的一片便轰然塌落。林勇刚闻报亲自登城察看,那大洞是在城中间,离地面尚有三丈,心中有了底,便又发挥其善于鼓动的特长,把情况分析的入情入理。打个洞有什么了不起,十几步之外还有另一道墙,他们无论如何也打不穿,即便打透了,洞离地那么高,他们如何上得来,有敢来的,照样是利箭和滚木雷石的靶子。话虽这么说,表面也不动声色,但城墙毕竟开了一个大洞,塌坍还在继续,无论如何,听着还是闹心。而林勇刚的?##鸥崭湛肌?
到了第三天,四面的城墙都被砸开了大洞,坍塌加剧。第四天,林勇刚明显感到唐军军心大振,部队也有调整的动向,石炮打击目标变成了四门。城门由大方木拼成,外包铁皮,钉铆钉,飞石砸来如擂鼓般震响,心焦气燥又开始侵蚀将士们,且城门不比城墙厚固,根本不禁打。林勇刚的担心一点点加剧,他据实际情况做了紧急应对,又于夜晚派信使缍城去定州搬救兵。信使当晚即返回,说金钦纯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前天已到达临近的福溪里,只是按兵不动,我求见金大将军,被卫士斥回。林勇刚闻言好不恼火,加派一心腹偏将出城,天亮后进见金大将军,报告中心开花的方略。当晚林勇刚正与参军高仁商议军情,偏将返回,说金大将军只问一些情况,对作战方略未置一辞,让我带回一张条子。说罢,从头髻中取出叠纸,递给林勇刚。林勇刚展开一看,直气得七窍生烟。高仁忙接过一看,只一行字:将军尽管开打,山人自有道理。高仁看罢,叹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林勇刚问其所以。高仁询问初冬在平山隘口可否说过称王之类的话,林勇刚然之。高仁说:“讲出这般犯忌的话,那新罗王岂能容你?”林勇刚怔了半晌儿,方悟出处境的险恶,不禁叹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悔也无益,可有补救之法吗?”又思忖良久道:“高参军,说心里话,”林勇刚推心置腹地说:“我真挺佩服金法敏,他也算守业明君,如何这等心胸?连几句话也容不得?”
高仁道:“王者之心,深不可测,总教人难以捉摸,何况朝中算计你的大有其人。”
正说话间,又有军探急报:“高吉玄将军及其率领的一千骑兵全军覆没,连被俘的将士也未逃得性命。”
关乎全局的重要棋子被吃掉,林勇刚惊得非同小可,且又痛失爱将,一时间心如刀绞。祸不单行,又有急报:“南门已被石炮砸开,另三门亦危在旦夕。”
林勇刚闻言全身一震,随即传令:各城楼加强戒备,但有敢闯城的,用滚木擂石猛砸。随即调四路人马赴四门,迎击敢闯城者。部署停当,林勇刚已平静下来,竟破例传人上酒,亲自倒了两杯,一杯递与高仁,笑着说:“喝!”高仁知道,这是大帅有了重要决定,于是顺从的一饮而尽,静闻其详。林勇刚饮罢,将酒杯“啪”的摔个粉碎,说道:“我明天向刘仁轨下战书,决个鱼死网破。我八万大军倾巢而出,列阵和他刀对刀枪对枪的死拼,哼,刘仁轨未必占多大便宜,我了解大唐朝廷治边之策,汉军若死一万人,他刘仁轨就无法回国交账。金法敏不想占渔翁之利吗?这回我让两万新罗军打头阵。金法敏哪里想和唐军死拼,不过想争得加封自治的本钱,这回,我让他们都鸡飞蛋打。”
对于林勇刚,高仁深知其人,这如释重负的平静,实际是重压无法解脱后的冲动的结果,从正面劝说决无功效,于是玩起了迂回战术,他抬手自斟一杯酒,仰头饮尽,咂咂嘴说道:“痛快,大帅,听了你的话,我心里真痛快,在迷途上走了十多年,今天才算当一回痛痛快快的英雄。回想以前想的、做的,真是可笑。抗唐复国,那有什么劲哪,复国怎样,不复国又能怎么样,说你是天降大任,命该完成大业,是抗唐复国的帅才,带这样的高帽有什么用啊,多累呀!还说不成大业有负千古英灵,这更可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英呀灵的。咱们还费劲把力地积攒金银财宝,埋藏深山,说是做复国的费用,那算啥呀,都是身外之物,两眼一闭,钱有什么用。还是你说的对,咱们痛痛快快地拼一场,咱们那几万兄弟,都会奋力拼杀,浴血奋战的,说性命保贵,嘿,有什么可宝贵的,不过是一个死嘛,我可知道,咱们这些兄弟,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干。大帅,我看咱们就求个痛快,让兄弟们也都英雄一回……”林勇刚静静地听着,陷入了沉思。待高仁说到这里,他苦笑着叹息一声:“参军,别说了,我懂了,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一个高仁,他是不卖弄不出计策:“不瞒大帅说,办法早有了,是前天夜里太上老君梦里教我的。”
“又在卖关子,有话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上回是太乙兵书,这又弄出个太上老君,商量正事,有话偏用嘴叼着。”林勇刚嘴上责备,却在倾耳聆听。
“我说的千真万确,真的,昨夜太上老君给我托梦,这回可真怪,什么话也没说,扔下一个贴子就走,我一惊,醒了。”
林勇刚深知其人,关子卖完了,这回该说正题了,于是耐着性子等。高仁见他不动声色,问道:“你不信,我看出来了。”
林勇刚真想踹他两脚,为了让他吐出叨住的话,故意说:“是,我不信,你呀有屁快放出来!”
高仁见大帅着急的样子,有一种奇异的满足:“这回真不骗你,我醒来感到脸上有东西,一摸,嘿!正是太上老君给我的帖子,不信你看?”高仁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帖,外面印着道符,递给林勇刚。林勇刚接过打开,上面用大篆体写着两个字:“学水。”他认识高仁的字体,却佯为不知,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高仁开始侃侃而谈:“我看了一夜,到底悟出了。水是世上最柔弱的东西,可任何刚强之物都不能催毁它,你用刀劈,斧垛、枪刺、箭射都伤不了它,放在釜中用火攻,它化气升空,又变成雨回到地面,五行之说谓土能克水,又能克到哪里去?水还是水,天下万物都不能伤害它,消灭它,为水至柔,故此我说它是天下最刚之物。”
“你说的有道理,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柔能胜刚,弱能胜强,谁都懂得这个道理,可真正能做到的人太少了。”高仁说到这,才到了正题,说道:“我们原来的打法未合水之道,现在该上道了。”
林勇刚恍然大悟,“噢,你是说——”
“保存实力,化整为零,回我们故国去,恢复我们原来的打法。”
“你是说突围?谈何容易?”
高仁的大道理能让林勇刚开悟,现在大帅又虚心求教,他的满足绽放在脸上,仰了仰满足的脸,禁不住又卖弄起来,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说来高仁真是个奇才,其才来自于勤。现在,他对唐军已了如指掌,七重城周遭东西南北设四个大营,均为汉军,每营两万人。军中大寨设在东北,共五万人,其中有三万靺鞨,专伺机动和巡查,刘仁轨就在这个寨中。高仁同意林勇刚的分析,刘仁轨不愿让汉族军人流血,这使得十万大军不过起个壮声势的作用,也为林勇刚突围带来信心。二人又探讨好一会,高仁已胸有成竹,绕了一百八十个圈子,方道出“山人的妙计”。即战书还是要下的,约定三日后决战,大造声势,摆出决战的架式,实则决战前一天夜里,派二万新罗军,一万靺鞨军,出北门突袭刘仁轨所在的大营。〖JP2〗唐军怕刘仁轨有失,北门唐军必向东北方大本营方向运动,我大军乘机轻装出北门向西北突围,越过瓠芦河直向东北,只要越过层叠岭,唐军就奈何不了我们。第二天,林勇刚向刘仁轨下了战书,大意是:区区石炮,难损坚城之固,城中壮士无不窃笑君之乏勇,为还君令名,约三日后即二月十二列阵决战,其时摆出家传九龙连环阵,为天下第一奇阵,未知阁下敢一试否?云云。〖JP〗
刘仁轨接到战书,正中下怀,如释重负。此前打破常规,选择了北方的初春开战,为的是踏平瓠芦河之险,未料有一利有一弊。北方二月,依然冰天雪地,靺鞨军尚适应,汉族军人却多有吃不消的,不过十天,即有许多人感了风寒。为御寒计,军队驻扎的第二日起,便开始拾柴取暖,不久开始砍树,令沙勿帕的斧头军忙得不亦乐乎。那愣头青干了几天就怨气冲天,又大声骂娘。七重城到底够坚固的,砸塌一层城墙于战机无补,砸破城门,也不宜杀进城,敌人兵多,熟悉地形,硬攻伤亡太大。刘仁轨几天来即绞尽脑汁,欲将敌人引出来,苦无良策。正这时、林勇刚送上门来,他心中焉能不乐。林勇刚、高仁意料刘仁轨弱点在不愿让汉族军人流血,实际上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做为军事家的刘仁轨,当然考虑着不做无谓伤亡,而他的治军之道,贯彻的是勇猛顽强方能少流血的方略,敢于致之死地而后生。刘仁轨了解他的将士,只要林勇刚们敢出城,他就有把握战而胜之。由是召集诸将,分析敌情,运筹布置。回复林勇刚的挑战亦无其它的言词,只两个字:“奉陪。”同时下令,石炮停止发射,各部返回大营,准备决战。
林勇刚面临的难题是说服伦巴图和新罗将军崔永镐。相对地说,前者要容易些,只要许以重金即可,而说服后者为先锋袭敌大营却难了。上万军队突袭,无密可保,击敌要害,恰如去探龙潭虎穴。林勇刚对二位将军信心十足地说:“只要二位杀进大营,我亲帅五万大军随之跟进,打败刘仁轨我有十成把握,二位将军勿疑。”出乎他的意料,崔永镐爽快地应允,并积极献策:“后天午夜,我先率兵大张声势攻敌东营,敌无备必取守势,我可乘机迂回到东北大营右侧,待伦巴图将军闯营开战,我即发动猛攻,形成混乱局面后,林大帅全军压上来,必能得手。”伦巴图却讨价还价没完没了。林勇刚耐着性子,好话说了几萝筐,总算先付了银子成交。由是分头积极准备。而后派人清理门前石头,让出道路,单等十一日午夜行动。
七重城下,即将上演一出出人意料的闹剧。

第三十一章 决战决胜
每个人都有丰富的内心世界,若把他们在弱肉强食环境中的生存经历连同内在的情感揭示和反映出来,每个人便是一部书。湮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数千年来从未被理睬和重视过的靺鞨亦是如此。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生存的强者。尽管他们被无情的历史置于被驭使,被利用的境地,但掩不住其思想的活动。
伦巴图和他属下的靺鞨与高勾丽军是纯粹的雇佣关系。他们的生存靠英雄主义支撑着,理直气壮,“咱是凭本事吃饭。”主将伦巴图及各部酋长如同今天基建领域的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只要有活干,有饭吃便不惜气力的。他们仗义的天性很让雇主放心,他们的付出总是有所值。伦巴图是那种不太 爱动脑筋的勇士,起始他很满足自己的处境,而近两年形势的变化,不由他思想不转动。赫音图投了大唐,对他没什么大触动。二人关系不是很近,他佩服赫音图的刀法,但对这老兄脑子太能转悠,常讲一些自己不懂的话,而觉得此人不实在,不可交,平日里不逢不若。当从林勇刚口中得知赫音图反了,伦巴图平静地说:“这小子脑袋贼尖,肯定找了挣大钱的地方,可他也不够意思呀!刚得了赏钱,还没出力呢。”由此林勇刚非常喜欢他。葛尔图失踪,却对他大有触动,二人性情相近,平时最为要好,初始便感到其中必有蹊跷,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后林勇刚将葛尔图手下数千人都归在他的属下,伦巴图觉得林勇刚还够意思,由是作罢。瓠芦河大战后,一年多没战事,林勇刚眼光长远,照旧发军晌,伦巴图觉得大帅不仅仅够意思,且欠了林勇刚的情。到归新罗之后,伦巴图及其属下却生成新的感觉:这帮东西没把咱靺鞨当回事,射来的眼光简直像看狗。娘的,咱靺鞨是堂堂的英雄,谁吃你那一套,谁再敢给我白眼,非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不可。靺鞨英雄的自尊受到伤害,于是去意已定,只是欠了林勇刚的情,好歹打完这一仗,出了力再说。这批靺鞨是好使的工具,只按主帅的部署打,战前付定金,战后结算,简单得很。此战闯进唐军大营便大赢,斩杀或俘获刘仁轨以下将官各有重赏。伦巴图对大赢毫不怀疑,他的属下打起仗来勇猛得很,亡命徒一般,至于能获多少重赏,他们大抵不去想,只凭运气撞。
决战前的午夜,林勇刚坐下军中帐,正庄其事地发号施令。其实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令下即行。不一刻,崔永槁率两万新罗军举火把大张旗鼓出东门,直向唐军东大营涌去。与此同时,伦巴图率所部人衔枚马摘铃悄然向唐军大本营进发。五万高勾丽军各备轻装做好了出城的准备,只待前方打响。
新罗军今番格外勇敢,竟然鼓噪呐喊着攻击东大营。虽是月光朗照,营中唐军尚未出战,只以利箭迎击。新罗军早有准备,竖起藤排墙,一阵箭雨过后,全军忽熄了火把,急速地向东大营的北边运动,一时间战场寂静了,留下了一串神秘的谜。
这日是农历十一,月光如水,伦巴图知道,上万人的行动,无密可保,也难形成突袭的情状,由是先派两名勇猛的酋长,各带一千人直闯敌大营,大军随之跟进。一场恶战在即,靺鞨人都兴奋起来。两支奇兵领令急进,不一时已到沉睡的唐营,一左一右选定突破口,齐发呐喊,迅捷地劈开栅栏,闯进大营,杀声震天,而大营犹自沉睡。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震天的杀声未得回应,尴尬地停歇,细查,营中空无一人。按一般的军事常识,袭击者遇这情状,第一个念头是中了敌人埋伏。而这两支奇兵是有所恃而来,并无慌乱,他们大开营门,迎接主将伦巴图,且依照统筹安排,两万新罗兵也该到了,林勇刚的五万大军也该在推进中。伦巴图由是下令全军就地歇息,待各路大军汇齐后再说。两支大军尚没有到,适才急行和闯营冲杀中激出的汗水冷冷地向身子里收缩。凌晨的寒冷袭来,伦巴图的将士们禁不住瑟瑟地抖,营中的帐蓬是进不得的,因为怕瞌睡。伦巴图命人点火取暖,大片篝火点燃了,营中充满了笑声。只有无忧戚的靺鞨才能这样难以置信的随遇而安。一个时辰后,明月归山,天光泛白,大营四周绝无动静,伦巴图###有些不妙。此地距七重城虽只十几里,但若无策应之师,势成孤军,且经过这一夜的瞎折腾,将士们再无斗志,只想吃饭睡觉了。他弄不懂两支大军为啥未依军令而行。两万新罗军分明大张旗鼓地佯攻东营,按说早该到了,为啥人影不见呢?林大帅为啥按兵不动呢?伦巴图思忖再三,不解其所以然。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新罗军见这里没开打,悄悄回城了,林大帅呢?未见撕杀,当然不能出城。他娘的,也不来告诉一声,害得老子冻了半宿。伦巴图想到这儿,传令集合,准备回城。忽有人报:“将军,唐军已把大营重重包围了。”伦巴图处乱不惊,他召集各部酋长紧急议事,商定集中突围。靺鞨勇士,最喜挑战,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突不破的重围,没有闯不过的难关。危机关头,他们的精神重又振奋起来,磨掌擦拳,只待将军一声令下。恰这时,只见外围先有缸一般粗的嗓子喊话,即而千万人呼应,营中靺鞨听得耳熟,即是当初在平山隘口听过的顺口遛:靺鞨弟兄你听真哪,咱们都是同族人哪,靺鞨弟兄你们听啊,咱们是一个老祖宗啊,同族亲哪辈辈亲哪,砸断骨头连着筋哪,同一个种啊,同一条根哪,靺鞨不打靺鞨人哪……这一段曾让沙勿帕大吹牛皮的喊话两年后再次叫响,粗犷的声浪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营中的靺鞨听着觉得好玩,有的竟也随着众声跟着喊,外围的人们感觉到营中的回应,喊得更起劲。天光渐亮,大营内外的靺鞨相距数百步,双方大抵已看清身形,呼喊声中,分明看到营内的靺鞨或头、或身、或手、或脚在随着拍节动。其实这主意是乞乞仲象出的,军探报闯入空营的万把人全是靺鞨,乞乞仲象便提议让沙勿帕带头喊话,他实在不愿看到靺鞨自相残杀,遂生出收服他们的念头,看到营中靺鞨的回应,乞乞仲象心头一热,油然升出一线希望。沙勿帕许久没有吹牛的资本了,乐而为之,他把斧头军调到最前排,做为喊话的主力,看营中的靺鞨似乎认真地听,便喊得越发来劲。恰这时西南方向火光冲天,火旺处正是七重城中,围在营里的靺鞨显然大受震动,发出一阵慌乱、惊呼。这行为似乎令人费解,其实不然,他们几年的积蓄正在城内的靺鞨营中,七重城有失,他们不都成了穷光蛋?一会儿,只见营中靺鞨重新组合列队,第一批缓缓出营,稳稳地迎面而来。沙勿帕一见大乐,自以为又创了奇迹,带斧头军迎上去,双方距三五十步时,他已真切地看到打马在前的伦巴图。忽见他右手向上一摆,继闻哨响,一阵箭雨迎面袭来,斧头军瘁不及防,瞬时间即有几十人仆倒尘埃。惨叫声中,靺鞨同族血染晶莹。随之出营的队伍杀声大作,伦巴图率众靺鞨展开队形猛冲过来。沙勿帕大怒,急召集属下迎战,奈何此番他们未乘坐骑,被伦巴图的马队一冲,便散了。破围的靺鞨只往前闯,殊不知前头已是铁围。乞四比羽、乞乞仲象已率队迎上来,突发事变已令双方无话,两条大枪直逼住伦巴图,双方混战激起。好一场惨杀,同族靺鞨血肉横飞。好在混战时间不长,这得益于葛尔图,他与赫尔图穿棱于阵中,专司息战之职,那些老属下依旧听他的。另一半靺鞨提出条件,即准许他们回七重城取回自己的银子,声言没有了使劲巴力挣来的银子,要命有什么用。二人耐心告知,唐军已占了七重城,扑灭了大火,只要你们投降,银子自然是你们自己的,由是混战一点点停息了。
葛尔图、赫音图没有说谎,他们确从七重城中而来。此前奉命扑灭大火,占据城池,其城已空,善后并不复杂。葛尔图惦记老友伦巴图及他的老属下,便约赫尔图单骑出城。得知伦巴图被二位高手缠住,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且相信乞乞仲象不能加害,便也不急于见他。混战正酣时时都在流血,于是二人逐个战场灭火,终使混战化干戈为玉帛。二人见到伦巴图时,他已命丧黄泉。不是死于撕杀中,是被俘之后,叫沙勿帕将其后脑砸个窟窿。据说当时沙勿帕疯了一般。葛尔图气愤不过,找沙勿帕理论,最后在城外一大片坟堆前找到了他。这愣头青少见的悲痛欲绝,涕泪横流。地下埋着的是他亲如手足的三十六名斧头军兄弟。葛尔图见状,叹息一声,走了。
昨夜的情状怪得令人不可琢磨。靺鞨新罗两支大军一出东门向东,一出北门向北,而新罗军张扬鼓嗓一阵之后,一切都静下来,静得教林勇刚心里直打鼓。这两支大军显然没起到调动敌军的作用,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刘仁轨、李谨行识破了他的军事意图,尤其这出奇的静,让他感到了暗藏的杀机,处境的危险,高仁亦有同感。而对于总体形势,二人仍坚持自己的分析,先出城的三万劲旅,刘仁轨只能用李谨行的三万靺鞨对付,而那十万汉军,刘仁轨决不能放其投入大规模撕杀之中,在二人看来,这十万大军不过是吓唬鸟的稻草人,于是当机立断,速离险境。
就在伦巴图一万多靺鞨在唐军大营中傻老婆等苶汉子的时候,高勾丽五千先锋军出北门直向西北,林勇刚将中军随之,朴大彻率万人殿后,临行林勇刚下令烧掉房屋及剩下的粮草,殿后大军出城时,身后已是火光冲天。
高勾丽大军顺利地迤逦前行,在夜色的掩护下越过瓠芦河转向东北,向目的地层叠岭挺进,天光大亮时已走出数十里。林勇刚、高仁抚额相庆,前头再十几里即到三道岭,越过三道岭即进入重山峻岭中,那是他们的老根据地,是他们真正实现雄心和抱负的地方。林勇刚叹道:“都说刘仁轨是军事奇才,我看不过如此。”由是传令,且忍一忍肚子饿,待过了三道岭再埋锅造饭。
且说三道岭是通往层叠岭的必经之路,由三道南北走向的山梁组成,两边与峻岭相连接,东西则形成三岭六坡的险路,亘延数里。岭不高而树木稀疏,坡仅百十丈长却陡斜难行。按说这四十多度的陡坡难不住行进的队伍,然它经初春料峭的寒风和暖日的修饰,阳坡明镜般光滑,背坡依旧积雪。再壮的汉子爬上这百十丈的陡坡亦觉筋疲力竭,下山反倒容易,只稍一溜就行了,不过须提防凸露的石岩撞破头。
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林勇刚、高仁方攀上第三道岭,山梁上将士们躺倒一片。二人喘息了好一会儿,起身观看这支经营了十几年的队伍,先锋军和中军的一部已经下了最后的陡坡,正忙活着埋锅、拾柴、点火、造饭。中军的三万多人尽在三岭四坡之间,殿后军队的前部也已登上第一道岭。三道岭上的将士们大抵和他身边的属下一样,或坐或躺的喘息。林勇刚长长呼一口气,对高仁说:“再过一个时辰,咱们就在岭下吃全师而退的第一顿团圆饭了。”后面的队伍陆续爬上来或坐或躺的喘息,他吩咐一声,“招呼将士们下岭吧。”话音未落,忽闻一声炮响,三道山梁东西侧峻岭间无数唐军呐喊着杀出,每支军中均竖一杆大旗,上缀斗大的“刘”字。这些曾被林勇刚未看上眼的“稻草人”,而今如天兵下界,凶猛无比,气概慑人心魄。刀光剑影裹挟着杀声,飓风般汹涌而来,山梁上的高勾丽军士乱成一团,被左右两股洪流一冲,直向西边陡坡拥,哪里还立得住脚,扑啦啦滚落下去,逃得慢的便付出了血的代价,这一番瞬息间的战斗,根本未形成对抗便结束了。身经百战的大帅林勇刚第一次稀里糊涂的被卫兵保护着败落坡下,甚至未弄清是怎么下来的。将官们的坐骑可惨喽,先前是被将士们连拖带推地拥上山梁,这一乱哪有人照顾它。不幸掉到坡下的,免不了骨折筋伤,再也站不起来了。林勇刚和高仁还算幸运,滚落到西坡,身边尚有一万多将士,然这特殊的地貌,令他们根本没有反攻的可能,然被困的将士们又走不得,只有望坡生叹的份儿。另三万多将士全被围在三道岭之间的斜坡下,饥寒交迫,又不知头上的利箭何时飞来,瑟瑟地拥成一团,可怜得很。
忠于职守的殿后将军朴大彻刚准备上第一道岭,即被坡上滚落的将士惊住,随之身后杀声四起,他与属下两千多高勾丽军很快被包围,他们比岭上的军士们幸运,至少能组织起抵抗,可与十倍之敌亦形不成对抗,只得将部伍集中拼死突围,经过几番撕杀,终落荒逃得了性命,回头看时,只有浑身血迹的十几人跟随。
刘仁轨奇迹般地出现在第三道岭上,他向西坡下的林勇刚们凝神片刻,从容地发两道令,并以旗语通知另两道岭上的将士。三道岭上即闻令而动。军士们散去拾柴,不一时便点起篝火,烤干粮化雪水,全军饱餐一顿。随后,各岭上甩出十几道绳索,数百人顺索而下,为困在斜城下的高勾丽军送去烤热的干粮,并给伤者包扎。末了,唐军向可怜巴巴的受惠者传达大唐丞相刘仁轨的话:老丞相说,决不伤害你们,降者随军,愿走者放。高勾丽军士们听了,哭号欢呼声乍起,震荡山谷,直贯云天。但愿降者仅十之二三,刘仁轨话符前言,愿走的全部释放。午时许,唐军从容班师,斜滑的陡坡已不是障碍,因为早备有绳索。刘仁轨下岭前,修书一封,教军士缠裹箭上射下西坡。林勇刚拆看时,只四个大字:天兵无敌。林勇刚看罢,怔怔地愣了半晌儿,口中禁不住喃喃道:“高人哪,高人。”
高仁知大帅心境极坏,想安慰又怕打扰他,便去张罗治伤员,正忙活间,听林勇刚叫他,急急地走过来问:“大帅,你在叫我?”
林勇刚把信递与高仁,说道:“我是说刘仁轨。”继而长叹一声说:“我与李谨行斗,虽败绩,终可抗衡。可与刘仁轨斗,似与天人战,败得一塌糊涂,又不知其所以败,你说刘仁轨不是天人吗?”
“天人谈不上。”高仁认真地说:“可他确是天下奇人,借物凭险,运用绝妙,我看他深诸黄老之术,看似无为,实则无不为,用兵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其人真深不可测,你看那些稻草人,在他手下,都成了虎狼之师,我等真自叹不如哇!”
唐军撤走后,未降的高句丽军士陆续回来了,且都对刘仁轨感恩戴德。林勇刚大伤了元气,损失过两万人。由是带兵返回层叠岭地区,以高仁的“学水”之法,依然坚持抗唐。而后与新罗王金法敏释去前嫌,全力逼走了大唐委派在此的不争气的贪官污吏,逐步统一了朝鲜半岛。林勇刚后以善终。
唐军似乎很轻松地占据了七重城,其实这战果来之不易,大费了刘仁轨的脑筋。昨晚人定亥时,探报七重城中炊烟弥漫,刘仁轨即知事关重大,亲自查看一番,料敌必有大举动。且他知道敌内部已经失和,新罗二十万大军早到福溪里,却按兵不动,这是成心看林勇刚的笑话,林勇刚何等精明,焉能上当?他堂而皇之地下战书,正是要借机撤军,为万全计,撤军前必要造势袭我大营,他要动用的,必是城中的靺鞨、新罗三万人。由是下令东西南北四营警戒待命。大营五万人全部撤出,伺机而动。当午夜两支大军出动时,刘仁轨、李谨行已看破敌人的意图。命李谨行应对两支奇兵,并伺机抢城,而自己又导演了一场好戏。刘仁轨在半岛经营十多年,对其地理地貌了如指掌,他算定林勇刚必撤回自己的根据地。由是选定了其必经之地貌奇特的三道岭。冰雪覆盖的三道岭陡险难行,而借助绳索便如履平地。于是命东、南两营唐军四万人只在高勾丽大军撤出后远远地随进,待三道岭上打开,方突击杀出。而他亲率西、北两营四万人先行出师,提前到达三道岭,埋伏山梁两侧峻岭中。后依山凭险,把林勇刚的五万大军治弄得直迷糊。
李谨行的仗打得轻松愉快,及时派赫音图、葛尔图入城扑灭了大火,且救下了大批粮食。惨一点的要数沙勿帕,牛皮未吹成,却死伤了百十个斧头军弟兄,悔恨不迭。
两万新罗军成了战中的谜。原来金钦纯到福溪里后便与崔永槁取得了联系,当晚派两万人在唐军东营后面接应,崔永槁军在东营前鼓噪张扬一阵后,便被接走了。现在这两万人正在福溪里城中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现在,###新罗之战形成了七重城与福溪里城对峙的局面,两城相距六十里,兵力是十四万对二十二万。金钦纯获得了情报,大唐西部边境吃紧,唐军难于在此久留,且其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哪里熬得住,于是采取拖的战略,不战不和,只是干熬你的油。刘仁轨本来对新罗采用一打二吓唬,敲山震虎的战略,虽大破了林勇刚,但眼下向朝延还是交不上差。于是心生一计,派赫音图、葛尔图 率两万靺鞨泛海南下,赴新罗南境占他几座城,猛敲一下,新罗主力全集中北边,正好下手。赫音图、葛尔图自忖归唐以来,尚没派大的用场,此番正好邀功,且这凶猛的靺鞨之于烧杀抢掳正是强项,又能大发一笔横财,焉能不乐意?刘仁轨反复叮咛二人,但闻新罗北军南调的消息即刻回师,切不可多杀人,至于抢掠则顾不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放任。赫音图、葛尔图领令,即刻起兵西奔龙渊,强征了船只即挥师南下,第三日在南部的罗州登陆。顾不得休整便大肆烧杀起来,把罗州群岛闹了个天翻地履,不到三日直下七城,又猛攻南部重镇光州。这一锤子敲得太狠了,金法敏闻报大惊,急从北边调集十二万大军南下,比及到了南部地区,光州已失守了。一时间大批难民向北逃避,路经各郡县,其民亦谈靺鞨而色变,稍富有的即举家逃往首府定州,几天工夫定州已人满为患,乱成一锅粥。金法敏大怒,以王驾亲征来安抚民心,连夜南下到了军中,与众将共商破敌之策,务要全歼这群可恶的靺鞨,待大军兵临光州城下,这群可恶的靺鞨早听到消息,弃城而去,其时正在大包小裹地装船。金法敏率大军赶到海边,靺鞨们已驶进深海,逃之夭夭了。刘仁轨出此有点损的招儿,实际是给金法敏留下了一个潜台词,即:老夫舍不得打你,可靺鞨却不管你那一套。若不俯首,还让靺鞨闹你。当金法敏被靺鞨捉弄一番,刚刚回到定州,刘仁轨又给他一个下马威,派李谨行率两万靺鞨攻占了新罗北边重镇买肖城。这无疑是在金法敏头上又敲一重锤。刘仁轨凭着大政治家高明的智慧和手段,顺顺遛遛地吃掉了一锅夹生饭,恰到好处地把握了###新罗的度,把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策略玩到了极致,又借靺鞨的手,大板子猛敲金法敏的屁股,打得生疼又留下警告:服不服?不服还打。为了让打板子合法化,刘仁轨上表朝延,诏以李谨行为安东镇抚大使,屯新罗买肖城,以经略该地区。一切安排妥妥贴贴,刘仁轨风光地全师还朝,就像责罚孩子下不得手的家长,把大板子交到严厉先生的手里,扬长而去。一边是重而长而又带刺的板子,一边是早被打得红肿的屁股。班师途中的刘仁轨不禁暗笑:“金法敏呀,小子,老夫不跟你玩儿了,自己的梦,你自己圆吧。”
李谨行可不是惯孩子的主儿,坐上安东镇抚大使的宝座,新官上任便烧起三把火,大板子赫然抡开,一顿猛揍,亲率三万靺鞨,凡三战,硬是把金钦纯的十几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金法敏被逼无奈,也是遵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声明认服,派遣使者入朝进贡,献上大批珍宝,箱柜迤逦,排了几里长,(贡篚相望)。去年春朝廷新立的新罗王金仁问,适才磨磨蹭蹭地走在半途中,闻之大喜,遂随进贡使者还京,拜见唐高宗,要求辞去新罗王之职,替他哥哥泣涕请罪。高宗感其诚,赦免了金法敏的不臣之罪,恢复其大唐开府三司、上柱国、乐浪郡王、新罗王的官职。诏金仁问还朝,改封其为临海郡公。金仁问大遂心愿,继续在文山书海中逍遥。
刘仁轨回朝后,进爵为公,子侄三人,皆授三柱国,其故乡百姓以此为荣,把刘仁轨曾居之地称为“乐城乡三柱里。”
前者高仁曾说刘仁轨深谙黄老之术,此言不虚。刘仁轨出身贫寒,入仕虽早,但长期默默无闻。他不改其志,随遇而安,花甲之年方得长鸣,一鸣冲天,在朝鲜半岛大创奇迹。功显位高而犹善自保,史书载多次请求告老还乡,大合老子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他以直言敢谏著称,武则天临朝后,竟敢陈述汉朝吕后祸败的事实规谏之,武则天不仅不恼,还抚慰他,称刘仁轨之谏“引喻良深,愧慰交集。”称赞他“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足为龟镜。”并劝他不要退休,愿以匡数为怀,无以暮年致请。刘仁轨在武则天临朝后酷吏横行之际,犹能身居显位,安然无恙。他临死那一年,武则天改官制,还改任其为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其年正月二十二日(即公元685年3月2日)刘仁轨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五岁。武则天停朝三日,命京城各级官员前去吊哀,并追授官职,大加封赐,更是创下了奇迹。
刘仁轨与三十年后建立的渤海(国)亦有渊源,他是系统地向靺鞨大力传授中华文化的第一人。李谨行、乞乞仲象等人均受过他的调教。也是无巧不成书,刘仁轨与他的同乡,湖北双峰山东山寺的神秀禅师私交甚厚。神秀禅师少览经史,博学多闻,盛誉遍天下,很得刘仁轨敬重,虽小仁轨五岁,仁轨即以师尊之敬之。神秀禅师对这位博学多才,治戍安边的儒将亦钦而敬之。此番刘仁轨回朝后,常去拜访神秀禅师,少不得谈及靺鞨。神秀禅师讲了当年大凌河奇遇一段,刘仁轨大为惊奇,遂向神秀禅师详细介绍了乞乞仲象、乞四比羽其人,都确信这两个人当有大作为,由是这些靺鞨英雄甚得神秀禅师的关注,此是后话。
刘仁轨毕竟是凡人,史书曾载一页瑕玷。两年后即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吐番犯扶州(今甘肃文县)的临河镇,唐军兵败。唐高宗以刘仁轨为洮河道(军在鄯州城内)行军镇守大使,拟对吐番大举反攻,期间刘仁轨多次上书朝廷,但所提要求均被时任中书令的李敬玄压制,致使无法麾军歼敌。刘仁轨忿懑至极,便起报复心,明知李敬玄非将帅才,却上奏说:“西边镇守,非敬玄不可。”李敬玄闻言慌了,叫苦固辞,唐高宗不怡道:“仁轨须朕,朕亦自往,卿安得辞!”李敬玄无奈,只得赴洮河接替刘仁轨。翌年九月,李敬玄大败,唐军损失过半。史家认为刘仁轨“逞其私怨,陷人之所不能,覆徒贻国之耻。”可叹数万将士冤魂,可得安否?论者以为刘仁轨为此亦付出代价。当年刘仁轨任陈仓尉时,相工袁天纲相之曰:“君终当位邻台辅,年将九十。”而这屈死冤魂一闹,足足折了他五年阳寿。天理昭昭,信夫。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十二章 喜庆罩噶栅
乞乞仲象率领他的勇士们衣锦还乡。
且说新罗臣服,李谨行率大军回平壤,休整已毕,论功行赏。靺鞨皆为勇士,于是乎腰包鼓起来了,兼有布帛。伤亡将士亦得大数量伤葬费。游子们欣喜之余,便低头思故乡了。春花四月,朝鲜半岛形势趋于平稳,人们忙着春耕,军中多闲暇,李谨行用这空档,准许军士们休假,靺鞨们由是回家探亲。
乞乞仲象及勇士们归来,使失阿利氏族噶栅空前热闹。无情的战争夺去噶栅六百多年轻的性命。而崇尚英雄的族人们都以战死为荣。凶悍的靺鞨素无忧戚,其旧俗为:父母死,男子不为之哭,哭者谓之不强劲。因而他们久别重逢,大抵没有汉族人那种抱头痛哭的情状。朝廷发放的伤葬费,足使烈士家人大得安慰,他们捧着从来未见过的那么多的银子,感慨亲人们死得其所,是壮烈的英雄。失去亲人毕竟悲痛,但男人绝不显现。女人们则免不了偷偷地抹眼泪。因而噶栅中呈现的气氛是热烈的,欢天喜地的,象过节。
处理阵亡将士的善后,是汉族人军中最棘手,最难缠的事,而乞乞仲象办起来颇为轻松,仅劳碌些。他带几位分部酋长到各家探望一遍,送上朝廷的慰问金,收获了一大堆千恩万谢和许多青年人投军的请求,尽管这谢意倍加沉重。
乞乞仲象回家,妻子杂哈他噶自是欢喜,而丈夫忙于抚恤阵亡将士之家,早晚不见日头。十几天后,自家三口方才一聚。这些天乞乞仲象早出晚归,只见到睡着的长大健壮的儿子,而儿子的故事,早被妻子灌满了耳朵。八岁的儿子比同龄孩子高且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在噶栅中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刚蛋儿,而他的大名虎子(他吉哈)却没人叫了。同样,他老子的故事也被母亲和归来的勇士们灌满了耳朵,儿子对老子佩服得不得了,因而增加了父子见面的戏剧性。
乞乞仲象诸事忙罢,这天醒得较晚,他坐起身没有下炕,两眼盯盯地看熟睡的儿子。一会儿,孩子睁开眼,朴愣坐起,大眼睛骨碌碌望着那双爱抚的眼睛,有点儿诧异。
“我是谁?”乞乞仲象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激动。
儿子转头看看屋地下站着的送出同样爱抚眼神的额娘,又看看乞乞仲象,眼睛又骨碌碌转,说道:“你是阿玛。”
乞乞仲象心中甚是欢喜,继问道:“阿玛?阿玛是啥呀?”
“阿玛是大英雄!”儿子十分认真地说。
乞乞仲象觉得有趣:“谁说的?”
“额娘说的?谁都说,还有沙勿帕叔叔。”
乞乞仲象看一眼旁边满脸幸福的妻子,继续逗儿子:“啥是英雄啊?”
“英雄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打仗贼厉害,就是射箭贼准,就是啥也不怕。”
乞乞仲象笑了,从儿子的话里能听出各方面的议论,更来了兴致,问儿子:
“你是谁?”
儿子愣一下:“我是刚蛋儿呀?”
“刚蛋儿长大干啥?”
“刚蛋儿长大当阿玛?”
“为啥当阿玛?”乞乞仲象有点奇怪。
“当了阿玛就是大英雄啦!”
“为啥要当大英雄呢?”
“当大英雄就是贼厉害,谁也不敢跟我抖瑟;谁敢不服?都得听我的。”
乞乞仲象哈哈大笑,他分明感到了儿子身上的霸气。听妻子讲,儿子淘得没边儿,般大般的孩子中他个子高,力气大,敢做敢为,成了小伙伴们的依靠。哪个受了欺负,他非帮人出气不可,遇到年令大打不过的,就多找小朋友一起上,非把人家打服不可,因此他也三天两头鼻青脸肿。可有一宗,孩子非常孝顺,听额娘的话,尤其怕额娘的眼泪,额娘为他流一次泪,他能老实三四天,三四天后,便又去讨狗嫌了。乞乞仲象颇爱听妻子讲刚蛋儿的故事,时不时笑着说:“嘿!这小子像我。”
征战勇士的归来更助长了噶栅中的尚武之风,很多青年要求投军,临近噶栅的青年人也慕名而来,乞乞仲象的队伍很快扩展到五千人。乞乞仲象从军中选出教官,专伺训练孩子们。刚蛋儿是其中最小的。
沙勿帕这些天过足了吹牛的瘾,闻所未闻的征战故事听得族人们肃然起敬,坐在津津有味的听众中间口若悬河,真是他最大的享受,美得他一天到晚咧着嘴笑。不过好景不长,听过七八遍的故事再激不起人们的兴趣,于是他逼人听,甚至倒搭银子,直到他说上句别人便接下句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无聊了,方才停吹。而这境况却使他内心受到大触动,触动中又有了大发现,他发觉自己独处时十分寂寞,他发觉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发觉自己身边没有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于是乎得出个顺理成章的结论,他该有个家,他该有个老婆了。于是他来到乞乞仲象家。乞乞仲象一家三口围着炕桌吃饭,景象其乐融融。杂哈他噶热情招呼他,摆上碗筷,让他坐下吃。乞乞仲象看这乐天派今天有些异样,问道:
“嘿!神将,你今天咋的啦!”说罢让儿子给叔叔倒酒。刚蛋儿最喜欢沙勿帕叔叔,从阿玛身边站起绕过炕桌,斟满酒说:“叔叔,喝酒。”
这情景教沙勿帕心中泛起奇特的感动,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杂啥他噶善解人意,亲切地说:“兄弟,咋的啦!有心事啦?有啥事阿嫂帮你,哎!没准儿是想媳妇啦!”
沙勿帕被一语中的,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阿嫂,说啥哪?谁想啦?”
杂哈他噶快言快语,“不管想不想,这事阿嫂给你包了,二十七八了,该成个家了,兄弟,想找啥样的?”
沙勿帕颇受感动:“那就谢阿嫂啦,啥样的?你看好就行。”
杂哈他噶笑着对丈夫说:“你看你看,叫我说中了,兄弟真是想媳妇啦。”
沙勿帕挠着头皮笑。乞乞仲象说:“自打回来我就想这事儿了,沙勿帕的事,你阿嫂包,其他兄弟的事,我管。”
乞乞仲象做事雷厉风行,在噶栅中掀起建新房的热潮。父母在的,建在自家院落里,没父母的,新辟出一片房场。乞乞仲象动员全噶栅的族人帮忙。他说:“这些青年人都是功臣,大家帮忙,盖好房,娶媳妇。”而后他发出了大抵是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的征婚广告。派人到营州地区各氏族噶栅宣传,为他的勇士们找媳妇。
靺鞨人的婚俗承袭古勿吉人父权的一夫一妻制,却较多地保留了氏族社会的遗风,一度盛行抢婚,始时系真抢,强者抢到妻,弱者不能得,随着社会进步和华风浸染,“抢”已经演变成娱乐性的仪式,只是古老抢婚习俗的遗留,这使婚礼非常热闹。征婚广告特有效,从第二天起,各地来噶栅相亲的便络绎不绝。大抵是姑娘的亲人或朋友帮忙。失阿利噶栅的勇士们具备令人羡慕的男子汉的条件——勇敢无畏,有银子,有新房。不出十几天,近五百名未婚的勇士便被挑选一空。乞乞仲象和大家商定,待新房全部盖好后择一吉日,让五百勇士同一天“抢婚”。沙勿帕大走桃花运,未婚妻是杂哈他噶的妹妹,见过一面,真漂亮,心里乐开了花。他原是分部酋长,自家有一个不小的庭院,有部曲,有奴子,独独缺个媳妇。如今他总嫌各家新房盖的慢,组织人大帮其忙。很快,新房全部盖好了。
靺鞨族的抢婚习俗很有趣,其过程要充分显示男子汉的勇武。仪式的规则严格,第一关是进寨门时飞马射柳,这难不倒靺鞨勇士,他们个个精通箭法,其实是表演了给大家看,添些热闹和喜庆。第二关却难了,即新郎到女孩家抢人时,须得过保护人这一关。打倒保护人,方可进屋抢人。保护人为多得礼品,也为热闹,大抵要难为新郎一番,遇到强大的保护者,新郎少不得事先送上红包或肥羊等,让保护人高抬贵手。因此筹办婚礼时打点保护人是新郎必不可少的程序。
沙勿帕这期间三天两头往乞乞仲象家跑,每次都给阿嫂送礼,因为杂哈他噶早把妹妹接到家中,从乞乞仲象家里抢人,保不齐要过大酋长这一关,如果到时候大酋长不给面子,那就坏菜了。沙勿帕常炫耀自己啥也不怕,独独不敢在大酋长面前吹,偏偏新娘子又是乞乞仲象的帕子阿直格(小姨子),乞乞仲象做保护人系正当防卫。沙勿帕心里直打鼓,生怕在大庭广众中出丑,他几次转弯抹角地探大酋长的口风,大酋长总是笑而不答,由是沙勿帕只得给阿嫂大送其礼,乞乞仲象心知肚明,让妻子照收不误。沙勿帕只得低声下气求阿嫂帮忙,杂哈他噶爽朗地说:“放心吧,我让刚蛋儿做他费安古特合莫(小姨)的保护人。”沙勿帕听了一跳三尺高,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走了。
沙勿帕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从大酋长家出来,经直去找他的几个准新郎朋友,又是一通横吹:“哎!你知道我媳妇的保护人是谁?哈哈!刚蛋儿!阿嫂说的,你信不信?”果真有不信且好事的人,竟然找大酋长问。好事的人嘴都快,乞乞仲象的答复很快又传出来:“是!他阿嫂说过,我还没点头。”于是这消息从多个渠道传进沙勿帕耳朵里,起始他心虚嘴硬,说的人多了,他便蒙了,且蒙得非同小可,竟然失踪了。好事的哥们儿有点慌了,报告大酋长,说怕他一时想不开出点啥事。乞乞仲象笑道:“你看这小子挺粗,其实鬼点子多着呢,都放心吧,没事。”果不出所料,第三天,乞乞仲象刚吃罢早饭,沙勿帕兴冲冲闯进来,叫道:“大酋长,你看谁来啦!”拉着乞乞仲象就往外走。尚未迈出门槛,即从院门口传来众人爽朗的笑声,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城南四虎到了,尚带来大批礼物。老朋友见面,无限欢喜,无限热情,问凡寒喧毕,乞乞仲象道:“自家兄弟,咋还这么客气,带这么些东西。”拼命虎乞信者快言快语:“客气啥呀!求你办事来啦!”说罢挤眉弄眼看着大家笑。乞乞仲象自忖不过是学练武功之类,笑道:“朋友的事,还用求吗?我办就是了。”随即吩咐管家(原来叫部曲头,华风浸染改叫管家)传各分部酋长来,大家好好热闹一番,把朝廷赏赐的美酒备好,中午喝个痛快。随即请客人到客厅,落坐上茶。乞乞仲象说:“各位兄弟,说吧,有啥事叫我办?”
无敌虎笑道:“大哥,我们也是受人之托,你答应,我就说,不答应,我们就走。”
“只要有各位兄弟出面,不论啥事我办就是了。”乞乞仲象爽快地说。
“那好,咱就明说了。”无敌虎活跃起来:“后天你们噶栅办抢婚,沙勿帕抢嫂夫人的妹妹,按理该你做保护人,我们求你别当这个差,让大阿哥替你做,要不,在我们四个人中选一个,就这个事。”
沙勿帕在一旁坐不住,满脸涨红,低着大脑袋嘟囔:“哪有你这样说事的,把我装了个着实。”窘得他手没处搁,直挠头皮。
乞乞仲象哈哈大笑:“各位兄弟放心,我照办,要不这礼也没法收哇。”众人笑了一回,大家又拿沙勿帕打趣,黑炭头不说话,嘿嘿嘿只管笑。末了,乞乞仲象说:“各位想玩点啥?我陪大家一起热闹。”
“大哥,别忙!”无敌虎收住笑:“我们还真有点正经事请大哥成全。”
“你说你说。”
“大酋长啥时候再出征,我们哥儿四个愿随麾下。这两天让沙勿帕给我们白唬蒙了,嘿!真过瘾,不知大哥愿收留我们吗?”城南四虎一片真诚。
乞乞仲象大喜:“太好啦!我求之不得。这么着,这几天给将士们办婚事,婚事一了,军队开始训练,那时我派人通知你们。”
乞乞仲象和分部酋长陪贵客痛痛快快地玩,痛痛快快地喝酒,痛痛快快地睡,傍晚醒来都急着要走,乞乞仲象也不挽留,城南四虎痛痛快快地走了。
阿失利噶栅罩在喜庆气氛中。今天,要有五百多勇士抢婚。除沙勿帕等少数人选中了本寨的姑娘,其他准新郎要走出几里甚至几十里去“抢”。一大早,每个人依照氏族习俗做好准备,一挂篷车,一个车夫,四个护卫。准新郎上身赤膊,画着花脸,骑马带了箭,意气洋洋地出发了。沙勿帕和二十几个青年一样的花脸赤膊,却省去了马车,不用起大早。日上三竿,方才带着护卫出寨门,按即定路线绕几圈后,返回噶栅。这时寨门紧闭,上门楣插了一排柳条,每枝柳条下部割去约寸许的皮,露出白嫩的茬口。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族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远近噶栅的人们也闻〖HT5〗讠〖KG-*5/9〗凡〖HT〗都来看热闹,寨门内外早站满男女老少,黑压压一大群。只听有人喊道:“抢婚的来啦!快喊大酋长!”
古老的风俗发展到此时,繁琐的礼节大多遗弃了,而增加了娱乐性和观赏性。乞乞仲象兴致勃勃地来到寨门前,隔栅大喊:“艳阳高高照,神鸟飞成 环,喜庆临噶栅,贵客何处来?”
沙勿帕听了,涨红着脸,大声背诵从萨满那学来的话:“家在山外山,人在天外天,”刚说两句忘了词,旁边一个 花脸小子打马靠过来提词儿,沙勿帕急了骂声“滚犊子,显摆啥?”又嘿嘿笑着挠头皮:“嘿!有了,”顺嘴冒出两句:“堂堂英雄汉,今天抢媳妇。”说罢回头问道:“哎?老沙这两句咋样?”
“好!好!”花脸小子们兴奋的齐喊:“堂堂英雄汉,今天抢媳妇。”
族人们大声叫好,乞乞仲象见这愣头青不按规矩答,也觉好笑,接着叫道:“报上名和姓,要抢谁家格格。”于是乎沙勿帕以下二十几个花脸小子分别报自己的姓名和要抢的女孩。寨门内早有女孩的家人逐个检验,乞乞仲象命敞开大门,率先走出门,说:“壮士们要抢婚,凭个啥?”
花脸小子们齐声答道:“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龙。”
乞乞仲象从心底喜欢这些小伙子,他高声喊道:“好,勇士们,放驰你的骏马,摘下你的弓箭,拿出英雄气概,进得去,出得来,你就进去,出得来,进不去,你就回去!”大酋长话音刚落,族人们放声重复一遍,声震噶栅,直冲云天。花脸勇士们在这氛围中振奋了,把弓弦拉得嘭嘭响,一个个跃跃欲试。这个程序是古老风俗的遗留,寨门上插着被处置的柳条,抢婚者要飞马在寨门往来三次,柳条应弦而断,才有资格进去抢婚。箭法不精的,不仅没资格抢媳妇,还被人们嗤之为“进不了寨门”,等于说他不是男人,为靺鞨所不耻。
这当然难不倒花脸勇士,他们掉转马头,驰出老远,再掉头放马急驰,人们早打开场子站立两旁,二十二位勇士在族人们的喝采中各显神通,亮出骑射的绝技,往来三匝,寨门楣上的柳条均在白处射断。勇士们一声喊:“走喽,抢媳妇去罗!”各自打马直奔选好的姑娘家。族人们浪潮般随之涌去。
沙勿帕兴冲冲来到大酋长院门前,跳下马,忙不迭冲进院子直往里闯,恰逢乞乞仲象跨出房门。沙勿帕一愣,喊道:“大酋长,刚蛋儿呢?快让他出来。”乞乞仲象理也不理,走上前来,在离沙勿帕四五步远站定,朗声说道:“我是乞乞仲象,是杂哈兰格的额附(姐夫),今天我做他的保护人。过了我这一关,你才能抢人。”沙勿帕情知遇到了麻烦,他又是个极要脸面的人,现在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把宽敞的大院围个水泄不通,众目睽睽之下哪能跌份?不经意间往窗口一望,只见新娘子正隔窗搂着刚蛋儿偷偷看热闹,不由得勇武百倍,豪气冲天,心说豁出去了。由是他哈哈大笑,说道:“大酋长,噢,不,额附,咱们快一家人了,我丑话得 说在头喽。我不怕和你过招儿,只怕今天人太多,弄不好丢你大酋长的面子。真要交起手来,老虎打架,谁怕谁呀,说吧,今天咋个打法?”
乞乞仲象赞叹道:“是条汉子!”又提高嗓门:“沙勿帕,我眼见你这两年长了能耐,连大唐宰相刘仁轨也高看你一眼,可今天要过我这一关,却比登天还难?我要真刀真枪的比,你敢么?”
“我老沙千军万马中也闯过,怕过啥呀!”乞乞仲象如此抬举,沙勿帕更来了劲头,回头喊道:“牵马!抬我大斧来!”不多时两人即在这宽敞的院中交起手来。沙勿帕这柄斧,得过高人的指点,三十六套连环招儿法,兼之几年来战阵中的琢磨发挥,确实上了层次。两雄相斗,枪斧并举,族人们的喝采声如澎湃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乞乞仲象也不禁暗暗称奇,自觉稍不留神便会吃亏,他全神贯注,顺势拆招儿,不敢有半点疏忽。待那柄大斧连环招法使完,乞乞仲象方才伸展其能,连出奇招,一条枪似狂舞的银蛇直探对手要害,眼见沙勿帕额头见汗。忽然间,乞乞仲象自觉对手精神大振,倏然间变了招法,且越战越勇,大斧抡得顺畅起来,心中好生奇怪。待马打个盘旋,方才看到那准新娘拉着刚蛋儿的手,到屋外凝神看,其时二人已打了一百多个回合。乞乞仲象心中喜不自禁,乘空隙把大枪轮向沙勿帕马腿砸来,沙勿帕有备一拨,铁枪咣当落地。乞乞仲象惊叫一声带马出圈外,冲沙勿帕大叫:“好了,你过关了。”随后向杂哈兰格喊道:“快进屋,咋出来啦!”说时迟,那时快,沙勿帕早打马冲到近前,探手抓住新娘的腰带只一提,又轻轻一放,她已与沙勿帕面对面坐在马鞍桥上。姑娘坐而未稳,吓得紧紧搂住赤膊的花脸汉。沙勿帕哈哈大笑,夹马疾驰,冲出院门扬长而去,观众欢声如雷。上午,在本噶栅抢婚的花脸小子们如愿以偿,皆大欢喜。一大早出寨的花脸小子也都陆续喜气洋洋地回来了,掌灯时分,准新娘全部到了新家。父母齐全的大家族,尚欢欢喜喜地为孩子准备婚礼。小户人家及独身光棍们,对那些“老礼儿”可不感兴趣,备下猪肉宴,请亲戚朋友们热闹一番,当晚,也就洞房花烛了。这其中当然包括沙勿帕,他请杂哈他噶一家吃猪肉宴时埋怨道:“阿嫂,早说好了的事咋反桄子了呢?害得我出一身臭汗。”杂哈他噶笑着说:“傻兄弟呀,姑娘嫌你黑,嫌你丑,嘴撅得老高,我们说你是个英雄,她不信,这回她亲眼看见了,现在还嫌你吗?”沙勿帕嘿嘿一笑,说:“她说我黑的透亮,挺受端详的,嘿嘿!”
百多对新人便有百多个抢婚的故事,噶栅中一时趣闻秩事满天飞,直到过大年时人们还津津乐道。族人们过了一个多年未曾有过的喜庆、快乐、热闹的新年。希望在新的一年中孕育,因为故事中许多女主人公肚皮已经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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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26〗〖HT5”H〗〖HJ*2〗第三十三章〓初战青海
〖HTK〗〖HJ*2〗论钦陵适才接到急报,说廓、河二州城已被大唐援军占了,不禁大惊。正布置间,忽外面惊叫声乱成一团,继有人报西营起火。出门看时,远处火潮波浪般奔涌而来。

第三十三章 初战青海
李谨行在平壤的日子却不那么好过。他又尝一回当年刘铁英、乞乞仲象在伐奴城时的那种滋味。林勇刚又运用他的老战术,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和你一个劲儿地穷搅,利用各州郡官员的腐败,时不时闹出官逼民反的事件。他们总结熙川的教训,义军只暗中参与,当事人都是平头百姓,镇压更激起民愤,不管又乱得一蹋糊涂。李谨行最烦那些不干正事,贪占得脑满肠肥的高官。乞四比羽几次平事后愤愤地说:“这些狗官,都该杀,真怨不得百姓。”李谨行虽居高位,但自身是靺鞨,拿这些汉族官员也没什么办法。同时金法敏也没老实,又与林勇刚勾结,欲促成他的大业而暗中策应高勾丽军,只是做得巧妙,叫你明知他在背后搞鬼,却抓不住证据。李谨行通过刘仁轨向朝廷报告了实情。唐高宗大怒,又要诏讨新罗,被大臣张文瓘劝止。
且西域吐蕃屡屡犯境,朝廷已派不出大将,且国库亏空,经济上捉襟见肘。西域吐蕃犯境愈演愈烈,须得抽调李谨行出征,朝廷不得已,于上元三年(即公元676年)敕徒安东都护府于辽东故城襄平,即今辽宁省辽阳市,将此前华人任官者一律免职。这是历史上安东都护府第二次迁徒。朝廷无能,官员腐败是这次迁徒的结症。
都护府迁徒后,朝廷敕李谨行带本部人马回燕州待命。其间西边又生变故。上元三年闰三月,吐蕃寇鄯、廓、河等州。敕左监门卫中郎将狐智通发兴、凤等州兵以御之,不力。当月又诏皇族李氏两位王爷率大军讨吐蕃,均未成行。今又闻吐蕃国相论钦陵亲率十万之众犯湟中(今青海湟水两岸),于是朝廷急诏李谨行率部西征。大将军得诏,急召回各部,于春花四月以乞乞仲象为先锋,自将中军,乞四比羽殿后,五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奔青海,迎击吐蕃。
吐蕃是我国古代少数民族,生活在青藏高原一带。汉时称西羌,后魏时国号为秃发,语讹谓之吐蕃。公元六世纪中叶,西藏的吐蕃日益强盛,其首领松赞干布击败了青海东部的吐谷浑,完成了对青藏高原的统治,建都逻些(今拉萨)。公元638年,吐蕃多次犯大唐边境,双方频繁交战,互有胜负。后松赞干布罢兵,向大唐朝廷谢罪。朝廷遂应允和亲。公元640年,唐太宗之女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换取了十几年的和平。公元650年,松赞干布卒,其子早死,其孙继立为王,年幼,国事委于国相禄东赞。东赞雄才伟略,堪称一代英豪,稳定大局后便不断开疆扩土,从此,甥舅之国的吐蕃和大唐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论钦陵即是禄东赞的第二子,早继父志执掌国政。
燕州至青海迢迢万里,大军西行的艰难不必细表,但却异于往常。五万靺鞨一路大受关照,各地都有向导引路,到大城镇还得夹道欢迎的礼遇,百姓们送慰问品。两次渡黄河,大军未到渡口船已早早等候了——这一切都是老丞相刘仁轨的安排。靺鞨勇士们心中第一次生出“我是大唐的将士”的自豪感,行军速度大增。五月下旬,大军进入甘肃青海交界处。据探报,吐蕃军已攻占廓州(今青海省化隆)、河州(今甘肃临夏北),正猛攻鄯州(今青海乐都),鄯州是大唐陇右节度使治所,辖境相当今西宁市、湟中、乐都等地。鄯州一失,大唐对西部边界将再难控制。率军围攻鄯州的,正是吐蕃国相论钦陵,他以打败大唐名将薛仁贵而威震西国,此番率十万大军北上犯湟中,连下两城,势头正盛。
且说大唐鄯州守卫将军钱茂永,抵御吐蕃犯军两月有余,半月前廓、河二州失守,不得已收拢部伍坚守鄯州城。且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战,将士伤亡殆尽,战斗力仅剩万把人,城中粮草将尽,陷落只在旦夕之间。钱茂永思忖再三,于是策划突围。今早他设下连环计,其一,日间敌攻城,军中将领率先上城抵抗,动员百姓青壮年参战,以示其强。第二,选五百敢死将士,今晚人定亥时,以赴死精神劫袭敌主帅大营,其意在掩护大军撤退。其三,当夜子时,大军从北门突围,直入祁连山乌鞘岭,敌人对此处地形不熟,不敢贸然穷追。因而李谨行大军到来那天,攻守双方激战格外激烈。
李谨行虽未见过论钦陵,但对这位吐蕃名将相当熟悉。自从三年前薛仁贵兵败大非川,他便多方了解论钦陵的情况。这位靺鞨英雄下意识里,总梦想与他大战一场,并打败他,为薛仁贵报一箭之仇。也是天诱其衷,终让二人在青海狭路相逢。李谨行意气飞扬,志在必取,而他知道论钦陵有勇有谋,武略超群,不可等闲视之。于是这天一早,大将军坐下军中帐,与诸将共商破敌之策。行军几十天中,将领们把熟悉湟中的军事地形图做为必修科目,虽是纸上谈兵,而各位心中大抵有数了,不谓无的放矢。议中诸将多以为鄯州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解围,宜直奔鄯州造势破围入城。但这招儿法有一弊,即粮草辎重难于保全,若让沦钦陵劫去,李谨行岂不成了薛仁贵第二?再者,即便解了鄯州之围,敌仍占据两城,足可与唐军抗衡。已而乞乞仲象献一计说:“论钦陵气势正盛,且手中至少有###万人,我军虽勇猛,但长途跋涉已疲惫,不可和他强碰,探报廓、河二州守军各不过五千,我看先拿下这两城,断了他的退路,把黄河渡口一占,你看他慌不慌?”这一番话恰似水中投石,把众人的思路即刻打开了。沙勿帕一拍大脑壳:“嘿!咱也有了。我今晚带人把他大营粮草一把火烧了,叫他攻城打不下来,回家回不去,又提溜个瘪肚子,你说他不完犊子往哪跑!”众人大声叫好。沙勿帕又美得不知姓啥了,正要开吹,乞四比羽接过话头说:“着哇,大火烧起来,敌营必然大乱,乘他们救火时,有一万人杀过去,必获大胜。”李谨行大喜道:“各位将军的话,正合我意。”由是传令:命乞乞仲象带一万人马取间道攻廓州城,得手后控制黄河渡口。赫音图带一万人取间道攻河州城。沙勿帕带五百斧头军当晚摸进敌大营焚其粮草。乞四比羽带五千人保护好粮草辎重,不能出半点差错。大将军与葛尔图带两万五千人马间道奔鄯州,埋伏在敌营左近,待火起杀出。并嘱咐乞乞仲象,夺城后敌主力若退至黄河边切勿正面迎击,只可从后掩杀。又嘱咐乞四比羽务要挑选好各路大军的响导。李谨行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心中尤为兴奋,众将散去后,他自言自语地说:“论钦陵,今晚要遇见你……”。他脑中忽想起沙勿帕的口头禅,不禁笑出声来,学着那黑炭头的口气说:“嘿!今晚你要完犊子啦!”
各路大军同时行动。乞乞仲象率领万名勇士行四十多里,午时许已到拉脊山南簏,距廓州城仅十余里,传令埋锅造饭,派出十几名精细军探,侦察廓州城情况。一个时辰后得报,廓州敌全无防备,日间尚开城门,允许百姓出入。据百姓讲,晚酉时关城门,实行宵禁,有军人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动。其时已近申时,距关城门仅一个时辰,若强攻一时难于得手,且黑夜攻坚只于守军有利。明日攻城会顺利些,但势必影响鄯州方面当晚的行动。直到黄昏,乞乞仲象尚无计可施,他心里焦躁,晚饭也没心思吃。且说城南四虎首次随军,见乞乞仲象闹心,便进帐陪着他说话。恰谈及当年在营州学婴儿叫赚开城门捉弄门军故事,乞乞仲象闻言心中一动,说:“就近找些村民来,咱们陪他们唠唠嗑。”城南四虎出去不一刻,十几位老者到了,乞乞仲象请他们进帐,酒肉款待。青藏一带的族人们,十有###喜酒,且中原美酒是他们难得一见的奢侈品,一个个乐滋滋地享用。乞乞仲象似随意和他们闲聊,老者们美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问一而答三。讲到吐蕃入侵湟中以来每日都有大批逃难的百姓北去,心中不禁一亮,脑中电光般生出一计,他随即胃口大开,席中饱餐一顿。送走老者们,即传各部将领到帐中议事,议罢留下城南四虎如此这般嘱咐一回。
青海省东部日照时间长,直到戌亥交时天色才全黑下来。廓州城格外沉静,唯时见巡城的火把慢慢地游动。忽然,西山脚下涌来百十人,哭闹啼喊,叫苦连天,怨声沸然。这是一支男女老少混杂的队伍,嘈杂声浪连锁般泛滥,竟打起了罗圈仗:婴儿哭,女人哄,丈夫骂女人,老人又骂儿子。小孩哭,男人骂而又打,于是孩子大哭,男人怒骂而又狠打,孩子大哭而嚎,女人哭叫兼骂男人,男人怒骂又打女人,老人干涉打骂男人,这一番混乱,打破了廓州城的沉静。人群将到北门,大抵是希望临近,人们再不那么烦燥,哭闹声便随之减弱,而说话的声音又高起来,分明是当地口音。
“我的妈呀!可算到鄯州城啦!这拖孩儿带崽儿的,可遭了死罪啦!”
“还寻思啥哪!快叫门哪!”
人们用拳头咣咣砸城门。里边问道:“干什么的?三更半夜的?”
“逃难的!走了一天啦,又累又饿,快开门哪!”一会儿,城楼上亮起了火把,夹杂着大声的对话。
“唉?这口音怎么不对呢?上面不是汉人,乍回事呀!喂!这儿是鄯州吗?”
“什么鄯州?这里是廓州!”
“哎呀坏了!怎么搞的?咋走到狼窝来啦!”
“咱们还给唐军带着东西呢?”
“小声点!咋唬什么呀!快跑吧!这可咋办哪!别叫门啦!快跑!”由是人群哭喊着向北逃去。一会儿,北门大开,一支百十骑举火把向人群追去。
骑兵刚消失在夜色中,黑暗里忽地又冒出一支高举火把的骑兵,直闯北门,火光中乞乞仲象挺枪跃马,刹时间枪挑了门军,这当口顿时杀声四起,震破夜空。早埋伏在城根的一万靺鞨潮水般涌进城来,按事先部署,各自攻抢四门,不多时四面城楼火光冲天。与此同时,城外远处亦起杀声,追击难民的吐蕃骑兵被早埋伏在那里的城南四虎一干人杀得七零八落。
乞乞仲象率军入城后,急寻敌主力,恰在当街遇个正着。狭路相逢,他大吼一声跃马摇枪取敌将,那敌将慌忙舞大刀相迎,双方战在一处。且说守城将军刚从梦中惊醒,其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待他纠集军伍,四门已相继起火。冲到正街时,只觉得敌军火把铺天盖地,正欲夺路逃出城,一员猛将截住他撕杀,被迫迎战时,心慌已致刀法散乱。战不过十几个回合,早破绽百出,乞乞仲象奋起一枪,贯透咽喉,双臂叫力猛地挑起,随机狠狠一甩,敌将肉身即向吐蕃兵将砸去,敌人惊叫声中,乞乞仲象大枪在空中一挥,高喊一声“杀”!靺鞨英雄再发怒吼,大展虎狼之威,凶猛拼杀,勇不可当。吐蕃兵吓得魂飞胆裂,败如山颓。数千人挤在当街,被溃逃者向后一湧,一个个立脚不稳,自相践踏。后面的吐蕃兵将听前头鬼哭狼豪的惨叫,情知大势已去,急转身逃之唯恐不速。大批残兵败将涌到南门,城门大敞四开,由是忙不迭夺门而出,逃命去了。大开南门是乞乞仲象的命令,以防困兽犹斗,无谓地增加唐军伤亡。
赫音图亦是当夜攻战了河州城。河州城在今甘肃省临夏北部,距大军出发地较近,上午已时便到了,也是利用守军疏于防范,下午派二百军士乔装混入砍柴的百姓中进城,当晚先夺了北门,迎大军杀进城来,经过一番激战,到午夜时分,已使河州城属归大唐了。
李谨行的大军午时开进湟水南岸,距鄯州十几里。下午派军探摸清了敌军大营及屯集粮草的位置。闻报后,大将军和众将又商议一回,自觉胜券在握,便各自歇息,只待当夜行事。
吐蕃主帅论钦陵未敢懈怠,夜静更深,他仍在灯下分析军情。今天的仗打得分外惨烈,这引起他的警觉。城中乏粮,这探报准确得很,守军超乎寻常的拼杀而示其强,分明是有所动作,傍晚收兵时他已传令,命将士们身不卸甲枕戈而眠,并将值夜人数增加到万人。他意料敌人大半要跑,且心里有数,区区万把人,只要他们出城,便没有了在城上的威风。多日征战人也乏了,他不敢合眼,让卫兵准备些肉干,糌粑之类的小吃,喊来当班的几位将军,边吃边商议明天的攻战。
正议论间,忽闻帐外杀声大震,继之有人报,唐军劫营来了,凶猛得很,已闯进来了。众将大吃一惊,扔掉手中的糌粑干肉,霍然而起。论钦陵咬口糌粑慢慢嚼着,笑着说:“让我算着了。这是小股奇兵,不足为惧。遂指帐中一将道:“啜尔多,带你部速去围歼,切勿放走一个。今晚唐军要举城而逃,诸位回去做准备,等我将令。”诸将见主帅如此镇定,精神即刻松驰下来,应声去了。即而又有人急报:“粮草营起火!”论钦陵急急出帐,见大营后面火光冲天。这时各营将士已集合完毕,将军们返回军中帐领令,与主帅在帐门前相遇。论钦陵怒道:“无能之辈,只会搞这等无用手段!”即而问道:“打火的队伍调去了吗?”回道:“正在扑打。”论钦陵吩咐一句:“传我命令,别让放火贼跑了。”由是转身进帐。调兵布阵去了。
论钦陵和将领们对火烧粮草不着急,似乎令人费解,其实不然。吐蕃军用粮草怕抢而不怕烧。其主食为糌粑,是青稞洗净晒干,炒熟后辗成面粉。食用时拌以酥油茶水反复揉捏成团,现吃现和。酥油茶系用砖茶叶汁,酥油(牛奶升温提炼)、食盐反复搅拌混匀而成。这二者均不怕火,即便浇火油,待油尽也只烧焦顶上一层,难怪论钦陵们把这放火行为视作无聊的恶作剧。
论钦陵九万大军的连营依湟水驻扎,大营居正中,其余营寨在两侧一字排开,粮草辎重营在大营后侧,有重兵把守。沙勿帕带五百斧头军在苍茫的暮色中急奔辎重营。黑炭头很兴奋,此举成功,事关全局,受奖赏事小,重在增加吹牛的资料。这五百皮囊火油,尽可把吐蕃十万人的存粮化为灰烬。一行人在军探引导下,兴冲冲来到隐蔽的灌木林中,才歇脚便受到围攻。袭击他们的,是高原上热情的蚊子。灌木树林深处没风,正是它们的聚集地,这儿的蚊子个大嘴尖,见面全无客套,只管用啄在人脸上身上猛嘬。可苦了新来乍到的靺鞨。寂夜旷野,声音传得远,不敢拍,只用手去摁,摁得手上发出血腥味,更招来大批嗜血者。人们只好折带叶的树枝扑打,另有一招儿就是忍受。再看辎重营不由得教人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丈把高密层层三道栅栏。以碗口粗的圆木扎实,坚固难撼。栅栏与栅栏间距十几步,圆木间隙只一拳许。三道栅栏围着的是几座堆成的小山,上盖苫布,这该是粮草了,小山两侧是吐蕃兵将的帐蓬。他们在此驻扎月余,未曾出过事故,自恃栅栏的坚实。负守卫之责的兵将们大抵懈怠了。天刚擦黑儿尚不时有队伍巡查,天黑透了以后,便再无动静,只有值夜的兵将用耳朵巡查了。
夜深了,靺鞨们带着裸露皮肤上泛起的包钻出灌木林。清风扑来,才算解了热情的蚊子的包围,而眼前的栅栏又叫他们犯难。沙勿帕头皮挠破,犹一筹莫展。按说破栅而入并不难,难的是须不出声响。事也凑巧,还是蚊子帮了忙。一只蚊子钻进沙勿帕的耳朵,嗡嗡乱撞尤自飞不出,他揪个树叶拈成个卷儿,伸耳朵里搅一阵,嗡嗡声没了。刹那间大脑袋瓜灵机一动:他娘的,咱咋不能钻进去呢?由是选几十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为他们做了分工,命他们攀栅栏跳进去,各就各位。一会传出话来,小山是袋子堆的,有的好象是面,有的说不上是啥,反正是吃的。沙勿帕大喜。忙下令把火油皮囊从栅栏间隙传进去,里面有四五个人专伺泼火油。军士们走路轻轻,动作轻轻,静悄悄地做。然火油刚泼了一半,忽听前头杀声乍起,继之是激烈的拼杀。那正是钱茂永派出的五百敢死队夜闯敌大营。沙勿帕哪里晓得?心说坏菜了,咱还没点火那边等不急杀进来了,这咋说的呢,由是传令让军士们快攀栅栏跳出,待人撤齐后。沙勿帕命军士们将事先备好的头缠麻布的箭浸透火油,点着火,依令齐射,只见百十条火龙划弧形直奔营内几座小山,倾刻间山头火光冲天。
沙勿帕见状大乐,将属下撤到灌木林边看热闹。“嘿!老秃子!(这是他新送敌人的外号)这回你完犊子了吧!”只见烈火汹汹,气焰涨天。火山边蓬帐中的吐蕃兵蜂涌而出,这些人好怪,不扑火却围着大圈观看。苫布着完了,人群才涌上去扑打,一会儿,火焰渐小,上层倾刻间灭了,人也渐渐静下来,却不走,燃起火把做保卫状,照亮了几座发黑的山头。
沙勿帕失望且诧异,正懊恼间,东边远远拥出无数火把长龙,直向这里奔来,呼喊着抓人,分明是冲放火贼而来。沙勿帕见势不妙,命军士们往灌木林深处钻,向西面跑,任凭蚊子咬。好一会儿,噪杂声消,火把长龙也不见了,黑夜重又罩住一切,大营方向的撕杀也已结束,一切归于平静,似什么事也没发生。
夜静的让沙勿帕受不了,本来挺好的事,不知咋整的弄砸了,谜团一个接一个地困扰着他,蚊子的掺乎更让他焦虑不安。返回军营么,老沙从未做过这样没脸皮的事,回去和大将军咋说呀!再说,他们正急等着我的这把火呢。忽想起手中还有一半火油,一不做二不休,这回点着老秃们的帐篷,看不烧你个鸟蛋精光。主意已定,他率人摸出灌木林,一试正是西风,于是便摸到最西边的营寨来。也算他走运,营中敌兵大都被论钦陵派走,到鄯州出入要道埋伏,这叫沙勿帕得了把。且这营寨栅栏不似辎重营的严密牢固,用手撼来撼去便掏开几个洞,他派人先收拾了哨兵,将火油全献给最西边的一排帐蓬。一切停当已是午夜。
当火箭从栅栏外飞向帐蓬时,霎时间烈焰腾然而起。且吐蕃军营帐篷大都是牛皮制作,含油脂而干燥,这一燃起非同小可。火大招风,有道是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烈焰中咔咔作响。一排帐篷烧塌,腾起大团火球向东飞落,即点燃了新一排帐篷,如此连番,不消一刻工夫,西边军营已成一片火海。
且说论钦陵适才接到急报,说廓、河二州城已被大唐援军占了,不禁大惊,即料到援军主力必在鄯州,急传令招回各路人马。正布署间,忽外面惊叫声乱成一团,继有人报西营起火。出门看时,远处火潮波浪般奔涌而来,急下令拆毁近处的几排帐篷,又命上万将士以水浇湿全身列队挡火,好在大营近左即是湟水的一道水湾,将士们跳入爬上来排起人墙,方才保住了中军大帐东侧的营寨。
李谨行二万五千将士驻扎在湟水南岸的一个高地上,可遥见吐蕃大营。起始他信心十足,自认为精密的部署必有大收获。而沙勿帕出发好一阵,吐蕃大营绝无动静。已进人定亥时,军探报有奇兵袭敌大营,时候不长便无动静了。即而又报敌派出五路大军奔鄯州各要道。这让李谨行犹为难解。莫不是沙勿帕被敌发觉冒然硬拼么?这愣头青是干得出来的。果真如此,全局就太被动了。现在未弄清敌五路大军的真实意图,战不可,又退不得。正思忖间,忽人报敌营火起,急带众将出帐外观看,见大火烧起老高,李谨行一阵惊喜,对众将说:“该准备出击了。”而这火却未按李谨行的预想漫延。过一刻火势渐小,即如燃一张油纸,纸尽而火熄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急出火来。青海东部昼夜温差大,夜间寒冷。众将劝他进帐,他执拗着不肯走。见敌营时而有火把闪动,异常平静。而李谨行的心却翻动起来了,何去何从极难抉择,不禁骂道:“这个能吹的家伙,真是坏我大事。”骂声未了,忽见敌营西边火起,须臾间烈焰照亮了半边天,其势依他意愿迅速向东推进。李谨行大声叫好,传命准备出击。即而军探报,那五路大军已分头返营了。李谨行大喜,叫道:“披挂上马,尾追掩杀。”
吐蕃的五路大军接到命令绕过鄯州城合而为一,途中见西营火起,且迅速漫延开来,人心慌了,嘈杂惊叫着加速。数万人这一跑,队形便乱了,恰这时背后杀声乍起,惊回望火把一片,无数唐军呐喊着追来,大唐将军率骑兵先到,揪住敌军尾巴一顿猛杀猛打,惨叫声顿然震人心魄。吐蕃兵大乱,互相碰撞踩踏,溃不成军。吐蕃将领都在队前,骤然事发已无法汇集兵力反扑,恰似条条巨莽,任凭让人揪尾猛打而返不过身来,只得拼命往前窜。此地昼长,其时东方发白,渐露曙色,唐军队列展开,追杀得兴起。忽闻一声炮响,吐蕃大队人马从右侧杀入,为首一员战将高大威猛,当先闯入阵中。李谨行恰在左侧,见生变故,急急传令,即有三支彩花升空,唐军一见,迅捷各自飞奔,不一时转换成厚重队形,与突入之敌成对峙状,变化之快,实在罕见。
且说率兵突入阵来的战将正是论钦陵。他知大唐援兵到,并占了两城,又遭遇一场大火,已知来者不善,灭火后集聚军伍,待大军会合后再做打算,谁料五支大军合并后,遭唐军追击,已成尾大不掉,被动挨打之势。如不遏制,必将自家队伍冲乱,造成兵败山倒之势。急中生智,果断率兵迂回,绕过乱阵,从斜刺里挡腰冲击唐军,以使吐蕃败军得喘息而返身。将得手时,唐军队形迅然间一变,这叫他大吃一惊,即觉得此番遇到了用兵高手,又不知唐军实力,心中顿生退意,但大敌当前又绝不能示怯,由是调整队形,压住阵角,全军稳步向前推进。这时天光放亮,双方已互相看得清晰。论钦陵自带一支军出阵向前,单挑唐军主将说话。李谨行见状,亦带一队冲出,双方到了近前,随行人马又各自成列,形成阵中阵。李谨行细打量眼前战将,跳下马七尺有余(按唐尺换算约1米90),勇猛雄健。广额突兀,重眉横挂,虎目含威,一张方脸棱角分明,尤显干练持重。李谨行料此人必是论钦陵,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位打败大唐名将薛仁贵,声震西边的吐蕃元帅如此年轻。
论钦陵也在打量李谨行,这伟美的相貌犹引起他心中的赞叹,遂高声说道:“我是论钦陵,唐将报上名来!”
“在下李谨行。奉大唐朝廷之命驱尔外寇,今天你送上门来,我二十万大军今天让你插翅难逃!”说罢举手向脑后一挥。身后持旗者得令,举大旗挥动三番。后面军中即有三支彩花升空。原来李谨行眼见对面阵中至少有三万人。适才退撤的五支大军正汇集将返,亦有四五万。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几员大将又不在,已是自陷险地。原想乘势掩杀,乱中取胜,不料论钦陵棋高一招,来一个迂回闯阵,破解了李谨行的招儿法,这教李谨行始料不及。而今只能靠多年历练的功力过此难关。论钦陵见对手沉勇老练,气度不凡,言词自信从容,话中绝无半点破绽,一时间被这气势镇住了。而对他的话亦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心里打定主意,暂且脱身再说,由是哈哈一笑说道:“是李谨行啊,听说过,也是个厉害的靺鞨。今天看了你的手段,名不虚传,你还配和我教量。不过,今天我不跟你打,没那个心情。你折腾我一晚上,把我营寨烧得乱七八糟,又杀了我众多兵将,此仇我一定要报。你知我现在想什么吗?告诉你,下次见面,我一定活吞了你!”说罢带马转身喊一声“撤军!”扬长而去。
好一个论钦陵,临阵撤兵还气壮如牛。且留下了潜台词: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敢追杀,也未必占便宜。李谨行望着远去的对手,叹道:“真是个帅才。”
鄯州守将钱茂永这一夜过得发蒙。直到李谨行大军进城,他才解开一连串的谜。已而痛惜五百敢死壮士,劫敌大营,无一生还。他对李谨行说:“大将军,亏得你来得及时,救了我一万多将士的性命。”随之流泪道:“可惜那五百弟兄,让我白白送进了虎口。”沙勿帕接住话头说:“钱将军,你没错,那五百将士都是好样的,他们不闯营,我还想不起来放那一把火呢。”
李谨行向众将讲了与论钦陵大军对峙的经过。钱茂永听说唐军仅有两万五千人,惊得目瞪口呆。
论钦陵回营后,虑及攻战鄯州城无望,廓、河二州被夺,又遇到李谨行这样高超的对手,觉得在湟中一时无甚作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征战凭气,而今大军气已衰落。于是决定拔寨回国。李谨行闻讯后,传信给乞乞仲象,其中大意是:论钦陵非等闲之辈,黄河渡口任其通过罢。李谨行意料论钦陵定会卷土重来,他一边重新调整部署,把主力集中到鄯州城,一边上书朝廷,请求援兵。他知道,论钦陵“我一定活吞了你”的话,决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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