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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宣太后全文阅读->全文阅读 作者:秦阔

发布时间:2018-03-11 所属栏目:溥仪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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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泪>> 作者:秦阔


第一章缘分
<<序言>>
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档谈话类节目,在节目中讨论的主题是.‘是xing爱产生的爱情,还是爱情产生的xing爱’.我对这个主题的看法是,这两者之间是有相互性的.爱到深处时爱情会升华到xing爱.在xing爱过程中,也可以发展至爱情.
后来我又在动物世界中又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两窝鸟住的很近.其中一窝住的是一对鸟夫妻.另一窝里只住了一只雄鸟.
当这对鸟夫妻中的雄鸟出去觅食时,雌鸟就在窝里孵蛋.这时旁边那窝的雄鸟趁着雌鸟的丈夫不在,飞过来和正在孵蛋的雌鸟偷情.当旁边这只雄鸟飞过来和雌鸟发生关系时,雌鸟并没有反抗.主持人说也许雌鸟怕反抗伤了自己的孩子.也许雌鸟是个淫娃荡妇.真正的原因大概以我们人类现在的认知还无法理解吧.偷完情后雄鸟又飞回了自己的窝.雌鸟的丈夫回来后,这对鸟夫妻还是和以前一样恩爱.之前发生在雌鸟身上的偷情事件好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我觉得我们人类和这些鸟类朋友相似的地方.我在上边两个节目中得到灵感.又加上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和经历就写了这样一个,用人来意鸟,用鸟来喻人的故事.<<血泪>>对了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三只鸟>>.
血泪正文
柳春生和王秀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情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秀秀是个苦孩子.在她十岁那年冬天.父母去城里买年货,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全死了.所以秀秀从小是在婶婶家长大的.起初婶婶还不想收养秀秀.后来经商议只要把秀秀养到出嫁的年龄.秀秀结了婚就把秀秀家的两间瓦房送给婶婶,婶婶才勉强同意收养秀秀的.就这样十岁的秀秀来到了婶婶家住下了.也就是在这时秀秀和比她大两岁春生相识了.
在婶婶家的日子里,秀秀生活的并不快乐.婶婶家最脏最累的活计都是秀秀来干.这些活计无论秀秀作的好与不好.婶婶总是有意无意的找秀秀的麻烦,说秀秀的活计作的不象样子.或是说秀秀的活计没有做完.想办法找借口不让秀秀吃饭.每当这个时候比秀秀大两岁的春生就会拿从家里偷来的馍和咸菜给秀秀吃.秀秀在春生怜爱的目光下吃着这世上最简单的饭菜,在她幼小的心理却感到这是世界上最香甜的美味.春生看着秀秀吃的美美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荡漾起一波涟漪.也就在这时两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爱情的种子.秀秀还没有吃完,春生就会把秀秀没做完的事帮着秀秀作完.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就到村边的小树林去嬉戏.有时回来晚了,秀秀又免不了被婶婶的一阵责骂.不过秀秀认为受再多的苦.再多的责骂也是值得的.因为秀秀觉得自己只有在春生面前才是个孩子,才是一个天使,才能得到心灵上的寄托.
时间有时象清清的小溪,虽然很静但它还是执着的流着.时间有时又象直泄千里的瀑布,不但来势凶猛,且不可阻挡.在不知不觉中秀秀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也已经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大姑娘.而且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大美女.更有一些好事者把秀秀推举为村花.说她是村里最美的女孩.惹的村里村外的年轻小伙子们没少花心思找媒婆到秀秀婶婶家来提亲.他们都知道当年的那个协议.就是秀秀婶婶只要把秀秀养到出嫁的年龄.把秀秀嫁出去.秀秀婶婶就可以得到秀秀家的两间瓦房.所以大家都以为可以很容易娶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可是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秀秀婶婶好象并不急于把秀秀嫁出去另很多媒婆无功而反.其实他们那里知道随着秀秀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漂亮.秀秀婶婶又有了新的盘算.婶婶想在把秀秀嫁出去的时候,再从秀秀身上赚上一笔.秀秀婶婶提出谁要是想娶秀秀就必须拿出一万元钱的彩礼钱.可是这十里八村穷了一辈又一辈的庄稼汉谁又出的起这么大的一笔钱呢?用现在的话来讲,这笔钱对于村里人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不过秀秀婶婶的这个盘算对于秀秀来说到是件好事.这样婶婶就不会轻易把她嫁了.因为秀秀心里一直喜欢春生,除了春生秀秀谁也不愿意嫁.可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春生到现在还没找媒婆到她家来提亲.这不免让秀秀心里有些焦虑.
秀秀和春生长大以后就很少见面了.因为在哪个年代男女之间没有确立恋爱关系之前是不可以走的太近的.走的太近会有人说闲话的.秀秀和春生的心里虽然都有对方.但两个人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在来家里的媒婆里始终没有看到春生请来的媒婆.这使秀秀的心情很是忐忑不安.秀秀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焦虑的心情.一天傍晚来到了春生家.在春生家门外秀秀徘徊了许久,但最终她还是坚定了信心敲响了春生家的门.
谁呀;问话的正是春生的母亲.是我柳婶,我是秀秀.是秀秀呀,你等会我去给你开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春生家的门开了.春生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说道:是秀秀呀,有什么事吗?秀秀说道:柳婶春生哥在家吗?春生母亲说道:春生不在家,今天下午赵大的奶奶去世了,春生过去帮忙了.还不知道几点回来呢.要不你进屋等会?不了柳婶那就改天再说吧,说话间秀秀已经转生离开了春声家.春生母亲看秀秀走了就回屋去了.
秀秀走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放不下这颗彷徨的心.于是她又走到春生家门外,决定在这里等春生回来把把事情问个明白.可是秀秀又怕自己站在春生家门外被村里人看到说闲话.就躲到了春生家口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因为天已经黑了,所以看不清来人的脸.不过从轮廓上可以判定这个人一定是春生.因为秀秀对春生太了解了.这个人走近后果然就是春生.秀秀看见春生回来了就从树后面走了出来.因为脚步很轻,秀秀出来的时候把春生吓了一跳.春生看见秀秀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还有些疑惑.春生满脸傻笑的问秀秀道:秀秀你怎么在这里?秀秀底着头红着脸说道:等你呀.秀秀本是一个很腼腆,很害羞的姑娘,可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终身幸福,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继续说道:春生哥咱们到树林里去走走吧,我有些话相对你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想那里应该是没有人了.好啊.春生答应着两个人就向村边的树林走去.
春生带着更深的疑惑和几分欢喜和秀秀来到了村边的树林.这是村西边的一片柳树林,树林并不宽.但是很长.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中间有一条小河自北向南静静的流过.现在正是夏天,也是柳树枝繁叶茂的时节.不时有微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音.河上有一座小石桥,连着东西过往的一条土路.石桥上的石头都已经磨的很是光滑了,更显出了这条小河与这座石桥的久远.白天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们都喜欢到桥下的河水里洗衣服,又因为河水不是很深村里的男娃子天热的时候也会来这里游水嬉戏.不过春生和秀秀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自然是没有人了.
春生和秀秀来到树林后,两个人沿着河边静静的走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秀秀打破了寂静的夜.对春生说道:你知道最近我家里来了几个给我提亲的媒婆吗?春生听了这些话立时心里就有些发抖.显然这句话刺到了春生的痛处.春生没有马上回答,沉没了一会才说了句.我知道然后就继续沉没下去了.‘你知道’,秀秀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显然是有些生气了.这让春生也很吃惊,因为从小到大,秀秀都是一个温柔;乖巧的女孩从没见她发过脾气.秀秀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知道,从我到婶婶家以后除了你还会有谁对我好.从你第一次从家里偷馍给我吃我就在也忘不了你了,有时做梦都会梦到你.从我父母去世以后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我心中早就喜欢你了.早就把你当成了我的男人.我早就想过了,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嫁的.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找媒人到我家去提亲.这阵子不断的有媒婆到我家来向我提亲我真怕婶婶就这么把我嫁出去.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怜的小妹妹.全是我自作多情.如果是这样,那我... ...秀秀沉没了,她不愿往下说;也不敢往下说.更不敢往下想了.秀秀说到最后都有些哽咽了.
春生听到这些话在也忍受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了.用颤抖的声音对秀秀说道,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对你一往情深.我也早就喜欢你了,而且我和我妈也商量过好几次了想找个媒婆到你家去提亲.我妈也挺喜欢你的她说她是看你从小长大的.说你是个好姑娘,又贤惠,又勤快.我要是能娶到你那也是我的福气了.可是... ...可是你婶婶提出谁要是想娶你就要拿出一万元钱的彩礼钱.我... ...上那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呀.说完春生就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无奈的叹着气.沉没... ...沉没,两个人又陷入到无声的沉没当中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秀秀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带有希望的笑容.她猛然转过头来,高兴的对春生说道,你不是有个朋友叫赵大吗?春生被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楞住了.不过随后说道,是啊,怎么了?秀秀笑骂了一句,你真傻.听村里人说他不是在外面作生意的吗?而且还是咱们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我想你可以向他借一些,等咱们结婚以后,咱们苦着点我想用不了几年咱们就可以把钱还他了.春生想了想说道,行到是行,不过他奶奶刚刚去世.我就去向他借钱,这不太好吧?而且这也不是个小数目.这时秀秀突然打断春生的话说道,我也知道这事是为难你了.可是我真怕有一天,有人真的拿出了这一万元的彩礼钱,婶婶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嫁出去那我可怎么办呀?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秀秀的声音又哽咽了秀秀的眼角已经现出了泪水.虽然在夜里看不到,但春生已经感觉到秀秀的哭泣了.秀秀带着哽咽的声音继续说道,为了咱们的幸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就算是为了我,也为了咱们的幸福,你就去求求赵大好吗?春生哥.

第二章选举小偷
说道这里春生也很是激动了.春生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好吧.等赵大奶奶的葬礼完了我就去赵大家向他去借钱.就算他没有我也会尽快想办法凑齐这一万元钱到你家去提亲的.你放心好了,咱们俩最终会走到在一起的.春生这短短的几句话却是让秀秀玄着的心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不由自主的挽住了春生的胳膊春生也伸出了手把秀秀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轻轻的,静静的两个人接吻了.这是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几年来第一次的拥抱也是第一次的接吻,更是两个人的初吻.那么深情,那么陶醉,那么的另人羡慕.
春生把秀秀送回家后自己也回家了.回家后春生平躺在炕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大概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如果没有希望反而会觉得轻松,已然没有希望也就不在去想了.如果一件事有一丝希望却很难实现的时候,也是另人最痛苦的时候.
春生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夜很静的夜,不时从外面传来各种昆虫的叫声,和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但春生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翻滚着,怎么向赵大开口呢.如果他不答应怎么办.春生躺在炕上非常的苦恼,尽量不让自己想这些事情.但他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件事.春生就在似睡非睡艨朦胧胧的状态下躺到了天亮.
吱吱,两声清脆的鸟叫声把春生从朦胧的睡梦中拉回到现实当中.春生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窗外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燕子,在屋檐下筑了一个鸟巢住了下来.白天的时候雄燕出去觅食雌燕就在窝里孵蛋非常的恩爱,非常的幸福.
春生正看的出神,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慈祥的声音.春生起来吃饭了.叫春生的正是春生的母亲.春生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母亲都比他起的早.母亲起来后就给春生作早饭.春生的父亲很少在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再外面打工,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在一年当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只有母亲和春生两个人.
春生穿好衣服来到厨房,显得有些疲惫.春生来到厨房母亲看了他一眼吓了一跳.随后问道,春生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怎么眼睛肿的这么厉害,这么没精打采的.春生好象没听到母亲的问话.拖着疲惫的身体脸盆旁边洗脸,洗完脸后精神也显得好了一些.他走到桌子旁边准备吃饭.母亲对他说道,昨天傍晚秀秀来找过你.春生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又接着问道,秀秀找你什么事呀?春生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话,而是对母亲坚定的说道,妈我要娶秀秀.母亲听了春生的话并没有吃惊.因为母亲从春生的神情上已经猜到了几分.而且春生和秀秀的关系母亲也是知道一些的.母亲用非常平稳的口吻问道,秀秀婶婶要的那一万元彩礼钱怎么办.于是春生就把昨晚在村边小树林和秀秀的谈话向母亲说了一便.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吃着手里的馍.过了一会母亲长叹一声后说道,那你就去借吧,赵大这几年混的不错应该是拿的出这笔钱他和你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凭你和他的交情我想他不会拒绝的.你要借就借一万元整.咱家虽然还有些积蓄可你结婚也需要钱呀.不过借钱这事还是要等赵大奶奶的葬礼完了以后再说母亲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脸上的表情多了些凝重.
赵大也是个苦孩子,父亲在他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有病去世了.母亲为了自己的生活和幸福,把赵大丢给了奶奶抚养,自己改嫁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赵大也没有见过母亲一面.赵大从小是由奶奶养大的,所以赵大和奶奶的感情最为深厚.奶奶的经济来源就靠赵大的叔叔和姑姑每月给的一点生活费,和一小片薄田.一点一点把赵大抚养成人.
在赵大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家里很穷,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经常被其他的同学欺负和取笑.也许是因为那个时代老师的素质普遍太低吧.在其他同学取笑和欺负赵大的时候,这些老师们不但不制止,还跟着在一边起哄.还不止这些,在赵大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给他的心灵蒙上一层一生都无法抹去的阴影.
那天在上完下午第一节课,课间休息时.赵大同桌的一个女生说自己的两角钱丢了并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老师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赵大偷的.在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老师就当众问是不是赵大偷了这个女生的钱.还威胁说,赵大要是不承认就把赵大的奶奶叫来向这位女生道歉.赵大当然是不承认.因为这钱根本就不是赵大偷的.老师看赵大不承认.这位‘伟大’的老师想出了一个‘伟大’的办法来抓小偷.‘选举小偷’就是让全班同学一起投票来选举小偷.全班同学在老师的暗示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投了赵大一票.就这样赵大‘光荣’的当上了大家选举出来的小偷.这一节课是赵大从出生以来过的最慢长的一段时间.在老师的指责,同学们的耻笑声中赵大以是无地自容.恨不的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又把赵大的奶奶叫到学校.老师把选举的事向赵大的奶奶说了一遍.又用老师特有的‘文化知识和修养’奚落了赵大奶奶一番.奶奶哭了,没有办法奶奶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褶皱而苍老的手,颤抖着在自己补满补丁的衣兜里拿出了两角钱‘还给了’那个女生.
赵大看着因为自己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一切心如刀搅.发生在奶奶身上的耻辱让奶奶回家之后就大病一场.这也让赵大认为,这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让他觉得一生都抬不起头来.也因为这件事赵大辍学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生是自己把钱花了,只是不记得了.才闹出这样一个‘误会’.不过什么都晚了,赵大因为这件事不上学了.奶奶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这也改变了赵大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从那他就决定自己一定要赚很多的钱.他觉得只要有了钱别人才会瞧得起他,才不会再被别人‘选举’为小偷.才能让奶奶不在受到这样的羞辱.也可以让奶奶过上幸福的生活.
赵大比春生大几岁,但两人在村里是最为要好的朋友.也许是同样是穷人的关系吧,两个人最为谈的来.后来赵大在金钱的驱使下很早就出去打工.从那之后赵大和春生就难得见上几会面了.不过赵大每次回来后都要和春生见上一面,在一起喝喝酒和春生侃一些外面的事情.每次听的春生都对赵大在外边的生活非常羡慕.再后来国家改革开放了,赵大屹然决然的走上了经商之路.在几年的改革开放的大潮里他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和对金钱与物质生活的执着.在改革大潮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后,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也是目前村里唯一的万元户.至少是在秀秀婶婶没有得到那一万元彩礼钱之前.
春生和赵大家隔了一条街,走不到十分种就到了.春生来到赵大家门口,一进院子就看到赵大跪在奶奶的遗像在给奶奶烧纸.赵大平时在外面作生意很少回家.就是这次他奶奶去世也是村里人临时从城里把他叫回来的.赵大也是很知道孝顺奶奶的,除了每月给奶奶的生活费外.还时常从城里买些营养品,和奶奶爱吃的水果给奶奶带回来赵大从小是由奶奶抚养长大的和奶奶的感情自然是非常深厚的.
这时春生已经走到了赵大身后,赵大并没有注意到春生的到来.仍然是悲伤的哭着.春生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赵大的肩膀表示安慰.赵大抬起了头看了看春生,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都没有说话.赵大又低下了头,继续给奶奶烧起纸来春生也走到一旁和村里的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帮忙做别的事了.
赵大奶奶的葬礼办完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村里的亲戚朋友都走了,只有春生留了下来.赵大这时虽然不哭了,但还是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一会赵大开口说道,春生你今天晚上就晚点走吧,咱哥俩也好久不见了你就在我家吃吧.陪我喝点酒.春生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好呀,我也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商量.赵大抬起头,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春生,然后把目光收了回来像是猜到了什么说道,那好吧,你先在屋里坐会.我先去厨房炒几个鸡蛋.说着赵大站起身来就要往厨房走.这时春生走上前来拦住赵大说道,这两天你也累坏了还是我去炒吧.
在昏暗的灯光下,赵大和春生都已经喝的有几分醉意了.赵大眼睛里含着泪光向春生诉说着他和奶奶生活中的往事.还在不断责怪自己,自己这几年只知道赚钱也没有时间在奶奶身边尽孝.就连奶奶去世自己也不在奶奶身边.赵大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话头一转问道,春生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商量吗,有什么事说吧.春生这时到是有些犹豫了,沉没了好一阵.不过最后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把他和秀秀的事向赵大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秀秀婶婶说,谁要是想娶秀秀就必须给拿出一万元彩礼钱.所以我想向你借一万元钱去向秀秀提亲,这笔钱我也会尽快还你的.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彩礼
赵大听春生把事情说完后说道,秀秀婶婶提出这一万元彩礼钱的事我也早有耳闻.你和秀秀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她那个没良心的婶婶还有脸要这一万元的彩礼钱.秀秀父母去世后,秀秀家的东西差不多全让她霸占了,还有秀秀家的两间瓦房.这还不够在秀秀出嫁时还想在秀秀身上赚上一笔.咱们这十里八村的有谁能拿的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哼,她这那是嫁侄女呀,而是要把秀秀当牲口给买了.赵大不屑的说着,到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你刚才说有事和我商量我就觉得是这事.不过我听说秀秀也挺苦的,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我虽然不知道我父母长的什么样子,可我至少知道我还有个母亲在这世上.母亲走后我一直由奶奶带大.但奶奶对我很好呀.可秀秀呢,她在婶婶家长大的,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村里人有谁不知道秀秀婶婶经常找借口不给她饭吃,根本没把秀秀当人看.最后还要把秀秀卖了换钱,真是没良心.
听着赵大的牢骚春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的喝酒.赵大又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后,拍了拍春生的肩膀说道,春生你放心吧,别人出不起这一万元钱.可我赵大出的起.你这个忙呀,我赵大帮定了.不过春生我手头现在没有这么多的钱.等过两天我去银行取一万元钱给你送过去.春生听了赵大的话,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用颤抖的声音对赵大说赵大你放心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这一万元钱我也会尽快凑齐了还给你的.赵大一摆手说道,,这事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还我.赵大和春生又聊了一会,春生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春生又安慰了赵大几句就自己回去了.
春生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母亲早就睡下了,他躺在自己的屋里.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他恨不得马上天就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和秀秀.虽然很兴奋,但因为喝了很多酒春生一会就带着喜悦的心情进入了梦乡.春生睡的很甜,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自己和秀秀变成了他家屋檐下的那两只恩爱的燕子.每天在自己爱情的小巢里生活着.一天雌燕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这让雄燕很伤心.
春生就在这种伤心中醒了过来.吱吱,两声清脆的叫声.春生听到了屋檐下两只燕子的叫声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看到窗外屋檐下那只雌燕并没有飞走.两只恩爱的燕子还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作了一个梦.这时他想自己和秀秀要是能象这两只燕子一样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该多好.或着就真的变成两只燕子,搭建一个只属于自己和秀秀的爱巢浪漫的过完这一生,那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童话.
春生起来了吗?吃饭了.耳边又传来了一个慈祥的声音.春生正想的出神,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傻傻的笑了一声就出去洗脸吃饭了.更重要的是把昨晚的好消息告诉母亲.春生来到厨房洗脸,母亲看他精神不错看来心情也很好.比起前两天春生母亲的心总算宽慰了一些.洗完脸后,春生坐到餐桌旁并不着急吃饭,而是兴奋的把昨晚和赵大的谈话向母亲说了一遍.虽然钱还没有拿到手,但春生和母亲都知道赵大是个重承诺的人.只要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母亲脸上也露出了几天来少有的笑容.这时母亲说道,春生呀,你和秀秀要是真的成了要好好的过日子.尽快把钱攒够了还给人家赵大.还有赵大可是你的恩人,你以后可不要忘记人家对你的帮助.以后赵大要是有什么困难咱们也要尽量去帮着人家点.听到没有.
春生点了点头说了声是.母亲又继续说道,说到攒钱你也是该好好找份工作了.如果你不去赚钱别说还赵大的一万元钱了.就连你和秀秀的生活费都没有以后怎么过日子呀.春生又点了点头说道,妈您说的对,我是应该找份工作了.对了,不如这事也求赵大吧.他常年在外面做生意,认识人又广,我想让他帮我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是难事.母亲恩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是不错可是又要求人家赵大了.春生傻笑了一声用手挠了挠头说道,妈我和赵大这么多年的朋友没事的.妈你吃完饭就去找张婶帮我向秀秀提亲吧.母亲说道,这不太好吧?还是等赵大把钱送来后再去向秀秀提亲吧.妈可我怕万一有人先拿出这一完元钱,那不就坏了吗?母亲拗不过春生带着慈祥的笑容说道,好我吃完饭就去你张婶家求她帮你向秀秀提亲.你张婶这人可真是个好人,一辈子不知给多少人作过媒了.一辈子行善积德.再加上她嘴也能说,象我这苯嘴拙腮的可没这本事了.
吃完早饭后母亲连碗都没来得及洗,就被春生催着去了张婶家.一进张婶家的院子春生母亲就笑着说道,他张婶在家吗?在:谁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张婶从屋里出来了.呦是你呀老嫂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家坐坐.怎么他张婶你还不欢迎我来吗?瞧你说的老嫂子这是什么话,那怎么可能呢.走快进屋.两个人边走边开着玩笑进屋了.进屋后春生母亲也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他张婶今天我有事求你来了.张婶笑了笑说道,乡里乡亲的有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老嫂子你说就是了.春生母亲也是一笑说道,还不是你侄子那点事要劳烦你走一趟.想请你帮我们家春生去向秀秀保个媒.我们家春生喜欢上秀秀了,请你过去帮孩子说说.张婶听了这话脸上有些犯难说道,说到是好说可就是那一万元彩礼钱的事不知道老嫂子你听说了没有.春生母亲胸有成竹的一笑说道,听说了我要是没这把握也不敢来找你不是.
张婶听春生母亲这么说心里有了底,脸上又重新堆起了笑容说道,那就好办了,今天下午我就给春生说去.我看这事一准成.哎呀他张婶那我就替春生谢谢你了.春生的终身大事就托付给你了.老嫂子你这是说的那里话呀,应该的应该的.两人又聊了会家常.春生母亲就起身回家了.春生母亲回家后把消息告诉了春生,春生高兴的差点跳起来,兴奋的帮母亲做着做那的.
下午张婶果然来到了秀秀家.张婶来时秀秀叔叔正在院里喂牲口忙说道,他叔忙着呢.秀秀叔转过头来看到张婶也笑着说道,张嫂来了,快到屋里坐.这时秀秀也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张婶也忙说道,张婶您来了,快到屋里坐吧.您是来找我婶婶的吧?是呀,来找你婶婶的,不过是和你有关的.秀秀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张婶然后向屋里喊了句婶子我张婶找你来了.这时从屋里传来了秀秀婶婶的声音,是张嫂来了吗?快进来,我正作鞋样呢就不出去迎你了.说话间张婶带着神秘的笑容进屋了.秀秀也带着满脸的疑惑随着张婶进屋了.
秀秀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猜出了个大概,心想张婶莫不是来给自己提亲的.男方会是春生吗.秀秀当然希望张婶是春生请来向自己提亲的.可万一不是.秀秀摇了摇头,心想还是先听听再说吧.
张婶进屋后秀秀婶婶忙招呼张婶坐下.张婶进屋后顺手拿起了旱烟盒卷了根旱烟吸了起来.秀秀也进了屋坐在了张婶的边上.秀秀婶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秀秀一眼便对张婶说道,张嫂你看我这鞋样剪的合适不.张婶拿起了鞋样仔细看了看说道,肥了点吧.秀秀婶婶把鞋样拿了回来说道,恩脚尖这是有点肥.张婶又开口说道,秀秀她婶今天我是来给秀秀说亲的.秀秀听了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心跳有些加快.这个时候秀秀还不知道春生有没有把钱借来,张婶现在来提亲不知道男方是谁,这很让秀秀着急.就在这时就听婶婶问道,是谁家呀?是春生,他娘说秀秀这闺女不仅长的水灵还很乖巧懂事.要是有这么个儿媳妇那就在好不过了.怎么样秀秀她婶?秀秀婶婶不紧不慢的说道,春生这孩子也挺好的,挺懂事.干活也很勤快.可是他家能拿出这一万元钱吗?我把秀秀养大我可是把她当成我亲闺女一样看待的.可不能把我们家的秀秀随便的嫁了.我要的这一万元彩礼钱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秀秀的脸上好看.以后谁娶了我们家秀秀也不敢欺负她.张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书包网 www.61k.com

第四章希望
是是谁说不是呢.张婶用堆满笑容的脸回答着.不过你放心吧人家春生妈说了,那一万元彩礼钱能拿出来.秀秀婶婶一听能拿出这笔钱眼睛就是一亮.面带微笑的说道,张嫂我到不是很在乎这一万元钱,只要秀秀嫁过去之后,春生对我们家秀秀好那比什么都重要.只要秀秀在能在春生家过的开心,我也就放心了.那就麻烦你了张嫂.这事你就替我们家秀秀多上上心,多张罗张罗吧.
这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半大的男孩.一边跑一边还嚷嚷着妈我饿了,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转眼就跑到了屋里,把书包往炕上一扔看见了张婶就顺便叫了一声张婶.进来的这个孩子正是秀秀婶婶的亲生儿子.大名叫王力,小名叫黑娃.张婶看了看黑娃说道,黑娃又长高了现在上几年级了?黑娃因为太饿没有理张婶而是又说道,妈我太饿了快点做饭吧.秀秀这时站了起来说道,张婶;婶子你们先聊着我去做饭了.去吧,作点粥,还有中午剩的馍呢,再炒点豆片,秀秀婶婶吩咐的说道.哦,秀秀答应着出去了.秀秀婶婶吩咐完秀秀又对黑娃说道,黑娃你张婶问你话呢快回答呀,怎么这么不懂事.黑娃正在解书包,看来是要写作业了.听到母亲的训斥就对张婶说了句三年级.
秀秀婶婶和张婶聊起了家常.一会秀秀把洗好的米放进了锅里就又回到了屋里,看见黑娃身上有土就走过去把黑娃身上的土拍了拍.黑娃不耐烦的说道,躲开我写作业呢.张婶看了看表说道,不早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和春生妈商量商量.那天我带他们娘(儿)俩过来,让春生和秀秀见一面.我走了就这么着了秀秀她婶.张婶下了炕并没有着急走笑着问秀秀道,秀秀你看春生怎么样呀?刚才张婶说给自己提亲到是把秀秀吓了一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秀秀不知道张婶是给春生说媒的.后来张婶说是给春生说的媒秀秀玄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想是春生已经借到了钱.而且婶婶又没有反对秀秀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心想以后能和春生生活在一起心里又是激动,又有些害羞.
现在听张婶这么一问心跳的更快了.也更加害羞了.脸马上就红了.秀秀把头低了低说道,就让婶婶给我做主吧,我听婶婶的.张婶看着脸红的秀秀怜爱的说道,真是个乖孩子,看着都让人喜欢.你别说春生和春生娘还真有眼光.要是我有这么大的儿子也一定要他把秀秀娶回家.秀秀她婶那我就回去了.说话间张婶就向门外走去了.秀秀婶婶忙着边穿鞋边说道,张嫂吃了饭在走吧.秀秀也说道,是呀张婶吃了再走吧.张婶忙说道,不了,家里那爷(儿)俩还饿着锅呢,别说不回去.就是回去晚了那爷(儿)俩都要抱怨我.张婶刚走到大门口就碰上了秀秀他叔.秀秀他叔喂完牲口就去打牌了,看见天不早了就回家来吃饭正好看见出门的张婶然后忙说道,张嫂回去呀吃了在走吧.张婶看见秀秀他叔回来了也忙说道,秀秀他叔回来了.哎呀不了我走了.张婶走后秀秀一家各忙个的去了.秀秀一边做饭还一边幻想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赵大可是村里的名人.他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在村里成了第一个万元户.也是当时村里唯一的万元户.至少是在秀秀婶婶还没得到那一万元彩礼钱之前.起初赵大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村里人还都不能理解赵大的想法.更有甚者还瞧不起他,笑他是不悟正业.不去好好打份工作什么买卖.抛头露脸的.
那时村里人的思想还都很保守,不知道改革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改革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商机和创业机会.大概他们只会在背后笑话人吧.村里人大多都认为赵大是在瞎折腾,没有什么出息.在那个年代人们还都很瞧不起作买卖这个行业.认为那时很不体面,很不光彩的行当.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村长就是一个独具慧眼的人.
他看出赵大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一定是个大有前途的人.就一直想着等赵大发展的好一点了找个机会把自己的女儿给赵大撮合撮合.现在赵大不但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而且还凭着自己在城里做生意的关系,花了一些钱在一个国营煤矿给自己弄了一个足可以让所有村里人都羡慕和梦寐以求的铁饭碗,正式工.
在单位赵大因为为人仗仪,做事爽快和同事领导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后来赵大就不用天天上班了.只是偶尔去领导家走动走动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赵大每个月的工资一点也不少拿,自己的生意一点也没耽误.足可见赵大的能力.这就更坚定了村长对赵大的信心.
这时村长便走到自己女儿的面前对她说道,张红你看赵大这人怎么样?
张红就是村长的掌上明珠了.她到是和赵大年龄相仿.张红虽然长相一般体形偏胖,但学历很是不低.在城里上过高中,是个高中生.在那个年代不要说上大学了,就是上过初中的都很少.象张红这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在村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高中毕业后张红就留在了城里打工.后来因为张红打工的那个厂子倒闭了.所以张红最近一直闲在家里.在城里上学打工的这段经历让她的虚荣心膨胀了不少.很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择偶标准其中一条就是,男方必须要有一个正式工,铁饭碗.在那时正式工不只是铁饭碗,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还可以满足张红不断膨胀的虚荣心.因为虚荣心的关系,张红找对象的眼光自然就高了.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
虽然张红长相一般眼光很高,但她可是村里的抢手货谁不想和村长攀上亲.最近她闲在家里这几天就有媒婆来给她说媒.可张红一听男方没有正式工就被她拒绝了.
正式工在咱们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很“神圣”的人群。
张红这时听到父亲这么一问心里很是疑惑.用带着疑问的口吻问道,爸你问这个作什么?村长看了看女儿疑惑的眼神并没有马上回答女儿的问话,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过了会才缓缓的说道,赵大这两年干的不错,成了咱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现在又在城里的一个国营煤矿给自己弄了个正式工... ...
村长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的眼光不会看错的,赵大是个有本事的人,以后的发展也不会小的.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也早就改嫁了,都不知道去了那里.现在他奶奶也走了.赵大家里就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也挺不容易的.我想把你们撮合撮合,你俩要是成了就让他上咱们家作个上门女婿.他现在他现在也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人了.到了咱们家还不一心一意守着咱们一家过日子呀.你俩结婚以后你还不进门就当家.啥事还不是你说了算.怎么样我的宝贝闺女?张红想了想说道,爸你说的也是,他到是个挺不错的人选不过你他怎么想的咱们也不知道呀.而且他也没有到咱们家来提过亲... ...村长打断女儿的话说道,这个好办,回头让你张婶帮咱们跑一趟.为了你的终身幸福.我也豁出我这一村之长的老脸了,咱们去向他提亲.我想我这一村之长给他这么大的脸他不会不识抬举吧?张红点了点头说道,他奶奶刚刚过世现在就提这个不太合适吧?村长说道,没事这事可以过两天再说.张红一笑说道,爸那你就拿主意吧.
这天一早刚吃完早饭,春生就催促母亲去张婶家问问.秀秀婶婶答应没有.其实春生母亲也很着急碗都没洗春生母亲就准备去张婶家.刚要出门就看到赵大从门外走了进来.赵大勉强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婶子.你是来找春生的吧,快进去吧春生在屋里呢.赵大来到屋里和春生聊了起来.一会工夫春生母亲也来到了张婶家.
一进门就看到张婶一家人正在吃早饭,看见春生母亲来了张婶便起身迎了过去.春生母亲说道,吃饭呢?张婶男人也忙向春生母亲打招呼.还不忘让自己的儿子振来叫柳婶.这时张婶说道,春生娘你先到屋里坐,我吃完饭马上就进去.春生母亲来到了屋里炕上坐了下来.一会张婶的儿子振来先吃完饭,但碗里还剩下半碗粥.就听见张婶男人说道:把粥全喝了,都这么大了还剩碗底子.振来很不情愿的喝完了剩下的半碗粥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张婶吃完饭也来到屋里坐到炕上和春生母亲聊了起来.春生母亲和张婶聊了几句就迫不及待询问春生和秀秀的事,秀秀婶婶是怎么说的?张婶微微一笑说道,今天你不来我吃完早饭也准备到你家去了.秀秀婶子说了,只要春生对秀秀好点,不要让秀秀受气就行了.还有就是,那一万元彩礼钱你家要是出的起秀秀婶子说他也愿意秀秀跟了春生.她还夸春生这孩子又懂事又勤快.春生母亲微笑着说道,对秀秀好那是自然的.秀秀这孩子从小就失去父母是个,嗨... ...说这些干什么.春生母亲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秀秀过来以后我会把她当成亲闺女一样看待的.决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张婶点了点头说道,听你这么说我这个做媒人的也就放心了.那咱们就定个日子我带你们娘(儿)俩过去到秀秀家让春生和秀秀见一面.让他俩先处着.他俩人要是没什么意见能谈的来我看呀就早点把他们的婚事定一定.
屋外传来了洗碗的声音.春生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道,那你这个大媒人就替我们选个日子吧.张婶下炕走到日历旁边看了看说道,那就后天晚上吧怎么样?这时张婶的男人进来了对春生母亲说道,春生娘你们聊着我去地里看看.张婶在旁边说道,回来的时候割点韭菜,中午咱们包饺子吃.张婶的男人答应着出去了.春生母亲也来到了日历边上拿出了花镜带到了眼睛上看了看日历说道,好啊,那么后天几点呀?张婶想了想说道,那就后天晚上七点半你们娘(儿)俩来我家,然后咱们一起过去.春生母亲高兴的点点头.随后和张婶又聊起了家常.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章相亲
赵大来到春生家后,春生看赵大的精神好了许多.就找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尽量避开赵大奶奶去世的事,不让赵大去想他奶奶.两个人聊了一会赵大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万元钱,然后说道,我今天来是给你送钱的.赵大伸手把钱送到春生面前.春生接过了钱用有些激动的声音说道,谢谢你赵大.赵大一摆手说道,不要说这些了,咱俩谁和谁呀.春生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呀,是呀.对了赵大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什么事?我想求你帮我找份工作,我和秀秀要是成了亲,我连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她.
赵大说道,是这么回事呀.然后想了想又继续说道,我朋友承包了一个车队,在城里一个工地给人家拉料呢.你要是喜欢可以到他那里学学开车,等办好了驾照你就留在他那里开车好了.开车每个月也不少来钱.春生想了想说道,好是好.不过我要和我妈商量商量.要是我妈同意了那我就过去.
春生又继续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忙生意?赵大回答道,过几天吧,等给我奶奶过完五七再回去,这几天我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奶奶的遗物.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找媒人去秀秀家里提亲?春生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前天我妈已经找过张婶去秀秀家提亲了.刚才我妈出去就是去张婶家问张婶秀秀婶婶有没有同意我和秀秀的事.赵大哼了一声开玩笑的说道,你小子这事到挺勤快.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赵大就起身要走.春生说道,不要走了就在我家吃吧.咱俩喝点.赵大说道,恩,好吧.那咱们今天中午吃点什么?春生回答道,我想我妈也快回来了,还是等我妈回来再说吧.
张婶家.这时张婶的男人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大捆韭菜春生母亲看张婶男人回来了也就起身要走说道,他张婶你们忙着,我也该回去做饭了.张婶说道,老嫂子,你想着点后天晚上你和春生早点过来.放心吧忘不了.春生母亲答应着就向门外走去.
张婶又忙叫住正向门外走的春生母亲说道,老嫂子你等会.怎么了?这两大韭菜我们也吃不了,给你一捆回家也包饺子吃吧.说话间张婶已经把一捆韭菜送到春生母亲面前.春生母亲接过韭菜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好了你们忙着我回去了.
春生母亲刚一进门赵大就站了起来迎了上去说道,柳婶回来了?春生母亲看着赵大慈祥的笑了笑说道,回来了.春生在后面说道,妈咱们今天中午咱们做什么饭?赵大今天也留下来在咱们吃饭.春生母亲说道,这不你张婶给咱们一大捆韭菜,咱们今天中午就包饺子吃,你出去买点肉回来.
赵大和春生出去买肉了.一会肉买回来了还买了一瓶二锅头和一些下酒的小菜.春生母亲把买回来的肉剁成肉馅.然后把事先切好的韭菜放到一起作成饺子馅.饺子馅作还后赵大和春生也没闲着,坐在面板边一起帮着春生母亲包饺子.
香喷喷的饺子出锅了.春生和赵大已经坐在桌子旁吃着小菜喝起了二锅头.春生母亲端着最后一锅饺子坐到了桌子旁和赵大他们一起吃了起来.
母亲刚坐下春生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妈张婶怎么说了?春生母亲看了赵大一眼没有说话.春生看出了母亲的心事说道,妈没事赵大又不是外人您说吧.春生母亲尴尬的笑了笑说道,也是,于是就把张婶的话重复了一遍.
春生听了母亲的回答自是喜出望外.春生母亲继续说道,咱们后天晚上就早点过去.春生美美的点点头.赵大笑着拍了拍春生的肩膀说道,瞧把你美的,你也就这点出息.你和秀秀结婚以后要多孝顺孝顺柳叔柳婶.也不知道春生是喝酒喝的还是因为刚才被赵大嘲笑有些害羞,红着脸说道,那是自然.结婚以后我会对秀秀好的,我和秀秀也一定会好好孝顺我爸我妈的.这时春生母亲插话道,也不要忘记你赵哥.要是没有你赵哥帮忙,你和秀秀是很难在一起的.等你和秀秀结了婚要好好过日子早点把钱攒够了好还给你赵哥.春生重重的点了点头.赵大说道,柳婶钱的事不着急.我和春生什么关系.只要春生能顺利的把秀秀娶回家那比什么都重要.
春生喝了口酒说道,妈我求赵大给我找个工作.赵大说他有个朋友在城里工地上有个车队,他想让我去他朋友的车队学学开车.等学会了我就留在那我就留在那上班您说行吗?春生母亲想了想然后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你去开车还可以学门手艺,正所谓艺不压身.只是你以后在城里上班要和你赵哥多联系.你赵哥在外面闯了这么多年社会上的经验可比你丰富,有什么不懂的事要多向你赵哥多请教.
春生母亲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赵大呀我可真要谢谢你.柳婶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应该的应该的.春生母亲又说道,在城里你可要多照顾着点春生.他没在外面走动过,很多事没经历过你可要帮柳婶多费费心照看着点.赵大点了只烟吸了一口点头说道,柳婶您就放心吧,您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春生的.在咱们村我和春生最为要好,要是在外面有什么困难我会帮助春生的.
赵大从他奶奶去世的几天里一直心情压抑.今天也许是受到春生的感染,有了几天里难得的好心情.春生自不必说.秀秀婶婶答应了他和秀秀谈恋爱心情高兴的不得了.两个人酒也喝的都不少.本来只买了一瓶酒但是没够喝,两个人酒还没有尽兴只好又买了一瓶.这顿饭吃的时间可真是不短.从中午一直吃到了下午三点多赵大才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家睡觉去了.赵大走后春生也一头爬到炕上美美的睡去了.
转天就到了春生相亲的日子,这天晚上春生母亲早早的就把晚饭作好了.春生激动的几乎没吃东西.春生母亲吃的也很少.吃过晚饭后还不到七点.母亲又给春生找了一身新洗好的衣服换上,就去了张婶家.
来到张婶家一进屋,张婶一家人也在吃晚饭.春生与母亲和张婶一家人打过招呼后张婶就就起身搬来两把椅子招呼春生母子俩坐下.并说道,你们娘(儿)俩先坐一会我马上就吃完了.春生母亲说道,他张婶不着急不着急.张婶快吃了两口就进屋穿上了衣服准备和春生母子一起去秀秀家.春生母亲心里也着急可嘴上却说道,他张婶不忙不忙.张婶笑着说道,你不着急也不能让人家秀秀和她婶子等着急了不是.说话间张婶和春生母子就出门了.刚出门张婶就又回过头来对振来喊道,振来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他爹吃完饭想着把碗洗了.张婶说完后三人就向秀秀家走去了.
一会三人就来到了秀秀家.秀秀家只有秀秀和婶婶还有黑娃在家三人在家.黑娃正半蹲在炕沿上写作业呢.看见看见张婶他们来了就和张婶几人互相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写作业了.一进门春生和秀秀互相看了一眼,秀秀脸一红就把头低了下去.春生傻傻的笑一下也把头低了下去.张婶三人和秀秀与秀秀婶婶也打过招呼后几个长辈就闲聊了起来.一会张婶提议让春生和秀秀单独聊会.黑娃这时也写完作业了.于是这三老一小就到另外一间屋子聊天去了.
屋子里这时只剩下春生和秀秀两个人了.春生走到秀秀面前拉起秀秀的手,两个人走到炕上坐下了秀秀自然的把头靠在了春生的肩膀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此时在两个人的心里却胜过了山盟海誓的誓言,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倾诉.两个人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任时间流过两个人的心间.
不知过了多久,春生用一只手轻轻的搂住了秀秀的肩膀缓缓的说道,我们终于在一起了.秀秀点了点头把握着春生的手抓的更紧了.春生继续说道,再过几天我叫我母亲请张婶和你婶婶商量一下咱们的婚事好吗?秀秀看了看春生用向往的语气说道,恩,我好想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那里只有你和我永远都不分离.让我每天都可以见到你,你每天也可以见到我.
在另一间屋子里黑娃已经睡觉了.张婶三人还在聊天.只听张婶对秀秀婶婶说道,秀秀她婶如果两个孩子没什么意见咱们就找个时间把他们的婚事定了吧.秀秀婶婶一笑说道,只要春生和秀秀这两个孩子愿意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这该给的东西可一样也不能少,不能让我们秀秀的脸上太难看了,不能让人家说出我这个作婶子的对侄女不负责任随便的就把秀秀给嫁了.春生母亲立刻会意陪着笑脸说道,只要等春生和秀秀定亲的时候我就把那一万元彩礼钱送过来.张婶看了看表说道,今天已经不早了,咱们过去看看春生和秀秀聊的怎么样了.说话间张婶就去开门了.
春生和秀秀听见了开门声两个人马上分开了.一会就见张婶从外面进来了.后面是春生母亲和秀秀婶婶.张婶看着秀秀问道,秀秀你看春生怎么样呀?秀秀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说道,我全听婶婶的.张婶又问春生道,你呢春生?春生傻笑着挠了挠头,春生母亲从后面抢着说道,他当然愿意了.秀秀这么贤惠的姑娘.谁娶了那可是谁的福气.张婶接着说道,春生妈咱们回去吧,秀秀和春生他们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张婶与春生母子和秀秀婶婶又客气了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第六章张红
春生回到家后兴奋的很晚才睡.直到太阳升的老高才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想是母亲去买菜了.春生随便洗漱了一下就去找秀秀了.来到秀秀家后看见秀秀叔叔正在门外劈柴.和秀秀叔叔打过招呼后就向屋里走去了.秀秀正在厨房和婶婶一起做饭.春生看见秀秀婶婶后快走了两步来到秀秀婶婶面前叫了一声婶子.秀秀婶婶知道春生的来意就对秀秀说道,秀秀你和春生出去转会吧,这里我来做就可以了.秀秀洗了洗手就准备和春生出去.秀秀婶婶又说道,秀秀不要回来的太晚要吃饭了.秀秀答应一声就和春生出去了.他们来到了树林边小河互相诉说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下午张婶家来了一位稀客,村长.村长来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请张婶说媒,说媒的对象自然是赵大.张婶听了村长的意思当然是愿意去说.不过张婶也有顾虑,赵大奶奶刚刚过世没几天现在就去提亲怕是不太合适.可是村长说道,现在都什么年月了,那有那么多讲究.张婶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就表示这两天就帮村长到赵大家走一趟.两个人谈妥后村长就离开了.
春生和秀秀下午又来到了小河边一起漫步.春生开口说道,一会咱们一起去看看赵大吧.他奶奶刚刚去世,现在他的心情很不好我们去陪陪他吧.而且我们能在一起也多亏了他帮忙咱们也应该去谢谢他.秀秀点点头.两个人又在小河边聊了一会就向赵大家走去了.
自从奶奶去世后赵大的心情一直很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大的心情也一点一点的好了起来.他正在家里整理奶奶的遗物忽然听到窍门声就赶快出来开门.把门打开后首先进来的是春生.两个人互相打过招呼后秀秀也跟着进来了.赵大和秀秀虽然在同一个村子却从来没见过面.这是赵大和秀秀第一次见面.赵大见到秀秀的第一眼就被秀秀的美丽惊呆了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秀秀.他以前也听说过秀秀张的如何漂亮.可今日一见才知道秀秀比传说中的更加美丽.
秀秀被赵大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便把头低了下去.这时春生在旁边说道,秀秀这就是赵大,秀秀很腼腆的叫了一声赵哥.听到秀秀在叫自己赵大才回过神来,赵大答应了一声.春生又在边上继续说道,赵大这是秀秀.赵大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好漂亮呀.随后赵大招呼二人进屋坐下.进屋后赵大给春生和秀秀两人到了两杯水也坐了下来.
春生开口说道,赵大今天我和秀秀是来谢谢你的,要是没有你那一万元钱我和秀秀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再一起了.在一旁的秀秀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泪光.赵大打断春生的话说道,春生你就别说这些了好吗?咱俩什么关系.赵大看了看秀秀继续说道,只要你结婚以后好好过日子,对秀秀好就可以了.如果你以后胆敢欺负秀秀我可不饶你春生傻笑一声说道,我那敢呀,喜欢还喜欢不够呢.说话间秀秀和春生的手又牵到了一起.
赵大看见春生和秀秀这么恩爱很为他们高兴但一想起自己至今为了生意在外奔波还没有顾上给自己讨个老婆.现在就连最亲的奶奶也离开了自己.赵大不免有些失落.春生像是看出了赵大的心事就对赵大说道,咱们不要在家里闷着了出去玩一会吧.赵大你老是在家闷着我怕你闷出病来.赵大点头说道,好吧,等我换件衣服咱们就出去.
晚上三人在春生家吃过晚饭后春生送秀秀回家去了,赵大也自己回去了.刚到家却看到门口站着个人正在敲门.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婶赵大忙上前打招呼问道,张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张婶这时看到赵大原来不在家刚回来就说道,我说怎么敲门没人理原来你不在家呀.是有事快开门吧,咱们到你家里去说.
两个人进屋后赵大给张婶到了杯水随口问道,张婶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张婶喝了口水说道,赵大你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和你也已经没有联系.现在你奶奶也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不觉得孤单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知道你有本事能赚钱,可你也要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着想,该讨个老婆啦.张婶的这些话说到了赵大的心里.赵大的脸上有些难看.张婶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给你说媒的.赵打听了张婶说的这句话并没有觉得吃惊.因为赵大已经从张婶刚才的话里猜的差不多了.张婶又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是那家的姑娘?赵大摇了摇头有些尴尬的说道,不知道.张婶说道,今天下午村长来我家了,想把自己的女儿给你说说.村长说你这两年干的不错,挺有出息的.村长看你是个人才.张婶又说道,赵大村长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和村长的女儿成了亲,村长还不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赵大用手挠了挠头.张婶看赵大有些犹豫.继续说道,咱村里想娶张红的年轻人不知道有多少,就连我还给张红说过一个.可人家张红就是看不上他们这些人.你想谁不想和村长攀上亲.这次村长肯屈尊主动找我向你来提亲这是给你多大的面子.再说人家张红虽然胖了点可张的可是不难.你要是和张红成了村里人还不都高看你一眼,再者说就凭村长在村里和乡里的关系对你以后做生意也是有帮助的.
张婶说的最后这句话到是说道了赵大的心里.因为在一个生意人的眼里只要是对生意有好处的事情都好商量而且赵大也早就听说过村长和乡里领导关系都不错.要是和村长攀上亲对以后的生意定是有好处,还能在村里扬眉吐气也是件好事.不过张红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娇生惯养.赵大向张婶说道,张婶我也知道张红是个好姑娘,可她就是有点娇生惯养,我怕... ...张婶打断赵大的话说道,村长就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养的娇.而且哪个女儿再父母面前不娇生惯养,等结婚了以后做了人家老婆就好了.赵大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说道,张婶您说的是呀,村长肯主动向我提亲这是给我多大的面子我还那敢不愿意我就是怕配不上人家张红.张婶那我的终身大事就请您多多费心了.张婶满面笑容的说道,这就好了,过两天我就安排你和张红见一面.你俩要是没什么意见我看就早点把婚事办了,也省得你自己冷清.张婶和赵大又聊了一会就回家了.
赵大送走了张婶后自己躺在炕上想着自己也快讨老婆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现在说有还就来了.时间过的可真快.赵大想自己以后有老婆了是个什么样子.赵大傻傻的笑了笑就在这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沉沉睡去.
几天后赵大和张红在张婶家见了面,见面后两个人都没什么意见赵大和张红便谈起了恋爱.时间离赵大奶奶去世已经快一个月了.这天赵大被村长叫到家里吃饭.
张红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来后也坐下来一起吃饭.张红的母亲给赵大夹了一块清炖牛肉说道,赵大你和我们家张红处了快一个月了吧?赵大点点头,恩.张红母亲继续说道,那你看我们家张红怎么样?赵大微微一笑说道,张红挺好,很知道照顾我的.村长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慢慢的把酒杯放下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几分微笑对赵大说道,赵大我看你俩要是没什么意见就早点把婚事办了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忙生意家里没个人照顾可不行.赵大沉没了一会随后拿起酒杯对村张说道,叔,谢谢你对我的厚爱.赵大看了看张红又继续说道,只要张红同意那您就帮我们选个好日子吧,我们就早点把婚事办了,叔干.随后赵大对着村长做了个敬酒的姿势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村长高兴的笑了笑把杯子里的酒也一口喝了说道,好,那就这么办了.明天我就去算命的毕瞎子家,让他给你们挑个好日子.赵大又把酒重新给村长到满了.村长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道,赵大我看你们结婚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省得你们在去买了.而且住在一起,等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我们老两口还可以帮你们照看照看.怎么样赵大你愿意吗?赵大也给自己到满了酒喝了一小口.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村长的问话.而是夹了一口菜在嘴里慢慢的嚼着.沉没了好一会才缓缓的点头说道,好吧.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七章吵架
吃完饭后张红就陪赵大回家了.赵大今天可是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没办法张红只好搀扶着赵大回家.来到赵大家后赵大到头便睡.张红帮赵大盖了个被子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春生就来找赵大.因为昨天喝了很多酒,春生来的时候赵大还没有睡醒.赵大被春生吵醒后还有些昏昏沉沉无精打采的,洗完脸后才精神了许多.赵大问道,这么早来找我有事?也没什么只是来问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找你哪个朋友学开车?赵大想了想说道,那就今天去吧,再过两天我也就没空了.赵大顿了顿又说道,你去叫秀秀,我也把张红带上咱们今天顺便在城里玩一天.春生说道,好吧,那我叫了秀秀在村口等你们.春生走后赵大就去村长家接张红了.
赵大和张红两人来到村口看见春生和秀秀正等在那里.四人来到车站坐着公交车进城了.到了城里后赵大先带着春生,秀秀和张红三人来到了一个工地.工地上正在施工.赵转过头来对后面三人说道,这里要建一个钢厂,我的朋友在这里包了一个车队在这里帮忙拉料呢.
因为工地很大,赵大四人找了好一阵子才把赵大的那个朋友找到.赵大对三人说道,叫李哥.三人点了点头叫了声李哥.赵大又向这位李哥分别介绍了一下春生三人.当介绍到张红的时候李哥轻轻打了赵大一拳说道,行呀,你小子终于有人肯嫁给你了.什么时候结婚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要去喝你的喜酒.赵大笑了笑说道,一定一定.李哥又继续说道,听说你奶奶去世了.赵大点了点头,恩.李哥拍了拍赵大的肩膀示意他节哀.
这时李哥把话头一转问道,你小子找我有什么事吧?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需要哥帮忙说吧.赵大尴尬的笑了笑说道,瞧你把兄弟说的.是这样的李哥.赵大一指旁边的春生继续说道,这是我朋友春生,我想让他在你这学学开车.等考到了驾照你在帮他安排个事干你看怎么样?李哥点了点头说道,行.赵大你就放心吧,春生既然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没说的.春生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吧,考驾照的事我也包了.赵大带着感激的口吻说道,那就太谢谢你了李哥,走咱们喝点去.春生也在旁边说道,是呀李哥我要好好陪你喝两杯,今天我做东.李哥摇了摇头说道,下次吧,我现在可没空,正忙着呢.赵大和春生看李哥不去也不好勉强于是说道,那李哥你忙着吧,我们先走了,我们还有去街里买些东西.再见李哥.李哥也道,再见.
赵大四人离开了工地,走了一会就来到了街里.街里的行人的很多赵大四人到街里后有不少年轻的小伙子被秀秀的的容貌吸引时不时的有人回过头来偷偷看秀秀一眼.而且在这个偷看的人群里还有一个赵大.
四人来到来到一个买服装的地摊,秀秀拿起了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条兰色的裤子,爱不释手的看了起来.看了一会秀秀又把衣服放回了原处到最后她那一件都没舍得买.春生看秀秀喜欢,就把这两件衣服买了下来送给了秀秀.秀秀高兴的看着春生笑了笑,然后把两件衣服紧紧的抱在了怀里.张红用藐视的眼神看了看秀秀‘哼’用不屑的口吻说道,咱们去前面的百货商店看看吧,上次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件冰丝衬衫很漂亮,就是颜色不太好看.现在咱们过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其它颜色的了.
四个人朝前面的百货商店走去,对于秀秀在地摊买来的东西张红是不屑一顾的.就连秀秀和春生张红也是多少有些瞧不起的.张红对春生和秀秀的一些轻蔑举动春生和秀秀到是并没有注意到.但是赵大却察觉到了.赵大摇了摇头和三人一起进了百货商店.
在商店里张红以不匪的价格买下了那件冰丝衬衫.虽然价格不匪,但张红总算是买到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张红又买了一些其它的东西.这次出来总算是满载而归了.不,应该说是张红自己满载而归才对.不只是赵大就连春生也帮着张红拿了不少东西.买完东西四个人又在城里玩了一圈,回到村里时已经很晚了.
赵大说道,都别回家了到我家去吃吧.四个人来到赵大家后,春生和赵大来到屋里聊天,只留下了张红和秀秀在厨房做饭.可张红只是象征性的帮秀秀洗了洗菜,然后就来到屋里和赵大,春生一起聊起了天.秀秀简单的做了几个菜大家就吃了起来.赵大喝了口酒对春生说道,你每天去城里学开车就坐公交车跑家吧.来回的车票我给你出,你就好好的学吧.
张红听了赵大的话偷偷的踩了赵大一脚,给赵大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让赵大花这冤枉钱.春生吃了口菜摇摇头说道,不,不用了.我还是自己骑自行车吧我想每天来回有两个小时也就够了.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赵大无奈的说道,来咱们把酒喝了吃饭吧.说着赵大和春生一碰杯同时把杯子里剩的酒一饮而尽.便开始吃饭了.吃完饭后,春生把秀秀送回家去了.赵大也把张红送回家后自己回来睡下了.
春生每天去李哥那里学习开车,赵大一边忙着生意一边忙着自己和张红准备结婚的事.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为了躲避寒冷而飞去南方过冬的候鸟已经都陆续的飞回了北方.去年在春生家屋檐下生活过的那对燕子夫妻又回到了它们曾经住过的爱巢.这个爱巢对于这对情侣来说,不只是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更是一处它们爱情的见证.在这个爱巢里,它们从相识相恋到相爱.孕育出了第一窝爱情的结晶,一窝可爱的小燕子.
爱巢虽然有些狼狈,但还很坚固.这对情侣一回来就忙着打扫自己的爱巢,并找了一些材料加固巢穴.两只燕子忙的不亦乐乎.
今年不止是这两只燕子回来了,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还来了一只单身汗,也正在为自己搭建新房.这只燕子虽然还是单身,不过看来心情很好.时不时的还高歌一曲,非常的快乐.一转眼夏天快到了,又是燕子们孕育新生命的时节了,可是那只可怜的单身汉还没有找到自己爱情的另一半,一个愿意和它私受终生的伴侣.
这时赵大和张红已经结婚了.虽然赵大和张红比春生和秀秀相识的晚,但结婚却比春生和秀秀早,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不过春生和秀秀也已经定了亲,马上也要结婚了.定亲那天秀秀婶婶也如愿已偿的得到了那一万元所谓的彩礼钱.春生也早已经学会了开车,并顺利的拿到了驾照.李哥还给春生在自己的车队安排了一个开车的工作.
春生家这几天显得非常忙碌,因为还有几天春生和秀秀也要结婚了.春生的父亲柳老汉也从外地赶了回来,帮着儿子安排结婚的事情.春生因为车队的工作太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家里帮忙.所以春生结婚的事情大多都是有春生的父亲和母亲操办.就连春生和秀秀这几天都很少见面.
赵大在外面忙生意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赵大和张红结婚后就和张红的父母住在一起,作了个上门女婿.这天赵大把这几天赚到的钱带在了身上就坐车回家了.一进门一股发霉的味道就扑鼻而来.睡觉的棉被没有叠,脏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张红看见赵大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赵大要钱.赵大无奈只好把这几天赚到的钱交给了张红.张红拿到钱后就去邻居家打牌了.赵大看着张红的背影,一股辛酸涌上了心头.赵大吃了一些家里的剩饭就躺在炕上睡下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大在朦胧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进屋的正是张红.张红把钱输光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回来后也躺在了炕上然后对赵大说道,你自己弄点吃的吧,我在邻居家吃过了,打了一天麻将我太累了我要先睡会.
自从赵大和张红结婚以后,打牌几乎成了张红生活的全部.赵大在外面作生意不经常回家,可是一回家就会为张红的行为生闷气.赵大问张红道,我给你的钱呢.张红没好气的说道,输光了.今天的手气真背半天没开糊.明天我一定要好好赢赢他们.
赵大就是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大声对张红说道,你这是过日子吗?每天就知道打牌什么也不做.你今天居然把我今天刚给你的钱全输光了太不象话了.张红听了赵大的话也不甘示弱的说道,你这样一个小偷,上学的时候就偷人家的钱.现在又成了一个没人要的野小子.要不是我家可怜你有谁会可怜你.我看你这钱也不见得是好来的,没准又是偷来得.张红说的这些话正好说到了赵大的痛处.两个人大吵了一架,赵大一气之下就搬回了和奶奶一起住过的老屋.因为张红的父母这几天有事都不在家,所以张红和赵大吵架的事张红的父母都不知道.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结婚
一转眼春生和秀秀结婚的日子还有一天了,这天晚上春生母亲拿出了春生和秀秀的生辰八字和春生的父亲柳老汉商量着说道,老头子我想拿春生和秀秀的生辰八字到毕瞎子那里给他俩算一卦.看看咱老两口子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柳老汉把抽完的烟袋锅在炕上磕了磕说道,你这个老迷信,那毕瞎子有几回算得准了.春生母亲略代不满的说道,咋不准了.上次老马家儿媳妇怀孕,老马家的就让毕瞎子她给儿媳妇算了一卦,说是个男娃结果咋样,还不就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柳老汉不屑的说道,哎呀.那都是让他蒙上了,当不得真的.春生母亲不耐烦的说道,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去了.春生回来你告诉他饭在锅里,我给他闷上了热乎.说完春生母亲就出门朝毕瞎子家走去了.
来到毕瞎子家,春生母亲把来意向毕瞎子说了说.然后毕瞎子说道,老嫂子那你就把春生和秀秀的生辰八字给我念念吧.于是生母亲就把春生和秀秀的生辰八字念了一便.毕瞎子把春生和秀秀的生辰八字记下后,就掐着手指晃着脑袋,嘴里还振振有辞的算了起来.春生母亲把耳朵向毕瞎子靠了靠想听听毕瞎子说的是什么,可就是听不清.不过就算春生母亲听清了,恐怕她听不懂毕瞎子说的是什么.
春生家.春生回家了,一进门看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厨房抽烟就问道,爸我妈呢?哼.你妈那老迷信拿着你和秀秀的生辰八字去毕瞎子家算卦去了.说是算算啥时候能抱上孙子.你快吃饭吧,饭在锅里你妈给你闷上了.哦.春生答应着就去吃饭了.柳老汉又追问道,你明天结婚请了几天假呀?春生回答道,就明天一天,工地上的工程等着完工,工程太紧所以不能请太长时间的假.
毕瞎子家.这时毕瞎子已经算完了对春生母亲说道,老嫂子这话不好说呀.春生母亲焦急的说道,老毕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毕瞎子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老嫂子那我就说了.从卦相上来说,春生和秀秀命中无子.不但是这样,而且秀秀还是克夫相,恐怕春生也不得善终呀.这几句话说的春生母亲如同晴天霹雳,脑袋嗡的一下就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晃动.毕瞎子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就听见前面嘭的一声,不用问想也知道是春生母亲重重的坐在了椅子上.
春声母亲失了魂似的向回家的方向走着.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母亲回来的时候春生已经吃完饭了,正在洗碗.看见母亲回来了就说道,妈您回来了,毕瞎子算得怎么样呀?春生母亲好象没听见春生的问话,没有理睬春生就准备进屋.春生看到母亲脸色有些难看象是有什么事.柳老汉也看出了有些不对正要开口询问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春生问道,妈您怎么了.春生母亲已经走到了屋门口正要进屋.春生看出母亲有些魂不守舍说话时声音就大了些.果然管用听到春生在和自己说话马上回过神来了听到春生的问话就回过头来,可是她并没有回答春生的问话而是反问道,春生你请了几天假?春生把洗好的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回答道,我们车队在工地的工作太紧了,工地上的工程着急完工呢.所以李哥就给了我明天一天的假.春生母亲点了点头就进屋去了.
柳老汉随后也跟着进屋去了.春生洗完碗收拾完桌子后也进了屋.在春生进屋之前春生母亲已经把算命时毕瞎子说的话向柳老汉说了一遍.柳老汉本不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但春生毕竟是他的儿子,所以柳老汉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就对春生母亲说道,行啦.算命的事没个准别太往心里去.还有明天春生就要结婚了,这事先不要告诉他,以后在和他说吧.
春生母亲是个很迷信的人,她有心取消春生和秀秀明天的婚礼,但又一想这对春生是多么大的打击.再说春生也不会同意的.还有就是明天全村的亲戚朋友都要来参加婚礼,如果取消婚礼怎么向他们解释,总不能说因为毕瞎子的几句话就把春生和秀秀的婚礼取消吧.那也太荒唐了.春生母亲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春生.听柳老汉这么一说心想,也只好等春生结完婚之后在把这件事告诉春生.
正在这时春生进来了.春生进屋后看见母亲脸色还是那样难看,父亲也是不停的抽烟就问道,妈您到底怎么了,从刚才一回来您好象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您到是说说呀?春生母亲知道不是心乱的时候,就强打精神,把自己的心情压了压挤出一些笑容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在和你说吧.明天你结婚还要早起呢,快回屋睡觉去吧.听母亲这样说春生心里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就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这一夜是春生这一生以来最慢长的一夜.因为激动的等待是最慢长的,春生这一夜几乎没睡觉,不过他还是做了个梦,是美梦,还梦到了秀秀.
第二天春生的婚礼.春生家来了很多亲朋好友来参加春生的婚礼,当然也少不了赵大.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一只浩荡的迎亲队伍走向了秀秀婶婶家.到了秀秀婶婶家后只有春生一个人进到了屋里,其他人都在外面等.
也许是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吧.现在秀秀真的要出嫁离开这个家了,秀秀婶婶心里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了.一再叮嘱春生要好好对待秀秀.还叮嘱秀秀以后要经常回来看望这个家,看望自己.嘱咐完后,秀秀婶婶一家人恋恋不舍的把秀秀和春生送出了大门.
迎亲的队伍就在门口等着,看见秀秀和春生出来后所有人都是一怔.因为秀秀今天实在是太漂亮了.尤其是赵大都看呆了,心想自己家的张红要是有秀秀一半漂亮那就... ...
出门后秀秀回过头来看着婶婶一家人,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婶婶的眼里还有了些许泪光.以前在这个家里无论生活的快不快了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也都不重要了.真的要离开这里了秀秀心里还真是有些不是滋味.秀秀又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边的春生,便觉得无论在那里生活只要能和春生在一起生活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把新娘接了回来.结婚的喜庆在春生家整整持续了一天算是结束了.天黑了之后,亲朋好友也都陆续的离开了.赵大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心情的关系,赵大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回到了曾经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老屋睡下了.自从赵大和张红吵架之后赵大就在也没有回过张红家.张红也从没找过赵大.
今天春生一家人和秀秀都累了一天了,春生与秀秀和春生的父母聊了一会就一起回屋睡觉去了.回屋之后春生想起今天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对.今天一天母亲只有在和亲戚朋友说话的时候才有些笑容,而且笑的还很是勉强.没人理她的时候还总是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春生当然不知道母亲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毕瞎子的那几句话.心想母亲从昨天晚上回来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会不会和昨天晚上的事有关.于是就和秀秀说道,秀秀你先睡吧,我再到妈那屋去看看回来就睡.秀秀答应了一声,春生就出去了.
春生又回到了母亲屋里.春生见父母好象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就问道,妈您这是怎么了?从昨天晚上您从毕瞎子家回来您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今天一天您也是精神恍惚.妈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咱明天到医院去检查检查,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对了妈您昨天晚上不是说等我结完婚有事要和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吗?春生母亲抬头看了看春生,又看了看身边的柳老汉.柳老汉拿出了烟袋锅不停的抽了起来.抽了几口之后便点了点头示意春生母亲把事情告诉春生.并说道,老婆子该说就说了吧,早晚是要说的.而且早点说了还可以让春生自己在外面多加点小心,多注意点也就是了.

第九章受伤
春生母亲把在毕瞎子那里算命的经过和春生说了一便。春生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事情。但他知道母亲是个很迷信的人,而且此事还涉及到了秀秀。毕瞎子说的话春生到是不怕,他怕的是以后母亲和秀秀的婆媳关系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现在春生的心情非常烦乱。结婚第一天就听到这样的话,这对春生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但春生还是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劝道,妈这些事您不要太往心里去,算命的事那有个准。大不了我以后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多注意点就是了。这时春生的父亲柳老汉也说道,是呀。算命的事那能当真。要我看哪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喜的日子不要让毕瞎子的几句话扫了兴。柳老汉又对春生道,春生这事你就不要让秀秀知道了,免得她知道了胡思乱想。还有春生你对这事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以后在外面无论是工作还是做别的事自己多加注意就是了。好了春生你去睡吧。刚结婚不要冷落了人家新娘子。我和你妈也睡了。春生点了点头说道,妈我回屋了,您也别胡思乱想了。母亲点了点头。春生见母亲虽然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放松。春生心想,母亲是个迷信思想非常严重的人,这一时半会一句话两句话也很难让母亲从毕瞎子的这几句话里转变过来。以后要和秀秀一起加倍的孝敬父母,让母亲的心情尽快的好起来。尤其是不要让这件事影响到母亲和秀秀之间的婆媳关系,不能让母亲对秀秀产生偏见。春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的就回屋睡觉去了。春生走后,春生的父母也睡下了。
春生回到屋后秀秀已经睡下了,他没有打扰秀秀也没有脱衣服就躺在了秀秀旁边。毕瞎子的话对春生没什么影响,只是母亲的心情让他很担心。还有就是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让母亲对秀秀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母亲和秀秀的关系相处不好那可怎么办。春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一夜未眠。
不只是春生,躺在炕上的秀秀也一直没睡。她在憧憬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现在她终于和春生结婚了,躺在这梦想已旧的爱巢里想着今天晚上就要把自己最宝贵的贞操献给春生了,心里又兴奋,又紧张,还有些害怕。
以前秀秀不止一次听村里几个结了婚的好姐妹说过关于xing爱的美妙与神奇,那种沉浸在情欲中的快乐真是... ...秀秀当时被她们说的面红耳赤还开玩笑的骂她们不要脸。也就是从那时起秀秀对xing爱有了最初的了解和认识。从那之后她也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和春生发生爱欲的情景。
以前的梦想现在都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实,那个和春生私守终生的愿望也不在遥不可及了。
秀秀的灵魂与身体现在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全部献给春生。在秀秀的心里xing爱不止是能够让身体享受到肉欲上的满足,更是她和爱情和情感上的升华。能够把自己的初夜献给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也是自己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的标志。以后在创造出一个爱情的结晶,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宝宝。这就是秀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秀秀正在为以后的幸福憧憬着,幻想着。可是春生回屋后并没有碰她而是躺在了自己身边“睡下了”。当然秀秀并不知道春生母亲找毕瞎子算命的事情,也不知道春生的母亲现在自己的婆婆为毕瞎子那几句话心神不宁。虽然她对春生今晚的举动略感疑惑但还是没有太往心里去。秀秀带着几分欢喜,几分向往,和几分疑惑昏昏睡了。秀秀睡的很甜很甜,睡着的时候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秀秀起的很早天刚蒙蒙亮时秀秀就起来为一家人做早饭。家里的其他人也都陆续的起来了春生母亲看到自己儿媳妇的贤惠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早饭很简单就是把昨天结婚吃剩下的饭菜热了热。一家人吃过早饭后就各忙各的去了。春生骑自行车上班去了。因为昨晚的事他一夜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
春生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小河慢慢的流着却听不到流水的声音,河边生长着绿绿的青草却不见风儿把它们摆动。只有远处几个走在上学路上的娃儿边走边打打闹闹才显得这条小路不是那么沉寂。今天,天空阴的很沉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春生来到了工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香烟,瓜子和糖果给工友们发了发。工友们也送来对他新婚的祝福。一翻客气之后春生就忙着工作去了。因为工地上全是土路车又多所以工地上尘土飞扬。再加上今天阴天,太阳已被厚厚的乌云遮住所以能见度很低几米以外就看不清东西了。
春生开着车往前走。前面有一辆拉石头的汽车,因为装的太多路又不是很平。在一阵颠簸之后突然有一块石头从车的后斗里面掉了下来。这块石头着实不小。春生踩死了刹车才没有撞上石头。但仍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从车上下来后春生准备把石头搬开。可刚一下车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后面有开过来一辆汽车。因为能见度太低,当这辆汽车上的司机看见春生的汽车停在前面时想踩刹车已然是来不及了。只有把方向盘向左转,汽车刚从春生的汽车后面绕过来。也就在这时春生刚从汽车里出来。后面这辆汽车的司机看见春生后急忙一踩刹车。可是什么都晚了.春生被撞出了一米多远爬在地上不醒人事。
天空打过几个闪电之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春生的工友们用最快的速度把春生送到了医院,并通知了春生的家人。
听到这个消息后春生的母亲因为急火攻心当场就晕了过去。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吧。没办法柳老汉和秀秀只好把春生母亲也送到春生就医的这家医院。因为一时离不开人柳老汉只好留下来照看春生母亲。只有秀秀一个人来看春生。
秀秀来时春生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秀秀急忙又找到医生询问春生的伤势。医生对秀秀说道,诊断结果是肾脏撞伤,现在正在进行手术。不过你放心,病人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手术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就可以做完。秀秀听医生说春生没有生命危险便稍稍有些心安。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赵大也赶到了医院。秀秀把情况向赵大简单的说了说,并请赵大在这里帮忙在手术室照看一下。自己又跑到春生母亲的病房把诊断结果告诉了柳老汉,让他放心。可柳老汉还是担心儿子的伤势就让秀秀照看春生母亲,自己就跑去看春生了。春生母亲已经开始输液了但还没有醒过来,不过看脸色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
到了下午手术终于作完了,春生被推出了手术室。送到病房后春生还没有醒。秀秀问医生道,医生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医生说道,这是麻药的药力还没有过,很快他就会醒过来的。医生又问道,你是病人的什么人?我是他妻子。那你出来一下。秀秀和医生出去后病房里就只剩下赵大一个人在照顾春生了。
来到病房外面医生对秀秀说道,病人受伤很严重,撞伤给他造成了肾脏衰竭。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终生失去了性能力,而且以后还不能做过重的体力劳动。秀秀听到了这个消息脑袋瓮的一下,心里一紧差点没坐在地上。不过她知道现在无论如何她都要坚强下去。秀秀努力的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情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医生走后秀秀又回到了病房。秀秀把春生的病情告诉了赵大,赵大想了想说道,春生的病情还是不要让春生父母知道的好。他们二老要是知道了春生的病情怕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现在春生母亲还不知道醒没醒过来,就是醒过来要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呢。柳叔现在虽然没什么事,可是一家人突然有两个病到恐怕在坚强的人也是承受不住的。要是他知道了春生的病情也一病不起那可怎么是好。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吧。有什么事咱们一起商量我这几天就不去跑生意了等春生出院再说。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章单身汉
傍晚的时候春生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医生说春生需要多休息不能有太多的人打扰他。于是就只有秀秀一个人留了下来。赵大一个人出去了,出来后赵大来到了春生母亲的病房。春生的母亲这时也已经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吵着要去看春生。赵大说道,柳婶医生说春生现在需要多休息,不许有太多的人打搅他。再说您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让春生看见了还不是让他担心。这样对春生的病情反而不好。我看您还是等病好了在去看他。柳老汉也在旁边说道,是呀。还是等你的身体好一些在去吧。春生母亲听他们的劝告也对,也只好这样。自己只有先专心养病等把病养好再去看春生。柳老汉又说道,赵大你先帮忙照看着点你柳婶,我过去看看春生。赵大说道,好吧您去吧。
柳老汉来到春生的病房外,因为医生说不能打搅,要让他多休息。所以柳老汉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里面病床上躺着的儿子。在不知不觉中这位坚强的老人已经落下了眼泪。
一个月过去了,春生家屋檐下那两只燕子夫妻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雌燕已经产下了两枚蛋。每天雌鸟在巢里孵蛋,雄鸟就出去觅食。一会雄鸟就叼着一嘴的昆虫飞了回来把嘴里的昆虫喂给雌燕吃。好一对另人羡慕的情侣。但是它们的邻居离它们不远的那只单身汉雄燕看起来过的并不怎么样。因为它还没有找到一只愿意和它白头偕老的雌燕,不过它并没有放弃努力。每天执着的为每一只路过的雌燕展示着自己的歌喉
春生受伤虽然和赵大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春生这份开车的工作却是赵大一手安排的。现在春生出了这样的事赵大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春生,所以赵大这一个月来连生意都没有去打理一直再帮忙照顾着春生。这天赵大刚刚起来正准备去医院看望春生。刚要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张红的父母走了过来。
三个人进屋后,张红的父亲先开口说道,赵大我们也知道有些事是张红的不对,不过我们也说过她了。可是你一走就是两个来月不回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你真的不想和我们家张红过了吗?这时张红的母亲插花道,老头子你说什么呢。这小两口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和那能当的真。赵大呀你还是收拾收拾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赵大沉没了好一会才缓缓的说道,爸妈我也知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现在春生家里出了事我这个做朋友的不能不管。我想等春生出院了我在回去吧。张红父母一听赵大还和他们叫爸妈,而且还答应等春生出院了就回去,总算放心了也就没太勉强赵大马上就和他们回去。
三人一直聊到了快到中午张红的父母才离开。赵大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心想现在秀秀应该回家来做饭了。这一个月来秀秀又要在医院照顾春生母子,又要回家给一家人作饭。每天家里医院两头跑也是够辛苦的。不如去春生家帮秀秀把作好的饭送去医院,让秀秀在家好好休息一会。于是赵大打定注意后出了门就向春生家走去了。
春生虽然受伤很重但毕竟年轻恢复的很快,现在已经行动自如了只是没什么力气。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反到是春生的母亲因为岁数大了再加上对春生的牵挂病情总是时好时坏,直到春生能走动了来看过她一次春生母亲的病情才慢慢好起来,医生说再过几天也可以出院了。
春生看过母亲后回到自己的病房心想,秀秀这些天也太累了。白天做饭送饭晚上还要留下来照顾自己,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秀秀。而且赵大这些天为了帮着照看自己连生意都没有顾得上打理这也让春生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现在自己好的差不多了就想回家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让秀秀能多抽出点时间休息休息。也让赵大赶快去忙自己的生意,不要老是麻烦人家赵大留在这里照顾自己。春生打定注意收拾了一下就回家去了。
秀秀现在心情很复杂。她对爱情的升华,爱情的结晶,想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的梦想都随着春生的这场车祸破灭了。在春生出了车祸之后没人的时候她总是问自己,这就是自己的命吗?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来到婶婶家后,除了春生哥几乎没有人再对自己好。现在终于和春生哥结婚了,可结婚第二天春生就出了车祸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老天对自己怎么这么不公平。她不甘心命运对她的安排,可不甘心有什么用呢?连医生都说,能保住命就已是很难得了。至于他性能力以现在的医学是很难治好的。不过秀秀一想起自己和春生的感情也总是安慰自己只要能和春生永远的生活在一起别的也就无所谓了。可是每当秀秀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时她体内那股来自原始本性对情欲的渴望每每不在焚烧着她。
(作者感想)我想一个女人在没有结婚之前对于xing爱是很有矜持的。因为婚姻对于一个未婚女人就好象是一道心理防线。认为在没有结婚之前就和男人发生性行为,即便是自己的男朋友那也是难以接受的。可是一旦女人结了婚这道心理防线就会被彻底摧毁,认为性行为对于一个已婚女人来说那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当然我想这个前提应该是和他们自己的丈夫吧。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大概婚姻这道心理防线早就不复存在了吧。
今天早上还是个艳阳高照可时进中午天却突然阴了下来,天气也开始变的闷热。秀秀坐车回家,下车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回到家后没有休息就开始做饭,又因为天气闷热一会就出了一身汗。秀秀实在热的受不了了就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件短裤。
秀秀正在揉馒头的时候赵大进来了。赵大一进来就看见秀秀那一双暴露在空气中美丽的双腿,修长的手臂,呼吸时感觉到秀秀身上散发空气里的淡淡体香无不刺激着赵大身体里最原始的本性与冲动。他曾经把张红和秀秀做过比较可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品张红都比不上秀秀,秀秀的贤惠和美丽也是张红根本没法比的。秀秀在手忙脚乱之中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可是赵大看着秀秀那近似透明的背心里那胸前的起伏,那高耸的乳防,迷人的乳韵,坚挺的乳投正迫使着赵大的血液循环加速,心跳加快,理智以被摧毁的所剩无几。道德低线也将要被燃烧的欲望无情的跨越。赵大的理性与感性正在他的身体里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撕杀渐渐的,渐渐的,理性被感性的洪水吞没了.赵大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体内的欲火正迫使他一步一步走到秀秀身后。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秀秀,双手疯狂的抚摩着秀秀的乳防,鼻子里喘着粗气,嘴巴贪婪的亲吻着秀秀的脖子还不停的说着,秀秀我喜欢你,秀秀我喜欢你... ...
春生家屋檐下那两只恩爱的燕子夫妻中的雄燕出去觅食了,雌燕留在巢里孵化小鸟。这时它们的邻居那只可怜的还没有找到伴侣的单身汉看见雄燕飞出去觅食了,就飞过来和雌鸟偷情。也许雌鸟是一个淫娃荡妇,也许雌鸟怕反抗会伤到巢里还没出生的燕宝宝。当单身汉飞过来要和雌燕偷情时,雌燕并没有反抗而是顺从的和单身汉行了夫妻之理。也许以我们人类的认知还无法解释燕子的这种行为吧。

第十一章命运
秀秀想反抗但手却没有动,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有一丝害怕一丝羞愧和一丝肉体上的满足。秀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住了,双手用力的 抓住自己双腿。被抓的地方已经被抓出了深红的血丝。秀秀此时的表情也很复杂似是在享受又似是在挣扎,她紧闭着双眼泪水如潮涌般喷洒而出,她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嘴唇已经被咬破了,血从嘴角慢慢流了出来。在秀秀的脸上泪和血混合成了血泪正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前面的面板上,血泪滴落在面板上之后迅速的和面粉融合在一起。融合了血泪的面粉迅速由白色变成了血红色。随着血泪从秀秀脸上一滴滴的落下面板上血红色面粉的面积也一点一点的扩大,这一点点扩张的血红色面粉也正一点点变的更加狰狞更加恐怖起来。秀秀哭了但却没有声音,有的只是哽咽。她想反抗,因为她爱春生,春生是她生命中的一切。但秀秀却没有反抗,因为秀秀身体里最原始的那种对xing爱的欲望阻止了她的反抗。在她的大脑里也进行着一场理智与情欲的斗争。到最后身体对情欲的渴望战胜了理智。她贪婪的享受着赵大的抚摩,沉浸在男女之间的情欲当中。享受着这没有爱情的肉体上的快感,她享受着,享受着... ...正在这时春生回来了。
春生回来了。他看到了自己难以相信的事实,看到了他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一切,看到了自己最爱的妻子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春生呆立在门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一切还是发生着。赵大和秀秀完全沉浸在情欲的梦幻当中并没有注意到春生的到来,春生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但最后还是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 ...一步... ...的向屋中二人走去。虽然走的很慢但终有一刻会走到二人身边。
那只单身汉雄燕刚飞过来正在和雌燕偷情,这时雌燕的丈夫雄燕突然飞回来了嘴里还叼着几只昆虫,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在和单身汉偷情便不顾自己嘴里的昆虫一只一只掉了下去疯狂的鸣叫着咆哮着冲向了正在自己巢里和自己妻子偷情的单身汉。单身汉也发现了雄燕的到来,它张开了翅膀张开了嘴巴嚎叫着准备迎战。
春生终于走到了二人身后,因为是大病出愈在加上怒火攻心春生的脸已经变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十根手指也变的冰凉。春生慢慢的举起了颤抖的双手一手抓住了赵大的衣服一手握拳打在了赵大的头上。赵大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更是吃惊不小。发现春生正用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赵大这时也从疯狂的情欲当中清醒过来。秀秀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回过头来看到愤怒的春生双腿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这时秀秀的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就像一个一个在绝望中失去灵魂的躯体。两只眼睛呆呆的看着前方。赵大看着春生想解释什么却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春生的身体在颤抖,心中的理智也在正被怒火一点一点的燃烧待尽。突然春生抓住了桌子上的水果刀刺向了赵大的胸膛。
这时雄燕和那只单身汉已经纠缠在了一起。雌燕被挤出了巢穴飞到了屋檐上向着巢里不停的叫着。不止是雌燕就连雌燕一直精心孵化的那两枚还没出世的鸟蛋也被挤了出去掉在了地上摔破了,里面的雏鸟已经基本成行掉在地上后动了几下便失去了生命。雌燕看到两枚碎蛋壳里的两只雏燕的尸体也变疯狂了。飞到了地上向着两只雏燕叫了几声,又飞回到屋檐上向着巢里叫了几声。意思好象是在告诉自己的丈夫不要打了,它们的孩子已经摔死了。可是雄燕那还管的了这些,雌燕的哀鸣也只是让它和单身汉战斗的更加激烈。
春生和赵大也已经纠缠在了一起,春生双手握着尖尖的水果刀。赵大则紧紧的抓住春生的手腕。春生用力把水果刀刺向赵大,而赵大的双手也努力的抗拒着春生手中的尖刀。两个人争斗的非常激烈把刚才秀秀揉面的面板和下面的桌子碰到了,面板上的擀面杖也掉在了地上。春生因为大病出愈本就没什么力气,再加上怒火攻心所以力量远没有赵大的力量大。被赵大一步一步的向后推着走。突然春生一脚踩在了掉在地上的擀面杖,脚下一滑就仰面跌倒了。因为赵大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春生的双手在春生的带动下赵大也向前摔了下去。正好趴在了春生的身上。不知怎么的赵大感觉到躺在身下的春生到下后就不动了,而且手上一热有种粘粘的液体流到了手上。赵大赶快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看,不止是自己手上春生的手上也有这种液体。这种液体不是别的正是从春生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地上的春生胸前赫然插着那把水果刀已经断气了。秀秀看着瞬间发生的一切终于从发呆的状态下清醒过来,飞快的爬到了春生的尸体旁抱住了春生发出了这世界上最悲惨的哀号。赵大这时也惊呆了不相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倒退两步脚一软也瘫坐在了地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大慢慢的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秀秀也已经不哭了从刚才的悲伤当中又变成了发呆。清醒后的赵大飞快的爬到了秀秀身旁,跪在秀秀旁边拉着秀秀的胳膊说道,秀秀你跟我跑吧,我会对你好的。你嫁给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秀秀的眼神从发呆变的懊悔,绝望,悔恨。她恨赵大,恨赵大对自己做的一切。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居然顺从的接受了这一切。要不是自己对春生的不忠,春生就不会... ...秀秀绝望的看着插在春生身上的那把水果刀,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把刀拔了出来。赵大还在不停的说着,秀秀你和我跑吧,我会对你… …突然赵大两眼发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口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秀秀把从春生身上拔出的水果刀插进了赵大的胸膛。赵大也倒在了血泊之中,静静的闭上了双眼。秀秀再一次把水果刀从赵大的身上拔了出来,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懊悔,绝望,悔恨,有的只是痴呆的傻笑,对着这把夺走了春生和赵大的生命的水果刀傻笑。然后她慢慢的,慢慢的把这把水果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秀秀轻轻的躺在了春生胸前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死对秀秀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门外一阵狂风吹过,打了几个闪电,天空的乌云阴的更沉了,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雄燕和单身汉的战斗越发的激烈了,雄燕已经有些开始招架不住了,突然雄燕反应慢了一步一只眼睛被单身汉啄瞎了。雄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被单身汉从自己的巢里推了出来掉到了地上扑腾了几下翅膀就静静的死去了。单身汉拍打着翅膀,歌唱着胜利的凯歌飞向了远方。雌燕飞到雄燕的尸体旁边悲伤的鸣叫着。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可是雌燕并没有飞走,也许它自己死去的孩子,也许它忘记了自己留在雨中的危险,也许这一切也只是也许… …
大雨过后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具雌燕的尸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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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断裂全文阅读 作者:秦岭

断裂全文阅读 作者:秦岭 《断裂》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断裂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序    

杨显惠
秦岭的长篇小说《断裂》是一部有创意和深度的作品。
我在《文艺报》撰文分析秦岭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时说过,对于秦岭的创作,我始终充满期待。这是因为在更多的作家总是习惯于追风逐浪,迷恋时尚的情况下,秦岭始终坚守着自己,保持着自己的创作个性和追求,并不断凸现具有自身特点的创新意识和探索精神,这也是他的小说总是受到读者关注的根因。他的长篇新作《断裂》,再次满足了我的某种期待。
阅读《断裂》带来的快感,可以用"酣畅"两个字来概括。据了解,这部小说在出版之前,其中的一部分曾在发行量位居同类期刊之首的《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专号上隆重推出,并引起了一些专家和读者的关注。在当前长篇小说泛滥成灾、泥沙俱下的情况下,一部作品能够引起专家和读者的双重关注,我认为是奢侈的、也是弥足珍贵的事情,这样的小说首先是货真价实的,是值得反复品味的,是可以和书架上的优秀图书摆放在一起的。
经典现实主义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其批判性,批判的力度源于小说对社会存在问题暴露的深度。我认为,《断裂》是一部具有自省意识和现实批判意义的力作。《断裂》不单在讲述故事,它所承载的具有象征、寓言、批判意味的"干货""硬货"全部夹裹在故事的腠理和骨髓里,有些甚至隐蔽在矛盾的背后或者故事浓荫之中。这注定了它不是浮光掠影的,而是厚重深邃的;不是快餐式的,而是余味悠长的。这就激发了读者急于探求、寻觅的欲望,这是秦岭的创作一贯表现出来的"拿人"之处,他的招数往往使读者欲罢不能。小说中的主人公卞绍宗是个优秀大学毕业生,有着坚定的理想信念和远大的抱负,为了实现人生的价值,他不惜抛舍珍贵的爱情,毅然决然地来到了条件艰苦的九十里铺当中学教师,但是,基层权力支配下的教师价值观的缺失、功利思想对教师灵魂的剥蚀、严酷的生存环境给教师造成的心灵伤害以及严重的"三农"问题对农村教育的侵袭,彻底打碎了他的青春梦想,他开始了试图委身权贵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借助乡党委书记栾建民、初恋情人周筱兰等各种可以利用的力量投机官场,并千方百计在上层矛盾的旋涡里巧妙周旋。在官场的碾轧博弈中,他一步步得到了升迁。值得一提的是,他谋取权力、大肆授受贿赂的过程,也是他想方设法为九十里铺的脱贫、发展与进步疲于奔命、辛勤工作的过程。他用受贿所得为瘫痪在床的父亲治病的同时,又不忘资助农村贫困生;他与情人周筱兰利用一切机会纵情,却又不忍心与一个中学生妓女纵欲;美丽妻子的红杏出墙给他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却在善良的小保姆那里发现了底层女性难得的人性之美。卞绍宗最终登上了清谷县权力的顶峰,与此同时,九十里铺的建设与发展也在他的"支持"下达到了历史最好水平,也就是说,他远大抱负的最终实现,是以攫取权力为前提,以丧失人格为代价,以扔掉尊严为条件,以藐视法律为背景的。最后,伴随着由他挂帅的豆腐渣工程--爱民桥的断裂倒塌,卞绍宗的违法犯罪问题也浮出水面。主人公最后选择了自杀,在遗书中,他请求把自己的尸体埋在为之奋斗过的九十里铺。法律对他犯罪行为的定性且不赘言,而九十里铺的老百姓对他的自杀所持的不同态度,才是最值得思考的。故事的深刻性和现实意义,在于功过是非背后的社会反思和人性的多重思考。
《断裂》给我的感触很深,特别是小说所蕴涵的丰富的信息量,常使我的思考陷入沉重和纵深。这几年,我或多或少地看过一些所谓的官场小说,品读过一些相关的评论。我发现,有些官场小说的主题要不是过于集中在权力和金钱对知识分子人格和价值观的摧毁上,那么必然是在不遗余力地反映现实官场生活对人性的消解和腐蚀,更有一些所谓官场小说,与那些流俗的言情小说一样,类型化或程式化特征十分明显,基本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独创和人文精神。有人简单地把《断裂》划入官场小说范畴,我认为不尽准确,而有的评论家在报刊撰文给其冠以反腐小说,我觉得更有些牵强附会。秦岭确曾写过一些官场小说,如发表在《钟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期刊并被多次转载的《难言之隐》《狗坟》《打字员盖春风的感情史》等,这些小说用漫画、夸张、反讽的手法,揭示了官场各色人等在潜规则中困惑、无奈、尴尬、迷茫的生存景象。而《九十里铺》绝非简单意义上的官场小说,充其量含有一些官场文学的元素而已,它超越时下官场小说的地方在于:首先,作者主要展示的是当代青年在物欲社会的心灵演变史,它没有停留在官场的表象上,而是以官场、城市、农村、家庭为背景,以精神的变化和情感的走向为线索,多角度切入人的精神和灵魂,全方位反映人的精神追求与现实利益之间的矛盾。其次,主人公善与恶、荣与辱、崇高与堕落的交织,不仅仅来自官场,本质上源于精神与物质、清高与欲望、权力与利益之间无法回避的、牢牢凝结在一起的矛盾,从而构成了他的人生链条,那就是从坚守信念,到迷失自我,再到放弃操守,牟取金钱和权力,回过头来又利用权力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直至自取灭亡。再次,《断裂》显然摆脱了官场小说的习惯视角,譬如,主人公妥协于现实,却并没有完全随波逐流,灵魂被污染却没有丧失心灵的原则,权欲、肉欲和物欲在吞噬他精神的同时,却一直保持着一颗善良、悲悯的心。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双重"人格的人,是很痛苦的,我们可以想见卞绍宗复杂而备受煎熬的心路历程,当人生的价值需要靠谋取权力来实现的时候,我们就不难为卞绍宗每一次痛苦的抉择和精神上的断裂找到答案。第四、小说给以孔令谋为代表的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国知识分子、以劳模"父亲"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的主人、以校长庞社教为代表的中国农村贫困地区教育工作者、以甄芹芹为代表的农村个体户、以小乖乖为代表的卖身贫困生等各阶层"角色"提供了"登场"的机会,构成了奇异而逼真的现实世风、世相、世貌,把对中国各阶层人物命运的思考置于了一个更宽阔的社会背景下,使作品有了更强的现实意义。这些可圈可点之处,在普遍意义的官场小说中是看不到的,这再一次证明了秦岭思考问题的独特性和提炼素材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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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第一章:最后的鸳鸯浴(1)    
在我看来,一个作家拥有才华固然重要,而具备独特的视角比拥有才华要重要得多。视角独特了才会有超乎他人的发现,如果视角和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区别,光凭才华,写出的东西只能是大路货,很快会被岁月湮没,被读者忘记。秦岭的小说之所以被文坛称道,最根本的,在于他善于发现。我最初注意秦岭的小说是他的《坡上的莓子红了没》(《新华文摘》2006年第4期),小说里的阿婆浓缩了中国劳动妇女吃苦耐劳的美德、顽强的意志和坚韧的精神,无论旱年的灾情严重到何种程度,她都要把民歌奉献给所有的庄稼汉,给他们以心灵的安慰。在这篇小说里,作者自觉跳出了一般作家固有的乡村叙事模式,避开乡村政治的博弈,站在中国农村社会转型期的时代高度,从自己的农村生活体验和乡亲日常的凡俗生活出发,用细腻的描写和跌宕起伏的情节,把自己满腔的理解和深切的体恤倾注于每个角色,读来震人心魄。他创作的《绣花鞋垫》(《中篇小说月报》2003年第11期)、《不娶你娶谁》(《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3期)、《弃婴》(《小说选刊》2006年第10期)《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小说月报》2006年第2期)《烧水做饭的女人》(《作品与争鸣》2006年第5期)《皇粮》(《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11期)等一系列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同样是以独特的发现和对生活反习惯的重新解构,使大家在嘈杂纷乱的文坛,有幸听到了秦岭式的足音。秦岭在《断裂》的主题开掘和艺术探索上显然继续秉承了他在农村题材小说创作中的诸多优势,并揉进了他的城市生活积累,使小说在背景铺设、情节设置上显得严丝合缝,不留痕迹,特别是主人公从九十里铺挣扎出来,最后又魂归九十里铺,其象征性真是意味深长。卞绍宗的悲剧不只是卞绍宗个体的悲剧,他渐进式、反复性、矛盾性的心路历程,很容易引发读者对自身、对现实和对社会陷入严肃深入的思考。
秦岭长期在官场生活,又有在农村生活和工作的经历,他还一度从事过理论研究工作,写过大量的社科类理论文章,而理论研究是离不开理性思考的,这是作为一个成熟作家难得的优势。正是这些人生体验,再加上他在开掘主题上习惯于剑走偏锋,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剑剑见招,从而成全了秦岭小说的过人之处。需要提醒的是,剑走偏锋只是一种创作的招法,不一定在作者的所有创作中都能行得通,我相信,秦岭会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2007年12月于省城
第一章:最后的鸳鸯浴
原清谷县县长卞绍宗被"双规"的前一天晚上,还在远离清谷县的省城,和他的初恋情人周筱兰陶醉在缱绻、缠绵的温柔乡里。从浴盆里蒸腾而起的水汽像朦胧的、迷离的、多彩的晨雾,轻柔地包裹着一男一女两个共浴的人儿。卞绍宗脸上写满了轻松和愉悦,但周筱兰一眼就看出,卞绍宗是装出来的。卞绍宗的脸憔悴了许多,而表情的背后,掩藏的分明是不易察觉的忧郁和愁绪。周筱兰说:"又是为九十里铺大桥坍塌的事情吧,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别往心里去了。既然有了结论,这一页迟早会揭过去的。"
卞绍宗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周筱兰慵懒地依偎在卞绍宗的怀中,像是坠入一个寻觅已久的梦境,周筱兰有意把气氛调节一下,注视着卞绍宗的眼睛,喃喃吟诵着什么。卞绍宗侧耳听来,竟是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倒是无晴却有晴。"卞绍宗心中突然一阵感动,怜惜地轻抚着周筱兰瀑布似的黑发,搬过周筱兰的身子,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也是欣然吟来:"菱叶紫波荷颤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吟罢,卞绍宗暗吃一惊,诗是好诗,惟有其中的"落水中"三个字,暗暗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经。本乃无意想起,却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示。
周筱兰听得出来,他吟的是白居易的《采莲曲》,就柔柔地掐了他一把,话语中也带了一股柔柔的气:"看把你个臭男人美的,谁碧玉搔头落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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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第一章:最后的鸳鸯浴(2)    
卞绍宗努力笑着,说:"好好好,那就将古人的"碧玉搔头落水中"改成"夫君美眷浴盆中"吧。"
一个"夫"字,再加一个"眷"字,平添了几份暧昧的亲情。
"丁铃……"。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这个看似极其普通的长途电话并没有惊醒卞绍宗这个中年男子缠绵悱恻的春梦。电话那头是清谷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卞县长,您好!下午接到地区行署办公室通知,明天下午两点半,请您参加整顿小煤窑问题的会议。下午我就给您打了电话,想给您汇报一下,但是您关机了。"
卞绍宗尽管有些不悦,心里反而塌实了许多,他以为又是"爱民桥"--九十里铺大桥坍塌的事情呢。为了处理九十里铺大桥坍塌事宜,一个月来,他掉了足有十斤肉,身子一下瘦削了许多。对于这起重大事故的初步结论,地区、县里的统一口径是遭遇五十年不遇的山洪所致,这个结论足以保全上上下下的面子。天灾是真理,可以使"爱民桥"的质量问题绕得很远,甚至忽略。绕开质量问题,固然保全了全县各级领导的面子,对于卞绍宗来说固然是侥幸,但"爱民桥"的坍塌,毕竟是他心中的隐痛。他隐隐觉得,有一场比山洪更大的袭击,正在某个遥远的角落蓄势待发,如果倾泻过来,淹没的将不是各项工程,而是他的骨肉之躯。他像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渴望脱身。夜长了,必然梦多啊!
卞绍宗说:"小煤窑的事情由孙副县长分管,让他参加不就得了。我在省里,过两天才能回去。"事实上,这次来省里争取扶贫资金,该跑的厅、局基本都跑完了,按理说今天就可以连夜赶回去,他之所以想晚两天再打道回府,主要是想多陪陪周筱兰。为此,他给随同前来的各部门的头头们都发了话,让他们到省城逛两天再返回清谷。不少头头在省城有亲戚,有的子女在省城上大学,乐得大家直夸卞县长以人为本,体慰下属。
那头说:"通知说,今年整顿小煤窑,考虑到从中央和省上都很重视,因此要求县政府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都得参加。"
卞绍宗只好说:"那好吧。"略一思索,又补充说,"你们抓紧时间给我起草一个汇报材料,要把握好角度,既要体现省里和行署的精神,又要密切联系好我县整顿小煤窑工作的具体实际。"然后沮丧地关了机,苦笑一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这些年,各县的小煤窑不是瓦斯爆炸、就是井下塌方,每次都得死好几十人,最初从县到地区还可以捂一捂,现在看来上面要动真的,下面也就一片风声鹤唳。
正如政府办主任在电话中所言,在这之前,卞绍宗本来是关机了的。进盥洗室前他又开了一次机,他预先给随同来省城的几个基层部门的头头、他的司机、秘书分别打了手机,把有关的事项又叮咛了一遍,免得他们主动把电话打到盥洗室来,就在这时周筱兰从盥洗室撒娇似的的轻唤:"宝贝儿,你公事再忙,也不能带到我家来啊。"此时的周筱兰,早已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雪白的身子丰腴而细腻,在粉红色浴帘和淡绿、鹅黄光晕的映衬下,像一株出水的芙蓉。精巧的浴帽边沿,有几缕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调皮地从耳后探出来。两只眼睛大而亮,根本不像三十八岁少妇的眼睛,闪烁着只有初婚小媳妇才有的光彩和亮泽。
卞绍宗早已记不得是第几次和周筱兰幽会了,反正每次来省城开会、争取资金、洽谈项目、参加活动,期间别的事情可以暂时推一推,放一放,惟独和周筱兰见面是他心里暗自铁定的雷打不动的重要议程。只有和周筱兰在一起,他才能感觉到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干部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复杂而隐晦的,包容了情感、友谊、xing爱、本能等等太多的内容和内涵。而这次见面,他心中多了一些更为复杂的成分,也许,这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其实,连也许都不可能了,根本没有什么也许,分明是永远的分别。
卞绍宗不可能告诉这个女人哪怕一丁点的秘密,所有的秘密大概会在他即将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天,像原子弹一样在小小的清谷县上空爆炸,腾升而起的蘑菇云,瞬间扩散到全地区、全省乃至全国,于是,将有一条国人似曾相识的反腐新闻跃上媒体的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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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第一章:最后的鸳鸯浴(3)    
"清谷县县长卞绍宗外逃美国,之前已经向境外转移大量资金……"
对老百姓来说,此类新闻早已司空见惯,耳朵里恐怕早就听出了老茧。假设新闻主角不是他卞绍宗,应该不存在什么新鲜感了。报载,近年来,国内党政机关、国有企业、金融保险领域携巨资外逃的大小官员达四千多人,涉及资金几千个亿……卞绍宗在这四千人里面,实在是九牛一毛。拔掉一根毛,牛的感觉可能是一瞬间的不经意的痉挛,但是对清谷来说,可能比唐山大地震的影响还要巨大,余波何年才能过去,恐怕只有流失的岁月最清楚。一切都已周密策划过了,妻子苟盛梅早已从美国趟好了外逃的途径和渠道,举家远走美国的条件已经成熟,特别是"爱民桥"的坍塌,他觉得远走高飞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下一步,用工作术语讲就是狠抓落实了。在这特殊的时刻,他表现得释然而又恬然,谁也料想不到卞县长几天内将来会有惊天动地的大动作。他照样在忙忙碌碌地主持着县政府常务会、全体会以及各种专题性会议,照样深入基层部门、乡镇、街道检查工作,发言和讲话照样不紧不慢,脚步照样从容沉稳,脸上的表情照样是思索中还夹杂着些许的忧患,蕴涵着一种最可宝贵的责任意识和使命意识。这是优秀的领导同志十分普遍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人容易想到他们和全县几十万老百姓的关系。
在盥洗室里作爱是他们每次见面必不可少的首要乐章,之后在周筱兰的卧室共度云雨,才是他们整整一天或者一个夜晚的xing爱主题。浴罢,周筱兰给卞绍宗套上了一件全新的睡衣,来到客厅。两人像两只被太阳晒晕晒舒服了的小猫咪,放松地斜躺在沙发上。周筱兰冲了两杯咖啡,给卞绍宗点燃的是红中华牌高档香烟,而自己抽的是摩尔。
红中华是周筱兰特意为卞绍宗准备的,她知道卞绍宗喜欢也习惯了吸这个牌子的香烟。卞绍宗不像她丈夫冯必达,老爱吸外国香烟,外国香烟其实并不见得比中国香烟好到那里去,但是在生意场合,外国香烟也像一种身价似的,有一种别样的超俗的意味。事实上,红中华比许多外国香烟强多了,一包好几十元,牌子又硬,质量又好,口感又佳。但因了国字号,冯必达就不怎么接受。周筱兰对此当然不屑说什么。冯必达尽管位居公司总裁,但是他身上落于俗套的,何止对一支香烟的认识和理念啊!
在卧室里,周筱兰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再一次为卞绍宗盛开。"我觉得,你这是最棒的一次!"事后,周筱兰亲吻着他的眼睛说。
卞绍宗笑了,吻着她的眉,不说话。
"盛梅在美国那边,她一切好吗?"
"还好吧,她刚回国内探亲。"
"这几天,把公事安排妥了,腾出时间,得好好陪陪她啊!"
"好的。"卞绍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你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去你早先工作过的九十里铺中学看看,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感受一下那里的空气和风,这个想法很强烈,很执著,那是你踏上社会的第一站,我不知道九十里铺于我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去看看,只是担心会给你带去不便。有机会,你能带我去那里看看吗?"
"机会?"
"是的,没有机会了吗?"
"……当然有的。"卞绍宗的回答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慌乱。
卞绍宗没想到,厄运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一回到清谷,等待卞绍宗却是"双规"。卞绍宗更没有想到,在盥洗室接到的那个电话,居然是自己被"双规"的信号。卞绍宗当时就抱以苦笑,苦笑中还有几分自嘲。在官场摔打这么多年,关键时刻,思维和判断竟也像九十里铺大桥一样,不经意间就会断裂坍塌。
一县之长被"双规"的消息迅速由清谷县城传到了周筱兰提到的九十里铺中学,仿佛是从县城发射到九十里铺的一枚巡航导弹,使整个的九十里铺乡颠簸了起来。卞县长被"双规",使九十里铺中学教职员工的心情十分地复杂起来。一个堂堂县太爷的倒霉,居然使一个普通的农村中学的教师们心情复杂起来,这故事在老百姓的口头文学中,就多了几分神秘和传奇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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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第二章:农民校长(1)    
如果翻开卞绍宗的档案,白纸黑字,卞绍宗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九十里铺中学。
第二章:农民校长
九十里铺实在是太穷了。当年的大学生卞绍宗没有想到故乡清谷县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卞绍宗第一次和九十里铺亲密接触是大四那年去那里参加大学生社会实践锻炼。
卞绍宗先是拿着西北师大开具的介绍信,坐火车到清谷。在清谷县教育局换取开往九十里铺中学的介绍信时,他以为局长苟长利会接见一下他这位学生领袖的,后来才发现大小局长连一个影儿都没有,只有各科室的办事人员在坚守岗位。卞绍宗一开始有些纳闷,后来才搞明白,眼下面临大中专学生毕业分配,前来跑关系的学生、家长太多,头头们都以深入基层的名义躲起来了。
在教育局换完介绍信,卞绍宗坐上长途班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九十里铺。那是个六月的正午,日头孤独而且傲气地悬挂在天上,往地面上喷射着干燥而浓烈的火焰,田野里的麦苗早被晒干了,干瘪的麦穗在炙热的风中,颤巍巍的伸展着清瘦的脖子,像被渔民撒在岸边的一条条小鱼,焦渴地大张着嘴巴,垂死地盯着空旷的苍天和空旷的大地。车厢里拥挤不堪,尽管开着窗户,仍然被散发着汗馊味和体臭的山民们塞得有些令人窒息。谁也不可能有闲情关注他,关注他这个穿着还算体面的优秀大学生。他被挤在车厢最后面,此时此刻,他觉得他非常渺小,渺小得基本被人忽略了,谁也不可能知道他这个大学生会给山村带来什么,对这里的经济发展和教育意味着什么。
但是,当他以全新的姿态站在九十里铺中学的讲台上的时候,一如在死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冲击而起的浪花和涟漪久久地在校园里、在师生的心目中缭绕。
卞绍宗创下了九十里铺的许多第一:第一个来九十里铺的大学生,第一个来九十里铺的城里人,第一个在这里参加社会锻炼的青年,第一个用标准普通话教学的教师,第一个……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抓紧一切机会,白天给学生讲课,晚上和全体教师座谈、交流从高等学府学来的教育教学方法和理论。卞绍宗就像一扇通向现代教育的窗口,大多数教职员工通过他,才知道现代教育学、教育心理学这些陌生的学科竟然有着如此神奇的力量,才知道创新性教育教学模式的巨大威力。学生们在听他讲课的时候,一双双山里娃特有的纯真、狡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漏听一个字、一句话,这使卞绍宗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感到了肩上担子和责任。
校长庞社教说:"卞大学生,你这次到我们这里来搞实践锻炼,是我们的福分啊,我们这些老师,在这里担了个为人师表的好名声,与您的学识相比,简直是白混了。"
卞绍宗就谦虚地说"主要是咱这里太封闭,太落后了。"
庞社教叹口气:"唉!我们这里,靠啥才能不封闭、不落后啊。"
卞绍宗说:"靠您和您的同事们。"
"我和我的同事?"
卞绍宗说:"是啊!教育,也只有教育,才能富甲一方,这是许多国家的法宝了。"
庞社教苦笑一声,啥话也不说了,一张典型的老农才有的饱经风霜的脸,写满了一如脚下这片黄土地一样的无奈,唯一和老农不一样的,是被些许墨水和文化浸染过的思维,通过一双如秋天豆荚一样干瘪的眼睛,在瞳仁里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几分睿智和含蓄,而这难得的睿智和含蓄接触到农村如何才能不封闭、不落后这样的重大问题时,就显得有些惶恐。如果是纯粹的农民,就不会有这种惶恐,特别是深山里的农民,他们更多的是对命运的屈服和对现实的麻木。
庞社教不说话,卞绍宗也就闭了嘴。卞绍宗心里太明白了,九十里铺中学,还是九十里铺乡的最高学府呢,教师队伍的素质尚且如此,那么,整个九十里铺乡属其他村小学的教师队伍是个什么样的层次,就更可想而知了。
"庞校长,又来麻烦您了。"
校门口进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农民,径直到了庞社教的办公室,说话间,恭敬地给庞社教递上了一支清谷牌香烟,"我父亲过世两年了,家里没有安稳过,我去年在城里打工摔了腰,留下了后遗症;儿子上学也不争气,从没有及格过;到集镇上买了几十斤小麦种子,种在地里,都没有发芽,绝收了,后来才知道是假种子,现在一家人都揭不开锅了。请您看个日子,给我父亲迁个坟。父亲那边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了,折腾我们活着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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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二章:农民校长(2)    
"哦哦哦,好的,先坐吧!"庞社教示意青年农民入了坐,表情尴尬得像是吞下了苍蝇,"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好吗?然后咱聊聊,我去你父亲那边看看。"
卞绍宗隐约听出来了,庞社教说的那边,指的是另一个世界--阴间。
卞绍宗有些发愣,庞校长和青年农民显然是在进行着一个完全和教书育人毫不相干的话题,这话题就像一股莫名其妙的溪流突然汇入了大河,堂而皇之地一起流淌着。卞绍宗的目光不由停留在被炊烟、香烟熏黑的墙上。墙面显然是某年某月用白石灰刷过的,但是整体颜色并不怎么白,白石灰残留的痕迹反而显得脏了。吸引卞绍宗眼球的是墙上挂满的各种镜框和奖状,都是地区、县教育局授予庞社教的各种荣誉称号,其中最抢眼的是地区教育局授予他全地区优秀园丁的奖牌,被庞社教擦得锃明瓦亮,显示着主人公在全地区教育界的崇高威望和声誉。
卞绍宗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庞社教突然神秘、古怪了起来。
庞社教见掩饰不过去了,只好给卞绍宗摊了牌:"卞大学生,让你见笑了,这个兄弟是请我去给他父亲迁坟。你是城里人,对这个事情可能不了解,是咱乡里人的风俗。"
青年农民就当着卞绍宗的面直夸:"庞校长是咱这一带最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呢!是我们这里的大阴阳。"
卞绍宗就"哦哦哦"地支应着。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校长,一个基层的知识分子,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全地区有名的农村教育工作者,居然在这山高皇帝远的九十里铺肆无忌惮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并且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带到了教书育人的圣洁之地。
既然被青年农民桶破了,庞社教就索性放开了,对青年农民说:"你父亲好像是埋在东北方向吧?"
"对,是埋在东北方向。"
庞社教拉开抽屉,取出一支松香,点燃了,递给青年农民,然后转过身子,面朝东北方向,眼睛半闭,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
卞绍宗像木头一样立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任何是好。
青年农民则一旁肃立,噤若寒蝉,两臂平举,发抖的两手紧紧地掬着燃烧的松香,全神贯注地盯着庞社教神乎其神的表情,仿佛看见父亲的鬼魂像一股阴风,正从东北方向匆匆刮过来,卷过山冈,穿过玉米地,守到校园外面,旋来旋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黑黝黝的后脖子上滚落,顷刻之间,脏兮兮衬衣就湮湿了。
空气中的松香味儿越来越浓,庞社教在缭绕的烟雾中,脸色忽而平和,忽而焦虑,忽而微笑,忽而颔首,忽而点头,仿佛身处传说中的阴间冥国世界,与众多鬼魂谈笑风生,共同商讨关于青年农民的父亲的坟该不该迁移的具体问题。
庞社教念叨些什么,卞绍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听清,隐约只听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鬼吏、五道将军、十殿阎王、东岳大帝以及奈何桥、鬼门关、阴阳界、天子殿什么的。
突然,庞社教浑身一阵痉挛,狂啸一声,长长地喷出了一口气,猛然转身,使劲摇摇头,眨眨眼睛,像是刚从阴森冰冷的阴曹地府里出来,努力适应人间的阳光和空气似的。他用青年农民递上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说:"刚才,我找着你父亲了,老哥哥那边光阴推得不错,在北宋一位名将府上当门官呢。老哥哥让我告诉你们,他啥都不缺,钱也够花,月工资三百多冥元,在冥国人民银行还存了一大笔定期的,好几万呢,比你打工时挣的多。福利也不错,每月还能发上毛巾、胡麻油、猪肉啥的。你们过年、清明时节寄过去的钱,都存了活期,至今还没有用完。"
青年农民紧张地"哦哦哦"着,说:"那,啥时辰迁坟为好呢?"
"不迁了,不迁了。你父亲说了,如今东北方向这个坟已经很好。如果再折腾他的坟,有可能失了阳气,断了阴脉,对你们阳间的儿孙更不利。他一旦泄了阴气,也有可能被人家从府上赶出来,变成流浪鬼,如果流浪到你家,夜里爬到你家窗子上瞪绿眼珠子,那你一家人就更不能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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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二章:农民校长(3)    
青年农民长叹一口气,仿佛在跟父亲道别:"不迁就不迁了。老爹爹呀,保佑您的儿子一家吧!我都想跟您走了。"说着话,就像小姑娘似的甩着两手,眼泪不断线似的掉下来。
庞社教立马就变了脸,怒斥道:"别说丧气话了!一个大男人,你没羞啊你。你要跟你爹走就走,丢下你老婆娃娃咋办?你这样没出息的货色死了,都过不了奈何桥,足踩阴阳两界,阳间害人,阴间害鬼,落得个猪嫌狗不爱的下场。" 说着,从兜里摸出二十元钱,塞到青年农民手里,"拿着!回去添补一下,好好过日子吧你!"
青年农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青年农民前脚刚走,门口又是一声"庞校长。"进来了一个老农,"我家娃儿发烧了三天了,烧得脑门像热炕一样,请你去看看。"  
庞社教又忙不迭地迎上去:"是早晚烧呢,还是白天烧?是连着烧呢,还是走走停停地烧?"
老农说:"是走走停停地烧。"
问:"男娃,还是女娃?"
答:"男娃。"
问:"拉屎咋样?"
答:"拉得硬。"
问:"硬到啥程度。"
答:"硬得像是羊粪蛋子。"
问:"拉屎时是啥样子?"
答:"憋着气,鼓着劲,像是娃儿生娃儿一样。"
问:"吃饭咋样?"
答:"吃饭有些劲头不够,嘴皮咂吧几下就说饱了。"
问:"口舌有啥变化?"
答:"舌头显白,嘴皮子发青。"
庞社教就说:"那肯定是食烧了,回去买一盒清降片,多熬些酸梨汤喝喝就行了。注意,熬酸梨汤时不要削皮儿。"
"好的,好的,好的。"老农兴奋地满脸都是感动,就从怀里摸出了几个大蒜,说,"我没有啥好东西送校长,就这几个蒜,你炝酸菜用吧!"
庞社教挡了手,说:"不用,真的不用,我这里有,你赶紧回去吧,让娃儿把药吃上,把酸梨汤喝上。"
老农硬是把几个大蒜扔到桌子上,转身就跑,赤脚片子"吧嗒吧嗒"地,一直响到校园外。
卞绍宗后来才搞明白,庞社教不仅是校长,还是这一带有名的阴阳、中医、木匠、水泥匠,在农活上更是有一手。
关于从事阴阳、风水活动一事,庞社教专门给卞绍宗做了解释:"卞大学生,你肯定看不惯我搞这行当,其实,在山里,阴阳风水盛行着呢,我明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但是,人人都相信,那就有行情,许多从事这行当的人都发大财了。我好歹在这四方周圆有点威信,搞这行,别人信的就是我了,我可以不收费或者低收费,为的就是减轻咱农民的负担,别给那些专门靠看风水敛取财物的家伙机会,那些家伙都恨死我了,我晚上出门常挨黑棍,我断了他们的财路啊!"
说到这里,庞社教赶紧补充,"当然,我给农户看病,这倒凭的是真本事,也就是帮农户看看头疼脑热、上吐下泻之类的常见病,大病重病,我就动员他们去县里的医院。我看病,基本是义务的,目的也就一个,给咱们穷苦人省点钱,如今的乡卫生院、县医院比虎狼还凶,小病大治,无病找病,三毛钱的药卖到三十元,专吃病人哩。我一直在想,要真的有阴曹地府倒好了,那些祸害咱老百姓的大官、医生、老板以及所有的坏人,到了阴曹地府,都得长枷扭手,石磨碾身,挖眼割鼻,油锅煎炸,倒挂剥皮,翻肠掏肚……"
眼前的庞社教,对卞绍宗来说就像是打开了一部神奇、深奥、悠远的民间天书,让卞绍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如临天籁。
第三章:高山流水觅知音
卞绍宗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甚至在否定自己。参加社会实践锻炼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意志和心理迎接和面对未知的一切,但是九十里铺中学展现给他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种陌生感超出了他的想像,让他感到恐怖。幽默的恐怖,恐怖的幽默。
实践锻炼快半个月的时候,卞绍宗回了一趟师大。他约了周筱兰。他没有急着把九十里铺对他的所有感受合盘讲给周筱兰听,他知道这样的感受对周筱兰这样的大家闺秀意味着天方夜谭,有些故事甚至会破坏这难得的氛围。他只是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九十里铺中学的教学环境和现状:"……九十里铺中学的教室、教职工宿舍都是危若垒卵的土坯房,学生来自方圆几十里的行政村和自然村,几十名教师,都来自土生土长的九十里铺乡的村村寨寨,基本都是只有初中文化的民办身份,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中专学历,也是民办转公办后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过的。学校教育教学质量与全乡的经济状况一样,像臭尾巴笤帚一样拖在全县的屁股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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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第三章:高山流水觅知音(1)    
周筱兰说:"这些情况,我从报纸上看多了,中国农村的许多贫困地区不都这样的嘛,你还是听听我在国营企业参加社会锻炼的感受吧。"于是就讲起她在企业感受,譬如那如梦似幻的钢花,那震耳欲聋的轰鸣,还有一线工人那一张张憨厚可爱的脸……
卞绍宗觉得,周筱兰的社会实践锻炼,触发的仅仅是她诗意的灵感,而没有触动她的灵魂,也就是说,她被企业的某种特定的表象迷惑了。于是,卞绍宗突然改变了注意,他决定把九十里铺真正的故事讲给她听,于是做出老于世故的样子,从九十里铺中学的校长不得不当江湖郎中、当风水先生说起。没想到周筱兰笑得差点背了气。笑完了,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吓着了吧?毕业后,是否想分配到九十里铺工作呢,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卞绍宗久久无语。
这是校园里最美丽的一段画廊,树影扶疏,紫藤缠绕。周筱兰回顾四周,见没有同学,偷偷吻了卞绍宗一下。对周筱兰的亲吻,卞绍宗没有回应。卞绍宗觉得这一吻,或多或少有嘲弄的成分。周筱兰说:"如果不是参加社会锻炼,大概你不知道现实如此残酷吧?"
周筱兰大概没有料到,她用温情泼向卞绍宗的冷水,无疑等于激将。
卞绍宗说:"也许,毕业后,我的命运就和九十里铺联系在一起了。"
"真的?"
"……真的。"
周筱兰说:"我不信!"
卞绍宗没有坚持,只是笑了笑,揽住了周筱兰的腰。卞绍宗明白,此时此刻,周筱兰需要的是柔情蜜意,而不是什么理想信念青春奉献。卞绍宗认真地说:"至于毕业分配,我会谨慎选择的。"周筱兰会心地笑了。卞绍宗清楚,他的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画廊深处,鸟语花香。卞绍宗捧着周筱兰生动的脸,像掬着一朵盛开的花儿。
卞绍宗喜欢捧着周筱兰,默默地注视她美丽的眼睛。眼睛里有彼此的世界,能看到心儿像鸟儿一样飞翔。难以忘却的是半个月前的分别,那次分别更像一次蓄谋已久的出征。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划上句号,各系毕业班同学身体里的血液,热量从来没有如此的灼热,流速从来没有如此的湍急。大家怀里揣着深入故乡农村、厂矿、街道参加社会实践锻炼的介绍信,同时也怀着某种憧憬、神秘和悲壮,做着短暂别离前的话别。
卞绍宗和周筱兰的话别是在一家咖啡屋里。卞绍宗即将奔赴的地方是故乡清谷县九十里铺乡的九十里铺中学,周筱兰作为省城的女儿,就近选择了省城一家大型企业。
咖啡屋临街,位于省城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对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来说,这里仿佛只属于类似于那些上等人消费、消遣的地方。咖啡屋那雅致的情调精美的装饰,往往在他们路过时的眼神里,彰显出某种神秘和高贵。
周筱兰能理直气壮地带卞绍宗来这个地方,完全取决于不俗的家境和背景。
舒缓的西洋音乐,朦胧迷离的灯光,高级舒适的服务。咖啡很好喝,进口的那种。周筱兰说:"说定了,咱们每三天必须通一次信。"
"一定。"卞绍宗注视着周筱兰的眼睛。
此刻,周筱兰的大眼睛像一泉清澈的湖水。
周筱兰是系里名副其实的一枝花儿。有人曾经这样形容过九十年代大学校园里的恋情:用青春的骚动装点爱情,用爱情的外衣装扮青春,用挥霍的情感丰富时空。意思是大学校园里的恋情仅仅是个情感流向之中的的一小段过程,虚无而飘渺,主要理论依据是毕业以后真正走向婚姻的实在太少。卞绍宗和周筱兰觉得,他们的爱情在否定并挑战着这个世俗的观点,他们的恋情像火热的太阳,而纯洁的感情像山涧的溪水,能照出彼此真诚的眸子。
某个月色皎洁的周末,卞绍宗宿舍的同学们都去看电影,对卞绍宗来说,比欣赏电影更浪漫的就是和周筱兰在一起。那天晚上,就在卞绍宗的单人床上,周筱兰紧紧地拥抱着他。他们先是交流中国古典诗词,然后探讨阅读梁实秋、徐志摩、卡夫卡、茨威格的心得和体会,后来背诵各自写的诗。诗很美,像风,春天的风,或者像夏天的小南风,怎么吹拂,都是朝着对方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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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第三章:高山流水觅知音(2)    
在那晚的风中,他们都有些晕了,就什么都不说,倾听着彼此激动的心跳。那晚的心跳很快、很有力,想进行曲一样,明朗而舒展。卞绍宗从来没有感觉到从周筱兰的胸口、嘴唇和脸颊上传导过来的温度是如此的炙热,烤得他整个都迷糊了。
终于,从窗口飘洒进来的月华里,他们看到了彼此的青春身体。周筱兰的小背心和纯棉内裤是卞绍宗轻轻褪下去的。那一刻,卞绍宗见到了真正的女神。周筱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裸体,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今晚,我拥有了世界。"
两个青年男女的动作都很笨拙,但都很执著、很投入。那一瞬间,他们真正感到,整个的世界就属于他们了。周筱兰最后哭了。床单上悄悄地、怯怯地绽放着几朵鲜血之花,见证着他们青苹果一样的爱情。
都是第一次,他们都想用这人生中无比珍贵的第一次,为他们的爱情奠基。
当时,周筱兰的父亲已经是省政府某部门的一位厅长。
今夜的咖啡,微苦中更多的是甜。周筱兰久久地在卞绍宗怀里依偎着,她突然说:"那个周末的夜晚,记得吗?"
卞绍宗笑了:"现在,我的脑中,全是那个周末的夜晚。"
西洋乐曲停了。演播厅那边,有个小姐开始弹起了古筝。小姐长得很漂亮,穿着大红的旗袍。她弹的是《阳关三叠》。周筱兰笑了,说:"巧了,怎么是《阳关三叠》呢,小姐是在替我为你送行呢。"
卞绍宗深情地笑了。周筱兰对中国古曲的理解可谓出神入化。卞绍宗知道,古筝是周筱兰的拿手好戏,在省城高校的文艺晚会上,周筱兰的古筝技压群芳,赢得的掌声和鲜花最多。卞绍宗去过周筱兰家,厅长的家豪华得像宫殿,二楼基本全是周筱兰的天下,除了古筝,还有钢琴。
开初,周筱兰还随着旋律,在卞绍宗的腿上轻轻打着拍子,嘴里轻轻哼着:"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但是后来眉头就紧紧地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卞绍宗意识到,小姐那习惯了程式化的演奏看似神情并茂,抑扬顿挫,一次又一次赢得从各个包厢里传来的掌声,实则是过分雕饰的花架子,胡弄别人可以,惟独胡弄不了周筱兰的。"今夜,我要亲自给你演奏。"周筱兰吻了卞绍宗一下,像一只款款而行的天鹅,走向了演播厅。
天籁!仿佛天籁之音。周筱兰演奏的《阳关三叠》,仿佛来自天籁,众多包厢里的先生和女士把身子从半人高的隔断上探出来,竟忘了品杯中的咖啡。
卞绍宗的眼眶完全潮湿了。周筱兰弹奏的《阳光三叠》情意绵绵、真切动人,与王维的原词《送元二使安西》中的词句珠联璧合,交相生辉,饱含极其深沉的惜别情绪。卞绍宗一时没法具体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他想起古代一些著名文人雅士听取古琴曲《阳关三叠》时的评价,李商隐是这么抒发感受的:"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白居易的感叹是:"最忆阳关唱,珍珠一串歌",刘禹锡则感慨:"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面对古人对《阳关三叠》的佳评,卞绍宗真有些自惭形秽,但他必须肯定,古人的评价,几乎可以用来形容周筱兰的演奏。卞绍宗泪水欢快地流淌着,他用轻轻的吟诵附和着台子上的周筱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三叠》曲终,早已有人把鲜花送了上去。
卞绍宗后悔自己只顾在曲子中迷醉,竟忘记了献花。但他还是快步登上台,他想伴随周筱兰回来。但是,许多包厢的客人却不饶了,纷纷向周筱兰献花,非得周筱兰再演奏一曲,连刚才演奏的小姐也紧紧握住周筱兰的手:"大姐,求您再演奏一曲,太感人了,我们太长见识了。"小姐居然把22岁的周筱兰称作大姐,竟看不出面前这位风姿逼人的少女是位在校大学生。周筱兰很懂得品位,更懂得应时随景,她今天穿的是一套雪白的连衣裙,却是校园里少见的带蕾丝花边的那种,而且多了一条白金项链,漆黑的瀑布似的的披肩发像是一个流动的面,下梢微打了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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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第四章:天空飘满安全套(1)    
周筱兰友好地向大家点头,眉梢、嘴角、鼻翼上挂着高贵、典雅的笑。重新回到了古筝旁。
卞绍宗在一旁陪伴。
周筱兰这次演奏的是《高山流水》。卞绍宗知道,中国古曲中,《高山流水》有四个版本,最流行的是浙江双八度的,而周筱兰演奏的却是难度最大的山东老八板。演奏中,只见周筱兰不断双手交替、加花,描绘出高山耸立的巍峨气魄和小溪潺潺流水之声,期间又用右手的劈、托、抹、挑、花指法,配合左手的按、滑、颤音技巧,由慢而快,描绘出清风拂弄着松柏翠竹时娇柔摇摆的形象,听来好似潺潺细流汇集成滚滚飞瀑,直泻深谷,声响轰鸣。
掌声,鲜花。
曾经一段时期,对于《高山流水》,卞绍宗只是听得、欣赏得,内中包含的典故,却并不了解,有一次,卞绍宗在周筱兰家听她演奏,卞绍宗听得迷了,周筱兰考问:"你给我讲讲《高山流水》的故事好吗?"卞绍宗当场就傻了:"这个……我只爱欣赏,其中的故事还真不知道。"周筱兰笑了:"你不能光顾了钻研你的文学和书法,艺术都是相同的,音乐更是要了解一些的。"也没责备,即兴讲来,"春秋的时候,一天,俞伯牙正在山中弹奏一首新的琴曲,谯夫钟子期经过这里,闭目欣赏。当伯牙奏出高亢激越的旋律时,子期应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当伯牙轻吟慢入时,钟子期又道:"洋洋兮若江河。"这正是伯牙在琴曲《高山流水》中所表达的在浩淼的自然中、在孤寂的静心状态下获得的超越了物我界限、融合了心中之道和自然之道的启示。俞伯牙见一个谯夫居然悟得其中奥妙,大惊,与钟子期结为朋友。后来,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
周筱兰只讲了一遍,卞绍宗全记住了。
卞绍宗明白,今夜,无论《阳关三叠》还是《高山流水》,知音只有一个。
卞绍宗是遵守诺言的,在离开大学校园的日子里,在九十里铺,他每三天就给周筱兰写一封信,而周筱兰给他的信中,总是夹着一根长长的青丝。两个月的实践锻炼,卞绍宗总共收到了二十根青丝。
第四章:天空飘满安全套
实践锻炼活动留给卞绍宗的记忆总是新鲜而陌生的,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几乎都是突如其来,在他毫无心理防备的时刻,斧劈刀镂般地留在他的脑海里。那天放学铃声过后,住校的师生开始在各自的宿舍搭锅做饭,校园里到处被一种只有农家厨房才有的烟火味儿弥漫着,笼罩着。家在二十里以内的学生则三三两两地离开校园。夏日的太阳还赖在西方的蓝天,没有急着落山的意思,炙热的斜阳照样和大地叫劲,校园的上空是一片湛蓝,但是,远处山那边却隐隐传来了雷声。让卞绍宗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隐隐的雷声,仿佛是一道奇异的命令,所有的老师几乎都撂下了手中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或拎着铁锨,或拎个草帽,义无返顾地、惊慌失措地冲出了校园,有些老师连满手的面儿都没来得及擦洗掉。
疑惑像刚才那隐隐的雷声一样笼罩了卞绍宗的大脑,他去找庞社教,连敲了几下门,却发现庞社教不在,有个学生说:"庞校长第一个冲出去了。"
卞绍宗说:"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
学生说:"去麻子沟了,护送学生过河。"
卞绍宗猛然醒悟。偏远山区的峰峦叠嶂仿佛把天气的阴晴变换分割了,你的头顶是一片蓝天,并不意味着别人的头顶就风平浪静。天气的表演往往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悬念,此刻,麻子沟方向准是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呢。等卞绍宗匆匆赶到的时候,麻子沟的雷阵雨已经停了。这里的山梁、沟壑、树木、庄稼仿佛被清洗了一遍,在斜阳的照耀下显得生机无限,一道美丽的彩虹悬挂在麻子沟两边,构成了一幅生动而迷人的风景。
美丽的风景下却是另外一场惊心动魄的场景。麻子沟的河水暴涨了,沟里平时只有一条窄细的小溪,在四周干裂的泥浆皮和沙砾的包裹中,在日头的暴晒下,像一条乏软的蚯蚓。与其说像河滩,不如说更像戈壁,而现在,沟里的泥浆皮和沙砾被咆哮的山洪吞噬了,老师们正在背着、领着初中低年级的学生在齐腰的洪水中艰难地往对岸挣,一趟,一趟,又一趟……民办老师周元宝不仅背着一个,右手还牵着一个。县级"教学能手"吴四求是个独膀子,他用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铁锨,有个小女生趴在他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校长庞社教显然已经背了几趟了,整个身子被铁锨支撑着,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大口大口地扬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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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四章:天空飘满安全套(2)    
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泪,像无雷之雨,瞬间就打湿了他的衣领。
卞绍宗仿佛从梦中惊醒,赶紧冲上前去。
庞社教生气地说:"卞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卞绍宗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把我当外人了啊。"
庞社教说:"你一个城里来的人,趟过山洪嘛你?河底三角石啊树叉子啊啥都有,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有胆子背学生?告诉你吧,九十里铺的老师背学生过河,是几十年的老传统了,没有啥稀奇的。"
卞绍宗说:"但是其他老师都在这里背学生,我不能光看着啊。"
庞社教说:"你能到这深沟里来,我们已经领情了,赶紧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这里真的没自己的事吗?特别是此刻。
眼前的洪水咆哮着、呼啸着,卞绍宗的内心也在咆哮和呼啸着。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老师们无私拼命的状态,紧紧地撅住了自己的心。这些年,他通过报纸、电台,电视等媒体没少见对某地某人无私奉献精神的宣传,对某中高尚灵魂的赞美,而眼前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报纸上有过吗?电台播讲过吗?山外的人们知道吗?肯定不知道的。暴雨早就过去了,而卞绍宗似乎刚刚经过了一场洗礼。自己是为着一个人生的目标来的,但是,自己与这些农民出身的人民教师相比,似乎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他发现了许多新鲜而陌生的东西,这是一些可遇不可求东西,没必要刻意去寻找,事实上已经呈现在了眼前,没有一点神秘感,却又是那么的神秘,很久了,他曾寻找过这种东西,答案却总是很遥远,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问好后面的答案,答案是无尽的,没必要确认,也没必要仔细咀嚼,因为这样的答案至少不是假的。这是自己要寻找的,要体味的,要用一生来慢慢咀嚼的,这使他想到了自己的选择,而选择,又使他冥冥中想到了自己和九十里铺的关系,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样的关系似乎很具体,似乎又很笼统。
吴四求在河中央,扭过头,着急地朝他喊:"卞老师,你千万别过来,水里危险。"
一句话,使卞绍宗热泪盈眶。就是这句话让卞绍宗哭了,刚才,他的眼眶里还没有泪水,眼眶里被画面塞满,而今,画面里像是遭遇一场暴雨。
庞社教告诉卞绍宗:"你知道吴四求的左胳膊是怎么没的吗?四年前,也是在这里背学生的时候,上游下来了一根木头,击中了他……"
卞绍宗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像风一样快,转眼就到了和师生们分手的时刻,为了欢送卞绍宗返回师大,校长庞社教在宣纸上写了一个条幅送给卞绍宗。
卞绍宗一看,竟是一幅隶书,不禁暗吃一惊。古人云:秦篆汉隶。篆书和隶书讲求的是端庄和拙扑,今人成大器者,大多是学有专攻的书法人士,而浮躁之人大都爱辟捷径,靠行草成就虚名。没想到在这远离学界的僻壤山乡,竟有好篆隶之人。卞绍宗没来得及细看内容,首先就被这幅隶书的风格吸引住了眼球。但见通篇字势,貌秀气酣,仪态纯真;沉郁遒古,大巧若拙;布白匀称,疏密有致。间架灵动阔达,字态端方敦厚。其沉着稳重,若泰山之安;其磅礴气势,如大河之流。字里行间蕴含着逶迤深沉的力量。书法研习到这等境界,没有十年八载的水滴石穿、面壁修行是达不到这个高度的。卞绍宗既感动,又感到惊讶。关于这里的民间书法,卞绍宗走村串户家访时早就领教了。文盲不少,却不缺写毛笔字的人,许多山野人家祖祖辈辈对文房四宝的崇拜,显然传承了秦汉遗风,每个村落里都有那么三五个顶极的书法艺人,一手好字即便放到县里的群众艺术馆里参展也不逊色。
再看隶书内容,是唐代司空图《灯花》中的名句:"几时金雁传归信,剪断香魂一缕愁。"
一种只有面对先哲圣人才有的敬仰之情在卞绍宗心中油然而生,他没有想到这个万金油式的农村校长,求知的翅膀会伸展到中国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之中去,并且能用极富有内涵和深意的古人诗句来表达即将分别的感受。好个"几时金雁传归信",那分明对他卞绍宗充满一种期待和希望,期望他大学毕业后,能继续回到九十里铺来。对于字里行间蕴涵的这个无比恳切的愿望,卞绍宗从来没有听庞社教正面对他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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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四章:天空飘满安全套(3)    
卞绍宗想到这里苦笑一声,如果套用世俗的观点,在这个正在物质化、铜臭化的时代,有谁,如果明目张胆地恳请一个城市里的学生、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大学生自愿扎根到这山里来,那肯定是神经错乱了。
本来他也想回赠庞社教一幅字的,看了庞社教的笔墨,他突然胆怯了许多。庞社教说:"来而无往非礼也,把你的墨宝给我留一幅吧!我们早就了解到,你在文学和书法方面,好生了得呢。"
卞绍宗窘得红了脸,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卞绍宗犹豫了良久。他太了解自己的深浅了,他觉得自己的书法尽管龙飞凤舞,腾挪有致,也曾经在大学校园里被人追捧,但与庞社教的笔头相比,明显属于花拳绣腿的那种。不过,这样扭捏下去,反而不好,就精心写了一幅行草。他知道,自己并不在乎在庞社教这里失去书法意义上的面子,他在乎一种表达。他写的是唐代黄滔的《旅怀寄游人》中的两句:"一船风雨分襟处,千里烟波回首时。"当夜,当他在宣纸上把"回首"两字落到上面时,他感觉到胸中有大潮咆哮的声音,浪花排山倒海,直贯头顶,冲击得他头脑有些发蒙。九十里铺这样的地方确实是需要他的,需要他的青春,需要他的奉献,需要他这样的大学生来建设、来创造、来经营。真的有"回首"之日吗?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自己的决心、信心和灵魂。
当他把条幅送给庞社教的时候,庞社教当场就愣住了,他只评价书法而不提及内容:"好字!好字!好字啊!真是名不虚传,我原来总以为现在的大学生都不爱写毛笔字了,从你这里,我就得改变看法了。"
卞绍宗十分明白庞社教此时的心情。庞社教内心称赞的肯定是内容而不是书法,他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借助称赞书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庞社教的目光久久地在"回首"两字上停留的许久,不易察觉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卞绍宗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庞社教不会对字面中表达的意思过于认真的。有位伟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啊!
欢送那天,庞社教特意吩咐食堂的师傅到镇子上买了一只嫩母鸡,买了几瓶清谷牌的白酒。那天,老师们围着卞绍宗,轮番给他敬酒。窗户玻璃上,紧紧地贴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蠕动的小肉墩儿,那是来自各班的同学们被挤扁的鼻子,大家都想争先恐后地最后看敬爱的卞老师一眼。
那天大家都醉了。醉了就都号啕大哭,哭得最厉害的是民办老师周元宝。周元宝是九十里铺中学的骨干。他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硬是拿下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但是,现实总是荒诞而严酷的,学识再高,也改变不了他民办的卑贱身份。为了转正,他每年都要回过头去拼命复习高中课程,参加全县的民办教师考试,成绩都不错,但是转正偏偏没有他的份。事情其实明摆着,现如今没有过硬的关系和后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跨进正式教师的门槛。
周元宝像死了爹一样向卞绍宗哭诉:"卞老师老弟,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喜欢人民教师这个工作啊,每天站在讲台上,看着自己的学生,我的心里特别的高兴,觉得自己在干着世界上最崇高的事情。可是,可是……呜呜呜……"
卞绍宗心里一酸,安慰他:"周老师,别哭了,这次,你一定能考个好成绩,争取转正。"
周元宝说:"上面给咱民办教师考试,那纯粹是嫖客耍婊子呢,成绩算个啥?"
卞绍宗只好说:"……好好考,好好考,考他个第一名,看他们还有啥话说。"
周元宝却没有回音这个话题,他说:"这次转正不了,我就不干了,去南方打工。在南方的工地上扛沙袋、挖地基,一个月挣的,比咱破民办一年挣的还要多。我一个破民办,低人一等,图的啥啊。"
卞绍宗忿忿地说:"这次如果转正不了,就去告。"
"告?"周元宝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告乡教委?老弟,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咱乡里人的饭碗口粮,全在人家手里攥着呢,告他们,跟飞蛾扑火有啥两样?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来,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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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四章:天空飘满安全套(4)    
卞绍宗就喝了周元宝再次敬上来的酒。酒是什么味道,他没有品出来,倒是品出来了周元宝内心巨大的隐曲和苦痛。
卞绍宗即将返回西北师范大学校园的最后时刻,九十里铺再一次馈赠他一份避之不及、不得不直面接收的记忆,这份记忆看似荒诞不经,却有着坚实的历史根基和生活渊源,足以让他这个师大学生会主席用一生去咀嚼。
不好意思,是安全套,关于安全套的故事。
安全套的故事就发生在卞绍宗离开九十里铺的那天。那天的天气可真叫天高云淡,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仿佛是专为安全套的故事提供舞台似的。
九十里铺中学的师生把他送出校门,送出镇子,一直送他到一棵苍老的大槐树下,这里就是长途车站了。九十里铺乡是清谷县最偏远的一个乡,曾经一度以贫穷落后而著称,说是九十里,实际上离县城足有一百里。县城发往九十里铺的班车,一路翻山越岭,跨沟过河,最少也得四个小时。卞绍宗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很沉,像是灌了铅。心里像是有一条坚韧绵长的丝线,一头牢牢地扎绑在心尖上,一头扎绑在九十里铺中学的讲台上,他说不清楚这根丝线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如此地坚韧和绵长,紧紧地缠裹着他回归的脚步。这使他的心里慌乱如麻,像是更多的丝线纠缠在一起了,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和困惑。
在山里等候长途班车是需要耐心的。大家就都在日头和风中慢慢地等待着,眼神里蓄满了被分别酿成的失落和无奈。话并没有说多少,都在静静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沉重和隐痛。
"快!快送卞老师喽--"身后,破烂不堪的巷道里突然传来脆亮的童音,像细长的鸽哨一样从镇子里飞旋出来。紧接着,就有一簇簇、一团团、一个个的五颜六色的气球在巷道的上空飞舞,快速地朝这边飘过来。气球下面的根基,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光着脚丫子,踩出凌乱而急切的步子。他们是来欢送卞绍宗的。镇小学卞绍宗经常去,给山里娃们讲过故事。
五颜六色的气球为这天高云淡,万里无云的天空增添了别样的景致,卞绍宗觉得气氛突然变得轻盈了起来。他十分感动,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张开臂膀,把几个小学生搂在怀里。时令正当盛夏,山里的热风就像是烤红了的刀子,不但硬,而且还锋利,不一会儿,许多气球都"啪啪啪"地在风中炸响、碎裂,气球的碎片像一片片稀软的胶泥,粘附在小学生的手上,却舍不得剥离掉,目光是一种只有儿童才有的天真的无助和难堪。
卞绍宗连忙安慰他们:"气球碎裂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的,叔叔刚才都看到了,多美丽的气球啊!气球是易碎品,迟早都要碎裂的。"
他这么一安慰,有几个碎裂了气球的小学生,竟然"嘤嘤嘤"地啜泣了。
卞绍宗努力让自己笑了,他努力让笑容从脸上的每一块肌肤中实实在在地表现出来。同时,他的安慰中多了几份鼓励:"同学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你们看,不是还有那么多的气球在空中飘着吗?"卞绍宗把指头指向空中。
其实,用不着卞绍宗提醒,都知道空中仍然飘着几个气球。这些气球与刚才陆续碎裂的气球不同,形状像一个个巨大的银色葫芦,前边部分比后边部分要粗得多,像一个银色的大篮球和一个同样是银色的小皮球连接在一起,显得硕大而富有气魄。都是清一色的银白色,色度纯净而清爽,在日头下折射出柔和、明丽而绵滑的光泽。银白的颜色最容易和太阳的光线糅合在一起,于是在风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像清澈的泉水中飘荡着一片片无色透明的银帛。
这些气球不但没有一个碎裂的,反而挑战似的在风中翻滚跳跃,仿佛在炫耀着它的坚韧和刚强。
卞绍宗像讲课一样启发着学生:"小朋友,看见了吗?这些气球真漂亮,而且经受住了风儿的考验。"卞绍宗抚摩着一个小学生的头,他想让气氛活跃起来,"小朋友也要学习这些气球,别的气球破碎了,但是这几个气球呢,仍然在给我们展示着它们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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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1)    
"……"教师们却面面相觑,并没有附和他对气球的赞扬。
有几个女教师的脸"唰"地就红了。
卞绍宗还想继续发挥几句。他觉得这几个气球在空中飘出了一种姿态,一种气节和风格,为他的归途平添了一点难得的诗情和画意,尽管这些诗情和画意中夹杂着一些难言的苦涩,但是山里娃们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这种友好就像这飘荡在空中的银白色的气球,更多的是一份感动和慰籍。他突然想起了宋代赵师秀《卢申之载酒舟中分韵得明字》的两句诗来,这两句诗叫:"归路虽无月,银河亦自明。"这飘荡的气球,在空中翻飞出的一道道银色的弧线,不就是自己归途中美丽纯净的银河吗?而这银河,不就悬挂在他的归途中吗?想到这里,他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之中,就想把这个小小的感受表达出来,与大家共同分享。
他刚要张口,语文老师周元宝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卞老师,您说说别的吧。"
"什么别的?"卞绍宗纳闷,觉得周元宝有些不礼貌。话尽管有些随意,但是拉他的衣袖,就有些郑重其事了。凭什么干涉他的话语权呢?此时此刻,又不是站在演讲台上,更没有涉及原则性的话题,还有什么话题必须要进行一番选择?
周元宝说:"不要提气球了,好吗?"
卞绍宗就觉得这个周元宝有些霸道,而且说话有欠分寸。当然他表面上把对周元宝的微微不快没有表现出来,就把皮球顺势踢了过去:"周老师,那,您说个新鲜的话题,让大家分享一下。"说完就径自乐了,他想让自己的乐带动大家都快乐起来。
大家果然都乐了。
周元宝突然窘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有些发红,是那种憋着一股劲的红。周元宝再次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用提醒的口气,小声责备他:"那不是气球,是安全套。小学生不懂事情,拣来当气球来玩。"
"你说什么?安全套……"卞绍宗一下蔫了。就像高速行驶的汽车,毫无思想准备地遇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这次挨着卞绍宗红脸了。卞绍宗的目光连忙从空中收回,却不知道把收回来的目光投放到哪里去,他下意识地轻轻摇摇头,最后就把目光驻留在学生们一张张黑瘦的脸上。
山区干净的空中,安全套膨胀成一种赖皮的姿态,肆无忌惮地飘荡着,飘荡出一种嘲弄和漫不经心。而那长长的线仍然牢牢地牵在学生的手心,牵出一种骄傲和自豪。卞绍宗的目光再次飞速地扫向天空,其实不是扫,是飞速地窥视,他打死也难以相信,安全套,会成为脚下这片土地上空的风景。
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不是没有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空还是那片天空,照样的天高云淡,照样的万里无云。"几时金雁传归信",卞绍宗反复咀嚼着庞社教的赠言,是酸,是麻,还是辣呢?一时说不清,倒是品出了一点咸味,一如泪水的味道。
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
卞绍宗和九十里铺中学结缘,从命运的安排上,似乎纯属偶然,但是从人生的选择上,似乎又是一种必然。毕业分配,卞绍宗果然打点行装来到了九十里铺。
就周筱兰的家庭背景,会给卞绍宗的毕业分配带来什么,卞绍宗心里十分清楚。有个难以回避的事实是卞绍宗和许多所谓的有志青年一样,的确把自己的命运和献身祖国伟大的农村教育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我一定要为农村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光和热,照亮祖国的下一代。"这是卞绍宗毕业前,写在决心书里的几句话,其中有几个字比较模糊,那是被一个少女的眼泪侵湿的,那是周筱兰的眼泪。
卞绍宗在日记里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首杜荀鹤的《寄沈明府》以自勉:"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尽管社会上的一些污浊空气已经在校园里四处乱窜,但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在一些学生干部、优秀共青团员那里,仍然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最强音。作为校学生会主席,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在决心书里的表态有什么不纯。社会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学生就业已经开始双向选择了,有些同学开始托关系、走后门往城里的机关、事业单位挤,最不行的也把目标盯向了县以上的重点中学,而他这个教育管理系公认的高才生语惊四座:"我必须回我的老家清谷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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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2)    
"学校不是承诺给你留校的指标吗?你将来可是母校最有资格写进校史的青年楷模啊!"
卞绍宗说:"我感谢学校组织和领导的信任和关爱,但是,我的决心早已下了,回清谷,到条件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太可惜了,留校的指标多不容易啊,一年就几个,留校的,前途比太阳还要光明。"
"这个,我十分清楚。"
"你是教育管理专业的,去清谷县的教育机关,还是县城最好的中学?"
卞绍宗说:"去清谷的农村。我已经想好了,去九十里铺。"
"九十里铺?九十里铺是个什么地方?"
"九十里铺是我们清谷县最穷的地方。"顿了一下,这个县城工人家庭出身的二十三岁的学子,目光中充满着坚毅和渴望,目光眺望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心儿仿佛早已飞到了九十里铺的穷山沟里,"我的生命应该是属于九十里铺的,我深深地爱着九十里铺的一草一木。"
这话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代伟人周恩来的名言:"我是爱南开的。"只不过,人家那是南开,校长是大教育家张伯苓,而九十里铺是个偏远西部的山区中学,校长庞社教是个刚由民办身份转为公办的农民教师。
值得一提的是,风光赴任的卞绍宗,当时还不会吸烟,甚至连香烟盒都未曾摸一下。换句话说,他的精神世界本身纯净地像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洁白而又典雅。他把教育教学工作当作了他的全部,甚至当作人生的涅磐,自觉接受从未遇到过的乡村生活艰难困苦的洗礼和考验。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日子在岁月中重复着。
在九十里铺中学工作了不到三年,卞绍宗宿舍的墙上就挂满了各种奖状,书架上陈列满了各种证书,如县、校级的优秀班主任证书、优秀教师证书等等,不一而足。
卞绍宗成为母校西北师范大学自愿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典范,事迹像长了翅膀,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图书馆里、学生寝室里广为传播。当年,卞绍宗被母校评为最感动新一代大学生的人。
父亲、母亲是支持卞绍宗的。卞绍宗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选择,离不开父母高贵灵魂的影响。
有次在清谷县教育工作会议上领奖,面对镁光灯的闪烁和锦簇的鲜花,他脸前就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在他记事起,在县国营机床厂当了半辈子车间主任的父亲,几乎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年年都要兴高采烈地抱回一大摞奖状来。父亲把那些奖状看得像心肝似的,那里面,凝聚着他这个老工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九十年代初,厂子快要垮了的时候,他响应号召第一个申请待岗,没想到这一待岗,实则等于失业,变得一无所有。他每月只能靠民政部门送来的救济金过日子,父亲始终坚信,国营企业是祖国的半壁河山,迟早有一天,还会重振雄风。父亲四十多岁上就得了尿毒症,为了工作,他很少请假歇班,后来就累倒在了机床旁边,他一瘫痪在床,把母亲的身体也拖垮了。母亲是针织厂的,早父亲一年下岗。父亲始终开导母亲:"咱是劳动模范,是老党员,咱得有骨气,咱得为国家分忧,为企业解愁。"
尿毒症是个靠钱维持生命的大重病,需要经常透析,卧床十年就连借带欠花去了十几万元,药费却无处报销。父亲反过来安慰母亲:"等着,等我们的厂子翻过身那天,药费全报了,身体全好了,我第一个到车间抡大锤。"
对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选择,父亲不但没有怨言,而且从被窝里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着儿子的衣角,说:"爸爸尊重你的选择,这才是劳动模范的儿子,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管我们,等厂子好了……"话没说完,就昏迷了。
至今,父亲并不知道厂子早就垮得一塌糊涂,厂长、书记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被抓判刑,技术副厂长--当年轰动全县的改革明星牛星灿早就见风使舵,转身溜进了机关,如今已当上了清谷县县长。社会上对此早有段子,说是机床厂抓了几个混蛋的,成全了一个捣蛋的。这个捣蛋的,就是指牛星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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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六章:无口之伤(1)    
想到这里,站在领奖台上的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是那些荣誉和证书,填充了他内心遮天蔽日的寂寞和孤独。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奉献对于青春来说,是需要勇气的,比天还要大的勇气。
奉献就意味着失去。既然选择了,就必须正视失去。对卞绍宗来说,惟独失去和周筱兰的爱情,是他心中最大的、难以愈合的痛。不想,真的不敢想,卞绍宗不敢想爱情。
曾经一度,他看到媒体对奔赴新疆、西藏、甘肃的大学生志愿者、坚守唐古拉山高原的解放军战士连篇累牍的宣传,总有一种不屑,觉得人生的过程本可以五花八门,去了就去了,奉献了就奉献了,有什么值得宣传的,而并非西藏也并非唐古拉山的九十里铺,切实使卞绍宗骨子里对奉献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卞绍宗深刻地认识到,奉献就是坚守,必须坚守,坚守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坚守自己的青春、勇气和灵魂。
这种坚守,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过多地考虑,他只是感觉到,九十里铺的老百姓把他看得很另类,有次去赶集,一位老农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卞老师你是清谷县的城里娃,二十多岁,为了咱山里娃的念书,上百里路上到了咱九十里铺,把心思全放到了山里娃念书的营生上……"老农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有一种见到活菩萨的味道。
这使卞绍宗心里波浪翻滚。他总觉得老农质朴、平实的表达有些耳熟,甚至蕴涵着某种经典的意味。这使他感到很奇怪,老农目不识丁,不可能引经据典的。卞绍宗清楚,这其实是老人不经意的感慨,但是,这种经典的感觉从何而来的呢?这个疑问困惑了他好长时间,后来在一个孤独的夜晚,他从梦中醒过来,突然有所开窍,竟是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的名篇《纪念白求恩》中的文字:"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卞绍宗"噗嗤"一声笑了,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农一番不经意的感慨,竟使他想到了毛泽东的名篇。岂敢岂敢,岂能如此瞎联系,不能这样想了,不能这样想了啊!怎么会想到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呢?真是少年糊涂,糊涂年少啊!他扯过被子捂了脑袋,想睡个回笼觉,却再也睡不着,只好拉开了电灯,一骨碌起来,披了衣服,下床,用手轻轻地抚摩着荣誉证书和奖状,眼眶里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荣誉和证书,就像他分娩的胎儿。他逐一轻轻地吻了它们。他对自己这种反常的行为感到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感动。
这吻,曾经给予过初恋情人周筱兰。
于是,周筱兰突然从天而降似的跳入他记忆的屏幕中了。他一时有些慌乱,他赶紧用凉水冲了头,洗了一把脸,这才让自己定下神来。他强迫自己稳稳地坐在灯下,开始分析制定下周的教学、家访计划。
第六章:无口之伤
既然鼓足了勇气,那么九十里铺的自然条件、艰苦生活对卞绍宗来说,并不算得严峻挑战。真正的挑战是什么?是和他同甘共苦的同事,并非来自同事的业务,而是业务之外。比如,卞绍宗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荣誉和证书,对于本土的教师来说,竟然还有与他的理解完全不同的意味。
有次大家喝了酒,都有些醉意,县级"教学能手"吴四求就说:"你……你你……把这么多优秀称号一人揽了,明明是把我们这些土著往火坑里推嘛!我们凭啥评职称?我们民办教师凭啥来转正啊?"
卞绍宗当场就怔住了,他的脑细胞里到底渗进了多少酒精,他早已无从判断。但是数学教师的这句话,分明把他脑海中浮泛的酒精点燃了。他得承认山区教师的酒量,有肉就吞吃,有酒就猛喝,几两薄酒根本奈何不得的,说明是在借着酒劲刺他呢。有这么刺人的吗?他觉得,吴四求说话好没道理。就盯着吴四求说:"吴四求,亏你还十几年教龄呢,你这话,可与你的身份不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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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六章:无口之伤(2)    
平时,卞绍宗很少对山区的教师同行直乎其名,这次,他可是带气了。
吴四求却毫不示弱,指着卞绍宗的鼻子说:"姓卞的,你以为你来我们九十里铺是在体现人生的价值啊?我告诉你,你是亏你们家的祖宗。就凭你那点破本事,就能把九十里铺的教育拯救了?有本事,当国家教委主任去,把全国的教育拯救了,才算真正实现了人生价值呢。你也不是不清楚,中国教育上的癌症犯在体制和观念上,不光是犯在我们九十里铺。你还是学学人家鲁迅吧,从医只不过治疗的是肉体,弃医从文,才能达到拯救整个中华民族的目的。"
卞绍宗感觉浑身的血在一浪接一浪地往上涌动,简直就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另类的声音,这不是声音而是标枪了,投向自己的标枪。标枪带着十分陌生的呼啸,直奔他的心窝而来。
一直以来,吴四求给卞绍宗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特别是那天吴四求在山洪中背学生过河的情景,像树根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了。每每看到吴四求那条空荡荡的袖筒,他总会想到两个久违的字眼儿:崇高。吴四求是初一的数学教师,工作认真而塌实,人缘也好,脑子机灵,喜欢钻研各种教学方法,《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书籍从不离手,并能在实践中得到较好的运用,深得教师和学生的信赖。他其实只有高中文化,在城里打过几年工,觉得没意思,就回到九十里铺当上了民办教师,为了转成公办,他拜乡上的一个脱产干部为干爹,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转正了。平时,卞绍宗对吴四求的教学水平也是欣赏的,觉得他是个优秀教师的苗子,但是对他甘愿出卖知识分子的灵魂,俯身权贵当干儿子的事情,内心总有些不齿。而今又借着酒劲往他头上拉屎,看来对他是有成见的,只是碍着他的威信和教育教学上的权威,把火窝肚子里了,今天这是火山喷发。
吴四求的指头仍然像标枪一样在他眼前晃动,嘴里漫骂着,像是声讨完毕后就要代表九十里铺的广大教职员工处决了他似的。
卞绍宗感觉自己的毛发整个都竖立起来了。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早已攥成了拳头,但他还是沉住了气。旁边,那么多的教师在呢,特别是校长庞社教也在场,真理既然在他这边,全体教师肯定都会向着他的。面对一个跳梁的小丑,面对一个不讲道理的鼠辈,君子更应该有谦谦的风度。只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曾毫不吝啬地为他贴上了崇高的标签,可怕的是,吴四求那条空荡荡的袖筒、麻子狗暴雨后吴四求背学生的情景,仍然在他眼前晃动……
于是卞绍宗突然笑了,说:"吴四求,你如果是这种境界,那实在太可怜了。"
吴四求说:"什么?你他妈的说我可怜,我知道我们山区教师都很可怜,豁了命在教学一线干,工资还不到城里教师的零头,回家还得种田,养家糊口,你他妈的臭城里人看我们的笑话啊,我打死你个狗日的。"骂完,就要扑上来。
吴四求被其他教师连拉带抱,夹裹在了一旁。吴四求喘着粗气,目光中放射着一种罕见的光芒。卞绍宗居然有些纳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呢,仇恨、轻蔑,至于嘛!
卞绍宗担心吴四求再次扑上来,就做好抵挡的架势,有几位老师又把他缠裹住了。
民办老师赵狗子借机给他耳语。卞绍宗最初没有在乎,以为是安慰他呢,无非是想开导他对于吴四求这样的人,大可不必到心里去。待对方带着酒精味儿的口风吹进他的耳廓,他才发现想错了。
他听到的是这样的内容:"卞老师,其实,老吴哥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你卞老师献身农村教育事业,就献吧,不缺那些荣誉啊证书啊啥的,对吧!那些东西对你没用,对我们,用处就大了。"
卞绍宗回头盯着民办教师赵狗子,盯了足有三秒钟,他想说一句话,只有这句话是最恰当的。他刚要说出来,突然又不想说了,因为刚才已经说过了,那句话是"你太可怜。"说出来,是不是已经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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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六章:无口之伤(3)    
卞绍宗感到,巨大的困惑像九十里铺的山梁一样朝他压过来。
他这才发现,他是孤独的,教师们不可能向着他。他猛然意识到,争了这么久,却没有听到校长的声音。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乞求和渴望,在嘈杂中寻觅着庞社教的声音。声音没有寻觅到,他发现了庞社教的身影儿。庞社教瘦弱的影子,正在悄悄地却是摇晃着往门口转移。
庞社教是要离开。
卞绍宗为校长这个异常的举动大吃一惊,他愤怒地大声呼喊:"庞社教同志。"
卞绍宗呼喊出来的是同志而不是校长,这就不仅是庄重,而是有些庄严了。庞社教摇晃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庞社教的脸色有些尴尬,却并没有反驳大家的意思。面对这种局面,庞社教大概觉得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地步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这才面向卞绍宗,说:"卞老师,您是城里人,见多识广,又受过高等教育,就谅解大家吧!大家说的其实都是酒话。酒话嘛!也可以不当话。我们农村教师,面临着转正、务农、教学等多种压力,不易啊!"
那意思,好像他卞绍宗心理素质和内在定力有问题,不够宽容似的。需要做思想工作的不是吴四求、赵狗子等教师,而是他卞绍宗。
卞绍宗觉得脸上像炭火似的滚烫,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不是自己失语,而是他发现,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他根本没有话语权。
回头,卞绍宗把那些奖状、证书全部塞进抽屉。夜已经很晚,这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卞绍宗把自己松软的身子搁在椅子上,旁边放了香烟,静静地,一支又一支,思绪在燃烧的烟草的火苗中明明灭灭。泪水一直没有止住过,哗哗的,像屋檐的雨水。有人一直在敲门,敲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了,他没有开,他不想开,他知道是庞社教校长。他知道他是来给他解释的。他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庞社教在外面说:"卞老师,你如果不开门,我就一直在外面冻着,冻死算了。"
卞绍宗的眉头跳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动身。泪水终于止住了的时候,他终于把门拉开了。
校长竟然早已是满脸的泪水,连领子都湿透了,可见流了不少的老泪,说:"卞老师,别吸了,吸多了,伤身子呢。"说完就啥话也不说了,居然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身子,两脚并抡,立正,深深地朝卞绍宗鞠了一躬。
这一躬,卞绍宗先是一怔,然后就呆住了。叼在唇边的烟头,抖了几抖,掉在了地上。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给他鞠过躬呢。他平生享受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居然就在此刻。鞠躬的是他的上级,他的领导,九十里铺中学的校长。校长的腰弯下去的时候,卞绍宗根本没有意识到是要给他鞠躬,即便弯到快要八十度了,他都没有意识到,以为他要拣拾掉到地上的什么东西呢,待弯到九十度的时候,卞绍宗才明白了,他脑子顿然一片空白,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校长鞠完躬,就流着泪出去了。临走只说了两层意思:"卞老师,我只是要告诉你两个意思,第一,我是第一次给我心目中最欣赏的人鞠躬;第二,今天酒场上,真理是在你这边。但是,我为啥要站在那帮王八蛋一边,实在是没有办法,慢慢的,你就明白了。九十里铺中学,还得靠这帮土八路啊!好了,不打扰了,好好休息吧,别苦了身子。"
从鞠躬到离开,也就几十秒钟,卞绍宗的屁股都来不及离开椅子,扶校长一把。
又一盒香烟打开了。烟雾已不是缭绕,而是堵塞了所有的空间。卞绍宗打开了窗子,风像泻洪似的倾进来。卞绍宗打了个寒颤,却轻松了许多。让庞社教在屋子外面呆了那么长时间,他反而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欠老练。
抽屉仍然大开着,卞绍宗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抽屉里。
抽屉里还有十几份求爱信。求爱信写得都很真诚,很实在,很用功,有九十里铺乡政府的女计生干部写的,有周围村小学的女教师写的,有村姑写的,也有班上的女学生写的。
但是,谁也没看见卞绍宗和哪个女性黏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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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六章:无口之伤(4)    
有句土话叫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一天校长庞社教终于憋不住了,说:"卞老师,你都二十五了,是不是该考虑了?再不考虑,恐怕就剩下村姑了,到咱偏远山村来,不仅是奉献青春的问题,弄不好,爱情什么的,说搭也得搭进去了。"
卞绍宗笑了。笑得过于从容,反而有些做作。卞绍宗说:"工作要紧,再说吧。"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故做高尚的感觉,于是又补充解释了一下:"个人问题,完全可以往后放放的。"
昏暗的夜色有些压迫感,卞绍宗觉得有些窒息,一种回忆像刀子一样撬开了他的大脑。是周筱兰,周筱兰又闯进了他的回忆。当时,卞绍宗执意提出要去九十里铺时,引发了周筱兰一次次的追问。
"真的?"
"真的。"
"你知道去九十里铺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卞绍宗是个十分理性的人。去九十里铺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失去的将是大都市生活的多彩与浪漫,收获的却是贫困、落后、艰难、寂寞、闭塞与单调。他只是认为,自己作为学生会干部,优秀青年团员,应该到教育战线最需要的地方去,那里有一种无声的、而且是十分迫切的呼唤,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山娃子仍然没有走出来。这种呼唤就像是深埋在干燥的日头、飞扬的黄土和大山的皱折里,这种呼唤和他血管里奔涌的血液一起互动着、跳跃着,使他欲罢不能。
只是,卞绍宗可以是凡间的牛郎,但周筱兰不可能是天上的织女,这也是卞绍宗潜意识里最大的悲哀。这是他抉择中的最难,最难!
"你,难道没想过,失去我?"周筱兰问这句话的时候,美丽的大眼睛显得十分空洞,后来就有眼泪溢出来。
卞绍宗感觉到自己头皮的肌肉绷得很紧,但他还是回应了周筱兰眼泪汪汪的质询,说:"我根本就不敢想,真的不敢,但是……"
"仅仅是不敢想吗?"周筱兰说,"其实我是理解你的,为了爱,我替你把决心书抄一遍吧!"
"……"
这是卞绍宗最悲壮的一次恋情。在九十里铺的所有日子里,在九十里铺所有的暗夜里,香烟成了卞绍宗最忠实的伴侣。最难以忘记的是第一次吸烟时的情景,那是批改完最后一沓作业后,夜很深,不时有狗咬声划破寂寞的夜空。他的目光像钻头似的穿过桌面,停留在抽屉里周筱兰寄来的信上。
信中,周筱兰邀请他赴省城参加她的婚礼,对方是一个私企老板,名字叫冯必达,是省城的十大私企明星。读到这些文字的第二天,他就去镇子上买了一包香烟,是清谷牌,其实,这世间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香烟,而且香烟的牌子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连傻子兴许也会闭了眼睛说出几十个品牌来。清谷牌香烟的烟质当然不怎么好,苦中带有一种涩味。清贫的日子,除了咀嚼枯涩,还能奢望什么呢?他点着香烟的时候,重重地呛了一口,眼泪像注了水的气球突然爆裂了,四下飞溅,同时飞溅出来的,还有清冷的涕液。
卞绍宗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吸烟,居然如此地狼狈不堪。
那晚,他整整吸了一盒烟。他终于在极度的困倦中合上了眼睛,不是睡,而是被吸晕了。这么拖下去,是不是最终要找一个村姑呢?他为这个问题大吃一惊。
第二天,九十里铺逢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赶集。不仅仅是提不起精神,主要是受不了山民的长吁短叹:"瞧瞧,他就是城里来的卞老师,教书有一手呢,可是这世道,即便把咱山里娃都培养成朝廷的状元,没钱,还不得回来种地,这城里人还不是白露了一手。"这话他不止听了一次两次,再听,他的脑袋会炸裂的。
赶集是为了买菜、买醋和酱油。错过集日,一个星期只能就咸菜吃干馒头。这一周,他果然是在咸菜就馒头中悄然度过的。夜晚,路过学校的山民意外地发现,卞老师窗前的灯光再没有亮过,大多数时候,只他一个人的窗子平静而执拗地亮着,其他老师早就回家耕、种、碾、打,最后把疲惫的身子倚在婆姨的臂弯里,乏牛一样打呼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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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1)    
调动回城,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是背叛。
不过他还真的想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想。有次卞绍宗给一个在南方外资企业当中层管理的老同学的信中,有意无意地提到能否返回县城的问题。
对方信中说:"亲爱的老同学,你又天真了,你也不想一想,响应号召去农村,后又出尔反尔返城,那不是自打嘴巴吗?再说,你这样的人返城,教育局也不会答应,人家会骂你披了英雄的外衣当狗熊,负面影响太大了。你目前摆脱困境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扔了这碗饭,去南方给外企打工,当个自由人,谁也约束不了你的行为和选择。"
去南方给外企打工,他可真没有想过,那不是他的追求和理想。
那么,他的追求和理想是献身偏远地区农村教育事业吗?卞绍宗本不想把自己献身九十里铺和崇高联系在一起,他始终觉得,崇高这个字眼太神圣、太遥远、太精致、太奢侈、太玲珑,不能轻易借用的,但是,当一个当代有志青年抛去本应该得到的物质生活乃至美好的爱情,甘愿到穷山沟里贡献自己的青春,这不是崇高又是什么呢?滑稽的是,现实却又容不得崇高,这样下去,献身可谓越"陷"越"深",最后有可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回。
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严肃得让他不寒而栗。
又一个清冷的乡村之夜,像一个巨大的黑锅倒扣下来了。卞绍宗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反侧,都会有一种痛,好像浑身布满了尚未板结、愈合的伤疤,有伤疤必然会有伤口的,但这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属无口之伤,毫无悬念地、客观地存在着,在心上,在肝上,在脾上,在所有地方。
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
九十里铺中学的男老师都是烟筒子,把清谷牌香烟吸得云遮雾罩,还有的教师连消费清谷牌也觉着太奢侈,就用教案纸卷烟吸。山里的农民迷信,老觉得夜里鬼多,其实最多的鬼是九十里铺中学的酒鬼和烟鬼。像茶一样清苦的日子,劣质尼古丁使教师们疲惫的神志陡然增添了一丝快慰,这点快慰使教师们感到肩上有一种不轻的份量和负荷,感到了某种神圣、责任和使命。
有天晚上卞绍宗正在灯下备课,从窗子缝儿里塞进来了一个小纸卷儿,他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判断出极有可能是高三补习班的女生塞进来的。补习班的女生年龄都有些偏大,在农村早到了嫁娶的年龄,他已经收到五封女生的求爱信了。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位署名"您的学生"写的纸条,内容却与他的判断南辕北辙,上面只有几个字:"您和我们一样可怜。能走,您就赶紧走吧!"
卞绍宗的大脑中陡然一片空白。"可怜",这是个揪心的字眼。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次竟然是学生提出来的。
卞绍宗脸上的表情基本上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他已经能够沉得住气了,仿佛一个从风浪里走过来的人。这些年,山区学生的命运的确很可怜,家长最怕的不是供孩子上学而省吃俭用,最怕的是学生领到考上大学、中专的通知书。考上了,就得先乖乖地缴上几万元钱,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到哪寻几万元钱去?高庙村有个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就连同书包、课本一起在祖坟前烧了,朝先人磕了个头,说:"感谢祖上保佑,在我这辈,终于考上大学了。"说完,一抹眼泪,就南下打工去了。
农村的学生固然可怜,作为老师,当最终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学生变成打工者时,不仅是可怜的,还有可悲,可悲比可怜更甚。既然如此,自己跑到这偏远地区的意义在哪里呢?卞绍宗终于产生了逃离三尺讲台的念头。这个念头后来在卞绍宗的脑海中越来越强烈。当然,念头之源,并不仅仅因为浑身不断增添的无口之伤,也不仅仅是因为可怜,或者可悲。
连卞绍宗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人生有时候他妈的简直是一场游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九十里铺工作不到四年,他就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往哪里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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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2)    
如果给周筱兰写一封信,说不定会有重返省城的可能,但是他连提笔的勇气都没有。
他决不能在精神上败给周筱兰。
卞绍宗彻底地变了。
后来人们分析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伟大理想发生转折的原因时,卞绍宗所经历的几次心灵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挫败经常被人们提起。譬如那年清谷县按照上级的统一部署,实行了财政体制改革,乡一级实行财政包干制。这样,农村教育系统的事业费、包括教师的工资不再由县财政拨付,而由乡财政承担。对于这种改革的指导思想,文件上说得很明白,是为了调动乡一级政府开辟税源、发展经济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这样的政策对于富裕乡来说可谓眉开眼笑,大量的超收部分可以自由支配,而对于贫困乡来说就苦不堪言,农民穷得像乞丐似的,再怎么加大征收财税力度,也达不到上级下达的指标。于是全乡教师的工资不是拖就是欠,但是教师们只敢怒而不敢言。教师们都是土生土长,几乎家家户户的生存与生活都与乡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那些土地承包费、公粮、购粮、回销粮、宅基地、计划生育等等都在乡政府手里捏着。别看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他右腿有些残疾,走起路来有些瘸,每年都要到各个村里跑几趟,连每个村有几头牛、多少亩地、多少二胎户、多少纯女户、多少公购粮任务都在他心里装着,稍有风吹草动,他都掌握地一清二楚。
因此,谁敢朝乡政府露犄角?教师们像被掐着脖子即将被宰割的公鸡,休想打不出鸣来。
但是教职员工们惊讶地看见,只有卞绍宗像一只受伤了的公牛,犄角毕露地冲进了乡政府。
看见的人都说,卞绍宗进乡政府的脚步真有些大步流星的意思。这些年来,冲击乡政府的人不在少数,基本都是各村的纳粮、计划生育钉子户。而接待教师的上访,还是头一遭。
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亲自给他砌了一杯热茶,以全省"百佳乡镇干部"的高姿态,温和地说:"卞老师,你是城里人,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乡财政入不敷出,这个情况你们当教师的不是不知道啊!对于这个问题,九十里铺不是个别现象,全省贫困乡镇恐怕都是这个嘴脸。"
卞绍宗说:"那,你们乡干部的工资怎么能发全?"
栾建民书记的眉头慢慢地拧紧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愣头青会用这种口气和态度面对他。栾建民明白,这个卞绍宗之所以敢在他跟前牛,无非是凭着城里人的角色,在九十里铺没有一寸土,没有一分田,赤条条无牵挂。在这之前,栾建民就领教过卞绍宗的脾性了。一段时期以来,乡上的文字材料总是上不去,栾建民委托庞社教在教师里物色一位"笔杆子",帮助乡政府搞搞文字材料,庞社教就推荐了卞绍宗,这在其他教师看来是件倍感荣耀的事情,卞绍宗却嗤之以鼻,放出了风凉话:"让我给权贵当下人,休想。"这句话,栾建民始终牢牢地记着,觉得这个年轻人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精神实在值得钦佩,但是思想上也确实太年轻了。
想到这里,栾书记"噗嗤"一声乐了。他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香烟,刚吐出一个烟圈,意外地发现卞绍宗的嘴皮子上竟然也是叼了一支香烟的,这显然是对他这个一级党委负责人极大的不恭不敬。栾书记突然被激怒了,他让自己的愤怒变成一种实足的笑容,说:"乡干部和人民教师怎么能一样呢?乡干部那点钱如果发不全,全乡的工作就瘫痪了,你知道吗?"
卞绍宗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在社会上看来很无知的话:"你们收上来的钱,是属于国家的,难道就没有老师的一份?"
"国家?哪个国家?"栾建民书记说,"学校是事业单位,你打听一下去,刘集寨乡、上窑乡的教师,工资都拖了快半年了。你难道没看报纸,有些省份的农村教师一年都没有领到工资呢。你要牛,到国家财政部牛去!"
卞绍宗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嘴唇在发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框,里面镶嵌着一个烫金的证书,正中写着"全省百佳乡镇干部栾建民同志"的字样,下部有几行三号小字,是对荣誉获得者的简介,大意是栾建民同志生于一九五二年,一九七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过民兵连长、村支部书记、副乡长、乡长等职,几十年如一日,在右腿残疾的情况下,始终带病坚持工作,带领农民群众艰苦奋斗,努力生产,在农田基建、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等各项工作中取得了突出成绩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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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3)    
卞绍宗终于爆炸了:"你他妈的这个栾瘸子,你说的什么狗屁逻辑嘛!"说完就把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了。其实,卞绍宗最见不得拿别人生理上的缺陷开涮的,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记得教师们提起栾建民,背地里就忿忿地骂他栾瘸子。
"哗啦。"玻璃杯子摔成碎片。
卞绍宗转身就走,耳边传来书记阴阴地声音。声音很低,却很有力,"请你,回来!"
卞绍宗回过头,见栾建民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纸袋。他有些不解。栾建民说:"这是你们校党总支报给乡党委的,是你的入党材料,你自己拿走吧,要不,我们通过组织退给学校。就凭你这德行,还想向组织靠拢?"
卞绍宗的眼睛突然像要喷火,说:"我不拿,请你自己退回学校去,你不退,你就不是人。"
栾书记乐了,说:"卞老师,其实,我是不是人,那是生物学领域探讨的问题。你有本事,调回县城里去,城里的老师吃的是县财政,发的都是全工资。可见你只有和我理论的本事,这点本事,还算本事吗?你啊,还是向人家周元宝学习吧,那,才叫真本事。"
卞绍宗突然就像饥汉子不小心一口吞进了一根鱼刺,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了。像半截突遭雷电重击的朽木,兀立在自己摔碎的一片玻璃渣子当中,一时竟然处于失语状态。
谁人不知周元宝?
卞绍宗最不愿意提起的也就是周元宝。一开始,周元宝调动的事情卞绍宗很不理解,觉得一个土生土长的九十里铺人,应该更多地为家乡教育贡献力量,不应该翅膀一硬就飞。卞绍宗后来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后,才对周元宝费尽心机的调动表示理解,他那哪是调动,他是釜底抽薪,背水一战啊。
周元宝现在已经是县二中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几个月前,他还是九十里铺中学的民办教师。据知情者说,周元宝最后一次跑调动,一改往日的猥琐和矜持,大义凛然地站在了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的办公桌前,当时局长办公室人很多,有班子成员,也有几位前来汇报工作的学校校长。苟长利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做法显然有些反感,就说:"你,好像是基层学校的吧。"
周元宝咬牙切齿地说:"谢谢局长还记得我。我叫周元宝,每年都要给您送两只鸡的。我一个民办教师,没有更多的钱行贿,就剩家里喂养的鸡了。"
一句话,弄得苟局长的脸涨得通红。苟长利突然就想起这个周元宝来了。都什么年头了,周元宝送礼仍然停留在解放前的水平,逢年过节都要专程到他家送鸡的,弄得他哭笑不得。每次都催着让他带走,但周元宝往门后面一搁就跑了。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想转正,但是,每年转正的名额很有限,而且基本都是各乡政府领导、干部的七姑八舅抢先了。在指标面前,即便送个金元宝也没办法,谁让你周元宝不是某一级领导的亲舅舅呢?
苟长利终于忿忿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胡说呢?说话怎么不看场合啊!我们局领导班子,谁家也不缺鸡吃。"
周元宝说:"你吃鸡不办事,还想耍赖啊!今年是民办最后一次转正,我如果转正不了,我就去纪检委,告你个吃鸡不办事。到时候,你得把我连续五年来送给你的十只鸡退回来,否则,我把你告到中央去。"
周元宝的嗓门很大,很高,显然是为了故意制造声势,办公室的所有人员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
周元宝声嘶力竭地吼个没完:"还我鸡!你个腐败分子,吃鸡不办事,还我鸡……"
周元宝还真的转正了,而且迅速调进了县二中,发挥他所学的专业特长,带语文。
后来,许多人受数学界"陈氏定理""华王方法"的启发,把周元宝从转正到进城的独特现象,谓之"周元宝调动模式"或者"周氏调动法"。但是"周元宝调动模式"也好,"周氏调动法"也罢,专利既然是周元宝的,他人岂能学得?
那天在栾建民办公室,栾建民把周元宝给卞绍宗抬出来,确实结结实实地将了卞绍宗一军。周元宝只是栾建民砸向他的一块石头,很轻松地砸过来,击中的,却是卞绍宗躯体上所有柔软的部位,这些部位,聚集了九十里铺中学给他的所有的无口之伤。这些无口之伤,即便不是强烈撞击,也会痛的。此刻,这种痛几乎痛到了极限,卞绍宗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他有些乱了方寸。他兀立在玻璃渣子当中,久久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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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1)    
栾建民也不说话,悠然地扔掉烟蒂,又换了一支,点燃,拿唇叼了,从墙角拎过一把笤帚,注视着卞绍宗,目光里有一种嘲讽,却不是刚性的,是柔软的那种。卞绍宗被这种目光弄得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仍然在失语着,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游弋,目光一旦变得游弋,就缺失了坚定和从容,很快就被栾建民的目光包容了、吞并了。卞绍宗突然感到了一种思想的陷落感,自己带着必胜的信心而来,精神的支柱怎么回断裂、坍塌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神速呢?对这样的自问,卞绍宗马上就报以自嘲,自己怎么能够不失败呢,一个本来已经身负重伤的人。
栾建民朝手里的笤帚努了努嘴,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开腔了:"这一地玻璃碎片是你干的,是你扫呢?还是我来打扫。"
卞绍宗窘得满脸通红,像个失去战斗力的伤兵,既然没有反击的能力,那么,如果不愿甘当俘虏,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了。谁也不知道当时的卞绍宗是怎么想的,他突然转身,一拉门,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这种跑法,不知道的可以理解为决然的抗争,走进他思维的,不难判断,他这是逃跑。
腿脚离开栾建民屋子的一刹那,卞绍宗听到栾建民最后一次送过来的话:"这些碎玻璃渣子,给你留着,你会回来的。"
第八章:心灵的摇晃
冲出乡政府,也就冲进了夜色。卞绍宗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庆幸这样的夜色,可以毫无保留地掩饰他所有的失态和尴尬。聚拢的夜色同时也使他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下来,发潮的思绪陡然像泄洪似的在漫夜里流淌。
黑暗中,乡政府门口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像受到惊吓的草鱼似的陡然四散开去。卞绍宗愣了一下,他首先排除了遭不明身份的乡野村夫袭击的可能,凭着对九十里铺中学各位教师的认知和印象,他判断出,这些鬼鬼祟祟的人影是吴四求、赵狗子等一帮中学教师。
一种沁骨的悲凉像夜色一样从头顶浇灌下来,使卞绍宗打了个寒噤。这帮教师们显然躲在这里是要看他卞绍宗笑话的。教师们一定不会想到卞绍宗不是坦然地走出来而是冲着出来,给大家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望着几个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卞绍宗木然地站住了,他一时没有了方向感,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左前方,一直走,就到了。他有些恍惚,那里--九十里铺中学,是属于他的地方吗?
卞绍宗挪动了脚步,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是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再往前,不远,出了街,也就等于出了镇子了。那里除了荒坡,就是庄稼地。卞绍宗的步履有些盲目,却走得义无返顾。坡不高,却能鸟瞰到大半个镇子,镇子被农家屋子里昏昏暗暗的灯火笼罩着,笼罩出一种虚假的真实,只有乡政府机关的院子被高瓦数的灯泡烘托出一片突兀的光亮。这种乡间夜色里独特的光亮,似乎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使卞绍宗的呼吸有些困难。脚下是一条被荒草包围着的羊肠小道,旁边沟壑里的树林黑黝黝的,山风从坡上漫过来,林子里传来树枝和叶片尖利的鸣叫。据说这林子里是有野物的,譬如狼,譬如狐狸和黄鼠狼什么的,常有农家的羊啊鸡啊什么的被野物叼走,早些年,还时不时有赶夜路的女人被狼糟蹋了的。卞绍宗一点都没感到害怕,还有什么才能让他感到害怕的呢?如果说害怕,他害怕的其实是目前的教师岗位,以及在这个岗位上和他一起奋斗的同类,还有……还有那一片光亮下的权力。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月色下,卞绍宗默默地坐了下来,坐在一个被砍掉的树桩上。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香烟,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这才发现从学校出来前一时性急,香烟忘带了。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一个地方,那里是一片光亮,他觉得对这片光亮的关注决不是下意识,那里有一部书,一部神奇的天书,他不可能读懂这部书,但是如果不读,决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它就在他人生的路途上横亘着、炫示着、挑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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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2)    
"咳咳。"坡下传来了几声咳嗽,是干咳,分明是在为了提示他的存在,不至于吓着卞绍宗。卞绍宗先是怔了一瞬,听得出来,是校长庞社教。
卞绍宗赶紧站了起来。
庞社教没说什么,却"嘿嘿嘿"地乐了,递给卞绍宗一支香烟,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怕狼啊你。"火柴点燃了,骤然的火光把夜撕开了一条血红的大口子。在这个血红的大口子中,卞绍宗看到庞社教那张熟悉的脸,但他真的不想让庞社教看到自己,他刚要把脸躲到血红之外的夜色中,血红却很快被夜色吞噬了,剩下的,是两个鬼火一样的烟头。
庞社教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卞绍宗的面前,卞绍宗知道决非偶然。卞绍宗的眼眶有些湿润,此时此刻,如果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他真想大哭一场。
庞社教调侃着:"看到了吧,那帮教师中的土八路,看你的笑话归看你的笑话,但是一见到你,都吓跑了,毕竟也算教书人。"
一句话,惹得卞绍宗"扑哧"一声乐了。
庞社教又严肃起来,说:"你可别乐,说真的,你和乡领导这档子事上,在九十里铺是破天荒了,我一直在背后盯着,如果那帮土八路真的敢赖在你面前明目张胆地看你的笑话,我可就成疯子了,非得把他们的脸上抓成五花肉不可。咱在自己家里再怎么闹腾我都能容忍,但是万万不能在权贵面前失咱教书人的身份。"
卞绍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冒出一句:"校长,我……我……走投无路了啊!"
庞社教说:"简直是孩子气的话,我最清楚你的心思了,你看这夜色下的镇子,最亮的地方是乡政府大院而不是咱九十里铺中学。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权力,如今的世事明摆着,最万能的东西不是知识,而是权力,我不是说权力有什么不好,古人还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说法呢,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把手中的权力用正了,也可以看作一种事业。"
卞绍宗说:"校长,你这口气都像政治家了。"
庞社教说:"我不是政治家,但我起码生活在现实里,问你一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最崇拜的知识分子是鲁迅吗?"
卞绍宗说:"是啊?您想说什么?"
庞社教说:"你不是说自己走投无路了吗?鲁迅早就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啊!"
卞绍宗大吃一惊,他敢说此刻他的嘴是大张着的,在夜色里大张着,在山风中大张着,在旷野里大张着。对面是庞社教模糊的身影,卞绍宗的目光努力在搜寻着,在搜寻庞社教的眼睛,他觉得此刻庞社教的眼睛里一定闪耀着什么,他庞社教怎么回提到鲁迅呢?此时此地,提到鲁迅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你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证明它不合时宜。
想起鲁迅的应该是他卞绍宗而不是庞社教。而事实上,是庞社教真正想到了鲁迅。
卞绍宗终于轻轻地把大张着的嘴合拢了。他卞绍宗当然不是鲁迅,但是他卞绍宗不是没有骨气。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鲁迅的骨头的确是最硬的,面对逆境,面对困难,面对落后势力,面对不被理解和不被信任,他从来没有退缩过、胆怯过、懦弱过,他畏惧过脚下的路吗?卞绍宗苦笑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不如镇子里哪怕最微弱的灯光。这种比较当然不是和鲁迅相比得出的结论,鲁迅只是他的精神参照,他不可能和鲁迅比的。他发现在见识和思想上,他真的不如面前这个农民出身的农村中学校长。
卞绍宗感觉脸有些发烧,一定是满脸通红了。
卞绍宗觉得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心情有了变化,感觉脚下这片土地不再陌生。九十里铺中学的教师排斥他,并不意味着九十里铺这片土地在排斥他。这样的想法似乎有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是把人和土地强扭在一起绝对是不符合辩证法的。卞绍宗看清楚了一点,要回报这片土地,单纯以教师的角度,自己实在是太单薄了。卞绍宗突发奇想,自己如果去乡政府工作呢,也就是说向那片最光亮的地方靠拢,他的命运是不是就和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呢?他想到了栾建民,栾建民分明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他主人翁的身份,完全取决于手中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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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3)    
权力太可怕,也实在是太厉害了。庞社教说了,权力用正了,也可以成为事业。但是从骨子里,卞绍宗是排斥权力的,权力永远不能和崇高相提并论。去乡政府工作的想法,是否有些荒诞?卞绍宗觉得自己思想深处正在涌起一片波澜。
庞社教说:"走!跟我回学校吧!我熬了一锅洋芋烩豆腐,给你填填肚子。"
卞绍宗苦笑一声,说:"刚才,我把栾建民的杯子摔了。"
庞社教又乐了,说:"我完全相信,那是你的性格。这样吧,咱先去栾建民那里。"
卞绍宗说:"您就别去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先回学校,把洋芋烩豆腐给我热一热。"话说到这里,连卞绍宗自己都感到好笑,我去栾建民那里干什么呢?是去道歉吗?想到的是鲁迅,要做的却是与鲁迅精神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想了不想了,为什么要想到鲁迅呢?简直是犯神经了。卞绍宗第一次发现,他对自己,竟有些认识不清。
卞绍宗再次进到栾建民屋子的时候,栾建民在房子里看电视。地上的碎玻璃渣子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似乎在等待他的到来。卞绍宗想起了栾建民的那句话"这些碎玻璃渣子,给你留着,你会回来的。"卞绍宗倏然惊醒,自己的一切思想和表现,其实就像再也简单不过的程序,一切都被栾建民明察秋毫地掌握着,这让他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卞绍宗说:"栾书记。"
栾建民微笑着欠起身子,说:"卞老师,你来了。"
栾建民发现,卞绍宗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墙角的笤帚和簸箕上。卞绍宗开始挪动脚步,把笤帚和簸箕操在手里,开始清扫遍地的玻璃碎渣。
一下,两下,三下,卞绍宗扫得很认真。
栾书记饶有趣味地、却是冷静地注视着这个城里小白脸的一举一动,什么话也没说。他心里其实已经在嘲笑这个年轻人了,甚至想笑出声来,但是表露出的,却是一位长者的宽容和包涵。
卞绍宗临走,又说了句彻底妥协的话:"对不起,我参加工作时间比较短,还年轻。"
栾书记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语气尽量调整得语重心长一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年轻人嘛,成长有个过程的。"
硬骨头卞绍宗变成软骨头的事情,像一出滑稽的独幕剧,长期在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在教职员工的口头上演着。他演砸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使学校的建设事业在乡政府那里打了折扣,譬如,教室和宿舍都是几十年的危陋房,特别是男女厕所,快破烂成古堡了。乡财政原计划拨点经费把学校男女厕所之间千疮百孔的隔墙修补一下的,全被卞绍宗搅黄了。至今,那些疮啊孔啊的,圆汪汪地张着,像一只只色迷迷的眼睛,弄得师生们在排泄的事情上总是提心吊胆,惟恐自己稀里哗啦的窘相被人偷瞧了。女师生们更窘,一入厕,脸就兀自红成了玫瑰,三两下把裆里的问题解决完,提了裤子就走人,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妈的这个卞绍宗啊,跑到我们九十里铺来,老鼠害了一锅汤。"
听到这些言论,卞绍宗啥话也不多说,该上课时上课,该吃饭时吃饭,该放屁时放屁。他最大的变化,是每天的吸烟量,由三包变成了四包。
卞绍宗最终成了九十里铺中学最大的烟鬼。有学生说:"卞老师的宿舍像厨房似的。"厨房是烧水做饭的地方,可不得烟熏火燎。漆黑的夜里,卞绍宗合衣孤卧,竟然有两行清泪挂在腮边,眼前是父亲卧病在床的身影和母亲忙忙碌碌的情景。
卞绍宗轻轻说了三个字,就昏昏地睡着了。
那三个字是文明用语"对不起!"
是对父母说的,也是对周筱兰。
卞绍宗做了一个怪异的梦,他梦见自己终于从九十里铺中学挣脱出来,他并没有乘坐长途汽车回城,而是义无返顾地走进了九十里铺乡政府那威严的大门,取代栾建民当上了乡长,拥有了支配九十里铺这片土地的一切权力,他把权力和崇高联系在一起了,他在带领广大干部,战斗在九十里铺的山山水水,沟沟峁峁,他在以自己的意志改变着九十里铺,发展着九十里铺。九十里铺成为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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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1)    
他还梦见了鲁迅,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鲁迅,穿着长衫叼着烟斗的鲁迅,鲁迅对他横眉冷对,只差没有啐他一口。
一觉醒了,梦也断了,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冷汗呢?
回味梦中的一切,他想笑,没笑出来。他想起了一个词:乌托邦。
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
哲学范畴里有个基本的话题,就是从量变到度,从度到质变,说的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关于卞绍宗后来的变化,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有一个新的事实已经在那里悄悄地演化着,那就是,卞绍宗私下主动承担起了起草乡党委各种文字材料的活儿。夜幕笼罩的校园里,他窗口的灯光又开始亮了,如果不是批改作业,那么肯定是在帮助栾书记起草讲话稿、总结、汇报、简报啥的。
卞绍宗一放学,就往乡政府跑。
"栾书记,您关于在全县农村工作会议上《关于九十里铺乡畜牧养殖工作的汇报》起草完了,您挤时间审查一下,如果有什么不妥,我再领会您的意图,做进一步的修改。"
"栾书记,《西部农民报》对您的约稿,我已经草拟了一个提纲,分四部分,即当前我乡发展林果业的现状、取得的成绩、存在的问题、主要对策。您如果觉得这个思路可行的话,我就可以着手起草了。"
"栾书记,关于您准备给县委纠风办公室报送的的自查报告,前面几部分我都写完了,只是关于剖析您存在的问题的部分,我始终把握不好,请您补充一下。"
"栾书记……"
卞绍宗脑子好,思维敏锐,善于理解书记意图,书记怎么交代,他怎么发挥,而且发挥得有角度有力度有高度有广度有深度,无论是计划生育、畜牧养殖、乡镇企业、农田基建,在他笔下,绝对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一夜下来,伴随着遍地的清谷牌香烟头,妙笔生花的几千钢笔字,已跃然纸上了。全县二十几个乡镇,卞绍宗的材料使九十里铺乡出尽了风头。
面对卞绍宗日益成熟的殷勤和乖巧,栾书记照样以长者的姿态接纳着、迎合着。他清醒地意识到,卞绍宗这个年轻人,知识分子骨子里的那种清高就像一件破损的毛衣,正在以不可抗拒的速度从破口处绽线,越绽越少。
用秘书行业的专用说法,就是卞绍宗已经初步具备了一个秘书工作者基本的素质:眼勤,手勤,腿勤。但是,他毕竟是教师,不是正式文秘工作者,书生气的东西,仍然或多或少地在骨子里存在着。譬如,他向栾书记汇报稿子思路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架起二郎腿。再譬如,栾书记谈兴正浓的时候,卞绍宗总会不知轻重地插一句两句。他一插嘴,栾书记就什么也不说了,卞绍宗反而滔滔不绝。
栾书记就说:"不错!很有见地,你也忙,我也忙,咱们各忙各的吧。"一方面肯定了卞绍宗的水平,一方面等于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对栾建民的这种态度,卞绍宗显然不解其味,总觉得很是遗憾,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惆怅,期待着下次择机发挥。
中秋节的时候,卞绍宗手里拎着一盒月饼,翻过后梁,步行三十多里,到栾书记家去了一趟。
"栾书记,我回城可是无望了,您能不能网开一面,把我调乡政府?"
卞绍宗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有了发黄的意思。这是他为达到彻底逃离三尺讲台所付诸的具体行动。倒退几年,倒退到大学毕业时期,如果把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理想定位在当一名小小的平庸的乡政府干部,简直不堪想象,如果为了当个干部,他毕业那年就有可能依赖周筱兰父亲的权力进入省委大院。省委大院和九十里铺乡政府小院的可比性在哪里呢?现在的卞绍宗根本不去想。如果说栾书记的能量相当于一挂鞭炮,那么周筱兰的能量相当于一颗原子弹,这实在是个既灼皮肤又灼心的问题,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栾书记这挂鞭炮了。不是选择,而是近似于祈求。当年,自己曾十分欣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一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今想来真是汗颜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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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2)    
栾建民亲自给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卞绍宗赶紧受宠若惊地站立起来,待栾书记落了座,他才又坐了,烟雾这才从嘴里徐徐释放出来,显然这第一口烟,并没敢吞进肺里,而是在嗓子里拘谨地窜了一遭,又矜持地退出来了。
"小卞,其实,从乡上的工作需要看,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笔杆子,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县里为了保证农村教师队伍,对农村教师跳槽卡得非常严的,你要求来乡上,我是求之不得啊,但是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既然你提出来了,我给你指条返城的道路吧。"
卞绍宗本想婉言谢绝,表明他并不想回城,他想从学校调到九十里铺乡政府。他担心这样的想法一旦提出来,栾建民会笑话。
但卞绍宗还是提出来了。
栾建民果然乐了,说:"九十里铺中学和九十里铺乡政府都在农村,你一个城里人,在农村调来调去,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个问题,卞绍宗实在不好正面回答,就说:"如果回城里,照样是当老师,我想从事行政工作,我喜欢农村的行政工作。"
栾建民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甚至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回答。栾建民说:"我还给你指条返城的道路吧。要调,只能去城里当老师。要转行,谈何容易啊。"此话等于重复了刚才的观点。
卞绍宗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慢慢的凉下去,凉下去。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他在自嘲自己,自己明明是一棵小草,为什么偏偏要渴望成为大树呢?面对栾建民这个救命草,他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所谓观点,他甚至没有任何资格谈任何条件了。一刹那,卞绍宗改变了初衷,既然进不了乡政府,那就回城里的学校吧,除了回城里的学校,他还能去哪里呢?
卞绍宗觉得别无选择了。
卞绍宗使劲吸了一口气,先是在胸腔里压抑着,再慢慢地释放出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栾建民的话尾巴上,栾书记到底要指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于是他把自己的表情尽量调整得谦恭一些,尽量让语调虔诚一些,"您给我指了道,我一定会认真地把它走好,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栾书记给他指出的道儿,其实是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家位于县城所在的街道、胡同、小区、单元、楼层以及房号,还有苟长利家的私人电话。栾书记说:"道儿给你指出来了,怎么跑,全在你了。说真的,你是有身份的人,周元宝的方法你大可不必去模仿,他是他,你是你,学习他的话,弄不好会鸡飞蛋打。苟长利这种人,我们乡领导尽管和他一样是正科级,但苟长利那狗杂种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出面,反而不好,就看你怎么走了。"
关于苟长利,卞绍宗应该是见过的。苟长利在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还给他颁过奖,但是,在镁光灯、鲜花和掌声之中,他的脑子早就晕了,只记得苟长利是个秃子,面目怎样,早已没有印象。那么,苟长利记不记得他呢?他苦笑一声,人家教育局局长怎么能记得他呢?自己也太自恋了。
奔苟长利局长家去的时候,卞绍宗拎了四条清谷。卞绍宗不想耽搁工作日,是利用星期天去的。他只能利用星期天去,早上坐长途班车进城,晚上坐长途班车回来,最少得费一整天的工夫。这也是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卞绍宗生硬的指头终于敲在了一副防盗门上,防盗门森严而结实,透射着高级抛光漆才有的清冷的光辉,门把手、门框等易感光的部位,放射着电弧一样刺目的光芒。卞绍宗把指头敲上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种清冷的感觉,像冰一样,使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苟长利局长家的门。卞绍宗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感到十分紧张,有汗珠像蚯蚓一样从耳朵后面滚下来,他来不及去擦,只是下意识地转转肩关节,让汗珠吸附在衣服纤维里。开门的是个大嫂。大嫂衣着干净利落,脸上是那种只有贫困地区的妇女才有的青黄、土黄相间的颜色,眼神里表现出来的,是那种只有旧时大户人家的下人才有的不土不洋的神情。卞绍宗估计是保姆。保姆用外交辞令式的语境说:"您好!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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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3)    
卞绍宗赶紧说:"我是基层学校的,我找苟局长。"
"老苟出差了。对了,我是他家的亲戚。"保姆的身体堵在门中央,一只胳膊看似随意地斜倚在门框上,与身体构成了一个谢绝入内的栅栏。
卞绍宗就觉得此行真是不凑巧,既然苟局长不在家,保姆谢绝入内是合乎清理的。回到九十里铺,他把情况给栾书记汇报了,栾书记马上乐了,说:"我敢肯定,苟局长肯定在家。"说着就用玩味的目光瞧着卞绍宗,仿佛是给他一套考题。
卞绍宗一时窘得不知所以,猜不透栾书记这意味深长的目光传达着什么样的信息。这目光足足有一分钟的时候,卞绍宗恍然大悟,仿佛笼罩在他脑海里的一层大雾被这特异的扫帚一样的目光扫干净了,随之,他的脸也陡然通红。他这才发现,要学会走门子,首先应该学会走脑子。自己受高等教育多年,几乎涉猎了所有教育教学领域的相关学科,而走门子的学问,简直是一片空白。
"保姆能为你开门,已经给你面子了。"
卞绍宗说:"是的是的。"
栾书记说:"我想听听你下一步去找苟长利的想法。"
卞绍宗的脑子进入飞速的运转当中。吃一堑,长一智。他以一名当代大学生特有的智慧和知识分子特有的思维,很快就想好了下一步行动的一揽子计划。栾书记会心地笑了,说:"不愧是优秀教师啊,让保姆挡了一次,引申了这么多的判断和分析,有点政治家的意思了。"
卞绍宗不好意思的笑了。
卞绍宗再次进城后,是利用中午休息时间直奔苟长利家的。堵在苟长利局长家门口的,还是那位保姆。保姆其实应该已经认出他来了,但还是像第一次的口气问:"您好,您找?"
卞绍宗赶紧说:"阿姨您好,我是基层学校的,是苟局长让我来的,汇报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他特意对"苟局长让我来"六个字加重了语气。
卞绍宗发现保姆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说明这个和自己一样命运的乡下来的女仆在迅速判断他的来意。其实自己比第一次多耍了一点点的小聪明,在保姆那里就见到了明显的反应,卞绍宗不禁为这小小的突破有些得意。保姆说:"对不起,您来之前,和苟局长联系过吗?工作上的事情,下午上班后,您到单位去找他吧!"
卞绍宗故意说:"真糟糕,都提前联系过了,他怎么就不在家呢?好啦,谢谢您!阿姨,我走啦,局长如果回来,就说我已经等不及了,让他下次再和我联系吧。"说着话,就要转身下楼。
保姆突然就慌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哎呀!既然是局长约来的客人,您就大大方方来呗,请进,赶快进!"
卞绍宗本来想虚假地固执一番,给她点难堪,但想到自己肩负的历史重任,就赶紧让这个小把戏收场,紧随保姆进了屋。一脚踩进这个陌生的门槛,卞绍宗的心弦再次绷得很紧,脑门的汗就像蚯蚓似的出土了。屋子是个多居室,装修得高雅而富有品位,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快地用袖口擦了一下,他想好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以这种不礼貌的方式来拜访您,实在是太想见您"。
事情完全出乎卞绍宗的意料,穿着休闲服的苟长利局长,从沙发上欠起身,像老朋友似的向他伸出了友好的手,卞绍宗赶紧把装有四条香烟的塑料袋往门后一塞,腾出两手,迎了上去。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局长的手始终礼貌地平伸着,像是迎接一位早就成为忘年交的朋友似的,这使他惶恐得要命,他赶紧握了苟长利的手。苟长利说:"请坐,请坐,坐坐啊!"
对面其实有沙发的,但是卞绍宗扯过旁边的一个小马扎,欠起屁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放了上去。保姆见卞绍宗受到如此尊贵的礼遇,以为局长终于见到了故交,脸上的肌肉这才松弛下来,退到厨房去了。但苟局长却喊住了她,说:"王嫂,既然客人和我都是教育系统的,快切个西瓜来。"
卞绍宗更不会说话了,他万万没想到传说中飞扬跋扈、贪得无厌的苟局长会给他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部下来这一手,不知底细的,还以为局长是多么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呢。更令他称奇的是,苟长利第一眼就判断出他是教育系统的,肯定也估计到他的来意了。卞绍宗观察到,苟长利局长的头确实是秃着的,但五官七窍着实陌生得很,可见他当初在领奖台上也就记住了苟长利的秃脑壳,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这个秃脑壳使他想起了梁山好汉鲁智深,他大概连局长脖子上安放的是什么脑壳也难以记住了。记住一个上级领导不记面相记脑壳,本身说明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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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第十章:权术是门课(1)    
"苟局长,来您家里,实在是打扰您了。"
"别客气,都从事的教育事业,不要见外,你是哪个学校的?是城区学校的吧?"
"不是,我是农村学校的?"
"农村?怎么看着不像啊?气质很不错嘛!"
"我是九十里铺中学的。"卞绍宗只好自报家门,原来还自恋地猜测苟长利是否记得领奖台上的他,现在看来自己实在聪明得过头了。
苟长利"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卞绍宗发现,提起九十里铺中学,苟长利的眉头微微地跳了一下。他想,苟长利是不是由九十里铺中学联想到了周元宝呢?那该是他心口上多大的隐痛啊!据周元宝给九十里铺的老师讲,自从调进了县二中,他再也没有去苟长利家送过鸡,苟长利也再没有到县二中去检查过工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弄得县二中的领导很尴尬。
切好的西瓜端上来了。卞绍宗完全乱了方寸,那西瓜,岂能是他卞绍宗吃的?卞绍宗头皮一硬,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苟局长,我想,我想调进城区学校。"说着话,赶紧从兜里掏出调动申请和自己的情况介绍。
苟局长说:"吃西瓜,吃西瓜吧!"看了他的调动申请和简历,苟长利抬起头,目光里突然充满了忧郁和庄严,视野里仿佛是全县农村的广大教职员工似的,"对于你,我们是知道的,当年主动申请支援农村教育第一线,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现在农村教师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当领导的,心里也难受啊。你的身份不同于一般大学生,如果要返城,对当前大学生毕业分配的副作用就太大了。"听口气,苟长利终于把自己对上号了。
一句话,说得卞绍宗心情突然复杂起来,但他仍然坚持着:"我的请求,希望您给予照顾。"
"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农村教师都往城里挤,城区学校教师的饱和状态,你们应该是清楚的。"
"局长,我求求您了。"
"你的事情,我们研究时再说吧。" 苟长利微微张了张嘴,他张嘴是为了打哈欠,嘴本来要张得大一些的,但他显然有意努力控制了,出于礼貌,变成了小口。卞绍宗这才注意到,他的休闲服其实是睡衣睡裤,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打扰,苟局长早就进入惬意的午休状态了。他赶紧起身告辞。
苟局长却迅速从沙发上起了身,从门后把他的塑料袋拎起来,说:"扎根农村教育事业很不容易的,你来就来了,我欢迎,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同志,你拿这个干什么,你这是瞧不起我啊。"
卞绍宗推挡了一下,赶紧一溜烟地从门里跑了出来。
第十章:权术是门课
都说社会是一所无须参加高考的大学,只要你是个能够呼吸的活体,那么就可以成为这所大学里莘莘学子中的一员。卞绍宗突然发现,在这样一所大学里,自己和栾建民并非简单的师兄弟关系,栾建民的角色悄然在他的心里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在栾建民身上,导师的意味更浓一些。
那天,栾建民听了卞绍宗二赴苟长利府上的汇报,苦笑一声,说:"你这一折腾,未必能调成,但是你却活活地害了一个人,而且害得够惨啊。"
"害人?"卞绍宗大吃一惊,"我害人?我害谁了?"
"你呀,把那个保姆害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
栾建民却笑而不答。卞绍宗也没有继续追问,凡是栾书记不愿意正面回答的问题,那答案必定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就看你卞绍宗有没有识别虱子的慧眼。
不久,传来一个消息,苟长利局长把他家的保姆辞退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辞退,甚至谁也没有认为辞掉一个保姆有什么不妥,但是当这个消息传到卞绍宗耳朵里的时候,卞绍宗立马就惊呆了。卞绍宗不好意思把这个不是消息的消息转告栾书记,栾书记也没有从他这里验证过,只是,有次似乎是不紧不慢地说:"你去苟局长家,拿的是什么烟?"
"清谷。"
"你看我这是什么烟?"栾书记嘴上的香烟正在冒着红红的火星,顺便给他递过来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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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第十章:权术是门课(2)    
卞绍宗当然知道是红中华,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哭样。红中华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是四条红中华,那么意味着比他四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镜子痛骂:"卞绍宗,你个王八蛋,这辈子,你休想回城了。"
他十分清楚,栾建民拿红中华这个招牌是为了刺激他,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清醒行贿的代价与规则。应该说这个出发点是对的,是为了他调动的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讲,卞绍宗是感谢他的。但是,他同时又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排斥心理,他妈的你一个乡党委书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一个穷教师在物质上能和你相提并论吗?
栾建民后来甩手送了他一条红中华,说:"做人就得讲良心不是,你为乡上做了这么大的贡献。我也不会忘记你啊!"说完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墙上悬挂的几个奖牌,追随栾建民的目光,卞绍宗的目光也停留在了墙上,金色奖牌上有"某某某年度计划生育先进乡""某某某年度财政收入先进乡""某某某年度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乡"等内容。这都是最近刚挂上去的。
"这些先进,从一定程度上讲,也有你的功劳啊!有些工作,我们做得扎实,但落到文字上,高度总是上不去,高度上不去就体现不出来我们乡这几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狠抓各项社会事业的成绩,通过你文字上的提炼总结,成绩才客观地显现出来了。"栾建民感慨地说。
卞绍宗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就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第一次摸这么高级的香烟。
"凭着这堆先进,有关部门给我们乡的奖金,合计起来就突破了十万元,够全乡明年的事业费了。今年,全乡干部的奖金人均五百元,是最多的一次,也有你的一份。"
卞绍宗算了一笔小帐,他竟没算出来,一条红中华才四百多元,相当于十万元的多少分之一呢?不算了不算了,自己只不过是乡上廉价的工具而已。成就感中,夹杂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痛。
调动未成,痛定思痛,卞绍宗反而冷静了不少。回到宿舍,他觉得血管里的鲜血仿佛不再奔涌,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僵硬。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他吸的仍然是清谷,他舍不得吸红中华。不一会儿,烟屁股扔了一地,嘴皮都吸出火泡来了。脑中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雾霭,雾霭中,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他想找到光明,却不知道路在何方。此时此刻,自己仿佛就是一名并不高级的隐居者,在经历了身心憔悴之后,用冷静的心态对待围裹在周围的田园。是啊!他突然有些释然,古来著名的雅士贤达,尚有结庐之心境,何况自己一个小人物呢。这么想着,竟打开抽屉,取出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笔墨纸砚,铺开宣纸,悬腕走笔,书就一幅行草来,内容是宋人林逋的《孤山隐居书壁》:"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
写完,他惊讶地发现这幅字与往日的风格大为不同。过去,他的书法被认为雄健厚重,刚正堂皇,张力弥满,狂放无羁,有阳刚壮美之风。而这幅字,却是藏锋内敛,笔势矜持,内气中和,蓄而不发,显出一种少见的阴柔气息。本乃自己一人所书,前后却似两人所为,令卞绍宗感到莫名惊诧!
卞绍宗悲从中来,喟然长叹一声,轻轻把宣纸收起,揉做一团,扔进了垃圾篓。满手都是揉出来的墨汁,他把手伸进盆子里,竟忘记了揉洗,望着对面镜子里这张无比熟悉的男人的脸,有些发呆。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村姑,正在以未来妻子的名义,款款地向他走来,这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气恼地踹了垃圾篓一脚。这一脚太猛,垃圾篓像炮弹似的飞起来,"哗啦",砸在门上,垃圾撒了一地。
遍地狼藉。卞绍宗有些发呆。弹性极好的纸团像有生命似的从垃圾篓里挣出来,像一个发面团似的逐渐膨大、绽开,隐现着支离破碎的墨迹。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卞绍宗估计是庞社教。只好赶紧拿了笤帚,一边匆忙把垃圾扒拉到门后,一边给校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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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第十章:权术是门课(3)    
校长先不说话,掏出一支清谷烟,递给卞绍宗一支,自己嘴里叼了一支,然后要给卞绍宗点燃,卞绍宗忙夺过打火机,双手给庞社教点燃了,再给自己点。
庞社教蹲下身子,把纸团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进行梳理、剥离、整理,双手枯瘦的拇指和中指撮成兰花状,像是秦腔戏中旦角和青衣的兰花指,显得小巧而精致,活像干硬的根雕。宣纸上的不少墨迹相互粘连地厉害,庞社教就用指尖轻轻往两边拨开。嘬了嘴,像鸡屁眼儿,贴上去,轻轻地吹,像是吹着一片薄薄的羽毛,边吹边剥离。
卞绍宗有些感动。庞社教一脸的粗相,认真时竟是如此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像一个地道的雕塑家。
卞绍宗连连劝阻:"校长,算了算了,划不来劳您大驾。"
庞社教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在梳理着纸团,仿佛侍弄一只美丽的凤凰。
卞绍宗只好说:"那是我练着玩儿的,有几个字写坏了,我就扔了。"
庞社教回过头,笑着说:"哪几个字写坏了?"
卞绍宗一时窘得无言一对,勾着头笑了。
庞社教说:"卞老师,你啥也不要说,我心里明得像镜子似的。你别以为我是种田人出身,我这辈子就差一个文凭,如果像你一样有大学的本子,我敢吹牛,我现在就是全中国最权威的心理学专家和教育家了。"
卞绍宗想乐,却乐不起来。
庞社教说:"刚才在外面听见你宿舍有响动,我就知道你又不对了。不进来看看,心里不塌实啊!"
卞绍宗说:"你误会了,刚才,是垃圾篓翻了。"
庞社教说:"是啊,是垃圾篓翻了,垃圾篓不会自己翻啊。垃圾篓自己能翻筋斗,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高科技产品啊!"庞社教做出感慨的样子,坏笑着说,"等山区学校的垃圾篓都具备机器人功能的时候,咱们当教师的是不是更得配备高科技了,譬如一秒钟就可以去美国纽约市第一中学把教案拿过来,在九十里铺中学讲完,再派个学生送回去。"
卞绍宗就着话茬说:"到那时候,咱未必去纽约呢。说不定,纽约的教师应该来九十里铺中学取经呢。"
庞社教说:"看样子,九十里铺中学成为国际教学交流中心了。"
卞绍宗"噗嗤"乐了,说:"国际教学交流中心有点屈了,应该是宇宙教学交流中心。"
两人都乐了。说话间,庞社教已经把纸团全部绽开来了,尽管免不了也是皱皱巴巴,局部甚至留下了一些破损和疤痕,但是经庞社教一番侍弄,已经算是最佳的效果。庞社教说:"这幅墨宝,就送给我了。"
卞绍宗脸一红,说:"庞校长,我的字比较嫩,您是大家,一定看得出来,我万万不敢送您的,何况,这幅字已经成这样了。"
庞社教却说:"正因如此,这幅字对我来说有着更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卞绍宗只好说:"那,我给您再写一幅吧。"
庞社教说:"不了,就这幅,我已经说过了。"说着拿过一张废报纸,叠成扇面样儿,对着宣纸轻轻地扇动。这是真正的行家里手才懂的方法。墨迹在扇子的扇动下,加速了表面的空气流动,很快就风干了。庞社教在宣纸下铺了报纸,在宣纸上又覆盖了报纸,然后连同宣纸一点点地卷起来,两头打折,窝到里面,俨然包装了一幅名家字画似的。末了,庞社教这才说:"卞老师,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了。你觉得,栾建民待你怎么样?"
对于庞社教的这个问题,卞绍宗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舒服。自己和栾建民的关系,自己一直把握得比较私密,很少在学校里张扬,当然,既然传出去了,也就顺其自然。帮助栾建民写稿子也好,乞求栾建民帮助调动工作也罢,都是两人之间的交往,他人大可不必少见多怪的。这话从庞社教的口里提出来,卞绍宗估计八成是从工作的角度,也就是说,你卞绍宗和栾建民打交道可以,可别耽搁了正常的教学工作,只不过他庞社教不好说出口罢了。卞绍宗就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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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第十章:权术是门课(4)    
庞社教笑了,说:"我是说,官场是机关,不同于咱事业单位,和他们打交道,你要多留一百个心眼啊。"
卞绍宗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误会了庞社教意思,就说:"谢谢您的提醒。"
庞社教说:"你给栾建民写稿子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我不反对,真的!也没理由反对,你目前的处境,我太明白了。你得尽快给自己铺条道,铺几条是几条,能铺成咋样就铺成咋样。铺道,就是给自己铺后路啊!问题是,我担心,官场的人把你当猴子耍啊!"
卞绍宗听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打开了一包清谷烟,递给了庞社教一支,说:"校长,吸一支,边吸边说。"
庞社教说:"前几天,我听乡上的一个干部私下给我说,你的材料都写出名堂来了。写材料可是个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写得了,如今县里到处都缺写材料的人才。说是材料写好了工作就上去了一多半儿。你的名字都传到县里了,县里专门打电话要破格借调你去县政府办公室帮忙,但是栾建民坚决不放,用栾建民的话说,就是卞绍宗是九十里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名笔杆子,咋能轻易拱手送人呢。我听了这个,差点肺都气炸了,栾瘸子如果是真正为你好,就应该马上顺水推舟,把你推出去。县政府办那边试用一下,如果合适,就算正式留下你了。姓栾的他卡你,不地道啊!"
卞绍宗不仅听出了味道,而且觉得这味道浓烈得有些呛口。凭直觉,他估计庞社教说的最少有八成是真的。庞社教不可能在这里挖空心思地挑拨他和栾建民之间的关系,一来没有这个必要,二来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庞社教用不着对他虚伪。只是,自己一点没有想到居然早就被县政府办公室看准,县政府办公室那是啥地方啊!那里是全县权力的枢纽,是县政府领导的参谋部门和智囊组织。如果说进城里的学校和进县政府办公室是两个梦,那么,后者比前者更像梦幻。
在这之前,他始终对栾建民是感恩的,听了庞社教的话,卞绍宗对栾建民的感情就十分复杂了起来,同时陡然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憎恶。他推测,栾建民让他给苟长利跑后门,明知不会有好的结果,却要让他一次又一次的折腾,把他当猴耍倒未必,但是让他了解这个道上的深浅可能是真的。
卞绍宗就说:"谢谢。"
庞社教说:"能离开九十里铺,就赶紧离开吧,越早,对你越好。"
卞绍宗笑着说:"庞校长,您是要赶我走啊。"
庞社教说:"赶不赶,你现在应该比我更明白。正由于爱你的才品和人品,就不希望看着你在我的手下落难啊。对你,我除了爱,就是疼,再没有别的。"
卞绍宗突然有些感动,给庞社教递了一支烟。庞社教却推了,说:"不能再吸了不能再吸了,我不像你们年轻人。"庞社教不吸,卞绍宗出于礼貌,也就掐了烟头。
卞绍宗觉得有必要认真一下,就说:"依您之见,我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庞社教说:"其实,办法有的是,就看你怎么认识,怎么操作,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一没有后台,二没有腿子可抱,抓住人生的机遇就得自己动脑子,周元宝就是成功的范例。"
又是个周元宝。卞绍宗无声地笑了。庞社教当然不可能知道,栾建民已经拿周元宝给卞绍宗上完了这一课,庞社教重新提出来,等于是给卞绍宗复习了。卞绍宗就说:"但是,我不是周元宝啊!"
"但是你有比周元宝更大的优势,这个优势谁也比不了。"   听到这里,卞绍宗觉得有些厌倦,所谓优势,你庞社教即便不提,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无非就是自己相对于周元宝来说有学历、有知识、教育教学水平高、见过大世面等等,就说:"在这个社会,优势不等于资本。"
庞社教说:"周元宝调动的成功系数要比你大得多得多,他是孤注一掷。试想,他如果失败了呢,恐怕在整个的教育界抬不起头来了,后果明摆着,只能卷起铺盖南下打工,一辈子也就完了。而你,如果和栾建民较量,情况不一样,你在九十里铺一没有承包地,二没有住宅,乡上拿你没有办法。而周元宝就没有这个兔子胆,他敢跟栾建民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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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第十章:权术是门课(5)    
卞绍宗渐渐的脑子有些明朗,自己的优势原来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诠释,庞社教等于给他的优势重新进行了注解,而且这些注解确实是有新意的。于是,卞绍宗发现庞社教说话的时候,所有的思路总是先他一步就形成了,而且成熟了,每个话题其实都是老话题,都是在他的漫不经心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继而引起了关注和兴趣。这就像庞社教的教学,他除了对英语有先天性的排斥心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样样精通,无所不能,课堂上总是由浅入深,循循善诱,别说学生喜欢听,连他卞绍宗也总是喜欢听他的课,他那浓郁的山区方言,就像一名庄稼能手在地头分析一年的光景,听得人如身临其景。
卞绍宗诚恳地说:"庞校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怎么才能发挥的优势呢?"
庞社教一时没有说话,而是把手伸到兜里摸香烟。卞绍宗意识到庞社教大概心里已经有成熟的主意了,只是难以启齿而已。他赶紧把自己的香烟打开了。
庞社教吐出了一个烟圈,这个烟圈吐得很吃力,先是把烟吸到肺里,在里面旋了几旋,逗留了几秒钟,才翻腾出来了。庞社教说:"干我们教师这个行当,都讲究臭斯文,正是这个斯文,把你我都害惨了。对于我们当老师的来说,斯文当中包括老实和服从,这就活该当人下人了。在这个金钱、权力和物质利益至上的社会,斯文其实是迂腐的,我首先承认,我是迂腐的,所以我尽管拥有地区、县里那么多的荣誉,比你卞绍宗的荣誉多了去了,但是上面谁也不可能开恩把我调到城里去,更不可能贯彻党的所谓干部政策,按照政绩,提拔我当教育局局长。我已经就这样了,不能看着你栽在九十里铺啊!你如果栽在这里,比我还要惨,因为你是城里人。"  
卞绍宗静静地听着,带着一种虔诚和尊重,这种听可以看作是聆听,只是话题似乎绕得有些远了。发挥自己的优势,和斯文有何关系?但卞绍宗还是附和着:"是的,斯文一定意义上就是清高,在这个社会,越来越不管用了。"
"我认为,就你目前的情况,要改变现状,首要的任务是不能再斯文了。"
既然庞社教的话题里紧紧咬住斯文这个字眼不放,说明一定有什么解决问题的突破口了。这使卞绍宗来了兴趣,其实在和栾建民打交道的日子里,有多少的斯文,他都像臭狗屎一样扔掉了,从第一天为栾建民写材料开始,什么知识分子的尊严啊人格啊早就被一只无形的狗吃掉了,后来按照栾建民的指点行贿苟长利,等于骨子里残存的清高被追逐到九霄云外去了,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斯文可言呢。
卞绍宗说:"您的意思是?"
庞社教靠近了卞绍宗,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此这般地念叨了一番。其实庞社教并没有告诉他怎么做,却告诉了他的主攻方向。庞社教告诉他:栾建民和镇子上甄裁缝关系不错,是那种超乎寻常的不错,男女关系超乎寻常,就是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就看这篇文章由谁来做了。
庞社教说:"你和栾建民见面的机会多,呆住机会,找到他和甄裁缝的把柄,将他一军,看他是顾作为领导干部的脸皮呢,还是乖乖把你送到县里去。"
卞绍宗显得有些腼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只有卞绍宗心里最明白,面对这样的龌龊之事,他早已不会再腼腆和不好意思,而脸上之所以表现出来了,主要是给庞社教看的。
庞社教提到的甄裁缝,卞绍宗是见过的。关于甄裁缝的一些花花绿绿的新闻,也听其他教师侃过。卞绍宗当然不会在乎甄裁缝的新闻,连自己都在乎不过来呢。
镇子的破街两旁有大大小小的铺面、摊子几十家。甄裁缝的裁缝铺位于镇子最好的地段,生意比其他裁缝铺兴隆地多。甄裁缝手艺巧,服务态度好,人缘不错,教师们经常拿着衣服去她那里缝缝补补。甄裁缝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要年轻一些,长得有鼻子有眼有嘴,挺受看的。甄裁缝本名叫甄芹芹,是甄家滩人,据说她男人还是甄家滩第一个在国营厂子工作的工人。男人在地区煤矿的井下挖煤,一年回来一次。每当男人以全民工人的姿态出现在村口,甄家滩就沸腾了,男女老少争相和这位国家人拉呱,甄芹芹和女儿、公公和婆婆就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自豪和骄傲。那年煤矿搞承包,男人的全民工身份就变了,由给国家挖煤变成给老板挖煤了。后来各地的私人小煤窑都上马了,竞争非常厉害,钱当然赚得更多了,老板的黑心钱赚得就更多,矿区的安全却没有了保障,每次下井都成为冒险之旅。终于,在一次井下塌方的重大事故中,男人和其他三十多位工友,一起埋葬在黑色的魔窟里。尸体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都是零七碎八的骷髅架子,一块好肉都找不着。公公和婆婆经不起打击,双双瘫倒在炕上,所有的担子,只好由甄裁缝一人挑起来了,这一挑,就一直挑到现在。甄裁缝也够能耐,生活的压力够大了,如今还得全力以赴供给女儿上大学。据说女儿上的是西北矿业大学,那个大学收费很高的,但是甄裁缝凭着一个裁缝铺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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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第十一章:只有安全套说了算(1)    
卞绍宗当然是同情甄裁缝的。同时又恶心甄裁缝。一个女人,怎么就把名声弄成这样。女儿如果知道了,在大学的课堂里坐得住?
该接过庞社教的话茬了,卞绍宗说了句连自己都感到虚假、虚伪的话:"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卞绍宗心里却对自己说:什么不好意思啊,事到如今,自己的脸皮有多厚,自己太清楚了。
庞社教没有搭他的话茬,思忖良久,盯着卞绍宗眼睛,说:"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事情如果办好了,就一好百好;办不好,就砸了。如果因为和甄裁缝的事情把栾瘸子弄到局子里去,你可就太蠢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九十里铺这样的地方,还就得栾瘸子这样的领导掌舵我们最放心,他工作硬,得罪了不少人,我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也不买他的帐。但话说回来,贫困地区的干群关系有多少是和谐的呢。他有毛病,但是个办实事的人。如果非要按焦裕禄的标准苛求他,也就没有多少好乡官了。"
第十一章:只有安全套说了算
卞绍宗决然采取了行动,把栾建民书记逼上了梁山。
一切完全出于偶然。但是偶然之中又隐含着必然。必然在偶然之中,偶然又在必然之中。单纯地说必然,显然太武断;一味地看成偶然,又有些说不通。事情的开始和经过有些荒诞,甚至有些滑稽。有次他到镇子上买菜,看见几个小学生手里拽着鼓鼓胀胀的气球在那里玩,气球在空中飘得自豪而飘逸,给小街平添了一份充满生机的景致。
气球基本都是银白色的。
卞绍宗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安全套吗?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尴尬和酸楚,他忘不了在这里搞完社会实践锻炼返回师大前,在众教师送他离开九十里铺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这里飘扬的最动人的气球是怎么回事情。山区的小学生始终拿安全套当气球玩儿,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堵心的事情,后来他了解到,小学老师不止一次地没收过小学生手里的安全套,也给他们躲躲闪闪、浅浅薄薄地讲了一些有关安全套的道理,但在十岁左右的山里娃那里,生涩的道理远不如安全套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容易接受,学校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卞绍宗曾给中学生谈起这件事,有位中学生不好意思地说:"卞老师,我们都十五岁了,当然知道不能拿那东西当气球玩,但是我们小的时候,不玩安全套,还有什么可玩呢?"卞绍宗当时就觉得喉咙里有些发哽,他发现自己陷入这么一个难堪的问题中来,简直有些自寻烦恼。
既然又碰上了,卞绍宗还是管不住自己,觉得有必要给小学生解释一下,就委婉地说:"快扔掉,这东西很不卫生的。"
卞绍宗没有说这是安全套,他说不出口,说了估计更尴尬。
小学生却理直气壮地说:"要玩要玩,这些气球比小卖部里的气球耐玩。"
卞绍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反而更加好奇了,问:"你们从哪里拣来的这玩意儿?"
小学生争先恐后地汇报:
"我的是从我妈妈的柜子里翻出来的。"
"我的是从乡卫生院的垃圾坑里拣到的。"
"我的是从甄裁缝家的墙后面找到的。"
"我的也是从甄裁缝家的墙后面找到的。"
"我的也是甄裁缝……"
"甄裁缝……"
……
甄裁缝?同学们更多的提到甄裁缝。
卞绍宗有些纳闷,奇怪地问:"甄裁缝?你们为什么到哪里去找?"
学生抢着回答:"乡政府的栾书记、还有税务所、工商所的叔叔们经常去甄裁缝的裁缝铺,一出来,墙后面肯定能拣到气球。不用洗,就可以吹得很大。"
一个大胆而新颖的决策突然像一道弧光,闪现在了卞绍宗的脑海里。这个决策集中了他所有的智慧和感悟。反过来讲,如果没有栾建民对他的调教,他打死也想不出来这个具有战略和战术意义的决策。
他转身进了一家小卖部,买了三个气球。追上那几个小学生,说:"我拿三个气球换一个,可以吗?"
"但是小卖部的气球不耐吹,不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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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第十一章:只有安全套说了算(2)    
"但是,我是用三个换一个啊。"
"好吧。"终于有一个小学生把手中的"气球"给了他。
卞绍宗随手从路边的洋槐树枝条上摘了一个小刺,扎向"气球",只听"噗"地一声,"气球"就迅速变小,瘪了。他用报纸卷了,又回到宿舍把栾建民送给他的那条红中华夹在怀里,然后直奔乡政府。
面对栾建民始终微笑着的脸,卞绍宗单刀直入:"栾书记,听说,县里要借调我,您卡住不放?"。
栾建民愣住了,他显然不太适应卞绍宗如此陌生的态度和口气,他先是怔了一下,就说:"小卞,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卞绍宗说:"你才吃错药了呢。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栾建民盯着他,"嘿儿"笑了,说:"你就是冲这个来的?你就是冲这个变脸的?"
卞绍宗说:"我不仅要变脸,我还要啐你呢。"
"嘿儿。"栾建民从沙发上起来,两手反背着,叉在肥壮的腰上,歪了头,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卞绍宗的脸。瞬间的工夫,脸上的肌肉组合了几遍,最后整个就绷紧了。突然,栾建民脸色一变,指着卞绍宗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敢把唾沫星子啐到我身上,我敢叫联防队的砸折你的麻杆腿儿。"栾建民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吼了。
栾建民已经上了卞绍宗的当。卞绍宗要的就是这个阵势。果然,有几个全副武装的联防队以为是老百姓闹事呢,闻声赶了过来,候在栾建民门口,密切地关注着栾建民屋子里的事态。
栾建民的脸气得有些煞白,他开始破口大骂了:"你他妈的简直是狼心狗肺,为了你,我给你私下给过补助,给你指过道儿,给你送过香烟,你还这么贪啊。想去县里,没门儿。你一个城里人,自己把路走错了,活该!"
卞绍宗"哈哈哈哈"地乐了。他没有说什么,脸上微微笑着,把报纸搁到了栾建民的桌上。
栾建民说:"那是什么?"
卞绍宗说:"我不给你废话了。你自己打开吧。"
"你他妈的别来这一套,到底是什么?"栾建民疑惑的神情中夹杂着恼怒。
"放心,不是炸弹,是你用过的东西。"
栾建民打开一看,见是一个松软的安全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这个小白脸是在拿安全套侮辱自己,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心想还是大学生呢,他妈的这么缺德,简直是太下流了。他的脸色由煞白变得青紫。他捧起报纸,就想朝卞绍宗的脸上扔过来。
卞绍宗却颇有绅士风度地抬手挡住了。
卞绍宗补充一句:"是你在甄裁缝那里用过的。"
栾建民愣了一下,青紫的脸像一个秋霜肆虐中的茄子,半天居然说不出话来。卞绍宗误以为是他的伤疤被揭开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没想到栾建民点燃一支红中华,将一口浓烟喷出来,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你他妈的,滚蛋,再也别来见我。你太下流了,拿这个吓唬我。你比安全套还要恶心。"
卞绍宗就觉得这个科级领导干部的定力他妈的真不错,就慢条斯理地说:"好的,既然让我滚,我就滚。不过我警告你。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更是为了九十里铺的小学生们,无辜的小学生们拿你用过的安全套当气球吹呢。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让全县人民了解事情的真相,是我一个普通人民教师的责任和义务。"
栾建民冷笑一声,说:"你倒会唱高调了。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安全套是我用过的。"
卞绍宗"哈哈哈哈"地笑了,说:"告诉你一个普遍的办事规律,纪检委可以不相信我的举报,但是纪检委不可以不信DNA鉴定的结果。"卞绍宗加重了口气,"DNA,DNA知道吗?你是乡上的土包子,不一定知道DNA 吧,用不用我给你上一课?栾建民同学。"
栾建民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看来是把肺里的痰逼出来了,他本来是要把痰啐到卞绍宗脸上的。但最终还是啐到了地上。栾建民冷笑中夹杂了一些讽刺的意味:"你有兴趣把安全套拿到有关单位去鉴定?"
卞绍宗说:"我没有兴趣,我嫌脏我的手,但是纪检委是有这个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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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第十一章:只有安全套说了算(3)    
栾建民说:"你别在这里演戏了。告诉你,你如果有能耐,现在就去纪检部门。"
卞绍宗就说:"好好好,我这就走。"说着一甩手,把那天栾建民送给他的那条红中华香烟扔到地上,拿了报纸卷,转身就走。
临出门,卞绍宗甩下一句话,"你可以不信我,但不可以不信DNA。"
卞绍宗的步履似乎显得坚定而果断,只有卞绍宗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脚步有些慌乱和矜持。从栾建民对抗的态度看,似乎并不买安全套的帐,这就极有可能使他的战略计划面临很大的阻力乃至最终破产,这个结果他是不愿意看到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而这次,弓刚开开,箭刚发出,对手居然像铁打铜铸的盾牌似的强硬无比,这箭就有可能朝自己弹射过来。战略是互动的,胜方和败方,关键的因素是哪一方处处占有主动位置。弄不好,他完全有可能陷入被动,因为他不可能拎着安全套到纪检委去,一来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这种举报方式有失风雅,二来万一最终鉴定结果证明不是栾建民,那可怎么办?何况,和甄裁缝睡觉的男人太多了,譬如乡税务所、工商所的干部,睡一次觉,就有可能免掉甄裁缝的税费。
他还是坚持让自己走得铿锵有力一些,走出胜利者的姿态。但他分明感觉到,冷汗已经从后背上分泌出来了……
就在这时,栾建民突然像弹簧似的弹射起来,脸上是那种只有打败了的伤兵乞求生命时才有的笑,说:"卞老师,别急着走啊,你这玩笑确实开大了。"
卞绍宗眼前一亮。凭直觉,卞绍宗知道栾建民的心理堤岸终于塌垮了。这使他轻松了许多,他这才感觉到,又有温热的汗液,从他大脑皮层渗出。
卞绍宗故做迟疑地止了步,回头,冰着脸说:"栾瘸子,谁和你开玩笑了?"
栾建民却没有继续关于安全套的话题,满怀深情地说:"咱哥俩最近以来,应该说配合得蛮不错的,就我个人而言,对你,应该有感情了。县里要你的事,确实曾经有过的,但是,放不放你,情况比较复杂,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尽管乡党委管着九十里铺中学,但是,毕竟,你是九十里铺中学的人啊。当然,说句私心话,主要还是我舍不得让你走,你一走,乡上的文字材料就塌下来了。"
卞绍宗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事情已经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了,于是主动出击:"你别在这里卖关子了。我没有兴趣听你瞎嚷嚷。我注意已定,你和甄裁缝的事情,我是非管不可了,你栾瘸子要搞明白,我并不是为了要臭你,我是为了我们九十里铺的学生,为了九十里铺的学生有一个美好的成长环境。因为我是教师,我有这个责任。"
栾建民还是不接这个话茬,但是表了个态度:"卞老师啊!咱俩的关系不至于如此脆弱吧。你的事情,我包了不就行了吗?第一步,得先把你的党员批了,如果将来去县政府工作,发展党员的条件就更苛刻了。"
"你是说,我在九十里铺,不够入党条件?"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嘛!我啥话都不说了,好吗?"
卞绍宗感觉胜利的曙光已经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这使他感觉到了希望。从乡政府出来,去九十里铺中学的路上,他感觉脚步变得轻盈了许多。山村的空气新鲜而清爽,卞绍宗觉得周身通泰,有一股来自丹田的气息从全身弥散开来,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这感觉,使他想起了一个人,谁?周元宝。周元宝把堂堂的教育局长拿下,和今天他把栾书记拿下,形式和目的何其相似,这使他有些感慨。现如今当官的怎么都是一路货色,半阴半阳的,一个个又得装正人君子。再好的领导,其实从头到脚都长满了把柄,都快成刺猬了。中国人也实在太老实,被这样的蠢才们管着、欺负着,只能忍气吞声,很少有站出来吼几声的。事实证明这些混蛋们最经不起正义的吼声,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屁滚尿流的。
惭愧的是,人家周元宝比他开化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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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十二章:初战告捷(1)    
都是被逼出来了,如果,不是逼呢?那就只能认命俯首称臣,甘当孙子了。卞绍宗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深刻。
天是燠热的,斜阳在放学的铃声中执拗地喷射着最后的火焰。卞绍宗按照县政府办公室的要求,正趴在桌前撰写自己的有关介绍材料,耳边却传来隐隐的雷声,这样的雷声早已不陌生,也不感到突然,雷声又是从麻子沟那边传过来的。校园里一阵慌乱,男教师们嘈杂、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麻子沟那边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卞绍宗突然不敢去回味。他真的不敢去想,此刻,庞社教、吴四求、赵狗子他们一定气喘吁吁地朝麻子沟方向奔跑,那是一种没了命的奔跑,一种忘我的奔跑,一种让城里人感到害怕和恐惧的奔跑……
卞绍宗觉得手里紧握的不是一支笔,是一个艰难的支点。
现在,这个支点就在稿纸上,在九十里铺。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但他还得写。
第十二章:初战告捷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按照卞绍宗预想的思路来了。这就像面对一堆零散的元件,一旦有了明晰的图纸和说明,你尽可以想像它组装成机器的模样。
一个月后,当县政府办公室的小车停在九十里铺中学门口的时候,卞绍宗没有感到一丝的惊讶。
临走之前,卞绍宗前往乡政府和栾建民道了别,栾建民长叹一声,颇为伤感,说:"卞老师,说句良心话,就你的学历、才华和城里人的身份,理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今后,就是官场上的人了,这条路不好走,至于将来的进步,我可是一点都帮不上你什么了。"
看着眼前的栾建民,卞绍宗怎么看都觉得像个活脱脱的俘虏。不过对栾建民刚才的话,卞绍宗倒可以判断是肺腑之言。好的归宿,当然是人之追求,至于自己的将来,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能奈何得了什么呢?想到这里,卞绍宗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语气竟然也有些艰涩,说:"栾书记,我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怎样的路,今后,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你能干到这一步,也挺不易的。"
栾建民说:"谢谢理解!说真的,干到乡领导这一步,我也不是凭关系跑后门争来的。我从一个放羊娃干到这一步,仕途上已经满足了,自己没啥本事,爱穷折腾,一直想把九十里铺发展起来,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组织上对我是肯定的,但是在老百姓那里,落了一身骚。"
这些话看似颓废消极,却隐隐流露着一种人生的态度和境界,卞绍宗不由地把栾建民的话和墙面镜框里证书上栾建民的简介联系起来,又想到了庞社教对他总结似的的评价,不由心里感慨,人啊!特别是乡上的领导干部,来自各方面的评价如果能一致起来,那简直是万难的事情。譬如栾建民,说他是完人显然不对,说他千疮百孔显然也是站不住脚的,正如庞社教说的,也只有栾建民,才能压住九十里铺的盘子。如果不能用好坏的标准判断一个人、一个领导,那还有什么更好的标准呢?
卞绍宗有意把口气变得客气一些,就说:"栾书记,实事求是地讲,在你这里,我也得到了锻炼,如果没有在你这里文字材料的实践,县里也不会这么关注我,而且破例借调我。"
栾建民说:"这倒也是。"栾建民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卞老师,说真的,九十里铺的干部群众,背地里叫我栾瘸子的,我想大有人在,你想想,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催粮要款,刮宫引产,群众能喜欢我吗?但是当着我的面敢叫我栾瘸子的,到现在为止,也就一个人。"
"一个人?谁啊?"
"就是你啊卞老师。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
卞绍宗疑惑了,看着栾建民的一张胖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十年前在村里当支书那阵,有次步行去公社开会,路上有人开山炸石,山下正好有一个挖野菜的小女娃,眼看一块石头要砸到她,我迎着石头扑过去,小女娃得救了,我的腿却当场砸瘸了,我挣扎着去了公社。这件事情,我给谁都没有提起过,都以为是年轻时干活闪了腿呢。这几年乡上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有人就借题发挥,说是早些年爬人家媳妇炕时被人家男人打的。"栾建民苦笑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你当着我的面叫我栾瘸子,我是不会告诉你我这个秘密的,也希望你继续为我保密。我不想把自己涂抹成英雄,何况我本身就不是,当英雄,多累啊!我喜欢和甄芹芹在一起,我需要她,她需要我,我不怕人家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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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第十二章:初战告捷(2)    
卞绍宗说:"照你这么一说,你的事迹都让我感到汗颜了。"
栾建民说:"你这是取笑我,你一个城里娃能到农村来教学,这本身就是活雷锋,而我们这些人并没有为你的行为感动,可见我们的良心已经坏得不轻了。"说到这里,又换了个话题,"卞老师,我厚着脸皮问你一下,那个东西,还在你那里吗?"
卞绍宗略微一怔,说:"什么东西?"
栾建民的脸又有些发红,说:"就是安全套啊。"
卞绍宗一时反而有些发窘。那个安全套,卞绍宗借调到政府办的第一天起,就扔掉了,既然已经借调到了政府办,安全套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当时扔得坚决而断然。他甚至不想再回味这件事情,事情源于一个安全套,感觉总是有些龌龊,心理上总有一种别扭和下作的意思。能忘掉就忘掉吧,再摆到桌面上来,那可真有些煞风景。
卞绍宗只好说:"哦,那个东西啊,其实我根本没当回事情,搁哪里了我都忘记了。"
卞绍宗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给对方传递这么几个信息,一来自己堂堂人民教师,对如此不齿的东西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二来表明这个东西仍然存在着,尽管早已忽略,但是一旦拣拾起来,仍然是他卞绍宗手里的一张牌。他现在越发觉得,真正看清一个人,实在太不容易,既不能轻信也不能不信。
栾建民就说:"你回去找找看,找着了,扔了吧。那事情,很不好意思的。"
卞绍宗说:"我既然早就忘记搁哪里了,其实和扔了没什么两样。"卞绍宗换了个口气,从关心角度给栾建民出了个注意,"栾书记,其实,九十里铺的小学生拿那玩意儿当气球吹,那可真不是好事啊!传到社会上,影响很不好。"
栾建民苦笑一声,说:"这个,我还真的不服,如果所有学生娃吹的安全套都是我栾建民用过的,我甘愿在乡政府大门口发布一个公告,负责任地全部回收。"
卞绍宗被逗乐了。
栾建民的眼眶竟然有些发潮,明显有泪液在里面打着旋儿,哽咽着说:"你要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年,为了九十里铺乡的工作,我一年四季很少顾家,经常和老婆吵架,我那老婆……她……她她她早就跟我村里的一个包工头一起混了好几年了。我和她离婚已经八年了。"
卞绍宗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栾建民会有这么隐秘的家事。他只是听说,栾建民的老家是尖山乡流沟村的,离九十里铺一百多里,栾建民的老婆年轻时长得好看,自从和栾建民结了婚,就一直守着几亩田侍弄日子。栾建民太忙,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回去,就得在炕上好好把老婆弄美了。后来改革开放了,老婆终于不愿守老家那一摊子了,就跟着一个肥得流油的包工头厮混。卞绍宗纳闷的是,栾建民为什么要把这难言之隐告诉他呢?无论时间、地点、火候,都不宜听什么家事的。
卞绍宗就说:"你把心放宽些,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一些说教的味道,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比自己城府要深得多的地方官员,这种口吻,显然是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
栾建民却附和着说:"是的,你说得很对!"抬起头,已经是泪眼婆娑,目光注视着空洞的窗外,窗外除了蓝天和白云,什么都没有。
"那,您的孩子呢?"
"只有一个女儿,后来还想再生一个儿子的,正好赶上第一拨计划生育,我作为党员,就得响应号召,以给老婆检查身体为由,把老婆连骗带哄地弄到乡卫生院结扎了,成为当时全公社第一例接受绝育手术的妇女。公社表彰了我,但是全村人差点把我骂死了,为这事儿,老婆一直记恨我。她后来和包工头滚一个炕,我也认了。"
"那,您女儿还好吧。"
"好啥好啊!我顾了工作,根本顾不上催她的学习,她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前年刚和村里的一个男娃结的婚。"
听到这里,卞绍宗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只是生硬地说:"一切,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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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十三章:烟雾缭绕(1)    
栾建民像是自己给自己说:"我和甄芹芹,是好,好了好几年了,我……我我我……我爱这个妹子啊!兄弟。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她和乡属单位的好几个男人睡过,但是她得在这九十里铺安身立命啊!将来我和她结了婚,成了两口子,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来!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还没有结婚呢,说了你也不懂。"
卞绍宗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声。像是一座活火山,在积累了一定的能量之后,突然爆炸,喷射出来的岩浆滚烫、灼热,直冲九霄,铺天盖地。卞绍宗觉得浑身发热,颤抖不止,疑似发高烧。
第十三章:烟雾缭绕
接卞绍宗进城的小车比较豪华,是什么牌子卞绍宗忘记了,他还没有敏感到通过小车的牌子、档次研究官场人和事的地步。这样的车他不是没有坐过,在大学的时候,常有司机来接周筱兰,那是她父亲派来的车,有时是同一个牌子,有时是另外的牌子,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司机也不固定。卞绍宗就天真地想,大机关的车真多啊!有一次,周筱兰带着他上了一辆红色的什么车,出了城,沿着黄河边的公路跑了好几十里,那种飞一样的感觉,卞绍宗是第一次体验,真好!
而坐上县政府的这辆车,恍惚中总有一种鬼使神差的感觉。窗外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庄稼、山卯和沟壑,证明卞绍宗不是在做梦。车里还坐着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卞绍宗的调动,使多少被官场拒之门外的同龄人扼腕长叹,壮怀激烈,唏嘘连连。
只有卞绍宗心里明朗如镜。官场上用人没有这么便宜的,特别是在人事问题上,从来没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美事。换用一句名人的话,就是这世界上没有免费供应的晚餐。自己听起来是依据干部管理规定,量才取舍,破格录用,实质上是文秘人才实在太奇缺,是人家用得着你了。如果不是因为笔底下的功夫,算老几啊?
堂而皇之地到县政府办公室上班,算是返城了。卞绍宗有一种步周元宝后尘的感觉。屁股还没有坐热,他突然渴望到县二中拜访周元宝,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无知的念头,自己连关系都没转呢,是不是太烧得慌。
办公室主任领着卞绍宗与政府办的全体秘书、分管办公室的常务副县长、一把县长见了面。按照安排,下午,卞绍宗随县长牛星灿下企业调研。卞绍宗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了工作程序,他明白县里这是在考验他、观察他,于是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悲壮感。再见了我的九十里铺中学亲爱的穷哥们,再见了我亲爱的同学们,"苟富贵,勿相忘",我忘不了大家,忘不了清谷牌香烟烟雾缭绕的日子。
牛星灿县长的小车在前面走。卞绍宗被安排在一辆豪华的面包车上。面包车紧紧跟在小车的后面,里面坐着十几位看起来很体面的人。
隔窗朝外面的小车望去,牛星灿县长在座位上半躺着,头有些秃,这大概是当官的普遍特征。从后面看,后脑勺上唯一的一圈毛发却反而很黑,像是粘贴上去的一样。金丝眼镜悬挂在耳朵上,增添了十二分的文气,这是学者型官员特有的气质。牛县长的后脑勺像是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卞绍宗茫然的目光。看到牛星灿,他就想起了当年的机床厂,想起了父亲。牛星灿和他当初的那一帮混蛋是怎么搞垮机床厂的,卞绍宗无从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必要,但是书记、厂长在改革大潮中都沦为阶下囚,惟独改革的急先锋牛星灿一跃进了党政机关,这简直是个难解的迷。父亲作为机床厂的劳动模范,牛星灿肯定是有印象的,也许当年把重病在身的父亲扫地出门,就有牛星灿的鬼主意。自己千万要沉住气,万不可在牛星灿这里暴露作为曾经的手下职工子弟的身份,否则双方都尴尬,不不不!尴尬的只能是自己,对牛星灿来说只能是忌讳。
主任拉他起来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刚借调来的秘书小卞。"
卞绍宗赶忙把目光收回来,矜持地给大家亮相。
一个"借"字,使卞绍宗知道离"调"字还有很大的距离,他没来得及咀嚼个中含义,脑子就有些发蒙。这十几个白白净净的人民公仆,那份从容、优雅、随意和释然,使他想起教育局局长苟长利。这些在媒体上频频亮相的公仆,在现实中怎么看都像是主人的角色,也许,以后他们就是自己服务的对象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紧张。卞绍宗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寻找主人的落水狗,不不不!不对,自己毕竟是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能这么形容自己呢!对了对了,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发现自己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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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十三章:烟雾缭绕(2)    
主任回头给他笼统介绍:"这几位都是重点经济部门的领导同志。"
领导同志?!这话听着崇高而庄重。他一阵激动,突然想表示点什么。
对了,香烟。他赶紧从上衣左兜里掏出一包还未来得及拆封的清谷牌香烟,从右兜里掏出火柴。每取出一支烟,双手捧到对方面前,再迅即划着火柴凑上去。但大多数领导同志都差不多以同样的表情婉拒了他:"对不起,我不会。"或者是"这一会儿不吸。"
车厢里连续响起他擦火柴的"噗噗"声。等于白白浪费了十几根火柴。
庆幸的是,在后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终于有位戴着深度眼镜,额高发稀的长者模样的领导同志郑重其事地接过了他的烟,他接烟的动作过于郑重其事,显然是为了给足卞绍宗一个面子。这使卞绍宗稍感安慰。他把划着的火柴凑上去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把衔着香烟的嘴像鸭子一样伸过来,而是伸手接过火,自个儿点了,这使卞绍宗十分感动,觉得自己的礼貌和谦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回报,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隐隐注意到,这位领导同志绝对是不俗之人,甚至是大雅之人,领导当到这份上,这既体现了一种水平,更是一种境界。但是,毕竟只有一个人接受了他的礼貌,更多的人并没有尿他这一泡,这无论如何算得上是件尴尬的事情。卞绍宗在最后排--也就是在长者模样的领导同志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长者鼻孔里喷出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清谷味儿,猛然把他的烟瘾诱发了,就像一位沙漠上艰苦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绿洲。他强忍着,那么多人都没吸,他不能站在长者一边变成另类。但是不久,他发现大家都先先后后地从衣兜里摸出了香烟,开始了相互的礼让、回敬。大都是高档红中华什么的。空气中回旋着高级打火机发出的"锃锃锃"的金属音。
高档香烟特殊的味道瞬时弥漫了车厢。
卞绍宗这才意识到他忽略了领导干部身价的行情。领导干部是有身价的,而且这个身价是有行情的,官越大行情越看涨,官再小也不是没有行情。这个身价来无影,去无踪,但确确实实客观存在着,一如泥塑的菩萨,泥其实是最普通的玩意,但是不管这泥是黄泥、灰泥还是别的什么泥,也不管这泥是从地沟里挖出来的还是从田野里翻出来的,一旦被捏塑成了菩萨,那就了不得不得了,怎么看都有一层巨大的佛光圣气笼罩着,不得不驱使你虔诚地低下你的头,同时屈下你的双膝。
敬神是需要肥大的猪头的,而你卞绍宗奉上的却是一只蚂蚁头。态度上讲,这就等于对领导身价的亵渎,或者是玩味。
领导们当然不可能表现出什么,照样无比从容地相互搭讪,照样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照样不咸不淡地谈论着屁不相干的天气的变幻、温度的高低、皮肤上有无痦子或者老年斑什么的等等,他们似乎全然淡忘了对一个小小干部香烟的拒绝,一如庙里的菩萨,对敬奉者的供品熟视无睹。唯一不同的是,给菩萨无论敬什么,菩萨的表情、行为看不出任何的变化,而领导干部,却是微笑着把供品谢绝了。
微笑其实是对谢绝的装饰,谢绝其实是用不着装饰的,谢绝其实就是拒绝。
卞绍宗感到了尴尬,并且由尴尬变成了愤怒。愤怒是那种足以让帽子顶起来形成所谓怒发冲冠式的怒火,好在,这种怒火已经表现不到脸上来了,卞绍宗毕竟是在进步。但是卞绍宗不能容忍这种被侮辱、嘲弄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多么低微、卑贱,刚才还认为自己是一只狗、一个小学生呢,其实什么都不是。他突然为自己可怜,为所有吸清谷牌香烟的人们可怜。
前面坐位上有一名领导干部回过头,微笑着递给他一支红中华。他赶紧接了。领导又微笑着把头回过去了。他在紧张地琢磨领导递给他香烟的真实用意,或许,这是领导的一种不经意的施舍,或许,什么动机都没有,只是一种处于本能的客气,或许,或许就没有什么或许,因为施舍也好,客气也罢,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下级,根本就没有一点必要。只是这难得的微笑,说不上是给人一种温暖呢,还是恶心,反正人家笑人家的,你可是一点辙也没有,人家笑了,你就得也笑着,而且要笑得更加灿烂,在笑中添加更多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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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1)    
于是,面对领导鼻翼两边悬挂的笑意,卞绍宗马上打开了面部所有的笑神经,迅速让笑容在整个的一张脸上像牡丹一样绽放着,直到领导把脑袋转回去,他才让脸上的牡丹合拢起来。
他使劲划着火柴把烟点着了。他点的不是红中华,他点着的是清谷。他猛吸着清谷。红中华在手心里被捻成了齑粉,他捻得很带劲,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把红中华看成了那些领导干部,领导干部是骨肉之躯,表面积当然比香烟要大千倍万倍,他只有把领导干部看成小人,看成香烟一样大小的小人,才能把他们捻成齑粉。
烟丝被捻碎了,他悄然把碎沫掖到了坐垫下面。待调整完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主任就没用正眼看他。他就明白主任肯定有想法了。调研归来。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想在政府办呆下去吗?"
官场上的同志说话一般不会直截了当的,一旦直截了当了,那么问题就已经严重到不容客气的地步了。
卞绍宗嗫嚅着:"……想。"
"你今天,可给我们办公室丢人了,更重要的,是丢了县领导的人。"
卞绍宗心头像滚过一排炸雷,关于丢人的事,他清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只知道是自己给自己丢了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给办公室和县领导丢人。这有点像在国际体坛夺金的运动员,夺到手,金牌是自己的;夺不到手呢?尴尬不仅是自己的,也是祖国的。
卞绍宗继续唯唯诺诺着:"我没想到,真是的,这次给办公室和县领导丢人,教训很深刻!"两只手,局促地捏弄着衣角,像个被男人奚落了一番的小媳妇。
主任说:"什么没想到?如果什么都想不到,你还有什么能耐在这儿混?"
主任说是这么说着,口气里还没有把他打发回去的意思,拉开抽屉,取出一条红中华,拆开,取出一包,"给,领导面前,使这个。"
卞绍宗猛然就激动了,他捧着红光四射的红中华香烟,一时感到失语,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感到,自己就像严重违反了战场纪律的一个士兵,理当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却意外地受到了长官慈父般的宽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拼死疆场,以报浩荡隆恩。
一个简单如土豆般的道理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如果说进机关有许多门道,门道是有坎的,他必须花百倍的努力迈过这些坎,否则,即便进来了,也休想安身立命。
真难啊!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九十里铺的甄裁缝,一个为了生计出卖肉体的乡下女人,多不容易啊!他同时又理解了栾建民既然喜欢甄裁缝,又为什么能够容忍其他男人上甄裁缝的床。
如果不是那么多的男人为甄裁缝提供钞票,甄裁缝拿什么来养活瘫倒在炕上的公公和婆婆?西北矿业大学的那个品学兼优的女大学生,她,能顺利毕业吗?
第十四章:梦醒时分
感念、感恩是人性的表现,也是做人的基本法则。不知怎的,卞绍宗一直感念那个长者模样的领导同志,就像有一种情结似的。他在想,多么朴实的领导同志!就是他,就是唯一的他,接受了自己呈上的清谷牌香烟。潜意识里,他几乎隐约把他看作了仕途上效仿的样板。毕竟,在官场,他似乎找到了一种精神的支撑和心灵的默契。
记得那天调研完毕后,和他分手时,谈话不到三句,就聊到了做学问上来,甚至聊到了宋代的官人、学人苏轼和范成大。由于聊得尽兴,就和其他领导拉开了距离。长者显然对苏轼的官品、人品极感兴趣,聊到动情处,伸右手,展食指,一边轻轻朗诵,一边在空中狂草起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指走天地,臂翻龙蛇,顷刻间一幅酣畅淋漓的书法作品大功告成。这悬挂在天地之间的人间杰作,只有他卞绍宗和长者才能读得懂、品得到、看得明。
别人,岂有此慧眼?!以天地当纸、空气为墨、手指当笔者,岂不只有顶天立地之人才能所为。卞绍宗热血沸腾,晃如高山流水之间,觅得千古知音。想到高山流水,他就进一步想到了当年周筱兰在咖啡屋用古筝为他演奏的《高山流水》,想到了乐师俞伯牙和谯夫钟子期故事,想到了"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自己和这位长者,属于"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式的知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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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2)    
临走,卞绍宗诚恳请求:"您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书法方面理当大家了。麻烦您百忙之中,赐我一幅您的墨宝。"
长者欣然应允:"好的,好的,看得出来,在官场,你乃谦谦君子,后生可畏,给你赠送我的拙作,我当选好词儿啊。"
这使卞绍宗特别感动,紧紧地握了长者的手。
回到办公室,卞绍宗就绕着圈子打听这位领导的情况。他不好意思到主任那里去打听,担心被认为是赤裸裸地和领导套近乎。他把印象中的模样给其他秘书反复描述了,都说不认识。有的秘书表情揶揄地说:"你描述的形象也太像领导干部了,但是领导干部我们都一清二楚,你说的该不是部、省一级的领导吧?"
惹得大家都笑了。
有人提醒他:"那,他当时坐在车内什么位置?"
卞绍宗回忆说:"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
"那不就清楚了,除了落魄的秘书,谁还往那里坐啊!你说的哪是领导同志,他叫孔令谋,是统计局丁局长的秘书。他呀,可是下面基层有名的元老级秘书啦!从交通局调到财政局,从财政局调到工商局,又从工商局调到统计局,一直在基层打转转,越调越背了。"  
"哈哈哈……"大家都乐了,乐得很开心,很放肆,仿佛是欣赏到了一出无比幽默的滑稽剧,而卞绍宗就是这出滑稽剧的总导演。既然导演是县领导的大秘,那么这欣赏中就夹杂了善意的嘲讽。
"啊!"卞绍宗惊愕地差点就张大了嘴,他努力没有让嘴张开来,这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感叹词刚到了喉咙那里,就被他一口吞咽了下去,像吞下去了一个石头,一路轰鸣着掉进肚子里去了。他得处世不惊才是。
他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产生了怀疑。就身份而言,原来那个长者模样的人比他卞绍宗还要低贱,用机关的习惯用语,就是他卞绍宗尽管也是秘书,但是卞绍宗是上面的,而长者却是下面的。
卞绍宗后来就了解清楚了,下面的这位老秘书的笔头子,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圈子里人称"老笔杆"。"老笔杆"早年毕业于省城大学桥梁工程专业,最早在交通部门工作,曾是市、县公路、桥梁建设中不可多得的专业技术人才,但他太爱较真,动不动就指责人家这个桥那个洞是豆腐工程,落得里里外外都尴尬,后来就长期坐冷板凳,再后来就转了行,凭着一手漂亮钢笔字和锦绣文章挪地方搞上文秘了,但他当了几十年秘书,照样没被提拔重用,眼看就要退休,组织上照顾性地给他批了个主任科员,等于落实了一个正科级待遇。据说孔令谋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子,属于家谱里传下来的"令"字辈儿,这事如果让二千年前的孔圣人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
这就是一个"老笔杆"的人生悲剧。
这样的悲剧对于卞绍宗来说,就像一注清醒剂,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一清醒,仿佛在战地前沿潜伏时有探照灯忽然射过来,立时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味那天调研途中清谷牌香烟带来的尴尬,他突然庆幸上苍冥冥之中给他的这种蓄意安排。也许,他人生的道路上,缺少的,正是这种尴尬,需要的,也是这种尴尬。从一定意义上说,清谷牌香烟,使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认识上的一大飞跃,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对"老笔杆"孔令谋有了新的看法,良心上,他感谢"老笔杆"维护了他的尊严和面子;理智上,他绝对不买"老笔杆"的帐。买他的帐,就是步他的后尘,与他一样陷入人生的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心里只有一根弦,只想着无私奉献,在工厂辛辛苦苦半辈子,得到了一大堆虚无飘渺的荣誉和光环,身体却最终累垮了,至今瘫痪在床,无人问津,到底图了个什么呢?那天他去劳动部门咨询父亲的医药费问题,才知道企业的家底儿早就光了,高层管理者除了被抓的,有的借助厂子原有的供销渠道和各种资源,另起炉灶当起了老板,一个个都发了。只有工人的下场最惨,各奔东西,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像一群困在雪地里觅食的草鸡。许多工人都集中起来到有关部门闹了几次,惟独父亲不参与,用他的话说,就是:"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惹得工人们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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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3)    
孔令谋的结局应该比他父亲强多了,那么反过来,父亲是不是迂腐得有些没有道理了?
父亲比孔令谋要可怜得多。卞绍宗想,病魔侵袭的何止是父亲的生理组织,还有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组织。
"去你妈的孔老夫子!"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香烟,他先是吞进去了一部分烟雾,然后让剩下的烟雾慢慢喷出来,形成一个又大又圆的圈。红中华的味道到底怎么样,他可是一点都没品出来。他的整个心思,根本就没在烟上。
他必须要找回红中华一样的尊严,彻底舍弃清谷一样的卑微。甚至,甚至将来有机会,他要让嘲笑过他的干部亲自给他点上一支红中华。
不!让嘲笑过他的人点烟算不了什么,该给他点烟的人太多。他首先要让教育局局长苟长利为他点烟。
令卞绍宗回味无穷的是,第一次给他点烟的最高领导却是九十里铺中学的校长庞社教。自从进城后,卞绍宗仿佛草鸡变成了凤凰。九十里铺中学的教职员工每次进城都要带些东西给他,其中最多的要算清谷牌的烟酒了。校长每次给他点烟,总是说:"卞秘书,九十里铺中学的建设与发展,需要你给上面多吹风啊!"而那些当初的穷教师们,进城见了他居然有些缩手缩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来卞绍宗发达了,也捎带给他们一点运气。在他们眼里,他仿佛成了救世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受别人送来的东西,他甚至想到了这或许就叫受贿,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把这十分廉价的香烟和贿品相提并论了,看来自己骨子里还有"老笔杆"孔令谋的影子。
卞绍宗"噗嗤"地笑出了声。
香烟和酒一样,是需要品的。烟鬼最能品出烟的优劣。在接受别人送烟、点烟的日子里,卞绍宗发现红中华的味道确实不错,味道绵长而细腻,余味无穷,回肠荡气;相比之下,清谷牌香烟吸下去,就像饿汉子急了啃土豆,一时解了馋,但最后就撑着了。他发现,秘书们总有各自的渠道弄到高档烟,这还不包括所侍奉的领导一时开恩从抽屉里随便拿出一条两条表示犒劳的。卞绍宗半年的试用期满,他也习惯了吸高档烟。吸高档烟的过程,是他的认识进一步升华和提高的过程,也是他破译和领悟机关奥妙和奥秘的过程。他在应付机关事务中可谓淋漓尽致、得心应手,领导们一致同意卞绍宗正式调入。
卞绍宗终于等来了教育局局长苟长利给他点烟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到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害怕。卞绍宗的反思是痛苦的,甚至充满自责,他清醒地意识到,尽管对官场的大千世界见识了许多,脑子仍然尚未完全开化,全然不知自己的秘书身份对于基层领导意味着什么,更没有把狐假虎威这个最著名的典故和自己与县领导的关系联系起来,仍然视基层工作的苟长利为一尊恐怖的神灵,把自己怯怯地摆在荒野小鬼的位置。
有次卞绍宗随县领导去教育局听汇报,苟长利先是给县领导点烟,然后以同样恭敬的态度给他打着了打火机。卞绍宗当时就吓得头皮有些发麻,叼在嘴上的香烟像男性生殖器似的抖了一抖,就疲软地掉在了地上。卞绍宗赶紧弯腰去拣,而这时苟长利的腰早就弯下去了。苟长利抬头的时候,就与他刚刚低下的头碰到了一起。卞绍宗的脸一时涨得通红,而苟长利面不改色,甚至连一丁点的尴尬气色都没有,不声不响地把那支烟扔进了垃圾篓。然后重新给他递上了一支,这次,卞绍宗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两个手指头夹着烟,像固定一枚雷管似的固定在嘴唇上,等待着苟长利把它点燃。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狐假虎威这个典故,就朴实无华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背后有县领导这么大的神位,人家把你个哈巴狗当个屁。
但是当时他思想的闸门由不得自己,他还是想了很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浪在浑身的血液中翻滚,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如果不是因为自控能力有所增强,差点就有热泪奔涌而出了。他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遐思回飞得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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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4)    
就在这时,他差点"哇"地叫出声来,原来香烟早就变成了烟屁股,两个手指头,竟被燎了两个水泡,尖锐的痛感通过神经传导到他全身,使他浑身一激灵。更让他后怕的是,搁在膝盖上的笔记本上,竟然没有记录的痕迹,县领导做了一些什么重要指示,他脑海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越想越怕,看来这次的会议纪要,又得凭经验瞎编了。
卞绍宗逐渐适应苟长利点烟的过程,其实就是卞绍宗从机关不断成熟、成长、进步的过程。他潜意识里明白,他把苟长利点烟作为一种享受,其实是最典型的小人得志的表现。当年他和九十里铺中学的教师们茶余饭后一起瞎侃时,最亢奋的就是大骂官场人物,几乎把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词汇都搭进去了,最长用的一个词就是"小人",就是说,官场襟怀坦荡的君子太少,追名逐利的小人太多。骂来骂去,谁也没有把自己当做小人。
而今,他分明觉得,自己竟是如此之小,小到这程度上,还算个人吗?想到这里,卞绍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是感到,那种悠然的亢奋、满足和飘然,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时他才意识到,清谷牌香烟咋那么难以下咽呢?就像习惯了坐高档小车的人突然坐上了拖拉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不舒服和不习惯。换句话说,既然有小车,何必要坐拖拉机呢?既然有红中华,何必要吸清谷呢?连他自己都切身地感受到,他以火箭般的速度,正在融入另一种崭新的生活。
卞绍宗越来越多地听到各级领导对他的欣赏:"这个年轻人不错,有思想,进入角色挺快的。"
"办公室就是培养人啊!一名城市青年,经过农村教育战线的锻炼,经过在秘书岗位上摔打和考验,可是越来越成熟了。"
有次碰见"老笔杆","老笔杆"对他啧啧称奇:"不错不错真不错啊!口碑不错,机关上上下下都很欣赏你。你比我有出息,我都要退休的人了,修身砺志半辈子,真是曲高和寡啊!"说话的时候,拿手指不停地蹭蹭下巴。下巴其实很光洁的,连一根胡子都没有。卞绍宗不明白他到底在蹭什么,也许这是老孔家的习惯动作吧,从孔子的画像中看,孔子是长着一脸大胡子的。
卞绍宗感到有些好笑,但他把好笑努力装饰成了一种真诚的笑,然后正对着"老笔杆"那略显苍老的脸。
卞绍宗发现,作为孔子老前辈第七十代孙子的这张脸,其实是一张冒傻气的脸。这张脸与机关各色人等的脸是不一样的。机关各色人等的脸基本是同一张脸谱,主要表现为没完没了的微笑、谦恭、温和、庄重等等,至于脸谱后面的暗算、仇恨、阴谋、诡计,那可是一丝也表现不出来。孔令谋这张脸却老是平静如水,既看不出阳光,也看不出阴霾,偶尔的笑容表现在脸上,也仅仅是嘴角扯一扯而已。相反,言谈中,卞绍宗发现孔令谋思维比一般人要敏锐许多,大脑像个高强度的信息处理系统,大到国内外形势,小到一般干部的升迁调动、家长里短,几乎无所不知,分析问题也是头头是道,旁征博引,真有点"小诸葛"的味道。这样一个人,身在官场,却始终在要求自己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简直有些自欺欺人了。用领导批评下属的话,就是:脑子是不错,但属于脑子进水的那种。
更重要的是,卞绍宗往往能从"老笔杆"对有些人和事的分析、判断中悟得许多官场玄机。譬如,起初,在卞绍宗看来,县四套班子是个团结而和谐的班子,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之间在工作方面显得很默契,特别是县委书记甄文明和县长牛星灿每次在机关大院里碰面,总是客客气气,又是握手,又是微笑,但在"老笔杆"看来,他俩的握手和微笑中都暗藏着杀机。牛星灿客气的背后是为了谋县委书记的位子,而甄文明的谦和是为了回避牛星灿的锋芒,纵容牛星灿在工作上冲锋陷阵,为他卖命。
卞绍宗没有一丝的怠慢,他紧紧地握住了"老笔杆"那被钢笔磨出老茧的手,做出郑重其是的样子说:"论学识论才干,晚辈我比您差远了。您是机不逢时,机不逢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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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十五章:情人本是初恋(1)    
听得"老笔杆"热泪盈眶。一双手在卞绍宗的手里激动地蠕动,这使卞绍宗感觉是在握着两只爬在一起作爱的蟾蜍,实在不好意思松开。
"老笔杆"像是老友重逢似的感慨:"咱俩啊!从那次调研我就看出来了,缘分呐,缘分呐!"
卞绍宗只好主动松了手。心里突然冒出了近乎残酷的评价:当初人家都不愿吸我的清谷牌,就你犯贱,活该一辈子倒血霉!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脑海如昼,经络洞开,有一种传说中只有看破天机才会有的豁亮与清醒。卞绍宗急不可耐地铺开稿纸,首次给远在省城的初恋情人周筱兰写了一封信。
谁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但是不久省上就有人给县里打了招呼:"你们县里有个干部叫卞绍宗,还是可以的嘛!"
卞绍宗也不知道这个招呼是打给谁的,反正,他正式调动的步伐突然就加快了,连组织关系、工资关系等调动手续都是组织出面跑的。
第十五章:情人本是初恋
火车在千里陇海线上颠簸着,往北。方向是清楚的,但是对于此行的目的,卞绍宗总觉得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花儿,有些迷蒙,辩不清花瓣到底有几多,分不清花蕊到底是何色。最后,大脑中竟闪现出两个字:朝觐。他为这个词大吃一惊,这是一个神圣无比的字眼,是一个人真实灵魂的具体行动。他去看望周筱兰,怎么会想到朝觐呢?
这是卞绍宗成为政府办的正式干部后,第一次去省城,准确地说,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重返省城。上大学的时候,每个寒暑假,他都要在漫长的陇海线上往返清谷和省城几次,火车很快,跨越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和村庄,带走他少年时代一个又一个多彩的梦。这一切,都过去了,是梦,终归要过去的,因为它是梦。
梦是抓不住的,梦也用不着去抓。它有时候会自己来的,因为它是梦。
即将要见到周筱兰了,周筱兰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时光荏苒,五年多一晃就过去了,时间和现实彻底地改变、改造、改组了卞绍宗的思维和思想,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卞绍宗了。而五年多的岁月,在周筱兰美丽的脸上会留下什么呢?脸上留下什么不要紧,关键是在心里、在意识里、在思想的深处,她会有如他这般的变化吗?卞绍宗的脑海像一个大屏幕,不间断地演示着和周筱兰相处的日子里所有的点点滴滴,那一切就像冬天里停留在冰山上的云朵,透明、纯净、洁白,像上天赐来的尤物,圣洁得不忍触摸。
想到这里,卞绍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容察觉的无奈。电话中,周筱兰对他前往省城表示热忱欢迎,并表示将作为最高贵的宾客来接风。周筱兰的热情和诚意,是不容质疑的。卞绍宗可以想象,这次的见面,必将会使两人感情的筏门极有可能重新打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他太懂她了,她也太懂他了。既然当年的爱情有着荷花般的圣洁,那么,现在自己用污染了的心灵去触摸她,又意味着什么呢?
火车终于把臃长的躯体泊在了省城火车站,在初秋的风中疲惫地喘息着。出站口一下子拥挤不堪,出站的人流和前来接站的人交融在一起,在出站口汇成了一个人流的旋涡,谁也休想找着要找的那一位。
但是,卞绍宗一眼就发现了她。在人流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挥舞着手,拨开层层的人群,一步一步地挤向他。她高挑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米黄色的风衣线条流畅,毕现着她作为少妇难得一见的苗条的身材,披肩发在微微的秋风中轻轻地飘舞,脸上荡漾的是只有春天才有的表情,那是一种女人对特殊异性才有的笑容,笑容里包含着一种母性难得的温情。
当然先是拥抱。
对了,当卞绍宗感觉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顾一切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了。事先的想象中,是没有拥抱的。拥抱作为肢体的亲密接触,如今是否适宜,卞绍宗心里是有谱的,他预想中充其量彼此拉一拉手,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们还是拥抱了,这使卞绍宗的眼眶突然有些潮湿,他似乎找到了大学校园里的感觉。他太熟悉和周筱兰拥抱的感觉了,仿佛就在昨天。现在,这个女人身材的大部分就和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惊讶地发现,时隔这么多年,周筱兰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种感觉,只有拥抱时,才能体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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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第十五章:情人本是初恋(2)    
"不错,你身子骨还很好,和当年一样,没有垮下来。"周筱兰注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垮下来,就没法见到你了。"
"所以,我还是欣赏你。"
卞绍宗"噗嗤"地乐了:"欣赏我?我现在有什么欣赏的,一个纯粹的失败者。"
"不,你没有失败。"
卞绍宗叉开了话题,说:"我觉得,你变化不大,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更加增添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怎么学会恭维了,我怎么能和过去比啊,毕竟,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了。"
"生孩子怎么了,那是瓜熟蒂落,又不是割掉你的肉,你身上并没有缺什么。"
"你呀!还是当年的贫嘴。如果说你有什么变化,就是话里话外,增加了一点圆滑,你承认吗?"
卞绍宗说:"这个嘛,必须承认,而且我圆滑得还很不够。"
周筱兰笑了,说:"别说圆滑了,说成熟好吗。你是增添了成熟。"
卞绍宗说:"中国的词汇太丰富了,圆滑变成熟,一下子冠冕堂皇了。"
两人都乐了。
周筱兰腾出手,用纤细的手指整理了卞绍宗胸前的领带,轻轻抻了抻他的衣领,又把涂了淡淡口红的薄唇伸过来,卞绍宗以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他呢,突然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准备了迎接这一吻的准备。多年的农村封闭生活使他对这种大都市的现代文明一时还不是太适应,尽管他血管里流的也是城市公民的血液。省城毕竟是省城啊!尽管它的整体面貌无法与沿海城市的张扬、喧嚣与时代感相提并论,但毕竟是三千里陇原大地上最大的城市,也是最能代表陇原大地现代文明的开放型城市,而这片丝绸古道难得的异域气息和厚重的人文气质,却是独特、旖旎而绮丽的。现在,这片土地的女儿周筱兰就在他的眼前。卞绍宗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有些眩晕。他感觉有馨香如兰的风吹过来,吹到了他的肩膀上、脖子上。
他这才意识到,周筱兰是在吹落他脖子和肩膀上的头屑。
周筱兰微微地笑了。卞绍宗反而窘得厉害。
周筱兰大方地伸出胳膊,卞绍宗赶紧挽了,在周筱兰的引导下,款款地走向停在天水路上的一辆火红的宝马车。
周筱兰是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包房里接待的他。
外面华灯初上,大都市的夜空星河璀璨,恍如白昼。这是一间幽雅、温馨、舒适、有着欧洲情调的包房。周筱兰向服务生要了两瓶红酒,一盘果酱和炸薯条,两盘牛腩米饭,两盘腰果虾仁,一壶俄罗斯红茶和日本咖啡。然后向卞绍宗举起杯,说:"绍宗,你好!我为你接风。"
卞绍宗能说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周筱兰还是周筱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仿佛大学毕业后的整个岁月浓缩成了短暂的一天,或者是一个小时,他们像是课间相逢在校园的画廊里似的。只不过,当年,他们是亲密无间地拉着手的,周筱兰甚至还经常在卞绍宗的肩膀上靠一会儿,让美丽的思绪在晚风中飘散。每当此刻,卞绍宗会经常搂着周筱兰柔嫩小巧的腰肢,情不自禁地向心爱的姑娘伸过去滚烫的嘴唇。而现在,两人又单独在一起了。卞绍宗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可怜的乞丐。周筱兰一次又一次地给卞绍宗的咖啡里、茶水里加冰糖。卞绍宗知道周筱兰是在帮助他解脱不堪的情绪,就更不自然了。
周筱兰向服务生点了音乐。立时,音乐大厅里传来主持人深情地有些夸张的介绍:"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下面请欣赏周女士专门为卞先生献上的管弦乐曲《自由射手》,希望卞先生喜欢,也希望大家喜欢!"
各个包厢里都在为此鼓掌,卞绍宗也让自己僵硬的手掌拍出了声音。《自由射手》曾经是大学校园里和周筱兰经常欣赏的乐曲,旋律曾经那么的熟悉,而今居然有些忘记,他只是依稀记得,这是德国音乐家韦伯(weber)的著名作品。
管弦乐队开始了演奏。
喝红酒,品香茶。
周筱兰说:"是不是没有话说了?"
卞绍宗说:"不是,是在欣赏音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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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十五章:情人本是初恋(3)    
"能想起来吗?当初,咱俩带着随身听,无时无刻不在欣赏的曲子,记得你我最喜欢听的有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对吗?"
"对,是的。"
"还有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组曲》,对吗?"
"是的。"
"还有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舒伯特的《美丽的磨坊女》,对吗?"
"是的。"
"那,是不是还有普罗科菲耶夫的《彼得与狼》呢?"
"是的。"
"哈哈哈哈。"周筱兰突然很爽朗地笑了,声音很大,有一种放肆的味道,这是一种只有男人才有的笑。卞绍宗被这笑声吓了一跳。
周筱兰说:"《彼得与狼》是交响童话,咱俩什么时候欣赏过啊,除非,你一个人欣赏过。我看,你今天是在应付我,总是是的是的是的。"
卞绍宗窘迫地笑了,说:"实话告诉你,这几年,我离这些东西实在太远了,如果说还能听到什么音乐的话,那就是乡村夜晚的狗叫,黎明的猫头鹰的呜咽,还有没完没了的老黄风旋起的呜呜声……现在和你在一起,说真的我是在装洋蒜呢,再不装洋蒜,就有些坐不住了。"
周筱兰说:"坐不住你还来省城干什么?"
卞绍宗:"是啊,说来,也就来了。"
周筱兰觉得话题有些偏向,就说:"我给你讲《自由射手》的故事吧,故事其实你是知道的,也许基本忘记了,我讲,你听,认真听,等于对我们过去的一次重温或者复习,好吗?"
卞绍宗点了头,说:"一定认真听,你讲吧。"
周筱兰端着酒杯,酒杯在她小巧的手指之间,轻巧地像是一朵盛开的红海棠,在她呼吸如兰的气息中悠然地开放。周筱兰一边悠然地把玩着酒杯,一边娓娓道来:"青年猎人马克斯和狩猎侍卫库诺的女儿阿加苔相恋。按照猎人的风格,马克斯只有在射击比赛中获胜才能娶阿加苔为妻。不幸,在预赛中马克斯失败了,假若第二天决赛再失败,就将失去阿加苔。正当马克斯万分痛苦的时候,一个在猎人中声名狼籍、成天吃喝玩乐、嗜好赌博的恶棍卡斯帕尔来了。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如今正面临下地狱的厄运,他为了延缓死期,便想找马克斯当替身。于是他对马克斯说:如果夜间到"狼谷"去取得百发百中的魔弹,决赛即能获胜。马克斯为了爱情便听信了卡斯帕尔的鬼话,去"狼谷"取回了七粒子弹。比赛开始了,马克斯连续射出六粒子弹,颗颗命中,大家叹服不已。王子命令他射击飞行中的鸽子,马克斯的第七粒魔弹刚射出去,忽然听到阿加苔的声音,说她就是鸽子,千万不要射击。这时奇迹出现了:射出的魔弹被新娘--阿加苔的花圈所阻挡并掉转方向,射死了躲在树上的恶棍卡斯帕尔。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是一个凄凉、哀婉的爱情故事,但是结局毕竟是皆大欢喜的。对这样的一个故事,卞绍宗是心领神会的,需要他咀嚼和回味的,还有很多很多,但是现在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应该给周筱兰讲的故事鼓掌,他刚把两手举起来,周筱兰却伸手把他的手按了回去,说:"别鼓掌啊!这么好的管弦乐,可别让你的掌声干扰了。"
卞绍宗意味深长地给周筱兰的杯子里斟满了红酒,说:"干吧。"
周筱兰干了他这杯酒。
卞绍宗得叹服乐队的演奏,如此高难度的曲子,竟演绎得如此回肠荡气,韵味十足,体现了浪漫主义的民族风格。马克斯的主题是用单簧管演奏,在下行的悠长的音调里蕴涵着忧绪愁思,而阿加苔的主题优美流畅,充满热情和朝气,表现了阿加苔善良、温柔的性格。特别是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过后,在尾声中突然爆发出C大调进行曲风格的阿加苔主题的音响,气势磅礴的音乐把全曲推向高潮,肯定了阿加苔所代表的正义和光明的最终胜利。
卞绍宗一时又有些陶醉其中,竟忘了喝酒。
卞绍宗想到了当年的咖啡屋。
周筱兰端起了酒杯,看着他的眼睛,说:"喝吧!我的马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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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第十六章:拥有女人与拥有世界(1)    
卞绍宗把红酒搁到了唇边,他应该认真地看着周筱兰,说声"我的阿加苔"的,此时此刻,他真想说,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他是马克斯,也不是马克斯,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周筱兰看着他,说:"怎么,我不如阿加苔吗?"
卞绍宗赶紧说:"我的……我的阿加苔。"一仰脖,红酒一饮而尽。伸过手,紧紧地攥住了周筱兰的手。他感觉到了这双绵软的少妇的手,有一种暖暖的温度。
周筱兰说:"今晚,你是住宾馆呢,还是跟我走?我发扬民主作风,征求你的意见。以后你就是官场的人了,记住,不管干什么,不管你的意图占了多大的比重,都要以民主的名义来执行。"
卞绍宗说:"今晚,我跟你走。"
第十六章:拥有女人与拥有世界
周筱兰带卞绍宗去的,是她的别墅。
别墅位于省城人气最旺盛的黄金地段,左边与全城最大的水上公园毗邻,右边是一个高尔夫球场,周围聚集着几个规模颇大的购物中心和休闲娱乐场所。别墅群就错落有致地沿着水上公园的湖面次第摆开,各种景观灯的光线从湖面上,从草坪里,从喷泉边散发出来,与城市的万家灯火融为一体,又显得别有一番情趣。湖面上撒满了星星的碎影。皎洁的月光在湖面上荡漾着一种散乱的美丽。周筱兰的别墅就在一片被秋菊和石榴点染的秋韵里。
周筱兰在草坪的车位上泊了车,就挽起了卞绍宗的胳膊。这么豪华的别墅,应该有佣人的,但是除了几只名贵的狗欢迎着女主人,却并没有佣人迎接出来。卞绍宗就知道,为了他的到来,周筱兰做了多么精心的准备。他必须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不能再像酒店里那样窘迫了。
这样一个夜,他知道意味着什么。
周筱兰关了手机。她的手机总是有短信发进来,开初她抱歉地给卞绍宗点了头,就撇了卞绍宗,耐着性子回发一下,后来再来短信,就索性不回发了,再后来就索性关机了。一丝轻微的像空中飘动的白云一样的担心和轻愁在卞绍宗的心中飘过。他想,是不是,周筱兰身边,有许多优秀的男人呢?当然,这个担心只是飘过,这点轻愁也只是闪现了一瞬。对于一个心仪于自己的优秀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苛刻和牵就。
"去冲个澡吧!"
卞绍宗笑着点点头,就去盥洗室冲澡。他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画了淡妆的年轻少妇周筱兰显得雍容华贵,比大学时期的少女时代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和只有少妇才有的妩媚。周筱兰歪着头,调皮地说:"看着我,是不是比以前丑了?"
卞绍宗"噗嗤"地乐了,说:"应该这么问我:是不是比以前美了。"
周筱兰说:"自古道,女为知己者容嘛。"
卞绍宗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舒展、随意一些,但他始终感觉到自己的笑容里,有一种揶揄,而且还夹杂着难以避免的自嘲。周筱兰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火苗,而卞绍宗却突然说了一句连他都感到俗不可耐的话:"我调动的事情,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说完,紧张地要流汗了。
周筱兰掩了嘴,"嗤嗤"地笑:"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是不是你要报答我啊?"
卞绍宗也乐了,他在乐自己。但他又问了一句他不该问的话:"他,好吗?"
周筱兰说:"你说的是冯必达?"
卞绍宗说:"还能有谁啊。"
周筱兰突然就啜泣了。卞绍宗早就知道,冯必达一直在南方做着他的企业,旁边的女人比驴还多。卞绍宗说:"对不起!我总是让你伤心。"
周筱兰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目光深邃而透亮,说:"让我看看你,你增添了一点儿沧桑感,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分城府,但是,还是那么可爱。刚才在酒店里,我没看够。"
卞绍宗突然有些伤感:"当初,我太幼稚……"周筱兰突然伸出右手,死死地掩住了他的嘴,说:"千万别这么说,对你当初的选择,我至今认为是对的,那是一个男人真正的魄力,我觉得,你最后落到这种的地步,并不意味着是你个人的失败。失败的是这个时代,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个迷失人的价值的时代,它容不得崇高和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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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第十六章:拥有女人与拥有世界(2)    
卞绍宗的嘴始终被周筱兰的手捂着,这是一只他十分熟悉的女人的手,他曾经那么狂热地吻过这只手,现在,这只手就紧紧地捂在他的嘴上,手掌传导过来的,是让他窒息的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什么也不想说,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哗哗直流,打湿了周筱兰的手。
周筱兰看着他,把手心从他的唇边离开,翻过来,把手背伸到他眼前,说:"你吻一下它吧,好多年了,没有一个男人的吻,像大学时那样让它感到生命的颤动和快乐。"
卞绍宗两手把周筱兰的右手郑重地捧起来,像捧着一朵盛开的莲花,送到了自己被泪水浸泡的唇边。周筱兰一下就扑到了卞绍宗的怀里。卞绍宗立时感觉到了来自体内的汹涌的澎湃和呼啸,那是大海涨潮时才有的景象。潮头上的浪花全是燃烧的火苗,火苗一浪高过一浪,猛烈地吞噬着沙滩和堤岸。当沙滩和堤岸全部被冲垮的时候,连卞绍宗自己都没有想到该来的都比预想的要快得多,两人已经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赤裸着滚烫的身体,像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在苦苦地寻找着生命的温泉。
周筱兰说:"来吧,我的小公务员,时隔几年,估计你都要忘记怎么做了。"
刚开始,卞绍宗竟然像个拘谨的学生,这让卞绍宗自己都感到奇怪,在大学校园里那个美好的月夜,和周筱兰第一次作爱的所有镜头还历历在目,是他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今再次和周筱兰上床,本不应该懵懂的,怎么拘谨起来了呢?其实,是自卑,是由自卑引起的压力。在九十里铺所有孤独的夜晚,和周筱兰第一次作爱的回忆就像麻醉剂,使他寂寞的夜晚变得充满忧伤。他曾经用难以克制的用自慰的方式安抚过浑身奔涌的热血和青春的激情。自慰是需要想象的,他想象中的女性,就是周筱兰,只有周筱兰,才使他自慰的状态如醉如痴,天崩地裂。这是他心底的秘密,只有九十里铺的夜和刮过山梁的风才知道,还有,昏暗的台灯和冷漠的火炉知道。
两人的第一个高潮过后,本能终于使卞绍宗战胜了自我,仿佛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了。
卞绍宗觉得,他们的作爱就像是一种相互的寻找。至于寻找什么,他不知道,不是完全不知道,而是一时说不清楚。一次接一次的浪潮过后,他才发现彼此并没有多少语言。整个的交流、默契都在肢体、肌肤之亲中融汇着、冲撞着。当所有的激情像潮水一样逐渐退却后,两人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的满足感,彼此疲惫地相互依偎。
周筱兰说:"你真不错,让我感觉又活了一辈子似的。怎么,在这之前,和别人有过?"
卞绍宗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有过,而且经常。"
周筱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说:"真的?"
卞绍宗说:"真的。"
周筱兰突然鼻子一抽搭,目光迅速地暗淡了下来,泪水从两颊垂落。卞绍宗赶紧捧起周筱兰的脸,说:"那个人,就是你。"
周筱兰不说话,啜泣着,狐疑的表情里,隐隐有些愤懑。
卞绍宗说:"这是作为男人的秘密,也只有你,才是唯一的听众。九十里铺的夜晚,我抵挡不住本能的冲动和青春的激情,经常自慰,自慰中,整个的幻觉中,全都是你。"
"噗嗤。"周筱兰又破涕为笑了,说:"我刚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尽管把少女时期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但人却不是你的。好不容易见面了,竟然如此的苛刻,都有点不像话了。"
卞绍宗动情地说:"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坚守着我们的过去。"
周筱兰点点头,说:"说点别的吧,轻松的,愉快的,哪怕休闲一些的话题也好,这么美好的夜晚,不能总让过去的记忆纠缠着。"
卞绍宗温柔地注视着周筱兰美丽的眼睛,说:"好的,答应你,你这么一说,我也放松多了。我突然想起一首词了。"
周筱兰说:"那就吟出来,我爱听。"
卞绍宗就道:"纨扇轻摇圆似月,冰绡斜映薄如烟,鬓云缭乱堕香肩。"
周筱兰听得出来,是明代邵梅芳的《浣溪沙》。卞绍宗是在借此称赞她的美艳和此时此刻娇媚的状态,于是略一沉吟,回吟一首唐代无名氏的《杂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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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第十七章:重返九十里铺(1)    
卞绍宗会心地笑了,把头轻轻地枕在周筱兰的胸前。两个昔日的高才生,把气氛弄得充满诗情和画意,使浓重的涩情味儿增添了几份雅气。卞绍宗一直想找个词儿来形容他和周筱兰的关系,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其实是最简单的一个成语,竟是:心心相印。
临走,周筱兰说:"知道吗?了解大学校园里的我,并不等于你了解一个女人,时代发展到今天,什么叫女人你必须要搞清楚、弄明白。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但我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你,真的!我首先要让你深入地了解女人,包括她的身体和灵魂。缺了这一课,在官场上,你就是一个残缺的男人。"
周筱兰还说:"记住,深入地了解了女人,等于知道了半个世界。"
第十七章:重返九十里铺
九十里铺中学派来了教师,告诉卞绍宗,想给他补开个欢送会。一个"补"字,真是意味深长,惟妙惟肖,如果自己不是进入政府办公室而是进了城里的学校,九十里铺中学还有兴趣给他开这个欢送会吗?公事干到这个份上,他更加贴切地体味到了今非昔比这个成语对于他的意义。不过,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一趟的。
卞绍宗欣然前往。这次,兜里揣的是两种香烟,一种是红中华,另一种是清谷。卞绍宗清楚记得,平时,校长庞社教的兜里也是一直揣着两种香烟。一种是清谷,另一种是比清谷贵不了几毛钱的清风,这是校长的秘密。接待上级领导,譬如乡政府领导、有关部门的领导时,就用清风,而自己私下始终用清谷,有点客人吃肉我喝汤的意思。对于这个秘密,谁都不愿捅破,一切都因为学校穷,大家也就悄然地维护着校长的面子。但卞绍宗的这两种烟恰恰相反,他是这么计划的,清谷是给昔日这帮穷哥们的,而高档烟是留给自己的。给穷哥们清谷牌,表明自己没忘本,彼此会更加自然放松一些;如果给红中华,无形中就拉开了层次,他不愿意被大家另眼相看。
他还邀了一个人同往。谁?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子,"老笔杆"孔令谋。
有句俗话卞绍宗实在不愿意扯到这里来,那就是"狗眼看人低。",那是指责某些人待人太过于势利。但事实上,人看人确实是不一样的。就自己而言,尽管没有长一双狗眼,但得承认确实在小瞧这帮老师们了。他带"老笔杆"前往,谁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反而会被"老笔杆"的八斗之才和深厚资历所倾倒。
这也叫随行就市。有"老笔杆"这样的人相随,那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美事,比衣锦还乡的感觉还要舒服,这叫绿叶衬红花,花儿会更红更艳。
果然,"老笔杆"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和风度在校园一亮相,马上引得唏嘘一片。这位孔夫子第七十代孙子其实就像一个手电筒,照亮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卞绍宗。
学校专门腾出一间教室安排了一桌。而且还破天荒地请来了栾建民书记作陪。栾书记平时是很少有闲情参加学校活动的,而这次听说卞秘书驾到,就屁颠颠地早早来了。
大家谈笑风生,卞绍宗当然听得出来,昔日同事的笑声已不像当初在一起时那么纯正了。
卞绍宗和孔夫子第七十代孙在上席就坐。烟呢?自然是清谷。空气中弥漫着清谷牌香烟那刺鼻的味道。
"老笔杆"仿佛被这来自民间的热情激活了脉搏,有滋有味地吸着清谷牌香烟,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曾经的辉煌和灿烂,譬如想当年某县的某桥他参与了设计,某县某乡的某个涵洞他参与了验收,某县的某桥本该是百年的寿命,但是不到六十年准塌,里面存在偷工减料问题……听得大伙一愣一愣的。当"老笔杆"谈到部门领导的讲话啊报告啊经验材料啊啥的都出此他的手笔时,大家开心地乐了,说:"如果您老人家当上领导,都不用拿讲稿了。"
"老笔杆"就高兴起来,在缭绕的烟雾中眯起眼来,陶醉得一塌糊涂。
席间,卞绍宗跑了几趟厕所,他并不仅仅是躲避清谷的味道,也不仅仅是为了解大便或者小便,而是为了吸红中华。他找了个隐蔽一些的蹲位蹲下来,下面并没有使劲,使劲也不会拉出什么,但上面的劲使得特别足,上面当然不是拉而是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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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第十七章:重返九十里铺(2)    
正吸着,进来了一位教师--昔日的同事。同事也是个烟鬼,鼻子抽搐了一下,说:"同是清谷,卞秘书你这味儿咋这么好闻呢?"
卞绍宗对这个问题表现得十分冷静,他知道同事不可能凑过来看香烟的牌子,况且红中华三个字被他的食指和中指覆盖着。他开了个玩笑,说:"许是烟味和屁味结合了,发生了化学反应,味道转化了。"
两人"嗬嗬嗬"地笑了。
都是烟鬼,谁不知道香烟的成色。同事其实早已明白卞绍宗是躲在这里过高档香烟的烟瘾呢。分手之人,不捅出来为好啊。人家卞秘书,不是当初的卞老师了。出了茅房,同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卞绍宗最后一次去厕所过瘾时,"老笔杆"跟了进来。"老笔杆"靠近他蹲着,嘴里叼着清谷,吸得很香的样子。卞绍宗取出红中华,说:"来这个吧!"
"老笔杆"表情凝重而深邃,说:"没必要,吸清谷,也习惯。"
卞绍宗说:"您吸惯了红中华,仍然能接受清谷这种味儿,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老笔杆"定定地看着他,却换了一个话题,说:"刚才酒桌上,你应该好好敬敬栾书记的。毕竟,他是九十里铺的父母官啊。"
卞绍宗一阵恶心,明白"老笔杆"是在隐晦地敲打他,意思是你卞绍宗欲望太强烈,忘了根本,到欲火烧身的地步了。
"哗啦啦……"这次他下面真使劲了,拉了一大泡。卞绍宗说:"您说得很对,我是得逮机会敬敬他。"
"老笔杆"说:"有件事情记得吗?那次调研时,你让我给你写一幅字,我写好了。"
卞绍宗说:"是吗?太谢谢您了。"卞绍宗想起来了,当初是向他求过字。
"老笔杆"说:"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卞绍宗说:"请赐教!"
"老笔杆"说:"我写的是宋代范成大的《送汪圣锡侍郎帅福唐》,你记得这首诗吗?"
"这个老混蛋!"卞绍宗心里暗暗骂他了。他觉得这个老孔家的子孙罗嗦还则罢了,竟然言辞之间有考他的意思,就感到有些生气,但他还得应付过去,他不愿意在这样一个迂腐的老者跟前丢掉面子,就扔了吸剩的烟头,又点燃一支红中华,不咸不淡地吟了其中最著名的两句:"道义平生无捷径,风波随处有虚舟。"
吟完就大吃一惊,后悔不叠。这个老东西是借古人之言,劝戒他呢。
"老笔杆"连连称赞:"高高高!如今的这一茬干部,能准确地吟诵出范成大的名句的,实在太稀罕了。你不愧是大学里的高才生啊!其实我本来是想给你写苏轼的《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的,后来反复斟酌,觉得还是范老前辈的更适合你。"
卞绍宗说:"谢谢了,哪天我有时间,我专门登门拜访您,把您的墨宝取回来。"说完赶紧起身,提上裤子,做简单的整理,就步出茅房。他担心"老笔杆"再考他苏轼的《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想回答。该诗中最著名的中心句是"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萼风。"大概全中国的读书人都耳熟能详了。
但是卞绍宗说:"苏轼的《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是什么内容,我基本都忘记了。"
大凡知书达理、通晓韵律之人,知范成大诗者,岂能不知苏轼诗。卞绍宗最后抛出的一句话,重如千钧,如暗地里呼啸而来的风,冷飕飕中带着一股阴气,一如给"老笔杆"的口里强制性地塞进了一个干黄瓜,立时就噎住了。噎得目瞪口呆,青筋暴涨。
卞绍宗早就在茅房里消失了。"老笔杆"还在那里蹲着,有山野里的风从坑里卷上来,毫不客气地啃着他的瘦屁股。"老笔杆"浑身一阵颤栗。
卞绍宗回到桌上,教师们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家周元宝经常回来看看呢,你是县领导的大秘书,更得常回来看看啊。"
卞绍宗倏然想起,他曾经想去见见周元宝的,而现在,这个念头又消失了。有意思的是,自己后来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周元宝竟然一次都没找过他,耍派头显然没有资本,难道是穷骨气?像周元宝这种人,当了多年民办教师,又有真才实学,却在转正的问题上吃尽了苦头,碰得头破血流,而且还损失了几只嫩母鸡,他对官场上的各色人等肯定是从骨子里憎恶的。卞绍宗想,如今自己厚着脸皮投奔官场,周元宝肯定就敬而远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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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第十八章:金钱的魔力有多大(1)    
临走的时候,栾建民硬是把卞绍宗拉扯到乡政府,一甩手就塞了一个鼓鼓的信封,说:"你如今起点不错,人事上更需要花销啊,拿去吧!听说,牛县长的儿子牛海涛要自费出国留学了。"
卞绍宗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有所领会,他想婉拒。如今都是官场上的人,推来让去,就有些生分了。何况面对的是栾建民。送东西,其实也是在隐隐送给他一个理由。于是默契地和栾建民握了手,把信封带回来了。到了机关宿舍,偷偷打开一看,竟是一万元现金。他先是暗自吃了一惊,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接受别人这么大数目的馈赠,觉得有一万个理由退回去。
第十八章:金钱的魔力有多大
面对栾建民送给他的一万元钱,卞绍宗的思想斗争是激烈的。最后他不由自问:如果自己还算个读书人的话,那么,读书人的清高在命运面前,值得了一万元吗?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朗了,在选择命运的生死关头,清高其实廉价得可怜。人性就是人性,人性美是有条件的,人性恶是有根源的,一是一二是二,不容粉饰。
忘记了是谁告诉他的一则故事:几十个情同手足的朋友流落到一个荒岛上,干粮吃完了,淡水喝完了,连岛上栖息的鸟儿都吃完了……半年后,一支船队发现了他们,见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其他人早已变成了一堆散乱的白骨。这个人告诉他们,当岛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生存的欲望使每个人的目光盯上了自己的同类,后来发生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悬念,大家先是不约而同地把老弱病残者杀掉吃了,后来就把妇女和儿童吃了,谁能够吃饱肚子,谁就能笑到最后。为了笑到最后,剩下的人开始了自相残杀。无疑,笑到最后的只能有且只能有一个人,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就是大自然弱肉强食的基本规律。
命运决定一切。清高是什么?是一阵风,刮到脸上,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刮到脸上,什么感觉都不会产生。
卞绍宗想起庞社教开导他时提到的两个字:斯文。
卞绍宗无声地乐了。
退回一万元现金并不难,难的是人家牛星灿的儿子要自费出国留学了,作为下属,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但你如果不自觉遵守,那就有可能犯比原则性更要严重的错误。
牛县长的儿子要自费出国,又有一万个理由表示点什么。卞绍宗怅然,有一股沁凉的寒意从骨子里发散出来,他能感觉到浑身的肌肤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鸡皮疙瘩在每一寸皮肤上密集地盘踞和收缩。他又想到了父亲,重病缠身的父亲,始终没有从当年的牛厂长们那里得到一分钱的医药费,而今,作为儿子,又不得不送钱给这个王八蛋,这个逻辑太现实、太生动、太有意思、也太有点残酷了。
他如果把那一万元退给栾建民,其实就等于自掘坟墓。
他私下打听了一下,县委、政府两办的秘书们都已经去过牛县长家,各部门的领导和干部也去了不少,都是各自偷偷去的,回到机关,却故意犹抱琵琶半遮面,既装得很保密,又故意露出破绽,显示自己和牛县长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既是一种护身符,又是一种身价的体现。惟独不暴露的,是送钱的数额。数额不会少的,再少,一旦上纲,那就会被称作腐败的。
潜规则之下,根本就不存在腐败两个字。那是另一个天地的事情,天地与天地之间,还很遥远。
怎么才能知道大家送钱的大致行情呢?他想到了孔令谋这个"信息处理系统",县长的宝贝公子出国深造,由此在各界产生的所有信息,必然能在孔令谋这里反映出来。
卞绍宗故意套孔令谋的话:"听说,牛县长的儿子要结婚?"
孔令谋立即不假思索地纠正他:"你啊!还是政府办的秘书呢,反应太迟钝了,不是结婚,而是留洋。"
"留洋?"
"牛县长的儿子不是连大学也上不下来吗?还能出国留学?"
"对于这个问题,怎么说呢。有关领导的一切,你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去推理,往往是不正常的,但是,你如果用不正常的思维去判断,那么,肯定是符合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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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十八章:金钱的魔力有多大(2)    
卞绍宗点着头,装做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礼貌地附和着:"是的,是的。"故意问,"牛县长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孔令谋说:"你当秘书的连领导的公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你啊!该补的课太多了。牛星灿的儿子叫牛海涛。典型的纨绔子弟,听说中学时期就不学无术,成天打架斗殴,校方知道是牛县长的公子,也只能迁就了。"
卞绍宗说:"自古道,权贵膝下无英才啊。"
孔令谋说:"牛海涛被他父亲通过关系送到大学以后,听说放着好好的学生公寓不住,在外高价租房,有许多女同学都陪他睡觉呢。"
卞绍宗说:"那,牛海涛这次自费留洋,关心的人一定不少?"
孔令谋压低了嗓门,说:"听说,许多部门的头头都去送了钱,当然都是用公款表示了心意。我们统计局以集体名义送了三万。也有以个人名义送的,听说至少一万。我在局里又搞文秘又搞财务,太清楚国家的钱在这些败家子那里挥霍起来是多么大方了。"
卞绍宗故意吃惊地说:"天啊!送那么多钱,他牛海涛干什么用呢?"
孔令谋说:"你可以算算,牛海涛这次留学去的是纽约,光租别墅、购买汽车还不得上百万,这还不算雇保姆、旅游、往返大陆探亲的钱。报纸上登了,在美国留学的各级领导干部的子女,日子过得像天堂似的。"说到这里,孔令谋轻轻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是个穷鬼,拿不出银子孝敬牛县长。另外,你我这样的读书人,天生骨子里不好那一套,算是猩猩相惜吧,所以就放开给你说了,你如果是趋炎附势之人,打死我也不会给你透露的,因为这样的信息,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卞绍宗笑了,他努力让这种笑显得憨厚、天真一些。孔令谋就像一架高倍望远镜,使他像是透过云层、大气层和太阳系,观察到了未知天体的奥秘似的,进一步窥视到了在其他环境和场合中很难得到的官场隐情和潜规则,这样的所得是弥足珍贵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人在孔令谋这里才有所得。卞绍宗心里突然一动,一种更强烈的探求欲驱使了他,他觉得完全有必要做更深入的了解,探到更多的信息,就说:"孔老师,您知道吗?新华书店最近又来了南先生的书,我陪你去看看。前几次您让我陪你逛书店,都没去成,全让县领导稿子的事情缠住了。"
卞绍宗提到的南先生,指的是台湾著名学者南怀瑾,也只有在孔令谋面前,卞绍宗才称南怀瑾为先生,这是两人说书论道的习惯。前不久,卞绍宗意外地发现许多县级领导、部门领导干部的办公桌上都摆放着《曾国藩家书》《曾国藩为官之道》《厚黑学》等图书,初感好笑,但是马上就体味到了这种阅读现象在官场出现的深刻性,于是也去书店逛了逛,才发现这类书早就脱销了。他倒是在展柜上看见了南怀瑾的书,南怀瑾著作等身,名冠全球华人世界,至于展柜上是南怀瑾的哪些书,他连翻也懒得翻一下,就出来了。南怀瑾的书谈佛论道,研史说理,讲求修身养性,宁静致远,根子上属于历史、文化和人性范畴,这样的书在官场上曲高和寡,是上不了领导干部的桌面的。
孔令谋说:"南先生的书?你说的是《孟子旁通》《参禅日记》《老子他说》《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那几部吗?"
卞绍宗突然语塞,对于南怀瑾的著作,他其实读得并不多,只是通过一些介绍草草地了解了一些皮毛。孔令谋一罗列书名,倒把他逼住了,好在,他在阅览有关介绍时,倒是记住了一些书名的,就说:"好像还有先生的《禅海蠡测》。"
"《禅海蠡测》?"孔令谋的表情慢慢变得庄严起来,举头仰望,目极远方,表情中写满了对南怀瑾的崇拜和欣赏,仿佛有先贤的圣光在视野里隐现,说:"这部书太难见到了,是南先生早期的作品,大概著于1955年,我只是听说过,但未曾一见。"
卞绍宗赶紧凭着可以引为自豪的超人记忆,尽量把当初阅览介绍的文字表述得口语化一些:"您说的没错,南先生通过纵向的叙述和横向的比较,对禅宗的演变、宗旨、传授和修行实践,禅宗与净土宗、密宗、丹道、理学和西方哲学的异同等,作了分门别类的论述,提出了不少独到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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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十八章:金钱的魔力有多大(3)    
孔令谋感慨:"是啊!禅宗,初创于北魏,盛行于唐宋。独特的禅宗理论和修持风格,曾对世人的价值取向、思想情感和思维方式以深刻的影响,以至于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不了解禅宗,也就不了解中国佛教的特质,也无法了解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许许多多的文化艺术作品的思想内涵。"
两人来到书店,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果然在南怀瑾的专柜中看到了《禅海蠡测》。孔令谋惊喜地说:"哎呀!好久没来,南先生的书来了不少呢。还有《亦新亦旧的一代》《历史的经验》《中国道教发展史略》《中国文化泛言》呢。"
凡是孔令谋提到的书,卞绍宗全部从展柜上抽下来,并抢先结了帐。这使孔令谋一时又难堪又感动,说:"你这是何苦呢?我买书,从来不在乎几个钱的,怎能让你破费呢。"
卞绍宗说:"我俩的交情在这里放着,你也得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啊。"
孔令谋说:"既然如此,那就这样了,不过,中午我请客,咱俩在酒店里吃一顿。"
其实就几本书,加起来才一百多元,但是孔令谋非要请客,卞绍宗知道这是臭知识分子的性格,请了客,似乎内心就平衡了。但是卞绍宗偏不给他平衡的机会。中午去了酒店,酒过三旬,又是他抢先结了帐。  
孔令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激动得面红耳赤,竟然说不出话来,加上酒精的作用,脸上的青筋都突兀在表面了,像许多蚯蚓在挣扎翻滚。卞绍宗觉得火候到了,就话锋一转,说:"孔老师,买书啊吃饭啊,才几个钱啊,咱们之间认真什么呢?像您说的,基层领导干部给牛星灿送钱,哪个不是上万了。"
孔令谋没说什么,打了个嗝儿,便有浓浓的酒气喷过来。他定了一下神,发红的眼睛盯住了卞绍宗,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拉了卞绍宗,跌跌撞撞地去了统计局。
正是午休时间,统计局办公室空无一人。孔令谋的目光朝窗外逡巡了一番,掏出钥匙,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卞绍宗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再细瞧,不禁毛骨悚然,纸张上记载的,是孔令谋在交通局、财政局、工商局、统计局工作期间,所了解到的领导动用公款给上级行贿的情况,数目大小不等,有十几万的,也有几万的,粗略合计了一下,竟有五、六百万,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奔牛星灿去的。
孔令谋继续打着酒嗝,情绪开始变得极端消沉,说:"我给统计局卖命这么多年,他们和当年的交通局、财政局、工商局一样,又开始排挤我了。我现在心脏一直不太好,担心那天倒在工作岗位上,就太冤枉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这张纸,那就坏了,我就连个以身殉职的名分都没有了。这个东西,就先保存在小弟你那里吧。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小弟你最了解的,我记载这些东西,连我都不知道真正的动机是要干什么。举报吧,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胆,也没有实质意义。但是看见他们这样挥霍国家的血汗钱,就是看不过。"说完,竟嗡嗡地啜泣起来。
卞绍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深深地掖在了兜里。他想好好安慰孔令谋几句,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就找了一条毛巾,想给他擦眼泪,却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卞绍宗就轻轻地扶他到沙发上,扯过一条毯子盖了,轻轻退了出来。离上班时间不多了,卞绍宗专门回了一趟家,把稿纸小心翼翼地搁到箱子最底层。
到底该给牛星灿多少钱,卞绍宗凭直觉可以判断出,两办的秘书送钱,既然都是自己掏腰包,即便放了血,人均也超不过五千。他出手一万,算是翻了一番。翻番是牛星灿县长在各种会议、特别是全县经济工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用在这里,卞绍宗感到有一种天然的幽默。
必须得翻番。一如全县的经济工作,不翻番不行。经济工作中翻番的数据基本都是瞎编的,而这个翻番,必须体现最大的实事求是。
卞绍宗认真选择了一个晚上去的牛县长家。那晚牛县长连夜主持召开一个常委会,一时半刻不可能回家。卞绍宗就是利用这个时机去了他家里,把那一万元钱送到了牛夫人手里。送礼就得送给领导夫人,这就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和难堪。县委、政府两办的秘书由于经常在领导家中穿梭,对领导夫人、子女自然早就套上了近乎,因此,对于牛夫人,卞绍宗还是比较熟悉的。平时,对所有领导的夫人,秘书一般都叫姨。牛夫人叫樊秋耘,卞绍宗就管她叫樊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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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1)    
樊姨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是嗔怪地批评了他一通:"看你个小卞,你这是干什么呢?都说你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呢,怎么也来这个呢。"
卞绍宗就说:"樊姨,不为别的,牛县长待我不错,这也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没有别的意思。"
卞绍宗比较满意自己的这几句话,既然是表示心意,就意味着报答,报答和付出是对称的,意思是牛县长为他付出在先了。话中只字未提牛海涛留学的事情,谁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说完,转身就跑下了楼。
第二天,卞绍宗骑着自行车,刚进了机关大院,"嘎吱--"一辆小车从他后面停住了,他扭头一看,竟是牛县长的车。
牛县长把头从窗口伸出来,脸拉了好长,严厉地却是悄声地说:"你个小卞,太见外了啊你!回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你的东西取走。"说完,就又把头缩回去,司机又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卞绍宗觉得好笑。某些领导干部就是这个嘴脸,收了东西,却要把一张臭狗屎脸伪装成菩萨相,有决心反腐败,就应该自个儿把信封扔过来,或者是上缴给组织,实在用不着做出一副决然的样子,明知道谁也不会去取,却要在这上面把文章做足。难怪老百姓看电影电视里的领导形象,都觉得与现实中领导的意思贴不上边儿,主要还在于现实生活中领导的表演才能已经炉火纯青,表演技巧远比职业演员要丰富得多,让职业演员来演领导干部,只能砸演员的牌子了。聪明的演员,谁还演领导干部这种角儿啊。
卞绍宗当然不可能去取,而且他猜想,信封也未必就在牛县长的办公室。他突然有一个并非天真的假想,如果自己执意去取,那肯定会更有一出好戏。不过假想毕竟是假想,假的东西很难变成真的,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和规律。行贿与受贿,内中的潜规则比规则还要有秩序,这种秩序使一切都可以从正面去理解和感悟。领导琢磨透了部下,部下琢磨透了领导,就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了。
卞绍宗觉得,他现在可是聪明了许多,官场所有的大门和窗子都向他打开了。他觉得他说假话也很顺畅了,不再感到脸皮有多厚,譬如在樊姨那里说牛县长为自己付出了很多,牛县长到底为他付出过什么呢?别说他卞绍宗本人不清楚,连鬼恐怕也不清楚。在牛县长眼里,你卞绍宗算什么玩意儿啊。
但是卞绍宗明白,那一万元是不会打水漂的。
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
年底,卞绍宗就成了县扶贫办公室的主任,而且一步到位,越过副科这一档,直接变成了正科级。秘书班子成员的提拔,一般都很敏感,这不仅仅因为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提拔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一个关键点是提拔者担任什么职务。卞绍宗当上扶贫办的主任,在圈子里引起了一些议论。扶贫办听起来是个穷部门,实质上是个肥差事,每年过手的扶贫款就有几千万。
但是,扶贫办主任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最起码应当有到地区行署、省里、部里化缘的本事。许多人都感到纳闷:难道,卞绍宗玩得动这个?
只有卞绍宗自己清楚,组织上为什么偏偏给他安排这么一个职务。牛星灿给他谈话时就说:"小卞,你从九十里铺到机关来,支持你的人不少啊,我接过省里来的电话。好钢,我们就得用在刀刃上,咱们是穷县,地区财政也捉襟见肘,扶贫工作,最大程度上靠得是省里的支持,你就发挥自己的特长吧。"
一句话,卞绍宗眼前豁然开朗。他想到了周筱兰,以及周筱兰背后的巨大无比的权力。省里的电话打到县里,简直就是上帝的声音了,一切的逻辑将不再成其为一般逻辑,成为另一种比逻辑还要逻辑的逻辑。它可以点化一切,让石头变成金子,让蚊子变成狮子,让丑妇变得美艳,让泥人懂得交欢。
点化固然重要,但是在卞绍宗看来,他本身就是金子而不是石头,是狮子而不是蚊子。
既然省里的电话是打给牛星灿的,那么自己在牛星灿这头得宠就有了条件,但是在县委书记甄文明那头,则有可能失去一份信任。卞绍宗现在可是看出来了,甄文明和牛星灿的握手更加频繁,微笑更加近似于真诚,如果套用用"老笔杆"的逻辑,两人也许已经水火不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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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2)    
从政策上讲,干部的提拔任用依据的是《干部提拔任用条例》,而在政策的背后,却始终能看到一个偌大的无形的市场,主导这个市场行情的,不是什么制度什么条款,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权力的具体操作者。甄文明和牛星灿就是这样的具体操作者。卞绍宗提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又一次登门拜访了牛星灿,然后背过牛星灿,悄然地、郑重其事地拜访了甄文明和组织部部长。
拜访甄文明时,他带了两千元的红包。卞绍宗反复琢磨了,这个数目不大也不小,说大吧还真的不算大,只是个人情,够不上行贿,说小吧也确实不算小,够给父亲买两瓶进口药的。
甄文明说:"小卞你这是干吗嘛。"
卞绍宗说:"书记,说穿了这点钱真是个小意思,是点茶叶钱,您让我负责扶贫办工作,这为我实实在在为县里做点事情提供了难得的机会,我只能用工作报答您了。"卞绍宗有意把自己任职看作甄文明的意志。
甄文明的口气果然轻松了许多,说:"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的。之所以给你压担子,一来你的实力在那里摆着,二来省里也给我们打了招呼的。不是说这样的招呼不能打,这样的招呼是我们的荣幸,使我们看到未来扶贫工作的潜力和希望。"
卞绍宗使劲点着头。甄文明也提到省里打招呼的问题,而且用词颇为讲究,特意强调招呼不是打给他本人而是"我们",冲这点,卞绍宗可以判定,甄文明的城府比牛星灿要深得多,双方较量,如果按规则出牌,牛星灿显然不是对手。
组织部很快就下发了关于卞绍宗同志到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通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卞绍宗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周筱兰相处了,未来见面与相处的日子,一定有着更多的回味和意味。和周筱兰在省城一聚后,梳理起和周筱兰所有相处的日子,卞绍宗觉得,和周筱兰相处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很难忘,当然最难忘的就是消魂之夜了。每当繁重的工作之后,回到家中,服侍父亲吃完药,他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让孤独的夜晚覆盖自己所有的思想和思绪,这时候,周筱兰白皙的皮肤、迷人的眼神、温柔的笑脸、燃烧的激情就像黑暗中的光亮,把他带到了另一方色彩斑斓的天地。
他还想到了周筱兰那豪华、浪漫、别致的别墅,而这些,给他的思考归结起来只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词汇:权力,金钱。
因为她父亲手中的权力,作为女儿的周筱兰的地位没有理由不比芸芸众生显赫和高贵。
因为老公手中的金钱,作为妻子的周筱兰的日子没有理由不比普通老百姓的女儿要好。
这就是权力和金钱的魅力。而自己,才刚刚叩响了权力的大门,他只是看到了大门里的一切,真正潇洒地跨进去尚须时日,因为他是小小的主任,而不是卞县长、卞专员、卞市长、卞省长。
毕竟,自己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觉得,这一步,尽管显得矜持、仓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的羞怯,但是仍然值得可喜可贺。比起仍然在九十里铺艰苦奋斗的穷教师们,他完全有理由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于是,下班后,他把自行车蹬得悠然,让所有的思绪在晚风中飘散。
他照例进行着每天回家后对父亲的悉心服侍。今天父亲的神情有些奇怪,圆睁两眼,脸上干瘦的皮肤绷得很紧,颧骨高耸,几乎要撑破单薄的皮肤了。喂药,他死活不吃。
父亲说:"宗儿,我不想活了,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卞绍宗吃了一惊,父亲的情绪前后落差如此之大,他有些始料未及。
平时,父亲总是很乐观,父亲总是期待着他们的机床厂在党委班子的坚强领导下,东山再起,重整旗鼓,请他这个工人阶级出山呢,到时候,他将以工人阶级主人翁的身份出现在车间,胸怀朝阳大干一场革命。每当这时,卞绍宗就顺着他、笼着他,介绍目前的困难尽管多么巨大,但是前途是如何光明云云,等企业恢复了元气,一定会钢花飞溅的,机器轰鸣的,凯歌嘹亮的。有几次父亲非要让他用自行车驮着,到企业去看看,闻闻厂房里飘出来的钢铁、机床、润滑油和煤烟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卞绍宗都以企业正处在困难时期,领导们都在忙着深化改革为由,拦住了。他明明知道是对父亲的欺骗,却是没有一点其他的办法,除了欺骗,还有什么法子呢?父亲的状况,需要的是虚假和欺骗,他的生命世界和精神世界经不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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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3)    
这是父亲最大的悲哀,比孔令谋还要悲哀的悲哀。
卞绍宗说:"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
父亲说:"这么多年了,卧在床上,你们都在骗我啊!"
"怎么骗你了?"
"我们厂子,早就没了,是怎么垮的?是不是领导搞腐败搞垮的?"
听到这里,卞绍宗猜想父亲是听到从外面吹进来的什么风声了,他犹豫了好久,才说:"腐败分子都被抓起来了,那些混进党内的蛀虫,法律早就把他们绳之以法了,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明白了。"父亲开始剧烈地喘气,说,"我现在才明白,工厂早就不管我们了,把我们当垃圾了。"
母亲告诉卞绍宗,一大早,当年的下岗工人又来了一大帮,像一帮乞丐似的,要抬着父亲去县政府闹事。平时,有下岗职工来,母亲都私下劝他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头子企业的真相,担心老头子受不了,而这次,下岗职工们根本就不理她这一套,一进门就嚷得山呼海啸:"老卞师傅,您这十多年在床上,躺得不明不白啊!"把企业的情况全端出来了。
父亲当场就惊得眼球如核桃,都要蹦出来了。
有个领头的说:"老卞师傅,当年,我还是您的学徒呢,您知道吗?落到您这个地步的,何止您一个,还有被病魔折腾走了的呢,企业垮了,都是那帮王八蛋害的,抓了的只是傻子,不傻的进到党政机关当官呢。今天咱大伙儿就抬着你,去找他们。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咱清谷县的县长,就是当年咱厂的改革明星牛星灿,我们都记不得找过他多少次了,他根本就不认帐,把责任全推给了监狱里的那几个混蛋。据说当年领导班子分赃不均,牛星灿抢先下手举报了书记和厂长,自己反而成了维护企业利益的功臣了。"
父亲好久一言不发,后来终于表了态,说:"好,你们抬着我,这就去县政府,找牛星灿。"
母亲当场就跪在了大伙面前,母亲说:"你们去县政府,那不砸了宗儿的饭碗嘛!他在牛星灿身边工作,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所有的人都噤了声。
有人就说:"嫂子您保密性够强的啊,我们只知道你家宗儿从农村回来了,没想到在牛星灿身边工作,是求的牛星灿吧?"
母亲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全是宗儿自己调的,牛星灿根本就不知道宗儿是我们的儿子。"
有个下岗职工当场就哭了,哽咽着说:"就你们卞家有儿子,我们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你们的儿子还有铁饭碗可端,可我们的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咱厂,现在大街上卖馒头呢,每天被市容监察队员赶得像流寇似的,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回来。"
听到这里,父亲坚决地说:"不要哭,咱们都是一个厂里并肩战斗过的同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今天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去县政府找牛厂长,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儿子,就不顾我们这个集体的利益,我还是老党员呢。"
父亲冲跪在地上的母亲怒吼:"起来,太不像话了,有你这么拖后腿的吗?你起来不起来?"
母亲就是不起来。
"你……你你你……"父亲当场气得晕了过去。
母亲起了身子,朝众人大骂:"你们还有人性吗?我们老爷子都快咽气的人了,还拿他当砝码,有本事,自个儿找到县衙里去。"
众人见卞师傅气若游丝,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只好离开了。
卞绍宗听完母亲的讲述,心情不是滋味,沉重感和轻松感兼有。之所以感到轻松,那就是父亲终于知道了企业目前的状况和一些内情。这是一个痛,这个痛父亲迟早得品尝,现在,他终于品尝到它的滋味了。
品尝比不品尝好,这是个迟早的问题。
父亲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了。"
卞绍宗只好安慰父亲:"您也别往悲观里想,企业是没救了,不等于我们就没路可走。真的,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卞绍宗清楚,此时此刻,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唯一能带给父亲希望的,只有他在仕途上的进步了,就说,"爸爸,我已经提拔了,负责全县的扶贫工作,您不要灰心,有我,一切肯定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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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4)    
"宗儿,对你的前途,我不是不明白,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也有过理想,有过追求,我知道你从九十里铺到县政府,一定有自己的抱负的,对你的选择,不管是九十里铺还是县政府,爸爸我都是放心的……"
说到这里,父亲的表情突然显得庄严、肃穆起来。父亲说:"没想到牛星灿当县长了,在党内,像他这种骗取组织信任的家伙毕竟是个别的。我始终坚信我们党惩治腐败的决心和力度,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跟着这样的坏蛋跑,你要走好你的路,把公事干大,多为九十里铺办实事,办好事,在那里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你的财富,你一定不要忘了那块地方……"
卞绍宗机械地点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是安装上去的,所有的螺丝没有拧紧,有些松。
又有人到家里来了,竟是九十里铺乡的全体领导班子成员:书记、乡长、人大主席团主席、武装部长。这使卞绍宗感到意外。房子太脏太小,在这片贫民窟中也属于最次的。卞绍宗说:"很不好意思,连大家坐的地方都没有。"
栾建民笑着说:"卞主任,到你这里来了,我们还客气什么啊。我们是来参加全县农村工作会议的,顺便到你这里来,一来为了认认门,看看老卞师傅。二来把乡上的主要扶贫项目报告给您送来,请您过目。"
卞绍宗脸上写满一种不好意思和歉疚的表情,说:"这次农村工作会议,我们扶贫办是主角,我应该先到县政府招待所看望你们才是啊,这不倒着来了,我刚刚到位,规矩方面的事情,还需要慢慢适应啊。"
栾建民就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是弟兄。"说着话,给武装部长递了脸色。
武装部长就把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塞到了门后。
卞绍宗说:"看看看,你们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这不生分了。"
栾建民说:"这是第一次,下不为例,好吧!"说着拉过卞绍宗,塞给他一个信封,当着众人的面耳语道:"一点小意思,乡上的奖金,人人有份,你为九十里铺写了那么多的文字材料,也算编外干部了吧。"耳语其实应该是私人话的语言,当众的耳语其实就是演戏了,既显示神秘,又让大家看到是公对公。
卞绍宗还要推挡一番,栾建民却手一挥,招呼大家就要离开。临走,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和卞师傅亲切地握了手。
多年了,父亲的手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握过,竟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送走栾建民一行,卞绍宗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信封掂了掂,觉得比上次栾建民给他的信封要沉一些。他知道里面是钱,打开,匆忙地数了一遍,竟多达两万元。他感到好笑,自己不给乡上费脑子赶稿子了,奖金反而来了,当然,他更明白,乡上哪有如此发奖金的,这笔钱只不过披了奖金的袈裟而已。说白了,就是公款行贿。
他打开门背后的编织袋,原来是一箱包装精美、红光四射的红中华牌香烟。一箱以二十条香烟计算,最少也得价值八千元。
父亲说:"宗儿,你当上官了,要多为老百姓办事情,这些东西,咱可不能要啊。"父亲只是看到了香烟,并不知道卞绍宗手里还有两万元钱。
卞绍宗平静地说:"那当然,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卞绍宗就把香烟带到了机关,搁到了办公室的柜子里。
卞绍宗心里明白如镜,这一切,都与九十里铺的扶贫项目有关。据他了解,全县二十多个乡镇的扶贫缺口很大,为了争取到扶贫项目和资金,各乡都各显神通,使出浑身解数搞公关。自己由于与九十里铺这层瓜葛,竟理所当然地被九十里铺的栾建民他们捷足先登。但是,项目和资金却是十分有限的。
凭心而论,他从心里想为九十里铺做点什么。九十里铺给予他的东西太多了,就像人生这部大部头中不可缺少的一页。无论他在上面书写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他人生的步履有很重要的几步是从九十里铺走过来的。
为九十里铺办点实事,他觉得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和成就感。他会在尽可能的条件下,努力帮助九十里铺的,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栾建民他们送来的两万元钱和一箱红中华。责任和使命如果是因为送礼,那就太没有价值了。他卞绍宗没有低贱到那种地步。香烟可以笑纳,但是两万元现金如何处置,他一时真有点拿不准。安排资金和项目,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说不定两万元在人事打点中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当然,钱对于自己来说,毕竟是太实用的东西,但是放在他这里,他并不会感到心安理得,毕竟,钱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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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二十章:党校的日子(1)    
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自己的呢?
他认真地看了九十里铺的扶贫报告,涉及的项目基本都是各乡共性的,如道桥建设、小流域治理、畜牧养殖、中小学危陋房屋改造、乡村农路建设等等。共性的项目往往是最不好安排的,谁轻谁重,一目了然,很不好摆布。卞绍宗把扶贫报告放进公文包里。
过了好多天,卞绍宗才把那两万元分几次拿出来,分解到自己的工资当中,送给母亲,说:"这是最近的工资和奖金。"
母亲说:"每次这么多啊!"
卞绍宗笑着说:"可不呗,我现在不是九十里铺中学的老师,也不是一般干部,工资和奖金当然得变喽。"
第二十章:党校的日子
站在省委党校偌大的院子里看天,显得高而蓝,还经常能看到一只两只、或者是成群结队的各种鸟儿,要么优雅地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要么像风一样呼啦啦地倾泄下来,大大方方地沐浴在大小树冠的绿波里,在这里或栖息、或跳舞的蜜蜂和蝴蝶,只好嗔怪地扇动了翅膀,飞到湖边的草丛里、石缝里、享受另一番清凉。从错落有致的画廊或者是铺满碎石的小径上漫步,人的情绪很容易被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大自然的感觉所陶醉。
卞绍宗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作诗的冲动,但他马上就把这个愚蠢的念头掐灭了。他觉得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特别是现在到这么神圣的关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地方来,产生这种只有青皮少年才有的冲动,除了愚蠢,还有可悲。省城还是那座省城,空气还是那些空气,但是自己现在毕竟是官场这个棋盘中的一颗棋子儿了,为一些花花草草而动情绪、动感情,犯这种最低级的错误简直是不可饶恕。
但是毕竟,省委党校在喧嚣的大都市中心,就环境而言,实在是难得的所在,在各类高等院校像树林一样竞相生长的省城,省委党校无疑是最高贵而又最高雅的一棵。这一点,卞绍宗一脚踏进这个院子的一刹那就感觉到了,同样的高等院校,这里见不到毛头少男少女清纯的笑脸和无羁的思想,感觉不到汹汹燃烧的属于青春的激情,看不到争论学术课题时的面红耳赤,感受不到篝火之夜的狂舞和歌唱。看到的,是一张又一张成熟得有些失真的中青年干部的脸,来这里学习的都是全省各地、市、县的中青年后备干部。严肃的组织纪律、比同龄人要丰富得多的人生阅历以及具体的工作实践,使每个学员都显得老成持重,谁都在了解谁,感知谁,却并不刻意。在教室、在宿舍,每个人的香烟被优雅地夹在指头之间,烟雾笼罩着每个人的脸,你只能看得见他们影影绰绰的脸,只能了解到与你无关紧要的他们分管某一地区、某一部门的许多有趣的事情,但休想看到他们的思想、灵魂和官场的根基。
卞绍宗很清楚,就拿自己而言,如果让他人那么容易地看到自己的思想、灵魂和根基,那么,他还不如继续去九十里铺教山区的孩子了。
卞绍宗察觉一个有意思的规律,吸烟成为男同志排遣情绪的唯一途径,许多只有自己最清楚的苦闷和情愫,都在烟雾中升腾到了空气中,而女学员的日子就显得过于呆板。女学员至少是坚决不吸烟的,当然更不可能像社会上的女子那样通过服饰、化妆彰显自己的魅力,她们的衣着尽管落后于时尚,但却整洁而大方;她们身上很难看到官场之外女人的从容、随意和风情,目光中挤满了太多的睿智和矜持,这就失去了正常女人的许多东西。社会上评价女人,早就把官场的女人排除在外了,甚至认为官场有异性,而无女人。在这里,男女学员在一起学习、生活,你休想会发生些什么故事。
什么叫故事呢?有些事情在官场用不着演绎,其实已经就成为颇为精彩的故事了,而且时不时地衍生着、发生着。如某某班有个学员是某地区的一个小处长,学习期间被原单位组织部门紧急招回,从那以后就没有闪过面,后来才听说,他们的副专员搞腐败被抓,曾经在身边的工作人员大都涉案,一律拿下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成为学员们最有意思的谈资,聊起来不免有些津津乐道。原单位派来的同志前来整理小处长日常用品的时候,一个个灰头土脸,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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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第二十章:党校的日子(2)    
也有一些事情,也基本算是故事了。据说这样的故事每届学员里总会留下一些新的版本,某偏远县有个刚刚提拔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县长,而且新婚燕尔才几天,就被组织上派来学习了。初尝了和新娘子的云雨之事,对于年轻夫妻的离别就是一个莫大的考验。该县长在党校的学习属于半年的那种,呆了一个多月后,就忍不住了,一个月高风清之夜,他自个儿溜出校门,和街上的一个妓女接上了头,在宾馆里,包间也定了,关系也发生了,给妓女的五百元嫖资也开具了报销发票,但就在这时,派出所的警察破门而入。该学员还想抵赖,但是扔在地上的安全套像只流着涎水的大口,早已告诉人们,这个癫狂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学员理所当然被退回了原地,县长肯定是当不了了。经受这么大的挫折以后,谁知道和新娘子在床上,还能否癫狂得起来?
谁知道呢?卞绍宗想,谁知道就知道吧,这样的事情,报纸上都登了千条万条了,有什么新鲜的,只不过发生在身边,有一种更加现实的意味罢了。听到这样的典故,只是微微地一笑,既不积极参与调侃,也不有意疏远,冷静地掂量着每个人言不由衷的心态。
而每当此时,有学员就开玩笑:"看人家卞主任,童男子呢,多沉着啊,比我们这些经过了云雨的人还稳当。"
卞绍宗就"噗嗤"地乐了。这乐,全当是一种礼貌的回应,其实,卞绍宗是为把自己称作童男子而乐。女人是什么,他懂;女人的身体是什么,他也懂;女人的激情、魅力、风韵,他都在周筱兰的身体上见识了。他现在才对周筱兰关于了解女人就了解了半个世界这句话的内中真味有所感知。如果不是和周筱兰在暧昧之夜消魂万分的癫狂,他能知道什么叫女人吗?如果不是有过和周筱兰灵与肉的交融,他能坦然面对这个世界上所有女人的话题、女人的影子、女人的气息而如此地沉着和冷静吗?周筱兰是女人中的优秀女人,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得到的,他不能确定周筱兰身边还有没有其他的男人,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对周筱兰的心仪和感动。
卞绍宗笑着说:"童男子怎么了,你们经过了云雨的人,又当如何呢?"
"但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啊!你也该找你的另一半了,不能为了事业而忽视了找伴侣,你不能拿青春赌明天啊!"
卞绍宗说:"咱不都一样嘛,结了婚的,没结婚的,大家都是正科级干部,结了的,不见得仕途有多通达,没结的,不见得就得贬到村里当生产队长啊!"
"哈哈哈哈。"大家都乐了。"好你个卞绍宗,以后娶了女人,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男人,下一步非得当上县长不可。"
"才是个县长啊!我以为等我完整无缺了,就被任命为联合国秘书长呢。"
卞绍宗的玩笑开得很轻松,这是官场上的年轻人开玩笑的技巧和水平,要开就开大一些,越是不着边际、缺乏可能的依据就越是大幽默,相反,开小了,譬如当个市长之类,那就反而给人的感觉是轻浮或者是肤浅了,就这个年龄段而言,当个市长、省长啥的,不是没有可能。有可能的事情,就必须字里行间尽量回避,回避得越远越显得老道。
关于另一半的问题,卞绍宗也有意无意地、甚至不止一次地用标准男人的尺度衡量过他们另一半的成色,暗自一衡量就觉得有些滑稽,他们大多数都是从基层县里上来的,有些还是大学以下的学历,更多的人本科、专科文凭都是通过党校、行政学院进修所得,这首先就可以从知识含量、知识结构和理论修养上给他们打折扣了,有些人甚至连男人的基本风度都看不出来,由此不难判断出,他们的另一半也优秀不到那里去,谁能否定,他们被窝里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歪瓜裂枣呢?
想到这里,卞绍宗忍不住"嘿儿"一声笑了。他在想,如果周筱兰以自己妻子的名义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大家的表情就有意思了,不知有多少家伙会嫉妒地睡不好觉。事实上,完全可以把周筱兰作为符号意义的妻子来理解,和一个女人有了肉体的结合,而且这种结合是以真情和实意为前提,还有什么比这种关系更像两口子的呢?当然,卞绍宗心里十分明白,他是不可能找周筱兰当自己未来的妻子的,周筱兰也不可能找他,山不转水转,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们之间唯一不变的,是那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往日的追念和彼此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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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第二十一章:浪漫在子夜(1)    
"卞主任,又笑什么啊?哪有这么笑的啊?"
卞绍宗继续"嘿嘿"着,说:"看到了吗?我笑你的裤子呢,你的裤子冒烟了。"
对方低头一看,裤子果然冒烟了,刚才只顾和卞绍宗开玩笑,烟灰毫不客气地粘到了裤子上,竟然烧了一个洞。
大家再次乐了,乐得很开心。
吃过晚饭,学员们照例邀卞绍宗去打乒乓球。卞绍宗却婉言谢绝了,说:"不好意思,刚才有几个大学同学来电话,让我和他们叙叙旧呢。"其实,是他给周筱兰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加上儿话音,也就五个字:"来吧!宝贝儿。"就这五个字,足以使卞绍宗有理由推脱一切的应酬和所有的活动。
第二十一章:浪漫在子夜
有了感情的归宿,夜就不再单调和枯燥;有了精神的寄托,夜就与黑暗和寂寞无关;有了灵魂的栖息,夜永远会像烟花一样绚烂。这样的夜,就品质而言,比白昼要美好得多。这个夜晚,他又一次在周筱兰的别墅里度过。
好久没见周筱兰了。这次相见,卞绍宗觉得无比的轻松和惬意,上次见面时那种难堪的拘谨和矜持早已像风一样从身体里、表情里刮得干净,这次毕竟是以基层领导干部的身份与周筱兰幽会,如果形容精神上的感觉,所有的形容词都显得轻飘了:愉悦、浪漫、惬意……而自己获取的领导身份从某种程度上又和周筱兰有着必然的联系,感恩中就增添了几分难以形容的亲昵,他把周筱兰拥在怀里的时候,卞绍宗竟然发现自己的眼眶无由地潮湿了。
周筱兰吻卞绍宗的时候,总是喜欢先把柔软的嘴唇嘬成花骨朵状,吻到极致的时候,就伸出小巧的舌尖,在卞绍宗的脸上、鼻尖上、眼睛上一点一点地轻舔,像一只在平静的湖面上轻轻点水的红蜻蜓,使卞绍宗澎湃的心潮在湖面底下像煮沸了的开水,烫得他浑身酥软。
周筱兰尖尖的舌头品尝到了他脸上的泪水,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修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就迅速地耷拉下去。卞绍宗发现,周筱兰耷拉的睫毛上已经挂了泪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像从芭蕉叶子上垂落的晨露。
卞绍宗控制不了自己,轻吟了一声"筱兰",慌乱地腾出右臂,以更雄猛的力量紧紧地抱紧了周筱兰,而另一只手,生硬地托起了周筱兰的下巴,让周筱兰婆娑的泪脸对着自己的脸。他以近乎贪婪的动作,用火热的嘴唇吮吻着周筱兰的泪水。流多少,吮吻多少,最后,他用自己的唇紧紧地围堵着她的两眼。
周筱兰说:"宝贝儿,知道吗?想死我了。"
"我也是,无时无刻。"
"在你没有结婚前,要经常来看我,好吗?"
"好的。"
"一定?!"
"一定。"
"为了我,也为了你,懂吗?"
"懂……懂。"卞绍宗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得厉害,竟有些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周筱兰的眼睛上、嘴唇上、鼻梁上。
周筱兰突然轻轻地推拉了他一下,说:"咱俩,去洗洗吧!浴盆里,我早就放好水了。"
然后又推拉了一下,笑着说:"见了面,应该高兴,我们哭什么啊。都不哭了,好吗?"
这是一种只有善于把风情表现到炉火纯青地步的女人才懂得的推拉。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周筱兰的手早已拉开了卞绍宗的裤链,绵滑而细腻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下面的兄弟,小兄弟本来已经很生硬了,经这么一推拉,就像受到奖赏似的充满了焦渴的期待。推拉也是一种语言,甚至是一种比语言还要生动的表达,这种表达充满无限的风情,更像绮丽、旖旎的风景。卞绍宗"噗嗤"地笑出了声,笑脸是柔柔的,笑声也是柔柔的。
卞绍宗从容地笑着,前后推动了一下自己的肢体,对她的推拉表示了默契的迎合,点了头,说:"好的。"
就这么,周筱兰轻轻握着所要握的,说:"我想起一首诗了。"
卞绍宗说:"哪首?"
发问的时候,卞绍宗才惭愧地发现自己对于艺术和审美的敏感已经大不如前了。一直以来,他始终在否定中创新着自我,不屑于自己过去的酸腐,甚至对当初刚进党校时突然萌发的诗性强烈地自责过。现在看来,自己有些过于决绝和绝对,在内心深处,在对文化、艺术和审美的追求上,自己不应该全部扬弃,应该保留一片澄静的自留地,为周筱兰,为和周筱兰共处的所有日子和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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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第二十一章:浪漫在子夜(2)    
周筱兰又推拉他一下,说:"你猜。"
卞绍宗想了一下,仍然没有猜出来,就说:"猜不出来。"
周筱兰就说:"说出来很有意思,是这么两句:"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边说,边捧着小兄弟朝上举了举,"可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卞绍宗情不自禁地大笑,笑得弯了腰,只是小兄弟被周筱兰捧着,才使他把腰没有弯得更低。
卞绍宗想起来了,周筱兰吟诵的是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中的最后两句,原意是夫妻两人要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这样,两人的爱情就会天长地久,永不分离。他万万没有想到,周筱兰会把它一语双关地用在了这里,而且用得巧夺天工,天衣无缝。
气氛,被周筱兰调节、侍弄得像是阳春三月的桃花园,春意盎然,桃花烂漫。
但就在这个时候,卞绍宗的手机响了,是扶贫办的副主任打来的长途,电话中说:"卞主任,今天我们去您家中看望卞师傅,发现卞师傅病得很重,就送到医院去了,医生说必须进行透析,否则情况很不妙,特给您汇报一下。我们的意思,您安心到党校学习,家里的事情,有我们在,您就不用操心了。"
卞绍宗的情绪一下就受到了影响。他清楚,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病加重,副主任不会随便给他打来电话的。这个电话的意思可以这样来理解,你当领导的尽管在外学习,但是我们当干部的也没有闲着,而且是为了你,够意思的了。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你父亲病成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要怪怨当部下的没有提前汇报。卞绍宗就在电话中道了谢,说:"你们太辛苦了,这几天,如果可能,我就向党校请假,回去呆几天。"
副主任在那边说:"您就不要来了,有我们在医院守侯,您放心好了。另外,医院问打针时用国产药还是进口药,我们就要了进口药,钱吧,扶贫办财务上先垫付了,不多,也就一万多。"
卞绍宗的眉头就拧紧了,又是钱。尿毒症是典型的大重病,现代医学也只能维持,却是没法根治的,对于父亲的病,卞绍宗很理智,他说:"那就谢谢了,回头,我把钱打到财务的帐上,就算是暂时借的吧。"
对方却不再接这个话茬,十分客气地说:"卞主任您就放心吧。我们好好照看就是了。"又说,"卞主任就不打扰您了,您的手机是双向收费,挺贵的。"这是个很合理而且人情味儿十足的理由。卞绍宗就先挂了。
这个电话,仿佛在卞绍宗燃烧的激情烈火中注入了冰雪,但他强打精神,脸上努力写满了笑容,对周筱兰说:"没事的,扶贫办来的电话,公事。"
周筱兰却没有说什么。卞绍宗这才发现,周筱兰握着他小兄弟的手,早就缩回去了。小兄弟也早已不再生硬,像冻僵的蛇一样处于冬眠状态。卞绍宗努力做出兴奋的样子,一手搂了周筱兰的脖子,另一条胳臂从她丰满的臀部操过去,把周筱兰托起来,像是托着一盆盛开的鲜花,哼着小曲儿,进了盥洗室。
浴盆中,清澈的水面上撒满了红得晶亮的玫瑰花瓣,温水升腾着迷离的、温暖的、粉末状的雾气,把玫瑰花沁人心脾的芳香飘散开来。卞绍宗做了个深呼吸,想把所有的香味儿都吸到肺里去,同时暗暗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想让这瞬间的疼痛,驱赶并结束刚才受到干扰的心绪,让激情重新燃烧起来。他率先剥掉浑身的衣服,然后亲吻了周筱兰,亲自给周筱兰脱衣服,一层一层,像是剥着一朵迷人的玫瑰,最后,当这朵玫瑰和浴盆中的玫瑰融为一体的时候,卞绍宗像一只蜻蜓,一头扎到了花丛中。
然后是共浴,然后是在浴盆中作爱。
午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周筱兰亲自给卞绍宗套上睡衣,自己也精心挑了一件,让卞绍宗给她穿了。两人依偎在沙发上,说话,喝咖啡。
周筱兰这次穿的是一件具有巴黎情调的低胸短袖丝棉睡衣,鹅黄的主色调中有暗绿的兰草图案,精良的质地显得细密而柔滑,在暗弱的地灯和小射灯的映衬下,浑身的色调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和亲昵的温存,从高耸的胸、微微内收的腰直到饱满的臀部,形成了不断流动的、如水一般透明的光泽。卞绍宗的两只手,像生了有着发达神经末梢的舌头,在明丽的光泽中轻轻地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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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第二十一章:浪漫在子夜(3)    
周筱兰说:"月初你电话中说,要给九十里铺乡争取扶贫项目,都是些什么项目啊?"
卞绍宗就说:"都是各乡镇共性的项目,我的意思,向九十里铺乡更多的倾斜。"
"倾斜是需要理由的,否则,有可能出毛病。"
"是的,这也正是我矛盾的,也是目前最棘手的一件事情。"
"那,九十里铺乡那样的穷地方,难道就没有有特色的项目?"
"不是没有,而是有些项目投资太大,明知报了也白搭,所以根本不敢申报。譬如九十里铺乡干旱了千百年,老想建个水库,但投资得八千多万,省里给县里的扶贫资金也到不了这么多啊,何况一个乡。"
周筱兰沉了一下,说:"这样吧,干脆就这个项目了,我通过我父亲试试看,记住,要干就干大的,一定得把九十里铺的事情办好,干出点名堂来,九十里铺于你的意义多大啊!记住,你的梦,我们一起圆。"
卞绍宗停止了品咖啡,静静地盯着周筱兰变得有些庄严的脸,说:"你,简直是个迷,一天官场没有呆过,怎么对官场的规则这么在行,而官场这部天书,我似乎才刚刚打开。"
周筱兰脸上的表情逐渐恢复了柔和,说:"你这话本身就很外行,俗话说,相府的丫鬟都有小姐的走势呢。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慢慢琢磨去吧,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看着父亲从一个小干部一步一步成为高干的。这每一步,都给了我人生的许多思考,而你,不可能有这方面的思考,因为你没有我这么便利的机会。我为父亲的频频升迁而高兴,我真的希望你向我父亲那样一步一步地走上去。不过,让我选择官场,我可不去,因为……"
卞绍宗截过了她的话:"因为你不是我,对吧。"
"只能是这个答案了。"周筱兰品了一口咖啡,说,"搞好九十里铺的事情,你什么就都拥有了,那里有你人生的意义,真的!"
听周筱兰的口气,卞绍宗觉得她俨然就是级别不低的组织部长。
咖啡的味道其实很不错,品起来有一股悠远、细腻的后劲。这股后劲卞绍宗并没有仔细去咂巴回味,他在慢慢品着周筱兰的话。周筱兰的话就像这杯子中的咖啡,让他的神经微微有些麻醉。刚才的作爱透支了他的全部精力,早已疲惫不堪,本来想靠在周筱兰身上睡会儿的,但是神经却再度兴奋起来。他什么话都不想再说,把周筱兰手中的杯子摘过来,搁到茶几上。一转身,撩开周筱兰的睡衣,把整个的身子朝周筱兰压过去。
"宝贝儿。"周筱兰搂住了他的脖子,笑了,"真是个小伙子呢,来日方长,想欣赏我的古筝曲吗?"
卞绍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松了手。
周筱兰吻了卞绍宗的额头,起身,拉着卞绍宗,一起到了书房。
案桌上,鹅黄色的丝绸下罩着一个凸起物,是古筝,看样子,周筱兰已经很少弹奏了。
第二十二章:运作
来自省城有关厅、局的学员一般都不住党校的公寓,晚上大都就回家了。卞绍宗也很少住在党校公寓,基本上是在周筱兰那里下榻了。卞绍宗心里暗自和自己开玩笑,其他学员都是正统地接受党校的培训,而自己呢,白天接受党校的培训,晚上接受周筱兰的培训,而且还能和大美人一起沐浴香琼,把酒赏月,吟诗作对,共度云雨,四个月的培训下来,收获最大的,不是同窗,而是自己,如果评优秀学员,理当属他才是。
这使众学员羡慕不已,认为卞绍宗人缘真是不错,当年四年大学真是没有白上,除了有人吃请,还有留宿的,能够留宿倾夜消遣,肯定都是很铁的哥们了。
对他有意见的是党校学员管理处,因为在短短四个月的学习时间里,卞绍宗请假连续返回县里多达五趟,每次去都得在县里滞留几天,客观上耽搁了学习,这就严重违反了学习的规定,处里领导多次给他敲打:"卞绍宗同志,如果每个同志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还办不办了啊?"
卞绍宗就赶紧递上红中华香烟,唯唯诺诺着:"很抱歉,县里扶贫工作实在太忙,许多工作都得我回去部署研究,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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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第二十二章:运作    
说是这么说,下一次,他又通过学员捎过去一个请假条,就赶到了火车站。
有两个理由使他必须返回县里:一个是父亲的病,另一个是九十里铺的扶贫项目问题。当然,摆到桌面上,返回的理由是唯一的,那就是以扶贫工作的名义。扶贫工作是当前农业和农村工作中的重中之重,而且是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性任务,这就使他的请假有些冠冕堂皇。
党校对学员的管理十分讲求原则和组织纪律,有关规定中明确要求,请假两次以上不仅要取消培训资格,而且要在一定范围内通报批评,这确实是管理学员的最佳办法,也是一柄威力无比的杀手锏,许多学员都对此噤若寒蝉,不敢有秋毫的冒犯。而对于卞绍宗来说,取消资格也好,通报批评也罢,他并不在乎,他早已把问题往纵深里挖透了。如果是为了全县的扶贫工作而取消资格并通报批评,反而是件好事。
扶贫工作是牛星灿主抓的,但是卞绍宗第一次返回县里汇报九十里铺水库项目的时候,严格遵守的游戏规则,他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分管副县长汇报了,然后和副县长一起给牛星灿做了汇报。当然,他不忘利用晚上的机会,像风一样潜入甄文明家,更为详细地把项目情况给甄文明做了汇报。
这就等于给有关的头头给足了面子和尊严。
第二天,县委常委会就研究讨论九十里铺水库项目的问题,听完卞绍宗对情况的介绍,十多位常委眼放绿光,问:"真的?"
"真的。"
"这么多年了,别说水库,我们连水渠项目都不敢给省里打报告啊!省里凭什么面子给咱。"
卞绍宗谦虚地说:"主要还是靠我上大学时候的一些同学,许多都在厅局重要岗位上工作,还有几位大学的老师后来也转行了,在北京的有关部委呢,官至司局级。"
领导们都会心地笑了。分管县长拍拍卞绍宗的肩膀,说:"你他妈的卞绍宗真有能耐把这么大的项目从省里争取来,你就是清谷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功臣了。搞出这么大的政绩,将来的清谷还不是你卞绍宗的,但愿你不要当着书记、县长主要领导的面放空炮。如果放了空炮,那这空炮也实在是太大了,你恐怕就得把扶贫办的椅子挪给别的同志了。"
卞绍宗的表情显得憨厚,憨厚中不乏稳重,说:"我始终牢记着领导们多次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讲的,越是难度大的工作,越要下大功夫,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跑这个项目的。只要是为清谷,为了九十里铺,跑断腿,我也认了,我要充分利用好这四个月的学习时间。"
甄文明说:"跑,是必须的,必要的,必然的。人家有些省市把跑部钱进(跑步前进)当作发展区域经济最有力的法宝了,我们这偏远地区,缺乏的就是这种资源、人才和魄力,但我们不能让你跑断腿啊,腿断了,那就得不偿失了,总不能因为九十里铺的项目失去一位领导同志的腿吧。这样吧,为了配合你跑项目,建议政府这边专门给你安排一辆车,就停在省委党校,再安排一位司机,随时供你使用。"
卞绍宗赶紧说:"现在机关车辆那么忙,不就给组织添麻烦了。"
牛星灿说:"这有何妨,现在各省市为了从北京那边争取项目和资金,连县一级都在那里设办事处呢,人员、车辆、资金全部到位,该跑的跑,该送的送,为地方经济赢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我认为,甄书记的建议很好,我完全同意,会后我们马上让办公室落实一下。"
但是卞绍宗仍然婉拒着。如果真的需要他这个对省城官界一眼黑的人去跑项目,恐怕安排一百辆车都不够使唤,结局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心里明白如镜,如果安排车辆和司机每天跟着他,与把他软禁起来基本没有什么两样,不仅不可能和周筱兰频频相会,而且直接影响争取项目本身。
卞绍宗就说:"在跑项目的问题上,配备车辆和司机同志,固然十分必要。就我和北京、省城方面的联系方式而言,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有车辆和人员跟随,反而显得我们穷县过于奢华,我认为立足现实比较好。"
牛星灿说:"那好吧,项目是你在跑,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开展工作。不过,现在干什么事情也没有白送的晚餐,给你从县扶贫资金中安排一点钱,就作为你跑项目的经费吧,所有的吃请、送礼都从那里支配。"
分管县长马上表态:"这个,我完全赞成,小经费撬动大项目,事半功倍啊!为了配合你跑项目,我再安排县雕漆厂、玉器厂、地毯厂挑选一些精美的工艺品,你一并带到省里去。"
牛星灿说:"项目和资金一旦争取下来,年底的时候,县里四套班子亲自去省里、北京答谢人家。这些工作,咱们县委、政府算是达成了共识,都别张扬,事情差不多了,我再和甄书记给地区那边专门汇报一下,争取从地区搞点配套资金。按理说,向省里申报项目,首先得通过地区这一关,现在的常识是,越是按照程序办理,毛病越多。"
大家都乐了。
卞绍宗说:"我其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省委党校,对我们学员卡得很严。跑项目的事情,来回折腾,免不了请假,请假次数多了,处理一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各位领导"哈哈哈哈"地笑了。牛星灿说:"你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前途和命运在我们手里掌握着,你操那个心干什么,为了全县经济建设大局,即便把你处理一万次,又当如何呢?我们该怎么着继续怎么着。"
卞绍宗说:"有了领导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几天,请政府出面协调一下,我同水利局、土地局、农业局的同志,亲自到九十里铺走一走,把建设水库的底子摸清楚了,抓紧把报告弄出来,带到省里去。"
牛星灿说:"你就放心吧,省委党校来电话,我们请县委挡着。如果涉及处理,我们通过地区,给省委组织部协调一下。我始终坚持一条,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凡是符合"三个有利于"标准的,我们就放手干。"
于是,卞绍宗从扶贫资金中得到十万元的活动经费。
十万元加上栾建民送来的两万元,居然是个让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数字,这个数字曾经一度让他感到气喘吁吁,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使他近乎绝望,一度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父亲的病,前后欠债十二万元。也就是说,这十万加上那两万,所有的债务就可以还清了。企业没有为父亲掏这笔钱,但是,手头的这笔钱却是实实在在的。父亲难道就注定要病死在床吗?卞绍宗的眉毛慢慢凝结起来,他想起了栾建民送给他的那一万元钱,白白地给牛县长的儿子贡献了,说不定,那一万元钱,早就被牛公子在纽约的一家豪华酒店里,一顿饭就挥霍光了。而自己的父亲呢,没人给他一分钱,那可是一条为共和国建设奉献了一生的即将消失的生命。
十二万,这个数字多么熟悉,尽管此十二万非彼十二万,但是卞绍宗仍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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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秦行全文阅读 作者:蒙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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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行 作者:蒙童


第一章 黄金方舟
21XX年的某一天,全国各地的名贵跑车一天之内不约而同地涌入了年轻而又古老的S市。
夜色降临,正是下班时间,辛辛苦苦的上班族们走在他们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街道上。他们生活得像是机器,每天总是沿着同一轨道运行,没有任何希望会发生什么浪漫与奇迹,浪漫与奇迹仿佛是属于社会更上层人的事情。
今天,好像就发生了一些奇迹,当然了,奇迹属于社会上层的人。
行走的人流都停了下来,他们发现了什么?
本已不堪重负的城市交通在今天终于彻底崩溃了,一辆有一辆豪华轿车像是在组织巡游,组成一个又一个的车队,它们毫无预兆地霸占了这个城市的公路,使得这个城市的交通彻底瘫痪了。
由于长久的交通阻塞,车上的人全都走了下来,每一个穿休闲装的人身边都站有几十个面无表情的保镖,人们看到那些保镖毫无例外地全都西装革履,黑超眼镜,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乱,连一只苍蝇都站不住脚。
这么大的阵仗,是不是世界各国的领导人组团来本市了?人们不禁要这样怀疑。
车上下来的人开始打电话,在他们讲完5分钟的电话之后,路人们就听到了雷鸣般的警笛声开始响彻在城市的上空。
不到15分钟,城市里几乎所有的交警、联防都跑上了街道,他们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有效率过,据说有的人正在吃饭刚吃了一半放下饭碗就跑了出来,有的人则在澡堂里刚试了试水的冷热,就被一个要命的电话催了出来。还有的人正在澡堂里搓背,一接到消息,带着一身污泥就穿上了制服。
“15分钟内没有站到工作岗位的,第二天可以不用来了。”市里面一个大人物当时是放出这么样的话的。
没有人敢怀疑这个大人物的话,因为他是这个市的一把手,一把手的意思,就是他的手最大,他的手腕最粗。他的手最大,也就是说在这个市,他的手可以遮天;他的腕最粗也就是说,在这个市,没有人的手腕掰得过他,也没有人敢和他掰手腕,和他掰手腕的后果,就不是骨折这么简单,而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很快地,阻挡那些豪车行进的车流被疏散了,有的甚至被疏散到了路边。交警和联防手拉着手沿路组成两道人墙,让豪车如同检阅一样从人墙的中间稳健地穿行了过去。
这些所有的车辆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矗立在城市最黄金地带的一座方舟形的后现代建筑——黄金方舟大酒店。
黄金方舟大酒店是由德国包豪斯建筑设计师联合会邀集世界顶级设计师设计的,用太空合金材料搭起一只巨型方舟的骨架,表面覆盖透明的复合材料。
在这个时代,由于科技的高度发达。原本对于人类来说坚硬的物质材料已经彻底地软化了,变得极端的可塑。回想在原始社会,对于人类来说,即使是打磨一块最普通的石料都要付出数月的努力,而要使得物质材料改变它原来天然的构型,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今天,可以任意地弯曲坚硬的钢材,甚至像黄金方舟这样,任意地弯曲玻璃,使它满足建筑的需要。
黄金方舟内部以及外围的草坪上都布满了高强度的射灯,一到夜晚射灯同时开启,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透明的建筑,合金的骨架反射出耀眼的黄金光芒,建筑顶端的激光灯发射出一丛丛的激光,不断地摇摆摇晃,就像是无数船桨在摇晃,使得整座酒店就如同一只黄金的巨舰航行在夜晚的大海上。
方舟的船腹上开了一个孔洞,从城市四面八方聚拢来的轿车排列着开了进去,就像是被鲸鱼吞噬进肚子里一样。轿车一进去会先停留一下,让车上的大人物们与保镖下车,然后车辆被升降机自动地送入地下停车场,
黄金方舟大酒店是三秦国际集团名下的实业,是超星级的国际酒店。
三秦国际是本国数一数二的大财团,也是世界级的大财团,它经营的范围几乎横跨了国民经济的所有领域,无论是石油化工、炉料冶金这些传统工业,还是证券保险这些金融部门,甚至零售服务行业也有涉猎。
目前三秦国际的产业重心放在了开发东非的油气田方面,由于东非近年来海盗猖獗,对于三秦国际的开发项目产生了很大影响,所以三秦国际总裁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重要的决定。
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今天全市交通的瘫痪,这个决定也导致了这篇小说的诞生。
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容我喝口水再说。
一架武装直升机出现在S市的上空,经过短暂的确定方位,武装直升机平稳地降落在了黄金方舟大酒店的顶楼,也就是方舟甲板的位置。
三秦国际的总裁秦国政以及所有董事会成员在一个小时以前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价,都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只要动一动他们的手指,就可以买下一个加勒比海的小国。而他们的身份,更是社会上的顶级名流,头上也往往顶着政协委员的光环;至于他们每个人的年纪,也已经早就过了知天命了,身体也格外的金贵。那这些年迈的富豪们在等待谁?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样冒着凛冽的寒风苦苦等待?
悬念打开了,因为直升机舱门打开了,从直升机上走下了一个头戴草绿色贝雷帽,眼罩特大的防风眼镜,身穿迷彩军服的人,那套军服是特制的,更加的贴身,能把那人的身材充分地衬托出来。
是什么样的身材?武装直升机上下来的难道不是一个缀满金星的大腹便便的老将军么?
错了。
走下直升机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因为秦国政看到她腿上的丝袜一直套到了大腿根部,那是一双被太阳炙烤成健康的荞麦色的,强健而有力的腿,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和桔皮。
那么这个女人多半好看不了咯?因为身体如此强健的女人的脸蛋多半不会太漂亮。
又错了。
这个女人远比秦国政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漂亮,和这个女人一比,他的那些个女明星女模特出身的情妇,简直都可以扔进垃圾桶里去了。
“伯父。”那个女子亲切地对秦国政叫了一声。
“你的父亲没来么?”秦国政看了看直升机,直升机的舱门已经关上,只有她一个人下了飞机。
“父亲本来坚持要来的,为此还特地推掉了带舰队出访的任务,可惜接替他带队的林伯伯心脏出了毛病,送进了医院,你知道的他们是老战友了,都是同一批授的衔,感情非比寻常。所以爸爸他又代替林伯伯带舰队出访了,这是绝密的任务,所以事先不能通知你们,他让我在这里道个歉了。”
“没关系的,老将军有国家任务,不能来也是正常。”旁边一位董事打圆场说。
“恩,这里风大,小姐赶快到下面大厅里去吧,宾客都已经到齐了。”秦国政拉着那个女子的手说。
“琦亮呢?他人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他?”
“少爷他刚才还在这里的,可能是一直等你不来,上厕所去了吧?”一位董事道。
“这小子这么大的人了,订婚这么大的事,还稀里糊涂的,我等会一定好好教训他。”秦国政咒骂道。
“没关系,那我们走吧,反正下去就能见到他了。”
“对,走吧,大家都下去吧。”
与此同时,三秦国际董事长的公子——秦琦亮正在大酒店某层的安全出口处,跟一个女招待打情骂俏。
“我看你身材不错,在这里当招待可惜了,我认识朋友是模特经纪人,可以介绍你去试镜的。”秦琦亮捏住那个女招待的红酥手说。
“你又逗人家,人家模特都那么高,人家穿了高跟鞋才跟她们一样高呢,不行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行就行,你把移动电话告诉我,过两天我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过两天啊,过两天你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的女朋友那么多,你哪里顾得过来啊?”
“那些八卦杂志上写的不能信啊,你不要误会我啊,我其实一直很专情的,很少女人的。”
“鬼才信你。”那个女子轻飘飘地打了他一下。
“哎呦,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的心已经伤透了,好似一盆凉水浇了头啊。”琦亮做了一个戏剧的扮相。
“请秦琦亮先生速到婚宴现场。”遍布酒店的喇叭里传来了呼叫的声音。
“啊呀,我爸爸找我了,不能陪你了,我要过去了。”
秦琦亮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
“我刚刚对你诉了那么久的衷肠,你就一点没感动,一点没表示么?”
“什么表示啊?”
“波一个。”
“死相。”
秦琦亮在女招待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琦亮走在楼道上往下走,向他的订婚晚宴的现场走去。
楼道上也有西装革履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正要上楼,琦亮是飞跑下来的,没有看路,跟其中一位正好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摔了一下。
撞在一起的时候琦亮感到左边腰际撞到了那个瘦子身上的一件硬物,非常的疼痛,然后两人倒下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响声。
一个沉闷的响声,是硬物落到铺上了地毯的地面的响声。
“你干什么?没长眼睛啊?”琦亮习惯于先发制人。
“对不起,对不起。”那两人居然道歉了。
“下次小心点。”
“好的,下次一定小心。”被撞倒的那个人从地上捡起了他在被撞时候掉落的一件黑色的东西,又重新放在了腰间,琦亮只瞄到了一眼,没有看清楚。
“那走吧。”琦亮要求他们把路让出来。
“你是秦董的公子,琦亮吧?”
“你们也认识我?”
“何止认识,我们特地来恭喜你的。”
“我好像不认识你们,我爸爸也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吧。”
“你不认识我们,我们的小姐和你很熟。”
“喔,原来如此,她来了没?”琦亮想又是自己惹下的一段风流债。
“她没有来,她让我们来,还让我们带来一件礼物。”
“那太客气了,你们跟我一起下去吧,我领你们入席。”
“那我们先把礼物交给你吧,怕等会儿人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等会儿交给司仪就行了。”
“不行,我们小姐叫我们亲手交给你的。”
“那好吧。”
那个被撞到的瘦子把手伸进了腰间,然后掏出了刚才掉落的那个黑沉沉的东西。
那不是一件东西,那是一把枪,一把小口径的手枪,黑沉沉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琦亮的心脏。
“你们要干什么?”
“聪明的就跟我们走,我们不会伤害你,否则的话&#8226;&#8226;&#8226;”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们小姐想见你。”
“你们小姐是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劝你们马上离开,我可以不报警。你们应该知道,你们是带不走我的,今天是我的订婚宴,我爸爸请了世界顶级的安保公司来负责安保,底楼大厅已经布满了安保人员,他们不会看着你们把我带走的。”
“那些安保人员对我们没用,在我们眼里,这里根本是不设防的。不早该想到既然我们有办法进来,就有办法出去,这一点不用你费心了。”旁边的胖子对瘦子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琦亮昏倒了,是被瘦子用枪托击打了后脑勺而晕倒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飞车惊魂
秦国政和他未过门的儿媳孟娇以及几个心腹和警察焦急地坐在秦公馆的电话机旁,电话机已经装上了来电分析设备,只要不到5秒钟就可以查出来电的所在地。
他们身边的茶几上摆满了杂乱的报纸,在主要报纸的头版上,大幅刊登了海军大将孟希烈的照片,他刚刚率领本国舰队秘密抵达东非某国的第一大港,据分析人士指出,军方此次出访东非某国,一方面是友好访问,另一方面是对于近期横行于东非油气田附近的海盗的威慑示威,也是要向海盗表明我国在维护本国海外利益方面坚定不移的决心。在某些私家报纸的偏僻部位,才出现了孟希烈将军的女儿于昨晚在S市与三秦国际总裁秦国政之子秦琦亮订婚的消息,一些较有背景的私人报纸才在更便宜的位置刊登了秦琦亮于订婚当夜失踪的消息,报道很简短,基本是一句话带过,换了失踪的是别人的话恐怕是会组织专题特刊来报道的。
“老爷,褚秘书来了。”佣人领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他是秦国政的机要秘书褚遂年。褚遂年一走进来就看到茶几上摊开的报纸,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秦董,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少爷失踪的消息还是被两家媒体报道了出来。”
“这不怪你,我知道你跟公关部的人忙了一夜,你们辛苦啦。现在影响还没有扩大,你再帮我加把劲,只要在星期一开市之前把琦亮找回来,就可以把影响控制在最小的程度。”
“谢谢秦董的体谅,我已经以秦董的名义跟公安部沟通过,他们已经派人在各个车站码头交通要道布控了,并且出动了大批警力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应该很快就有少爷的消息了。”
“我看他们绑架了亮儿无非是要钱而已,一定会打电话来的,要钱就好办,我们反正有的是钱,给他们就是了。亮儿一定会没事的。”秦琦亮的干爹,百海集团的董事长江百海安慰秦国政道。
“如果是要钱的话,那倒好办,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孟娇叹了口气。
“你是说?”
“昨天酒店的安保那么严密,还被他们跑了,后来查看酒店的监控录像,基本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说明他们是蓄谋已久,而且手法高明,绝对不是一般的罪犯,以他们这样的身手绝对不屑于去做一些绑架勒索的事情。再说要绑架琦亮,他们何必选在昨天安保那么严密的订婚酒宴上呢,别的时间不是更容易吗?”
“你说他们是特意选在婚宴上的?”
“应该是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知道这是特意在向我挑衅,也是向你们秦家示威。”
“那琦亮不是&#8226;&#8226;&#8226;”
秦公馆里突然死寂了下来,谁都不说话,他们心里都明白孟娇说得有道理,琦亮的处境,目前看来很危险。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秦国政的内心突然震了一下。
“秦董你来接,慢一些,尽量拖延他们的时间。”警方的人提醒秦国政。
“好的。”秦国政拿起了电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喂,是谁?”
“是秦国政吗?”
“是我,你是谁?”
室内的气氛很沉闷,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我是孟希烈,你的亲家。”孟希烈职业军人的中气十足的嗓音从话筒里面传了出来,所有人都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是孟大将啊,你是从东非给我打来的电话啊。”
“是的,我是从东非打的越洋电话。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也别瞒我了,怎么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也不通知我啊,我还是从别人口里知道的呢。”
“孟大将你别着急,可能是犬子顽皮,被朋友叫出去玩了也不一定。”秦国政知道孟大将的脾气,所以只能拿一些话来安慰他。
“放屁,你不要跟我耍花枪,自己未来的女婿在快要跟我女儿订婚的时候被人绑走了,我老孟能受这种窝囊气?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到了这个关头还虚头晃脑的,这样,你把电话交给我女儿听。”
“好的。”秦国政将电话交给了孟娇。
孟娇接过电话,孟大将的情绪才缓和了一些,喉咙没有原先那么粗了,孟娇听着电话,只是不住点头表示同意,孟娇说话的声音很轻,众人也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好了。”孟娇挂上电话。
“我爸爸已经吩咐我了,他要我亲自去把琦亮找回来。”
“你?”
“没错。爸爸跟陆总的沈将军打了个招呼,他们同意调动J军区的特种兵分队,由我来指挥,将这个任务当做是一次反恐演习。”
“反恐演习?”
“不错,我跟我爸爸都怀疑这次的绑匪跟东非的恐怖分子有勾结,我爸爸在东非围剿过海盗,也曾经帮助联合国在东非执行过反恐任务,与他们有积怨。所以他们绑架琦亮,很可能就是出于对我爸爸的一次示威。”
“让你去也太冒险了吧。”
“伯父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琦亮带回来的,你别忘了,我也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军官。”孟娇拉开迷彩外套,显露出里面军服肩膀上闪烁的三颗银星。
孟娇看了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现在就出发。”
“那我叫人派车送你去。”
“不用了,现在特战队的车已经在门外了。”
“啊?”
还没等秦国政回过神来,孟娇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了门外,随着一声尖利的口哨声,越野吉普的马达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秦公馆里的人都捂住了耳朵,等到他们追出门外去看时,吉普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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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琦亮醒过来的时候,他被捆绑得像一只粽子一样,他想笑,他一向不是个悲观的人,他想这是报应,通常是他把女人们捆绑起来的,现在终于也轮到他自己享受捆绑的滋味了。可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身旁堆满了垃圾,一包一包,一袋一袋,随着车身的摇摆而摇摇晃晃,那些发出阵阵恶臭的垃圾随时有可能压到他身上来,所以他笑不出来。
“我跟垃圾在一块,我是不是也是个垃圾?”琦亮终于找到了解嘲的理由,他笑了,而且笑的很甜,要不是他的嘴巴被封起来了,他一定会笑出声来。
“我是在车上,他们果然把我绑出来了,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他们怎么把我绑出来的?”
琦亮看看四周围的环境,他有些明白了,他是在一辆运送垃圾的车上,那两个人一定是打着清洁公司搬运酒店垃圾的旗号把他运出来的。为了酒店的门面干净,运送清洁垃圾的人一般走的都是酒店的后门,那里恰恰是安保的软肋。
通常没有人会去注意那些搞清洁的人的,他们太平凡,太普通。城市一天也离不开他们,但是城市里的人谁也不尊重他们,见到他们人们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谁会去仔细观察他们的外貌,去搞清楚谁是谁?谁会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爱恨情仇?
不尊重普通人,蔑视普通人,才造成了这样的恶果,也就是三秦国际的那个香喷喷的,那个常常喷上最顶级古龙水的公子爷——秦琦亮要与一车臭不可闻的生活垃圾挤在一起,而且是被挤在角落里,他的全身被捆绑,嘴巴被贴上了胶布,完全丧失了话语权和活动权。
清洁卡车突然停了下来,后盖被打开,秦琦亮看到了这里的环境,是一个垃圾中转站,从外观上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垃圾中转站,因为哪里的垃圾中转站都是一个样的。他看到里面停着一辆同样外观的垃圾车,他被那一高一瘦的人从车上拉了下来,刚刚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马上就又被装上了另一辆垃圾车,另一辆垃圾车由另外的司机驾驶,与原先那辆车同时启动,两车沿着相反的方向分头开去。
两个小时以后,载着他的那辆垃圾车又停靠了一个垃圾站,那里停着三辆相同式样的垃圾车,他被随机地装上了其中一辆,连同送他来的那辆一共四辆清洁车又沿着四个方向分头开了出去。
两个小时之后,载着他的那辆垃圾车又停靠了一个垃圾站,那里停着七辆相同式样的垃圾车,他被随机地装上了其中一辆,连同送他来的那辆一共八辆清洁车又沿着八个方向分头开了出去。
就这么转乘了三次清洁车之后,他自己更加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车子是在向哪里开去了。
“指使他们的那个人,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整我。”琦亮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指使他们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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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娇坐在野战吉普指挥车上,吉普奔驰在高速路上,在车上,她拿出了她的军用三防笔记本来,反复观看一段录像,并且接通了无线网络,从国家的数据库里调出了黄金方舟附近几处岔道###警安装的摄像头在当夜的摄像资料。她跳进地观看,很快就锁定了一辆清洁车。
“就是它,记住它的车牌号,然后通知警方拦截那辆清洁车,琦亮很可能在那辆车上。”
“是。”通讯兵答道。
“另外把这张截图发给警方技术科的人,让他们提高清晰度,画出这两个人的外貌特征来。”她指着一张酒店录像的截图说,那张截图里的一胖一瘦两人正是打晕琦亮的人。
“是的。”
“还是要我出手啦,警方的人简直都是废物。”孟娇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等等,朝反方向开,拦住刚才那辆车。”孟娇刚才一抬头,看到一辆清洁车在高速路上开足了马力,刚刚朝他们的来路疾驰过去了。
“现在不能转向,要转向要到前面的岔路上才能转向,现在车子很多,临时转向太危险了。”乘务兵在抱怨了。
“你是特种兵,特种兵的字典里没有不行这两个字。而且现在我是你的上司,军人的荣誉是什么?”
“是服从。”
“没错,转向吧,给我拦住那辆车,撞也要撞停它。”
“是。”
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吉普车尾在高速路栏杆上擦出了火星,吉普像矫矢的神龙刹那间扭转了它的方向,短短的一个减速之后,重新开足了马力向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前面的清洁车听着,我们要求你停车检查,我们要求你停车检查,马上靠边停车,马上靠边停车。”
清洁车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反而更加加快了速度。那辆清洁车显然是经过赛车高手精心改装的,加速以后马力十分惊人,以至于孟娇的指挥车很难赶上它。两辆车在高速路上像是在比赛,但清洁车始终拉开吉普车一个车位的距离。
“会不会开车啊你?让开,我来开。”孟娇二话不说,一下子坐到了乘务兵的身上,把方向盘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乘务兵被她坐在了身上,不可逃避地闻到她身上青春奔放的气息,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想什么呢,还不让开,想占上司便宜是不是?”
乘务兵羞赧着挤到了副驾驶坐上,还没有来得及坐下,这时候吉普车一个紧急转向,由于车速过快而产生了强大的扭力,他整个人差一点被车子甩了出去,幸好他也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在空中拉住了车门,硬生生把自己的身体拉回来了。
这时候吉普车已经赶上了清洁车,一个转向将自己横在了高速路中间,清洁车来不及刹车,就直接撞在了吉普车上,吉普车被撞得整个翻了过去,孟娇与乘务兵、通讯兵都被压在了倒翻的车身中,清洁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第三章 温柔毒药
在高速公路上,一辆野战吉普被一辆清洁卡车撞翻了。
过了一会,清洁车上走下了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的鼻子高耸,眼眶深陷,头发蜷曲在太阳下呈现金黄色。
他们的手里都握着枪,机警地向吉普车靠近。
吉普车已经整个倒翻了过去,仰面朝天,车身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变形,在这种情况下车里的人绝对是没有救的,一丝的可能也没有。
但如果车里根本没有人呢?
孟娇与三个特种兵已经从车里安然地跳出来了,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是特种兵,特种兵是国家用特殊材料打造出来的战争机器,他们的肉身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你可以说他们是英雄,是超人,总之他们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他们能做到的事情都是被认为是人所不能做到的。
“不许动。”那一胖一瘦用两把手枪指着孟娇和通讯兵,但是孟娇与三个特种兵也已经将四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两个人的头部了。
“说不许动的人应该是我。”孟娇说道。
“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回去。”胖子与瘦子撩开身上的清洁公司制服,他们的身上已经捆绑满了炸药,孟娇看得出,那是世界军火专家研制的高能高爆炸药,他们两人的手上都已经多出了一个按钮。
“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十米,只要我们身上的炸药引爆,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
“好吧,你们有什么条件?”孟娇问道。
“本来我们只是来拖延你们的时间,没想要活着回去的,现在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了,也就别怪我们了。现在我要你过来,我们要把你带走。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想跟你父亲谈几个条件。另外,你通知军方和警方,不要跟踪我们。只要我们发现有人跟踪,我们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好,我过来,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长官,这太危险了。”通讯兵说道。
“你别管我,你马上通知有关部门,停止搜索。”孟娇向通讯兵使了个眼色。
“这&#8226;&#8226;&#8226;”
“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服从。”
“好,你们回去吧,我跟他们去。”
孟娇走到了那两人身旁,胖子搜了一遍孟娇的身,将她身上的东西全部丢弃到路旁的绿化带里,继而从车上拿出绳子,将孟娇严严实实地捆绑了起来。然后将她押上了清洁车的后舱。
“你们放下武器,转过头去,向后走,走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边的瘦子要求三个特种兵远离他们。三个特种兵只得放下了武器,朝公路的那头步行。
“快上来吧。”胖子发动了汽车,瘦子小跑着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已经发动的汽车。
*******************************************************************************
孟娇在清洁车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因为她是一个特种兵,受过严格的特种训练,所以胖子绑缚她的一大捆粗壮的绳索在她眼中跟粉条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她没有强制地挣脱掉绳索,在特种兵训练营的时候,她的教官是一位逃生专家,据说他如果不当特种兵的话,可以随意打破绑缚逃生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孟娇在他手下训练的时候,常常要被绑缚着丢入零度以下的冰川水里,甚至被丢入激流的大江里,她是一名合格的特种兵,所以她每次也都能轻易地逃生。
现在她挣脱了绳索,然后在清洁车里查看了一遍,确定了琦亮并不在这里,他已经被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了。
她撸起了右手的袖管,露出黝黑的手臂,右手小臂外侧有一颗黑色的痣,很美丽的一颗痣,只见她在那颗痣抚摸了几下,然后一用力,以指甲尖将那颗痣挑了出来。
那当然不是一颗真正的痣,真正的痣是不可能被拔出来的。那是一具小型的定位设备,是在皮肤上打了个洞后嵌入到皮肉里的。那颗“痣”的背后有一个米粒大小的按钮,孟娇按下那粒按钮,定位设备就会自动地向总部的接受仪器发送无线电讯号通报自己的位置。孟娇按下了那个按钮,然后将那粒“黑痣”重新嵌入手臂。
“已经接收到长官的位置了。”特种兵分队的通讯车里,返回的通讯兵打开了“启明星”全球定位仪器。屏幕上出现了全国地图,孟娇的位置正在中部地区向东北方一直移动,特种兵分队全体队员马上坐上了经过改装的民用车辆,分头展开跟踪。
突然,清洁卡车停了下来,胖子下了车,他打开了后舱舱门,这时候他看到的孟娇已经自己把自己重新捆绑好了。胖子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就将她抱下了车,孟娇没有反抗,她看到边上停靠了一辆进口的轿车,胖子将她抱上了轿车的后备箱,然后关上了箱盖,轿车缓缓启动,又与清洁车分道扬镳了。
他们的目的是反追踪,扰乱军方的视线,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孟娇的身上装有定位系统,无论将她转移几次,军方也能清楚地知道她的位置。
孟娇稍稍解开了绑缚,让自己背后的双手可以灵活移动,她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刚门,这是刚才那个胖子搜身时候没有搜查到的位置。她从自己的刚门里挖出一个小巧的发射器,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发射器,她在发射器上不断敲击,用莫尔斯码向特种兵通讯车发送讯息。
“现在她还没有发现秦琦亮的踪影,所以命令我们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并且要我们通知警方,停止追踪拦截,让敌人放松警惕,一切任务交给我们特种兵分队来完成。”
“好的。现在我们已经在追踪的路上了,离她的车不到三十公里了。命令所有人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特种兵副指挥汪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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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渤海海岸,下起了小雨。
琦亮被带到了海边,海岸上支着两把太阳椅,一男一女正坐在上面,几个保镖立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打着伞。
“是你?”琦亮被带到了那个女子面前。
那是一个有着奇特风韵的女子,她的鼻子像斯拉夫人一样丰挺,眼睛像波斯女郎一样勾人,嘴唇又像是中国式的樱桃小口,身材则像非洲那些瘦削的模特儿一样,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美女蛇的话,她无疑就是一条,这个女人显然有着多国的混血。
“妹妹,现在我可把他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置都行,不过先别把他弄死,爸爸还要拿他派用场。”那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面对着大海,不再管这边发生些什么事情。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绑我过来。”琦亮问那个女子。
“以前在酒吧里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那个女子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幽怨的神色。
琦亮努力地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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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一个放荡的夜晚,琦亮的血液在血管里燃烧。他的浑身好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了起来。
他刚刚喝完了一杯“温柔毒药”,那是一种烈性的鸡尾酒。入口柔软,但是后劲十足。现在酒劲已经发了,他感到自己像是丛林里寻找猎物的一头野兽一样。
突然他笑了,他常常会笑,他的笑神秘莫测,女人们常常会被他的笑所吸引,因为女人都很好奇,她们非常想知道这个笑容的背后隐藏了一颗什么样的心灵,一个什么样的灵魂,琦亮绝对不会让她们知道的,他顶多让她们了解他的身体。
他跟很多女人接吻,她们纷纷借着酒劲痴笑着冲上来吻他,谁都知道他是个大少爷,而且年轻潇洒,挥金如土,像他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喜欢?不喜欢他的女人要不是还没出生,就是已经去世了。
可是偏偏有女人不喜欢他,而且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现在他看到这个女人了,是一个高鼻丰挺、浑身穿着纯黑的女人,她一个人坐在高脚凳上,只留个侧脸给他看,那个女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伏特加,准确地说,她不是用喝的,她是用倒的,伏特加是在舌头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倒进胃里面去的。
琦亮推开了正在亲吻自己的女人,他走了过去,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身边,盯着那个女人的侧脸静静地看,一言不发。
“走开,我只想喝酒。”那个女人冷冷道。
有趣,琦亮感到非常的有趣,他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眼睛都没了。
“这么巧,我也是来喝酒的。”
“喝酒就找个位子坐下来。”
“我喜欢站着喝酒。而且喜欢站在你这样的女人的身边喝。”
“秦少爷,要什么酒?”调酒师走了过来。
“和这个小姐一样。”
“这酒太烈了,是北欧冰天雪地里的猎人喝的。我看您还是换一种吧。”
“那我更要尝一尝了,给我拿整瓶的来。”
那个女人终于转过了头来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琦亮看到她的眼线描得很黑很神秘,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这种香十分醉人,却会在自己的内心里头上一层阴影,叫人感到战栗,感到一种全身的汗毛根根竖起来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琦亮端着伏特加问道。
“你还是别问的好。”
“为什么?”
“知道了我的名字只会给你带来不幸。”
“喔,我就喜欢不幸。”
“呵,你喜欢不幸?从来不会有人喜欢不幸的。”
“我从小就喜欢不祥的东西,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越是不祥的东西就越美。”
“比如说?”
“比如说罂粟,它最毒,也最美。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毒花最美,烈酒最香’这句话吗?”琦亮对着她笑了,“香,真香。”他喝了一口手中的烈酒,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香?”
“酒香,你更香,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喝这样的酒。”
“我劝你你最好还是离我远点。”
琦亮靠近她站了站。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想知道。我想知道这么美的人会叫一个什么样的名字。”琦亮把脸靠到了那个女子的脸边,去嗅她身上的香气。
“我叫鸦片。”
“鸦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有毒,但和我在一起的人又会上瘾,他们会离不开我。离不开我,他们就会死去。”
“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我的哥哥杀死的。”
“哈哈哈。”琦亮大笑。“你哥哥难道是狮子么,他会吃人?”
“我哥哥不是狮子,但他比狮子更可怕,狮子没有他凶猛,恶狼没有他贪婪,狐狸不如他狡诈。”
“那我倒很想见见这么一个人。”琦亮微笑着说。
“我保证如果你见过他之后你就绝对笑不出来了,而且你一定会后悔见到他。”
“哈哈,那更有趣了,可惜我现在没空,否则我真想马上就见到他。”
“你现在有什么事要干?”
“我现在要陪你。你说这是不是很重要的事?”
“我不喜欢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鸦片又把脸横了过去。
“那你正好找对了人,我什么都行,就是不会说话。我这张嘴呀,是最笨的了。”
“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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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未婚妻马上也要被送来了。”鸦片从沙滩椅上站了起来。
“她也被你们抓了?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认识我只会让你变得不幸。现在好了,你已经见过我哥哥了”
“那怎么样?”
“你会像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地蒸发掉,就像人间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一样。”
“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吗?”
“我的爸爸是斯拉夫人,我的妈妈是非洲人,我还带有四分之一的波斯血统,四分之一的C国血统,还有八分之一的阿拉伯血统。当然,我哥哥也是。至于其他的,我不能讲太多。”鸦片遗憾地说。“我为你求过情了,爸爸和哥哥答应给你一条路走。”
“什么路?”
未完待续~~~~

第四章 风雨惊雷
“我的爸爸和哥哥,在东非、俄国、东欧和中东,做过很多杀人越货的事情。你要明白,在他们眼中,杀死你和杀死一只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鸦片缓缓地说。“这次是我向他们苦苦哀求的,所以才肯给你一条路走,现在除了这一条路,你已经别无选择。”
“如果我不走呢。”
“那你就只有死。”
“你放心,这条路并不会太过于委屈你的,而且只要你同意,今后他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们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们马上可以带你出海到俄国去,永远不再回来。”鸦片指了指停靠在岸边的一只快艇。
“我在这里很好,为什么要跟你们去俄国去。”
“因为这次的事情以后,我们在这个国家不能再立足了。”
“这次的什么事情?”
“你未婚妻的父亲之前在东非捉了我们的一些同伙,他们中有几个是海盗集团的首脑,他们与我爸爸都有来往,是很好的朋友,我爸爸现在要用你和你的未婚妻来交换他们。”
“交换那几个恐怖分子?”
“不错。”
“如果孟大将他不答应呢?你知道他的脾气,他绝不会屈服的。”
“那爸爸就要把你和你的未婚妻处死。”
“那我是没有活路了,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跟我爸爸求情,说了我们之间事情。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承诺我,只要你答应娶我,就带你一起走,我们先去俄国,然后转道东欧,到了那里就没有人会威胁到我们了,我们可以安安心心地在一起生活。”
“到时候孟娇呢?”
“如果孟大将不肯答应我们的条件,那爸爸一定会杀死她的,我们不可能带走她,也不可能放她回去。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其实这个条件还是很合理的,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不错,你得到了我,而且还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我简直是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你根本不能拒绝。”
“是的,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如何,你到底答不答应?”
“我拒绝。”
鸦片整个人战抖了,旁边的两个保镖稍稍把她扶住了。
“为什么?难道你那么讨厌跟我在一起么?宁可死也不肯和我一起生活么?”
“不是讨厌你。”
“那是什么?”
“我讨厌别人逼我。”
“砰——砰——砰——”海上传来枪声,琦亮转头看去,鸦片的哥哥已经拔出了手枪,一秒内拔枪、发枪、手枪,手枪收入腰际的时候,琦亮已经看到海面上有三只海燕直直地从天空坠落了下来。
鸦片听到了枪声,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回到了座位上,冷冷地向两个保镖挥了挥手。
很快,琦亮的头被按在了海水里。
“不要按死他,按他个半死不活。”鸦片向保镖示意。
“那个女军官被押到了。”高处坡地上一个手下向海岸上喊叫道。
鸦片的哥哥走了过来,看了看押到他身边的孟娇,给她撕下了口上的封条。
“是孟小姐,难得能把你请来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布擦着手中的纯银手枪。
“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是不认识我,你的父亲可是跟我们很熟啊。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乌鸦。”
“你就是那个国际通缉的走私贩、军火贩?你跟你父亲可是世界上的名人啊。”
“抬爱了,我们只不过做点小本生意。快,给她松绑。”
两个保镖为孟娇松开了绳索。乌鸦还是不住擦拭着手中的手枪。
“你倒很懂得待客之道嘛。”
“过奖,过奖。”
“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孟小姐不愧是女中豪杰,快人快语,取电话来。”乌鸦一扬手,一个保镖递给他一具移动电话。
“只要孟小姐给孟将军打个电话。我们在东非有几个朋友去年的时候被他抓了起来,现在已经押到了本国境内,我想这是场误会,劳烦孟小姐向他解释一下,让老将军给国家求个情,放过他们,那么我保证亲自礼送孟小姐回家。”
“小孟!”琦亮从水中抬起头来,大喊了一声。
“琦亮!”孟娇唤了他一声,“他怎么了?”
“他没什么,我妹妹很喜欢他,跟他玩玩游戏罢了。”
“你妹妹?”
“你难道不知道么?我妹妹和他是旧相识了,两人早已经海誓山盟,前天他突然跑过来向我妹妹求婚,我爸爸已经答应认他做女婿了,只等我们这里的事情办完,他就要和我妹妹去欧洲度蜜月的。”
“事情是这样的?你说他是自己过来的?”孟娇有点疑惑。
“这是我们家里的私事,不便多说了,还是谈正事吧,孟小姐赶快打个电话,我们也好早点送你回去,免得在这里招待不周,孟小姐到时候吃了苦头,大家都不好看了。”乌鸦把枪口指向了孟娇。
“哼!我爸爸绝对不会答应你们的要求的,你不用白费心机了。”孟娇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那也在意料之中,那么我就怕我那些朋友到时候上路太寂寞了,要劳烦漂亮热情的孟小姐去送他们一程了。
“只怕你没这个本事了。”只见孟娇从口袋里也取出了一把枪,指向了乌鸦。“你看看上面,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乌鸦斜睨了一下,高坡上出现了一队人马,虽然穿着跟他的保镖没有什么两样,但明显可以看出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军人。
“你外围的人马都已经被我们干掉了。想必你也应该想到,能够无声无息地除掉你外围人马的,只有特种兵分队才可以办到了吧。”孟娇飞起一脚,趁着乌鸦慌神一分心的时机,踢掉了乌鸦手上的枪。
“下面的人听着,我们的狙击手已经瞄准了你们的头部,不要心存侥幸,马上解除所有武装,把双手举过头顶。”特种兵分队副指挥汪晖高声喊叫道。
乌鸦的保镖一时懵了,在回过神来之后,都乖乖地解除了武装,眼看大功即将告成了,这次任务就将这么圆满完成了。
鸦片走到了琦亮身边,蹲下身把琦亮从海水里扶了起来。
“琦亮小心。”孟娇喊了一声,可是已经晚了。
鸦片在一弯腰的时候,左手从长筒套靴里取出一直袖珍手枪,手枪现在已经顶在了琦亮的太阳穴上。
“哥哥,快过来,我们上汽艇去。”鸦片向乌鸦叫了一声,“你们谁都别动,谁敢轻举妄动,我就杀了他。”
“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现在孟娇只能这样说。
鸦片押着琦亮上了快艇,乌鸦发动了快艇。快艇在海上卷起一阵白沫,孟娇与特种兵们目送快艇渐渐远去。
“长官,你看!”一个特种兵将望远镜递给了孟娇。
孟娇透过望远镜,看到四五百米外的海上,琦亮与乌鸦在快艇上争吵了起来,快艇由于无人驾驶,速度突然减慢了,琦亮趁乌鸦驾驶快艇的时候掐住了他的脖子,乌鸦不断用肘部击打他的身体,终于,乌鸦击打了一下琦亮的头部,琦亮倒了下来,看上去好像昏迷了。快艇抛下了琦亮,重新开足马力向远处驶去。
“不好!”汪晖连连叫苦,只见乌鸦抬起了琦亮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扔进了水里。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又被
“长官,你干什么?”汪晖大叫。
“我去救他。”孟娇已经直接跳进了海里,开始向琦亮游去。
“你不要冒险,我们可以调冲锋舟来的,现在海上风浪很大,这样太危险了。”
“那就来不及了,你们放心,在全军铁人三项的比赛里,我可是拿过名次的。”
“喂,回来!”汪晖看到孟娇已经游出了十几米开外了。
海岸上的雨越下越大了,空气越来越窒闷,天边吹来了几大团雷雨云,一场雷雨势所难免了。
孟娇游在海上,说实话她对琦亮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对于琦亮这个人现在她也不是太了解,但是她答应了秦伯伯要把他安全地带回来,所以她就跳下去了。琦亮和她小时候是相识的,还非常的投缘,可后来她加入了军队,琦亮则去海外留学,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年在外训练带队,很难顾及婚姻爱情的事情,这桩婚事是他父亲在某一天和他的一个老战友喝酒,眼花耳热之后拍板敲定的,对此她既没有支持,也没有特别反对。现在她是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而跳下去的。
天上开始炸雷,海潮越涨越大,换在晴朗的日子里,这段距离对于孟娇并不是很遥远,但现在往往是游上一段,却要给海浪打回去一些,所以就更加地漫长了。
琦亮被抛下的地方,有着三块巨大的礁石,他落水后被水呛醒,然后本能地稍稍抱住了礁石,那时别说是一块礁石,就是一根稻草他也会牢牢抱住不放的,所以暂时还没有溺毙。但是海潮越来越来,浪花不断拍击礁石,一个又一个的浪头将他淹没,要过很久他才能露出水面上来,所以多拖延一分时间,就多一分危险,要不是他在外国念书的时候热衷于体育锻炼,还留下一个好身体的话,他早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溺水身亡了。
那三块的礁石,原本是两块,也就是当年秦始皇曾刻字的碣石门,也是曹操曾经吟咏的碣石,它是秦帝国到海的东大门。后来其中一块从中间断裂下来,两块巨石变成了三块。沿着两块碣石构成碣石门的中轴线向海岸上望去,山崖上原本耸立了秦始皇营造的碣石宫,是秦始皇求仙时居住的处所,秦始皇曾经在这里派出方士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后来的民众传说,孟姜女在山海关寻夫不成,来到了这里投海自尽,这三块石头是孟姜女的墓碑,年深日久,老百姓习惯于把这三块石头叫做姜女石。
“琦亮!”孟娇游到琦亮附近的时候,琦亮已经没有力气喊救命了。
“危险!”岸上的人大叫危险,远方一个巨大的浪头正向着琦亮和孟娇侵袭而去,在孟娇抱住了琦亮的时候,巨浪没过了他们的头顶,两个人相拥着被卷入了海中,这时候聚积了很久能量的雷雨云突然发威,一道粗大的闪电直劈入海中,劈在了琦亮和孟娇倚靠的巨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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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琦亮从朦胧中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居住在一件土坯筑造的房子里,房顶上铺着茅草,茅草还漏了一个大洞,是阳光从洞里照下来,照在他的眼睛上,把他照醒的。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破的房子,而且他现在睡在一张散发着尘土气息的木板床上,床身已经朽烂不堪,似乎他稍稍转动一下身子,都会因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而坍塌在地。
“我这是在哪里?”琦亮从床上走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破布麻衣,衣服上缀满了补丁,原先身上的那身衬衫西裤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地上有一双草鞋,他只好将就着穿在了脚上。
“妈呀!”一只老鼠突然从床下钻了出来,吓了他一跳,那只老鼠很瘦弱,显然是一只穷人家的老鼠。
“我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琦亮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室内四处走了一走,屋里的陈设非常简陋,家具除了这张床就只有一个枣木的立柜。他打开了立柜,发现自己原来的全身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上面还叠了一套军装。剩下的衣服就都是些麻布的衣服了,式样跟照相馆里的古装一样,就是更加原始而粗陋。
“她也到了这里?”
忽然琦亮听到外面门扉开启的声音,有一个人走进了院子,
“谁啊?”琦亮循声问道。
“你已经醒啦!”那人径直走了进来。
未完待续~~~

第五章 回到秦朝
“杞梁哥!”只见一个乡村女子提了一篮鸡蛋,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你是?”
“杞梁哥你好狠心,才出去几年就把人家给忘了,人家可是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要不是你和孟姜嫂子定了亲,人家说什么也要嫁给你的。”
“可能是我那天落水了,昏迷太久,脑子不好使了。”琦亮注视了那个村姑,倒也颇有几分姿色,顾盼之间有一段旖旎的风情,挑动了他头脑中那根风流的神经。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回来这几天,我天天来看你,你都昏迷着呢。我怕嫂子回来,所以每天都只呆了一会儿看看你就走了,也没有能跟你说上一句话。”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人家是小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都会叫我杏儿。”
“杏儿?”
“嗯,杞梁哥。”
“杏儿,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当然是来看你的,除了我,又会有谁来看你?这一篮鸡蛋你拿着,我奶奶知道嫂子为了去找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所以特意叫我拿来给你补补身体的。”
“那你进来坐。”
“你刚刚恢复,不要累到了,我来扶你。”小杏扶着琦亮进了屋子。
“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好坐,就坐在床上吧。”琦亮看了看屋内,根本没有桌椅板凳,就示意小杏跟他一起坐在床上。
“不用了,我站一会,反正很快就走的。”小杏看看琦亮,看看那张床,脸红到了脖子根。
“你不多呆会么?”
“不了,呆久了给嫂子回来看见就不好了。”
“嫂子?”
“嫂子对你可不错,走了那么远的路去把你找回来了。”
“你嫂子叫什么名字?”
“杞梁哥你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啊?连嫂子你都不记得了,她叫孟姜啊!”
“孟姜,我只听说过孟姜女。”
“没成亲的时候人家是这么叫她的。”
“那我叫什么?”
“你叫杞梁啊。”
“那现在是哪年?”
“现在是秦二世二年。”
完了,琦亮竟然成为了秦朝的杞梁,成为了孟姜女的丈夫,这件事实在是他的理解力所不能接受的,你可以想见他得知此事那一瞬间的惊愕,他睁大了眼睛,下巴快掉到了地上,半天合不拢嘴巴。
琦亮突然紧紧抓住了杏儿的手,不安地看着她的眼睛。
“杞梁哥,你怎么了?”
“你告诉我,我们是在拍戏,拍古装戏对不对?”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琦亮越抓越紧,逼问道:“摄像机在哪里?导演躲在哪里了?他们怎么不敢出来呢。”
“杞梁哥,你松开,你弄疼我了。”杏儿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吓得粉脸通红。
“咳,咳。”门外传来两声咳嗽。
“孟姐姐,你回来啦。”杏儿挣开了琦亮的手。“你别误会,是我娘叫我来看看杞梁哥哥的。”
“我没有误会。”孟娇穿着粗布麻衣,提着一篮青菜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到琦亮和小杏拉拉扯扯的样子。
“孟娇,是你,你总算回来了,这下好了,可把我给吓坏了。”琦亮很高兴,“你怎么也穿着戏服啊,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先回去了,孟姐姐,这篮子鸡蛋是奶奶叫我带给你们的,上面几个是已经煮好的,你直接拿给哥哥吃吧。”小杏放下鸡蛋,急急忙忙就走了。
孟娇看到她走远了,就把门关上了,现在屋里只有琦亮和她两个人了。
“秦大少爷果然风流啊,来了还没几天,就把这里的姑娘勾搭上了,看来以前别人传到我耳边的都不是谣言咯。”
“娇,你别取笑我,我根本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你就敢拉拉扯扯的?”
“娇,你别逗我了,那天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救了你之后,我们都被大浪淹没了。后来我就听到天上炸了一个响雷,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就落到了这里。”孟娇指了指房顶茅草上的那个洞。“我们大概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吧。”
“你看,我们的那时衣物都在这里。”孟娇打开了柜子,取出了他们两个人落水时的衣物。
“电话呢?电话能打吗?”琦亮问。
“你的电话进了水已经彻底报废了,我的三防移动电话还没坏,可是这里没有信号,打不出去。”孟娇取出了两部移动电话给琦亮看。
“那你是说我们真的到了秦朝了。”
“没错,我们确实到了秦朝了。”
“到了哪里?”
“听他们说,是原来属于齐国的一个村落,叫做徐福村。”
“徐福村?”
“没错,徐福村,他们说徐福就是这里的人。他的老母亲现在还住在这里。”
“徐福的母亲?”
“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姑娘的奶奶,那个姑娘就是徐福的女儿徐杏儿。”
“原来杏儿是徐福的女儿。难怪那么有灵气呢。”
“好啊,我看她对你有情有义的,干脆你做个上门女婿,搬到他们家去住吧,他们家可是又大又舒服,别跟我挤在这个小房子里。”
“娇,你这话说的,我现在可是古人了,古人对待感情可是很专一的,现在你是我老婆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可不是你老婆,你别忘了,我们连订婚酒都没吃。”
“可在这里是啊,我听杏儿说,你已经嫁给我了。而且她说你叫孟姜,孟姜女可是对丈夫很专一很痴情的。”
“想得美哦。”孟娇嗔道,“这里倒也好,没有酒吧,没有夜总会,你想玩也没地方去玩了。”
看来古代对于女人来说还是不错的,起码他们的男人没地方花天酒地,没有那么多诱惑,不会有衣着暴露的女郎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吸引男人的眼球。所以那时候的婚外情比现代要少了很多。
“老婆,有酒么?我好渴。”
“秦少爷,好久不见了喔。你想喝白牌的还是红牌的也?”孟娇装出酒吧里风尘女子的姿态说。
“这里难道有么?”
“没有。厨房炉灶底下有一坛米酒,要喝自己舀去。”
琦亮二话不说飞快地跑到了厨房去,他飞跑的样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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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十天,他们过上了古代刀耕火种的生活。孟娇是特种兵女军官,受过特种训练,即使一个人在丛林里都能生活很久,所以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适应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困难。
琦亮就叫苦不迭了,每天很早就要被孟娇催起来挑水挑粪种地,虽然他以前在外国的时候也去体验过乡村生活,但外国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并没有太大的劳动量。而古代的劳动全要靠人力,他这个富家公子就累得很惨。
孟娇作为一个军官,突然间没有队伍带,心里痒痒的,就每天变着花样对琦亮进行军事训练。比如让他到村外几十里的地方挑水,只给他很短的时间,完不成任务的话,当天就罚他没有饭吃。还有半夜三更把他叫起来,围着村子跑圈等等,琦亮被整的很惨。但训练很快就收到了成效,没有几天时间,琦亮就从一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变得强壮而坚毅了。后来孟娇看他的时候,眼神与过去有了些许的不同。
有一天,琦亮背着箩筐,提着斧子,到村子北边的山上去砍柴。
他走在山路上,走在他已经有点习惯的山路上,突然,有一个人从路边的一棵大树背后跳了出来。
“是你!”琦亮向后退了几步。
“是杏儿啊,杞梁哥。”杏儿撅起了嘴巴。“从那天之后人家都不敢来找你了,怕被孟姜姐姐误会,那天后来她没有生气吧?”
“没有。”
“那就好,杞梁哥哥,今天我陪你去砍柴吧。”
“好啊,不过看我砍柴你不会觉得闷吗?”琦亮望着杏儿。“砍柴可是很没意思的啊。”
“没关系啦,如果闷了我就唱歌给你听,这样大家都不会闷啦。”
“那好吧。”琦亮上去拉住了杏儿温暖而柔软的小手,两个人一起向山上走去。
山道越走越窄,树林渐渐地密了,琦亮渐渐觉得这片森林阴气沉沉的,远处幽暗的树林里仿佛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盯得人心里发毛,汗毛直立。
“这片树林里不会有野兽吧?”琦亮问道。
“应该不会有吧,我们小时候不是经常和孟姜姐姐一起来这里的吗,通常就能碰到些小松鼠、小野兔之类的,只有一次遇到了一条蛇,我和姐姐都很怕,还是你把蛇给打死的呢。”
“哦,我有那么勇敢?”
“可不是。”
“啊呜——”树林中传来了一声嘶吼声,吼声在林中回荡了很久。
“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声音?”
“我也听见了,好像是野兽的声音。哥哥我好怕!”杏儿紧紧抓住了琦亮的手。
“别怕。”琦亮右手攥紧了手中的斧头。
“你叫我别怕,你的手上怎么都是汗啊?”
“我从小好出汗。你别紧张。”
“声音好像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杏儿指了指他们的右边,密林里好像有光亮传过来。
“你看见了没有?”琦亮看着杏儿。
“我看到了。像是两团火。”杏儿惊恐地望着琦亮。
然后树林里传来了野兽践踏落叶而前行的声音,发出了富有节奏的沙沙声。
是一头豹子,黑豹,眼睛冒着绿光,黑豹大得如同一匹小马驹,他们看到黑豹的身上坐着一个道人,身上缀满了八卦和星辰的图案,头戴星冠,长眉丰髯,,须发皆白,显然也已经有了很大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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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干子女的当代生活:后代 作者:大涛


题记
一个特殊的人群,浓缩了十五年的人生。
小说出版的时候,大概到了下雪的时候,大雪飞扬,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一道道雪墙。我最喜欢欣赏雪景,可又怕雪下大了,把一群原本熟悉的人分开,变得那样陌生,寻找不到相知,寻找不到蒙蒙的小路。
那满院子的半只莲(北京叫它死不了),在大雪里枯萎了,来年,它会开得更绚烂。
大雪隔开的人间,更像是梦……
“过去的干部子弟”,他们的过去值得回味,当然有的也不堪回首。有人说,他们是红色的后代,谁能想到,这一称号的背后有着非常沉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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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
1
宋沂蒙要去安转办报到,正在马路边等候44路公共汽车。
一朵晃动着的半只莲闯入宋沂蒙的眼帘,那半只莲吐着弯弯的细丝,含着点点花蕊,浅淡微黄,浸着几分忧伤。北京春天的风打着旋儿,卷着沙子吹了过来,让这朵半只莲变得模糊了,人们的记忆也模糊了。
这朵半只莲别在一位中年妇女的胸前,她头上裹着薄薄的乔其纱巾,穿着一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和一条熨烫得平平的灰色的确良裤子。她的身材瘦长而挺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她的举止沉静,她的表情却显得疲劳而滞重。她胸前的这朵半只莲让她的气质里蕴藏着独具一格的高雅。她一边用手挡着风沙,一边焦虑地望着远处。
这女人好面熟。宋沂蒙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中学的校友龙桂华,年龄比自己大两岁,他上高三的时候,龙桂华已经毕业走了。她在学校时很有名,所以宋沂蒙认识她。但她却不认识宋沂蒙,两人之间连句话也没有说过。龙桂华如今已是中年,表面上变化很大,可宋沂蒙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她。
几年前,宋沂蒙从大西北回家探亲的时候,在一条胡同里曾与她擦肩而过。那时候的龙桂华还年轻,脸色略带着红润,胸脯高高的,结结实实,走路时微微的颤动,充满了弹性。一个女人的春天那么短暂,才过去没几年,龙桂华变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
在他面前的龙桂华,仿佛刚从磨房里走出来,浑身被汗水洗浴过,又沾了些灰尘。
谁又能想得到,眼前这个疲惫的龙桂华,当年,曾经是学校里的一朵花。
宋沂蒙记得,那年在篝火晚会上,龙桂华表演的新###舞把全校师生都给镇了,每一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谁也不敢随便出声。那天晚上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除了音乐,会场上只能听到她有节奏的脚步声。夜幕下一堆火焰燃烧,火苗也随着节拍摇晃,龙桂华飞快地旋转,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许多有了青春萌动的男孩儿异想天开,有机会就献殷勤。有位年轻男教师,为了纪念那场令人难忘的演出,私下里写了一篇日记,后来,那篇日记不知怎么在学生中间流传开来。那日记里把龙桂华形容成一弯月亮,还说将来不知哪位神仙能够有幸采得这束春桂。
有个流氓,一个曾经在宣武门城楼子上拜过老大的家伙也看上了她,天天拿着一把银勺子到学校门口等着她,说是要和她交朋友。同学们都为龙桂华担心,每到放学时间就把她簇拥在中间保护着。
有一天下雨,同学们疏忽了,龙桂华独自一人出了校门。流氓举着油布雨伞上前搭讪:
“龙桂华,今天我请你看电影!”
那流氓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个头儿不高,嘴唇上边长着毛绒绒的胡须,眼里冒着傻气。这家伙故意装成十分老练的模样,把银勺子伸过来,让龙桂华拿,按黑道儿的规矩,谁要是拿了银勺子谁就是他的女人。
龙桂华看见了那把银勺子,觉得很可笑,龙桂华一把就抢过那把银勺子,朝远处扔去。“当啷啷”,银勺子在满是雨水的沥青路上滚了两下就不见了,掉进了下水沟。
流氓慌了,连忙扔掉了油布雨伞跑了过去,趴在下水沟边儿翻拣,不多会儿,他浑身沾着泥浆站起来,手里拿着那把银勺子。流氓追上了龙桂华,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叫:“你已经拿过了我的银勺子!”
龙桂华披着一件短短的蓑衣,这是小时候,父亲从成都带给她的,蓑衣有年头了,又破又旧,挡不住倾盆大雨,里边的衣服和书包都湿了。她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与流氓四目相对。流氓看见的是一张流淌着雨水,端正、秀丽而温和的脸,一双柔和的眼晴里流露的不是斥责,不是鄙夷,而是姐姐般的怜悯。
那还不成熟的家伙像是被施了魔法,呆呆地一动不动,油布雨伞落在了地上也没感觉。
龙桂华的目光像火筷子把他的心灼伤了,他畏怯了,觉得自尊心找不回来,不但找不回来,反而失去了更多。在这美丽的女高中生面前,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女人也有自尊,而女人的自尊要胜过男人百倍。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意被男人欺侮。
龙桂华用她的美丽,用女人本能的自尊,用她独有的温和力降服了一个流氓,这件事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龙桂华的学习成绩很棒,品行优秀,从初一到高三大考没得过一个4分。在校园里,她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无论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1965年,她高中毕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她没有报考大学。大家都为她惋惜。一位年过半百,头发漆黑油光的数学老教师,平日一直把龙桂华当作是他的骄傲。他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他边叹气边摇头:“这孩子心里难啊!”
1957年,龙桂华的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母亲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得很苦。孩子们都很争气,学习成绩都十分优秀,以龙桂华的成绩,她完全有实力考上清华、北大,可就在面临报考志愿的前夕……
那天,她母亲哭得泪流满面,搂着她哽咽着说:“桂华,咱不考了,咱没那个资格……”
龙家有那么多女儿,一个比一个小,作为老大的龙桂华从小就很懂事,她知道家里生活困难,她体贴老人的艰辛,也愿意早些参加工作,挣工资贴补家用,可她多么想上大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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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
“妈,让我上大学吧,只要四年我就毕业,只要四年……”她想说,她大学毕业了就可以挣钱养家。她还想说,难道仅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就不能上大学深造?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她害怕触痛了妈的心。
妈抹着泪走到桌子前面,哆哆嗦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龙桂华的眼前一阵模糊,原来这是一封离婚证书。家里的空气凝固住了,屋顶又黑又低,仿佛快要塌了下来。
纸上盖着血红印章,那么清晰、残酷。父亲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已经八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妈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可她都走过来了,她没有一点埋怨,她的心没有离开过远方的父亲。龙桂华怎么也想不通,已经八年了,也许爸爸就要回家了,一家人苦苦相盼的日子就要熬到头了,妈为什么要在这最后的日子离婚,以这种方式来了断多年的夫妻感情,拆散这即将团圆的家庭?
龙桂华和妈相互搂抱着伤心地哭,四个妹妹也抽抽哒哒地站在旁边哭,一家人哭了整整一夜。
太阳刚刚升起来,月亮还留在天空上,一群警察闯进家门。妈紧紧拉着最小的妹妹靠墙跟儿站着,双目茫然,不出一点声音,龙桂华吓得挽住妈的胳膊,心里“得得”跳个不停,两腿发抖。一个警察给妈带上乌黑锃亮的手铐,还故意把齿卡得紧紧的,然后唬了一声:“走!”
嘈杂中,龙桂华听街道干部厉声对她说:“知道吗,你妈是派遣特务!”街道干部的话犹如惊天霹雳,把龙桂华和她的妹妹们击倒了,爸是反革命分子,妈是派遣特务,那她们就是社会上最受鄙视的一代,这天果真塌了!这个家也塌了!
妈到了公安局,她不做任何辩解,人家问什么就承认什么,很快,妈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女儿们想去看看妈,可没得到批准。没过两年妈就去世了,据说是患了重病。这个来自西南世家的女人,经受不起一连串的残酷打击,在铁窗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走后,家里的生活陷入极度的困难。为了吃饭,孩子们把家里的东西几乎都要卖光了。龙桂华初中毕业的时候,各科全得了100分,妈高兴极了,送给她一幅明代陆治的字,还说那是爸最喜爱的东西,让她好好藏着。她不忍心见妹妹们饿着肚子,几次想把这幅字卖了,可是她咬咬牙忍住了,她心里说:“留着吧,等爸妈回来!”
龙桂华横下心来到街道报名参加了工作,她只想挣钱,养活正在读书的四个妹妹。她曾经如此痴迷地幻想未名湖,还有清华园,然而她面前的一切在倾刻间坍塌了。不是象牙塔塌了,而是她六年努力奋斗的路塌陷了,她被沉重地甩在泥土和石块儿堆积的深坑里,永远不可能再爬起来。
龙桂华选择了一天下午,悄悄地来到学校办手续。她勉强地面带笑容地走在校园里,她在胸前别上了一朵黄色半只莲,她要告诉人们,龙桂华是真正的优秀学生。
学校虽然放暑假了,可校园里的人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少。新升入高三年级的学生趾高气扬,意气风发,仿佛他们已经有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一个低年级的男学生在踢球,“哐当”一声把大教室的玻璃窗踢碎了,几个女孩儿吓得尖叫了起来,而那闯祸的男生却满不在乎地抹抹脸上的汗,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掉。
就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她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在这儿,她带领全校学生唱过《国际歌》;在这儿,她和师生们听过何长工的报告,听老人讲述和毛主席一块儿创建井岗山革命根据地的战斗故事;在这儿,她教几百名男女同学跳集体舞,准备在国庆节的天安门广场度过狂欢夜。那时候的她,曾经是多么引人注目!
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欢快地面对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看见了她却都装作没看见,她突然觉得这所学校已经不属于她,她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右派反革命分子和派遣特务的女儿从学校的花名册上被勾掉。
有几个平时最要好的女同学十分挂念她,她们在校门口悄悄地等着龙桂华,等她从学校里出来,就把她围在中间,关心地问:“桂华,你分配在哪儿上班啦?”
龙桂华的心情虽然很沉重,可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乐观。她望着大教室那扇被球碰破了的窗户,那里面是一个深邃漆黑的天地,以后,她就要走进那片天地求生存,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们。那片天地将给她带来巨大的生活压力,里面有荆棘,有火,然而她不得不进去。
一切都发生了,无可挽回了,想到以后还要生活,她心里平静多了,于是她不假思索,诙谐地说:“二炮!”
当兵是中学生的向往,同学们还以为她到第二炮兵部队文工团当演员了,纷纷惊讶地望着她,惊讶中含着许多羡慕。龙桂华见同学们如此情状,觉得很好笑,便拍拍手笑哈哈地说:“你们以为什么呀?北京第二灯泡厂!”
龙桂华在第二灯泡厂度过了许多时光,她由一个出众的高材生变成一个辛劳的女工,然后又长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是初级品车间的工人,她用嘴去吹制灯泡儿,一个一个像梦幻一样透明而脆弱的灯泡儿产生了,包装成箱送到千家万户。女工们吹制的灯泡儿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她的同事,那些同样吹灯泡儿的女工们,经不住火的熏烤,像一朵朵鲜嫩的花渐渐凋谢了、萎缩了,可龙桂华却越来越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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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
她长得很标致,瓜子脸,眉毛细长,眼睛弯弯,像将要蚀尽的月亮,她的身材好,皮肤又白,她的打扮与众不同,在炎热的夏季里,她经常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两条极富诱惑力的长腿,大冬天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薄薄的、紧紧箍住身子的小棉袄儿,苗条而丰满,胸脯隆起,臀部不大不小,线条流畅。
她的性格开朗大方,她在干活儿的时候话虽不多,在休息的时候却充满了欢乐。她爱唱歌,会吹口琴,还会写娟秀洒脱的毛笔字。她仿佛对所有的人都热情,有求必应,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她会不厌其烦地帮人到食堂打饭,她会牺牲个人休息时间,陪伴同宿舍的女友逛街买东西。在男青工面前,她不拒绝殷勤,对那些开过头的玩笑,也仅仅是一笑了之。
可是,她的笑容里隐含着那么多的忧郁。龙桂华笑完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叹气。她想起不少难过的事情,想着想着就落泪。她想得最多的是妈妈,在监狱里只度过了两年时光就死去的妈妈,妈死的时候一定很可怜……
她听说妈去世消息的时候,正在车间里吹灯泡,火熏烤得她汗流满面,眼睛都红了,流下了泪,她随手抹去了汗水和泪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回,妈妈的去世仿佛并不突然,她在梦里梦见许多回了。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儿里流泪,枕巾湿了一大片。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失眠,每天晚上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夜很黑很长。
龙桂华刚过二十岁就匆忙结了婚,和丈夫搬到了观音庙居住。丈夫是京剧团的鼓师,姓方,比龙桂华大十来岁。丈夫患有“夜游症”,犯病的时候劲头很大,院子门上的铁锁一扭就断,关也关不住他。
龙桂华不爱他,嫁给他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免费听戏。她小的时候,妈常带她看戏,她只有听戏这么一个爱好,一坐到戏园子里,什么愁苦全都忘了。她常常被戏里的人物所感动,为王宝钏的坚贞而震撼,为杜十娘的命运而悲伤,为梁红玉的英武而振奋,为崔莺莺的爱情而缠绵。
后来,有人悄悄告诉龙桂华,说姓方的和观音庙饭馆里一个烙烧饼的女人关系不正常,龙桂华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她以为别人跟她开玩笑,于是也就一笑了之。姓方的自从结婚后,一回家就泡在她的身边,五分钟一搂抱,十分钟一亲吻,夜夜不空闲,简直把她当做了宝贝,这还不够满足?
有一天,民警把姓方的扣了,大半夜里派人来通知她,说姓方的和那烙烧饼的娘们儿跑到天坛公园,钻到烂草丛里乱搞。
龙桂华满脸铁青地到派出所把丈夫接了回来,打算好好数落他一回,可姓方的却嘻皮笑脸地讲了一大套理由,他说他如何爱着龙桂华,还说老婆是老婆,婊子是婊子,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风流?
龙桂华说不过他,气得回了自己的家。姓方的多次登门谢罪,跺着脚、指着鼻子发誓,天打雷轰之类的话都冒了出来,好说歹说把她拉了回来。龙桂华很年轻,她无法知道到底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从那时起,她产生了为人妻的沉重压力,她觉得女人是男人不舍不弃、随意摆弄的工具,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不嫁人!
龙桂华心想,这回总得消停一阵子了吧?
一天夜里,龙桂华独自一人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自家窗户“梆梆”响,她的心吓得“咚咚”直跳。
胡同对面管传呼电话的肖老头喊:“桂华、桂华,有个女的打电话来说,老方快不行啦,在协和医院抢救哪!听见没有?”肖老头好一通儿喊叫,把邻居们都惊醒了,一个个都揉着眼睛从门缝儿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龙桂华的脑子“轰”的一下涨得老大,姓方的又闹出事儿来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老头喊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她咬牙切齿地骂:“要死就死去吧!”龙桂华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任凭肖老头在门外不住喊叫,就是不答应。
肖老头还是在喊叫,龙桂华实在无法再躲在被窝儿里,她磨蹭了好一阵,才勉强爬了起来。她穿上件衣裳,骑上自行车往医院跑。
原来这姓方的不思悔改,又勾搭上一个剃头的女人。当晚他是在剃头的女人家里搞得有点过度,心脏出了毛病,被那女人送到医院。那女人还挺仁义,往龙桂华家里打个传呼电话了。姓方的在医院里吸了氧,吃了药就回家了,回家以后不敢言语,他知道这回闹大了,妻子一定饶不了他。
龙桂华没跟姓方的闹,她不吭声,她过够了。于是,她离开了方家,还带走了两周岁的女儿小红。她也没有回娘家,因为家里人口太多实在没地方住,她背着小红跑到厂里。车间主任很同情她,允许她在一间库房的过道儿里搭了一间木板房,娘儿俩挤在里面凑活着住。
后来,她与姓方的离了婚。
那个曾经关心过她的车间主任经常给母女两人送吃的、用的,有时还泡在木板房里不走,一泡就泡到夜里十一二点钟,周围的人们在背后开始议论,渐渐地传来了各式各样的说法。
龙桂华终于受不住,带着女儿又走了,她离开了“二泡”,成为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干什么去了,厂子里很少有人知道,人家都说龙桂华走得很远,可能已经不在这座城市里了,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孩子肯定不容易,吃的、穿的都靠着她一个人,总之很难、很难。


后代 一(4)
她的身上一定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龙桂华被人们拥挤着上了公共汽车,宋沂蒙没挤上去,他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军人,自觉地把这次乘车的机会让给别人。
44路公共汽车冒着灰白色的烟,沿着宽敞的二环路走远了,带着当年的高材生和满满的一车忙碌的人们。龙桂华消失了,那朵黄色的半只莲淹没在人堆儿里,也许在那人堆儿里还有着牡丹花、丁香花……各式各样的花儿汇合在一起,祭祀着沉重的历史。
2
宋沂蒙与龙桂华不属于同一类人,他从小在育才学校读书,那是个有着革命传统、干部子女集中的寄宿制学校。
宋沂蒙小的时候身体很弱,虽说没有啥病,可比起其他吃钙片儿长大的男孩子来,他就是个半拉子病号。他跑三十米倒数第一,跳高倒数第二,排球比赛硬是把他安排在女生一边儿,在女生这边儿他也不算主力队员,女生里有好几个要比他强壮得多。
后来,他上了普通的中学,他的老爹与育才学校其他同学们的老爹相比地位不算高,可到了新的普通学校,他居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就这点儿特殊背景,使他在学校里获得了不少特殊的待遇。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可他不言不语,不会联系群众,在学生中的威信不怎么样。有一天,年轻潇洒的班主任老师突然宣布:“由于宋沂蒙的学习成绩和家里的情况,校党支部决定让他担任少先队大队委员!”
大队委员是校级学生领导职务,应该是选出来的,老师为什么会指定他?宋沂蒙自己也糊里糊涂。可这个临时的大队委员把他从同学们中彻底孤立了出来,那段时间,没人跟他玩耍,没人诚心诚意地与他聊天,也没人到他的家里做客,他好像是其他星球上的人。那是一段最难受的日子。而且他的大队委只当了一个学期就被同学们轰下台了。自从他那次被“罢官”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牢记当年的教训,再也不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干部子弟。
“根正苗红”的宋沂蒙,无论到了哪儿都有着那么点儿特殊,这大概就是人家常说的优越性。“文革”后期,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到东北兵团、内蒙兵团,或者到陕西、山西的农村插队,可是宋沂蒙却回到老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在那里,他天天吃窝窝头就咸菜,每天要挑几担水,没想到身体很快就壮实了起来,肩膀宽了,腿肚子粗了,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形儿。只干了一年,谁见到他都说宋沂蒙简直变成了一条“车碾汉子”。
后来,在老爹的安排下,他当了兵。在部队里,他摸爬滚打,样样不落后,手榴弹能扔四五十米,几次强行军拉练,他都走在连队的最前列,走着走着就成了连队的掌旗手,有谁相信宋沂蒙小时候是差点儿免修体育课的半拉子病号!他立功受奖、入党提干,又接受了正规的军事院校高等教育,并且当上了副团职的军官,这在原先那帮老同学中间简直是奇迹!
宋沂蒙在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已经把自己和部队融为一体,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部队。可是,残酷的事实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些天,驻地闹起了“口蹄疫”,闹得人心惶惶。天老是阴沉沉的,可就是不下雨。白杨树的叶子干得发灰,一片片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灰蒙蒙的低云和远处的土山连接在一起,笼罩着整个城市。房顶上是土,街道上是土,人们的脸上也好像沾了一层土。穿过城市中心的黄河,默默地流动,没有了汹涌奔腾的巨浪,没有了喧嚣,巨大的鹅卵石孤零零地裸露在岸边,饥饿的水鸟站在上头一动不动。
人们的心里都十分紧张,据说这种病可以从兽类传染给人类,通往郊区的路上设了关卡,卫生防疫人员向过往的牲畜脚部喷药,大桥上铺满了厚厚的草垫子,草垫子上洒了呛鼻子的药水,不管是牲畜还是人都必须从上面踏一踏,汽车轱辘也得用药冲洗一遍。
外面的气氛如此紧张,部队大院里却很平静,官兵们照样工作、训练、学习,一切正常。
半个月以前,政治部副主任偶然在办公楼旁边碰见他。副主任问了他许多无关的问题,眉头一皱,忽然冒出一句话:“小宋呀!你是从哪里入伍的?哦,年纪不小了,牛郎织女,苦不堪言!”
宋沂蒙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敏感地听出来副主任的话里有话,这虽然是十分简单的问话,但实际上是在暗示他,部队不要他了,准备让他转业!
副主任说完这句话,把手一挥,叹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了。
宋沂蒙果真接到了一纸转业命令,他想骂人,想好好地发泄一下,可他毕竟是个老兵了,知道闹别扭没有什么好处。他当然懂得转业命令是不能抗拒的,严格地讲,从宣布命令那天起,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军人了。
离开部队那一天,天不晴不阴的,大院里格外安静。宋沂蒙呆在宿舍里恋恋不舍,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一阵阵刺心的耳鸣。他的搭挡、朋友、军需处处长黑胖子赵新都,抄起一瓶子西凤酒,“咕嘟嘟”倒在一个大茶缸子里,用双手端起来敬他。他眼里含着泪,心情复杂地端起这碗辣喉咙的白酒,二话没说,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赵新都抢了一件最重的行李替他拎着,他们刚走出宿舍,全处的战友们就围了上来,跟在远远的后面送他。营区里静悄悄的,大楼上有不少人打开办公室的窗子,探着头向他张望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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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5)
部里专门派了辆伏尔加牌小汽车送他,宋沂蒙坐在宽敞松软的沙发椅上,心里酸痛酸痛的。
伏尔加缓慢地经过军职楼,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副主任抱着孙子,在门口望着他。他觉得首长一定也很难过,他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部队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一个转业名额独独落在他的头上?他足足想了十五个晚上也没想通,现在,他不想了,再想也没用了。
首长一定有难言之隐!他隔着车窗,看见副主任皱着眉头,半掩着满是皱褶的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宋沂蒙的眼眶湿润了,他直起上半身,扶了扶帽沿,郑重地给首长敬了个礼。
他觉得副主任肯定看见了。他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平静,酸甜苦辣一块儿翻腾。
宋沂蒙离开了安转办。这时,已经是中午,他觉得肚子“咕咕”响,真是有些饿了。
他边走边想,这回咱和街上的人们都一样了,那些扛着行李进城的打工者、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赶路的邮递员、倒背着手遛弯儿的老人、拎着收录机游逛的小青年,大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想着,得放开点,稍微放开点,于是他把风纪扣解开,两只袖子撸起老高,故意大大咧咧走在西单大街上。
他在小摊上买了包大前门牌香烟,还特地拦住了一位叼着烟卷的路人,装作老练的样子,跟人家借火点烟。其实,宋沂蒙根本不会吸烟,可是偏偏要弄支香烟叼在嘴巴上。
大街上穿西装的人真不少,溜遛达达逛商场的人,骑自行车的人,还有抱孩子挤公共汽车的人,男人们差不多都穿着国产西装,扎着五颜六色的花领带,外面清一色米黄风衣。老少爷们儿的头发都挺长,老远看去也分不清男女。街上外国人不少,穿得并不比中国人花哨儿,西服革履的不多。
他走进一间挂着“什锦坊”的饭馆,找了个靠门口的显要位置,拽过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是家国营老字号,五六十年代曾经享誉大江南北。
宋沂蒙坐在硬梆梆的木头椅子上东张西望,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搭理他。已是中午十二点钟,正是吃饭时间。两个服务员还在聊大天儿,这是一男一女,岁数都不小了,男的肥得脸上淌油、眉飞色舞,女的干瘦、吐沫星子乱飞。
宋沂蒙暗想,这国营饭馆的服务质量也太差劲儿了,也不为公有经济争口气!于是,他没好气地喊了好几声:“服务员,服务员!”
那中年女服务员磨磨蹭蹭地向他走了过来。宋沂蒙盯着女服务员,那女服务员也盯着宋沂蒙,像是一对冤家。女服务员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把菜单往桌子上“啪”的一放:“吃饭呀!”不知是问话还是训斥。
宋沂蒙见这个服务员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很想批评两句,可他一看服务员那张铁青色的脸心里就虚了,他仿佛觉得这什锦坊的伙计比司令员的架子都大,哪个人也不好惹。
宋沂蒙一肚子不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吧!于是,他随便点了个红烧狮子头和一大碗米饭。那女服务员扭着肥胖的腰肢,不理不睬地走开,他自己取过一副碗筷,摆放整齐,然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饭菜等来。
饭菜都有些凉了,饥肠辘辘的他不管不顾,闷着头吃。
这时,饭馆儿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女服务员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满脸淌油的男服务员没有聊天儿的伙伴,就耐不住寂寞,笑嘻嘻地向他走来。这家伙见宋沂蒙一身军不军、民不民的打扮,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搬了把椅子,“扑通”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只脏手撑着下巴,幸灾乐祸地小声问他:“老乡,要米汤不?免费的!”
宋沂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气乎乎放下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男服务员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又问他:“够吃不?不够再加两碗米饭!”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服务员说的话不中听,他心里想,一大碗饭吃不饱,还要再加上两碗,咱岂不真成饭桶了?他越想心里越窝火,他的自尊心被严重地伤害,他真想给这家伙一拳。
从对面玻璃窗里,他看见了一个中年人的身影,两眼无神,胡子拉茬,一件旧军装上衣还敞开着领口,两只袖子卷着,露出了洗得发黄的白布衬衣。可不是吗,现在的农民都这副模样,他的形象也就是个城市农民!他宋沂蒙当过几天农民,他老子也当过农民,他以前八辈子都是农民,这农民的细胞、农民的基因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看见玻璃窗里的那个人乐了,于是他也乐了。他很庆幸,刚回到北京不久就碰见了一个能够看透自己本质的知己。他朝服务员挤挤眼睛,摇摇脑袋,三口两口把饭菜吃完,把空饭碗往服务员眼前一推,用手抹了抹嘴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元钞票“叭”的一声拍在桌上,抽身就走。
那男服务员满面惊愕地站了起来,赶紧追上宋沂蒙,喊道:“嘿!爷们儿,找钱!”
3
宋沂蒙从什锦坊饭馆跑出来,不多远就走到西单大街,这里古老而繁华,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大商店一个接一个,宽大明亮的橱窗内,各种商品琳琅满目。
他不知不觉走到南口,过了长安街,第一条胡同就是###街。光绪三十二年,这儿是考廪生的试场,后来成了有名的新华和协化两个中学。当初,这里有着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建筑。现在,中央一个单位在此盖起了一座高大的宿舍楼,历史的遗迹大部分已不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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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6)
宋沂蒙过去的家也在这附近,那是一座苏式建筑。现在,那栋红砖砌成的四层楼还在,只是那么陈旧。在五十年代,它被人称作司局长宿舍,很有点名气。里面多是三居室,面积九十六平米,人口多的家庭住着很拥挤,到了周末,孩子都从学校回来住,还得打通铺。
那时,每天早晨,附近的军营里传来了嘹亮的起床号声,他来不及洗脸就从楼上跑下来,到前面的小吃铺里买回油条、豆浆。父亲既慈祥又满意地笑了,抚摸着他的头说:“咱们沂蒙真懂事!”
宋沂蒙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山东德州人,前些年相继去世,家里无人居住,房子也就交了公家。他真想回到那套三居室看看,在那里,他度过了少年时期,可是这个愿望已无法实现。
楼的前边有块宽阔的空地,小时候他们亲手种下的白杨树,现在都长高了、长粗了,成了小树林。现在,宋沂蒙在这座楼前见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才多少年哪!时过境迁,这楼变得又脏又旧,小树林子里盖了一座液化石油气站,卡车出出进进,铁罐儿碰撞“叮哐”乱响。
宋沂蒙漫无目的地走,一走走到复兴门路口。这儿曾经有一条护城河,河的两岸到处是茂密的青草,河边长着古老的柳树。河上有一条铁轨搭成的桥梁,桥的下边是一圈圈儿漩涡,许多蓝翅膀的小鸟在漩涡的周围嘻闹。每天上学的时候,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走过狭窄的小桥,摇摇晃晃的身体离水面很高,他好像飞到了天上。
那时,跨过了这条河就到了郊外,人们把万寿路叫新北京。
那一年,他刚刚转入一所陌生的学校,他很孤独,经常来到河边胡思乱想。他吟着无声的小曲,抒发一个尚未成熟少年的伤感。他想写诗,一些似诗又似音符的东西从河里荡漾出来,他不懂那是不是诗,但是他感觉到了。
宋沂蒙最喜欢这个地方,结婚以后,他每年从部队回来探亲,都要骑着自行车,带着爱人胡炜来这儿看看。他很喜欢钓鱼,在长满芦苇和翠草的河边,支起鱼竿儿,有多么惬意!他们坐在小马扎儿上,互相依偎,一坐就坐到了晚上。河水映着月光,泛起许许多多亮着光芒的星星,他从星星里钓出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鲤。每次钓起一条鱼,胡炜都会兴奋地喊叫。
如今,那护城河苇丛没了,那铁轨搭成的小桥早已被拆掉了,环绕京城的城墙荡然无存,留给人们的仅仅是记忆。宋沂蒙眼前是一条宽大的柏油马路,车流代替了河流。一座座高楼大厦矗立在马路两侧,遮住了阳光。这就是当年的柳林,就是当年的河流,忙忙碌碌的人们就是河水里的鱼儿。
那条窄窄的一条铁轨承载过无数人的命运……
宋沂蒙到了甘家口,这里有一条林荫道,街道两旁是一棵棵老树,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绒绒球,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像紫红色的地毯。他沿着这条路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甘家口甲八号,兵种基建研究院,这是他爱人工作的单位。
宋沂蒙刚要进门口,不想被卫兵不客气地挡住:“同志,出示证件!”他两眼一黑,哪儿来的证件?过去,他进出军区大门口,不用说出示证件,哪个卫兵不给他立正敬礼?在手持半自动步枪的小兵豆子面前,他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感迸发出来。他想发泄,可是低头瞧瞧自己的一身打扮,满肚子的火,想发也发不出来。他只好没好气地回答:“我找门诊部胡炜胡医生!”
那小战士居高临下、满脸紧绷,不紧不慢地问他:“你找她有什么事?”小战士的口音南腔北调,也不知是哪儿的人。
宋沂蒙一下就火了,高声说道:“胡医生是我老婆!”
一听说胡医生是他老婆,小战士的态度立刻缓和了许多,但还是绷着脸说:“噢,那你等着,我打个电话。”
卫兵还没挪动脚步,有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响起来:“让他进去,我认识他!”有个黑瘦黑瘦的中年女军人向他走来。宋沂蒙一看,原来是门诊部主任平茹英。尽管平主任发了话,卫兵还是让宋沂蒙办了入门登记手续,然后才准他进去。卫兵接过了会客登记单,举止潇洒地给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
平主任满脸堆笑,陪着宋沂蒙去找胡炜,一路上问这问那,话多得不得了。宋沂蒙觉得这位平主任的态度十分热情,但这份热情里有着几分做作。胡炜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她的父亲生前是副司令员,因此她也无形中成为重要人物。宋沂蒙看透了平茹英这种人,这种人多了,首长在位的时候,她对待首长的子女就像对待首长本人一样,可但凡有什么变动,她立刻像对一个陌生人似地对你。老爷子去世了,平茹英对胡炜的态度有了些变化,可变化不大,这是因为副院长边九岭是胡炜父亲的老部下,这可比已经去世了的胡副司令重要得多。
平主任陪着宋沂蒙,一直送他到院务部办公楼里头。到了二层门诊部,她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指了指,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宋沂蒙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小胡在等你呐,去吧!”
胡炜在诊室坐着没事干,拿着根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乱画,桌子上放着一大堆医学方面的专用书籍,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胡炜忽然间发觉丈夫走进门来,十分惊讶:


后代 一(7)
“宋沂蒙,跑这儿干什么来啦?”
宋沂蒙害怕让其他人听见,他是个男人,刚一来就挨训,这让别人怎么看?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摆手嘘声道:“小点声!”
胡炜经常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不顾忌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宋沂蒙高兴不高兴。她依旧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你来的正好,我一会儿就下班了。”
她比宋沂蒙小两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到四十出头了,还是体态丰盈。她长着一副漂亮的鹅蛋形脸蛋,黑黑密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明亮的眸子,嘴唇红润,风度雍容典雅。她平时总是剪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军装,里外都透着精干、健康和妩媚。
胡炜在大院儿里是出了名儿的人物,她的美貌常常让不少男军人们惊羡不已,然而,她的门第又令人生畏。她性情直率、心眼儿不多、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惹事生非,她随随便便的,没有一点特殊感,因此群众关系不错。在外人心目中,都以为胡炜是个贤惠的好媳妇,除了嗓门高点儿,其他没啥缺点。她的那点小脾气,只在丈夫面前发作一下,单位里的人谁也想不到,那么有教养的胡炜在丈夫的面前会发脾气!还会骂人!
胡医生的爱人来了,这在平静的门诊部里是件蛮新鲜的事,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好些同事找了不同的借口,纷纷好奇地到诊室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小护士,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品头论足,把宋沂蒙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这时,有两个女医生走进诊室,宋沂蒙都认识,一个叫鲁映映,父亲曾经在空军训练基地当过司令员,大校军衔。另一位叫徐文,父亲原先是总政内部通讯杂志社社长,上校军衔。她们都是胡炜在卫生学校的同期同学,又都是干部子女,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特别要好。
徐文十五岁就上了301护校,二十几年军龄,资格够老。这人长得高挑白净,眉目清秀,说话声音浑厚低沉,一个挺好的女中音。她的丈夫是老大学生,现在中国国际法律事务协调委员会担任要职,据说够得上副部长了,他们有一个独生子在加拿大读书。
只听徐文嚷嚷:“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一群小护士被轰跑,屋里只剩徐文和鲁映映陪着胡炜两口子。徐文的性情率直,言语爽快,心里有话一点也憋不住:“转业啦?好!我他妈也该脱下这身军装啦!再晚就变成老太婆了,哪儿还要咱呀?”
鲁映映个头中等,皮肤黑黑的,长得端庄大方、优雅文静,平时总是含着微笑,待人很随和。她的丈夫在国防大学当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教员,她受丈夫的影响很深,平时办事稳重,说话像是大姐姐。她略带沉吟,诲尔谆谆地对宋沂蒙说:“安排工作的事要抓紧,去过安转办了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个女军医,在十年前都单纯、漂亮得可以,可是,她们现在都成为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为人妻,为人母。他觉得徐文现在狂得像个半疯儿,鲁映映则好为人师,两个女人都远不如以前可爱。
女人和女人凑到一块儿,老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徐文和鲁映映把宋沂蒙扔在一旁,聊起了兵种最近的人事变动。徐文大惊小怪地说:“听说兵种司令部新调来一个作战部长,今年才四十六岁,沈阳军区来的。”
鲁映映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一个作战部长,凑合着是个副军级,有什么稀奇?她不但知道刚调来一个作战部长,而且还知道即将调来一个五十岁的副司令,这位新任副司令的夫人是位电影导演,过去曾拍摄过一部故事片,电影里说在四十年代的苏北小城,一个国民党少尉救了一个新四军女兵,又爱上了一个美貌的日本女间谍的故事。鲁映映想起这部电影就恶心,三角乱爱,居然乱到我军内部里来了,纯属捏造,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平平淡淡地对徐文说:“跟你啥关系?”
徐文听出鲁映映的话里似乎有点儿别的意思,便“嘎嘎”笑道:“这位作战部长刚到职,到处说自己没老婆,四十六了没老婆,谁相信?你信?”说着,她不再搭理鲁映映,她暗地里觉得鲁映映是假正经,一个女人徐娘半老,大家都差不多,干嘛装腔作势的?她掩着嘴巴笑。扫了一眼在一边呆呆发愣的宋沂蒙,然后诡秘地对胡炜说:“胡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说罢,她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没完。
胡炜不爱议论这些,她从来不感兴趣什么人上任了,什么人离职了,扯咸淡的事她连听都不爱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兰州大瓜子,“哗啦”撒在桌子上。
“看堵不住你的嘴!”徐文上去就抢了一把,顺手揣在自己衣兜儿里,手里还捏着五六颗,只见她飞也似地,一颗接一颗嗑着吃,动作飞快,吃进去的是仁儿,吐出来的是皮儿,不一会儿地上落了一片。
鲁映映从散落在桌子上的瓜子堆里,翻了一阵儿,才拣起了一颗个大的,放在嘴里嗑,她嗑瓜子的动作又慢又优雅,两片嘴唇儿微张微合,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尝了尝兰州大瓜子的味道,慢慢说:“好吃!”
三个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东拉西扯,热热闹闹,眼见到了下班时间。
徐文忽然想起宋沂蒙,便嘻嘻哈哈地对胡炜说:“怎么着呀,把沂蒙小伙儿借给我们一晚吧?”玩笑越开越没谱儿,自从丈夫升了高职,徐文的腰仿佛粗了一大截儿,说话底气更足,开起玩笑口无遮拦。


后代 一(8)
鲁映映嫌徐文开玩笑开得过火了,就狠狠打了她一拳,严肃地说:“越说越没边儿,人家胡炜两口子都是正人君子!”
胡炜没那么多心眼儿,也许是由于这几个女医生之间,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所以毫不介意。她看了看手腕儿上的上海牌小手表,见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就兴冲冲地拉着宋沂蒙就朝外走,边走边回头喊:“再见啊!”
跟这些女医生在一起,宋沂蒙几乎一句话没说,刚才这几个女人的话,让他感到了十分不快,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丈夫,而这几个女人却仿佛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们的眼里似乎只有她们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部队单位,而是某一条胡同的大杂院儿里,散散漫漫、乱糟糟,是是非非。这些清闲自在的女人,难道也算军人?在门诊部呆的这一会儿工夫,搞得他挺不自在,听胡炜说走,他就默默地跟着走,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一阵放肆的笑声。
路上,宋沂蒙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已经走了一天的路,可是一点儿也不累,他只是想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走着走着,就会把不愉快忘记。他越走越快,把胡炜拉下一截儿。胡炜先是在后面跟着,可一会儿就赶上宋沂蒙,两人并在一起。胡炜大胆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沂蒙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两人在便道上缓缓地走。
丈夫回来了,两口子团聚了,妻子的心情特别好,眉飞色舞,满脸都是甜甜的笑容,她喋喋不休地跟丈夫说最近碰到的新鲜事。
胡炜心满意足,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像所有的爱人们一样共享恩爱之情,尽管这一切来得晚些。过去,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爱人们应该享受的甜蜜,那么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盼望和思念编织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依靠书信来加深彼此的感情,太少了,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宋沂蒙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像是在天上飘着,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在云里,他无法从西北高原的环抱中摆脱出来。他的精神世界还在军区大院里,还是一个过集体生活的单身男军人。
毕竟二十一年的军旅生活!在戈壁滩上,在十八盘山上,在岷山脚下的竹林里,他喝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吃着老乡给的玉米面饼子,披着雨衣,指挥上百辆解放牌军用汽车组成的运输车队,缓缓行进在黄河之滨,黄河奔腾的涛声,发动机震天动地的轰鸣,那气势让他振奋。
大西北的云彩是那么低,伸手就抓住一把,可这里的云却那么高远、模糊、稀疏,可望不可及。
柳絮在半空中纷飞,在街道的两侧也堆起簇簇絮团。夕阳洒在胡炜的身上,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颜色,好似羊脂玉般的白色,还含着淡然晕散、桃子般迷人的红色。风从树梢儿上吹过来,把紫色绒花带了下来,那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顾不得拣,只是紧靠在丈夫身边,一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输给丈夫,让丈夫的心里更暖和。
妻子感觉到丈夫的失落,她用一种女人最动听的语言,深情地问:“想啥呢,你?”短短的几个字眼,语调委婉、柔和、多情,像高山上的雪水缓缓流下,滋润着丈夫的心。宋沂蒙渐渐有了感情的冲动,他不觉把一只手臂伸向妻子的腰间。妻子的肌肤暖烘烘的,宋沂蒙好像第一次感到永远地拥有了自己的女人。
不过,宋沂蒙心里还是有点发虚。周围的大楼是那么高、那么重,在楼群的阴影里,自己却显得那么渺小。那楼、那街道、那车辆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都属于另外一群人,城里人、北京人,而自己则像个乡下人、外地人。他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但从来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太小,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他在外边奔波,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有一点自尊了,可是这里的空气仍然给他以压力,使他迷茫,使他底气不足。
宋沂蒙略微与妻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不由自主小声地说:“新环境对我来说,实在太生疏了。不知道人家给安在哪座庙里,我能干些什么呢?”
胡炜不以为然地说:“你生疏啥?你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人,把腰杆子挺起来,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心虚啥!反正咱是副团职,现在各单位对转业军人的安排都很重视,你不用担心!”
妻子把宋沂蒙的心理看得透透的。胡炜是个说话不会绕弯子的女人,她本想鼓励一下丈夫,可把话说出来却像敲敲打打,宋沂蒙朦朦胧胧觉得站在身边的是个司令。
尽管这样,宋沂蒙还是觉得受了启发,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个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北京人,他有聪明的脑子,有健壮的体魄,人家能办到的他也可以办到,不比这城市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差。新的环境意味着新的开端,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怎么会没有他施展才华的余地?
靠着老婆温暖的身体,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宋沂蒙的脑子里忽悠悠的,不知不觉又飞回到军区大院里。
1974年,在部队内部的一些干部子弟之间,传抄着一份小道消息,说是中央准备重新起用一批“文革”中倒台的老干部,例如原总政干部部部长甘渭汉出任沈阳军区副政委兼旅大警备区政委等等。当时在部队当助理员的宋沂蒙也挺关心这方面的事,于是,在私底下抄了一份,藏在床底下,一不小心让同屋的一个宝鸡籍的干事告发,保卫部门查来查去,竟然弄成了一个影响颇大的政治事件。结果,宋沂蒙被关了起来。后来,军区政治部组织专人调查,经过甄别,证明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最多属于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没过十天半月,他就被解脱出来。


后代 一(9)
这件事似乎对他以后职务的升迁没有什么影响。他从团助理员、财务股长、后勤处长、军区后勤部供应部助理员、直升到军需副处长,都没有发生什么障碍。可是,正当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部队考察干部的工作开始进行了,在一次碰头会上,上级干部部门有位关键人物说了一句:“当初不守规矩的人,以后也不会守规矩!”
人家一句话就给定了性,他再往上升困难了,升不上去就不得不转业。干部部里的那些普通干事都很厉害,他们掌控着营、团级甚至师职干部的生杀大权,不管是老首长还是其他人,都得考虑他们说话的分量。
妻子发现宋沂蒙无缘无故走神,便狠狠地掐了他一下:“嗨,宋沂蒙,又走神儿了!”
宋沂蒙被胡炜一掐,脑子里清醒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从千里之外飞了回来,就像孙悟空翻斤斗。他瞟了一眼胡炜,妻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和企盼,妻子的情绪一再感染了他,他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太愚昧,过去的事老琢磨它干什么?回家了,身份已经变化了,再也变不回来了,有妻子就等于一切都有了,有何它求!他离妻子近了些,把头偏向妻子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头上柔发的香气。
大西北已经成为历史。搂着妻子上大街,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他搂着妻子的腰,努力把胸脯挺起来。最初,他还觉得这种动作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后来,他看看周围有不少男女这么做。于是,他渐渐地有了自信,这有什么生不生熟不熟的?这又不是新兵训练,有什么条令规范?还用得着有人在旁边喊一、二、一?
胡炜舒舒服服的,她发觉丈夫会搂老婆了,才一会儿功夫,就从生手变成老手了,她渐渐满意起来,满意之中还有几分得意。胡炜把嘴唇贴近丈夫的耳边悄悄地说:“有我在你身边,你还不踏实?”妻子的柔情让他那颗纷乱的心得到稍许的慰藉。
一个穿军装的漂亮中年文职女军官,挽着一个穿着军装却没有任何标志的转业男人,走在还算繁华的街道上,路人向他们递过诧异的目光。
天渐渐黑了,月亮光透过树梢洒了下来,就像一张密密的网,把两个人捕捉到一块儿。
月光的巢穴,这是生活的开端还是归宿?4
礼拜天,宋沂蒙跑到刘白沙家去赴老同学聚会。
刘白沙的老爹是“文革”前的副部长,家住在府学道胡同。这从明代起就存在着的街道上,一溜儿灰砖高墙,住着好几户部长家。关于他们家里的事,什么谁跟谁不和,什么添丁加口,什么前头老婆、后头媳妇,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民警一般不到他们家查户口,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布置个除老鼠、计划生育什么的,也只是在门房里嚷嚷两嗓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刘白沙家的大门虚掩着,宋沂蒙轻轻一推门就进去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前院中央有棵老桑树,足有几百年了,枝干稀稀拉拉,树皮疙疙瘩瘩的,但也和其他的树木一样,冒着嫩嫩的枝条。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远处飞过来,它们很累了,想歇息,它们在老桑树的上面绕了几圈儿,终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然后又飞了。
树下,一个高个子妇女正在晾晒衣服,她背朝着大门,专心致志地把一件件湿衣服挂在尼龙绳上。听见有人进来,她就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宋沂蒙,客客气气地问:“同志,请问您找谁?”
宋沂蒙抬头一看,心里暗吃一惊,这不是那天遇见的龙桂华吗?她怎么到刘白沙的家里来了?龙桂华还是穿着那件蓝色方格子维尼纶上衣,熨得笔直的的确良裤子,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映射在她的身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斑块晃动,分不清是叶影还是水渍。
“是找白沙吧?”龙桂华的口吻十分客气,她的声音略略沙哑。宋沂蒙犹豫片刻,仔细看了一阵,那挺直的身材,缺少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这真的是龙桂华!不知龙桂华是这家里的什么人,莫非她是刘白沙的亲戚?宋沂蒙的心里不禁漾起了一种莫名的妒忌,他见龙桂华诧异地望着自己,等待着回答,便只好装作很镇定的模样,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是白沙的老同学,他在吗?”
龙桂华含着笑,用手指指里边的院子,这意思是说刘白沙在家,你可以进去了,很显然,龙桂华并不认识这个当年的小校友。宋沂蒙有些失望,只好按照她指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跑了出来大声喊:“谁呀?”宋沂蒙睁大眼睛使劲一看,好不容易才认出来,他也激动地喊:“白沙!”
记得多少年以前,刘白沙还是一个瘦麻杆儿似的人物,学习成绩一般,人长得又龌龊,女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刘白沙小时候有点好色,经常跑到女孩子扎堆儿的地方咧咧,有一次让几个漂亮女孩子打了出来,原因没别的,就是嫌他长得太丑。没想到十八年没见面,怎么一下子“换了人间”?这家伙胖多了,变得高大伟岸、满脸肥肉,额头上冒着油光,头发黑黑的,只是一对煽风耳和一双丹凤眼没有变化。
刘白沙也认出了他,这不是那个臭老九吗?整天摇笔杆子、舞文弄墨的那个,当年,他都写了些什么呀?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池浅王八多,还有,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现在看,统统是胡说八道,亏得当初工宣队还说他是“保皇派”!刘白沙想起当初宋沂蒙那文绉绉的小模样儿,兴奋得哈哈大笑,一拳头打在他肩膀上:“哈,兄弟,一猛子扎了二十多年,你可冒出来啦!”说着,刘白沙就拉着宋沂蒙进了里面院子。


后代 一(10)
这是刘白沙他爹和家属们住的地方。院子四周一圈平房,大约共有十几间,满院子都是花盆儿,种着等待盛开的月季花,每只花盆儿前都插着一块小木板儿,上面写着月季花的品种,有玛瑙黄、伊利莎白,还有太阳红。
刘白沙身躯胖大,像个统兵的大将,搂着宋沂蒙就像搂着一根权杖,让宋沂蒙明显地感到一股子不平等。刘白沙只顾搂着宋沂蒙的膀子往里走,边走边嘻嘻哈哈说:“老爷子他们都没在,今天咱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说着,就到了大客厅,推门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屋子人。他立刻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刘白沙是今天聚会的东道主,乘着热闹,他眉飞色舞地向宋沂蒙说:“这些都是咱们的老同学,来,那就不用我介绍,请你来一个一个地认!”二十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宋沂蒙挨个看、挨个认,竟然没有认出来几个人。
这时,一个谢了顶、小个子、瘦瘦的男子主动站起来,含着神秘的笑容说道:“兄弟,我是崔和平!”宋沂蒙马上去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哎哟哟!这么多年还这样儿,没变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现在是官倒!”崔和平满腹委屈:“倒什么倒?都倒大街上了!”大家听罢,纷纷会心地笑起来。
宋沂蒙听说过“官倒”,现在这名词儿实在时髦,没想到今天他真的见到了“官倒”。大家还想刨根儿问“官倒”的事,可刘白沙却不让说了,他摸着崔和平的秃脑瓜子,笑着说:“你们看崔和平比从前帅多了,是吧!”
这一堆人里,只有崔和平一人知道刘白沙为啥怕提“官倒”的事,那时,刘白沙死乞百赖要通过他调到总公司,而且他也已经给办了,上面准备给刘白沙弄个正局级,可刘白沙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突然变了主意,不来了。刘白沙这小子,太精!
崔和平的父亲早年在延安是很有名的人物,在延安开展“抢救运动”的时候,他是中央社会部派出的工作组的一个负责人。在追查“国民党特务”的活动中,他曾经是一个很积极的活跃分子。可是随着运动的深入,特务越查越多,,最后,连负责这次肃反运动的专案组成员也都成了特务,崔和平的父亲也被关了起来。
肃反扩大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引发了中央的注意,及时纠正了肃反中的错误。毛泽东还亲自出面安抚,在中央党校大会上脱帽鞠躬,对被错抓错整的同志表示歉意,崔和平的父亲和许多被打成特务的人一起,感动得痛哭流涕。
全国解放后,崔和平的父亲曾任东北局经委副主任,“文革”中死在沈阳。崔和平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工作过,那是一家被人称为“官倒”的公司,去年被撤消了,现在,他连个固定的工作单位都没有,东游西逛的,自称是干部子弟中间的破落户。崔和平自幼崇拜刘白沙,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跑,人家都说崔和平是刘白沙的基本队伍。
“这位是S部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刘白沙刘大人,局级呐!”说这话的是一位烫着大花儿头发、鼻子上有块黑痣,长相极一般的女人,她仰靠着沙发背上,拿手指着刘白沙的脑门儿,语气里充满了挖苦。
宋沂蒙与这女人很熟,她叫冯萍,她妈曾经是一个工厂的党总支书记。文革时她妈挨斗,斗怕了就设法跑回家里躲着,一些工人造反派就天天到她家里捣乱,从早到晚没完没了。于是冯萍就打电话请求宋沂蒙帮忙。宋沂蒙二话没说,立刻找了几个中学红卫兵冲到她家,在几个孩子的保护下,她妈乘机跑到青岛三姨家躲着去了,一躲就躲到了军宣队进驻。
宋沂蒙以为自己帮过她们家的忙,起码应当算个朋友,可是没想到这女人后来还是把他给害了。
1983年,部队按照中央统一部署开始整党,对党员进行重新登记,整党小组的人找到宋沂蒙,请他提供两个人的姓名,以便方便了解情况、登记过关。人家也是好意,宋沂蒙不知深浅,就随便提供了两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冯萍。
不料,冯萍对外调人员说,在“文革”期间,宋沂蒙曾经带人到家里吵闹,还害得她妈得了心脏病。这两句话真叫宋沂蒙吃不了兜着走了,部队差点没把他列为在“文革”中打砸抢的“三种人”。
宋沂蒙得知此情况,连呼冤枉,这可真是百口莫辩的无妄之灾。幸亏整党小组的同志没有轻信,后经多方查证,宋沂蒙终于获得解脱。
那是在学校的一次批斗会上,冯萍正慷慨激昂地炮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校长亢冰之,一大群反对者冲了上来,去抢她的话筒,讲台上乱成一锅粥。宋沂蒙觉得冯萍孤身一人难抵数十众,就挺身而出,上前解救。混乱中,他不知如何举措,竟然搂了一下她的腰。这一搂不过千分之一秒,可让冯萍十分恼火,因为他看见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眼光比对仇敌还狠。
也许就是这一搂,就让这女人在十几年后,还把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起初,宋沂蒙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后来终于有人告诉他,说这鼻子上长着黑痣的女人是性冷淡,性冷淡什么意思,那就是不准男人搂,搂一下,那怕是千分之一秒,她都要记恨你一辈子!
后来宋沂蒙曾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冯萍,令她恩将仇报,血口喷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或许能算是原因。


后代 一(11)
这会儿,冯萍见了宋沂蒙也不打招呼,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宋沂蒙也不理她,连瞧都不瞧她一眼。事隔多年了,宋沂蒙觉得她仍然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俗气。
想着,他不禁同情起刘白沙来,他想,老同学之所以能够聚一聚,还亏了刘白沙出面,否则怎么能聚得起来?人家刘白沙谁也没得罪,这是干嘛呀!他很想帮刘白沙一把,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给刘白沙敬了个礼说:“敬礼!向刘副主任报到!”
这个礼敬完了,他就后悔了。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不大与人开玩笑,也从不无缘无故巴结人,可是今天当着许多老同学的面,给刘白沙敬了一个礼,会不会让人家看成是一种巴结?
给上级敬礼,给下级还礼,这种动作在部队的时候,天天不知多少回,他敬礼敬了二十年,胳膊肘的肌肉都练硬了,于是他就成了习惯。所以他见了官阶高的,腿肚子自然而然地挺直,不觉想行礼,这种习惯延续下来,一时还改不掉。
宋沂蒙给刘白沙敬完礼,敬完了又后悔,内心里一片凄凉。
其实,宋沂蒙的举动和言语,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理解,因为谁都明白,对于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正在找工作的人来说,任何一个有职有权的人都可能是他投奔的对象。
刘白沙当然也明白这个意思,只见这从小就油滑的刘白沙,懒散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随意向大家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副主任呀?就这么回事儿,干不好瞎干!”刘白沙的幽默,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刘白沙笑得最开心,他的谦逊是言不由衷的,他在说干不好瞎干的同时也在想,你们懂得屁!老子今天是副主任,将来就是正主任,或者更高。他的笑是那种得意的笑,有着垄断真理的感觉。小的时候,他就不只一次垄断过真理,学校组织看电影,里面描写了法国18世纪的战争,孩子们都说奥匈帝国的一半是奥地利,他非说不是奥地利而是澳大利亚,还说是他爸说的,人家听说是他爸说的,于是就相信了,还夸奖他懂得多。
今天的聚会是他安排的,他这几年仕途平稳,很早就当了司局级干部,他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到过去的老朋友、老同学,他想把大家聚在一起,放松地吹一吹、聊一聊,这种快感是在办公室里得不到的。
他精心选择了聚会的参与者,选择崔和平是因为他曾经在一家大公司呆过,这家公司的背景十分特殊,里面有好多能量极大的人,这家公司虽然被撤消了,影响却不小。选择宋沂蒙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军方背景,他的岳父虽已去世,但他的老婆却在军队高层里有熟人,这在自己的关系网里可算是弱项。
说话间,刘白沙从人堆儿里拽起一个白胖子,笑不可遏地对宋沂蒙说:“沂蒙,这位你不会不知道,1968年,不但敢跟军宣队顶嘴,还踹了人家一脚的那个,祁连山,知道吧?”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白又胖,四方脸,扁平鼻子,头顶上也剩不下几根毛了,宋沂蒙模模糊糊还认得出。
“祁连山吧?当然知道,当年,我是服从了伟大领袖教导,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啦,还是老实人吃亏!后来你上哪儿去啦?”
祁连山听了宋沂蒙的话,似乎很得意,他捂着嘴不住地笑,过了一会儿,自己贬自己说:“个体户,没出息!”
刘白沙上去就捅了他一拳,然后夸奖道:“这可不是一般个体户,当代著名文物鉴定家,他擅长古瓷器鉴定,很有两下子!”
这祁连山也是三里河一带的子弟,父亲是国家计委的老处长。当初他的头发长得又浓又密,后脑勺儿上长着三个漩儿,孩子们都说,一漩儿横,二漩儿愣,三漩儿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种调皮捣乱,打架不要命的小霸王。
“文革”后期,祁连山就是不肯上山下乡,谁拿他都没办法。一直到1975年,才在街道办事处的帮助下,到历史博物馆当了司机。在博物馆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见得多了,熏也熏出来了,渐渐地,他喜欢上了文物这一行。祁连山这家伙有心眼儿,每逢节假日,就开着公家的车到农村收古董,十多年以来也就有了些好东西,眼力也大有长进。有了点资本以后,他就辞掉公职跑单帮,专门倒腾古董,发没发财不清楚,有多大名气也不清楚,说“当代著名”那是开玩笑,说他是半个行家还差不多。
今天的聚会,还有个不服气的,这是个女性,协和医院的主治大夫林小峤,当年痛打刘白沙的一群女孩子中间,带头的就是她。
林小峤长得细皮嫩肉,五官端正,鼻子鼓鼓的,平时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喜欢寻找制高点,俯视看人,像个高傲的公主。1968年底,她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内蒙插队落户去了。刚到锡林郭勒的当天晚上,生产队长就往女知青睡的蒙古包里钻,几个女孩子吓得嗷嗷乱叫。惟独林小峤不害怕,她抄起一把铁铲子要和生产队长拼命。生产队长吓跑了,林小峤决心不再和贫下中农相结合了,第二天就带着三个女知青跑回北京。
这时,刘白沙正在张牙舞爪地给宋沂蒙介绍老同学,林小峤不时叽叽喳喳地同旁边的女同胞聊天,故意制造点不良气氛,以表示她对刘白沙的蔑视。
跟她聊天的女同胞叫许虹,那些年在红卫兵“西纠”宣传队当过独舞演员,现在在电视台当编导。这两个女人,一位傲气十足,性格泼辣,一位沉默寡言、稳稳当当,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后代 一(12)
宋沂蒙主动走到两个正在聊天的女同胞面前,亲热地打招呼。许虹见他如此谦虚,连忙站了起来,不由得向对方伸出了手,她的小手肥肥的,湿乎乎的,完全被宋沂蒙攥在手里,不知为何,宋沂蒙有一种重新见到了亲人的的感觉。
这种感觉许虹也有,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虚伪,仿佛是天生的,十分自然。
男同学的里边,她就属对宋沂蒙的印象深,因为他是个秀才。当初在成立北京新市委的时候,红卫兵集体朗诵的充满激情的长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因为他的才气出类拔萃,说女孩子喜欢他也不假。自从被罢免大队委员的职务后,他就奋发努力,读了不少文学方面的书籍,而且还在《少年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家乡蝈蝈儿》,在校园蜚声一时。他的阶梯式长诗《红色的火》登载在学校《青春报》上,整个学校跟炸窝似地轰动了,都说他是学校的马雅柯夫斯基,连一些青年老师都自愧不如。一些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每天老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他,就为看他一眼,看完就跑,个个满脸通红。直到现在,宋沂蒙在这些女同胞心目中仍然有着一种特殊的好人缘。
没有等宋沂蒙和女同胞叙旧,刘白沙一手一个就把祁连山和林小峤两个人拉了起来,然后嘻嘻哈哈地给大伙儿说:“向大家透露一下,他们是两口子,已经结婚十年啦!”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接着又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哄笑声。
宋沂蒙大吃一惊,他知道祁连山与林小峤有表亲关系,这对表兄妹怎么结婚的?在学校里,林小峤的功课极好,曾经是优良奖状的获得者,这位品学兼优、容貌端庄、喜欢拔尖的小公主,怎么会跟当年的“小混混儿”组成了一个家庭?这简直不可思议!5
角落里,坐着一位穿了件乳白色风衣、留了披肩长发、脖子上系着白纱巾的女性,刚才,人们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时候,她一声不吭,难怪宋沂蒙没注意到她。两对眸子相对,宋沂蒙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不是陆菲菲吗?他第一个女友。那年,十九岁的他和不到十八岁的她,是“私订了终身”的。两人一块儿看大字报,一块儿到南方“串联”,一块儿……反正什么都干过了,仅仅是保持往了彼此的童贞。
这时候,刘白沙不吭声了。房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住。
大家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便都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陆菲菲自己站了起来,很大方、很自然地握了宋沂蒙的手。
宋沂蒙的脑子里“嗡嗡”直响,陆菲菲的出现很突然、很意外,是个奇迹!
那么多年了,从外表看,她仿佛还是以前那个轮廓,只是成熟了许多。她皮肤保养得很好,还是细致粉红的颜色。她的身材还像当年那样婀娜纤巧、楚楚动人。可是,宋沂蒙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个天真无邪、爱哭鼻子的漂亮女孩儿,在气质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矜持、沉静,她有着冷冷的眼神儿,这眼神儿看得人心里发冷。
宋沂蒙脑子空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好似落入了一个无形的深渊。他的表面上很镇定,但心里却乱了。这纷乱的情绪只有陆菲菲能感觉得到。
刘白沙见两人都很能控制,没有出现意外,便放下心来说:“菲菲,北京大学西语系毕业,现在接她爸的班,在外交部工作,中国驻外使馆的二秘,这次回国来参加一个培训班,今天专门请假和大家相会。”听罢,大家又是一片善意而热烈的掌声。
掌声像耳光,狠狠抽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见了陆菲菲,禁不住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这些年来,他经常负罪感深重地想起她,那毕竟是初恋。陆菲菲的娇憨,身上活泼温馨的气息,闪烁着欢悦和忧郁的泪花,甚至每一个习惯性动作,都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今天,宋沂蒙真的见到了陆菲菲,一下子又没有什么话好说。
刘白沙见他俩都不说话,于是,赶紧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大声嚷道:“哎,有件事你们还记得不?1966年那会儿,咱们这些人一块儿保我爹,谁表现最好?”林小峤一听说起“文革”中的事儿,就感到起劲儿,她还像当初那样张扬:“那次是地院东方红的造反派来闹事的,是吧!好像来了一百多号人呢?对,对,就是在这个院子,咱们也找来好几百个‘老兵’,哪个学校的都有。造反派要抓白沙他爹,咱们就手拉手挡着。宋沂蒙的胳膊上被划了个大口子,为保卫白沙他爹献出了鲜血。可祁连山,你说你跑哪儿去啦?大家说说看!”
所谓“老兵”,就是在“文革”初最早那批红卫兵,那时“血统论”盛行,这批红卫兵成员之中,个个都是“红五类”,革干子弟是组织的核心。没过两三个月,随着运动深入,这批人的老子大都成了走资派,军代表、工宣队进校以后,哪里容得他们!于是乎组织纷纷解散,代替他们的是“四三派”和“四四派”,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也就在恍惚间成了历史,成了“老兵”。提起那段热火朝天、风风光光的过去,他们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
林小峤一点也不给丈夫留面子,反而揭他的老底。大家见状就又热闹起来,跟着林小峤起哄,纷纷说:“老实交待,上哪儿去啦?”祁连山起身要跑,被刘白沙一把拉住。他见躲不过去,只好捂着半边脸说:“不瞒各位,那天正好闹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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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3)
林小峤毫不客气地揭穿他说:“胡说!那会儿他正和初二的一个小女孩儿轧马路那!”
一阵开心的笑声。祁连山满脸通红,只好跟着大伙儿强作笑颜。
这时候,身为电视台编导的许虹,细声细气地说:“你们谁还记得去苏联大使馆看热闹那一回,祁连山给每个女孩子都送了一个烧饼,表现得不错嘛!”众人又哄起来,祁连山臊得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借口到街上给大伙儿买点吃的,溜了。
崔和平听许虹提起苏联,顿时引发了感慨:“啥苏联呀!好好的一个国家没了,列宁的后代,什么结局?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曾经是列宁的后代,还有那些个什么斯基,当年有多火呀!有个苏联存在,好歹美帝国主义不敢呲毛,现在可好了,天平向一个方向倒了,美帝国主义没对手啦,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刘白沙见有人议论起政治来,赶紧说:“我们这些人当然是列宁的后代,咱们的历史任务更大了,这块阵地可千万要守住,社会主义江山把紧点儿!”
崔和平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自认为了不起的想法,他说:“苏联这么大一个共和国,怎么还没有来得及解放全人类,它自己就先碎了,解体了还不是碎了?” 众人听了崔和平的话,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人的话简直是奇谈怪论,要是倒退几年,还不把他当反革命抓起来?
许虹思忖了一阵:“谁知道?马克思也不知道,马克思要是活着,也许快二百岁了吧?”
大家默默无语,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外交官陆菲菲的身上。
陆菲菲依旧平平稳稳的样子,脸无表情,一副冷冷的样子,她只是平淡无奇地说了一句:“不奇怪。”
大家失望了,陆菲菲的话等于啥也没说。这时,思维十分敏捷的许虹却盯住了陆菲菲,她突然想起陆菲菲的个人生活问题,很想问可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犹豫地小声问:“菲菲,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许虹这个人,别看是个慢性子,可说起话来挺尖刻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敏感话题。
大家都瞪着许虹,觉得有宋沂蒙在场,真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大家为陆菲菲担心,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只是淡淡地一笑:“一个人挺好!”
陆菲菲的一句话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宋沂蒙一下,他感到这个话题与自己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陆菲菲至今还没有结婚,这其中会不会是由于他的原因?假若是这样,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接一阵地乱跳,脸上不住地发烫。
大家听了陆菲菲的话,不禁纷纷把目光集中到宋沂蒙的身上,当初,陆菲菲的美丽让男孩子妒忌宋沂蒙,有多少男孩子想打陆菲菲的主意,结果让宋沂蒙这个半拉子病号捷足先登,那些人一直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宋沂蒙的才华又让女孩子羡慕陆菲菲,马雅柯夫式的阶梯诗让她们想起来脸就红,过了二十多年还略略有点醋意。
作为东道主的刘白沙见势不妙,他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直肠子的家伙们惹事生非,从而破坏了聚会的好气氛,于是,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宋沂蒙的工作问题上面。他关心地问宋沂蒙:“工作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啦?”宋沂蒙害怕人家问他这类问题,因为他目前的处境是四六不靠,可他知道刘白沙有意救他,便乘机赶快说:“看看再说吧!刚在安转办报到,结果还不清楚。”
许虹对这个事儿也有些兴趣,又抢着问:“听说现在军人转业以后,地方安置要降半级是吗?”这又是个挺刺激人、使人心烦的问题,宋沂蒙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刘白沙干咳了两下嗓子,他叼着中华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现在,军事工作只是地方整体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军区主要领导人只能进入省委担任常委,因此军区司令相当于同级单位的副职。你这个副团职大体上相当于地方的正科级。”
刘白沙说的这一套,着实地给宋沂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正科是什么官儿?在北京连个芝麻粒儿都不是,街道办事处的司法科、乡镇政府的企业办、环保局的绿化队都是正科。
林小峤察觉出宋沂蒙的沮丧,便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沂蒙别急,你这二十年兵也不是白当的,不行就到白沙这儿来,白沙你说行不行?”刘白沙觉察出林小峤表面是在捧他,实际上有点起哄的意思,他所在的“兵改工”办公室没有人事权,调出调进的都得呈报部里,而且早就超编了,宋沂蒙进来根本不可能。林小峤诚心是要让他下不来台,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嘴巴跟刀子似的,他肯定斗不过她,于是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宋沂蒙也觉得林小峤将了刘白沙一军,这样可不好,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弄个不愉快,何必呢?宋沂蒙把话题转向崔和平:“哎,和平,听说你们原先那个公司里的干部子弟特多,是吗?”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崔和平唉声叹气起来:“唉,我他妈也算高干子弟?老爹早死啦!”刘白沙怕崔和平言多必失,所以紧去解崔和平的围:“干部子弟扎堆儿,搞得影响太大,虚火上升,我看不扎堆儿好!”
这时,只见祁连山抱着两箱子啤酒和一口袋香肠、面包之类的食物,喘着粗气,踉踉跄跄跑进来。吃的东西来了,大家纷纷上去抢,众人一通儿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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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4)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陆菲菲移了移地方,坐在宋沂蒙的身边。她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宋沂蒙,然后细气细气地问道:“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陆菲菲说这话平平淡淡,内心却微起波澜,本来她是不想来参加聚会的,她对这个干部子弟圈子不感兴趣。可当她听说宋沂蒙也要来,于是决定也来会一会,她想看看这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儿了。
这男人还是那么痴痴的样子,半羞涩。他的肩膀宽了,眼睛大了,神色露出了慌张。
宋沂蒙见陆菲菲问他生活得怎么样,顿时,他感受到了来自陆菲菲身上那股强烈、温暖而又熟悉的夺人气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觉得浑身不自然,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被一种奇妙的力量驱使着,去取陆菲菲递过来的啤酒。
陆菲菲见宋沂蒙迟疑着不肯说话,以为他在拿老婆与自己相比,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很快就把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忘了,何况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陆菲菲带着几分妒忌的口气说:“知道你妻子很漂亮!”
这句话显然是怨他,是在骂他。一个爱过自己,以后又独身生活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她身上会有多少说不清的内容?
宋沂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他与陆菲菲的这段情史要是让妻子知道可不得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妻子交待过。陆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说:“她叫胡炜,是军队的,对不对?”
菲菲一下子点出了妻子的名字,宋沂蒙吓蒙了,菲菲是不是要和他过不去?在这种时候,菲菲要是揍他两耳光子,他也得忍着。多少年不见面,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现在可到了喝酒装糊涂的时候了,反正就这么回事儿,豁出去了!
说时间,宋沂蒙“咕嘟嘟”一连喝下好几口。他这人能喝酒,一喝酒胆儿就变大了,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平时不敢做的事敢做。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大胆地瞧着这位初恋人,这位当年迷倒一大片、现在四十多岁仍不失美貌的陆菲菲。陆菲菲也大胆地与宋沂蒙对着瞧,瞧着瞧着,眼神儿就渐渐地软和下来,一直瞧着他把满满一罐儿啤酒喝光。
“好样儿的!要是当初你有这气魄就好了!”想着,陆菲菲的双眼湿呼呼的,胸前起起伏伏,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当着宋沂蒙的面儿,接连打开两罐儿啤酒,“咕嘟嘟”统统喝光,然后,随手把啤酒罐儿“当啷”扔在地上。
陆菲菲喝下整整两罐儿啤酒,身体有些摇摇晃晃。林小峤和许虹两位女同胞发现陆菲菲的眼神儿不对头了,不好,要出事儿!一段消逝了二十多年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她们听说过一根火柴能把二锅头点着,火苗蓝蓝的,明亮亮的,难道啤酒也能点得着?
她们见状不妙,就想把陆菲菲拉开。陆菲菲奋力挣脱了她们,独自一人跑到屋外。
宋沂蒙透过玻璃窗,看见陆菲菲蹲在地上“哇哇”大吐,他想过去安慰她,但又觉得不方便,只好束手无策地坐着。
宋沂蒙彻底地明白了,陆菲菲没有变,她一点不厉害,只是比从前更软弱,痛苦在她心里积攒着,无法倾泄,无法掩饰,陆菲菲还爱着他!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段恋情竟成了陆菲菲感情生活的句号。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害了一个纯真、美丽的女性,然而这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他承认自己的罪过,但没有勇气面对。
他有点怀疑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朋友们肯定是好意,但其结果是重新唤起了陆菲菲的痛苦,同时也给他这个早已经有了归宿的人增加了烦恼。
就在这些人聊得热闹的时候,龙桂华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提着暖水瓶,给客人们的每一只茶杯里加水,她不是刘白沙家里的保姆,只是来帮他家洗衣服的,可刘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很愿意主动帮忙。
刘白沙的这些客人们大多是被保姆照顾过的,所以龙桂华在他们的眼里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叽叽喳喳地嚷着喊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桂华。龙桂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屋里的这些人,她反反复复到客厅来过好几次,静静地进来又静静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
龙桂华零零星星地听见屋里的人们在议论什么老爹老妈、省军级副团级之类的话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厌其烦地竞相褒贬和议论着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争先恐后,个个像喷灯,呼呼冒火。
这些人谈起了国际共产主义命运、苏联的解体,这么严重的话题,他们竟然也能支离破碎地点评一番。这是一群说大话说惯了的人群,当主人当惯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仪一样,自上而下,俯视山河,四万公里大小的天下一揽就揽进了怀里。这是一个狂妄的人群!
这些关心世界命运的人与她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所关心的不是19世纪的经典理论,更不是某某人的级别待遇问题,她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在她的周围,像她这种人实在太多的,她的几个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们放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龙桂华看见许虹和林小峤咬着耳朵,她听见两个女人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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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5)
“宋沂蒙老婆叫胡炜,家里是军队的,你知道吗?”“她爸爸是谁?”“胡继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几年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龙桂华听见了,她当时正俯下身子给林小峤倒水,屋外刮进一阵微细的小风,把宋沂蒙和胡继生两个名字吹进了龙桂华的耳朵里。宋沂蒙这三个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继生,她听妈妈说过,胡继生曾经是爸爸所在单位的领导,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龙桂华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两只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把开水洒了些在林小峤的裤子上。林小峤不满地瞥了龙桂华一眼,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峤目光犀利刻薄,还带着冷漠和蔑视。她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丫环,伺候着一群高贵的客人。
龙桂华昂着头走了出去,她回到刘家最外边的小院儿,把熨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刘家,她想以后再也不会进这家的大门了。胡继生的后代在那里,胡继生后代的圈子在那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对立的人群,心里一片苍凉。龙桂华离开了刘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觉地与这座四合院儿拉开了距离。6
龙桂华的女儿小红不姓方也不姓龙,她让女儿姓朱,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妈妈。龙桂华为了把这个独生女儿培养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无论她怎么严加督促,女儿就是不爱读书,一读书就犯困。她叫女儿从小学习画画儿,女儿学不进去,掰断了好几根笔,撕碎了不少张纸。她叫女儿学习拉手风琴,女儿不爱音乐,如果妈妈在自己的面前,她还能凑合拉着,可妈妈一扭脸儿,她就跑到外边街上去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打扮,爱穿花衣裳,每逢过年,她都要拉着妈妈的袖子羞答答地说:“妈,要花衣服……”
长大后,小红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在裕民医院当护士。龙桂华一片心早已经凉了。她不再指望女儿当什么画家、音乐家,她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女儿攒下一份嫁妆,等女儿成家后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朱小红二十岁了,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女孩儿,她上学的时候就爱看,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些钱就更加爱看。后来,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乐部去买电影票,她独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厅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影,对她来说这是种享受。
可是,她的平稳生活节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打乱了。
这天,当她买电影票的时候,发现买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是只好到后边排队。一个男人排在了小红的后边,这人瘦瘦的,身子很长,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对面的墙跟儿里。这家伙留着脏兮兮的长头发,两只眼珠子是黄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灭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宽又长,下身却穿着紧贴着两条腿的牛仔布裤子,脚穿一双烂了面的皮鞋。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会儿,这男人踩掉了小红的后鞋跟儿,小红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弯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把小红的上衣吹掀起来,露出了赤裸的腰部。少女的肌肤柔白、滑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红的身体全都看透。
小红生气了,这男人是个小偷还是个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队买电影票了,拔脚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这点儿不快,很快就被小红忘记了。第二天,当她再次高高兴兴到文化俱乐部的门前买电影票的时候,又发现那男人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的背后。小红害怕了,她的心里骂道:“这人的脸皮真厚!”她不想与这人纠缠,于是甩着手臂离开,决心从此再也不来这儿看电影。
朱小红在裕民医院上班,这所医院是专卖外贸公司与街道联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医院里设了三个科室,还有几十张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红正在医院门诊部值夜班,外面有辆三轮平板儿车送来一个车祸伤者。朱小红捂着大口罩,连忙跑过去查看,她发现那个伤者满脸是血,龇牙咧嘴,蜷缩着双腿,身子抖动得厉害,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人和一般伤者不同,已经伤得如此严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这人可真能忍!朱小红用蒸馏水去洗伤者脸上的血,那污血渍还没完全洗干净,她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伤者,竟然是在文化俱乐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踩她脚后跟儿的那个男人。
朱小红怔住了,不禁一句话冒了出来:“怎么搞的你?”在工作岗位上,朱小红对待病人一直都很关心,这是她在护校学到的。她的话听起来虽然生硬,可她的声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却露出了娇羞的眼睛,朱小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熟人说的。
果然伤者身边有个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车了,还有两天我就退休了,瞧这份儿倒霉劲儿的!”这个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是专卖外贸公司的班车司机。
朱小红见老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同情,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机出了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够倒霉的!不过她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巧?这才几天哪,这人怎么就撞到汽车身上啦?而且恰恰被送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
朱小红充满了疑惑,她越是感到奇怪越是想问,越是想问越是封不住嘴,心里的话偏偏藏不住,不留神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好好的,干嘛往车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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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6)
这时,那受伤的男人身子不抖动了,他缓缓睁开了眼把朱小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嘟嘟囔囔地说:“怎么搞的?想你想的呗!”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想护士想的撞汽车上了,这人真不要命!朱小红臊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大红脸被掩盖在大口罩里,只有额头和腮部露出粉红的颜色。她的心里不停地骂,骂了一遍又一遍:“这坏蛋!坏蛋!”
那个被朱小红骂作坏蛋的男人似乎又得意了一回,他暗自庆幸撞得好,一撞居然撞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身边。他看见了朱小红羞臊的脸颊,此刻他一点也不痛了。
男人叫张庚,其实他也不是专为朱小红故意受伤的,那天他多喝了两杯酒,骑自行车犯晕,才撞上了公共汽车。经过医生检查,确诊他颅内血肿还有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
张庚是专卖外贸公司的汽车撞的,公司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上交通队打官司,只是找了个小律师调解了一下,让张庚在裕民医院治疗,费用全部由公司负担。张庚想着朱小红,巴不得在医院里泡着,为了能天天看见朱小红,他没二话就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
张庚在病房里天天想着朱小红,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朱小红一面,因为朱小红在门诊部上班,根本不能到病房里面去,张庚的伤势较重,医生不允许他往外面跑,他就是想跑也跑不动。
张庚出院时,院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文件,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于是他又得意了。院方为了保证不出其他意外,决定对他实行出院后服务,医院将定期对他提供随访、检查及相关治疗等等。为了保证医疗质量,院方许诺在随访治疗的过程中可以任他挑选医护人员。
张庚出院的时候单单点了朱小红的名,朱小红听说张庚点她,吓得不得了,表示坚决不去,可领导批评她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不敢不去,因为她是一个参加工作没几天的小护士,她不去谁去?她知道自己这回要倒霉了,可她就是不敢把张庚的以往的表现往外说,她怕领导怀疑她,说了又会怎么样?谁会相信她?没事儿反而会闹出事儿来。
不过考虑到张庚的实际情况,医院对这个光棍汉子的确也不太放心,为了预防不测,特地又安排了一名男医生前去和朱小红一起随访治疗。按照规定,每隔三天他们就要到张庚的家里去一次。可是那男医生只去了两回就不去了,他说他老婆生孩子,他要去侍候月子。
男医生不去了,只剩下可怜的朱小红。
这是个天色阴暗的星期一,以往,朱小红也就是在外边看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回家了,可就在那星期一的晚上,龙桂华把饭做好,一直等到十二点也不见女儿的影子。
夜里一点左右,女儿终于回家了。
这是两间平房,说是两间,实际上也就是一间半,里间是卧室,外间吃饭、会客,院里还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女儿回家就捂着脸躺在了床上,龙桂华心里“扑腾”了一下,立刻察觉出情况不妙,因为女儿从不这祥。她每天一回家就掀锅盖,看有没有爱吃的东西。女儿跟龙桂华很亲,在妈妈面前,她爱撒娇,还经常把单位发生的事讲给妈听,家长里短儿的什么都讲。
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天下最敏感的人就是母亲,女儿的一举一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丝变化,都会准确地映在母亲的脑子里。这天,龙桂华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大事情,而且就是那种让女人最难堪的事。
龙桂华惊慌失措地去问女儿:“小红、小红,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女儿不说话,把棉被蒙在头上,龙桂华再问她,她就呜呜地哭。女儿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含着万分的恐惧,似乎有一座山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龙桂华“扑通”一下坐在床沿儿上,用拳头重重地打在胸口上,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坏人糟踏了自己女儿?她恨那个缺德的男人,她恨自己没有把女儿保护好。于是,她也开始啜泣起来。
龙桂华性格倔强,只是在母亲被抓走的那天哭了一场,除此以外很少落泪,即便是在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今天,在女儿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控制不住自己。这二十年,她什么困难都克服了,可是女儿长大了,她却感到无能为力,她不能给女儿一点抵御力量,也不能填补女儿受伤的一切。
小红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于是停止了啼哭,可身子还在发抖,妈妈去拉她,她却中电般地躲开了,这时候,任何一只手都是刀子。
龙桂华不再询问女儿,她想叹口气可是叹不出来,她只好把它咽了下去。不久,她感到胸口疼,于是,她走到了房间外边。
满天的星斗被散云拂来拂去,夜越来越暗,龙桂华好容易才把闷气呼了出去。偶然间,她发现那块天上最大、最圆、最亮的好天体不见了,月亮跑到哪儿去了?广阔的夜空没有了它存在的位置,没有了它,天是那么阴森可怕。在同一片黯淡的星星下边,不知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龙桂华以为这个怕人的晚上过去了,打算等天亮了再跟女儿好好谈谈,她实在太疲倦,于是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被一个异样的声音惊醒。她睁眼一看,发现女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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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17)
从那天起,朱小红一连三天没回家。7
香山红叶村,风景秀丽、环境幽静。春季,这里一片桃红,煦风阵阵,鸟语花香。夏季,时不时下点小雨,远望去,彩虹斜扫,夕阳残照。秋天,天高云淡,遍山红枫,似乎就是将军们胸前满满的勋章。冬季,这里的夜晚来得很早,当寒风吹起来的时候,刚刚五点来钟,天色就已经沉沉发暗。
胡炜以前的家就在山腰上,山泉水从枫树林中流淌下来,一直经过门口,窗外就可以望见笼罩在薄薄烟雾中的北京城。
她的父亲胡继生是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的老红军,按照军委规定,他应当享受大区正职待遇。原本可以找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住着,可老人偏偏住在兵团职干部居住的大院里,两户连体的小楼,居住面积小多了,比起其他同级首长足足差了一百五十多个平方。老人说,这里熟人多,不寂寞。
老人去世后半年,门诊部教导员找胡炜谈话。说按照规定,军以上领导干部子女,在父母双亡后,应由其所在单位按相应职级调整住房,因为研究院又没有合适的住房,所以要求胡炜迁至山下干休所,由干休所另行安排房子居住。”
对于搬家的问题,胡炜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是不搬,而是没有人通知她。管理局的人不来跟她见面,却叫她工作单位的人来找他谈话,这一招儿够损!既然早晚要搬,那搬就是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于是胡炜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天,胡炜永远告别了将军楼,在两个战士的帮助下把家搬到了山下的一个老式院子。
这里曾经是城里一个小商人的外宅。现在院内住着三家,正房住着干休所的关副所长,全家五口人,占了六大间,厨房、卫生间、餐厅俱全,而且加装塑钢门窗和廊子,门前有草坪四块,看架式比野战军的一个军长还要气派。
西边角落住着杜芸一家兄弟姐妹五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一共十几口人,才三间小房。前两年,他们住在一块儿够拥挤的,后来,大弟、二弟都另外找地方走了,大姐也出国了,这里剩下杜芸夫妇、他俩的儿子,还有大姐的一个儿子,在这儿住着。
东边角上,住着胡炜和宋沂蒙两口子,也是三间小房,他们家人口少,比杜芸家里宽敞些。三间老瓦房,房龄足足超过一个世纪,每间房很窄,不超过十平方米。房子多年失修,房顶的瓦松动了,雨水渗透进来,时间久了,墙上满是一片片发霉的污渍,白灰也剥落了,一块块往下掉。两棵半死不活的松树挡在门前,风吹不进来,整个上午憋得人透不过气,下午,太阳从西边直晒进房间又热又潮。最让胡炜难以忍受的是,厕所在很远的外边,洗澡自不必说,连方便一下也必须要穿着整齐,跑到几十米之外。
屋里的陈设简陋多了,两个单人床一并就是双人床,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一头儿沉桌子,两张木把椅子,还有老人留下来的大批书籍和衣物,把三间小屋占得满满的。胡炜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对布面的简易沙发,使原来就转不过身来的小空间更窄巴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二十英寸日立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台生了锈的老式华生牌电扇。
杜芸是390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她的父亲原是兵种杜景林副政委,比胡副司令去世还要早,母亲刘珍原是兵种子弟学校的校长,也不在了。杜芸的爱人李平山也是干部子弟,父亲原是省军区的副司令,母亲原是省妇联的纪检委书记,他本人也当过兵,现在是北京市基层检察院的一个干部。胡炜和杜芸原来曾经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两家老爷子之间的关系不错,“文革”中杜芸也曾经帮过胡家的忙,因此,到了山下,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有一番共同语言。
落差如此之大,他们还接受得了,大家都是从小过集体生活长大的,眼下这种生活条件,对他们说来不算特别艰苦。最使他们难以忍受的,就是院里邻居关副所长一家人的倒行逆施。
这位关副所长,说起来也是宋沂蒙的德州老乡,尽管只是个正营职,可是在胡炜、杜芸面前,他的架子却很大,处处都要显示领导威风。他最瞧不起这些“双亡户”,所以从不把她们当作邻居,有时面对面地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还叫手下人给杜、胡两家约法三章,一是不得早出晚归,二是不得养猫养狗,三是不得聚众骚扰,闹得两个同是正营职文职干部的杜芸和胡炜哭笑不得。
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一刮风,树枝子和树叶就往下掉,掉在地上,一堆堆的。关副所长很勤快,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扫地,他只打扫自己门前这一块儿,而且把垃圾都扫到别人家跟前,慢慢地胡杜两家门前都成了垃圾堆。
胡炜一下班回家,看见门前的那堆垃圾就头痛,她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气?她几次忍不住要去骂关副所长,可到了人家门口又缩回来了。她和杜芸两人都在部队单位工作,要是关副所长一纸公文,编造点儿什么理由,再盖上大红印章报送了上去,她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胡炜和杜芸谁也不敢起来反抗,干休所就像是胡、杜两家的后爹后妈,两家老小寄人篱下、噤若寒蝉。自从“闹猫事件”以后,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副所长的老婆比副所长可厉害多了。关副所长的老婆也姓关,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人人叫她关大姐。她模样极丑,可是脾气大,架子也不小,在附近一带就是一只母老虎。


后代 一(18)
关大姐挺能算计,院子里的那两棵柿子树,一棵离关副所长的房子近些,归关家所有,另外一棵就长在胡炜家的窗前,就算胡家所有。关大姐为了使自家的柿子树能够多享受阳光,就把胡炜家的柿子树给锯秃了,而她家那棵柿子树长得又粗又壮,一根树干整整压在胡家的房顶上,把房顶生生压坏,夏天漏雨,冬天透风。胡炜爬着梯子上去好几次,可是房子实在太老,补了好几次也没有补好。
每到丰收的季节,关大姐把儿女动员起来,还找几个帮手,三下五除二将秋季的果实,把柿子打得一空,杜、胡两家连尝个鲜的份儿都没有。
胡炜悄悄地对杜芸说:“这儿哪是干休所呀?简直是鬼子据点!”她们联合起来,豁出去在院子里嘟囔了几句:“讲点公德吧!都是当兵的,干什么呀这是?”
关大姐听是听见了,可她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把院子里的草坪铲光,扎了大棚,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过几天就上一次粪肥,闹得院子里臭气熏天。她叫三个战士拉了满满一卡车黄土,把自家的门前垫得高高的,形成一个宽大的土坡,一下雨,他家里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可是臭水都顺着土坡流淌到别人家里。
杜芸实在受不了,卷起铺盖卷,带着孩子到390医院住集体宿舍去了,她爱人李平山到人民大学去读法学研究生,因为那里有住的地方,能安静地读书和工作。她妹妹和两个弟弟也借别人的房子到外边住去了。
杜家在香山干休所名存实亡了。胡炜没地方去,只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呆着。 和宋沂蒙结婚后,两人也只好在这里将就着。
礼拜一是安转办通知工作分配结果的日子,宋沂蒙在外面跑了一天,擦黑才回家。刚一进门,妻子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头。她心里头藏不住事,她把宋沂蒙摁在木头椅子上,急切地问:“有结果没?啥结果?”
宋沂蒙漫不经心地说:“分配啦,在中国专卖外贸公司,还是副处长。”
胡炜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也不知道好不好,便接着问:“关键是单位怎么样?有没有发展前途呀?”
宋沂蒙刚想发表点意见,不料,胡炜根本就不打算听他的,她饭也顾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跑出去打公用电话,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边副院长请教。
时间不长,胡炜就垂头丧气地回来,她满脸不快地告诉丈夫:“边九岭说啦,外贸公司嘛,就是个小职员,没什么意思!”
这时,“梆梆梆”有人敲窗户。这么晚了,有谁会大老远的来找他们?宋沂蒙怀着疑问,拉开木门一看,原来是刘白沙。刘白沙到香山饭店开会,会开完了没事儿干,他又不愿意到山上逛风景,于是想起来找宋沂蒙聊天儿。
刘白沙进门,见宋沂蒙的妻子胡炜也在家,他不但不避讳,反而把包随手一扔,四脚八叉躺在沙发上,就好像来到自己的家里。刘白沙用眼睛把小小的房间扫了一遍,像老大哥一样,满脸微笑地指着胡炜:“胡炜,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抗日战争时,你爸还领导过我爸呢!”
胡炜不置可否,她跟刘白沙不熟,对这些军队序列沿革之类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一句话也不多说。
刘白沙见她不说话,便指着房子及房子里面陈设,忿忿不平:“条件这么差,怎么住人哪!”
宋沂蒙听他说条件差,心里想,知道条件差啦?哪里比得上你们家的深宅大院?他耸耸肩膀不回答,只是在眉宇间表示出了十分的无奈。刘白沙气愤地说:“1955年的老中将,也属于开国元勋了,就给这种房子住,怎么也不反映反映,找军委,找中央!”
老中将是谁?那是咱爹!咱是啥?啥也不是?给咱这种房子够不错啦,上哪儿找中央去?中南海进得去吗?找了也白找!胡炜觉得刘白沙这人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就挂上了颜色。
宋沂蒙见妻子这模样,心想人家刘白沙这回也是好意,他怕妻子不给老朋友的面子,冷不防地会说出点难听的话来,就赶紧转移了话题:“白沙,你正好来了,我有件事请教你!”
胡炜不高兴,刘白沙没察觉出来,他禁不住连着偷看了胡炜好几眼,心里暗想,都说宋沂蒙这小子有艳福,这回见着了,没料到他媳妇竟如此艳丽。他正发怔间,听见宋沂蒙问他,便讪讪地说:
“说,啥事儿?”
宋沂蒙赶紧告诉他说自己已经分配到专卖外贸公司了,说了两遍,刘白沙注意力才集中过来,马上急切地说:“专卖外贸好啊!赶紧报到去!好事儿呀!”
胡炜的不满一阵风就刮过去了,她只觉得这个人个子大,脑袋大,脚丫子也大,像这样的人应当是那种心直口快的粗人,说了就说了,说完就算了。她隐约地察觉刘白沙在偷偷地看她,可她丝毫没有反感。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都喜欢人家说自己长得漂亮,别人多看自己几眼就多看几眼。
胡炜很想听听刘白沙对专卖外贸公司的看法,于是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刘白沙说:
“我们边副院长说,外贸公司里的人相当于旧社会的小职员,没多大出息!”刘白沙没想到这个漂亮女人居然如此天真,便开怀大笑:“去他的吧!你们领导是土八路,懂个屁!专卖外贸,懂吗?现在开放改革,经济大发展,专卖是创收大户,以后这行业不得了,什么没出息?出息大啦!”


后代 一(19)
在宋沂蒙的那帮老同学中间,刘白沙算地位最高的,胡炜很相信他的话,胡炜一听说出息大啦,满脸愁云顿时散开了。只见她绽露着春光地说:“真的呀?看,宋沂蒙傻到家啦!他懂什么懂!”
刘白沙受到表扬,不禁忘乎所以,他尽情地把目光在胡炜的脸上扫来扫去。他觉得胡炜嫁给宋沂蒙有点冤,宋沂蒙也太老实、太窝囊,就这样子,以后怎么能在复杂的官场上混?
刘白沙挖挖鼻孔,然后讥讽地说:“沂蒙,你当兵当糊涂啦?胡炜不懂,你怎么也啥都不懂呀?”刘白沙的一通儿贬,倒把胡炜说得心花怒放,她在外人的面前公开地贬宋沂蒙,外人当着她的面贬宋沂蒙,不知是啥心理,她很高兴。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怪,贬一贬丈夫反而觉得过瘾。
宋沂蒙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平白无故被刘白沙和胡炜两人挖苦了一阵,觉得好没意思,对于妻子的无礼,他无可奈何、没脾气,对于刘白沙的傲慢,他愤恨,也有着一点儿妒忌。他望望窗外,见天色渐晚,便言不由衷地问:“白沙,在这儿吃晚饭吧!”
刘白沙一拍沙发靠背,神色骤变:“噢!想起来了,今晚还有个会议,很重要,市长也要参加的,再不走就迟了!”说着他起身就走。
屋子很小,两步就到了院子里。树荫遮住了残阳,院子里略微有些昏暗,小黄花在草地里开了一大片,榆叶梅抽出了新的枝条,挡在用小石子砌成的小道上。这会儿,山脚下十分安静,只听得远处的“嘎嘎”鹊鸣。刘白沙边欣赏边感叹:“郊外的风景真好,空气也好,就是房子太差,没法儿住!”又提起房子的事,不知刘白沙到底是同情还是起哄嫁秧子。他的真实想法,别人很难判断出来。
院子外边的马路上,停了一辆桑塔那小汽车,司机见领导来了,忙打开车门。刘白沙故作姿态地干咳了一声,然后迅速钻进车厢,他把玻璃窗摇下来,向送他到路边的宋沂蒙夫妇频频摆手,大有首长专列启程的派头儿。车子向前开了一大截儿,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这次他只看见了胡炜,在黄昏里看见了胡炜娉婷的影子,心里不住地念叨:“妈的,这娘们儿真漂亮,真漂亮……”
送走了刘白沙,宋沂蒙心里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忘记了刚才挨贬的委屈,既然工作问题解决得不错,今后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这是当前最大的一件事。可是,宋沂蒙还是想提醒一下妻子,他关上门,悻悻地问:“你看出来啥了?”
别人对自己妻子有何居心,他也不会漠然置之,他想给妻子一个暗示。宋沂蒙早就跟胡炜说过刘白沙这小子见色忘义,有品行不端的倾向,他很愿意在听听胡炜贬完自己以后,再贬一回刘白沙,可胡炜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宋沂蒙见妻子不表态,便以为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既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那就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宋沂蒙觉得刘白沙这人没啥真本事,平时爱摆个官架子,也就是摆个样子唬人罢了。宋沂蒙见过他老子,他老子也爱摆个官架子,要是没点儿地位、没点儿权威,那派头儿还真拿不出来。
他老子当年就因为犯官僚主义,从七级降到八级,可现在还是那么一副架子,说话、走道儿都端着架子。现在,他是资格最老的一代人了,这习惯已经不大好改,看样子要端到八宝山去了。刘白沙小时候可不行,长得不行,说话跟放屁似的,没正经!哪里比得上他老爸!
胡炜没想这么多,在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太复杂的事儿。她忙着翻箱倒柜,想找件好点的衣服,准备丈夫到外贸专卖公司报到的时候穿。可她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子的衣服,只好懊恼地对丈夫说:“宋沂蒙,明天你可没得穿啊!小心人家看不起!”
家里只有这么一个箱子,一个柜子,穷翻个什么劲儿,再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除了军装还有啥?宋沂蒙任凭妻子在那儿翻,自己靠在床边儿,看一本新出版的小说。书里的内容有点儿刺激,看着看着,胸里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男人最敏感的器官也有点控制不住,这种现象好些日子没有了。人的精神负担解除了,就有时间看小说,还有情绪酝酿干别的事儿。
胡炜一边拨拉他,不让他好好看书,一边不满地说:“哎!明天你穿啥?”
宋沂蒙正看到热闹处,怕那本书掉下来记不清页码,于是斜着身子挡住胡炜的手,一边把已经看过的那一页折了一个角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穿啥、穿啥,我就穿军装,这就叫本色,懂吗?”
胡炜见宋沂蒙老看书,想故意气他一下:“哎!你觉得刘白沙这人怎么样?”宋沂蒙见胡炜忽然琢磨起刘白沙来,心想我问你,你偏不说;不问你,你倒说起来,他顿时提高了警惕,冷不丁地反问:“你说咋样?”
胡炜是故意问的,她知道丈夫很想听听她对刘白沙的看法,她偏不说,非得让丈夫着着急。她觉得男人们都是小心眼儿,一听自己的老婆议论别的男人就吃醋,越是这样,就越得气气他。胡炜努着嘴,调皮地说:“我看他肥头大耳的,活像个小地主!”
宋沂蒙一听原来如此,开心地笑了:“小地主什么样儿?小地主就得肥头大耳?怎么不是大地主?大地主才肥头大耳呢!”胡炜瞅着他看的那本书,一边瞅一边说:“那他倒底是不是小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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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0)
胡炜一个劲儿逼问,宋沂蒙暗自吃惊。女人的直觉为什么这么准确?刘白沙的爷爷就是一个小地主,也就是十几亩地,农忙的时候找几个帮工的那种。刘白沙小时候不只一次说过,他的爷爷是和穷人差不多的那种地主,一年吃两回饺子,十天吃一回白面,冬天烧不起炕,夏天买不起扇子,别人剥削不了自己,自己却剥削了别人。
宋沂蒙说:“刘白沙块头儿不小,说话的底气又粗,好象纯正的无产阶级出身,可跟他熟了,你会发现在他的身上也存在一股子乡气。他经常当着人挖鼻孔,与人聊天儿,聊着聊着就放开了屁。听老同学说,刘白沙这人十分小气,从不掏腰包请人吃饭,别人请他吃,他一上桌就抢先把两只鸡腿儿弄到自己的碗里存着。有一回在菜市场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要买八毛钱萝卜,人家找他两毛,他不干,非要人家找一块二。人家问他为什么,他非说给了人家两块钱。
宋沂蒙彻底把刘白沙贬了个够,可胡炜又不大感兴趣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宋沂蒙手中那本书上。宋沂蒙怕她抢,便把那本书藏在身后。他越是藏,胡炜越是感兴趣:“看什么书呐?”
胡炜一伸手,硬是把那本书抢过来,抢过就翻,刚翻了两页就嚷嚷起来:“好哇,你他妈的敢看黄书!没人管你,长本事啦?”宋沂蒙笑嘻嘻:“夫人,别冤枉好人,这是世界名著《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怎么算黄书呢?”
胡炜骄横地喊叫:“别跟我争,否则没有你的好处!”刚说完,她就笑了,她猛然碰到了丈夫发硬的地方,顿时脸色一片潮红。胡炜把那本书往沙发里一扔,把双臂缓慢地搭在丈夫的肩头,她把下巴颏儿顶在了丈夫的头上,鲜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双目迷迷蒙蒙的,她看着贴着半截儿花纸的墙,过了一会儿才对丈夫说:“厨房里的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唉!都是让刘白沙这东西搅和的!”
宋沂蒙不知从何处窜起一般火苗儿,他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把妻子用力抱住,去亲吻她的嘴唇。妻子饥渴地嘟囔着、呻吟着,一边咬住丈夫的舌头,一边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扣子。妻子雪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丈夫的眼前,丈夫发狂了,他把妻子抱得紧紧的,然后用全身力量把妻子举了起来,他放肆地喊了起来:“今晚啥都不吃了,就吃你!”
妻子“咯咯”笑着,把双腿像胶一样粘在丈夫身上,丈夫的头部埋在她赤裸、白嫩而有弹性的双乳里,顽皮地在她的双乳上蹭来蹭去。丈夫把妻子塞进被窝儿里,然后把全部灯光都打开,一边欣赏着妻子身体美妙的轮廓、娇羞可人的脸蛋,还有引逗着自己发狂、光滑柔腻的手臂,一边慢慢地脱光衣裳。妻子把丈夫拉了进去,两人禁不住的欢悦,痛快地喊叫了一阵,然后无声无息地融为一体。
这些天,他被不安情绪所笼罩,几乎变成了一个无能之辈,刚才他在酝酿情绪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行不行,现在他一身轻松。他终于恢复了男子汉的本能,那股积压了好些日子的火终于迸发了出来,团团地把妻子围住。这火越烧越大,他不给妻子喘息的机会,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两个人在爱的欲火中获得涅。
疯狂过后,两人互相拥抱着、抚摸着不肯松开。过了好久,胡炜不能入睡,她微张着眼睛,琢磨着未来的日子。沂蒙回来了,一个人的日子变成两个人的日子,以后无论吉凶,她也要维护好这个家,她属于丈夫生命的一部分,当然,丈夫也属于她的一部分,属于她的私有财产。8
宋沂蒙在专卖外贸总公司上班不久,一天,眼见到了下班的时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约她一块儿回家,可妻子说今晚值班回不去,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苍凉,今天晚上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了,他忍受不了香山脚下的寂寞,那里的夜晚有时乱得闹心,有时静得可怕。
宋沂蒙磨蹭了半天,见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收拾了东西,然后昏头昏脑地离开单位大门。
宋沂蒙刚刚出门,就觉得眼前一热,他发现草绿色的邮政信箱旁边立着一位惹人注目的中年女人。这女人个头儿虽不高,但身材匀称、亭亭玉立,上身穿鲜艳的米黄色西装上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眩目的纱巾,下身穿了条浅咖啡色直筒裤子,柔软的、带着曲线的长头发像瀑布一样地披洒在肩上,姿态十分优雅。
啊!菲菲!宋沂蒙觉得很意外,心里“扑扑”地直跳,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在他犯嘀咕的时候,陆菲菲向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陆菲菲洒脱、沉稳、端庄,带着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中年女性特有的大胆,内心隐藏着由于多年独身生活而形成的淡淡的冷默,嘴角上流露出坚毅和勇气,她渐渐地离宋沂蒙近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宋沂蒙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望着这个失掉了音讯多年,从那天老同学聚会以后,旧梦重现的初恋美人。
陆菲菲这次主动来找宋沂蒙,是经过一番痛苦思考的,她本来应该恨他、诅咒他。本来,她可以做大使夫人,可以嫁给一位蜚声中外的教授,她应该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可是她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独身妇女的行列。少女时代,她把爱几乎无界限地奉献给了一个男人,她曾经想忘记他,可是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做到,只是把那堆旺旺的火压了起来,变成小火苗儿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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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1)
她总是想在人海中寻找到宋沂蒙,把那始终保持的贞洁献给这个冤家!在她的心里,那女性最基本、最宝贵的东西,原本就属于宋沂蒙,为了这个发自梦中、精神和肉体的奉献,她等着、盼着、寻找着。现在那男人仿佛从天而降,她终于遇到了这个使她痛苦了多年的男人,她不会放过他,她要把爱的火烧起来,烧死这个害得她没有了青春的男人,她要他补偿,要梦里想的变成现实,哪怕就这么一次。
那男人惊讶慌张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她感到几分得意。就是要给你个出其不意,就是要吓着你,你这软弱害人的家伙!
陆菲菲想着,便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带着他离开专卖公司大门。
陆菲菲的大胆和她冷冷的、犀利的眼神,让宋沂蒙感到生疏,这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女孩儿吗?他被一位半生疏的漂亮女人挽着,在马路上走,心里很紧张,生怕被本单位的人发现,挺不自然地走了老远一截儿,脖子后头出了不少的汗。
陆菲菲却显得十分平静,她坦然地挽着宋沂蒙,挽着自己的爱人。
走着走着,宋沂蒙被她情绪的冲动所感染,渐渐适应,他发觉两人的步子渐渐变得协调合拍。这情形,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的身边好像仍然是那个有着圆圆的粉红脸庞,一双大眼睛多愁善感,鼻尖上时常冒着汗珠的女孩儿。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们从外地串联回来,街上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他们只好步行,从北京火车站一直走到阜成门,再经过魏公村那道长着灌木的土坡,走到了八大学院。他们不想回家,就这样在路上走,不知不觉又走回到动物园汽车总站。多么远的路,他们不疲劳,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几乎没有其他路人的晚上,走着走着……
已是夜半时分,人迹寥寥,在寒冷的北风中,他们爬上一辆空空的公共汽车,相拥着坐在后排座上。陆菲菲脸蛋儿冻得发紫,可宋沂蒙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还勇敢地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替陆菲菲披上,自己只穿了件开绽的旧绒衣。
就是在那一个夜晚,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后排座上,他吻了陆菲菲,还大胆伸手摸了她那鼓鼓的、像小馒头似的乳防。陆菲菲生气了,骂他轻浮,还流下了眼泪。女孩儿这一哭,把宋沂蒙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跑,女孩儿却把他死死拽住,三两下把衣襟解开,把他冰冷的双手都塞进去,让他尽情抚摸。女孩儿依然流着泪,嘴里却甜甜地说:“我是你的!”
从那晚,经过了初吻的宋沂蒙,嘴唇干涩,双手粗糙,他有一种脱胎换骨似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成年的男人了,他曾经发誓要保卫陆菲菲,因为她是他的人!
宋沂蒙不知道陆菲菲要拉着她走多远,没想到陆菲菲却把他带到一辆小汽车旁边,一手拉开车门儿,一手把他推了进去。这是一辆南斯拉夫红旗牌旧车,是大使馆淘汰下来的,副部长以上干部可以凭机关证明购买,价格也就三四千块钱。
车厢里铺着雪白的布靠垫,虽然空间窄小一些,但显得很温馨。陆菲菲熟练地把汽车发动起来,一直向顺义方向开去。陆菲菲的脸上泛起了赤潮,原本冷冷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她把汽车开得很快,但也很稳,可是宋沂蒙从她微微咬着的嘴唇上感觉到,她肯定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想到这儿,宋沂蒙不禁紧张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陆菲菲连看都不看宋沂蒙一眼,把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像飞一样。小汽车沿着新修没几年的京密路跑到了杨闸,这里有潮白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
宽宽的河面上被风漾起了一层层的水波,弯弯曲曲地延伸了好远。河水拍击着塌陷的河床,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有一只老羊领着一只小羊,低着头,嚼那河滩上的嫩草,黄雀唱着甜美的歌,在树丛中飞来飞去。
车子一头开下了河堤,不顾一切地扎进湿泥里。
陆菲菲死死地盯住了宋沂蒙的双眼:“你现在过得不错,是不是?”
陆菲菲的眼神像犀利的火舌,把宋沂蒙笼罩了起来。宋沂蒙无法面对这样的提问,低下头,极力躲闪。
“你还记得那些事儿吗?在南下的火车上……”
也是在那个冬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孩子纷纷爬上了火车,他们不知道这列车的终点站,只知道它会向南开,他们兴奋得不得了,因为大上海对他们这些初次远离家门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
火车“呼嗤呼嗤”走了好远,车厢里,两拨儿孩子忽然为了一个什么问题争论了起来,吵着吵着,就互相挨个儿查问起了家庭出身。宋沂蒙当然不在乎,他理直气壮地说:“革干!”
他身边一个瘦弱文静、一双眼睛惶惶恐恐的女孩儿低下了头,她的父亲是富农出身,解放后,在中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家庭属于黑五类。女孩儿不言不语从坐位上站起来,然后又不言不语地走到车厢门口。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见她,也许是在某一个无名的小站,她下了车。宋沂蒙发现她失踪了,心里很懊悔,那么一个文静可怜的女孩儿,当时,他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保护她,可惜他没有那个勇气。
火车停了无数次,每次停车都会涌上来许多孩子,车厢里满了,而且满得不能再满,尽管如此,那些操着不同方言的孩子们还是朝车上涌,在他们中间,有的是为了上静安寺去造陈丕显、曹荻秋的反,有的是为了寻找好八连,有的什么也不为。


后代 一(22)
奇怪的是,不知何时涌上一些大人,三四十岁了,也戴着红袖章,像模像样地挤在孩子堆儿里,还一包包抽着向日葵牌香烟,把孩子们熏得躲都没地儿躲。
夜晚,一列火车被分为若干节,载着许许多多名为点革命之火,实为到处游荡的红色子弟,静静地躺在从浦口到南京的驳轮上。车厢里的人们挤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有的爬到高高的行李架上睡觉,有的钻到坐位的底下,蜷缩着身子打呼噜。多数人没有位子,或者坐到地板上,或者干脆站立着。
陆菲菲紧靠着宋沂蒙,在肮脏的地板上坐着,火车摇摇晃晃,他们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昏昏欲睡,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无可奈何地熬着。大约快凌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陆菲菲终于熬不住了,她突然失去了支撑力,猛地一下倒向旁边的宋沂蒙。
毛绒绒,有些扎人的头发披散到宋沂蒙的脖子上,少女柔嫩的、微微散发着热气的脸庞碰到了他的耳朵。他很清醒,他偷偷看了看周围,猛然间一个老词儿“男女授受不亲”出现在脑海里。他连忙推开少女的脑袋,可就是这一“推”,竟然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女性的肌肤是那么香气逼人!除了母亲之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女人”,也是第一次距离女人那么近。
半睡半醒着的少女,似乎有意识地又一次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宋沂蒙不再推她,因为车厢里的人都在困睡,没有人注意这些。于是他也就一动不动,随意让她靠着。就这样,陆菲菲靠着宋沂蒙睡了大半夜,睡得那么香甜,嘴角上流溢着惬意的微笑。
直到天明了,火车拉响了汽笛,车厢里的人们又重新活跃起来,陆菲菲睁开了睡眼惺松的眼睛,望望一夜未眠,两目出现血丝的宋沂蒙,感动得流下泪水……
从这以后,陆菲菲变得兴奋异常,她不顾其他女孩子的白眼儿,一个劲儿地附在宋沂蒙的耳朵边上说东说西,红润的脸上,细小的茸毛湿漉漉的。那双细细的单眼皮、似流淌着清清河水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异样的情愫飞进了宋沂蒙的心窝。校园里最美丽出众、天使般的女孩儿可能爱上了自己,这个虽然有些早熟,但也并不十分成熟的男青年,意识到将要发生一种原本未预料的事情,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些,他首先想到是逃避。
火车走走停停,没有准钟点儿,好容易快到上海的时候,火车“咣当当”一阵响之后停住了,这又是一个晚上。车厢闪着微弱的灯光,广播喇叭里,男播音员用浑厚高亢的声音念着“两报一刊”社论,人们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宋沂蒙觉得心里很害怕,害怕他正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对陆菲菲说:“菲菲,我看我还是走吧!”
陆菲菲不理他,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是说:看你能上哪儿去?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陆菲菲的沉默,让宋沂蒙更加慌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个叔叔在这个县里武装部工作,我想去看看他……”
陆菲菲见他真的要走,不禁慌了神儿,骄傲的陆菲菲不想让他走,但在表面上却不想求他,略微迟疑地说:“真要走?那就走吧!”说着,就从军挎包里取出宋沂蒙托她保管的十块钱,一古脑儿塞了过去,手上的动作虽快,但眸子里却流露出极大的忧虑。
宋沂蒙接过这十块钱,身子“扑腾”一下,好像真的坠入那奇怪的深井里,心上乱糟糟的,乱糟糟的还有些甜蜜,他的耳边老是响起女孩儿一连串不满的声音:“走啊,你走啊!你走啊!”
宋沂蒙不想走了,女孩儿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乘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宋沂蒙受宠若惊,他被女孩儿的手握着,轻轻抚摸着,他发觉这双手是那么细小无力,女孩儿的那双手颤抖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大胆、柔弱的女孩儿陆菲菲。
女孩儿把手抽开,宋沂蒙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想打开看,但是被女孩儿制止住了。
直到夜深,他才被允许打开纸条。灯光很暗,他看不清楚,只好用心使劲去看。车厢里的人们都东倒西歪地睡了,女孩儿依然大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纸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今天的我,是你应当了解但又不去了解的我……
一连串的删节号,具有无穷魅力的删节号,从此把宋沂蒙和陆菲菲这两个青春萌动而又纯真的少男少女联系在了一起。
陆菲菲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她看着面前的宋沂蒙,想想自己,心里好一阵酸楚。如今,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眼角有了一些皱纹,宋沂蒙的鬓角上,还增添了不少的白发。
陆菲菲感慨地说:“咱们是从一个特殊年代走出来的人,心里深深地烙上了历史的印记。这烙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宋沂蒙的无语使陆菲菲感到愤慨,她走下车,先是一把把宋沂蒙拽下车,然后顺手拣起一块大石头,“扑咚”一声扔到河水里,水溅到车上,也溅了宋沂蒙一身。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水珠,此时的他,真的清醒了。眼前活生生的事实告诉他,一个当年恋着他的女孩儿,经过二十多年,仍然苦苦地恋着他。那女孩儿为了刻骨铭心的初恋,竟然牺牲了整整一个青年时代和大半个中年时代。


后代 一(23)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感情冲动,缓缓地走到陆菲菲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的身子扳正。生疏感完全消失,时光仿佛倒转,那从前的已经熄灭了的火又重新燃起,两个人脸对脸凝视着,良久,宋沂蒙感到积年的愧疚和思念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他忍不住高声喊:“这么多年,你这是为什么呀?”
“你问我,问我?我……”陆菲菲失声痛哭。
宋沂蒙发自肺腑地说:“你不应当残酷地折磨自己,你应该找一个好人过日子的,你应当忘记我,我算什么东西啊!”
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哭得更伤心,一点节制也没有,在宋沂蒙面前,她不再是风度不凡的女外交官,她又变回了从前爱哭的女孩儿。陆菲菲只是哭,不回答他的问题,还用多问吗?宋沂蒙不能控制自己,他一阵强烈冲动,把陆菲菲拥抱在自己胸前,就像当初一样,只是还不敢抱得太紧。
陆菲菲忘却了对方已经是成家多年的男人,她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她有着太多的幽怨,有着千般苦楚,有着缠绵的回忆,有着二十多年的爱恋。
潮白河上游开了闸,河水涨了起来,漫上了河滩,淹没了两个人的脚。两人心里的创伤复发,流下来浓浓的血液,血液让火烧得越来越旺,这火烧遍了宋沂蒙的全身。他被胸前柔软而熟悉的女性身体所融化,感到身边的陆菲菲仍然是当年那个楚楚可人的女孩儿,一个让他思念了二十多年、亏欠了人家许许多多的女孩儿,他也忘我地放纵起来,用最大的力气紧紧地搂着陆菲菲。
在他的怀抱里,陆菲菲流着泪,不住地啜泣。
她穿了件薄薄的衣服,凸现出成熟的身体,她的肌肤只是比当年增加了几分弹性,她的身上烫得怕人,不停地发颤,散发着像从前一样细腻而奇妙的气息。她把胸脯紧贴着宋沂蒙,一起一伏地轻轻喘着,用心去寻找当年的感觉。她把嘴唇微微张开,展开了一个单身女人二十多年的饥渴。急盼着被对方吸吮。往昔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势必更炽更烈,宋沂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开始吻她的柔软温润的嘴唇,吻她的粉红色的细嫩的脸颊。后来,竟放肆地扯掉了白纱巾,解开了她的领口,发疯似地吻她富有诱惑力的、高高隆起的胸脯。
陆菲菲毫无抵御地任凭宋沂蒙抚弄,在她的心里只有那永不消逝的概念:我是你的!
宋沂蒙觉得此时的他,像一条脖子上戴着项圈、发了情的公狗,他感情过剩,他要寻找机会进行发泄,这性欲的冲动,是纯粹的爱情,还是纯粹的肉欲?
从外地回到北京后,他们看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陆菲菲的父母被外交部造反派召回国内,戴上历史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三顶大帽子批斗。宋沂蒙的父亲也被勒令靠边儿站,两个人家里整天都是乱哄哄的,无时不存在着危机。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他们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们再也不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他们很怕进学校的大门,担心有一天也会被揪斗。
在学校呆着没意思,家里又没地方呆,于是他们只好跑到街上,跑到小公园里,在偌大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他们就从早说到晚,没完没了,共同的遭遇让两个孩子更加心贴心。
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被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复课闹革命”以后,每当他们走在校园的时候总会发觉,身后有许多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
于是,他俩连复课闹革命都没法儿闹了,只好继续在大街上游荡,成了飘泊在外的“孤儿”。他们挨在一块儿,在紫竹院北边的小河里钓小鱼,在北海汉白玉石栏杆旁边读陀思陀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在月坛松荫下听麻雀们吵架的声音。他们俩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的荒草丛里,小声合唱着心爱的《长征组歌》。
宋沂蒙发了疯似地给陆菲菲写诗,一首首的诗把女孩儿感动得又流了好多泪。爱情对宋沂蒙来说,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初恋,让他感受到做人的最大乐趣,他大发诗兴,写出了一首又一首情诗送给陆菲菲。陆菲菲一笔一笔地把宋沂蒙的诗作抄写在心爱的小本本上,很快就集成一册。小小诗集成了陆菲菲所拥有的一笔财富。
冬天,在一座秃秃的、只长着几根枯草的山坡上,宋沂蒙焦急地等着菲菲,好不容易才把菲菲等来了。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陆菲菲就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宋沂蒙惊慌失措地问她:
“咋啦?咋啦?”陆菲菲只是没完没了的哭。宋沂蒙更急了:“你再不说,我就从这山头跳下去!”
陆菲菲抽泣着告诉宋沂蒙说:“我妈妈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说完,陆菲菲就扑倒在宋沂蒙的怀里。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这帮造反派真不是东西!我发誓一定要找人砸了他们的司令部!”
陆菲菲把他的嘴巴捂上,感激地望着宋沂蒙说:“够了,这就够了,有你对我好,我什么也不怕!”宋沂蒙一下子把菲菲冻僵了的小手捂在胸口上,直到捂热了,捂出了汗。他暖融融地望着陆菲菲,菲菲也泪花花地望着他:“你真好!”
也就是在那一晚,菲菲让宋沂蒙吻了一个够,把他的舌头都弄痛了。菲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上,不停地喃喃低语:“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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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4)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突然想起霍桑的不朽名著《红字》,想起海丝特那不幸的遭遇,这使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菲菲是那样美丽、那样纯真,而他却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吻,他肆无忌惮地垄断着这个美丽出众的小女人,这是不是一种诱骗?他不敢回答自己。只是更加深深的亲吻着怀中的女孩,好象要吻进她的心里。
宋沂蒙心中有事,菲菲也略有所觉,但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觉得自己弱,什么都弱,假若没有宋沂蒙,她要变成薄薄的一张瀑布,被严冬冻成半冰不冰的,勉勉强强地流啊流,不知流到何时,不知流到何处才算是个头!
在黑夜中,宋沂蒙正用忧郁的眼神儿望着她,那是个多么专注、多么倾心的男人,一个能把全部血液都献给她的男人,有了这样的男人,她什么都有了!
菲菲被宋沂蒙的眼神儿所感染,她咬咬嘴唇,鲜红的嘴唇一咬,立刻晕散成粉嫩粉嫩的颜色,如同天工开物般的诱惑。这是她从小形成的习惯,也就是这个细小的动作曾经让不少的男孩儿痴迷。接着,她不知不觉把凉冰冰的双手直塞进了宋沂蒙的袖管儿里。
宋沂蒙觉得菲菲的双手像冰棍儿,把他的五脏六腹都搅乱了,菲菲的手越伸越深,差点儿就碰到他的胳肢窝儿,菲菲舒舒服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眯缝上双眼,脸上透着期盼。
宋沂蒙动也不敢动,让菲菲的手暖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然是《红字》的影子:
这传说实在阴惨,只有一点比阴影还要幽暗的永恒光斑稍微给人宽慰:“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
夜已深,街上车辆寥寥无几,附近的高音喇叭都歇了,周围一片死寂。土坡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的,几棵枯草动也不动,连只小虫子都没有,没有谁陪伴他们。他们依偎得很紧,双脚都冻麻了,只好用相互的体温感染鼓励着对方,在漆黑的夜晚,除了对方朦朦胧胧的脸和亮晶晶的眼晴,什么也看不见。
宋沂蒙想的,陆菲菲全然不知,她只是默默地在他怀里躺着,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团,这昏沉沉的夜太凝重,给人无尽的压力。她伸出手来,似乎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了,她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手已经失去,于是她去摸宋沂蒙的下巴,发现他下巴上长了不少略微有点扎人的胡子,什么时候长的?从何时起他成了一个大人?她摸了又摸,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手的存在,也感受到她真正有了爱人,她开心地笑起来。
月光,从云层中掠了出来,菲菲眼光一亮,她看见不远处有一间破旧不堪的民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马路边上,一盏灰暗不明的小灯在那破房的窗前一闪一闪,那是古代诗人讴歌的茅屋,那是乡间鹰鹫修筑的巢穴,那是梦里千呼百唤的归宿。民房有顶有墙,也有小小的窗子,这就足够了,陆菲菲的眼眶湿了,那片水洼变得五光十色、含情脉脉、迷蒙而动人,她一边摸着宋沂蒙细毛绒绒的胡子,一边指着那间破房子动情地说:
“花胡子,假如我们今后有这么一间小屋,该多好!”
宋沂蒙也看见了那间小屋,菲菲的目光和那间小屋让他一下子联想起许多,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要声泪俱下,他不禁把菲菲搂得很紧,他担心菲菲要真的飞走,如果菲菲飞走了,他不知将会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人家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宋沂蒙把手松开了些,充满歉意地笑了。一对“孤儿”充满了对将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两个孩子的真情并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祝福。菲菲的爸爸一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与宋某的儿子有那么一回事儿,而且还准备一块儿返乡插队,便气不打一处来,表示坚决反对,宋沂蒙的父亲干脆禁止儿子与陆家的闺女来往,他严厉地对儿子说:“你要是再同这个姓陆的女孩子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父亲的威严让宋沂蒙退缩了,他想反抗,但觉得气力不足,心里始终乱七八糟的。那几天,学校里低年级的小孩儿,每天围在宿舍楼下念毛主席语录,还一遍接一遍地高喊着宋沂蒙的名字,用这种方式动员他响应伟大领袖上山下乡的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这压力太大。后来,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自己主动到学校表态,说要回乡插队落户。
陆菲菲比宋沂蒙强,她跟父亲顶了嘴,然后把家门一摔,流着泪跑到宋沂蒙的家里,可是宋沂蒙却被父母关起来不让她见面。她拼命打门,手都打破了,父母就是不开门,她没有法子,最后只好离开,一连两星期没有与宋沂蒙见面,宋沂蒙也没来找她。菲菲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在突出其来变故的面前,她显得无助、无奈,她在惶惶不安之中度过了两星期。就在这最后的两星期里,宋沂蒙单独办妥了户口迁移手续。
离开北京的时候,菲菲和一大群同学去送他,两人一见面都哭了,菲菲哭得很伤心,鼻涕和泪水冻凝在一起。这凄惨的场面感动了许多女同学,大家都跟着哭。
北京站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寒风吹着红旗和大横幅“呼啦啦”地响,人声喧闹、喇叭声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声中,有热情激昂的欢呼,也有悲切的生死离别。
宋沂蒙回了山东德州老家,两个无助的青年男女就这样各奔东西,从1966年10月到1968年12月,两年零两个月的初恋,稀里糊涂地结束。不久,陆菲菲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插队,在边境地带的虎林县呆了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时的宋沂蒙已经是解放军军官,而且和胡炜结了婚。


后代 一(25)
四年大学生活结束以后,陆菲菲被分配在外交部工作,不久就到国外使馆任职,当她感到各方面都稳定了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除了学习和工作,每当她闲暇的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想起那少女时代的爱人、才华横溢的“马雅柯夫斯基”,那是她爱情生活中惟一的男人,惟一使她感到莫大缺憾的男人。
她终于盼到了和他见面的这一天,她决心把自己的一切无偿地奉献给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做了一回完全的女人。
宋沂蒙把她抱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门。
陆菲菲的衣领自然敞开,胸部渐渐显露了出来,一对显得依然青春的乳防起起伏伏,她的双眼紧闭,她的身体像团棉花,毫无支撑、毫无掩饰之力,等待着……
宋沂蒙当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恍惚间他迟疑了,忽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胡炜的影子,纯真、泼辣、充满温暖的妻子,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内心,使他松开了陆菲菲,无力地靠在车厢上。
陆菲菲仍然动情地靠着他,他没有推开陆菲菲,他随意地让她瘫软在自己的身上。他抚摸着陆菲菲柔软、散乱的长头发,这使他回忆起当年那个梳着两条不短不长辫子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止一次把辫子散开,弄得蓬蓬松松的,对他柔声柔气地说:“看着,我好看吗?”
“唉!”宋沂蒙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陆菲菲一下子睁开眼望着他,眸子里充满了诧异。其实,陆菲菲也十分了解此时他复杂的心情,此时,她只是想回顾过去的时光,发泄二十多年来所积攒的恩恩怨怨,只是希望宋沂蒙在这片刻里是属于自己的宋沂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曾经做过多少美妙的梦,苦苦等了多少年……
宋沂蒙的临阵怯懦,使得陆菲菲心里的欲火也有所熄落,她明白,岁月和经历在两人中间产生了陌生,生活中的差异也让他们有不一样的感受。
她坐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拾起了白纱巾,然后又替宋沂蒙系好衣领,就像二十多年前。这熟悉的动作,让宋沂蒙感慨非常,他又一次激动地把陆菲菲抱住。陆菲菲顺从地伏在宋沂蒙的胸前,黑黑的动人的双眼里又淌下一串儿长长的泪水。
过了不一会儿,他们的身体缓缓地分开,然后坐进车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南斯拉夫红旗车喘着粗气,从烂泥里挣脱出来,离开了潮白河,离开这个幽怨深深的地方。
河水涌上了河堤,淹没了一排排白杨,一群小鱼,从潮白河的上游被冲了下来,逆着水波,悠闲地游来游去,有几条个头儿大点的,同时跳起老高,扬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儿。岸上的石头滚了下去,鱼儿被吓得四处乱跑,水面上一下子像飞起了无数支箭。
到了东直门无轨电车站,汽车猛地停在马路边儿上,陆菲菲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下去!”
宋沂蒙觉得自己像一头被驱赶的动物,昏头昏脑地下了车。他呆呆地站着,心里“怦怦”跳,他等着陆菲菲把车开走。汽车没动,过了好久,一扇车窗缓缓地打开,“哎,拿着!”宋沂蒙正在迟疑间,只见陆菲菲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把油门一踩,汽车冒着烟儿“嘟嘟”地开走了。
那车窗仍旧敞开着,宋沂蒙望着白纱巾飘飘渺渺地逝去。
南斯拉夫红旗车不见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写着陆菲菲在国内和国外的通信地址。那纸条十分沉重,他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当年,菲菲也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儿,现在,菲菲又递给他一张纸条儿,这纸条儿预示着可能有一桩感情生活重新开始,他似乎又要不由自主地向那条路上走,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结果,但他知道那条路是一团迷雾,走下去爬都爬不出来。他不禁把那纸条揉成一团,附近就有一个垃圾箱,他想把纸团扔掉。
白纱巾飘飘的,把他团团围住,他根本不想挣脱,那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是一股风,把二十多年并未磨灭的感情吹得变成了火花,火花闪烁着,极欲重新燃烧,有如死灰复燃。
白纱巾战胜了,他思前想后,暗暗长嘘,终于还是重新又把纸条揣在口袋里,这情形和当年在火车上的那一幕如此相似,令他惊愕。
9
宋沂蒙被任命为总公司综合处的副处长,这个处是比较重要的部门,负责文秘、调研、党政工团,还有行政、后勤保障,管得挺宽。全处共有八个人,其中两位正副处长,二个副处级调研员,三个正科级科员,只有一个年轻干部,还是总公司机关重点培养的后备人员。
宋沂蒙分管机关的政治思想工作,他踌躇满志,重新找到了扬帆起航的感觉,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
北京的夏季越来越早,刚过了六月,人们就感觉热得受不了。那几天事情不多,机关里有的人开着电风扇,在办公室坐着喝水,喝了一大缸子又一大缸子,喝得直打嗝儿。有的翻来复去地看报纸,一张报纸看大半天。宋沂蒙也在看报纸,看来看去看烦了。木头椅子生硬,坐得时间太久,宋沂蒙觉得屁股硌得难受。
好不容易有一个公司员工来找宋沂蒙谈事情,这人发现小偷拿走了他两包大前门,从头到尾说了四五十分钟,宋沂蒙开始还耐心地听,听着听着就坐立不安起来,原来他喝水喝得太多,憋了一大泡尿。那员工终于谈完了,宋沂蒙慌忙往厕所里跑,等他跑到厕所门口,抬头看见外边挂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清扫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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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6)
宋沂蒙急得直转悠,又不敢出声,他想还是在戈壁滩上好,万里无人烟,根本没有厕所这一概念,尿尿拉屎随便,谁管你!在大公司里,厕所竟是一道鬼门关。这时,从厕所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的女清洁工,宋沂蒙让过清洁工,迅速钻进厕所,在与清洁工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诅咒:“该死!非得上班时候打扫厕所,让人在外边等着。”诅咒过了,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骤然想起,那清洁工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厕所门上有块玻璃窗,宋沂蒙把手洗干净,脸正好对着那扇窗,在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他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手上沾着水,湿乎乎地抹在头上,好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油。他的皮肤白,大西北高原的紫外线也没有把他变成黑汉子;他的头发很粗,又浓又密;他的眉毛很浓,两条眉毛紧锁在一起,好像总是在深沉地思考什么;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有神,像是要把一切看透。
宋沂蒙欣赏罢窗玻璃里的自己,又想起那女清洁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赶忙离开厕所。在楼道里,他东张西望就是看不见那女清洁工的影子。他心里没着落似地往办公室里走去。
他碰见一个正在用大拖把擦地的男清洁工,犹豫了一会儿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人是谁?”这男清洁工听见他在问话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满脸流露出巴结的笑:“宋处长,您问刚才打扫男厕所的?那是龙桂华,昨天刚来的!”
宋沂蒙一听是龙桂华,心里立刻后悔起来,原来龙桂华也在这个公司当勤杂工,怎么会是这么巧?他宋沂蒙一辈子没诅咒过什么人,可是刚上班不久就得罪了人,而且是他在学生时代很崇拜的龙桂华。他想找龙桂华道歉,可是找遍了公司大楼也没发现那熟悉的身影。
龙桂华看见了宋沂蒙,也听见了宋沂蒙说的那句难听的话,该死,她父亲该死,母亲该死,女儿该死,现在轮到她该死了,她恨不得把胸前的那朵半只莲揪下来扔到茅坑儿里,她现在有什么资格佩戴这朵半只莲?她离开“二泡”以后,这日子越过越惨,连当个收入比较稳定的清洁工,还是由于女儿失踪换来的,可不是该死?
朱小红失踪以后,医院领导的心里直犯嘀咕,朱小红的失踪,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院方无法逃脱责任,如果朱小红的家长追究起来,一定会很麻烦的,于是他们为了安抚龙桂华,特地疏通有关部门,安排她来总公司办公大楼当勤杂工。
龙桂华上班头一天,在公司大楼门前打扫卫生。那天天气又闷又热,她只扫了一会儿,就感到透不过气来,身上出了不少的汗。公司员工陆续来上班了,人们也都觉得热,有的不停地用手中的报纸当作扇子扇,有的边走路边望着天上,盼望着下一场凉爽的雨。
龙桂华扫着扫着,上衣也湿了一大块。她实在热得无法忍受,于是就凭空想象,像古人望梅止渴。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雪人,雪人在幻想中出现,渐渐膨胀,冒着阵阵冰凉的雾气,她吻着那酷暑里的冰凉,心里愉快极了。雪人的影子让她有了希望,她的身上虽然大汗淋漓,心里却仍有着一丝冰凉。
龙桂华把楼前的小广场打扫干净了,就去打扫街道,扫帚扬起了灰尘,一个女人捂着嘴巴,拉着身边的男人惊慌地躲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什么。龙桂华抬头一看,原来那男人,就是曾经在刘白沙家里遇见过的宋沂蒙,胡继生的女婿。那站他的身边这个穿军装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就是胡继生的女儿。
夫妻俩光顾了躲避尘土,谁也没有留意到那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可是龙桂华却看见了胡炜脸上的不悦。龙桂华心里一阵强烈的不平衡,一点点尘土竟让这女军人如此大惊小怪,真是将军的女儿……
龙桂华转身走进办公大楼,她问一个刚下岗的门卫:“门外那个男的是谁?”门卫告诉她:“大姐,他是刚从部队转业的宋副处长,总公司综合处的。”这时,龙桂华才明白,胡继生的女婿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她觉得这世界实在太小,这些日子绕来绕去,老碰到宋沂蒙,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在围着胡家的人转,当年胡继生领导父亲,现在胡继生的女婿又来领导她……
龙桂华白天在专卖外贸公司当清洁工挣钱,晚上就集中精力去寻找女儿。她的身边不能没有女儿,她把女儿从一丁点儿大抚养大,在女儿身上有她的心血,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一定要去寻找自己的女儿。
医院的领导也很着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无缘无故失踪了,在医院还是头一次,于是就派出好几拨儿人去找。龙桂华和医院的人几乎找遍了全北京城,也不见朱小红的踪影,最后只好到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负责接待的警察同志态度很好,在册子上登了记,还不住地安慰他们,请他们不要着急。先回去等消息。
一连等了个把月,一点信儿也没有,这个小冤家!龙桂华见不到女儿,几乎都要疯了。这时候她谁也不相信,她开始埋怨所有的人,咒骂所有的人,甚至以为是这些人把女儿害了,又来欺骗她。
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一个庞大的火球,滚遍了整个城市,房子、树木和街道都燃起了大火。女儿的身上也着了火,烧了她的头发和眉毛,脸烧焦了,身体扭曲着变了形,女儿哭喊着,要妈妈救她。


后代 一(27)
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除了好打扮、有些懒惰之外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女儿是个自小就没有父爱的女孩子,她在不懂事的时候就经受了人生巨大的变故,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女儿很早就形成了软弱的性格,稍稍有点风波就会把她摧倒。
她想女儿一定是被那个坏蛋拐走了,她后悔没有及时向公安局报案。报案的事,她确实想过来着,可是女儿死活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叫她告谁去啊?她后悔那天睡了一小会儿,就在这一小会儿里,她失去了女儿。
龙桂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满世界寻找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只好盲目去寻找,就像在茫茫沙漠里去寻找一颗小小的钉子。她每天都充满了希望,女儿的影子闪了一次又一次,熄灭了一次又一次。
龙桂华问过女儿所有的同事和同学,去过几乎所有的公园,去过地下旅馆,去过火车站,也去过一般女人不便去的地方,可是仍没有发现女儿的丝毫踪迹。
龙桂华慌慌张张地走在大街小巷,她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路线,街上的人们都熟悉了这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不知道应该到哪条路上去找,她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只凭着直觉漫无目的地走。她的身子佝偻了,矮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她每天吃不下多少粮食,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一场雨下过,街上的泥泞还没干,火一样的太阳重新升起来,把大地烤得滚烫,到了晚上才稍微有些凉意。干巴巴的凉意让人不适应,让人难受,让人心慌。
街灯渐渐地暗了,她依在电线杆旁边,任凭洒水车喷洒出来的水打湿了衣裳。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默默地数着每一辆开着雪亮大灯的汽车。
一天,朱小红突然回来,说是回家拿几件衣服。龙桂华见了女儿又惊又喜,惊喜之中怀着极大不安和困惑。拿衣服做什么?难道女儿还是要离她而去?她慌恐着不敢多说话,迟疑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妈有什么错处?你说呀,闺女!”“你没有错,我错了!”“为什么还要走?”“别问了,妈……”
女儿的声音冷冷的,女儿的目光呆滞而无神,嘴唇干燥得起了些小渣子,她说话的语调像是死了一条心。
龙桂华想起母亲被带走的那一天,满屋子都是戴枪的警察,母亲的脸灰暗无色,那双茫然若失的眼睛里露出对一群女儿的牵挂。她不敢去碰母亲的手,那上面的手铐生硬冰凉,她以为那上面带着杀人的电。
龙桂华觉得此时的自己也和母亲一样,她被女儿的冷漠驱赶,被女儿的固执牢牢铐住,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生平头一次有了为女人的不安,在泪水里尝试到了做母亲的滋味。
女儿默默地,不说话,拿着几件常用的衣服,咬着嘴唇走了。
女儿走了,龙桂华毫无回天之力,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拿起自己惟一的咔叽布外套儿追了上去。“闺女,把这个带上……”女儿不理她,连头也不回。她累了,她的精力被女儿耗光了,双腿软绵绵的,哪里追得上女儿,女儿跑得像风一样的快。
龙桂华听说女儿又回医院上班了,决定每天下班的时候到医院门口等女儿。
她终于等到了女儿,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女儿乘坐公共汽车,只往前走了两站距离,就来到一座红砖居民楼。楼前有个小小、窄窄的花坛。龙桂华跟着女儿,发现女儿进了四一七号单元房。龙桂华清楚地看见,为女儿开门的是一个留着乱蓬蓬长发的男青年。
这男青年,穿着件宽大的长衣和一条瘦得紧贴骨头的牛仔裤。这人瘦得出奇,脸色发青,是一个十足的肺痨型体格。
龙桂华背后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眼前一阵发黑,“扑通”一下就摔倒在楼梯上。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她躺在木床上,女儿温顺地伏在自己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女儿突然间是那么憔悴,面颊都陷了下去,两串长长的泪水挂在脸上,眉毛湿湿的,显得十分疏松,眼窝儿周围一片浮肿。
女儿十分可怜,她的命也苦。
龙桂华长长地叹口气,她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她浑身无力,坐也坐不起来,只好慢慢地把粗糙的手掌伸开。女儿仔细看了又看,觉得那手很熟悉很亲切,但不明白什么意思。龙桂华举起了那双手,想表达的很多,她想说这双手里有着母女俩二十年的辛酸,有今后生活的期望。
女儿仍然慌慌的,双眼不停地望着窗外。那里有棵枣树,她小时候最爱吃这树上的枣子,那枣子很甜。女儿清晰地看见树上有条毛毛虫在爬,秋天里的小虫子已没有害处,因为它的生命不长久,它不会冬眠,只能选择死亡,对于迷人的秋色来说,它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其中也包括它的死。
“你要跟着他吗?”龙桂华迟疑了好久才吐出这句话,说完了就努力睁大了眼晴看着女儿,到现在,她还存有微微的一线希望,希望女儿明白那双手的含义,翻然悔悟,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女儿没有悔悟,那双手的影子仅仅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两下就飘到远处。她何尝不愿意回家,但她已经陷入了泥潭,而且陷得很深,妈妈拉不出来,谁也拉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树上的小毛毛虫,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她,她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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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8)
“嗯!”女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女儿的回答口气很坚定,可是她稚气的目光依然还是那么涣散,她回答完了,然后就咬着嘴唇望着妈妈。
龙桂华的眼前一片漆黑,把头歪倒在一侧。
她再一次醒来,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摸来摸去,只抓到了那件咔叽布外套儿,女儿已经不在身边。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家具都是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台老式座钟陪着她,这座钟是龙家从四川搬来北京的时候带来的。妈很喜爱这座钟,每天都要把它擦拭几遍,擦完了就伏在上边仔仔细细地听。座钟“滴滴哒哒”地响,表针一下一下,一格儿一格儿地移动,时间就这么无情地流逝了。
在钟的背后,她隐隐约约地又看见了母亲。龙桂华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起那件咔叽布外套儿,从上面扯下那朵永远戴在身上的半只莲,用嘴吹去了沾在上边的尘灰,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钟的前面。
朱小红含着泪水离开了妈妈,回到那座红砖楼房。张庚正在鼓捣一台短波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朱小红拿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他抬起头扫了朱小红一眼,见她的脸上沾着泪痕,于是冷冷地一笑,又低下头鼓捣收音机:“回来啦?”
张庚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声音轻轻地在布满尘灰的墙上碰来碰去,只有万分之一秒就消失了。他随随便便地问了一声,也不问一问小红妈妈的病情,好像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在他鼓捣收音机的时候,连已经被他占有了的朱小红也是多余的。在他看来,这所房子是他的,朱小红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想使用的时候都是多余的。
“工资呢?”张庚突然烦了,于是把收音机扔在一边儿,冷漠地说。
朱小红听了这话,背后发冷,她觉得面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深山里贪婪的野狼,那狼瘦得皮包骨头,已经不会咬人,只有用嘴吸吮女人身上不多的血。朱小红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她害怕这个和自己睡觉的男人,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上帝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没有等张庚说第二遍,朱小红就把兜里的钱全都取出来,怯生生地放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又开始鼓捣收音机。收音机里响起了音乐,悠扬动听,是什么曲子,朱小红没听过,也听不懂。
这是一套两居室,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地上铺了两条褥子,放了两条被子,一盏小台灯放在枕头旁边,锅碗瓢盆儿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
张庚说过,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不太出名的画家,在张庚很小的时候,他爸就和他妈离了婚,后来又偷渡去了香港,单单给他留下这套房子。
他继承了他老子的艺术细胞,不会别的,只会画画儿,可是他画的画儿别人都看不明白,毕加索不毕加索,达·芬奇不达·芬奇,几根线条、几个方块用麻绳一捆,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没一个能看明白的!
自从踩了她的后脚跟儿以后,张庚就把她看透了,这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子,除了上班、看电影之外什么都不懂,可她长得实在好看。朱小红的身材不高,身子柔柔的,手也是柔柔的,就像面人儿。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普通人家娇生惯养,软绵绵的那种。
那天,朱小红怀着忐忑不安给张庚检查身体,张庚见她不放心,便死乞白赖地跟朱小红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说到自己的家世,让人觉得那么可怜;说到自己的才华,让人那么崇敬;说到自己的爱慕,让人羞臊脸红。
后来,张庚拿出了自己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若干线条,朦朦胧胧的像是两个裸体女人面对面抱在一起,女人的屁股圆圆的,地下拖着云朵般的衫裙。朱小红说看不懂,羞臊地扭过脸,可是那意识却稀里糊涂地领悟到了一大半儿。
张庚把那张画儿塞到她面前,半正经不正经地说:“快看哪!不看就没了,这是人的真情历练,有啥不好意思?”
不由得她不看,朱小红只好又扫了一眼,看完了脸颊绯红。张庚把画儿藏了起来,又拿起吉它琴,弹起了一支深情的歌曲,他唱得动情,情绪中带着忧伤。
朱小红听了觉得很稀奇,就静静地听。小说里说俗了的东西,女孩子听了不但不乏味,反而感到十分动听。
张庚从女孩子的眼神儿里发现她的见识极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完全分辨不出。他试着碰女孩子的手,那女孩子居然一动不动,前后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女孩子不怕了,安静了,不拒绝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征服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会那么容易,原来,她不只是矜持,还有虚荣和无知。
朱小红被说得晕呼呼的,女人刹那间的发晕,对于居心不良的男人来说是难得的,那男人就动手了,他去摸女孩子的下巴,然后去碰女孩子的胸脯,女孩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只是脸涨得通红。
朱小红竟然那么顺从,这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接着,那男人开始总攻,一般女人到这种时刻常常会猛烈地反抗,那男人有这种思想准备,显得有些犹豫。可朱小红却很配合,当她的上衣领儿被解开的时候,竟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男人不再迟疑,毫不留情地撕扯,尽情地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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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29)
小女人在他的下边,虽然有些慌张,可她的嘴唇饥渴般地张着,颈上的粉红的筋条抖动着,她还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动作十分合谐。
其实,此时的朱小红沉浸在一场电影里,她猛地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幻觉中,朱小红仿佛来到一座哥特式的建筑,那是一座古老的教堂,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把彩色的玻璃窗震碎。安东尼神甫伏在她的身边,呼着粗气对她说:“主把天上的凡尔娜赐给我,我要与凡尔娜共度余生……”
朱小红觉得自己就是来自天上的凡尔娜。教堂的钟敲了最后三下,神甫抱着她来到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一群美丽女郎披着透明的薄纱舞蹈。神甫取出一袋金币,向美女们洒去,空中满是耀眼的金色花瓣儿。
神甫把其中一枚金币郑重地交给她,然后俯下身吻她,长长的花白胡须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坐榻上,她的衣服被一件件剥光,神甫还在说:“主把你赐给我,赐给我……”
朱小红在神甫的怀抱里,迷迷糊糊想起,就是在这被花簇盖着的坐榻上,斯蒂芬妮律师也同样为了主的愿望献身,她不是向安东尼神甫献身,而是把洁白似玉的身体献给了至高无上的主。朱小红觉得她也是在向主献身,虽然她不是教徒,连一页《圣经》都没读过。
朱小红从晕晕乎乎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发现已经真的被人占有,她不可遏止地呻吟了一声。那男人用一只枯瘦的胳臂把她抱紧,然后把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嘴里,顿时,朱小红的脸上变了颜色,煞白煞白的很吓人,随即昏厥了过去。
教堂外头下了雨,雨从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上飘了进来。
音乐声中,又一群裸体的男人举着盛满水果的银质托盘缓缓走了进来。长桌上放着葡萄、柠檬和香槟酒。那些男人身上长着褐色的长毛,围坐在她的身边,开始喂她葡萄,开始摸她。教堂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赐给他们,这些可怜的男人,阿门!”
在这些可怜的男人拥抱中,她吃完了这人生最后晚餐……
朱小红半被动、半主动地成为张庚的人,在一阵昏迷之后,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在事实面前,她发觉自己是那么不情愿。她全身酸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肉搏,她被一个粗野的男人好揍了一顿,到处都是伤疤,伤疤上沾了不少这男人的唾沫,从外到里都像被刺扎过一般。
她的心里隐隐作痛,胃里一阵阵作呕,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给了那个男人。朱小红很后悔,如果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他,如果能在拼搏中咬他一口,如果最初不来他家就好了……
实际上,朱小红并没有挣扎,她搞不清自己是个被害者还是个合作者,也搞不清这刚刚发生过的事实是什么性质,是奸污还是通奸?心里的痛苦比身上的疼痛更加难受,她感到要离那个男人远一些,便蜷缩到墙角里。
天很黑了,这屋子没有窗帘儿,两个人谁也不敢动那盏台灯,那是家里惟一的电光源。外面的路灯光、霓虹灯光闪闪地打进来,红的、白的、蓝的什么都有,照在斑驳的墙上,扫在那男人的身上。
冷不丁,朱小红看见了那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他的脸庞窄长,肤色黄黑,眼晴像一个令人憎恶的三角形,这个男人长得太难看。朱小红闻见了屋里的劣质烟草气味。渐渐地,她发觉他的头发里,他的身上也有一股霉臭味。
那男人不说话,盘腿坐着抽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其实他心里十分慌张。他从见了朱小红第一眼,胸中就有着控制不住的冲动,他爱慕朱小红就像西门庆爱慕潘金莲一样,西门庆占有潘金莲不择手段,也是因为爱慕。他觉得在爱慕和占有的意义上,流氓非流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晴,还吐出了一连串白色的烟圈儿,烟圈儿一个比一个大,直飘到了房顶上。烟雾散不开,聚在墙上面的角落里,渐渐地开始发黑,变成了粉末儿,沉重地落了下来。这样的粉末儿在地上有薄薄的一层,有的落在被褥上,那男人轻轻用手一掸,那粉末儿就又落到了地上。
朱小红觉得疲倦了,便伸出一只脚,恰好放在那些粉末儿里。她想走,可是她又想,走了算什么?卖身吗?那就跟着这个肮脏的男人,可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厌恶,到底应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黑暗中,那男人抽完了烟,眼睛随随便便望着窗外,把烟蒂扔在窗台上,然后心安理得地对她说。“你到公安局告我去吧?”朱小红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了他的话以后不吱声。
“你走吧,赶紧走!”那男人的心里踏实了,知道朱小红不会去告他,可是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走朱小红,其实他很需要这个特别柔顺在干那事儿的时候还会喊叫的小女人。他说让她走,实际上是不让她走,因为他知道她走不了,她要走早就走了。
可怜的朱小红其实什么也不懂,她从未领教过男人的凶猛,在男人的践踏中,她只会痛苦呻吟。在被践踏之后,她想的不是应该走或者是不走,而是她应当属于谁。这个问题电影里没有教给她,在一阵痛楚过后,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
她的双腿似乎已经被绳索捆牢动弹不了,一道异光把她死死地罩住,她觉得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留下来。自己的身子破天荒地被那个男人占有了,她就应该属于他,她很难想象,今后她还会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现在的年轻男人,头发都是这么长,身上都是这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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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0)
朱小红听说让她走,就哭了。那男人这么狠心,和人家搞完了就让人走,一点惜香怜玉都不会。她只有过这么一次,那男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她占有了,她也没有怎么抵抗,其中有没有男欢女爱的意味?她弄不清她爱不爱他,也弄不清他爱不爱她,只知道那男人把她搞成了女人,她想起一个词儿,她已经不再是处女。
这个蓬头垢面、爱抽烟的男人,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虽然有些粗鲁,可是朱小红却模模糊糊地感到有点喜欢这种气势。在她印象里,男人似乎就应该有这种气势,电影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所以她只好束手被擒乖乖让那男人摆布。
于是,她想起另外的一个名词“同居”。电影里许多青年男女,都是没举行过婚礼就住在一起的,婚礼也许是个形式,这个形式到底有多大必要,她不清楚,反正现在只好这样了,只好同居,那样可能会有个比较稳定的结局,可能会拴住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有着一股子烟气的男人。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难了,她不知道。
10
刘白沙的婚姻生活也是十分坎坷。
当年,刘白沙的父亲曾经在一个中央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文革”开始不久,他父亲见势不好,于是就托病在家休息。后来,这个单位被撤消了,中组部的军代表把他的父亲分配在青海省,而把他母亲分配在了内蒙古。
他父亲一气之下,干脆来了个不服从分配,拒不前去办理手续。军代表是八三四一的,腰杆子很粗,人家哪里管这一套,结果把老两口的人事关系和党的关系都放到街道办事处,他父亲成了行政八级的街道干部。他老人家是平日只是到了领工资的时候,才去办事处一趟,办事处的上上下下没人搭理他。
那时候,刘白沙在延安插队劳动,与邻村的北京女知青毛欣如相恋,好得死去活来。后来毛欣如怀了孕,两人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就草草结了婚。婚后不久,两人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们把女儿送往北京的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妹,爷仨儿美滋滋地过着日子。
刘白沙和毛欣如小两口在农村里互相依靠着,生活得既清贫而又恬静。
没多久,毛欣如的父亲获得“解放”,调离北京,被安排在Y军区工程兵当副司令,没几天就升了司令。父亲当然挂念在农村劳动的女儿,于是,一个电话,毛欣如从村儿里飞了出来,在军区血站当了护士,半年入党,很快就成为一个解放军干部。
刘白沙的表现也不错,他玩命努力,终于入了党,还当上了民兵连的副指导员,可是一个村子的民兵连副指导员算啥级?怎么能跟红领章、红帽徽的军队干部相比?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变大了。
没多久,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亲自来找刘白沙谈话,说毛如欣年轻不懂事,与他结婚是一场错误。现在毛欣如觉悟了,决心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因此提出离婚。
刘白沙是何等样人,他岂能吃这一套?照他原来的家庭地位,怎么会把一个毛夫人放在眼里。他断然拒绝,说错误不错误毛欣如她自己知道,反正孩子都有了,不离!毛欣如的母亲也不跟他多说,转过身去带着警卫员离开了村子。
不几天,大队支书就带着县里的民政干部来了,这民政干部上来就大谈路线斗争、军民关系等等,非要他办离婚手续不可。刘白沙一顿臭骂把这家伙骂跑了。从那以后,没人理他了,村里代替他把离婚手续办了,毛欣如也没有信来。
直到第二年春年,才有人告诉他,毛欣如又结婚了,又生孩子了,而且是两个。男方是一个出生在北京的济南人,老爷子是个军事测绘学校的教育长,那男人的母亲原是部队一所医院的儿科教导员,五十年代末,那所医院定为军级单位,于是她也就水涨船高,成为正师职。可虽说是正师,履历上却写着只担任过儿科教导员
好歹人家是军队干部,与毛家凑合着算是门当户对。
刘白沙丢了老婆,又气又急,抱着脑袋朝墙上撞,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离开农村,回到北京。他是1971年回的北京,和女儿小妹一块儿过了五年没粮票儿的生活,还是多亏了家里老人省吃省喝照顾着,他才得以挨过了那五年时光。
后来,刘白沙才听别人说,当初,毛欣如的父亲为了把女儿从农民、从刘白沙的身边分开,用尽了办法,把女儿关起来,还躺在床上装病,动不动就老泪纵横。毛欣如原本不是轻浮的女子,但她软弱,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几经精神痛苦的折磨,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父亲一手导演的结局。
后来,毛欣如从部队转业,恰逢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学习法律,大学毕业后,她就独自留在北京做了律师。
刘白沙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散,他憋了一口气,咬牙发誓非弄出个样子来给毛家的人好好看看。恢复高考以后,他不去考本科而是一举考取了社科院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S部兵改工办公室工作。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父亲被重新起用,担任了更重要职务。当时,有关各部门也正在提拔年轻干部,于是刘白沙青云直上,仕途一路顺风。一路升迁,很快成为副局级的干部。


后代 一(31)
刘白沙这家伙从小就有点好色,###岁时就爱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一会儿说要钢丝床上闹斗争,一会儿又说要弓虽.女干什么人,他爱胡说八道,人长得又龌龊,所以大多数女同学都不愿理他。尽管如此,他憋不住,还是到处乱讲,整天娘们儿、娘们儿的不离口,可能都是从他爸爸那儿学来的。
兄弟姐妹六个,就属刘白沙最调皮,因此老爸没少揍他,老爸揍人很重,揍他的时候。还喜欢大声骂街:“狗日的,娘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狗日的!”
他老爸的脾气大,训人的样子很可怕。小时候,他曾经看见老爸在办公室里训斥部属,手插腰、挥胳膊、吐沫星飞溅,声音大得差点把玻璃窗震碎,老爸威武的形象让他羡慕不已。
刘白沙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经常到老爸所在单位食堂吃中午饭,吃完饭就往办公楼里乱跑,人家都知道他是副部长的儿子,没有人管他。他跑到一间大办公室门口,看见一大堆白头发、谢了头顶的领导干部正在开会,老爸堂堂正正地坐在中央,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谁是谁。老爸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搓脚丫儿泥,还把泥卷儿弄成小球放在鼻孔上嗅。刘白沙很奇怪,脚丫儿泥多臭啊,有啥好闻的?
回家后,他怀着好奇心,学着爸爸的样子,搓点脚丫儿泥闻,开始觉得臭不可闻、恶心得想吐,闻着闻着,觉得味道变了,味道很特别,有点儿想闻了,再后来,他恍然大悟,原来臭的有臭的好处,臭豆腐不也挺好吃吗?他老爸爱吃臭鸡蛋,而且一吃就好几个,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老爸经常和一块进城的战友们开玩笑说:“不吃臭鸡蛋就不懂得钢丝床上闹斗争!”
“钢丝床上闹斗争”这话老爸在机关干部大会上也常说,还写进了老爸的文集。不过那书里表达的方式很科学,让人听了发人深省:“要牢记革命传统,警惕钢丝床上闹斗争!”
这句话听来像句口号。老爸的意思是防腐蚀永不沾,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刘白沙听老爸讲了好些年,一直弄不明白。
一天,他和老爸乘坐伏尔加牌小汽车,缓缓地行驶在开往万寿山的林荫道上,路不太平,车身一晃一颠的,刘白沙却觉得十分舒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拉着爸爸的衣襟问:“爸,爸,这车座子像不像钢丝床?”爸爸正透过车窗观看街道上烤白薯的小摊儿,思考市场供应问题。爸猛地听见儿子的话,一时没有缓过劲儿来,便随口说:“像,当然像!”
刘白沙又接着问道:“爸,钢丝床上怎么闹斗争呀?”
司机老廖,开车的时候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他听见小刘白沙的话,不禁“扑哧”笑了。司机一笑,倒让老爸提高了警惕,他忙严厉教训儿子:“小杂种,谁教你的?”刘白沙不服气:“不是你说的吗?爸!”
老爸瞠目结舌,肚子气得鼓鼓的,满脸铁青,老爸真的要发火了,司机老廖不敢再笑,刘白沙也不敢穷追不舍地问。那天回家以后,老爸把刘白沙好揍一顿。
后来,刘白沙再也没听老爸说过钢丝床上闹斗争之类的话,反右倾、整社、四清,接着一连串儿的政治运动都来了,老爸的嘴巴封得很紧,再也不敢胡乱讲话。从那时起,老爸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般发言稿都由秘书拟好,经过多次修改才敢在会议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他不准妻子和儿女们随意在纸上写字,不准在晚上拉紧窗帘之前打开电灯,不准听收音机短波广播,不准随便议论国家大事或者某一位领导,不准在机关食堂里吃大米饭熘肝尖儿,更不准哪个女同志到家里来看望他,谈工作也不行。
爸爸从那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芝麻粒儿大的事儿都看成不得了,可是老爸哪次运动也没跑得过去。
1959年他虽说没轮得着上庐山,可是并没有躲过一劫。因为他说过周小舟本是个有水平的文化人,还说贾拓夫曾经冒死救过刘志丹。结果,他犯了方向性错误!被批判了半年。
1960年他就更倒霉了,那几个爱搓脚丫的人在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几个要命的数字搞错了,把粮食的亩产量说成总产量,这还了得?结果被一个新华分社的记者写内参捅到中央。刘白沙的老爸是这几个人的头儿,是一小撮儿官僚主义的头儿,因此被降了一级。
“文革”时,刘白沙的爸爸当然更是逃不过去,造反派揪住那句“钢丝床上闹斗争”不放,说他是走资派、大流氓,害得他好长时间翻不过身来。
直到1978年,他才被彻底解放,并很快就被重用,担任了要职。那是个大平反、大换班的年月,许多老同志,经过千难万苦,好容易熬到了平反昭雪、重新出来工作,可是年纪都已经大了,身体也都不行了,总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刘白沙他爸爸就不同了,他心宽体胖、头脑清醒,开会一开开到夜里十二点,谁能比得上他?
大家都纳闷,这老头子怎么越活越精神了,莫非有啥养生术?刘白沙把这话转达给他爸听,他爸听了那份儿得意,颇为神秘地跟儿子说:“信不信,这是吃臭鸡蛋吃的!”他爸终于又敢开玩笑了,说完了哈哈大笑,刘白沙也跟着笑。
爸爸的性格对刘白沙影响很大,自从当了官,他嘴巴上干净了许多,他时刻想着他是老爸的儿子,努力学着老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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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2)
他也规定了许多个不能,除了在酒店不看外国电影之外,还有不准在会议桌上坐错了座次,不准与部长系同样的领带,不准让死对头抓住了他的短处,以及不准在开会的时候打盹儿等等。这些不能都有着新的时代内容,比起老爸那几个不准,深刻多了。
他外表看起来庄重,开会的时候一套套的,要求别人甭提多严格,其实那些都是装的,他骨子里还是好色。
在市兵改工办公室,刘白沙的行为检点是有了名的,很多人都说他是正人君子。他出差在外,尤其注意影响。男人放单飞等于获得了自由,在大酒店里与女服务员随便开个玩笑,看个外国片儿什么的也不算问题。在这方面刘白沙与其他男人并无差别,他喜欢和漂亮的女孩子耍贫嘴,也常看那些有刺激性的外国片儿,可是他却特别小心,从不在同事面前露马脚。
有一位同是副局级的老朋友来酒店里看他,敲门前先在门外听,听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有“呼嗤、呼嗤”喘气声,还有个女人在“嗷嗷”地叫,于是这人乐了,心想可真抓住了刘白沙的现行儿。
等那人敲门进去一看,只见刘白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上搓脚丫子,电视里放的是小猫、小狗的动画片。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刘白沙胡乱应付一番,把那人哄走了,然后关上门,重新换台,接着看黄片儿,一边看一边得意地嘿嘿笑:“妈的!想抓咱的现行儿,门儿都没有!”
他任兵改工办公室副主任不久,有关部门从方便工作出发,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女秘书,得到这个消息,他暗吃一惊,第一感觉就是有人要害他。于是他把综合处长找来,大发雷霆:“谁要女秘书?哪个想要就说话,反正我不要!作为党的干部,时刻要考虑影响,懂吗?”
刘白沙的谨小慎微,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依照他的逻辑,用了女秘书就会产生不好的影响,这等于说有了女秘书就一定会出事儿,一群干部领着一群大肚子女秘书,岂不是一幅深有寓意的漫画?于是乎,大家知道这刘主任原来是这么一个人,严格要求也罢,死要面子也罢,说白了就是装洋蒜!
刘白沙活得很累,他既要看上面的脸色行事,同时也要防备同僚和底下人设计陷害他,他懂得人们关心的是什么,厌恶的是什么,在一些敏感问题上总是特别小心。他不敢胡乱训人,不是他不想训人,主要怕得罪人,怕人报复他。为了这,刘白沙在兵改工办公室处心积虑,苦心经营,整天琢磨些“与人奋斗”的事儿。
一个姓褚的处长上了三年的在职研究生,最后考试不及格,他为了使自己的履历表好看,于是就花五十块钱买了个毕业证书。刘白沙知道以后不仅不追究,还经常在会上点名表扬他,说他这能干那能干,结果弄得这个处长见了刘白沙的面儿就心虚,他老是感到刘白沙的眼神儿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
兵改工办公室一把手调走了,上面下了一个通知,把兵改工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破格提为部长助理,分管工改办。这人的岁数比刘白沙小,资格比他浅,学历比他低,一转眼就成为他的上级领导,这件事让他很是恼火,他关起门来,独自发了半天火。可在新领导的面前,他毕恭毕敬,谦逊得一塌糊涂,有事没事都要登门请示。背后却一遍遍地咀咒:脑袋那么小,屁股那么大,笨得跟什么似的,就不相信他部长宝座能够坐多久,看谁活得过谁!
在刘白沙的眼中,官场上的事就跟草原上的生存斗争一样,只有一只可怜的小羊,为了争夺生存的有限空间,老虎来吃,豹子来吃,狼来吃,鹞鹰也来吃,这些凶残的野兽们为争夺这只小羊,互相戒备、互相敌视,最后拼斗起来,打了个你死我活。小羊被撕碎后,草原上的小鸟和爬虫也会争着去咀嚼残羹剩肴。
刘白沙从延安回到北京后不久,很快又结了婚,妻子叫路薇,出身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是一个贤惠的、有着传统性格的女人。那时刘白沙还没有正式工作,路薇开了一家小小服装店,凭着微薄的收入,把刘白沙的女儿小妹扶养大,路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
为了缩短和丈夫的距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平衡,路薇凭着毅力考上人大函授学院,而且一直读完了本科,她学的是桥梁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北京市道桥公司当助理工程师。
可是,刘白沙已不是以前的刘白沙了,他当了副局级干部,差一就点进入了高层,他的生活范围里有着许多美丽、出色,足以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突然想起,这些年工作岗位老是变,那老婆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他老是想着报复背叛了他的毛欣如,怎么报复?那就找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年轻的、惊艳人间的女人,看你们毛家眼红不眼红!
路薇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座小桥,走过来后就不想再走回去。
那天,他被朋友拉去北京饭店观看服装模特儿表演,认识了时装报社的摄影师苗梁子。
这苗梁子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擅长美术摄影,又师从著名摄影大师学习美术摄影,由于天赋和勤奋,她成就斐然,三十岁就蜚声摄影界,还成了中国美术摄影家协会的理事。她探访过很多名山大川、寺庙古刹,到过西藏、新疆,云南等不少充满神话的地方,创作了数不清的优秀作品。她的《摩梭人的屋檐》在东京国际摄影大赛中获得了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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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3)
她人长得不俗,颧骨微高,脸颊丰盈,有着印度女郎般的大眼睛,鼻梁纤巧,红唇性感,皮肤白净,举止婉约大方,人们都说她是中国美术摄影界第一美人。只可惜机缘不到,三十出头了,这位才貌双全的苗梁子还待字闺中。
那天,刘白沙与苗梁子,两个人一见面就坠入爱河,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没多久两个人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了。于是便在外边租了房子,悄悄地住在一起。
苗梁子可不是让人占便宜的女人,刘白沙有这顶乌纱帽,还有高干背景,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配偶,现在刘白沙已经落到自己的怀里了,她怎么能轻易放过?她死活要嫁给刘白沙,还逼着刘白沙跟妻子离婚。
刘白沙金屋藏娇,正感觉美得不行,苗梁子的逼婚让他从乐不思蜀的美梦中醒过来,他越想越害怕,他这个副局级来之不易,假若让外人知道自己乱搞男女关系那还了得!他既舍不得娇滴滴的美人,也舍不掉那顶乌纱帽,他左右寻思,认准了万水千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快离婚,与苗梁子组织一个新的家庭。于是,刘白沙很快向路薇提出离婚要求。
路薇天生的脾气好,不吵也不闹,任凭丈夫软硬兼施,只是死活不松口。她一眼就看出丈夫有了花花肠子,说什么感情有了距离、共同语言没有了,全是骗人鬼话,一准是在外头有了新的女人!她知道刘白沙虽然好色,但是更加喜好那顶乌纱帽,心想不离你有什么法子,你闹吧!闹大了,让部领导知道你乱搞,你喜新厌旧,难道你不害怕,搞女人把官儿搞丢了,看你还敢乱搞?11
宋沂蒙刚上任,大有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一番事业的劲头,起初,总经理戴学荣对宋沂蒙的积极做法还是很支持的,宋沂蒙的请示报告打上来,一般不做大的改动,每次都用大号铅笔写上:同意。
有一次,宋沂蒙建议召开群众座谈会,对中层领导干部的工作状况进行评议。这看来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戴老板一反常态,把这份建议书搁置了三天,未做任何答复。紧接着,宋沂蒙又呈报了第二份建议书:《关于在干部、职工中进行思想状况分析的请示报告》,可是,这份东西很快就被退了回来,上面用红笔写着:暂不拟行。
宋沂蒙心里发毛,两份报告被枪毙,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妥。左思右想,他感到这两份东西都的确太敏感了,可能触动了哪根神经。他很后悔,不该那样急功近利,可是报告送上去也收不回来,他越想越后悔。
冬天到了,一个迹象出现了,公司机关内部出现了人事变动,综合处新来了一位正处长,是个中年女同志,原来是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名字叫马珊。同时,她还被增选为总公司的党委委员。
马珊是个东北人,人高马大,体重也很有水平,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男子,该有肉的地方有肉,不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从正面看,她的皮肤不黑不白,脸庞圆是圆,就是稍微有点扁,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脸上还长着不少青春痘儿,人家说她是老闺女,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心里一定着急上火。眼睛小是小点儿,可是个双眼皮儿,鼻子方方正正,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快人快语、能说会道。这马处长很有表现欲,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走起路来也有派头,一个女同志迈着阔步,处处惹人注目。
她出生在哈尔滨的一个铁路职员家庭,曾经在商店里当过售货员。实际上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个研究生学历。后来,她从省分公司调到总部工作,成为中央直属企业人才库里的一分子。那两年,公司缺少这样高学历的年轻人,她先是在业务部门干了一年,很快就成为戴总跟前的红人,担任了戴学荣总经理的秘书,升为副处级。现在又放到综合处,直接担任正处长,掌握着重要权力,是总公司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这位新处长很欣赏《红与黑》中的于连,那个为了挤进上层社会而不择手段的小人物。只不过于连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与那个男人一样,都出生于贫困人家,都想出人头地。人们只知道13世纪的法国是浪漫的,而不知道20世纪的中国更加浪漫,中国这么大,天地这么宽,机会这么多,人人都在生存中竞争,今天你是下层人,明天你就可能是人上人,而完全不必担心丢掉头颅。
马珊捧着《红与黑》,从东北来到北京,准备在这个大舞台上小试身手。
新处长上任当天,宋沂蒙就感到了压力,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身材魁梧的马处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这种人别看长得粗点儿,心眼儿准保比绣花针尖儿还要细,你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她的内心。她夸你的时候,也许手里就握着拉弦儿的手榴弹,在她手底下干活儿,不得不留点神。宋沂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紧把自己的工作情况向新处长做了详细的沟通汇报,并且诚恳地进行了自我检讨。
马珊也一眼看透了他,马珊觉得宋沂蒙对地方情况不熟悉,内心里却是野心勃勃,他脑子聪明却不知从何入手,不爱说话、手头勤快、思想顾虑很多,他有着一般男子汉的锐气,胆子却很小。
宋沂蒙万万没料到,新处长对他的工作十分支持,听完汇报以后,马珊乐呵呵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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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4)
“检讨什么呀!小宋,我觉得前一段处里的工作挺有成效的,你搞政工比我内行,今后得向你学习呀!我来之后,你别有顾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的说!”马珊没有称宋沂蒙为宋副处长或者宋处长,而是学着戴老板的口吻,管宋沂蒙叫小宋,等于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也是一种信得过的态度。听马珊这么说,宋沂蒙也踏实多了,提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马珊对宋沂蒙很放手,对他分管的那块儿工作,不过多地干预,原先被老板搁置的报告,也经过马珊做疏通工作,很快被批下来。宋沂蒙把马珊看作观音菩萨,因此对她十分尊重。正副处长两人有一间共用的办公室,宋沂蒙很积极,每天上班以前,都会主动地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暖水瓶灌得满满的,其他零活儿,例如取报纸、接待客人等等,他都抢着做了。
马珊很满意。两位处长的合作十分默契,而且愉快。但宋沂蒙很快就领教了这位女处长的厉害。
这天,马珊一改平日衣着朴素、整齐的习惯,外面罩了一件奶黄色的羽绒服,里面穿着中式对襟布面夹袄,下面穿着一条裤线熨得直直的毛哔叽裤,脚上穿了一双擦亮的半高跟皮鞋。人显得格外干练、精神。
综合处是一间大屋,里面有个套间就是两个处长的办公室。马珊“咯噔噔”地走了进来,处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这些人的资历大都不浅,谁也不服谁,马珊的到任,让他们的内心不平衡,可是表面上谁也不说什么。
马珊进了处长办公室,冲着正在看报纸的宋沂蒙投以一个亲切的微笑:“哟,小宋这么早就来啦?”宋沂蒙连忙起身招呼,马珊今天格外用心的打扮以及含有几分亲密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觉得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珊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有意无意地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着对宋沂蒙说:“小宋,你觉得老张的事咋处置?”
马珊说话带东北口音,才几天,宋沂蒙也学得舌头不打弯了。他叫马珊为处长,而且第二人称用“您”,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意,且无僭越之心,同时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
马珊说的老张,指的是处里一位副处级调研员,最近由于经济上的问题,和老婆打了一架,一拳打过去,竟把老婆的鼻梁骨打断了。这下可麻烦大了,老婆把老张告到派出所,说这是家庭暴力。派出所的同志到单位了解情况并征求意见,说老张的行为已构成一定程度伤害,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如果单位同意的话,可以将其行政拘留几天。
宋沂蒙对这种野蛮行为并不同情,见马珊再三追问,就蔑视地说:“他这是罪有应得,既然连他老婆都告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看……”
没等宋沂蒙把话说完,马珊立即把话截住,不再跟他商量,伸手抓起电话筒,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是刘所长吗?我是专卖外贸的马珊呀!对,对,老张的问题,我们研究过了,这是一个老同志啦,在我们单位一贯表现很好,是,我们这儿有好些工作还离不开他,我们建议让本单位组织上处理算了,对,我们一定严肃处理!那就这样,我代表戴总谢谢您,再见!”
马珊放下电话,满脸严肃地说:“人家老张也不是有意犯法,就为这点儿事把他送进拘留所,那他以后可怎么做人呐?还怎么再在专卖外贸公司干呢?可不能毁人一辈子!我们做领导的要替下面负责!”
宋沂蒙听了,感到面前这位表面生猛的女领导挺有人情味儿,这样处理,是既合乎原则又通情达理的做法,他打心眼儿里信服,同时也感到马珊这女人不简单,对待这样的女人,决不能用常规的思维方法来判断,尤其听到“代表戴总”四个字,他就更加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
宋沂蒙心悦诚服:“我同意这样处理,不过总得给他个处分才是,不然人家会有意见。”这也算表示了态度。可马珊还是不以为然,她提高嗓门说:“处分什么,批评教育完了,挨打的是他老婆,把自家老头子搞垮了,对她们家有什么好处?她还能怎么着?我就不信!”
这下可让宋沂蒙充分领略了这女人性格上有两重特点:一是体恤属下,具有同情心;二是决断得如此干脆。只是作为一个部门的正职处长,也不跟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处长商量,就独自做出决定,颇有些跋扈。马珊的双重性格让人匪夷所思。宋沂蒙觉得自己新来乍到的,说话不硬气,何况他跟女人相处,是从不斗心眼儿的,跋扈就跋扈吧!想开了就这么一回事。
说完了,马珊推开门,把老张叫进了处长办公室。
老张,五十多岁了,瘦得可怜。宋沂蒙看他那虚弱的样子,简直不相信他还有本事把别人的鼻梁骨打断。
马珊一屁股坐在木制的靠背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抬,一边翻阅桌上的红头文件,一边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小宋,你把咱们的处理意见跟他说说!”老张听见说要处理他,吓得身子不住地哆嗦,几乎站不住。
宋沂蒙心想,怎么让我说呀?这女人又聪明又刁蛮,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什么让别人去说呀?宋沂蒙满肚子不乐意,可事到临头,当着处里同事的面,不管乐意不乐意也得照办,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只好咽口唾沫,厚着脸皮指着老张的秃脑瓜子数落起来:“你看你办的事,对吗?”


后代 一(35)
老张这个人资格老,五十年代就在本公司做事,业务很熟,因此倚老卖老,仗着是个副处级,架子大,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把宋沂蒙放在眼里,有时连刚上任的马珊也敢顶。可这会儿他让人抓住了把柄,站在处长办公室里,只能规规矩矩的,听见宋沂蒙问他,他忙急急地说:“不对,当然不对!”
宋沂蒙见老张认了错,便讲起了大道理,将他狠狠批评了一回。老张规规矩矩地听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听着听着,才慢慢地转过味儿来,明白自己不会被送进派出所了,脸上紧张的神色渐渐消失。
宋沂蒙批评完了,觉得够严厉的,再说下去也没词儿了,就斜眼瞥了一眼马珊。马珊仍然不动声色地翻阅文件,仿佛屋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宋沂蒙完全懂得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心里一阵暗暗不平,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按马珊的意思接着说下去:
“老张啊,照你这个情况,已经使你爱人的身体受到伤害,派出所的同志说,按治安处罚条例,本来应当拘留的,马处长考虑到你以往的工作贡献,同时也考虑到你的家庭安定和你本人的政治生命,她亲自向派出所的同志讲情,所以人家才同意免于治安处分……”
这时,马珊放下手中的文件,截住了宋沂蒙的话,绷着脸冷冷地说:“不能这么说,批评教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是我和小宋共同研究的。”
老张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谁,他一下子扑到马珊跟前,差点给她跪下,他不顾五十多岁的年纪,抽嗒嗒地哭起来。“处长,太谢谢您了,我一家老小都忘不了您!”只是这通表现显得并不十分真实,雷声大,雨点小,只听哭泣声,却没有什么眼泪。
宋沂蒙听老张说什么一家老小,更瞧不起他,把老婆的鼻子都打坏了,还配说一家老小?这么酸这么臭的场面,宋沂蒙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托辞说有其他事情,一转身就推门离开办公室,到外面大屋和别的同志聊天去了?
通过处理老张打老婆的事,马珊捞到一个替部属说话的好名声,宋沂蒙也晓得了她手段的厉害,更加不敢惹事生非。这样一来,马珊在综合处站稳了脚跟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人们都在背后称马珊为马大处。
马珊当了综合处长以后,主张把多余的勤杂人员辞退,这时有人反映龙桂华平时干活儿虽然肯卖力气,可是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马珊一听就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种人怎么能用?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赶快辞掉!”
宋沂蒙一听要辞掉龙桂华,心里有点不落忍。一个清洁工能出什么问题?人家别的单位用智障者当清洁工,也没见出问题,龙桂华怎么会连智障者都不如?于是他赶紧替龙桂华说情:“这个清洁工的女儿是咱们裕民医院的护士,前些日子失踪了,让她在公司当清洁工是照顾的性质,我看……”
没等他说完,马珊就打断了他:“照顾什么,这个要照顾,那个要照顾,我们专卖外贸公司成什么啦?福利院还是救济站?”马珊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嘴巴撅得老高,她说的话在综合处就是最高指示,于是宋沂蒙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在替龙桂华惋惜,他不知道龙桂华失去这份工作以后还会做什么。
马珊像吩咐所有的手下人一样吩咐宋沂蒙:“小宋,还是你去和这个清洁工谈谈,态度要委婉一些!”
宋沂蒙一听要他去谈,立刻慌了,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可不是件好办的事,态度要委婉一些,怎么委婉?宋沂蒙觉得自从那天见了龙桂华一面之后,她一直在躲着他,龙桂华的命够苦的了,他再去把龙桂华辞了,那么他这个坏人真是做到家了。他不想应下这个差事,想开溜,可是他一抬头看见马珊正颜厉色的脸,不禁有点害怕,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宋沂蒙不情愿地找到龙桂华,龙桂华正在二楼楼道的水池子边上涮洗墩布,她的额头上流下许多汗,顺着面颊淌到脖子上。宋沂蒙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不敢跟她谈,踌踌躇躇地想离开。
龙桂华的胸前没有了那朵半只莲,自从宋沂蒙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别着那朵花,宋沂蒙模模糊糊记得,那朵花是由黄色金属丝编成的,细细的金属丝略微缠绕了几道,就形成了小花绽放的图案,老远看去仿佛是真的一样,可是那朵好看的半只莲怎么不见了?
宋沂蒙一想到龙桂华就要失去这个工作,心里不禁为她的将来感到担心,她今后将如何生活?宋沂蒙想对她说,他是她的老校友,说他想帮助她,他不知道这样说了以后会不会刺痛她,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怎样帮助她,一两句空话会让被逼迫的人更加误会。
在水池子旁边,宋沂蒙怀着不安,口吃地说:“龙桂华,我们不,不是头一次见面,是嘛?”龙桂华低着头,一边把墩布拧干,一边在心里说: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是宋副处长,我还知道你是胡继生的女婿,你老婆是个军官,将军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
宋沂蒙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于是涨红了脸:“我们是同一所中学的,我记得你!”宋沂蒙不得已捅破了这层关系,以为有了同学关系,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会冲淡些,可龙桂华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瞅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了。她不记得有过宋沂蒙这样一个校友,她的那所中学里有不少高干子弟,她与这些官宦人家出来的孩子素无往来,就是同年级的也不怎么来往,更甭说是低年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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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6)
宋沂蒙见龙桂华不理睬他,就只好实话实说:“处里叫我跟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问题……”龙桂华的嘴角上惨然一笑,她马上懂得对方下面要说什么了。
宋沂蒙还想继续说下去,龙桂华没有等他说完,就把墩布稳稳地靠在墙边上,然后把劳动布的工作服脱下来,三两下整整齐齐地叠好交给宋沂蒙。然后一言不语,低着头转身离开。
龙桂华平平静静的神态令宋沂蒙吃惊,这是一个经历过许多变故的人,她不会专门去考虑明天会怎样生活,也不会仇恨任何人,她很冷漠地对待所有的变故,她只是把自己和宋沂蒙所在的群体划为不同的阶层,或者说在她与他们之间有一堵人为的墙,这堵墙把他们隔了很远。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宋沂蒙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同喝一种水,可是有了这堵墙,他们似乎又不是同一世界上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谁也不了解谁。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龙桂华走,心里充满了无奈和内疚。他猛然想起那天在厕所门前发生的那件事,想起他不经意间的诅咒,当时他怎么诅咒的,他记不清了,可就在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却足以让他懊悔。他变成直接砸了龙桂华饭碗的责任者,他觉得自己在龙桂华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恶棍!
处理了龙桂华的问题,宋沂蒙心里不痛快,他突然觉得综合处的空气压抑得很,这时,凑巧有个出差的机会,河北省正定县专卖外贸仓库出了一个火灾事故,于是他就主动向马珊提出,要求亲自去了解一下情况,马珊半点不反对,立刻表示同意。
宋沂蒙也没耽误功夫,说好第二天出发。
宋沂蒙回到家里,见妻子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那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还是用他的转业费买的,胡炜对待这台电视就像对儿子似的,回家一定要先擦拭一遍,看起来没够,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做。宋沂蒙要出差了,心里十分轻松,脱了军大衣,把它往椅子上一扔,嘻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又看电视呐?小心把眼睛看出毛病来!”
胡炜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手里还拿着一包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无暇顾及宋沂蒙,不去理睬他。
宋沂蒙也躺在妻子身边,扫了电视一眼,见播放着儿童舞蹈,觉得没多大意思,就伸出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在蓬松的头发上摸了又摸。胡炜感受着丈夫的温暖,索性把双腿也搭在他的身上,两眼还是盯着电视。
宋沂蒙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要是有个孩子多好!”胡炜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秀气的眉毛紧蹙起来,噘着嘴巴说:“想得美!”
两个人都做过体检,身体没毛病,自从转业回来以后,夫妻生活大体上也正常,不知什么原因,胡炜就是没有怀孕的迹象,快四十的人了,再没有孩子就彻底砸啦,他们都很着急。
“算了,不提这些。我明天要出差。”宋沂蒙一边抚弄着妻子白皙的手掌,一边略带忧郁地说。胡炜把手挪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瞪着一双秀气的眼睛说:“出差?上哪儿?是不是跟马大处一块儿?”
宋沂蒙依旧躺着,重新抓住妻子的手,面对她的审视,笑吟吟地说:“马大处?她算什么东西?我这是躲着她呢!”胡炜放心了,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低声说:“还没告诉我呢!到底上哪儿啊?”
“正定,离石家庄挺近。”宋沂蒙喘着气说着,急急地去脱妻子的毛衣,可是被妻子一把挡了回来,她忽然抽身起来跑了,边跑边高声喊道:“想干什么呀你?人家身子不方便,你不知道呀?”
宋沂蒙这才记起妻子来了例假,“扑腾”一下,心里凉下来。他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失望,不知怎么,他忽然又想起了陆菲菲,那依旧焕发着少女气息的粉红色圆脸,时隐时现,那浓烈的吻,狂热的拥抱,让他的心灵飞了,飞到潮白河畔,白杨树下那片泥泞……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沂蒙就坐上了火车,捂着件军大衣,靠在角落里,他不停地朝窗外看去,他明知胡炜不会来送他,可他还在盼。
他眼睁睁地看着别的旅客,在拥挤的车厢里,有的男人送别女人,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然后拉着女人的手依依不舍。有的孩子送老人,坐在老人身边,一遍遍、说不完的嘱托。人们在离别的时候,感情最丰富,这是一个最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只有他孤零零,以前在部队时,每次归队,胡炜都会来送他,送他的时候还不顾一切地哭鼻子。可这一回胡炜没来,只是在临离开家门的时候,把在副食品商店买的一只烧鸡塞在他的包里。
列车猛地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开动。这是宋沂蒙数不清的旅行中最感孤独的一次。列车离开了北京,喇叭里放着缠绵的邓丽君歌曲,他孤零零坐着,望着对面紧紧相偎的情人,心里又烦又乱。车轮轧在铁轨上,轰隆隆的,节奏越来越快,他听着汽笛长鸣,感受着晃动,这一切多么熟悉。
12
石家庄没多远,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宋沂蒙下了火车,感到这里的温度比北京略微高些,大风刮起来一阵阵的,风里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走进国际饭店,很顺利地住进了普通双人标准间。他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觉得还是这样好,独自一个人,多安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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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37)
肚子饿了,他琢磨着到外边买两根油条吃,住在星级饭店还得跑外边儿买油条吃,他越想越觉得挺逗的。
他仍旧像军人一样大步走出电梯,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突然怔往了,他看到咖啡厅的小圆椅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那是一位出众的漂亮女人,脖子系着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那女人也看见了宋沂蒙,十分惊愕地站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来:“沂蒙!”“菲菲!”
这就是命,回避不了的缘分!从上次见面以后,宋沂蒙没有再给菲菲打电话或者写信联系,他把那当作一场梦,也许做完就算完了,可命运让他们又在远离北京的石家庄相会,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邂逅让他们许久缓不过来,两人面对面凝视,都说不出话。
大堂里暖融融,洋溢着春意。
菲菲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长得那么年轻,纤小的鼻子上隐约冒着闪亮的水珠,腮上红扑扑的。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女式毛料西装,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宋沂蒙仍然像在部队一样,留着极普通、稍微有些乱的分头,上身穿了件单位统一制作的、后面开衩的维尼纶西服,他没系领带,手臂上还夹着一件军大衣,显得有几分土气。
“坐吧!”菲菲不用猜就知道宋沂蒙还没吃早点,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一边让他坐下。
“吃什么?煎蛋、牛奶,好吗?”菲菲十分自然地替他做了主,点了两样吃的东西。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一份煎得半生半熟的鸡蛋和一大杯鲜奶送到宋沂蒙面前。他吃不惯这些,可当着菲菲的面,还得装成十分有兴致的样子,津津有味地吃喝。菲菲一动不动看着他把东西吃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怎么也来石家庄了?”
宋沂蒙的肚子没饱,还惦记外面大街上的油条,听见菲菲问他,就故作镇定地回答:
“出差,到正定调查一个事故。你呢?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冷冷的菲菲开心起来,她“咯咯”笑着:“想得美!”
陆菲菲这一笑不要紧,宋沂蒙又吃了一大惊,她怎么也说这话,昨晚上,胡炜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刹间,宋沂蒙也糊涂了,坐在面前的究竟是谁?
由于相聚出乎意料,两人都不太自然,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聊了一阵子。陆菲菲说还有事,忙着要出去,就抢先付了帐,然后站起身来,系好白纱巾,动作麻利地披上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径自向门口走去。宋沂蒙心头一片茫然,只好犹犹豫豫地跟着菲菲的后面,他仍然想入非非,还盼着菲菲挽他,就像上次见面那样。他看看酒店外边,似乎在看附近有没有那辆南斯拉夫红旗车。
菲菲没有挽他,到了大玻璃旋转门前,就冷冷地说:“你有事,先忙吧!晚上,你等我,就在这儿!”说完,没等他回答,就迈入旋转门,一阵冷风把菲菲带走。宋沂蒙清楚地看见,菲菲出门就上了一辆汽车,那不是南斯拉夫红旗,而是一辆宽敞的奔驰280。
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到距离石家庄市只有七公里的正定县城了解情况。东奔西跑,快四点了,他才在小饭馆吃了一大碗熏肉罩饼,然后乘公共汽车回到石家庄国际饭店。
他在卫生间打开自来水龙头,用凉水洗把脸,然后疲乏地躺在铺着雪白单子的床上,四肢叉开,连军大衣也不脱。一会儿,他觉得热了,才起来脱去大衣,随手一抖,只见床单儿上落下一层淡黄色的尘土。他顺手掸掸土,把大衣塞到柜子里,他觉得无聊,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靠在窗户边上,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省博物馆大楼和宽阔的广场,夕阳西下,一群勇敢的鸽子排着整齐的队形,在空旷而寒冷的广场上空竞翔。博物馆背后,红砖的楼房夹杂着灰砖的平房,黑色的浓烟连续升高,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把城市笼罩,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沉浸在浓重的雾里,迷迷蒙蒙,阴冷阴冷的。
天刚刚黑的时候,宋沂蒙想起和菲菲的约会,便不再欣赏石门景色,匆匆地下楼去咖啡厅等候。
咖啡厅里坐了不少人,宋沂蒙想寻找个位置坐下,可一扭脸,看见服务台上竖着一块价目表,写着一杯牛奶十八元,一杯咖啡十五元,他犹豫了。他站在咖啡厅的外边,瞪着两眼寻找,这里并没有菲菲。他以为时间还早,就信步走出饭店,想到街上转转,没料到,刚出门就看见那条惹人注目的白纱巾。
外边很冷,风一阵阵刮着,在停车场黯淡的灯光下,菲菲像天使般地站在水泥的柱子下边,紫红色的大衣衬着雪白闪光的纱巾,寒风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没有了那特殊的冷漠,她显得那么焦急、柔弱,那么无力。
她在夜幕中期盼,为了一个男人,这饱经风霜、性格倔强的漂亮女人孤零零地等了许久。
宋沂蒙默默地走到菲菲面前,这回是他挽起了她。他非常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怕菲菲在风里跌倒。
陆菲菲叹了口气,她那自恃与傲慢荡然消失,可怜的软弱和女性的温柔,此刻都恢复在她身上。宋沂蒙的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菲菲骨子里是最古典传统的美人,所有传统中国女子的弱点,她都具备。从情趣上说,他觉得两个人是最佳的一对,马雅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诗歌把两人的初恋联系在一起,他们多情、细腻、热烈而柔和,两人相识之初,彼此就非常融洽。残酷的命运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暗暗思念了那么多年,命运又让他们聚首,可又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泄,更别说生活在一起。


后代 一(38)
上一次,由于他的临阵脱逃、怯懦和迟疑,给旧日复燃的感情蒙上了阴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现在,在一个几乎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命运又给两人一次机会,这次,一种欲念野心充斥胸中,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填补上空白,把二十多年的思念占有,而不计任何后果。
在大厦外边的角落里,他搂住了娇小的菲菲,把心爱的女人搂得很紧,一边为她添加抵御风寒的能量,一边给对方一个明显的暗示。
陆菲菲从他的眼神里,清楚地看出宋沂蒙的意图,但是她没有动弹,她把头低低垂在宋沂蒙的肩膀上。她的头发散乱,一汪湖水般的眼里开始混浊,慢慢地淌下泪水,泪水冻成了闪亮的霜花,凝固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不说话,心里却不断地自语:“我还是当年的菲菲,到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你的!”
一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保安人员朝这对奇怪的中年人走来。
陆菲菲拉着沂蒙,悄悄离开这避风的角落,没有回到酒店,而是走进深不可测、漆黑的、茫茫夜幕之中。
他们像在二十多年前那个迷惘而动人的夜晚,走在冰冷的马路上,两个人的步子还是那么整齐,发着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走着走着,宋沂蒙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菲菲柔弱的身上。
“说些什么吧!你干得怎么样?”陆菲菲被宋沂蒙搂着腰,顺从而真诚地问着,她迫切想知道宋沂蒙的近况。
宋沂蒙一下子就想到了马珊,于是脱口说:“我们处里来了个女处长,厉害得很呐!”说完,宋沂蒙又后悔,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不应该去讽刺另外一个女人。他偷偷看看菲菲,发现这个聪明、多情的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原来身边这个红脸庞的女人并没有妻子胡炜那般多疑,她依旧像少女时代一样纯真、好奇。
宋沂蒙放心接下去说:“这处长姓马,人家管她叫马大处!”菲菲不由逗得“扑哧”一笑,天太冷,她的嘴冻得都有些张不开,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听起来,跟个屠夫似的?”
陆菲菲开心,宋沂蒙也开心,他连忙说:“可不,长得像个屠夫!”
陆菲菲眼晴眯缝着,盯着宋沂蒙,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宋沂蒙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把马大处贬个够。他极巧妙地回避了“单身女人”这敏感的词汇,先是准确、全面描绘了马大处的长相和作风,然后提到了她的“后台”。陆菲菲听到这儿,便不让宋沂蒙再贬下去,她感到宋沂蒙面临的将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局面,一种不祥之兆降临下来,她很为宋沂蒙担心。陆菲菲忧心忡忡地说:“你有危险,明白吗?”
宋沂蒙满不在乎地说道:“没那么严重吧!”陆菲菲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以为呢?在部队这么多年,你要是能把地方上的事儿看透才怪呢!瞧吧,以后有你的麻烦!”
宋沂蒙知道菲菲是在为自己着想,地方人事关系复杂,他多少也领略到了一些,但没有料到会有多么险恶,面对关心自己的女人,宋沂蒙淡淡地说:“是福是祸,岂可先知先觉?如果是祸,躲也躲不过去!咱这人在工作上顶呱呱,谁能说咱什么?”
陆菲菲所爱恋的这个男人,仍然像小的时候一样要强、自负、单纯,随着岁月变迁,他只是把天真和幼稚都隐藏在心里。少年的骄傲和长期军旅生活熏陶出来的谦逊揉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品质,表现得让人捉摸不定,他的弱点在菲菲的面前显露无遗。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性格,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不管他今后成为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人物,在他的初恋情人面前,都会是完全无法隐瞒的裸身人。
想到宋沂蒙的天真和幼稚,陆菲菲想送他一句忠告:“告诉你,人际关系可不是小事儿,你还是灵活些好,该躲就躲着点,弄不好惹上是非!”
这一点,宋沂蒙很有同感,一边用力攥着菲菲瘦削纤细的小手掌,一边伏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知道,人事关系的思维是特殊的思维,这我领教过。现在干部岗位的确定,不像战争年代形成那么自然,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要么撞大运,要么就论资排辈!”
陆菲菲的耳朵冻得青紫,被宋沂蒙嘴上的哈气一暖,有些疼,她娇嗔地说:“野心不小!一说就是什么干部岗位!好了,不提这些,听说你小日子过得不错!是吧?”
“最好别谈这些。”宋沂蒙想起来,陆菲菲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女人嘛,越是敏感的问题越有兴趣,他不想因为这个而招惹不愉快,所以极力想回避这个话题,可是菲菲却不依不饶,半开玩笑地说:“有啥难言之隐吧?”
宋沂蒙把陆菲菲的小手握得更紧,陆菲菲痛得直喊:“轻点、轻点!”
“有啥难言之隐?我和她结婚的时候,你在哪儿?”宋沂蒙几乎吼叫起来。陆菲菲充满了委屈,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你生活不愉快?难道那个人不如我好?”
陆菲菲的话,是一个爱过的女人心里的倾诉,叫宋沂蒙很难回答,这十年的婚姻生活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简单两句话说不明白。谁比谁好?这越发难以比评。
陆菲菲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等了自己二十多年,至今独身一人,生活的磨难,虽然让她多了一分冷冰冰,然而她矢志不渝的爱,她温润如玉的肌肤,她柔和细腻的关心,这些勾起了多年前的感情,让一个已经有了稳定家庭的男人的心纷乱了。


后代 一(39)
她善于理解别人,远远胜过了理解自己。她的哭泣,她的细语,她的抚摸,仅仅三次重聚,就让他在精神的更深层次上,享受了女性的体贴和温柔,那是一般男人享受不到的幸福,那怕仅仅是片刻。她就像那树枝上熟透了的樱桃,让他欲摘取而又不能。她更像高山上的积雪,等到了春天,融化了,缓缓地流了下来,直到淹没了他。他很想把她捕捉住,放在心灵的牢笼里永不割舍。
陆菲菲也很激动,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天气很冷,菲菲的眼眶上结了些白霜。宋沂蒙见菲菲这个样子,心里不免难受起来,可是他始终不能回答,他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菲菲终于明白,在宋沂蒙和妻子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从前的宋沂蒙已经是属于人家的了。对于这些,陆菲菲显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苦笑了一下,把苦水咽了下去。
想到这儿,她反而放松了,她想让爱糊里糊涂地存在,不要追究;让情感莫名其妙地展现,不必探求。只要它是真实的,只要他是爱我的,为什么要结果?为什么要回答?
陆菲菲更加放肆地靠着宋沂蒙的身子,前胸的一侧碰到了他的臂膀,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用女性肌体的抖动去挑逗他,企图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把他惹火。风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悠悠的,飘了老远,影子把地上的一两片残叶扫到角落里,然后在地上、墙上跳跃。
陆菲菲突然把手从宋沂蒙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地说:“你说,假若时光会倒流,只再来一次,我们会怎么样?”
宋沂蒙听了这话,心里阵阵刺痛,他当然知道陆菲菲希望的是什么答案,可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机会失去了,不再重来,对时光的追挽往往是美妙圆满的幻想,可是这幻想所带来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陆菲菲见宋沂蒙不作声,她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此时根本不盼望时光倒流,因为她平时盼了太多了,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她判断不清时光是不是已经倒流,有了他,哪怕一个小时,这比什么都重要。陆菲菲满足地依偎着他,嘴角上流露出冰冷凄凄的浅笑。
两人走出了老远,都有些疲惫,他们望了望天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说:
“啊,雪!”
风停了,天上飘下了一层层的雪花,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楼房和街道。茫茫大雪遮盖了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他们渺小极了,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开,拖得很长、很长。
陆菲菲把军大衣还给了宋沂蒙,宋沂蒙抖抖身上和头上的雪,然后用军大衣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两个人的呼吸融化了严寒,他们互相拥抱着,两个可怜的中年人,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精疲力竭。13
宋沂蒙回到北京后大病一场,发烧39℃以上,持续几天不退。胡炜真的着了急,别看她在门诊部也算是个业务骨干,可在家里给自己的丈夫看病,却显得手足无措。
她打公用电话让徐文帮着找了辆汽车,带宋沂蒙到门诊部做了各项检查,平茹英主任还亲自为宋沂蒙做了诊断,说是患了重感冒,问题不算大,输点儿液,回家吃药治疗就行了。胡炜请了三天假,在家守护病人,吃药、打针,简直就是他的专职医生。
宋沂蒙烧得迷迷糊糊,有时还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别人听都听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他清醒了些,他睁开眼一看,发觉什么都是白的,妻子的脸是白的,墙是白的,被子是白的,连窗外光秃秃的的杨树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是晕晕乎乎的。他又闭上了眼睛,觉得还是晕乎些好,因为在一个晕乎乎的世界里挺舒服,这样可以不受任何讨厌的干扰,可以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
马珊也带着综合处里的人来探望宋沂蒙,说了好些慰问的话。胡炜看见了马珊,久闻不如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她不由得感到十分好笑。马大处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下属走了,临走还死死盯了胡炜两眼。
马大处刚离开家,胡炜把门关上,就放开嗓子,哈哈大笑:“宋沂蒙,你好有福气,哈哈!”笑声里含着嘲讽还有得意。
宋沂蒙知道妻子为什么得意,他在被子里躺着,浑身疲乏、酸痛,他只好勉强笑笑。
回到公司,马珊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她把门关紧,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她平日最害怕照镜子,可这次让她被动地照了一回,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她忿忿不平,这个宋沂蒙哪里找来的漂亮妻子?那女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却长着细长高挑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蛋,还有那股子高贵气质,都让她感到妒忌。
“妈的,真是蜜罐儿里长大的!”马珊暗暗在心里骂着。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本不想接,可是那铃声响起没完,而且仿佛越来越急。
“哪一位?噢,对不起戴总,我刚进来,好,我现在就去!”马珊接过戴学荣总经理的电话,顿时,她心里的那些莫名烦躁都消失了,她“忽”的一下站起来,踏着异常轻盈的步子,像踏上云彩似的,一阵风似地走出了综合处。处里的人看见她那一反常态的样子,都吃了一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
总经理戴学荣是普通农民出身,十五岁时参加革命,今年五十八了,最近部里明确了他的副部级待遇,按说,老爷子该是心满意足的时候了。这位戴总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女下属开些莫名其妙、半明半暗的玩笑,不过这也谈不上“黄色”,更不属于生活作风不良问题,顶多是个“精神会餐”。


后代 一(40)
他有个结发妻子,叫古新,也是十五岁参加革命,今年快六十了,在部里的《奋斗》杂志社当社长,也是个正局级。解放以后“调干”上的人民大学,正经读过两年研究生。人相当精明强干,为人也正派,就是脾气大,发起火来,连部长都敢骂。
戴学荣在单位是掌管着几十亿资产的大老板,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一回家就变成一只胆小的耗子。老古对他要求很严,除了有重要活动,每晚回家迟到十分钟都不行,为此,戴学荣还落下了一个不吃请的美名。
老古对丈夫管教有方,一般女同志都不敢往她家里打电话,要是让她发现了,少不了调查、了解、带训戒,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弄得老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起初,马珊给老戴当秘书,老古就是疑心重重,为此她还专门到老戴的公司里侦察一番,可是当她见了马珊一面之后,立刻就放心了,原来这个女秘书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大洋马,戴学荣一米六五的个子,根本不是对手。
没想到戴学荣自有一套想法。他觉得选择女秘书不能要求长相,否则领导和群众就会有看法,人言可畏嘛!他觉得女秘书比男秘书强得多,女秘书的功能,男秘书却不具备,主要是由于性别不同,他在办公室里,可以听着女秘书柔和的声音,利用某个机会,碰碰女秘书滑腻的皮肤,偶尔还可以开开出格的玩笑。
在他的眼里,马珊这女秘书既温柔又体贴,既耐心又周到,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她笑嘻嘻、尽心尽力地帮助首长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很顺从、甚至主动地参与“精神会餐”,她就像一只蜜蜂,若即若离地围着首长转。戴学荣对于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感到很舒坦,他追求的就是这个。他从马珊那里享受到了老婆所不能给予的许多东西,身边有这样一位女秘书,周围群众不会有反映,老婆也不怎么干涉,戴学荣自然十分满意。
戴学荣也不是一点顾虑没有,身边的女秘书干得时间太久了,上上下下也会产生议论,老婆那里也说不过去。另外还有个接班人的问题,五十###岁的人了,不能不考虑这个,等他离休了,谁来管他?有的领导同志离退休以后,沦落到无人理的地步,连看病要个车子也得说尽了好话求人,惨不忍睹!他自然不甘心于类似下场。
于是女秘书马珊的安排,就排除上了戴总经理的日程。戴总精心地替马珊铺开仕途之路,一步步培养她做接班人,综合处只是第一个带“长”字的台阶,以后将会还有许多的“长”字写在马珊的履历表上。
“小马来了,坐!”戴总的个头儿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几乎让人看不见,那染过的漆黑头发,油光光的、十分惹眼。戴总见马珊不先敲门,就进得办公室来,不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地指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请她坐下。
马珊却没有直接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走到戴总背后,慢声慢气地说:“戴总,你看这桌子上面多乱呀!来,我帮你收拾收拾!”
戴学荣一动不动,眨着一对眼,翘起一条腿在椅子上坐着。马珊白胖肥大的身体,时而冒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戴学荣品味着这股子气息,心想,这一身好肉,将来还不一定归哪个汉子所有哩!
马珊给戴老板仔细收拾办公桌上那些杂乱文件,有意无意地蹭他一下,对于这种接触,戴学荣也十分乐意,有时也蹭马珊一下,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老坏蛋真不是东西!”马珊心里连骂两遍,脸上却满面春风,她笑盈盈地做完事,回到自己应该坐的地方,与戴总面对面坐着。
“小马呀!听说你们那个宋沂蒙病了?让他上石家庄了解情况,了解到哪里去啦?那可是件大事情,人家省里的调查报告都送来了,咱们这儿还是一抹黑,像什么话?”马珊听戴老板说起宋沂蒙来一副不满的样子,知道宋沂蒙的前途完了,只要戴总在职一天,顶多也就是这么个副处长,这位一手遮天的大老板有个脾气,说谁好,谁就好一辈子,可要让他产生了某种不良印象,一般不会改变。
马珊还想为宋沂蒙说上几句好话:“小宋确实病得不轻,可是他还是把调查报告写了出来,我看写得不错。”马珊说完,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稿递给戴学荣。
“你还真替他讲话,一个从部队下来的财务干部,锋芒毕露!”戴学荣边说边不经意地浏览了一遍文稿,然后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在一边。他接触这个新来的宋沂蒙并不多,甚至没有好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宋沂蒙的积极、主动、上进,反而被戴老板看成锋芒毕露,马珊感到宋沂蒙彻底完了,很是为他惋惜。
“小宋这个同志,还是挺能干的。”马珊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低。
戴总仿佛没有听见,只管低着头、拉开抽屉,半天才找出一张请柬,他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把它交给马珊。“这个,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代表我去吧!”
马珊接过烫着金字的大请柬,见是日本大和世界银行成立北京办事处的招待酒会,心里一阵感动。原来这种外国大银行的晚宴,一般规格都不低,出席者大多是政府各部门的要员、大银行和大企业的负责人,出席这种规格的酒会,是一种殊荣,因为在酒会上,可以通过随意的交往认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也能让这些人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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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一(41)
“您不去啦!”马珊带着感激说着,迅速地把请柬放在衣袋里。
“回头,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说我晚上回家吃饭!”马珊听戴老板这样吩咐,感到甚为不妥,犹豫着没有立即回应。戴学荣这才想起来,如今马珊已经不是自己的秘书,而是综合处的处长,便拍了下脑门儿,笑着说:“我老糊涂了,电话还是由我自己来打。好,就这样,你回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钓鱼台国宾馆二十号楼,大厅里灯火辉煌,高官众多,佳宾成群,乐曲轻渺,男士们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千娇百媚,风流旖旎。这场面让马珊昏昏然,如同赶赴瑶台之宴。
铺着洁白桌布的长台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闪亮的银制器皿,里面盛着美味佳肴。台子的正中央有一个用许多朵玫瑰花衬托着的高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庞大的龙虾,龙虾瞪着眼睛,拖着长长的须子,大厅吊灯把它的身子映照得红红的。
凭着那张烫金的请柬,英俊的男服务员在马珊的胸前别上了贵宾卡,系上了大红绢花,并引导她站在大厅正面的主宾序列之中。一曲音乐过后,来自日本国的大和世界银行西村三友会长首先致词,他那一头银发梳得油亮,高贵的西服闪着光,一副鲜艳的红领带格外夺目。
简短致辞结束,一群日本人簇拥着中国政府的部长和银行行长来到餐桌边前,一大瓶香槟酒“”的一声打开,倒在一个个高脚酒杯里,冒着泡沫儿。贵宾和佳宾们都散开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盘子、刀叉,各自选取喜好的食物或者饮料,大家互相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马珊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兴奋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不住地在跳,手抖动得握不住酒杯。她身穿着灰色的纯毛华达呢西式制服,梳着国营企事业单位女干部式的短发,在人群中显得很土。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她,她只好躲在角落里吃东西。
忽然,她远远地看到一位在电视里经常露面的公众人物史文婷,在她的身边,站着日本当红女影星小井林,闪光灯在她们身边“劈啪”响。
几位高级别干部模样的男子停在史文婷的面前,等着向她敬酒,西村三友先生也凑了上去。只见这位贵妇人模样的史文婷,五十岁出头,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止雅静、雍容大度,衣饰并不奢华,但十分得体。她的皮肤在耀眼的灯光下显得十分白皙、细嫩,而她身边的小井林,只是在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整个人几乎就是涂抹出来的,而在她的脖子以下却是起皱的黄皮。
马珊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说里的情形。
在宴会,于连向伯爵夫人走去,夫人的目光凝住了,看见了心目中的年轻人。周围的贵宾都停住了呼吸,把时空让给了夫人和天上降下来的王子,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华尔兹。伯爵夫人被她自己的憧憬征服,不由把手伸向于连。
雍容华贵的史文婷与中外贵宾们寒暄了一阵,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
马珊的心里动了一下,她打定了主意,把手里的红酒放在服务员的手里,马珊走得匆忙,那酒斟得太满,洒了她一手,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首长,您好!”就像于连大胆地挡住了即将匆匆而去的伯爵夫人,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要让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看她。仿佛见了老领导似的,马珊迎面拦住史文婷,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史文婷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在她离去的时候,有人挡住去路,不由得停住脚步。她扫了面前的这个人一眼,好像并不认识,她迟疑着,不知应当如何对待这位唐突的贵宾。马珊伸出双手递过一张沾了点儿红葡萄酒的名片。
史文婷看见马珊的胸前别着的贵宾卡,出于礼貌的原因,她把马珊的名片交给助手,然后顺手取出自己的名片,用同样的姿势,十分客气地递给马珊。马珊手里握着这张崭新的、沉甸甸的名片,心里无比的激动,弯着腰让开了路。
史文婷一路面带微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钓鱼台二十号楼。马珊也春风满面地回到刚才那个角落里。
服务员又主动给她递上红酒,就在这时,有好几位中国贵宾走上前来,纷纷主动地与她碰杯、交换名片。马珊看清了,这些人的名片上不是印着某部某司的司长,就是印着某某企业的董事长,还有银行行长之类的字样。
马珊也渐渐地放开了,她独自周旋在客人当中,她得到了很多要人的名片,最后还与西村三友会长交换了名片,与这个闻名世界的金融巨头碰了杯,当即,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拍下了这个镜头。
那天回去,马珊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睡得很香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到很舒服、很幸福。
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一张小小的名片和一个短短几秒钟的镜头,会在她以后的生活中起到重大作用,让她真正成为贵宾、走上仕途和事业的巅峰。
那天的电视新闻,史文婷看了,她记住了这个大胆泼辣的女人。
戴学荣也看了,他很满意,觉得这个接班人没有选错,公关工作搞得很出色,专卖外贸公司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他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准备不久就提拔马珊为总经理助理。


后代 一(42)
宋沂蒙病好了,很快就来上班。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小宋吗?”对方是个严肃低沉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戴老板:“戴总,您好!”
对方突然戏谑地笑:“什么戴总?我是白沙,伙计!哈……”宋沂蒙一听原来是老同学刘白沙,不觉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干嘛呀!我上班呢!”
刘白沙不再笑了,他转而恳求地说:“跟你说件事儿,有个朋友想找你弄点国产好烟,怎么样?帮帮忙吧!”宋沂蒙听了十分惊讶,白沙怎么也跟生意人来往?以往他这人十分谨慎,一般不管闲事儿,这回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这打电话的人是假冒的?宋沂蒙反复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的确是刘白沙本人的,于是就为难地说:“白沙,我跟你说,专卖公司对这类事控制得很严,再说我也不管这方面的业务,恐怕……”
刘白沙死皮赖脸地说:“沂蒙,好办不好办我不管,反正你得帮这个忙!否则我晚上去找你老婆!”刘白沙这小子在本机关干部的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咋看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什么缺德的话都说,他干嘛总是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宋沂蒙朝话筒上拍了一下说:
“再胡说,我煽你!”对方又一阵开心放肆的笑声。
宋沂蒙对这个无赖毫无办法,他抬起手腕儿,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早了,马珊也快来上班了,他只好催着对方:“行啦,别闹啦!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叫他来找我,试试看吧!”
刘白沙见宋沂蒙开了口,就高兴地说:“那人叫吴自强,记住喽!好,不再说了,一会儿我这儿有人来谈事情,那再见!”
刘白沙语音刚落,就“咔嚓”一声放下话筒,正好马珊这时走进房间。
马珊发现宋沂蒙一反常态,略带慌张地放下话筒,便奇怪地望着宋沂蒙,想好好问问他,后来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知道戴老板总是对宋沂蒙有了成见,这样她更加放心,她不担心宋沂蒙搞什么小动作,更不担心夺她的位子。
于是,马珊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不说什么。
马珊翻了两下报纸,见上面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便抬起头来,瞅了宋沂蒙两眼。她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小男人可爱,宋沂蒙人长得结结实实,规矩听话,文笔又很好,挺有男子的魅力,一个转业军人,可爱是可爱,就是傻实在!
在马珊心目中,宋沂蒙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人,是一件玩偶。
马珊觉得这位副手很可怜,因为戴老板的主观印象能够决定任何一个职员的命运,尽管你雄心勃勃,尽管你才高八斗,可老板在不觉中已经把你扔在脑后头,你再想翻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怜悯中,马珊关切地说:“病好彻底了没?”
马珊的声音比往常温和得多,甚至有些夸张,她看着宋沂蒙微微苍白的脸庞,觉得他瘦了许多,肩膀也耷拉下来,一趟石家庄之行,竟让一个强壮的男子患了一场大病,大病后的宋沂蒙多了几分孱弱,更增添了几分可爱。
办公大楼的暖气烧得不错,屋里暖融融的,玻璃窗上面凝结着银色的冰花,宋沂蒙的病刚好,身子略显虚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血色。他有礼貌地:“好了,谢谢!”
接着,马珊主动站起来,给宋沂蒙倒了杯浓茶,两人的距离很近,她那肉感的胸脯碰着了宋沂蒙的脑袋,顿时,宋沂蒙的背后凉嗖嗖的,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今天哪儿都不去,好好歇着!处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不在这几天,我可不轻松,这综合处就是效率低,今后指定好好整整!”马珊的情绪特别好,她越看越觉得宋沂蒙可爱,她心里直痒痒,很想说点好听的话,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可宋沂蒙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于是,她不肯罢休,拼命表白自己,在这个不过十七八平米的空间里,她就是主宰一切的上帝。马珊有意无意地向宋沂蒙飞过一个奇妙的眼神儿,宋沂蒙发现了这种异常的举动,他的内心立刻燃起一股怒火。
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马珊的骄横隐藏着女性对男性的特殊兴趣,就像一个骄横银荡的女皇帝对待她榻下的男人。无形中,他又遭受了一次侮辱,他的自尊心彻底受到了伤害,他暗暗骂着:“想玩我?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嬖臣!”
从那天以后,马珊越来越放肆,她时不时用挑逗的眼神儿瞥他,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两人一块儿外出开会的时候,她故意和宋沂蒙挤来挤去,说东说西,那股子亲热,让别人看了,真觉得很暧昧。
宋沂蒙在一个失去理智女人的围攻下,感到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他几次想发作,可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住了。
那是一个周末,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处里的同志都走了,宋沂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抓起自己的包也要离开,可马珊却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没完没了地唠叨,从女人的月经谈到男人身上的毫毛,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宋沂蒙觉得恶心,想跑,于是就面带歉意地说:“家里有点事儿,我先走一步。”
马珊眯缝着眼,瞧瞧宋沂蒙,跟瞧着一只猫似的,她挖苦地说:“行!回吧,忙活半天,落不下个种!”宋沂蒙感到受到了莫大污辱,实在忍无可忍,顿时火冒三丈,他不想与马珊理论,“腾”地一下站起来,“啪”的一声把门用力一摔,大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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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
14
礼拜一上班的时候,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马珊照样跟他说笑,工作也没受影响,可十分敏感的宋沂蒙,还是发现马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马珊和宋沂蒙保持了距离,不再为他倒茶,也不再绕到后边用身体碰他。马珊的话仍然不少,但失去了以往的扭捏,多了一些客套,增添了几分虚伪。宋沂蒙被马珊的假象所麻痹,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该怎样就怎样,一摔门反而换来和平相处的局面,他心满意足。
刘白沙介绍的那个朋友来找他,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那人请到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人叫吴自强,是广东湛江的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宋沂蒙本来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但碍着白沙的面子,不得不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
那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干瘦枯黄,脸庞方方正正,额头宽大凸起,眼窝深陷,典型一个广东人模样。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满天星的领带,看起来挺像买卖人。
这广东人满脸都是恭维:“宋处长,早听刘主任说起你啦!”听这话,宋沂蒙马上明白刘白沙与这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时最讨厌这种人,假惺惺的,办完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跟旧社会里的生意人一个德行。吴自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双手递给宋沂蒙。宋沂蒙不明就理,接过红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项链。
宋沂蒙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把金项链还给吴自强,慌张地说:“干嘛呀,这是?”
吴自强见宋沂蒙不收,于是也就不勉强,随手把红包揣了回去,他的脸上很镇定,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看光景,干这种事是老手了。
宋沂蒙对这人的印象极差,可又不得不应着,耐着性子说:“不用说了,不就弄几条烟吗?我想想办法就是!”吴自强一听宋沂蒙的话,心想怎么是几条烟,几条够做什么的?于是吴自强连忙赔着笑脸,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几条,是十件,十件!”宋沂蒙听说这么大数儿,心里不住骂起刘白沙来。这小子也不早些说清楚,如果我知道这广东人要这么多,早就不见他了。
“宋处长,给您添麻烦了,刘主任说……”此时,宋沂蒙对这个广东人,包括他那个刘主任都充满了厌恶。
那吴自强磨磨叽叽不走,宋沂蒙害怕了,他担心广东人又会搞出什么鬼名堂,就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到了业务部,你千万别说是什么朋友介绍的,也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宋沂蒙想,干脆就拿他当个一般客户,进大楼迷了路,我就是个带路的,把他放到那儿,然后就溜,业务部的那帮大爷们还不把这姓吴的小子打发走?爱办成办不成!
宋沂蒙把吴自强领到业务三部,进门就跟值班的业务员说:“小王,这儿有个客户,能不能接待一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宋沂蒙说完就想转身走开,没想到,吴自强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一边笑嘻嘻地对业务员小王说:“我是宋处长的朋友,您多帮忙好啦!”
顿时,宋沂蒙傻眼了,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别说,你非说,真他娘的坑人!他不禁又埋怨起刘白沙来,怨他不该介绍这么一条害人虫来,这回想走也走不了,可又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
业务员小王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看吴自强带的文件挺齐全,有当地专卖局的批文,也就是说,吴自强所在贸易公司有合法的烟草经营权。小王不假思索便对宋沂蒙说:“宋处长,咱们这儿出口有些富余的,您看……”宋沂蒙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就怕问这个,心里“怦怦”跳,于是把头扭到一边不说一句话。
吴自强听说有货,赶紧上去向小王递烟:“小王,都是老朋友了,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宋沂蒙心里说,谁跟你是老朋友?他没办法封住吴自强的嘴巴,只好任其胡说,他不睬不理地在旁边站着,目光游离到了别处,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在专卖外贸公司太多了,业务三部的人天天都会碰到,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小王见宋沂蒙帮人家办事还不好意思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他接过吴自强递上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不急不忙地给吴自强办手续。
手续办完了,宋沂蒙赶紧领着吴自强走出业务三部办公室。宋沂蒙不想再理这个人,到了距离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他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开。可吴自强却紧跟着宋沂蒙不放,还说要到他办公室坐坐。
宋沂蒙烦得不行,拔脚就跑。
吴自强不甘心,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独自一人拿着业务三部的批条,兴高采烈地跑到仓库交款取货。
宋沂蒙刚回办公室,见马珊正在等他。
“再出趟差吧!”马珊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哈尔滨,考察一个干部。戴总对这个事很重视。”马珊的老家就在哈尔滨,综合处要增加个人手,她先物色好了对象,经过戴老板批准,此事已经内定,让宋沂蒙去考察,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
“怎么,有困难?不然我去好啦!”见宋沂蒙不吱声,马珊就提出来亲自要去,这实际上是将了宋沂蒙一军。宋沂蒙知道马珊将他,他早想好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说:“嗯,没问题,啥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


后代 二(2)
马珊话音刚落,也不等宋沂蒙回答,起身开门就走,转身的时候,“”的一下把门关上。这门关得不轻不重,声音不大不小,算是给宋沂蒙一次回敬。
宋沂蒙告别妻子,坐飞机来到冰城哈尔滨。这里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刮大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干冷干冷的,比北京冷多了。
按照马珊的事先安排,他住在距离市中心较为偏远的哈尔滨市友谊饭店。
他刚洗完脸,就给妻子打电话,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告诉他说胡炜外出了,他就请这位医生代为转达,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请妻子放心。
宋沂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想起陆菲菲,踱了好久,从内衣口袋取出那张发皱了的纸条,那上面有陆菲菲的电话号码。这么长时间,他小心保存着,一直变换着存放位置,躲过了妻子严格的检查。
纸条已经被汗液浸得变成了浅黄颜色,字迹却相当清晰。陆菲菲用的是一种外国产的C80炭素墨水,能长久保存字迹,而不至于受环境变化的影响。
多么细心的一个女人!
他看到了陆菲菲的笔迹,脑子里就完全是陆菲菲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哭,一会儿是她那洁白的纱巾。宋沂蒙想起陆菲菲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冲动,于是他拿起话筒,想通过电话问候一下那孤独可怜的小女人。电话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宋沂蒙失望地放下电话,躺在床上瞎琢磨起来。
他孤零零地呆在客房里。
那天晚上,宋沂蒙失眠了,直到凌晨二三点钟才勉强睡着,睡着了也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宋沂蒙梦见陆菲菲来到床前,她系着白纱巾,飘飘然降临,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呼息均匀而且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她用手轻轻抚摸宋沂蒙的额头,款款地说:“你病啦?”她的动作轻柔,她的手很暖和,她吻着宋沂蒙的脸颊,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声音颤抖着:“我也冷,很冷!”
宋沂蒙从梦中惊醒,他朦朦胧胧感到身边不是陆菲菲,好像是逝去几年的母亲。他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他很想念母亲。母亲也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出身于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工作作风极其泼辣,对待家人却十分温和。
在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宋沂蒙从小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因此母亲最疼爱他。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宋沂蒙也就十四五岁,那时在一个司局级领导干部家庭里,也时而会闹点饥荒。孩子虽小,肚皮却很大,一个初中生每月定量二十八斤半,照样吃不饱饭。
一次放暑假,宋沂蒙在外边疯跑了一天,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发慌。他刚进门,就跑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厨房里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只找到了大蒜和黄酱。年幼的宋沂蒙,不顾一切,吃着大蒜就黄酱,辣得合不上嘴。
母亲下班回来,看着又黄又瘦的馋嘴儿子,长长叹了口气:“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什么也不多说,捅着了烽窝煤炉子,给儿子做了一碗挂面,挂面里放了葱花儿,还放上了几滴香油。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梦中的母亲渐渐消逝,妻子胡炜满面春风地又来了:“好好干,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第二天早上,宋沂蒙匆匆洗把脸,先到街上吃了一些早点,然后乘公共汽车来到黑龙江省专卖外贸公司,见人家还没上班,他就在传达室坐下等着,隔着窗户看大街。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俄式的建筑、狭窄的街道、弥漫着黑烟的天空,汽车一辆接一辆,自行车一群接一群,人们穿着皮袄、花棉袄、羽绒袄,来往穿梭,好一个繁忙的早晨。
八点整,一个留着小胡子、大背头油光发亮的年轻人走进传达室。
“您是总公司来的宋处长?”年轻人的表情不冷不热。
“我是宋沂蒙!”宋沂蒙赶紧站起来,从黑色人造革包里取出介绍信递给他。年轻人仔仔细细地看介绍信,看完了才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请,我们科长等着您呢!”
宋沂蒙跟着这年轻人上了楼。
“宋处长,大驾光临,请坐!”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宋沂蒙耳边响起,他定神一看,一个大块头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这就是人事劳资科的科长。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光!宋处长不是老北京人吧?”“北京长大的,老家山东德州。”
“巧啊!遇见老乡啦,我也是德州的!”宋沂蒙见朱科长肥头大耳、慈眉善目,上来就拉老乡关系,好像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初次见面,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层若即若离的老乡关系使剩下的工作成了例行公事。宋沂蒙和朱科长虽然谈不上一见如故,但也谈得颇为投机。办完了公事,朱光说请宋沂蒙吃中午饭,宋沂蒙连连摆手拒绝,朱光拉着他的胳膊诚恳地说:“嗨,找个小饭铺儿,十块八块的一顿,有什么?老乡在一块叙叙总可以吧!”说着,就把宋沂蒙硬拉了走,宋沂蒙想推也推不脱,只好服从。
说话间,朱光把宋沂蒙拉到附近街上,进了一家挂着“高粱烧”招牌的小饭馆。这饭馆还真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十分狭窄,几乎转不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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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3)
朱光跟老板很熟,进门找了一张靠里边火炉的桌子坐下,扯着嗓子喊:“老闸子,弄个锅子来,再来点生辣椒!”那名叫老闸子的老板看见客人来了,赶紧过来招呼,一边擦桌子,一边赔着笑说:“行,就给您整一锅,今儿喝啥呀?”“就你这‘二高粱烧’吧!一坛成不?”朱光满口东北话,宋沂蒙觉得挺逗,就由着朱光,不表示反对,他知道到了这儿,反对也没有用。
这小饭馆很干净,松木板子做成的桌子擦得锃亮,炭火炉子烧得旺旺的,火苗儿蹿起老高,墙上挂着一张发黄了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像,下面还写着一行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革”都过去好些年了,居然还有这个!宋沂蒙感到既惊讶又亲切,他毕竟是曾经下过乡、插过队的人。
“二高粱烧酒”端了上来,这是老闸子自己家酿的酒。朱光一下子撕掉封皮,把坛子抓起来,先给宋沂蒙倒上了满满的一大碗:“这是真正的烈性酒,你行不?要不行的话,早说!”
朱光以为宋沂蒙不能喝烧酒,于是得意洋洋地用激将法激他,等着看热闹。宋沂蒙想这东北地界儿的人怎么都会使激将法?马珊激他,到了哈尔滨,朱光又来激他,就你们这帮人想激倒我!
朱光没想到碰上了真正的对手,他面前的宋沂蒙竟然是个酒仙。宋沂蒙在部队搞军需工作多年,没学会抽烟,也没学会打牌,就是学会了喝酒,哪一回战友聚在一块儿不喝酒?而且喝的全是正儿八经的烈性白酒,老白干、汾酒、五粮液什么的,每人一瓶跟闹着玩似的。宋沂蒙喝酒有个特点,不管喝什么酒,头都是稍微有点晕乎乎的,可就是不醉,而且越喝越上瘾。
宋沂蒙端起那碗“二高梁烧”,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他瞪了朱光一眼,然后用一只手端起碗来,“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这酒确实不错,味厚浓郁,沁人心脾,喝到肚里十分爽畅。朱光哈哈大笑,也用肥大的双手抓起碗来,他不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而是缓缓地把酒送进口里,仔细地品尝。宋沂蒙看了,暗暗佩服,这才是真正的酒仙!
大碗的烧酒喝下去,木桌上的锅子早已沸腾开了。朱光用筷子夹着,把锅盖取下放在一边,然后大声说:“吃,吃,老乡!你一准没吃过,这是东北的烩三禽,大冬天的,吃这个养人!”
这锅里真正是一锅烩,有山鸡、斑鸠和大雁,还有鹿肉、海参、羊肉丁、羊尾、泥鳅、龟板、山参、枸杞,玉兰片、虾仁、磨菇、粉条子、豆腐、紫菜、萝卜、酸菜,每样东西量都不多,可是烩在一起,却独具特色,肉菜新鲜,佐料丰富,汤是老汤,又浓又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奇香袭人,让人食欲大开。
朱光又向老闸子要了两只大碗,连汤带菜,先给宋沂蒙盛了满满的一大勺。宋沂蒙也不推辞,先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鹿肉,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二高梁烧酒的浓香未散去,再加上味道别致的一锅烩,炭火盆烤着,宋沂蒙好像进入了大森林中那迷幻般的世界。
朱光很热情,也很能说,他的话越来越多,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竟骂开了人:“妈的,这年头,开放改革了,人也变了,什么人好,什么人不好,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都分不清了!有时候心眼儿多的比心眼儿少的吃香,有时候女人比男人吃香,我说的对不?老乡!”
宋沂蒙有点听明白了,朱光明明是在指马珊。当初,马珊是从黑龙江公司调到北京去的,她原来只是这里一个普通干部,关于她的为人,朱光当然会十分清楚。那时从省公司调到北京总公司的人有好几个,现在都担任了正科级以上的领导职务,可以说,马珊升迁路上的第一步就是朱光给铺垫的。
宋沂蒙不愿议论马珊,便绕过话题,淡淡地说:“老乡,俺帮不了你!别说这个了。”真是见了老乡,情不自禁,连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半句山东话都不由得露了出来。
朱光更加开心,又抓起酒坛子,给宋沂蒙倒上一碗二高梁烧,然后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兴味颇浓地说道:“不议论女人对不对?我知道这个原则,许多男人都有这个讲究,我也有!你听我说,那人不算女人,也不算男人,男人女人,都不是。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这号人在我们这儿,是一种特产,就像这二高梁烧一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光的话,隐隐约约流露出对马珊的强烈不满,显然他知道马珊不少底细,但是,又不肯轻易披露一些详细的内情,只是用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去描绘一个他所瞧不起的人物。朱光的话,其他人是听不懂的,宋沂蒙懂,他与马珊共事过一小段时间,对马珊这个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他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理解朱光的话,其实马珊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也和大家一样,在人类夹缝的生活中存在、挣扎、奋斗,惟有不同,她是在为了出人头地而活着,她用她的聪明捕捉住了机会,她比大家善于观察、善于利用、善于发挥,仅此而已。这就是马珊之所以成为马大处的原因。
宋沂蒙实在不愿再谈这些,因为他是总公司派下来公干的干部,而不是朱某人的私人朋友,在马珊的根据地谈论马珊,其危险性不言而喻。他奇怪朱光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些,其中是否有陷阱?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怕,他后悔不应该跟朱光来下馆子,更后悔与朱光扯上了老乡关系。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家爱说就说,只要自己不表态,不多说话,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其实也无所谓,于是他只听朱光说话,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光吃东西、喝酒。


后代 二(4)
朱光的酒喝了不少,这人的酒量真大得怕人,三大碗下肚,腮帮子不变颜色,眼珠子不发直,嘴巴越说越麻利。
饭吃得差不多了,宋沂蒙琢磨着,这顿饭怎么也得百八十块的,平时,他和胡炜可吃不起。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让朱光付钱,吃人家嘴短,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他借口方便一下,乘机把老闸子叫到一旁,偷偷地抢先结了帐。一算完帐,总共才三十元钱。他心里踏实了,这哈尔滨的饭馆儿怎么这么便宜?这样也好,回去不怕给老婆交不了账。
宋沂蒙满意地回到位子上,瞧着意犹未尽的山东老乡。朱光把酒坛子里剩下的一点点“二高梁烧”酒统统倒在自己的碗里,端起来向宋沂蒙说:“老乡,干了!”宋沂蒙见这顿饭终于吃完了,没有出什么事,心里踏实了,他也端起碗,爽快地说:“干了!”
朱光喝完这最后几滴酒,咂咂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招呼饭馆儿老板:“老闸子过来,结账!”老闸子三两步就跑过来,鼻子眼睛都是笑:“刚才这位同志已经结过了!”
朱光听说饭钱已经结过,满脸不愉快,半天没吭声。宋沂蒙见朱光不高兴了,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这一举动生了效果,朱光犹豫片刻,红着脸对宋沂蒙说:“这顿饭不算,回头俺请你上大饭店!”宋沂蒙只是笑,不回答。朱光圆瞪着眼晴,盯着他一动不动。宋沂蒙见朱光不依不饶,只好欣欣然:“好,好商量。”
朱光一边南腔北调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外走,老闸子紧紧跟着。出了饭馆,老闸子赶快把门掩上,朱光与宋沂蒙也告了别。
一阵凉风袭过来,宋沂蒙感到这风就是和关内不同,它冷得像把割肉的刀子,打在脸上,钻进衣领儿里,它把人的心捣碎,像冰块一般,浑身都凉,里外都凉。他在冰窟窿般的街道上,顶着寒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友谊饭店。15
饭店里很热,暖气管子又粗又大、热得烫人,宋沂蒙刚刚被凉风一吹,又“呼”的一下被暖气烤,浑身觉得不舒服。他刚刚躺下,就觉得头有些发涨,晕乎乎的、昏昏欲睡。
他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串电话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去摸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动听的年轻女子的声音:“您是宋同志吗?”这声音有些沙哑而甜美,稍微带点天府之国的口音。宋沂蒙很诧异,此地他并不认识什么女人,更何况是四川人。那年轻女子娇滴滴地说:“怎么不说话呀?”宋沂蒙疑惑地说:“您是谁,我不认识您。”那甜美的声音接着响起:“我可认识您呢!”
宋沂蒙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来精神的男人,可那女人偏偏咬定认识他,他的嘴上否定,心里也犯嘀咕,这一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真的认识,不信,我还知道您的名字,您叫宋沂蒙,对吧?”那年轻女子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姓名,这叫宋沂蒙大吃一惊,也许真的是一位想不到的熟人?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
“我去您房间里吧!见了面,您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是个老熟人,一点生疏感都没有,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热。不知为什么,疑虑未消的宋沂蒙竟产生了一种远离家乡的孤独感,于是他被这甜美的声音俘虏,拿着电话筒保持了沉默。
没过多少时间,他房间外边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宋沂蒙怀着好奇拉开了门,没等他看清楚,一个穿着单薄、身材不高,胖嘟嘟的年轻女子就从门外闪了进来。
宋沂蒙揉揉眼睛,使劲一看,果然很陌生。这女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白的脸上有些隐约的雀斑,额头上留着齐整的刘海儿,厚厚的嘴巴上涂抹着红色胭脂。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是你找我?”宋沂蒙看着陌生女子,惊异地问。没等他缓过神来,那陌生的女子像条泥鳅,一下子钻到房子最里边,非常老练地坐到小沙发上,小沙发的背后拉着窗帘儿,一盏小台灯映照着女子的脸,她脸上有些苍白,眼窝略略发暗,还流露着含蓄、镇静、又有些企求的笑容。
宋沂蒙忽然想起,有位朋友告诉他,现在社会上出现一种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子,在酒店里卖身,这现象在东北、在南方一些城市很普遍。现在已经进了房间,坐在自己面前的,难道就是这种女人?
宋沂蒙想到这儿,刚才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的心里有些怕,因为这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子关着,门锁着,哦,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自己一辈子没做过违法的事,他宋沂蒙是个正人君子,有时,男人们在一块儿议论女人,说得乱七八糟,他只是在一旁听,从不发表言论。不能说他一点也不好色,偶尔动过一两次歪心,可是他一次也没做过。
假如遇上今天这种情况,关着门儿,没有笫三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该怎么办?他是个男人,挺普通的一个男人,从不打野食的一个男人,可今天有一个长得还说得过去的女子白送上门来,他怎么办?也许她只是想随便聊聊,聊聊有何不可?人家已经进来了,又不好轰人家出去。宋沂蒙反复思考,像在一堆乱草丛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和走出去的路。
正迟疑着,那白胖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娇媚甜蜜地笑着说:“没啥子事,能不能随便聊聊?”这女子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他糊涂了。宋沂蒙今天有点反常,不知被什么力量驱动着,他犹犹豫豫地说:“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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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5)
这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他刚说完就知道事情坏了,他被绊住了,已经走不出乱草丛,他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句话就等于答应了对方,让那胖女子堂堂正正地坐在房间里。
宋沂蒙的脖子后头出了些汗,一边说着一边坐立不安,有一种危险慢慢地向他迫近。他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可又没有叫女子离开。其实他真有点想跟这陌生的女子聊聊,这年轻的女子,虽没有花容月貌,却有着迷人的声音,她的性情也动人。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仿佛就是一个扭曲了的世界,古人诗文中常描写某某哲人酒后与女人野合于某地,疾风骤雨般的野合,不论情感,不评品容貌,无节制的乱性行为,使人忘我。
猛地间,他想起一个奇妙的道理:人的身上痒痒了,于是就手或者用其他工具去挠,挠得舒舒服服,越痒越舒服,这叫做以痒制痒。一个心理正常的男人,独自一人离家在外的男人,谁不愿意和一个不期而遇的女子聊天,聊聊天也就等于解解痒,聊聊就聊聊,有什么了不起?他心存侥幸,想着只聊两句,一会儿就让她走。
于是,宋沂蒙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对胖女子说:“你哪儿的人?”他的声音像大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亲切,说完了暗自吃惊。他觉得原本很强的那股自制力消失了,人家没向他开枪射击,他就被人家征服了,凭什么?他忽然想起他是个共产党员,还没有解放全人类,就被人家把武装给卸了,他又想起《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面那个排长,他刚进十里洋场,就被资产阶级香风吹糊涂了。
眼前这个胖女子,根本不能与老婆相比较,长相不怎么样,气质也差,只是年轻些,声音好听一些,可这胖女子竟公然走进他的房间向他挑战,此时只要他一点头,这胖女子就会躺到他的床上。这是为什么?为了这女子的新鲜、野性、放荡?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有接触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女性的欲望?
年轻的胖女子见宋沂蒙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她见过的这种男人多了,平时想过可是没干过,现在让他干了,他又不敢。于是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继续用那十分动听的声音,来完成她的诱惑。她一只手放在腮部,另一手向宋沂蒙伸了过去,然后双眉一挑,鼓着小嘴巴,操着成都一带的口音说道:“大哥,我看你人真有意思!”
宋沂蒙有点糊涂了,见她向自己伸出了手,不懂她要做什么,他不由吓得后退了两步,心想这是干什么?来真的?那可不行!他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他很害怕,心脏剧烈地跳。可他不知道应当怎样对付这个胖女子,只好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里。
胖女子把手缩了回去,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不时地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瞥他,宋沂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仅仅是想跟这胖女子随便聊聊,可总共没聊上两句话,眼见性质就要发生变化,这胖女子果然要来真的了!人家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聊天,说实在的宋沂蒙什么都明白,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装傻。他的脑子里滚过好些想法,到这般光景啦,还聊啥天?不行就搞她一回?反正在这酒店里又无人知晓。可他又想到,这妓女的身上一定很脏,弄不好有啥病呢!他甚至还想到自己染了一身杨梅大疮,回家让妻子抽了好几鞭子。
宋沂蒙明白了,他的一只脚已经到陷阱的边上,拔出来还来得及。此时,他只要打开客房门叫来饭店的工作人员,只要他下一个简单的逐客令,一切就能结束。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片刻沉寂之后,那年轻女子扭动着腰肢进了卫生间。宋沂蒙无法阻挡她,他想再拖拖看,等到她从卫生间走出来,跟她讲清楚,然后再请她从客房离开。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着。在等的几分钟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播送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雄伟铿锵的音乐掩盖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
突然,这宁静的世界被强大的外力破坏,屋顶仿佛塌了下来,门被人撞开,从外面拥进好几个人,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宋沂蒙的魂儿吓飞了,他被两个警察摁住,一动也不能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不一会儿,他就平静了,他想自己什么违法的事儿都没干,有什么可怕?
有一个强悍的老警察问他:“干什么的,你?”宋沂蒙努力挣扎着说:“我干什么啦?你们……”那老警察一挥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骂道:“态度老实点,你这个流氓!”
宋沂蒙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嘴巴,发起火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有工作证,你们为什么打人?”老警察理都不理他,从他的口袋里取出工作证,看也不看,甩手扔给身后的助手。
这时,一个中年女警察,把那自称四川人的年轻女子从卫生间里拽了出来,那女子光着身子,披着浴巾,哆哆嗦嗦地与宋沂蒙面对面面站着。宋沂蒙傻了。
女警察从年轻女子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扔在宋沂蒙面前,宋沂蒙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宋沂蒙与那个年轻女子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老警察问他姓什么叫什么,老婆叫什么,老婆在哪儿工作,问了他的个人简历,还问到他父母的情况。老警察审问了他半个小时,他招了,事情明明摆着,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他任何坏事儿也没干,只是和那女子聊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他讲了瞎话,老婆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是胡编的,老警察也没有过于追究,他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心里不住地暗自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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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6)
关于事情具体经过,老警察问都不问,很快把他关了起来。
在铁笼子里,宋沂蒙冻得够戗。一碗结了冰的水和一块干硬得像铁块儿似的玉米面饼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盯了那食物整整一个晚上,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里充满了懊悔,这算什么呀!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一个小小的胖女子把他搞成这样子!成了一个囚犯,成了一个被人唾弃的男人。
拘留室的玻璃窗上冰花厚厚的,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长长的冰棱一排排悬挂在屋檐上,如同窗上的栏杆。宋沂蒙穿着旧军大衣伏在木板上,嘴里冒出的哈气立刻在袖子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膜。街上的灯光微弱地扫进来,照在宋沂蒙的身上,忽明忽暗,他觉得他的手冻僵了,变成铁灰色的,低低地垂到了地上。
宋沂蒙看着地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他的脚下就存在肮脏的陷阱。他突然想起马珊,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觉得马珊正面目狰狞地向他扑过来,龇着燎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嘴里发着“咯吱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就把那些碎肉碎骨头喷出来,污血沾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也沾了腥红发臭的骨头渣子。
“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笼子上的大铁锁被人打开,宋沂蒙捂着军大衣被带到办公室。屋里烧着一个一米高的大炉子,蓝火苗、绿火苗、红火苗腾腾地向外冒,宋沂蒙的身上马上暖和起来,炉火烤着他浑身酸懒,一会儿就出了汗。
那老警察满脸铁青坐在椅子上喝茶。
那女警察站在老警察身边,面无表情地指指前边的凳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感觉怎么样?以后不来了吧!”女警察口吻里满是嘲讽,宋沂蒙听出来了,她的话中有话,以后不来了,这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了了,意味着要放他出去。宋沂蒙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不想出去!”宋沂蒙觉得冤。
老警察伸着脖子喝茶,不理会这个沮丧的人。他见得多了,只要关上三天,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跪着求他。他们不搞刑讯逼供,费那么大劲干啥?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会让所有意志坚强的人屈服。对于他来说,像今天这类事情,实在是小事一桩,一巴掌就解决了问题。
玻璃茶杯里冒着腾腾热气,虚虚缈缈地罩着老警察的一张脸,宋沂蒙隐约感到他是在得意地发笑。他在得意什么?冤枉了人还在嘿嘿笑,他把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犯错误的老实人当作流氓抓起来冻了一夜,他的心情竟然如此轻松,难道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事?
老警察眼睛瞧着墙,仿佛在自言自语:“猫呀,狗呀,被人宠人养,到头来反而要咬人,可笑可笑!”
宋沂蒙听老警察念叨什么猫狗,他心里猛然一惊,他觉得这话里大有嚼头。老警察是在把他当作被人养、被人喂的宠物,还是当作宠惯了动物又反被咬伤了的人?宋沂蒙想也想不清楚。人们总是装成很理解宠物的样子,老是在判断狗儿们想什么,还说狗的辨色力不强,很差,在狗眼里一切都是黑白的,你怎么会知道?
老警察还想把故事讲下去,这时,门外边“梆梆”响了两下,一个人走了进来,宋沂蒙抬头一看,原来是哈尔滨专卖外贸公司的人事科长朱光。
老警察只是轻扫了朱光一眼,依旧坐在椅子继续喝着茶水。朱光见老警察的架子挺大,忙上去向他递过香烟,替他点着,然后献殷勤地说:“给你们公安部门添麻烦了!其实我们这个同志平时表现挺好的,这次是我的过失,我的责任,都是那‘二高梁烧’闹的,酒这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老警察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哗啦”一声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朱光眼前,冷淡地说:“签字,交二百块钱罚款,把人带走!”
“好,好!”朱光连忙答应,掏出一管钢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二百块钱双手交给老警察,动作那么轻快,好像早有准备。
朱光领着宋沂蒙匆匆朝外走,连张收条也没要,宋沂蒙紧紧跟着他,心里老觉得不踏实,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等他们到了门口,刚刚踏上门坎儿的时候,那个老警察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女的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这句话,宋沂蒙听得清清楚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朱光也听见了,但他不吱声儿,只管拉着宋沂蒙朝外走,宋沂蒙看他一脸阴沉沉,像是有话想说又不说的样子,心里很奇怪,这个保人的朱光怎么比被保的人还紧张?
宋沂蒙度过了一夜牢笼生活,被朱光千辛万苦保了出来,他能说些什么?当然只能表示感激,别的他什么也不能问,不能说,说多了弄不好会把恩人当仇人。宋沂蒙跌跌撞撞地进了局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局子,满肚子冤屈,满口说不清,那里还顾得多想什么?
他想的是回北京以后怎么办?他想回去应当向人们解释,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他自我安慰,觉得自己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也没有人给他定罪名,朱光这人又哥们儿义气,说不定会替他瞒着,他以为这件事,兴许就算到此为止了。16
宋沂蒙又一次想错了。回到北京总公司以后,他曾经被公安部门关过一晚的消息很快传开,几乎无人不知。每当他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全公司的人们都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戳他脊梁骨,说他是嫖客,是流氓分子。这回他算是彻底完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耻笑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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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7)
在领导班子会上,戴学荣着重提到,像综合处这样重要的岗位,人员调配一定要谨慎,这句话暗示着,上面可能马上就要调换宋沂蒙的工作。
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宋沂蒙的耳朵里,他想,假如调到基层门市部工作,那可完蛋啦!好好的一个副处长,这才干几天就下台了,他怎么向妻子交待?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件丢人的事,将会发生什么?他将怎样在老朋友堆儿里混?他只是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聊天,其实也没怎么聊,还没聊就被扣起来,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还不算太荒唐的事,就把前途断送啦?什么理想、抱负全都完啦!
他越想心里越发怵,觉得与其等着被人罢官,不如自己主动跑吧!他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马珊,试探性地谈了自己想调离专卖外贸公司的想法。
马珊的表态很干脆,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说不就是芝麻粒儿大小那么一丁点事儿嘛?有啥大不了的,公安机关又没有正式处理你,领导也还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哪儿也不去,就在综合处呆着!
听起来马珊的话很顺耳动听,可是仔细一琢磨,宋沂蒙越琢磨越觉得信不过,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谁知道马珊的脑子里想什么?
果然,马珊的实际作为和她所说的不一致、她开始动用权力,从那天起,马珊不再让宋沂蒙负责思想政治工作了,别的事也不给他安排,从此他成了处里的闲人儿,连个跟他说话儿的人也没有,他每天闲得慌,只好趴在桌子上看报纸、练毛笔字。
宋沂蒙不甘心落得这般下场,一边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一边思考,他觉得一定是马大处在设计陷害他。东北之行完全是马大处一手安排的,还有那个冒充老乡的朱光,更是个神秘的人物,像个幽灵。他忽然想起老警察说过的那句话:“那女的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宋沂蒙越想越感到可怕,他觉得这女人着实厉害,一边把别人玩了,一边还巩固了她的地位,他完全认识了马珊,也认识了自己的无能。在马珊的面前,他绝对不是对手。
他左思右想,觉得压力太大,在专卖外贸公司呆不下去了,只有主动辞职一条路!
要辞职,这事儿不跟胡炜商量是不可能的,绕天绕地也绕不开他老婆,在这世界上,没有比老婆权力更大的人!可怎么对老婆说呢?老婆的性情一阵风一阵雨的,要是惹她不高兴,说不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宋沂蒙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小心从事为妙,于是他想到刘白沙,想找他帮着出个主意。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宋沂蒙跑到S部去找刘白沙。门卫毫不客气地把他挡住,他再三讲他是刘副主任的老朋友,可门卫还是不准他进去。宋沂蒙心里骂着,妈的,这刘白沙的架子真大,见他一面这么难,便不耐烦地说:“那麻烦你打个电话,说宋沂蒙找他!”
门卫面无表情,抓起电话就打:“刘主任吗?我是门卫,这儿有位同志找您,叫宋沂蒙。”
说着,那门卫还不住地用眼去瞥宋沂蒙,宋沂蒙知道这是防止他偷偷溜进去。电话里叽哩哇啦说些什么,宋沂蒙听不清楚,只见那门卫放下电话,从牙缝儿里吐出几个字:“请您进去吧!”
刘白沙的办公室不大,桌子也不大,一大两小三张旧的牛皮沙发,一字摆开,很气派。
刘白沙“扑腾”一下躺在宽大的沙发里对宋沂蒙说:“我们这里确实存在官僚主义残余,连门卫也是这样,真是应该整顿一下!”宋沂蒙心事重重,没精神头儿跟他闹着玩:“官僚主义严重到连老朋友也见不着的地步,还说什么残余?”
刘白沙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心里很烦,这两天,他正为了和路薇离婚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他好说歹说,路薇死活不肯吱声儿,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他也觉得自己理亏,当初他落魄的时候,路薇给了他许多温暖和支持。当时,他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话,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肉跳。他最怕路薇揭他老底,他知道不能把老实人逼急了,老实人急了比谁都厉害。一旦路薇真的急了,上部里捅上一状,那可不得了,光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够他一戗,如果再加上乱搞男女关系,那他的这个司局长还干不干啦?
于是,刘白沙告诉宋沂蒙一个新闻:“你知道吗?我在拯救大自然基金会兼了个副秘书长,崔和平也到我们基金会干了!”宋沂蒙听说崔和平到基金会干了,心想崔和平这小子最终还是卖身投靠了,崔和平是个走半步都得先算一步的精明人,他要去的单位肯定差不了!他跑到刘白沙手下了,那么,我宋沂蒙是不是也得投奔刘白沙?他着急地问刘白沙:“崔和平上你哪儿干什么?”
刘白沙见宋沂蒙问起崔和平,心里不住盘算,这平时那么腼腆的人也会气势汹汹的,肯定遇上了不痛快的事。刘白沙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他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紧,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宋沂蒙说:“他能干什么?跑跑腿儿罢了!”
宋沂蒙忙又问刘白沙:“你们这基金会是个什么样的单位?”
宋沂蒙的语气急迫,刘白沙愈发感到他肯定有事儿,这家伙是不是来帮着路薇说合来了?路薇急了,什么人都找,居然会找到这个缺心眼儿的宋沂蒙,宋沂蒙懂得什么?就知道怕老婆!他来说服我,他配吗?刘白沙担心宋沂蒙直接问起路薇的事,于是就赶紧扼要地把基金会的情况介绍一遍,他说,这个基金会新成立不久,有几位退下来的部长同志担任该会的挂名领导,知名度挺高。他心里有些想法是不可能告诉别人的,基金会是一个社会团体,没有实权,他加入这个基金会,并不是因为热心拯救大自然,而是为了跟几位老部长挂上关系。这也算是他仕途上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十分看重这业余的副秘书长。


后代 二(8)
刘白沙十分认真地对宋沂蒙说:“我刚去,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
宋沂蒙听说基金会是个群众性社会组织,工作性质挺适合自己的,心想,这种单位安排个把人工作可能不太困难。于是,宋沂蒙怀着侥幸心理,忐忑不安地问:“你们那儿还要人不?”刘白沙顿时提高了警惕,小心地问:“怎么,有谁也要去?”宋沂蒙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动一动!”
刘白沙不相信真有这么回事,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他妈也要来基金会?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在专卖外贸干得好好的,动啥动?”宋沂蒙心里虚又不好直接讲,只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刘白沙一看这架式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宋沂蒙决不是在开玩笑,他恍然大悟指指宋沂蒙说:“这么着,我不问你,你也不必跟我讲,发生啥事,我也不管,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真动还是假动?”宋沂蒙十分坚决地说:“真动!”
刘白沙的心里反复琢磨着,宋沂蒙这个人还是挺忠厚老实的,工作能力比崔和平强多了,把他弄到基金会,就算安插个嫡系,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个挂名的副秘书长,没人事权力,能不能办成是问题,不过,管它办成办不成,先把他糊弄住再说。
刘白沙心里一阵得意,于是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倒在牛皮沙发里,把两只手朝沙发扶手上猛地一拍对宋沂蒙说:“妈的!你来基金会好,这回咱们几个又凑一块儿啦!”
宋沂蒙听说刘白沙是十分欢迎的态度,“扑扑”跳动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两人虽然自幼就认识,原先,他对刘白沙这个大块头印象不怎么好,这人经常故作深沉,对人热情但不诚恳,说实在的,他并不信任刘白沙,可调动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除了跟刘白沙走,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何况这基金会又是个相当不错的单位。
他还是有顾虑,不知道马珊会在他档案里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带档案。不带档案就得辞职,现在,有人把档案放在某一个单位,实际并不在那里工作,他想,只有走这一步才能避免更多的是非。作为一个辞职的人,不知人家要不要?他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刘白沙,于是吱吱唔唔地说:“我们单位不放怎么办,我们单位不放呀!”
刘白沙比谁都干脆:“不放?就他妈辞职!”“辞职的,不知你们要不要?”刘白沙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热情洋溢地说道:“辞职也没啥,现在这种情况多啦!干脆搞个聘用,特聘!档案放哪儿都成! 咱们聚在一起吧!好好干他一番!这样吧,你来担任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人尽其才嘛!”
听刘白沙说得痛快,宋沂蒙简直不敢相信,基金会的宣传部主任,这个职务对宋沂蒙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略微有点紧张地对刘白沙说:“有这么容易?”刘白沙见宋沂蒙不踏实,就笑嘻嘻地向他说:“你不信?过两天上班,行了吧!”
老朋友对他的关照,让宋沂蒙十分感动。这回,是他从部队回来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幸亏有“贵人”相助,使他从专卖外贸公司那个泥坑里跳出来,否则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团队般的自豪感,干部子弟之间有着胜似亲人的感情,这就是阶级感情!
刘白沙一下就看出宋沂蒙想要调换工作单位的迫切性,于是,他立刻意识到可能会出了什么事情。他不去掘根问底,相信宋沂蒙顶多也就是闹点上下级矛盾之类的问题,要不然就是让人家陷害了。在他眼里,宋沂蒙是个老实人。崔和平可不一样,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天生狗腿子料。
说着,刘白沙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截儿。宋沂蒙明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便也连忙站起来,来不及说几句表示感谢的话就犹豫不决地说:“好是好,不过,我还没有跟老婆商量呢!”
刘白沙知道他有点怕老婆,便摊开双手说:“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咱准保滴水不漏,多一句话也不会说!不过老婆那儿总是瞒不住的,说服工作一定要你亲自去做!”17
刘白沙接待完了宋沂蒙,坐上他的桑塔纳小汽车,直向正西方向驶去。小汽车屁股后头冒着烟儿,威风凛凛的开进真武庙八条,这是他以前的家,好久没回来了。
刘白沙是来找他的妻子路薇的,原来约好了下午两点钟见面,可是他偏偏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他看看手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全都是宋沂蒙这小子,真够唆!”正骂着,他上了二楼,在单元门口恰好遇上路薇。路薇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小时,还以为他故意不来,于是拿起手包出门,准备到单位上班。
这是一套三居室,面积九十多平方米,他老爹当年挨整倒台,被人家从小院子撵到这儿,后来老爹重新走运,搬回了东城府学道胡同,这套房子就留给了刘白沙。两口子闹离婚以后,他以孝敬老人为名跑到父亲家里,于是真武庙的这套老式房子就归路薇住着。
“路薇,咱们那事儿你想好了吗?”刘白沙开门见山,他没有直接提“离婚”二字,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这次见了路薇的面,他原本想不客气再一次地提出来,可他面对路薇,反而觉得说话的底气不足,毕竟他是有愧疚的。


后代 二(9)
路薇的脾气好,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从不与他吵闹,任他训斥、任他辱骂,总是能忍则忍。此时,尽管她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刘白沙找她谈话没好事儿,可她见刘白沙刚走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稳就急火火地提起离婚的事,心里一阵委屈,她想落泪。她低垂着眼帘,不急不慌地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进门就说这些?”
路薇慢慢地走到茶几前,两手提起一只大暖水瓶,十分费力地给刘白沙沏了一杯西湖龙井,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杯子底下还垫上一块雪白的毛巾。路薇有意把那杯茶水放在距离刘白沙最近的地方,然后倚在一个草花梨木花架子旁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大半个房间里,照在路薇瘦弱纤细的身上,她的气质娴静,举止端庄,脸上带着淡淡愁云。她身后的花架子上放着一盆龟背竹,充足的阳光和养分使它长得十分茁壮,宽大肥厚的叶子沉重地垂了下来,好几条粗粗的气根爬到了水泥地上。
刘白沙吃惊地望着路薇,一只暖水瓶竟然用了她那么多的气力,路薇肯定是病了。他想问候一下,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拿起那只贵重的醴陵粉彩的茶杯,这还是在两人谈恋爱的时候,他偷偷地从老爷子那里拿来送给路薇的。
路薇是一位年长的阿姨介绍给他认识的。那天,两人在马路边小树林里见面,他对路薇的印象相当好。年轻时的路薇,有着一副中等微瘦、弱弱的身材,梳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额头上散散地留着一束头发,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皮肤很白,圆圆脸,尖下巴,脸颊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一见到她,就让人联想起中国古代的仕女。
当时,刘白沙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个孩子在老爷子家白吃白喝。他没有向路薇隐瞒自己的婚姻史,见面没说别的,先把痛苦的往事向路薇倾诉一番。路薇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对刘白沙的遭遇十分同情,从见面的第二天,她就上刘白沙家里帮他洗衣服做饭,帮他看孩子。刘白沙感动得不行,他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些年,失去母爱的小妹身体不好,老是闹病,路薇坚持不把他的女儿送幼儿园,而是由她亲自照料和教育,为小妹的成长,吃了很多苦。她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起早摸黑的,挣了钱就替女儿攒着,有了这些钱,小妹才能到加拿大读书。到今天,她仍然在资助小妹。
路薇对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天天想方设法做好的给他吃,把他喂得又白又胖,天天把衣服熨得整整齐齐的,让他穿戴体体面面。刘白沙在家就是个甩手大爷,连一回炒菜勺也没动过,一件衣服也没洗过,一次地也没扫过,甚至连自己的洗脸毛巾放在哪儿都记不得。
刘白沙看着路薇,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想,路薇呀,路薇,你为什么对我刘白沙这样好?他挑不出路薇的缺点,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可是不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道桥公司的工作忙不忙?”刘白沙忽然问起了路薇的工作,他绕了个圈子。一边问,一边握着那只醴陵瓷杯,他懂得路薇的心思,路薇是个好女人,她不愿意把好容易维护起来的小家庭打碎,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刘白沙觉得那只醴陵瓷杯很亲切,他翻来复去地看着,就是喝不下那冒着香气的茶水。浓浓的茶水里映着许许多多的往事……
刘白沙抬头看着路薇苍白的脸,微微弯着的身子,觉得她确实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瘦多了,也更加弱了,她为这个家献出的太多,她的青春,她的美貌,还有数不尽的喜悦和辛酸。刘白沙觉得很对不起她。
路薇听见刘白沙问她道桥公司的事,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几滴眼泪,她隐隐约约感到刘白沙的心里似乎还有着她的位置,她萌生了一丝幻想,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儿也好。
她是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娘家居住在南城,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平民和穷人居住的地方,东城、西城,后来又加上海淀,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居住地成为身份的象征,这是历史形成的,历史成了一种链条,会让某些人传上好几代。父亲曾经在琉璃厂古玩店做店员,解放后,在文物公司当业务员。父亲最喜欢一件玉质的小桥,那是四十年代一位前清翰林送给他的古董。他把小桥摆在床头,天天欣赏。小桥是羊脂白玉的,玲珑剔透,油光细腻,古代工匠仿照古代赵州桥的样子,赋于它艺术想象,用缕空的方法制作桥身,用浅浮雕的方法在桥身雕刻了繁缛的卷草和云纹,点缀了仙鹤,让人看了会产生对天上人间的遐想。“文革”的时候,父亲不敢再把小桥放在床头,他把小桥藏在床底下埋了起来,他只把小桥的埋藏地点告诉了路薇一个人。
路薇从小就喜欢各式各样的小桥,她让父亲带她去颐和园看玉带桥、十七孔桥,到后海去看银锭桥,她看了很多的桥,天天梦想着亲手造一座好看的小桥。
后来,小妹去了加拿大,她下决心把小服装店关了,考取了业大,专攻桥梁工程。她终于成为桥梁工程师,可以一心一意去修建她喜爱的桥了,但是又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幸。丈夫当了大官儿,另有所爱,非要和她离婚。
刘白沙父亲的显赫地位,对路薇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初,她仅仅是看上了刘白沙的直爽和才华,另外还有他那个大块头儿。现在,她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她舍不掉初恋,初恋在她心际间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她恨那个女人,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不情愿让那女人夺走她的丈夫。她是小职员的女儿,但她更是一个女人,她有维护家庭圆满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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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0)
残酷的现实,让看似弱不禁风的路薇心寒,她有说不出的困惑。过去的历史曾经给了她一段幸福,那幸福似乎只是一段责任,在人生路上一闪而过。责任尽到了,这段历史难道就完结了?
路薇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话可说,只有流泪,她希望这个男人看到这泪水,重新回心转意,回到她的身边。
刘白沙虽然仍旧无话,但是心里早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卖国贼,站在审判台上等待宣判,正在接受人们的谴责。他在纯洁似水、挚爱着自己的妻子面前,羞惭地抬不起头,他不敢正视妻子,妻子当年多么美貌,然而,现在她有些老了。
屋里的空气凝结着,时钟停摆在某一个时刻不动了,仿佛真的有一位时间老人在同情苦闷的人,他能把美好的时光留住。
“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声音节奏感强,相当急促。
路薇站得久了,疲劳了,两条腿有点儿麻木,她想活动活动,于是抢在刘白沙的前边去开门。她离开了房间,刘白沙口渴得很,他见路薇出去开门,才想起来喝了两口茶。那茶水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响,刘白沙觉得口渴得更加厉害,真想把那杯茶水全喝光。
门外,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这儿是刘白沙的家吗?”刘白沙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响了起来,这不是苗梁子吗?她怎么到这儿来啦?
门“哐当”一声响,苗梁子不顾路薇阻拦,三步两步就闯了进来。这苗梁子长得确实出众,她没有像许多文化界的年轻女人那样画眉涂粉,衣服也不是特别考究,但她那美妙无缺的身体曲线、艳光四射的眸子,还有厚厚的、性感嘴唇,顿时使房间里蓬荜生辉。
苗梁子一进屋,就发现刘白沙悠然自得地坐着喝茶,她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她想发作,想骂人。可苗梁子毕竟是个文化人,她经过一阵努力,终于暂时控制住自己,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向屋里看。
屋里的陈设朴素大方,洁净整齐,处处显示出女主人娴淑贤惠的性格特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涌上强烈的不平衡,她瞥了一眼路薇,她觉得这个女人病弱无力,是那么的老,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她的情敌!
苗梁子看见了刘白沙,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烧了起来,她把路薇扔在一边儿,挥动着白嫩的手臂,指着刘白沙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刘白沙,你是住在这儿,还是跟我走?任你选择!”
路薇终于看见了那刚才还在虚幻中的女人,一个胆敢在别人家里张牙舞爪的女人,那女人很凶,肆无忌惮的样子,把路薇气得透不过气来,她只会用温情去感动丈夫,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妒火燃烧、失去理智的女人,她只好站着发愣。
“你说呀你!”那女人一点也不放松,圆瞪着妖艳的双眼逼问刘白沙。
刘白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手,把手搓得发红,他不愿在路薇面前丢面子,也不愿让失去理智的苗梁子伤害了柔弱的路薇,更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让街坊四邻的司局级老干部们都来看笑话,以至于传到部机关,如果那样,其严重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白沙迟疑不决,吱唔了一会儿才说:“容我两天好吧?”谁知苗梁子不由分说,“呼”的一下,踮起脚上去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白沙被打,不敢强辩更不敢还手,这一记耳光把他打明白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屈服,只见他捂着被打红了的脸,悲悲切切地说道:“那,那就走吧!”刘白沙的高大身材突然缩小了,变成一只懦弱的小绵羊,被那女人用绳索牵着,很乖很乖。刘白沙迈着沉重的步子,跟那女人走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刘白沙忽然转过身,哭丧着脸,对路薇说:“女儿来信的时候告诉她,我很好……”
路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糊涂了,这个外表看上去多么婉约、洋气的女人,竟然一巴掌把堂堂一米八几的男子汉打得服服帖帖,她心目中的大男人竟然这么窝囊!
她被恐惧笼罩着,身后是陡峭山崖,前面布遍了尖刀,她无路可走,她什么都不能抗拒。她担心还没有从一个是非漩涡里走出来,又陷入另外一个是非漩涡,她想捂着脸从楼上跳下去……
路薇颤巍巍地把门关好,她还是哭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倚在庞大的龟背竹旁边,叶子的边缘碰到了她的头发,在无风的世界里摇摇晃晃。她看见了那只醴陵瓷的杯子,看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把它放到阳台上的角落里。
18
从胡炜下班回来,宋沂蒙就想跟她商量辞职的事,可他总说不出口。后来,两口子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播出民族音乐会,关牧村唱了一首歌,闵惠芬拉胡琴,唱的啥,拉的啥,他啥都没听清楚,胡炜可听得正着迷。到了晚上九点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辞职?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刚一张嘴,就遭到老婆的否决。他盘算着,应当如何再一次展开攻势。对付老婆,宋沂蒙也没别的特殊招数,只有一手儿,那就是不吱声。见胡炜说不准辞职,宋沂蒙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顺手把小台灯扭亮,然后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看着。
胡炜的性子有点急,你越是不说的事情,她就越想知道,她不怕别的,就怕沉默,丈夫一沉默,妻子就担心起来,她担心丈夫生闷气,丈夫生闷气可不得了,一沉默就是好几天,不得大病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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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1)
胡炜寻思半天,她决定先把空气缓和一下,然后再使点小招数,先得把事情弄明白。她嘻嘻笑着,向宋沂蒙凑了过去,讪讪地说:“怎么啦,又生气啦?”
宋沂蒙放下手里的书,摸摸妻子头上那浓密柔软的黑发,心里暗暗地叹气。此时,他表面镇定,看似潇洒,其实内心十分复杂。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从部队下来,在好好的大公司里工作,本来应该为小家庭做点贡献,让他和妻子稳稳当当地生活一阵子。可是没干多久,自己就惹上了麻烦,而且闹到非辞职不可的地步,如何面对充满了希望、把未来都寄托给他的妻子?
他暗自庆幸,那件荒唐事没有被本单位的人透露给妻子,他不想让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影响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更不想因此伤及两人的感情。他最了解妻子,在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上,妻子并不大度,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决不会原谅他。
胡炜不让他摸,把头扭开,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眼发直地说:“你真的要辞职?”宋沂蒙早准备好了一堆台词,他胸有成竹,故作温柔地把妻子的脑袋搂住,慢慢说:“老婆,你同情同情我好吧!谁原意跟马大处那种人在一起共事呀!是不是?”
胡炜很乐意听这话,马大处在她脑子里印象极坏,她巴不得丈夫离开马大处,但辞职可是件大事,非到万不得已,可不能随便做这个决定啊!于是,她抚摸着丈夫的肩膀,娇嗔地说:
“那也不一定要辞职呀!太绝!”
宋沂蒙知道妻子渐渐地上了圈套,所以显得更加耐心:“你看,刘白沙让我去他那里任职,宣传部主任,这份差事挺适合我的,我也想干,别看他那个基金会是社会团体,可名气大、有实力,头几位领导都是部长级呢!”
“嗯,听着还行!”两句话就把胡炜说得心动,可她还不踏实,丈夫人太老实,一不小心就上别人的当,她必须要替宋沂蒙做主。再怎么说,宋沂蒙也是家里的一棵大树,没有这棵树,就没有她胡炜的幸福。
宋沂蒙也懂得,尽管妻子有时霸道、固执,脑瓜里还经常会有一些野心、妒忌和自私,有时还不给丈夫留面子,然而她生性纯真、心地善良,她强烈的爱、忠诚的爱,使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妻子。宋沂蒙移动了一下身子,让胡炜在怀中躺得舒服一些,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没法子!人家不放咱。马大处这王八羔子,连公司总经理都听她的,不辞职,就走不掉,走不掉就得受她的气,这日子何时才算熬到头啊?”
胡炜毕竟是个女人,绕来绕去,终于被丈夫说服,何况这基金会的规格确实也有着一定的吸引力。胡炜只好由着丈夫,不再吱声了。
第二天宋沂蒙一上班,就向马珊递交辞职报告。马珊早就料到这样的事迟早要发生,可她心里似乎还是有些舍不得,她取过报告书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想好了?要想收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这是马珊的真实想法,她本来只是想制一下宋沂蒙,慢慢地让宋沂蒙老老实实做她的小男人,可她没想到宋沂蒙会如此要面子,一次不轻不重的打击就当真辞职。马珊有些懊恼,她觉得宋沂蒙一点也不像原先想得那么老实,闹起情绪来就不管不顾地跑开。马珊预感到这个头脑并不复杂,有点儿才华但缺乏社会经验的男人,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可能要走下坡路了,由于他的固执和轻率,放弃了金饭碗,以后的日子会遇到不少困难。宋沂蒙却毫不犹豫地说:“就这样!”
啥都是命里注定的,人的几辈子总要有意想不到的轮回。马珊不由想起小的时候住在村子里,她娘,一个胖大女人,手里拿着根扫帚疙瘩,把她追得满院子跑,一边追一边喊:“闺女不像闺女,小子不像小子,打死你这个小冤家!”
那时的马珊才五六岁,长得浑身是肉、圆墩墩的,她两只手抱着条小花狗,一摇一晃,跑得满头大汗。她满不在乎,不住地冲她娘笑嘻嘻。不小心,两串汗珠儿淌进了嘴里,她猛地朝她娘喷了口气,顿时吐沫鼻涕乱飞。她娘一把揪住了小冤家,气急败坏地嚷:“叫你淘!叫你淘!”
扫帚疙瘩举到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弧,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墙角上。
她娘恶狠狠揪住小冤家的耳朵,一揪揪到了灶台旁边。她拼命挣扎着要跑,她娘一伸手打开锅盖,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馍,塞进小冤家的怀里:“这回,看你跑不跑!”小冤家一下子把小花狗扔在地上,两只脏兮兮的手捧着馍,也顾不得烫,张口就啃。
小冤家吃着馍,摇摇晃晃跑远了,她娘拾起扫帚,站在门口,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望着她的宝贝闺女叹气:“就知道馋嘴,哎!不争气的小冤家!”
后来,那小冤家跑得很远,一直跑到她娘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到了那儿,她成了人物,将来她会和不少人结成冤家,她会成更大的人物……
宋沂蒙啊,宋沂蒙,你没有过过苦日子,你没有挨过扫帚疙瘩揍,哪里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哎!你也是个小冤家!
马珊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后来也没说什么,她站起身来,像往常那样迈着阔步,离开了处长办公室。没过十分钟,她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宋沂蒙的辞职报告,上面增添了几行字,那是戴总和人事劳资处长的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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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2)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公司大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所谓吐故纳新是也,他感到如释重负,一无牵挂,终于成为一个自由人。
他没回家,就直接去“拯救大自然基金会”报到。
基金会办公处在旧市府大楼办公区内的一个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如同脚手架般的简易楼梯,走进一处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由石膏板搭成,房顶是塑钢的,摇摇欲坠。他边走边想,这样简陋的房子,那些老部长们怎么来得了?
恰巧,刘白沙也到基金会参加一个会议,他见宋沂蒙来了,忙跑过来,他块头大、分量重,一挪步,地板“吱吱”直响。刘白沙悄悄地对宋沂蒙说:“来啦?这里说话不便,咱上外边去!”
刘白沙边说边拉着宋沂蒙匆匆下了楼,宋沂蒙不知就里,只好随他下了这所摇摇晃晃的简易楼房。他俩就站在楼底下,这里背风,上午的阳光充足,斜照过来,所以不太冷。
刘白沙抱着宋沂蒙的一个肩膀,眼里流露着同情,满怀歉意:“沂蒙,对不起啊!”宋沂蒙一听对不起这三个字,心里马上一片冰凉,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手足无措,只好静静地听着。
刘白沙见宋沂蒙的脸色变得苍白,于是更加抱歉:“这几个老头真是的,意见还不一致,有的部长说现在基金会是人员压缩的问题,我跟他们再三讲了你的情况,可人家说再等等看,所以你现在暂时还进不来,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宋沂蒙的脑袋“嗡”的一声,一时间,所有的意识都停止了。停了片刻,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虽然眼前有点模糊,可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别人枪毙了。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正在过河的人,原本有座桥,可是没等他走到头,桥就断了,他落入河里,拼力挣扎、想喊救命,被水呛着又喊不出来。宋沂蒙心里一片茫然,但嘴上仍然平和:“没啥,没啥,以后再说。谢谢你!那你忙吧!我回去了。”刘白沙再三解释,宋沂蒙都没听见,他昏头昏脑地跑出去老远。
他不想回家,因为胡炜没有上班,专门在家里等着听消息。他心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应当如何跟胡炜讲,那边办了辞职手续,这边又落了空,如此尴尬的结果,胡炜肯定接受不了,那以后呢?很难想象!现在,妻子成为他惟一的精神压力,脑子里尽是妻子埋怨他、指责他的样子,现在,他怕妻子怕得厉害。
鬼使神差,他骑车来到街道旁边的一个电话亭子,来这儿干嘛?他也不知道,不知是哪股力量驱使着他,慢腾腾地拿起话筒,不由自主地拨动一个电话号码,他拨着、拨着,每拨一下,心里就抖动一下。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温柔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来:“hello!”“菲菲吗?我是……”没等他说完,对方高兴地叫了起来:“沂蒙,是你吗?”她带着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着。石家庄一聚,对于她来说,等于又重温了一回少年之恋。回北京以后,她几乎天天都在盼着宋沂蒙的电话,今天终于盼到了,宋沂蒙等于她的爱人,等于她的亲人。
宋沂蒙也觉察到了,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她的心情十分激动:“有事吗?快点说吧!沂蒙!”宋沂蒙听到陆菲菲善解人意的寥寥话语,眼前浮现出菲菲那美丽、温柔、红润的脸庞,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心跳。宋沂蒙心里抖动得更厉害,一点节奏也没有,他不知说些什么好。
“遇到什么事啦?快说呀!”宋沂蒙半天不吭声,陆菲菲有点急,一个劲儿地催问他。他觉得菲菲就在他的面前,他能嗅到她的气息,好像菲菲热切地凝视着他,等着他说话。宋沂蒙心乱如麻,良久,他终于喘着粗气说:“我辞职了,刘白沙在一个基金会当秘书长,开始说要我去来着,后来又说办不成了,现在我没地儿呆了,成为自由公民了,我要跟你去南美洲!”
陆菲菲听得出来,宋沂蒙不是开玩笑,他是急糊涂了。陆菲菲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平时憨乎乎的,不吭不响,可是真的着急上火起来,就像一头愤怒的奔牛,谁也阻拦不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陆菲菲也很恼火,可她想决不能叫宋沂蒙胡来,得敲打他一下子!陆菲菲便略略加重了一点语气,轻轻地责怪道:“别胡说八道!那么大人了,净说胡话!”
话音刚落,陆菲菲马上改换了语调,像对待小弟弟一般说:“我想你一定遇到难题了,不然不会找我。你是有野心的人,才遇上这么点不顺利,就那么灰心丧气,上南美洲去干嘛?那里可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你要去也行,我帮着你办护照、办签证,到那儿以后我养着你行不行?不然怎么办?你英文行吗?能干什么?沂蒙,不是我说你,我看你还是挺起腰杆儿来,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准行!不然,我帮你找找朋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一个挺能干的人还找不到好工作?别着急,听话啊!”
宋沂蒙从陆菲菲的话里面,不仅听到了埋怨和指责,他听到了更多的是勉励。他心里涌起一阵幸福感,这是那些只有心灵相通、互相深爱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他的眼圈红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他咳嗽了一声,然后深沉而动情地说:“知道了,你放心!菲菲,我真的很想你!”
陆菲菲又一次含情脉脉地说:“沂蒙,别说这个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真的,你送送我好吗?”话筒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起来,宋沂蒙怔住了,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无情的打击,惟一能理解他、谅解他,鼓励他的菲菲也要走了,飞了,到大海的另一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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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3)
宋沂蒙脑子里一片茫然,也禁不住哽咽,话筒把他的眷恋,把他的怨悔传了过去,两颗心仿佛拴在了一起,两人相隔不远,却久无言语。
宋沂蒙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也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样适合动感情的年纪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陷在少男少女般的情网里,他觉得人家都在笑话他,于是,他就选择了一副面目把自己掩盖起来,面带勉强的微笑,大踏步地离开了这小小的电话亭子。
宋沂蒙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他横下一条心,把刘白沙对他说的话,一古脑儿全都告诉胡炜,说完,他就坐在床边上等着挨骂,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出乎所料,妻子没闹,丝毫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反而对他的遭遇给予了很大同情,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向刘白沙。骂刘白沙是个误人子弟的骗子,仗着他老爸官儿大就可以随便欺侮别人。
所谓干部子弟团队精神也许根本靠不住!
圈子里的朋友把自己的丈夫坑了,胡炜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到了冷漠和冷遇,从父亲去世那一天起,她就感到了天地变了,空气也变了,丈夫的遭遇,反而让她感到很自然、正常。一旦家里遇到点事儿,胡炜还是会坚定地站在丈夫的一边。这回,丈夫失去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反而十分冷静。
丈夫总归是丈夫,是终生的寄托,埋怨有什么用?
胡炜忽然灵机一动,于是对宋沂蒙说:“老爷子原先有个秘书姓尤,叫什么来着?就是在后勤司令部那个,现在转业到人事局了,不行我去找找他,看有什么路好走!”宋沂蒙赶紧摇头:“碰那钉子干什么?”他想想不久前发生的事就害怕,他担心再碰上一个刘白沙,他对今后的前途并没有多大把握,可嘴上还在撑硬:“车到山前必有路,人还能叫尿憋死?”
胡炜不再说什么,夫妻俩没吵没闹,他们平平静静地对待眼前发生的一切。宋沂蒙把党组织关系转到街道上,从这天起成为地道的无业者。
他们不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可他们意识到命运开始捉弄他们,生活已经发生了重要转折。尤其是宋沂蒙,他忧心忡忡,那天他写下一首诗:
一个爬坡的人,
拖着蹒跚的步履。
山岗上布满了碎石,
茫茫路蜿蜒崎岖。
不知从何时下起了大雨,
雷声撼倒了陡壁。
他落下了悬崖,
褐色的幽灵飘忽忽,
只剩下破碎的躯体。
他别了大山,
远逝在云雾里,
冥冥中他颤抖着呼喊,
呻吟里带着哭泣。
他飘着,飘着,
与他的魂魄若即若离。
他向天诉说,
有怨、有恨、有悔,也有追忆。
他融进了丛林,
带着无尽的希冀。
爬坡的人,
一个凄苦的厉鬼,
半边生命,半边幻虚。
人们早已把他淡漠,
从他爬坡的那一天起。
他的呓语回荡在人们身边,
他要回到人间,
他不会把生的一切忘记。
他是个有灵性的鬼,
从山的那边走来,
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19
宋沂蒙到首都机场去送陆菲菲。
陆菲菲仍然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大衣,系着白纱巾,宋沂蒙老远就看见了。他觉得,如果说人间有一种特殊的火焰,它冰冷而动人,那就是菲菲。这样的火,有一面是冰冷的,然而它的内核却是炽热的。
陆菲菲早就在等他。
“来啦?”这短短的两个字里蕴涵着多少层含义,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埋怨。她撵走了外交部派来送她的人,为的是为她和宋沂蒙多留一些时间。这次回国相聚,让她找回了爱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她不想匆匆离去,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宋沂蒙来到了身边,她却显得有些慌乱,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想,决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掉泪。
她望着宋沂蒙紧张得出了汗的脸,这几天他消瘦了,感情上的折磨,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很同情这个曾经给了她爱的魔力的男人,她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长久地呆在他的身边给他以抚慰,此时,她觉得宋沂蒙与自己一样孤独。
宋沂蒙的心里一片冰凉,菲菲要走了,他将更加孤独。两人凝视了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陆菲菲含着颤抖的声音说:“还有时间,咱们走走吧!”陆菲菲挽着宋沂蒙的胳膊,沿着机场候机大厅前面的水泥路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沂蒙,你紧张啥?不就是辞职了吗?辞就辞了,咱们从头来过!”
陆菲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充满了爱恋和信任,宋沂蒙的鼻子不禁酸酸的。“以后将会怎样?我不知道……”
陆菲菲的目光突然亮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宋沂蒙的后背,沉稳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她先看了看手表,然后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宋沂蒙的手心里,慢慢地讲着:
“前些日子,我在亲戚家里遇见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六五届高中毕业的,她人特好!她现在专门为人家熨衣服,我们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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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4)
“龙桂华?”
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龙桂华,那个在不久前被他辞退了的清洁工,他的老校友,那曾经惊艳校园高材生。陆菲菲听宋沂蒙如此准确地说出龙桂华的名字,十分惊讶:“你怎么认识她?”
宋沂蒙连忙解释:“也不怎么认识,那是我们中学的,不过她比我大两岁呢!”宋沂蒙的话仿佛是在解释,也好像是在表白。陆菲菲听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好,龙桂华不用我说了,她女儿的事,你知道吗?”
陆菲菲说起了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
朱小红重新走进那座红砖楼,陪伴那曾经侮辱过她的男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张庚学会了喝酒,喝得很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喝得烂醉,醉了就打朱小红,常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肿,打过之后,还不允许朱小红上班,更不允许她回到妈妈那里。
没多久,单位把张庚除名了,仅靠朱小红的一份工资生活。张庚除了在酒馆儿里喝酒,每天什么都不干,在外边喝,回家还喝,喝得越多,把朱小红打得也更凶。
一天,朱小红从医院下班回来,像往常一样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张庚又喝酒了,拳头又向朱小红伸了过去。朱小红闭住眼睛、屏住呼吸,谁备挨一顿毒打。
拳头在半空中停下,没有打下来。张庚瞪着冒血丝的眼睛愤怒地喊叫:“从今天起,不许你到医院上班!我讨厌你去伺候那些丑男人,不许你摸他们!”朱小红感到张庚不是在说疯话,不许她去摸那些男人,这是张庚的心里话。张庚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女人,朱小红感悟到了这个男人的意思,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安慰。她没有白白地跟他,尽管挨打,她也甘心,打得再凶,打残了,她也情愿。
朱小红按照那个男人的意思辞掉了医院的工作,专心在红砖楼里照料张庚,情愿做一个挨打的忠实女奴。那个男人有了朱小红,不再画裸体女人,也不弹吉他琴,不唱歌谣,他把家门关上,做荒淫的“皇帝”。在这“小朝廷”里,“皇帝”用他无形的权杖,在有限的空间里硬是划分了两个阶层,一个胡作非为的统治者,还有一个没有意识的温顺听话的子民。
日子不长,粮食快吃完了,油瓶子快见底了,没多少钱买菜,没钱交水电费,管理人员又来催收每月一千多元的取暖费。朱小红一筹莫展,那男人却不以为然,一问他,他反而“嘿嘿”笑。朱小红听见这嘿嘿笑声,心里就发抖,她不敢说半句要出去挣钱的话,她身上的伤疤太多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朱小红从睡梦里醒来,她揉揉眼睛往旁边一看,地铺上空空的,张庚不见了。一连三天,张庚连个影子也没有,他逃了。
那男人和她之间什么义务也没有,不是夫妻,没有后代,毫无羁绊。他甩手就走了,也不说一声,随心所欲。
教堂里那蓄着胡子安东尼神甫,又出现了,他高大如一座山,朱小红在他面前渺小得像只可怜的白兔。他抓住了朱小红的身体狠命往下摔,还一边说:“斯蒂芬妮律师都给了,都给了……”朱小红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才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神甫的花白大胡子飘到天上,怀里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那就是斯蒂芬妮女律师?
朱小红决心也离开红砖楼房,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她把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把吉他琴仍然寂寞地在墙角上竖着。临走的时候,她找着那张画儿,她把双目闭上,慢慢地把画儿撕成两半,一半一个光亮平滑的屁股。
她咬咬牙,走了。
宋沂蒙听陆菲菲讲完朱小红的故事,不说一句话,他想自己的命够苦,可龙桂华母女要比自己苦得多,她们没有掌握权力的老朋友帮助,没有摆脱困境的资本,像草一样被风吹着,风吹到哪儿,她们就飘到哪儿。
陆菲菲想告诉他:你只是遇到了一次挫折,这算什么呀!你的条件比别人强,你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将来,你的日子肯定会比别人好。
但陆菲菲没有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她接着说:“龙桂华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以后你要遇上她,就请你把她当做朋友!她是个普通人,可她很有头脑,她经历的事情很多,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透,她很善良,很真诚,乐于助人,在你的周围就是缺少这样的朋友!如果你能认识她,以后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宋沂蒙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菲菲为什么会这样说,龙桂华已经被自己解除了临时工的工作,不知该怎么恨他,还谈到交朋友,有可能吗?他想问问龙桂华现在以何为生,可是时间来不及了。菲菲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她一字一字地说:“人生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宋沂蒙听了菲菲的话,浑身一震,这菲菲仿佛是他自身灵魂的另一方面,一句话就把他征服了,在他人生里有多少次机会,他都轻轻松松地失去了,在河之舟,被水冲击着倒退,他无力挽回,任其所以,不知要退到哪儿……
机场候机大厅里,人们都是那么匆忙,只有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深情地望着。
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清晰甜美的声音,班机就要起飞了,菲菲不想离去,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眼前模糊了,双肩不住地颤抖。


后代 二(15)
宋沂蒙更不愿与她分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寒冷可怕的北京站……
他心如刀割,他想寻找一个理由把他爱的人留住,然而,他无能为力。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菲菲慢慢离开。忽然,已经走远了的陆菲菲转过身来,急急地向他跑过来,顿时,他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他伸出双臂,准备拥抱菲菲。菲菲用力扑在他的身上,差点把他撞倒。菲菲像是要吻他,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吹过,他只听见一句动情的话:“好好的……”
这话飘悠悠地钻进了他的心里,可能由于心里过分冲动,他只听见了这句话,除此以外,什么异样也没感觉到。当他打算回吻菲菲的时候,这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却推开他,飞也似地跑开了,那白纱巾飘飘然,闪着光,像被火包围着的一朵白云,被风吹走了,消失了,消失在人群里。宋沂蒙茫然若失,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可是他看不见,因为人太多,人群里的白纱巾也太多。
他感到右耳朵后边有些疼,无意中用手一摸,发现有点红红的鲜血。他这才明白,陆菲菲刚才的那一举动,不是在吻他,而是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在他的耳朵后边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记。咬得好!宋沂蒙暗地里说。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这回他领教了,原来女人都一样!他反复揣摩,这一口是爱还是恨?
他转过神来,他想到是爱还是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现实问题是,耳朵上这块伤,老婆肯定会发现,老婆问起来应该如何交待?
送走了菲菲,宋沂蒙在外面转悠了老半天才回到家里,他想让街上的风把满面愁容吹掉,可那风不干净,从遥远的沙土地带吹过来,带着沙尘,带着工业排泄物,带着高空中无形的垃圾,那风不但吹不掉他满脸愁容,反而让他的脸沾上了不少油灰。
他进了家门,才想起来妻子不在家,因为今天是周一,胡炜在门诊部上班。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个钟头还是不想动。
窗外柿子树的影子映在床头上,柿子树在晃,柿子树的影子也在晃,这影子不断地变幻图案,有时像小熊,有时像地图,有时像百慕大沉船。他的影子也融了进去,他变成了森林中的猎人,游游荡荡,迷迷茫茫,找不到猎物,找不到归路。
他不断地想念菲菲,想她在国际航班上沉思的样子,想了好长时间,菲菲仿佛变成了在森林里和他一块儿游荡的影子,他们落入林子里的无名湿地,在湿地里沉沉浮浮。在光源的作用下,许许多多的影子都沉入了湿地,当一切光源都消失以后,所有的影子都散失了,树的影子,水的影子,还有赤裸裸的人。
菲菲本来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跟了他很多年,现在,她的影子也飞了,她飞得很远很远,不再出现,她飞了,他的影子也跟着菲菲飞了,飞到南美洲。
一个陌生的国度,宋沂蒙想象不出南美洲是什么样子。
20
北京举办了亚运会,留下一大片号称高尚住宅区的亚运村,高尚豪华的地方竟然被人们称为村,城市里的乡村,多么美的境界!
像缎带一样飘来飘去的四环路,一下子就被画家们画了出来,谁想到,不久前这里还是羊肠小道。一片农田里建起了宏伟的建筑群,在这些建筑物里居住着崭露才华的创业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据说还有些骗子。不论是谁,亚运村的村民们都挺自我感觉良好,挺骄傲的。
宋沂蒙在亚运村也呆过,可他实在不适应,老板们也不需要他这种人,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失业。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这是一个早就应该事业有成的年纪,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竟然是吃饭问题。他没有收入,以前的积蓄早花得光光,胡炜做医生,每个月二三百块钱,混饱肚子还行,可两人再想添置一些新家具,拾掇拾掇房子,看来仅仅是一种奢望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在家里吃闲饭,实在够难为情的。宋沂蒙一直想摆脱这种窘境,他盘算着,应当想法子挣些钱来贴补家用。
这时候,广东人吴自强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人原是刘白沙介绍的,自从“基金会事件”以后,他与刘白沙彼此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对于吴自强的光临,宋沂蒙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宋处长,想发财不想发财?我介绍个生意给你好啦!”吴自强仍然称呼宋沂蒙过去的职务,让宋沂蒙听了十分难受,他觉得这个广东人脸皮很厚,上次仗着刘白沙,硬逼着人家办国产好烟,一办就办了十大件,他宋沂蒙这辈子只办过那么一件利用职权,谋朋友方便的事情,要不是他妈的刘白沙,谁管他!
吴自强满脸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红包包,往宋沂蒙的眼前一亮,宋沂蒙寻思着这广东人搞什么鬼?只见吴自强把红包包打开,原来又是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吴自强不管宋沂蒙如何,硬是把金项链塞到宋沂蒙手里,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涮涮水!送给你的,一点点见面礼,不要客气嘛!早听说啦,你爸是物资部的老领导,很有办法的!”
吴自强提到了他老爹,宋沂蒙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心里又是一股子反感。他想,刘白沙这人怎么这样卑鄙,连宋家的老底儿都介绍给人家,真不够朋友!
宋沂蒙害怕引起误会,忙解释:“哪里,我父亲只是原物资部的一个中层干部,而且早就过世了!”吴自强仍然笑嘻嘻的,一副小弟见大哥的样子,略带几分巴结地说:“令尊大人不是有个老部下,在机电办当头头儿吗?”宋沂蒙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位叔叔在什么机电办公室当头儿,他瞪了吴自强一眼,不耐烦地说:“没有这回事!哪儿跟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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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6)
吴自强看宋沂蒙这副老实巴交样子,心里想,这家伙和刘白沙就是不一样,刘白沙官儿当着,回扣照拿,可他宋沂蒙呢?既然混到这分儿上了,还不好好学着钻营挣钱?现成的路子摆着还不利用,这不就是一个大傻瓜吗?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于是,吴自强提醒地说:“这都不知道呀?谢庚和,宋处长你认识不认识?”
宋沂蒙听说谢庚和,便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脑门,惭愧地说:“那我认识,从前他是我爸局里的老人,小时候,我上学,有段时间都是他送我呢!你从哪儿听说的?”
吴自强为了取得主动,便装出一副教师爷的样子,用训人的口吻说:“宋处长啊,宋处长,你还真放不下军官的架子!这年头做生意,不走门子、找路子,怎么能挣钱呢?人家谢主任自己都说啦,你爸是他的老领导!”
宋沂蒙吃了一惊,机电办可是个权力很大的部门,他万万没想到,这机电办的主任竟然是爸爸的老部下。他琢磨着,这吴自强是个生意人,大老远跑到家里来,肯定有事求他。上回他对这广东人的印象确实不大好,可是人家诚心诚意求自己帮忙,要是不管,好像不够意思,况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跟他交个朋友也没坏处。
他想先听听吴自强有啥事儿,弄成弄不成的,听听再说。于是就拍着胸脯说:“有事就说呗!帮不帮得成不敢说,我带你去找他,反正他得见咱们!”
吴自强这次是专门到物资部来批彩电的。现在,进口彩电货源紧张,谁要是弄到批文,肯定能发财,如果是直购直销,那么利润更高。吴自强到北京,首先找刘白沙,刘白沙说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路子。吴自强说你帮帮忙吧,办成了少不了给回扣,就跟上回一样。刘白沙听说有好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宋沂蒙的老爹来。
上回,把宋沂蒙调工作的事办砸了,害得人家连公职都丢了,刘白沙心里有愧,所以在这些日子很怕见宋沂蒙的面儿,更别说求人家办批文。可他又想挣这份中间费,他需要钱。他还在与路薇闹离婚,如果离成了,还要和苗梁子组织新的家庭,这笔花费可不小,自己的工资就这么点儿,无论怎么节省也不够用。
刘白沙只好让吴自强打着另外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的旗号去找过谢庚和,可人家连见都不见。吴自强是何等精明,他等了两天,见刘白沙没招儿了,就越过刘白沙直接去找宋沂蒙。
宋沂蒙领着吴自强来到物资部,谢庚和主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宋沂蒙提到批彩电的事,谢主任表示很为难,因为刚刚下了文件,这类业务已经不归物资部门管理了。不过,他答应写个条子,让他们去商业部特许办看一看。宋沂蒙他们一听不归谢庚和管了,很是失望,可一听说有个条子,又感到有了一线希望。
他们拿着谢庚和的条子,跑到西单商业部办公大楼,在门口传达室,他们等候了半天,才获得进门许可。
在小小的会客室里,又等了老半天,特许办业务处的一位干部爱搭不理地走了进来。吴自强媚气十足地递上一支大中华牌香烟,婉转而又礼貌地说明了来意,还恭恭敬敬地掏出谢庚和主任的条子给他看。
这位干部的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像个小官僚。这小官僚用手指轻轻一挡,就把吴自强那只香烟挡在一边儿,然后潇洒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只顾低着头剪指甲。
吴自强见人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便递上谢庚和的条子。那位小官僚依旧不抬头,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夹住了那条子,随便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宋沂蒙在旁边感受着被人冷遇的感觉,他不敢吭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
吴自强连连说好话,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那小官僚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只是一边剪指甲一边听着,宋沂蒙觉得这人就像庙里的菩萨。他想,这商业部的人真有两下子,谱儿忒大了,也许他们天天如此,接待人太多顾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小官僚连听都不听了,进身就离开房间,宋沂蒙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小官僚又转了回来,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这样,这彩电的业务,原来不归我们管,现在刚刚划过来,正在理顺业务关系,况且货源特别紧缺,各省五交化公司都没有,更不用说批给你们了。”听说没戏,宋沂蒙沉不住气,露出满脸不快,不给就不给,卖啥关子?他想动身离开,吴自强不死心,偷偷地拽了他一把,他才呆着没动。
小官僚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说:“不过,湛江也属于特区,这两年发展得很快的,是吧?刚才我了解了一下,近年来你们那里批得确实不多,所以考虑多少批给你们一些,好吧?”说着,小官僚从一个夹子里取出一张纸,吴自强连忙接过来急忙一看,原来是提货单,上面写着:准予提国产彩色电视机三十台。除此以外,还有另外几个人的签名。
宋沂蒙也看见了,他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办成了,没跑冤枉路,可他见只批给三十台,觉得实在太少,心里替吴自强盘算着,应当挣不到多少钱,他还想多说上几句,争取多弄一些。吴自强比宋沂蒙的经验多得多,见此光景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就使眼色制止住宋沂蒙,不让他多嘴。


后代 二(17)
吴自强赔着笑,一个劲儿地向小官僚表示感谢,还邀请他到湛江去玩,还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算认识了,大家交了朋友,其他的都好说。
那小官僚根本不多说半句话,依旧板着脸,办完了公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商业部办公大楼。他们又坐出租车到马连道仓库,顺利地交银行汇票,办理了提取货物手续。仓库附近有一家托运中心,吴自强熟门熟路,三两下就把该办的全都办妥,只等三天后提货运货。
事办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到天空中间儿了,吴自强看着自己的影子成了一个圆点,觉得肚子饿了。他琢磨着上哪儿吃饭,广东菜不实惠,东北菜又太土,他想来想去,就拦住一辆面的,领着宋沂蒙来到牛街附近的一家沪菜馆。
这家饭馆的老板娘是位风骚标致的女人,二三十岁,长得丰满健壮,浑身都具有一种特别的劲头儿。吴自强进门刚刚坐下,就跟她开玩笑:“老板娘,我想你啦!你想不想我啊?”
那老板娘满不在乎,把一只白胖的手搭在吴自强的肩膀上,喜笑盈腮地说:“侬想我,我岂能不想侬呀!”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个上海人,这种女人在北京可不多见。
玩笑归玩笑,这老板娘只是逗逗乐子而已。一阵笑声过后,那老板娘就扭动着腰肢,像只鸭子扑扇着翅膀,跑到柜台后边坐着去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小本本和一支圆珠笔,姗姗地走过来请他们点菜。这小姑娘清秀俊俏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庄重。吴自强老是想跟她开同样的玩笑,可小姑娘不卑不亢,一切都恰到好处。
老板娘隔着老远高声骂道:“看侬这双眼睛,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吴自强听了老板娘的话,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他开始点菜,一边点一边盯着人家下巴,这孩子的下巴又嫩又酥,他真想抹上一把。刚点完菜,那女服务员轻盈地走了,自始至终连个笑脸都不给。
吴自强失望地摇头,不住地唉声叹气。这时菜上来了,给他们上菜的是另一个小伙儿。吴自强见满桌子饭菜,什么松鼠鳜鱼、小白蹄、香菇菜心等等,一共五六个菜,还有两扎鲜啤酒。他记不得自己点过什么菜了,刚才他光琢磨着如何跟女服务员套近乎,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假使人家给他写上燕窝鱼翅,他也不理会。
不到十二点,小饭馆的客人就挤满了,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显得十分拥挤。饭馆里面闷热难耐,一会儿,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吴自强随意吃了一口鱼肉,仔细品尝了一下,然后嘟囔着:“啥玩意儿?一点不好吃!”
宋沂蒙却想,别看这菜做得不怎么样,可是生意照样兴隆,明知道菜不好吃还往这儿跑,人们图什么?还不是看着人家老板娘和服务员长得好看?就好像谁家的君子兰开了,放在窗台上,引来了不少人观看,又好像春天里,庭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引来了许许多多的蜜蜂。
这吴自强是个生意精,很滑头,他觉得刘白沙这个人太狂,又斤斤计较,不好相处。他倒觉得宋沂蒙的人品不错,也老实厚道,他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跟宋沂蒙聊聊,有物资部这条线,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更加使他感兴趣的是宋沂蒙的岳父,因为,胡继生将军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很有名,将来没准就是一棵摇钱树呢?
那天,吴自强很高兴,索性就住在宋沂蒙的家里,两人在堆满杂物的小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好几层旧褥子,挤在一起睡觉。他们睡不着就聊天,吴自强很健谈,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他说他祖上很有钱,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六十年前家道就败落了,到他上一代就变成了穷光蛋。早些年,他父亲带着他在街上给人家擦皮鞋,后来他父亲死了,他就在一个小饭馆儿打零工,从十三岁干到二十岁。他从小没有亲妈,见人家有亲妈,他都羡慕得要死,他从小就把小饭馆儿的老板娘当做亲妈,以至于到现在,每到饭馆儿里吃饭,他都要多留意几眼老板娘,他说他见了老板娘就犯糊涂。
他告诉宋沂蒙,要想在社会上生活,要想活得好,必须要有钱,如果想有钱,就得会挣钱,挣大钱!挣钱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有许许多条的道路,利用关系,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吴自强讲的故事,对于宋沂蒙来说十分新鲜,具有相当大的震憾力,处于逆境中的宋沂蒙顿时兴奋起来,就像盲人重见光明一般。宋沂蒙感到庆幸,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遇上这么一位能够教他学会挣钱的人。于是,他终于想通了,他决定哪个国营单位都不去,不再干替别人卖力的事,他要跟吴自强学本事,自己挣钱,还要挣大钱!
吴自强带着三十台彩电走了。半个多月以后,他又突然出现在宋沂蒙的家里。这次,他给了宋沂蒙五千元,作为利润提成。
这是宋沂蒙辞职以来,挣到的惟一一笔钱。他把它全都交给胡炜,胡炜舍不得花,把这笔钱藏在了箱子底里。高兴之余,胡炜问过丈夫,说这样挣钱到底合法不合法?宋沂蒙想了又想,想不出触犯了哪条法律,于是,就坦然地告诉妻子说,应该没问题,现在这种人多着呢!不然怎么个活法?21
陆菲菲来信了。信是寄到崔和平那里,托他转交给宋沂蒙。崔和平神秘兮兮地把宋沂蒙约到动物园公共汽车总站。崔和平一见他,就从小黑皮包里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他,就匆匆骑着自行车跑了,边跑边回过头喊:“藏好喽,千万别叫老婆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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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8)
宋沂蒙手里握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心里跳得像小鼓儿似的,等崔和平走远了,他才找了个树荫处,急忙拆开来看。
这封信来自远隔重洋的南美洲。信中说,南美的菩提树很高很大,树上有缠藤形成的小台子,她站在上面遥望着大海,看着远处隐约的船桅。她说,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两个互相依偎的影子拖得很长,拖到了大洋彼岸,拖到了下一世纪。她说,让命运去驱使,那身不由己的人,会在想念中得到片刻享受和满足。她说,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是无畏的男人,是一个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寻找到生命之源的战士!她还说有一个他想不到的人,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找他,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希望他不要忘乎所以。
这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宋沂蒙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人会让他忘乎所以呢?
宋沂蒙怀里揣着这封信,心里空空的,在动物园的门口茫然若失地走着。他想喊叫,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
陆菲菲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情人,不是那种在夫妻之爱之外寻找刺激的女人,她也是爱人。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解这种爱,人们会把他看成寻求婚外恋的男人,其实这纯粹是误解,他和陆菲菲的爱不是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走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失去了固定的职业,没有了稳定的收入,他像一只乱飞乱蹦的野麻雀,无所归宿。他迫切需要安慰、同情和心理的支持,陆菲菲的话,让他感受到一个远在另一方的女人对他缠绵的爱,她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给菲菲写了一封信,这是一首自由体诗。
在命运里有条河,
我从断桥上掉落。
不想浮起,
只愿慢慢地沉入漩涡。
乱草缠住了手脚,
鱼虾纷纷游过,
生命静静地散发,
过去的一切已经沉默。
有位仙女抛下了彩绸,
把我紧紧相裹,
随着她重新恢复了自我,
随着她我又把水面冲破。
潆洄涟涟,
漪澜微波,
醒了,
仙女把我挽上岸边,
绿茵里,
一个爱的人影影绰绰。
仙女扬起了长袖,
掩去了空蒙的月色。
她飞了,
山峰嵯峨,
湖光潋艳,
苍天刷墨。
她飞了,
我也飞了,
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天夺其魂,
天扫其魄!
宋沂蒙住在香山的小院儿里,真有点隐居山村的意思,山坡老高,骑自行车不方便乱跑,平时与朋友们联系也不多。
有一天,胡炜上班去了,宋沂蒙独自在屋子里发呆。他突然被窗外远山的气势所感染,一首诗的意境涌上心来,他匆匆抓起笔,想写一首关于“远山之远”之类的小诗。这时,外边管传呼电话的老头儿喊起来:“宋沂蒙电话!”
他忙跑去接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原来是个女人打来的:“你是宋沂蒙吗?”一个镇定、响亮而又动听的女人声音在话筒里响起,这声音是陌生的,宋沂蒙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是……”
“我是龙桂华,菲菲的朋友,她没跟你说起过?”龙桂华?宋沂蒙大吃一惊。从离开专卖外贸公司以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龙桂华的消息了,龙桂华的出现让宋沂蒙晕晕乎乎的,犹如在半睡半醒之间。宋沂蒙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龙桂华就是菲菲的信里提到的,那位有可能让他忘乎所以的人。
“是,是,我听她说过!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宋沂蒙居然语无伦次起来。
“菲菲说让我跟你见个面……”“当然行!”“那么就在动物园附近吧!那里有个谊友轩茶社,你知道那儿吗?”“好像知道,成,就那儿!”
慌里慌张放下电话,宋沂蒙才想起来,两人在电话里虽然约好了地点,可是忘记了说定时间,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觉得龙桂华可能早已经在茶社等候他,于是,他决定立即赶到动物园。
动物园附近闹哄哄的,谊友轩茶社却处在公共汽车总站背后的一条巷子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上午,茶社里没有几位客人,宋沂蒙进门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位打扮整洁的中年女人。
这女人穿了件裁剪得体的浅蓝色女式休闲装,一条藏青色的毛料裤子,裤线烫得笔直,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她不施脂粉,黑黑的长头发整齐地披在肩膀上,皮肤白白净净,瓜子脸、眉毛又细又长。一双明亮的眸子,好似弯弯的月亮。她鼻梁高高的,细巧柔和,嘴唇流淌着和蔼迷人的微笑。
宋沂蒙几乎不敢想象,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竟然就是那个曾经给人家烫衣服的佣人,曾经在写字楼里作清洁工的龙桂华!当年那个跳新疆舞的高材生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她已经青春不再,但她凭着一种特殊的魔力让身边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在看她,她比那些妩媚姣俏的年轻姑娘更加惹人注目。她的眼睛深遂而幽静,她的表情坚毅而亲切,一个经历了苦难的女人,一个刚强、成熟的女人,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比二十五岁的女人更有魅力!
宋沂蒙心里打着小鼓儿,匆匆与龙桂华握了一下手。两人面对面,在小茶桌上坐下。宋沂蒙知道她是陆菲菲介绍来的,说话十分谨慎,他不知道龙桂华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更不敢提起以前的事情。龙桂华却十分大方,她开朗地说:“菲菲很不放心你,一再托我找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的。你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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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19)
宋沂蒙见龙桂华对过去的不愉快丝毫没有芥蒂,反而落落大方,关心起自己来,这让他在感动之余,心里的忐忑不安也渐渐消去。两人的谈话也变得轻松起来。龙桂华主动说起她和菲菲认识的经过。
那天,龙桂华在一户人家熨烫衣服,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条裤子烫了,那家的女主人叫喊起来,说那是从英国带回来的,价值三千块,揪住龙桂华一定要她赔。
这时,陆菲菲走了过来,她是女主人的表姨。她拿起这条裤子看了看,和气地对龙桂华说:“没事儿,只是很浅的一小块儿,洗洗根本看不出来!”这条裤子是她送给女主人的,女主人见表姨说没什么,也就不再说话。龙桂华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想表示自己的谢意,可是被陆菲菲阻止了。陆菲菲热情地对龙桂华说:“什么时候你到我家里去吧,我那儿有好些衣服需要熨呢!”
于是,龙桂华到陆菲菲家里去了,刚一进门,龙桂华就说两人曾经见过面,陆菲菲愕然,龙桂华充满善意地告诉她,说那年在刘白沙家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喝多了,在外边蹲着呕吐。陆菲菲一点都没介意,说那是今生惟一的一次。
在交谈过程中,龙桂华发现陆菲菲的性格温顺、宽容、十分富有同情心,她对陆菲菲的印象很好。两个不同经历的单身女人遇到一起,越聊越投缘,渐渐说起了知心话,从女性之间的特殊话题谈到彼此不幸的遭遇,龙桂华对陆菲菲说起自己的女儿,陆菲菲被朱小红的遭遇感动了,也含含糊糊地说起了自己的初恋,说那一次你不是看见我喝醉了吗?那是为了一个寡情的男人。陆菲菲告诉她,说她的初恋是个怀才不遇的老实人,从部队转业以后很不适应,现在的处境十分困难。
龙桂华很聪明,一下子想起那次在刘白沙家里,宋沂蒙也在场,还想起来,宋沂蒙的妻子就是胡副司令的女儿。她明白了一切,哦,原来惹得陆菲菲那么不愉快的就是宋沂蒙。
她十分同情陆菲菲的遭遇,陆菲菲是她今生所熟悉的第一个干部子女,她觉得这个感情丰富、忠贞不二、有着许多不幸的女人与自己有着共同之处,女人命苦,这话一点也不假。
龙桂华听说宋沂蒙被专卖外贸公司的人害了,丢了副处长的职位不说,还被迫流落江湖,至今没有找到生活出路。她蓦地产生了一种平衡感,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也会有此下场!得意之后,就是一种同情,她觉得这世界上许多人都有着共同的命运,现在,其实已经没有家庭出身这个概念了,没有出身只有命运,落到窝里就是鸡,落到树上就是鸟儿。
龙桂华丝毫不隐瞒,说认识宋沂蒙,还说是他的老岳父把父亲送到了北大荒,是他本人代表公司宣布解除自己清洁工的工作,他有一个看起来漂亮,却十分挑剔、刻薄的老婆。
陆菲菲听了很吃惊,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龙桂华也兴奋,兴奋的能遇上陆菲菲这么好、这么投缘的女人。而两人的命运居然都和那个叫宋沂蒙的男人有着微妙的联系,这让两个女人更增添了亲切感。很快,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龙桂华说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脸上洋溢着一种兴奋,使得她更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宋沂蒙也听得很入神,也被龙桂华的情绪感染了。他暗自惊讶命运的奇妙和机缘巧合,难道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人的命运吗?
有了这段推心置腹的倾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近,看着眼前这位被命运拨弄得意气消沉的男人,龙桂华油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校友,我想开个饭馆儿,可是没有经验,财力也不够,菲菲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干,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就依菲菲说的,一块儿干吧!你说呢?”
宋沂蒙听龙桂华叫他校友,心里十分感动。他当副处长的时候,龙桂华不认他这个校友,可是他现在落魄了,啥也不是了,龙桂华倒找上门儿来称他为校友,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比圈子里的那些人强多了。开饭馆儿的事,过去宋沂蒙也琢磨过,可那是侍候人的行业,他恐怕拉不下脸来,他深有疑虑地说:“开饭馆儿,是件挺难的事,我也没经验啊!”
龙桂华为了开饭馆儿的事,筹划了很长时间,最近才下了决心,连地方都找好了,就是缺人手、缺钱,心里急死了。她见宋沂蒙还是一副不入门的样子,便用话激他:“难啥?你是不是还端着干部子弟的架子,这不干那不干,想当八旗子弟呀!”
龙桂华的话十分尖锐,深深地刺痛了宋沂蒙。宋沂蒙听了,半天低头不语。龙桂华不想让宋沂蒙太难受了,就立刻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苦苦劝他:“哎,菲菲说你特能干,就算你看在她的面子上,帮我一把好不好?跟你说吧,这饭馆儿的生意好做得很,现在特火,好些人都发起来了,信不信?”说到饭馆儿生意火,宋沂蒙信,他也看到了这两年饭馆儿的生意好做。
龙桂华见他有点活动的样子,就想进一步敲打他:“看人家活得多好,有钱、有房子、吃好的、穿好的,难道你不羡慕?也可能你妒忌了,不平衡了,可那有什么用?人家是干出来的,你看咱们,什么都没有,难道你甘心这样下去?”
龙桂华的话语重心长,一个字一个字像锤子打在宋沂蒙的心里,他宋沂蒙也不是总躺在床上啃大饼的人,如果不开饭馆儿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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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0)
他终于经不起龙桂华的苦苦劝说,更何况龙桂华已经是陆菲菲的朋友。龙桂华的爽直出乎宋沂蒙的意料之外,也使宋沂蒙相当放心,一句话,陆菲菲介绍的朋友肯定是天上的吉星!现在他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干好,而是怎么过得了妻子这一关。
龙桂华看他低头不语,先是皱着眉头,忽然,一下子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背后还有着一个当家做主的女人。她两只明亮的眸子一转说:“还要和妻子商量,对不对?”宋沂蒙不好意思了,他暗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看问题好尖锐!
龙桂华见宋沂蒙还是不吱声,就笑个不停,笑声爽朗迷人。笑了一会儿,龙桂华不笑了,她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晕,好似俊俏的玫瑰花。她已经不年轻了,可那片红晕却说明她的心里仍然年轻。
她微微眯着眼晴,仔细看着宋沂蒙,她想知道陆菲菲为什么如此持久地用心去爱他,这个看来有些腼腆,身材结实的男人,在许多方面并不出色,但是他那沉默寡言、顾虑重重、有些愚笨又有些敦厚的性情,着实让有的女人着迷。
宋沂蒙抬起头来,望着龙桂华那双大姐般真诚的眼晴,心里渐渐踏实了许多。他考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那就干吧!”
龙桂华见宋沂蒙答应了,便高兴地说:“你老婆那里,我去帮你做工作!”宋沂蒙慌忙拦住她:“那不用,我自个儿行,你等着吧!”
其实,能不能说服妻子,他心里也没有谱儿,妻子是风还是雨,他也搞不清楚。可他知道一点,胡炜这个人从本质上说,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什么事情,只要事先给她讲明白了,她就可能不反对。
晚上,两人吃过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胡炜有点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宋沂蒙见时机已到,便坐在床边儿上,先是从从容容地看了妻子两眼,然后缓慢地说:“哎!跟你商量一件事!”胡炜最近老怕出事,一看丈夫这样子,心里就有些紧张,她不安地对宋沂蒙说:“又有啥事?你没有不舒服吧?”
宋沂蒙一笑:“很健康,有你这位保健医生在,俺一准健康。”胡炜最爱听这句话,于是“扑腾”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坐到丈夫身旁,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
妻子的温柔让宋沂蒙感动,他不打算绕弯子,他知道跟妻子没有必要绕弯子,妻子很聪明,性情急躁,越是绕弯子越是容易惹麻烦,于是,他趁妻子心情正好的机会,用一种婉转的语调说:“假如有人想和咱们合作做点事情,你看……”
胡炜果然很敏感,先是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丈夫的表情,觉得他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马上提高了警惕:“啥事呀?紧张啥?”
胡炜一追问他,他就心虚了,担心真的要出麻烦,便马上为自己辩解:“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没啥大事儿,那就是有事儿,有什么事儿?”“要不明儿再说,今天你累了!”
宋沂蒙闷着一肚子话讲不出来,胡炜见他一句话绕出二里地,兜来兜去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着实有几分可怜,便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说:“瞧,瞧,跟你媳妇还遮遮掩掩的?什么时候添这毛病啦?”
宋沂蒙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好豁出去把话讲明了,他一下子把妻子的手拉住,恳切而又平缓地说:“有个老朋友介绍了一个人,这人我原先也不认识,她说现在开饭馆儿赚钱,打算跟咱们合作一把,行不行都无所谓的,不是了不起的事。”
听说开饭馆儿,胡炜叹了口气:“唉,这个呀!”要是在几年前,谁要在她面前提开饭馆儿,她会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可现在说什么她也不生气了,不干这个干啥?她认了!在她过去的熟人里,军队大院儿长大的孩子们,开饭馆儿的已经有好几个了。胡炜听人议论过,说开饭馆儿很赚钱,渐渐地,她对这桩事也感兴趣了。她想通了,一边抓住丈夫的手,一边柔声说道:“好事呀!我不反对!”
宋沂蒙见有门儿,打算把事情一次交待清楚。他趁机把胡炜的手攥到了自己胸前,略微有些紧张地说:“你知道是什么人找我呀?”都说夫妻俩心有灵犀,丈夫一开口,胡炜就明白了,于是她故作妒忌地笑道:“是个女的,对吧?”
妻子的态度率真,房间里的空气相当和谐。宋沂蒙把妻子软绵绵的手放下了,非常惬意地拍打了一下妻子的脸蛋,放心地笑了。他觉得妻子既漂亮又聪明可爱,如果脾气小点,关心丈夫再细致点,那可真是一个完美的好妻子。
他怕妻子想歪了,于是就干脆实话实说:“那女的很漂亮呢?”妻子听见宋沂蒙的话,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丈夫的不信任,怎么我就成一个醋坛子啦?她满脸不快地说:“漂亮就漂亮,跟我有啥关系?开饭馆儿就开饭馆儿,说这些干嘛?”
妻子的宽容大度,让宋沂蒙放下心来,尽管阴天变了晴天,开饭馆儿的事情总算有了肯定的答案,老婆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老婆开了绿灯,宋沂蒙才能往前走,否则寸步难行。宋沂蒙刚刚想说些动听的话,让妻子高兴高兴,可胡炜却不叫他解释,盯着丈夫的脸问道:
“多大啦?她比我漂亮?”妻子幼稚而任性的神气好象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此刻的妻子脸上又重新布满了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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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1)
妻子的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让宋沂蒙感到越发可爱,他由衷地笑着:“哪儿能呢?俺媳妇天下第一,有啥说的!你吃醋啦?那大可不必,因为她比俺还大两岁呢!”“讨厌,真讨厌!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一连串的骂声,随之而来,就是几拳,打在宋沂蒙的背上,宋沂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
宋沂蒙和胡炜把小家底儿都抖罗出来,凑齐了二万五千元,这里面有两口子多年的积蓄,有宋沂蒙的转业费。他们与龙桂华合伙开了一个小饭馆儿。
饭馆儿的地点很好,在海淀镇附近,北京大学旁边的一条马路边上,营业面积不大,外边六七张桌子,里边还有一个小单间儿。
宋沂蒙当兵的时候,经常下厨房帮助干活儿,因此懂得一些配菜、炒菜的简单常识,做这个买卖也不算完全外行。他俩请了个受过培训的二级厨子,专门做些经济实惠的家常菜,又给小饭馆儿起个名字,叫“大众居”。宋沂蒙还请岳父的老战友刘申给小店书写了店名,刘申的书法很有名气,这给他们的小饭馆儿增添了不少光辉。
经过一段筹备,“大众居”很快开张,饭馆儿不大,可他们炒的菜味道不错,价钱又便宜,很适合附近一些公司小职员和学生的需要,在大学任教的外国人也经常光临,他们喜欢品尝中国北京的大众家常菜。一时间,他们的生意搞得还挺红火,偶尔还有几个开奔驰、凌志之类豪华轿车的大款来吃饭。久而久之,他们“大众居”也有了些名气,生意好,流水多,半年后,他们两家投资的五万元就收回了成本。
龙桂华又在胸前别上了那朵半只莲,她沉浸在繁忙而愉快的工作中,她包揽了最脏、最累和最难处理的活儿,忙得脚丫子朝天,而且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关心、照顾着宋沂蒙。除了干活儿,她非常注意检点,与宋沂蒙的关系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不出格儿,相互接触有分寸,尽量避免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两人之间虽说差了两岁,而且早已过了敏感的年龄段,可毕竟是一男一女,生意归生意,决不能让周围人说闲话。
胡炜有空的时候,也常来“大众居”来帮忙,通过接触,胡炜觉得龙桂华挺能干、说话规规矩矩的,处处谦让,因此对她印象很好,慢慢地,彼此也成为好朋友。
胡炜还时不时出点主意,特别是在饭馆儿的装璜方面,她的建议往往十分奇妙。宋沂蒙根据她的提议,在饭馆显著位置悬挂了一幅古老的刺绣作品,上面用金丝勾勒边沿,一只五彩斑斓的雄鸡朝天长鸣,不远处有圆圆的、赤红的太阳,非常醒目。
胡炜对龙桂华还是留着几分戒备的。胡炜一见到她,心里就觉得有点虚,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强,于是不免就有几分妒忌。她暗暗地欣赏着这个曾经十分美貌的女人,觉得她具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她的体态从头到脚,就像山坡上飘然洒下来的泉水,那么和谐、自然、美妙,她的举止潇洒、大方,她的眼神俊朗、隽永,仿佛把什么都能看透,这也许就是每一个生育过子女的女人所具备的优点,然而这也正是胡炜所缺少的。22
这天傍晚,龙桂华因事没来,饭馆里的事由宋沂蒙张罗。
这时,有五六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来到饭馆儿里。他们进门就问:“有没有单间?”宋沂蒙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单间坐下,可是这些人并不立即点菜,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尚未坐定却又匆忙离开。宋沂蒙看清楚了,这好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开着一辆皇冠呼呼的,像阵风似地扬起了高高的尘沙。
没多少功夫,这司机又把车开了回来,他带回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子。
这些客人中间,有个小分头黑亮的年轻男人好像是贵宾,大伙都拼命用好听的词汇恭维着他,在点菜的时候,也都看他的眼色。这人年龄不算最大,可人都管他叫邹大哥。这邹大哥长得瘦瘦高高,带副眼镜,文文静静的模样,像个小头头儿,说话有广东口音。
两个女孩子一进单间,就被众人推到他的身边坐下,一边一个。宋沂蒙明白这是“吃花酒”的,他最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愿意看着这些人胡闹,于是就跑到外边,只让一个服务员支应着。
这几个“喝花酒”的人还比较文明,不大吵大骂,不打情骂俏,只是闲聊着一些北京社会上流传的故事,话语中还流露出对海南岛风情的赞美。
那两个年轻的女学生也很文静,说话、举止都很得体,一点也不轻浮放浪。两个女孩子都只是二十出头,穿着很朴素大方,一看就是北京的姑娘。
其中一个身材不高,长得文静柔弱、娇滴滴的,她的皮肤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圆圆的脸庞上有少许雀斑,她说话的口吻有着少女的稚气,又带着些许风尘女子的老道,当那司机故意把她的手放在邹大哥的膝盖上的时候,她也不拒绝,只是微微笑着,大胆地望着众人。
另外一个女孩子,胖胖、黑黑的,一双眼晴大大的,略显忧郁。话很少,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倾听着,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
邹大哥喝了两瓶啤酒,渐渐地有些放肆了,他抓住那白净女孩子的手不放,看样子非要亲她一下不可。那女孩子就主动地贴了过来,端端正正地让他亲了脸蛋一下,然后,温顺地躺倒在邹大哥的怀里。邹大哥格外开心,眉飞色舞地对那几个人说:“不好意思!”


后代 二(22)
那司机五大三粗,四方脑袋,蒜头鼻子,手背上还刺着“忍”字。只见他手里拿筷子拍打着桌子:“还不闭上眼晴!”于是,这些男人都乖乖地闭上了眼晴。这时,邹大哥却放开了那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这样嘛!”
几个男子张开眼晴,齐声说道:“喝酒!喝酒!”“小姐,叫什么名字?”
“朱小红……”
朱小红?隔着老远,宋沂蒙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个白净的女孩儿说自己的名字叫朱小红。他越琢磨越不对,这朱小红该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吧?陆菲菲说过,龙桂华的女儿朱小红失踪了,让龙桂华痛不欲生。宋沂蒙立刻紧张起来,担心龙桂华随时会回来。如果龙桂华发现自己的女儿陪别的男人吃花酒,不知会发生多么大的乱子。
这些人吃吃喝喝到九点钟,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人掏出腰包付了款。宋沂蒙取出计算器,“劈啪”一算,共五百六十元,像这种大客户不多,宋沂蒙便把零头舍去,只收了五百元整。
那年纪大点的人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白净的女孩子拉上了车,陪邹大哥坐在后排座上,汽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剩下的那些人,拥着另外一个女孩子,挤上皇冠汽车,也开跑了。
宋沂蒙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还露着稚气的女孩子被人带走,他们可能去了宾馆,也可能去了某个私宅,也许跑到荒郊野外,以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
他为那两个女孩子惋惜,宋沂蒙听人家说,凡是干这行儿的女孩子,都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劝不回来,打不回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除非叫公安局抓了去!不过宋沂蒙实在搞不准,刚才这个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因为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他考虑再三,决定暂时隐瞒着朱小红的事,不向龙桂华透露一个字。
“大众居”的生意好极了,每到晚上,顾客盈门,等位子的客人常常要排队半天才能有空桌。一天到晚把宋沂蒙和龙桂华忙得够戗。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有几个东北人在“大众居”的对面开了一家“天下坊”。这“天下坊”的面积足有三百平方米,装饰档次不低,环境优雅舒适,服务员一大群,厨师好几位,饭菜花样多,川鲁粤味俱全,价格比“大众居”还便宜。到了晚上,还有跳舞、唱歌的和变戏法的,这样一来,吸引了不少客人,连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的人也成为“天下坊”的常客,大门儿里进二门儿里出,似乎是机关食堂一样。“天下坊”还请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平时在门口一站,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小。
附近的小老板们惹不起,只好干瞪眼。渐渐地,“大众居”的生意也淡了下来,甚至有些老客户也不来了,每天流水很少,有时一个客人也没有。龙桂华和宋沂蒙整天闲得没事情做,心里很着急,可是没办法,谁叫咱实力小,竞争不过人家呢?钱挣不到,房租照付,工资照发,眼看着快要把以前挣的钱赔进去。
正在他们发愁上火的同时,又一件麻烦事情发生了。
那天是个礼拜天,宋沂蒙正在饭馆里与龙桂华合计,看看能否改变一下菜式风格,搞个江淮风格,或者快餐什么的。忽然间,胡炜来了,她风风火火、满脸怒容,二话没说,就拉着宋沂蒙进了小单间。宋沂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随着她。胡炜的脸上红红的,气呼呼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炜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显眼,于是就设法控制着自己,努力压低了声音,可宋沂蒙还觉得这声音可怕。他害怕冤枉了人家龙桂华,龙桂华是他小时候崇拜者,要说内心深处有好感,那仅仅是个人的秘密,其他丝毫没有什么。他一时搞不清妻子发怒的真正原因,只好小声说:“怎么啦?有事回家说,好不好?”
胡炜见他不肯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嗖”的一下,甩在桌子上,恶声恶气喊道:“你,看吧!”
宋沂蒙一看,哦!全明白了!原来,那是陆菲菲写给自己的信。秘密泄露了,这回,终于被胡炜抓住了把柄,他无法回答,只好不吭声。胡炜见宋沂蒙不吭声,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说呀!怎么不说?”说完,胡炜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龙桂华在外面听着,觉得这两口子的争吵似乎与自己有关,也不好贸然进来,只好站着发呆。
宋沂蒙在发怒的妻子面前无话可说,但又不能不说。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应对的办法。
突然,他想起陆菲菲的信里没有写明是写给他宋沂蒙的,也没有署上写信人的姓名,就凭这封无头无尾的信,能够证明什么?想着,宋沂蒙胸有成竹,他已经找到了借口,于是,他劝着妻子:
“哎!别哭了,伤着身子可不好。你想到哪儿去啦?这不就是一篇文学作品吗?有人给我看,征求意见的。哎!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呢!不信你看那字写得?是男的还是女的?真是!”
宋沂蒙坦然而坚决的态度,果然使胡炜产生了动摇。那封信的字的确写得粗放有力,确实不像个女人。胡炜仔细看了看信上的笔迹,渐渐停住了抽泣,不言语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那信封上,明明写着崔和平同志收,下面又落着一串英文地址。
她心里觉得自己可能冒失了,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妒忌简直没有任何道理,想到此,她心里的的气也就消去了一大半,可她不想就此认输,嘴上还硬着说:“你别蒙我!回头我找崔和平问去,那不是什么好人!”


后代 二(23)
宋沂蒙见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心想:找崔和平有什么用?这小子八面灵珑,比谁都会说,妻子要是从他嘴里问出个故事来,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宋沂蒙心里暗自庆幸,此关又过矣!
宋沂蒙猛地站起来,想去倒杯茶水献给胡炜,巴结巴结老婆是他此时惟一的想法。可他刚站起来,胃部就突然感到灼烧般的疼痛,紧接着,一股苦涩的液体从嘴里喷了出来。胡炜惊呼:“啊,血!”
宋沂蒙没听见胡炜说什么,他吐了很多,吐了一阵子之后,肚子不疼了,也不恶心了,他竟然感到一阵舒坦。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随便一瞥,就瞥见地上那堆呕吐物里有一层殷红的鲜血,血飘浮在黄的、绿的,还有紫色的东西上面,把他吓了一大跳。
胡炜根本不敢朝那堆呕吐物看,她只看见了宋沂蒙那惨白的脸,还看见了那勉强装出来的微笑,宋沂蒙的嘴角也白了,沥沥拉拉淌着一些丝状液体。
龙桂华在门外,呆呆地听着胡炜的责问,听着听着,脸上一阵接一阵臊热。这种感觉,她过去曾经有过:当年在“二泡”的时候,那些好事儿的女工议论她的时候有过;在观音庙结婚的第二天,姓方的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发自内心的羞涩和耻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这一回,在小小的饭馆里,她竟然在莫名其妙地重复遥远的过去。胡炜的责问,她听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冤枉,她不会冲进去辩解,过去,这种事她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里间屋发生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随着胡炜的责问,她心里起起伏伏,以至慢慢麻木,直到后来,她忽然听见了宋沂蒙在声嘶力竭地呕吐,也听见了胡炜的惊呼,于是从幻觉般的麻木中惊醒过来,她不再顾忌胡炜刚才的发怒是否与自己有关,急匆匆地闯了进去。“快上医院!快上医院!”
龙桂华的话像命令一样斩钉截铁,胡炜慌神了,在龙桂华的催促下,她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连忙结结巴巴地:“嗯,嗯……”
龙桂华帮着胡炜把宋沂蒙送到中日医院,胡炜搀着宋沂蒙,进了急诊室,龙桂华就在外头站着等。没几分钟,胡炜又扶着宋沂蒙从诊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子,龙桂华抢过来一看,什么血常规、尿常规、还要做胃镜检查,她二话没说,“噔噔噔”地跑去划价、交款,忙得满头大汗。
做完胃镜检查出来,胡炜见单子上写着:胃壁大面积出血及陈旧性疤痕、十二指肠球部溃疡。丈夫病了这么长时间,她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吐血了才知道。她的泪水“哗哗”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胡炜是个有经验的医生,平时见的病人,比这个严重得多了,可自己的丈夫吐了血,她一眼也看不下去,化验单上的每个字都像枪弹一样射进她的心里。
她正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只温和而湿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是龙桂华。一刹那这只手一下子让她想起了母亲。小的时候,母亲领她到景山上去玩,景山最高处有座美丽的亭子,从上面可以看见整个北京城。母亲抱着她,让她站在绿漆木栏杆上看,说能看见咱们的家。小胡炜找了半天没找着,茂密的树丛掩埋了一切,她只看见了几座稀稀拉拉的高楼。小胡炜怕高,看着就哭了,喊着要下来,母亲微笑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小胡炜找到了支撑,她和母亲还有大地融合在一起,于是她有了勇气,她可以跳到蓝天里飞,飞着飞着就不哭了,她欢快地笑了。
就在龙桂华握住她的一刹那,她觉得母亲又回到身边,她又可以在蓝天里飞,又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家。龙桂华把克服困难的勇气传给了她。
医生是个小个子南方男人,他笑嘻嘻地对宋沂蒙说:“像你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动手术,除此以外没有更有效的方法!”医生说话的姿态很轻松,这也不是一种医疗文化还是一种带有职业性的同情?宋沂蒙此时心里平静得很,开刀就开刀,麻药一打啥都不知觉,肠子肚子翻腾一个够,把胃切掉一大块,然后一缝,不过这疤可不是碗大的一块了。
胡炜比谁都紧张,她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听说要交两万元押金,这让她可犯了难。家里原有的那点积蓄全拿出来投资饭馆了,哪里还有钱?宋沂蒙听见说要两万元,嘴角上立即露出凄楚的笑容,极不自然地嘟囔着:“不动手术,不动,回家!”他坚持要回家,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手术他根本动不起,他说不动手术,不过是当着龙桂华的面寻找一个台阶罢了。
回家以后,胡炜照顾丈夫躺下休息,然后躲在小厨房里独自落泪。宋沂蒙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只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就跑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溜达也进了小厨房。
“做啥手术?我看还是保守疗法好!免受一刀之苦岂不幸哉?”“你还穷逗!保守,保守哪里能根除你的病?”“嘿,那不一定,我看我就适合保守疗法,开一刀有啥好处?你以为呢!其实我的病也不像医生说的那么重,危言耸听!以后不喝酒不吃肉就是了。”“你懂啥!”胡炜抹抹泪,苦笑着,不再说什么。她在想着卖点什么,家里就这么些玩意儿,桌椅板凳能卖几块钱?电视机老了,铁皮保险柜坏了,其他还有啥?爸留下来的那三枚一级勋章可能值些钱,可是能卖吗?那是爸枪林弹雨几十年的总结,那是家族的荣誉,那是爸留下来的惟一纪念,把家族的荣誉都卖了,是不是太缺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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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4)
她又落泪,泪水滴滴哒哒,让宋沂蒙看了心里阵阵刺痛,妈的,人到了看病吃药都没钱的地步,还瞪着眼儿在人世间装孙子,有啥劲!爹娘生我干什么,还不如掐死算了!宋沂蒙忍住心里的难受,还得不停地去安慰胡炜,安慰了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说着说着也就不再说了。
第三天,龙桂华送来两万元钱,胡炜一见厚厚的两沓子钞票,不知说什么好。“哪儿来的钱?”“你别管,先给他动手术!这可不能耽误!”“不是说不动手术了吗?”“别胡说!这会儿不动手术,将来就晚了,我们一个邻居,误了动手术的时间,结果第二次大出血,唉!”
“你家里也不富裕!是不是店里的钱?那钱可不能动,动了饭馆儿的生意怎么办?”“我说别管就别管,走,现在就走!”
其实,龙桂华的日子比他们家还不如,她辛辛苦苦得来的那点积蓄全都投在大众居饭馆儿,她没沙发,没有铁皮保险柜,更没有勋章。她为了让宋沂蒙动手术治疗,把妈留给她的那幅明代陆治的古字画儿卖了,这幅画原本不止这点钱,可是为了救急,她顾不得许多,从荣宝斋卖画儿回来,拿着钱就奔了香山。
胡炜不知道龙桂华卖了妈留给她的古画儿,只知道她毫不犹豫地拿来了两万元钱,她这是为什么?胡炜感到不可思议,出于一个普通女人的敏感,不由得又琢磨起她和宋沂蒙两人之间可能有点什么。此时,胡炜也顾不上追究,反正是借的,既然是借的,将来还她就是了。
宋沂蒙的心里却明明白白,龙桂华在他心目中,几乎就是一个纯粹的人,龙桂华对待朋友就像星星,清清爽爽、不耀眼,只是把全部光芒奉献了出来,那怕是微弱的一点。在龙桂华看来,拯救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生命是属于宋沂蒙的,一个整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男人。
宋沂蒙终于动了手术,把胃切掉了一半儿,然后乖乖地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龙桂华独自一人勉强支撑着大众居。宋沂蒙出院不久,就跑到饭馆儿来干活儿,龙桂华让他歇歇再说,可宋沂蒙却说:“当过兵的人体格壮实,切半拉胃没啥,过不了半年准长上,要是不活动活动,恐怕又要得病呢!”
宋沂蒙说这话,自己的心里都虚,这话根本安慰不了别人,连他自己也安慰不了。龙桂华含着苦笑:“炜妹咋不来?回头你叫她来,聊聊天儿也好。”
宋沂蒙听龙桂华说起胡炜,眉头不禁一皱,心想:闹了半天,在自己住院的时候,胡炜没有来看过龙桂华,花了人家两万元钱,连句好话都没有,怎么这么不懂事!想着,宋沂蒙的心里好生歉疚。他听得出龙桂华似乎有了一点想法,可他真的很无奈,实在不好说什么。
宋沂蒙病没好彻底,就坚持着上了班,胡炜又开始抽空子往大众居里跑,她见了龙桂华很热情,龙桂华见了她也很热情,两个女人的话多得很,扯天扯地,把宋沂蒙也搞迷糊了,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虚情假意?
那天胡炜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说是鲁映映的丈夫从广东带回来的,她和徐文每人一瓶,她把花露水递给龙桂华,龙桂华很高兴,把花露水接过去,拧开盖子,仔细闻了一阵,连声说好。
宋沂蒙想说什么,可胡炜嘴里叨叨个没完,不给他说话机会。这时,外边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有人来了,宋沂蒙赶紧到门口迎接客人。23
从门外走进一对耄耋夫妇。他们进来就望着龙桂华,从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桂华之间很熟悉。龙桂华见这两位老人走了进来,不但不招呼,反而一扭身跑进了里面单间。两位老人非常礼貌地向宋沂蒙点点头,就跟着龙桂华向单间走去。
宋沂蒙和胡炜都瞪大眼睛瞧着,他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三个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他们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人家。
“桂华,小红找到没有?”这是那位老汉的声音。“我们也托人找,什么消息都没有!”墙壁是用石膏板隔出来的,不隔音,外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沂蒙和胡炜听出来了,原来,是两个老人在和龙桂华商量找朱小红的事,他们是龙桂华的什么人?
只听见龙桂华低声说:“爸,您年岁大了别跟着操心了!”说完就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老人连声叹气:“唉,那孩子呀……”龙桂华仍不作声。
“你妈不是还留下一幅陆治的画儿,要不把它卖了,花钱请人找找看!”龙桂华犹豫半天,终于小声说:“卖了,刚卖的……”
老人半天没吭声,过一阵才呜咽地说:“我龙绪民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
胡炜先是吃了一惊,原来龙桂华拿来那两万元钱,是卖了她妈留下来的古画换来的,后来,胡炜更加吃惊,她听见了“龙绪民”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他在政治上生平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错误处理了龙绪民。原来,龙桂华就是当年西南富商龙绪民的女儿!
关于龙绪民的事,父亲给她讲过,父亲讲得很动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这位龙绪民,出生名门,早年在京师大学堂攻读商务,在欧洲留过学,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投笔从戎,随冯玉祥部参加北伐战争,直做到了营长。大革命时,他经人介绍参加过西北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


后代 二(25)
“九·一八”事变后,他脱离军队,在成都开办了尚昌工业公司,专门生产各种民用齿轮。他脑子好使,又有国外的经历,胆识俱佳,因此发展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在成都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等到抗战胜利,他已经成为当地颇具影响的民族实业家。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受朋友之托,设法营救了共产党四川省的省委负责人,可是他却被国民党军统局抓了起来,后来家里花一百根金条买通军统局的头子,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
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把“尚昌”工业公司的资产全部献给西南军政委员会,自己按照中央政府的安排,到国家H委员会当了一个处长。
当时,胡继生正在国家H委员会主持工作,他和龙绪民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印象不错,他觉得这位民主人士有眼光、有魄力,工作上也有些办法。可反右运动却一下把他俩推到了激烈对立的位置上。
在反右的运动中,有人揭发,龙绪民曾经多次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就会开会,开起会来没完没了。还有人揭发说他曾参加过冯玉祥军队中的“清共”活动,迫害过我地下党员。
这龙绪民是个性情倔强、不肯认错的人,当组织派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找到无数条理由,拼命为自己辩解。
人家又问他,你参加过“清共”没有?这一点他倒不否认,说自己不但参加过,而且还指认出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他说1927年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形势认识不清,当时退出共产党的人很多,人家退,他也跟着退了。他所指认的那个共产党人本来就是公开身份的,实际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是他亲自送他登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临别时还给了每人三十块大洋。在那种形势下,冯玉祥都下了命令,不清也不行啊!何况他是一个职业军人。
龙绪民说的这番话,不但无人理解,反而惹起了众怒,局机关里除了个别留用人员,要么是进城的革命人士,要么就是刚参加工作的热血青年,龙绪民是极其特殊的例外,很显然,他成为革命的目标,一个带着红心的靶子。几轮批判会开过之后,于是有人建议不仅要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还应该开除他的公职,劳动改造。
共产党开会就是多点,说共产党开会多就算右派分子?胡继生犹豫了。他拿着龙绪民的材料仔细看,这人的问题确实不少。可他觉得情有可原,在旧社会,东奔西跑混饭吃,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几进几出的人多了。就拿他胡继生来说,要不是家乡党的农村工作开展得红火,南昌起义、井岗山又都在江西,如果没有人教育他,他知道共产党是干嘛的?共产党要是不到家乡来建立政权,他不也就是个普通打铁的吗?
龙绪民是个大学生、旧军人,在历史的风波中起起伏伏很正常,环境不同,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嘛!解放后,人家不是把全部家产献给人民了吗?革命不分早晚,既然革命了就不必过于追究人家的过去,一个革命者的过去,除了贫雇农、工人阶级,有几个是纯而又纯的?何况,人们又不是天生就懂得马克思主义的。
胡继生很想放龙绪民一马,来个从轻发落。可是群众不干,甚至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一天给他提了十几条意见,批评他是在搞阶级调和,机关党委也派人找他谈话,说他是个一贯忠诚的老红军干部,要注意和一个反对传达中央文件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在和平环境下丧失了老红军战士的斗争性。这句话狠狠地打中了胡继生,难道自己真的分不清是非了?矛盾中的胡继生终于战胜了自我,在一次支部大会上做了严肃的自我批评。
很快,龙绪民被正式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被送到东北劳动改造。
龙绪民去东北的当天上午,他的妻子来到胡继生的办公室,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那女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龙绪民不是反革命,他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胡继生目瞪口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参加革命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手下的干部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特别是一个女干部。
胡继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不住地宽慰龙绪民的妻子,他浑身颤抖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慢慢地讲……”龙绪民的妻子边哭边说,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然而声音还是那么弱小:“他是有功的,解放前夕,是他动员傅作义起义的!”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胡继生听得清清楚楚,这又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傅作义将军起义的过程在报纸上登载过,中央也有内部文件进行过总结,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莫非龙绪民的妻子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解脱?莫非她急糊涂了?
胡继生感到无能为力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解决不了,恐怕部里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只好耐心地劝龙绪民的妻子:“起来,起来,这件事,我看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对龙绪民的问题,你作为家属也可以反映,假如是冤枉的,相信党组织会公平解决,你不要太伤心,有困难也可以提一提,他是他,你是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绪民的妻子没有赖在这里,她起来抹着泪说:“胡局长好,胡局长好……”胡继生想扶她一下,可是迟疑了,他不知如何才能让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平静下来,只有不安地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那女人抽搐着离开,胡继生不知道她以后将面临多么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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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6)
龙绪民离开了机关,上火车的时候,他先是清清嗓子,然后舒展双臂,高声喊了两句:“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送他的人十分好奇,心想共产党都把你流放了,你喊这个啥意思?龙绪民见人们瞪他,便哈哈大笑,笑够了,不笑了,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人说:
“告诉你,当初刘伯坚离开西北军的时候也这么喊过!”
疯了,看来这个死不悔改的龙绪民彻底疯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把他搡到火车上。汽笛响了,刚愎自用、屡经风波的龙绪民离开了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被送到了既荒凉又肥沃的北大荒。
不久,胡继生调回部队工作,后来他听说龙绪民的妻子也没逃脱劫难,结局比丈夫更惨。丈夫被送到北大荒之后的第八年,她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被关进了北京市笫一模范监狱,两年后死在那里。
1980年,在胡继生的直接干预下,龙绪民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龙绪民妻子的问题也平反了,经过核实,说她是军统局特务纯系子虚乌有,她只是在帮助丈夫营救四川地下党省委副秘书长慕翰元的时候,到军统局二处去过一趟,在那里偶然遇到一个旧相识,聊了一会儿天,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这一次,她被二处的另外一个人记住,解放后,这人从香港派遣回大陆搞破坏活动,不久被捕了,由于急于立功、减轻自己的罪责,于是那人就检举了她。
可龙绪民一家的遭遇却始终成为胡继生的一块心病,直到晚年退休以后,还是常念叨起这事。其实,在胡继生几十年的生涯中,经他手处理的干部也不知有多少,可偏偏这龙绪民让他后半生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龙绪民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愁容满面走了,过了好半天,龙桂华才红着眼睛从里间屋走出来。虽然她仍然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可在胡炜的眼里,她身上的色彩重了,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身份,她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
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胡炜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认为完美的父亲也曾经伤害过人,然而父亲给她说过,说他曾经伤害过龙绪民一家,事实给了她一次残酷的冲撞。想起由于父亲的过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难,想起龙桂华死在狱中的母亲和失踪的女儿,胡炜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在龙桂华面前,她似乎是个负罪者的后代。虽然在那###的年代里,她自己也曾被人骂做狗崽子,可是她仍觉得自己罪不及赎。那是历史的误会,那误会也曾经与她和自己的家庭擦边而过,可那仅仅是一代,而且时间不长,对于龙家来说却是三代甚至更长。
龙桂华见无人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也不知屋外的人听见了什么,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然后对胡炜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胡炜听龙桂华说对不起,鼻子发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呜咽地说:“桂华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起你!”龙桂华惊愕地望着哭丧着脸的胡炜,一时无语。胡炜突然上去拉住龙桂华的手,鼓起勇气说:“当初,是我父亲错误地处理了你的父亲……”说完,胡炜小心地抬起头去看龙桂华。
她等着龙桂华发火,骂她,甚至打她嘴巴,如果那样,如果再严厉一些,她都心甘情愿,一个受伤害的家庭成员去恨一个伤害了人的后代,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胡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是这样冲动,她原先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猜疑,好像龙桂华真的与丈夫之间有点什么,可是现在一下子,这些无端的猜疑全都散去了,她觉得实在是冤枉了人家,这无辜的龙桂华。她又禁不住落泪,这是真诚的歉疚,是一种情绪转移,还是一阵妒火燃烧之后的宣泄?几种复杂的心情交加在一起,使她失去了常态。
龙桂华听了胡炜的话,并没有感到特殊的震动,她早就知道胡炜是胡继生的女儿。龙桂华的心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震怒,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是你爸爸一个人的错?在那些岁月里,伤害是一个轮回,一些人伤害一些人,这些人翻过来更加严重地伤害别人,最后大家都是受伤害的人。”
龙桂华接着说:“假如,请那些当年批评过共产党,自己又挨了整的人来上台,给他们执政党的地位,他们不整人?我爸爸本不是个政治倾向十分强烈的人,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可他在旧军队里,不也做过伤害共产党人的事?”
龙桂华说着,迅速瞧了一眼胡炜,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共同的命运连接。她说:“如果因为我的父亲被处理过,我就恨你的父亲,恨她的女儿,果真如此简单?历史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更不是后代的责任!”
龙桂华思考了很长时间,只有这一点她清楚了,她不会恨胡继生的女儿。
她告诉胡炜和宋沂蒙说,父亲回到北京以后,被安排到政协挂个名,这时,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可他闲不住,办起了保定讲武堂研究会,人们都尊敬地称他龙绪老。刚才陪他一道来的女人叫刘葆珍,是父亲五十年前的恋人,在“文革”中也有一段不幸遭遇,刘葆珍的丈丈邵公展解放后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教授,“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洋买办,下放西北农场劳动,病逝函关。刘葆珍曾被扫地出门、遣送农村,直到1978年才落实了政策,返回北京后还当选过区里的一届人大代表。父亲与刘葆珍旧情覆燃,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现在,一切不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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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7)
龙桂华望着质朴的胡炜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龙桂华的话让胡炜的心里暖融融的,她看见了龙桂华的眼睛,那里淡淡的海水荡漾,那是一片宽阔的世界,把山川、河流和沙漠都容纳了进去,那是一个和煦的世界,把所有的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容纳了进去,融化了分歧,弥补了错位,让她和人们一起共同生活。父辈与造就了父辈的马克思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和谐的社会?
胡炜还在难过,眼圈儿红红的,龙桂华她觉得这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已经是中年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觉得胡炜和胡炜的家庭背景,距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不久前,她认识了陆菲菲,最近认识了宋沂蒙,今天又真正认识了胡炜,他们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有犹豫,有甜美,也有挣扎和说不清的忧怨,他们也是老百姓。
她想起从天上到地下的巨变……
二十多年前,那些戴着大红袖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疯跑,到处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地模糊了,那不过是一群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小孩儿,一群中了邪的小孩儿,一群做完了梦就很快醒来的小孩儿。
龙桂华忽然觉得胡炜好像是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姐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小妹爱听姐姐讲的故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女孩儿》、《红海军和小黑熊》,许多许多,永远也听不够。想着想着,龙桂华不由得心里一热,把胡炜半搂在怀里。
胡炜在家是个独生女,没有享受过有姐姐的幸福,她见龙桂华如此宽容大度,根本不计较父亲的过去和自己的幼稚,如此和蔼可亲,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姐姐。
这轻轻的拥抱说明了一切,龙桂华敞开了胸怀,让三个不同经历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一天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三个人,现在都是社会上不大起眼儿的人,他们都像有着褐色翅膀的萤火虫,到了晚间,它们从不同方向飞到一起, 与别的萤火虫们汇集了,融合了,穿梭在山里,它们越聚越密,渐渐地变成了火。这火滚动着,翻腾着,把大山都照亮了。这是没有种的火,无法把山林烧毁,它照亮了小路,也照亮了人的心。儿歌里的萤火是田园式的,然而大山里的萤火会把岩石映透。
人们说它是野火……
晚上还要值夜班,得先走了,临走之前她还不忘对龙桂华说:“那两万元钱,再等等,等等再还你吧!”胡炜说这话是真心的,她是觉得亏欠龙桂华的太多,可直截了当地就来了这么一句,让人听了疙疙瘩瘩的。龙桂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她原谅了胡炜的率真,虽然这股率真有时让人不可思议。
胡炜风风火火的走了,冷冷清清的小饭馆儿里,只剩下了宋沂蒙和龙桂华两个人,他们的心情都是万般惆怅。良久,宋沂蒙怀着真诚的歉意说:“桂华姐,对不住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龙桂华感到说不出来的激动,这其中饱含着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对另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的尊重,她深深地领悟到这一切。
宋沂蒙说“对不起”,这其中有着多重的含义,那陪男人吃花酒的女孩儿,他模模糊糊听见那女孩儿的名字叫朱小红,可他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叫朱小红,也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
有一次,龙桂华偶然谈起女儿,说女儿从小就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那天,他见到的朱小红却是一个会调情,虽不过分,但挺老练的那种,怎么看也不像乖孩子,他很难把那个朱小红与龙桂华联系起来,他不敢想,因为那样太残酷。宋沂蒙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龙桂华,他担心龙桂华知道了会经受不了打击。
龙桂华被命运捉弄,经过了那么多磨难,她的心像一根屋檐下的冰柱,被烟囱里滚烫的油烟熏烤着,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下,搅拌着黑黄交杂的灰尘,在地上它又重新凝结了,肮脏的冰坨子渐渐积聚得高高的,它还是不断从屋檐上流淌下来。龙桂华的心是禁受不起熏烤的。她的心是温暖的,包裹她的却是出奇的寒冷。
宋沂蒙的不安,让龙桂华无限感慨。通过这半年多的共事,她了解了宋沂蒙,觉得这个男子的确是个好人。他为人善良、热情、感性,他对女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体贴。这种体贴细腻而又正派,积极而又主动。她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可她也渴望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男人对她的体贴,其实,这就是女人的本能,是一种纯洁似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一个男人对女人,一个强者对弱者的爱。
瞬间,龙桂华终于懂得了陆菲菲为什么爱他,为什么为他独身苦守了二十多年。龙桂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爽朗地说:“沂蒙,又说对不起,你爱人说了好几遍,老说它干啥?过去就过去吧!”
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沂蒙,宋沂蒙听着,心里甜甜的、美滋滋的。他与这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她的性格爽朗,襟怀坦荡,她的顽强、真诚、勤奋,以及她高于所有常人的品质,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在她的面前,让人感到了愉悦,感到了激情。假若时光倒流,假若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也不能让人有非分之想。
宋沂蒙听了她的声音,不禁想起那座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学校屋檐下有一串风铃,雨里风铃凄凄,雾里风铃迷离,晨曦风铃催人,夜晚风铃悠悠,风铃的歌给少年驱赶烦恼,梦里的风铃让孩子们长高了许多。他时常蹲在屋檐下倾心听着优美的音乐,风的敲击,自然的韵律,让他沉浸于无止境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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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二(28)
龙桂华的声音就是那美妙悦耳的风铃,她让宋沂蒙享受了一段轻松、自然的美妙时光。她是女娲,铃声补上了宋沂蒙心灵上坍塌的一角。龙桂华给了宋沂蒙最大的同情,她的温暖不只一次打动了他,她是女人,她是用水做成的,溪水伴着风铃声清澈流动,形成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她的美貌,应当属于一个完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有时,宋沂蒙幻想着,自己也许会变成那个人,可他一到了龙桂华的面前,就觉得这种幻想是痴人说梦,他自惭形秽,无论在人品或者是其他方面,他与龙桂华都差得太远,他怎么会变成那个男人?
不过,有一点他是和龙桂华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不可避免的现实摆在他们的面前,“大众居”气数已尽,无以挽救。生意越来越难做,再做下去只有亏本。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终于下决心把“大众居”转让出手。两人把钱分了,宋沂蒙坚持着偿还了那两万元钱。


后代 三(1)
24
饭馆儿的生意结束以后,宋沂蒙只好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呆着没事情干。胡炜仍然在门诊部上班,她的技术职称晋升为主治医师,级别是副团职,如果能在部队门诊部一直干到退休,她很知足,将来她的退休金够她和宋沂蒙两口人的饭钱。
她本想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可是,一件事情出乎她意料地发生了。
那天傍晚,她刚刚脱下白大褂儿,准备下班回家,突然,鲁映映和徐文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
“干嘛这么紧张?”胡炜见两人紧张的样子十分可笑,便轻轻地给了她们每人一拳头。
“出大事啦!你不知道?”鲁映映的表情告诉她,果真出了大事,特别是徐文,她紧张得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胡炜意识到她们所说的大事情肯定与自己有着很大关系,于是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徐文伏在她的耳朵上低声说:“咱们门诊部有个转业名额,上面排来排去,哪个人也不好安排,于是平主任就提到你,听说上面已经定下来了!”
胡炜听说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爸爸去世了,她连个普通的军人也当不成了,主张让她转业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关心自己的平茹英!
以前,胡继生在世的时候,平茹英对胡炜十分关照,没事就跑到医生办公室跟胡炜聊天,问寒问暖的不间断,值班排班、上大医院进修等等也都尽量给照顾,嘴巴上左一句胡副司令,右一句老首长,让人听了肉麻,门诊部的那些女同志听了都撇嘴,有人甚至说她是胡炜的姑姑。
胡继生去世之后,平茹英见了胡炜的面仍然笑嘻嘻的,表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后来,她跑到边九岭那儿去摸情况,慢慢地她察觉出边院长对这老首长的女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人走了,时间长了,不但茶凉了,连人的心也都凉了。边院长都那个啦,她平茹英可犯不上。于是,她几乎不再和胡炜聊天,除了通知开会、发学习材料就很少到胡炜的办公室去。有一个月,平茹英给胡炜接连安排了两个大礼拜值班。这次院里讨论干部转业问题,当政治部主任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提出胡炜,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胡炜家住得远,上下班不方便,组织上应该考虑胡炜的实际困难。
这个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胡炜实在接受不了。她从小当兵,现在快四十岁了,让她上哪儿去?
她想起宋沂蒙转业以后的遭遇,心里一阵阵发毛。
两个好朋友左一句右一句,劝她抓紧时间,往上边找人告状,不可拖延,否则一切可就晚了。找谁呢?人家还给不给面子?胡炜忧心忡忡。
“找宁部长!”徐文和鲁映很同情胡炜的遭遇,对平茹英的两面三刀的行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于是,一个劲儿地给胡炜出主意。胡炜听说要找宁部长,闷着头不吭声,她的心里反复思量,顾虑重重。
宁先,曾经是胡继生将军的秘书,后来不断得到提拔,这几年,其他几位年纪大点的干部全都退了,只有这位宁先,不但没退反而升了职。现在已经是中将了。他这人作风扎扎实实、脾气随和,办事稳稳当当、为人谦虚谨慎,不惹事生非,平时也不怎么帮别人办事。
爸爸不在世了,人家是在职的大首长,能不能接见自己都不好说,更别说为自己说情帮忙啦!说心里话,胡炜真不乐意求人家,可她无路可走,实在没法子了,情急之下,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一回宁部长,准备着碰一鼻子灰。
没想到,宁部长见了胡炜,态度十分热情。他滔滔不绝地谈起胡老将军,说老首长是位好司令,是位有着赫赫战功的老前辈,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还说他的文化全是老首长一手教的。他说,老首长打起仗来是员猛将,可平时脾气却很好,最喜欢和普通干部、战士交朋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司令。说着说着,就为之动容。
宁部长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让胡炜讲自己的事情,完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事可以去找岳秘书。胡炜见宁部长务虚不务实,说了一大堆空话,以为这事准保吹了,顿时,她的两只眼睛红了,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满怀委屈地出了宁先部长办公室的门,正朝外走着,没想到一位年轻的少校男军官走了过来,少校和气地做自我介绍:“胡炜同志,你好!我姓岳,叫岳山水,宁部长的秘书。”
胡炜擦擦眼泪,跟着岳秘书走进会客室。
这岳秘书中高等个子,胸脯挺直,脸庞红扑扑的,双眼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和宁部长不同,干脆开门见山问道:“有事儿就跟我说吧?”当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少校,胡炜又掉下了泪,她抽泣着,把单位让她转业的事诉说了一遍。岳秘书真是快人快语,起初,他还在耐心听着,听着听着,火就上来了,他气愤得拍案而起:“不像话!老首长过世了,就让人家转业。为什么这样做?还讲不讲阶级感情?别急,这事我来办!”
这岳秘书三十出头,一副行侠仗义的样子,他片刻都不耽误,立刻打电话叫来宁部长的司机,开着专车,和胡炜一块儿到了基建研究院。路上,岳秘书不断地说着笑话,逗得胡炜的心里好受多了。
宁部长的大皇冠轿车,驶进研究院的大门,门岗见了车上的牌子,拦都没敢拦,“啪”的一个持枪敬礼。车离办公大楼老远,胡炜就让司机停下车,自己打开车门先溜了。她不想看热闹,也不想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


后代 三(2)
几位大校、上校军官见岳秘书来了,纷纷不由自主地起立。岳山水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于是,他赶紧主动先给各位首长举手敬礼。边九岭是个大胖子,吃得满脸流油,从上个月起,他已经是正院长了,成为大院儿的一把手,整天趾高气扬的,凡人不理,俗人不睬。他当然明白岳秘书来到研究院的目的,于是,他把其他人赶走,然后把门关严实,私下和岳秘书交谈。
岳秘书身子笔直地站着,他毕竟是一个少校,肩膀只扛了一颗星,比边院长要少三颗,如果在野战军,像岳秘书这种级别的军官,顶多是个营长,在大校军官面前也就是个拎包儿的资格。
岳秘书当然懂得这种差距,他本能地在边院长面前立正站着,就是边院长让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他规规矩矩站着,目不斜视,没有等边院长问他,他就抢先客客气气地说:“宁部长让我问候边院长,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边九岭,这句话说得平平静静。这不是岳秘书的语言,而是高层首长原话的传递。边九岭和宁先同在兵种司令部工作过,先后都是胡副司令的直接部下。当边九岭还是个普通参谋的时候,上面就曾经有意调他到青海省军区的一个武装部工作,后来,还是由于胡副司令的干预,让他继续留在了兵种机关。岳秘书之所以说宁部长问候他,实际上是对他的讽刺。
岳秘书十分了解边九岭,之所以能从普通战土一直升至正师职军官,其主要原因就于他的圆滑。他能力不强、文化不高,但是他有他的绝招儿,那就是沉默。弄不明白的时候沉默,上面争权夺利的时候沉默,沉默也可能被上面视为老练、成熟,他官做得不算大,可是很稳,为此他心安理得。这次,门诊部提出让胡炜转业的时候,他又沉默了。
他没吭声,是因为怕别人反映他搞山头主义。他曾是胡副司令的部下,胡副司令去世了,他的顶头上司也换了好几茬儿,他不愿意人家一成不变地把他固定在“胡副司令的部下”这样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于是,他拿定主意要避嫌。
看来胡副司令的女儿当真不好惹,胡炜竟然说动了宁先宁部长!这可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首长,从来没有为哪个干部转业问题出面讲过话,这次把秘书派来,其用意之明确,大大出乎边九岭的意料,虽然宁部长没有亲自到来,可谁都懂得,秘书比部长本人厉害!
岳秘书来得如此迅速,让边九岭更是始料不及。岳山水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话:“宁部长还让我了解一下胡炜同志表现如何?您看……”边九岭急忙说:“工作上那是一贯很好的,没问题!”
岳山水觉得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于是就站起身来,跟边九岭敬个军礼,然后就要出去,边朝外走边说:“宁部长很关心胡炜同志!”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让边九岭院长的心里有了谱,原来这是首长的工作艺术,自己不出面,反而由秘书问候他,还表示了对胡炜同志本人的关心,其背后的含意那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后悔,怨只怨那多事的平茹英,让谁转业不行,非得让胡炜转业,这不是找麻烦吗?
岳秘书来过以后,一切都好像是没有提过一样,没有任何人再议论这些,胡炜在门诊部照常工作,一切风平浪静。平茹英又变回去了,对她格外的好,又开始每天到她的医生办公室去探望一趟,一连三个星期天没给她安排值班。后来,那转业的名额安排给了院务部直属队,一个农村来的车管助理员被命令转业回了原籍。
胡炜和宋沂蒙认识了岳秘书,为了表示感谢,两人把他约了出来,请他到香山的家里做客。岳山水也不拒绝,他独自开着一辆军用北京吉普车,来到香山。一进院门, 他看到房子如此简陋,又听说宋沂蒙至今没有固定工作,感慨万分,不住地叹气:“老首长一世英名,许多人还以为你们早已是飞黄腾达,或者是家财万贯了呢!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胡炜听着岳秘书的话,心里十分感动,不禁眼眶又红了。宋沂蒙看了一眼妻子,觉得妻子的性情变了,一天比一天软弱。宋沂蒙心想,当着外人,不能狗熊,于是,他努力显出一副好汉的样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首长的时代早过去了,混好混不好的,还不得靠自己?”
岳山水听了宋沂蒙的话,真心真意佩服,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连连点头说:“老哥好样的!”宋沂蒙一边给岳山水斟茶,一边不停地说:“惭愧、惭愧……”
岳山水把茶壶拿过来,仔细看了好一阵儿,深沉地说:“这把壶是老司令的!”胡炜和宋沂蒙吃惊地望着他。岳山水乘机为他俩斟满了茶水,然后激动地回忆道:“我还跟着老司令到下边视察过好几次呢!”
岳山水对老司令充满了感情,这实在出乎夫妻二人意料,胡炜忙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对岳山水说:“岳秘书,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岳山水一把拦住胡炜,用一种既是朋友又是小兄弟的口吻说:“大姐,你叫我小岳,不许叫秘书,当年老司令就叫我小岳!你先别忙,听我讲个故事,好吧!”
他在宋沂蒙和胡炜面前称自己为小岳,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年轻,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对老司令后代的尊敬。岳秘书出生在大别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但他长期在领导干部身边生活,对这个圈子很熟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让宋沂蒙夫妇感到十分亲切。


后代 三(3)
岳山水红扑扑的脸上泛着光,看起来内心很激动。他喝了口茶水,望了望屋内狭小的空间,眼睛里闪着泪花儿。
“我1975年入伍,一入伍就在兵种司令部直属队警通营当战士。我当了五年兵,1980年领导上内定了我提干,就在这时候,我家属来队探亲。”
岳山水在胡炜两口子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一开头就说到家属探亲。说到这儿,他抬头望望宋沂蒙又望望胡炜,表情略显沉重。他苦笑着说:“我家属是乡里宣传队的,长得挺好看的,人家见了都这么说。她一来队把全连都给搅乱了,有一个副连长姓寇,整天围着她转,还开着辆破嘎斯51吉普车,带她到外头逛,一去就大半天,咱心里不痛快呀!一个大头兵能有啥办法?你们猜这位寇副连长是谁的儿子?”
胡炜一听就笑了,她当然知道,岳山水所说的寇副连长叫寇展成,寇展成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兵种寇副参谋长。
据说,寇副参谋长是绿林出身,曾经在旧政权当过警察队长,抗日战争初期拉起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被任命为冀东独立师的营长,后来一直做参谋行当儿,而且都担任副参谋长,到了兵种司令部还是副的。
在胡炜印象里,这位寇副参谋长是位挺不实在的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带着夫人到家里看望,一堆安慰话刚说完,突然冒出一句:“胡炜呀!你应该向雷锋学习,把老人的存款捐给贫困儿童!”当时,胡炜想,好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不捐呢,你做个榜样看看!冠副参谋长在部队是有名的老粗,讲话、报告净出洋相。有人说,寇副参谋长不是真粗而是假粗,要是真粗,也当不了副参谋长。
岳山水见两口子十分注意地听他的故事,于是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寇展成谈话,他是副连长,我是兵,啥结果,你们自然知道。我说:‘她是我家属,你干啥整天带着转?’寇展成说:‘你家属乐意。’我说:‘我家属不乐意,她不敢反对!’寇展成说:‘那是你不乐意,带你家属转转有啥了不起?’”
“我当时火冒三丈,就嘟囔了一句。副连长非说我骂他,上去就要揍我,我当然不服,就抵挡了一下子。其实,我只抵挡了他一拳,他就趴下了。这下子麻烦了,他是寇副参谋长的儿子,打一拳顶一百拳!”
“寇副参谋长专门为这个事儿,到直属队来过一次,他问直属队政治处主任:‘这个岳山水打我儿子打得好!’政治处主任不知道首长的真实想法,规规矩矩地站着不作声。寇副参谋长又说:‘这暴露了一个问题,有人要打倒我!’”
“一个兵怎么打倒兵种的副参谋长?寇副参谋长气乎乎地走了,政治处主任很为难,他对咱挺欣赏,不忍心处分咱,如果背了处分就提不成干,提不了干就得回大别山种地,他舍不得咱走!他说,一个堂堂的副连长,总带着人家家属乱跑,放谁头上不恼火?还不让人嘟囔,嘟囔两句就还要揍人,自己没本事叫人家挡趴下了,还赖人家打他,岂有此理!当时有好几个人在旁边看见了,要处分就处分寇展成!”
“寇展成的所作所为惹起了民愤,于是,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兵种党委。胡副司令建议开个生活会讨论一下。”
“生活会上,寇副参谋长一言不发,胡副司令说:‘这个事儿本来不大,可寇副参谋长到直属队去过了,这一去把事儿搞大了,我们这里就要管管,不管不好!先别说那个战士,先要管管我们的子弟,因为他既是我们的后代,又是我们的干部,办那种欺压群众,妄自尊大的事儿,他不要面子,我们还要面子!这种事情传出去,部队的干部、战士会怎样看我们?’胡副司令一席话,说得首长们连连点头,寇副参谋长没等生活会开完就走了。”
“本来,寇展成就是个劣迹累累的公子哥儿,群众反映很大,直属队党委决定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转业了事,也算给寇副参谋长一个面子。我呢?好歹也属于动粗了,当众批评,也算个处分吧!”
“关于我的提干问题,胡副司令专门做了指示,他说主张正义,无妨大碍!直属队是胡副司令主管的,他的话当然管用!”
岳山水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胡副司令的感激之情,没有胡副司令的干预,那他岳山水早回归农村了,现在的岳山水,至多是个生产队长。
他的言谈话语当中有报恩之意,胡炜想,老人做的好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她觉得岳山水帮她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要报恩,你给老爷子烧柱香得了,做儿女的可沾不起这个光。有子承父业的,哪有子承父恩的?
岳山水仿佛看出了胡炜的心思,啜了一口茶说:“我就是觉得胡副司令人好!前几年,我陪同胡副司令到下边视察,确实受教育。老人家很注意遗散老红军的抚恤问题,连他们家属的生活困难问题,也要细致地过问。他对下边的要求是发现一个解决一个,不许拖。那些老红军家里真是惨!胡副司令,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可他几次落泪。为了那些老红军的问题他几次发火,把当地武装部的头头训得规规矩矩。哎!我看得出来,老人家从那次视察回来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下边那些事情对老人家刺激太大……”
说着,岳山水的眼睛里泪花花的。宋沂蒙想劝劝他,可他还在说:“我们这些人都记得,老人站在岷山脚下,望着山上密密的竹林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这话的含义很深,老人的心思,我们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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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4)
岳山水停住,先看看宋沂蒙又着看看胡炜,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两棵柿子树,树干枯瘦、稀稀拉拉,枯枝背后是昏黑的天空,遥远的天空上飘着一两缕沉云,还挂着一两颗模模糊糊的星星。
岳山水又扫视了一遍屋里,四面墙上空空的,他想,这家里也真是的,连张老人的相片也不挂!想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只听他意味深长地对胡炜说:“跟你们说实话吧,这次是宁部长让我来的,首长特地让我看看你们,他说,有困难尽管说,他能做的一定做,力所不能及的,他可以替你们向上边反映。”
听说是宁部长让他来的,而且说得那么热情、诚恳,胡炜和宋沂蒙两人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上边有人还想着他们,这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困难述说?
胡炜想起了小时候,宁先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怯生生地站着。宁先参加过几次学校的家长会,老师问他是不是胡炜的爸爸,他说不是,老师说既然不是,那你回去吧,让胡炜爸爸来!宁先的脸红了,满屋子的家长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里面全都是当爸爸和妈妈的,只有他一个年轻的秘书。
胡炜觉得眼前这个岳秘书,那么像当年的宁先,宁先和岳秘书两人提起爸爸来都非常崇拜。她想想,又觉得惭愧,她要是有爸爸的千分之一就行了。当年,她与许多狂热的毛孩子们嚷嚷,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变成了中年人,老子在后人的心目中照旧是英雄,而她呢,不但没成为好汉,反而越来越草鸡了。照“时尚”的理解,就是混得不咋的!
小屋里的空气越来越融洽了。岳山水习惯性地学着首长们的样子,一摆手说:“不说那些了,告诉你们吧,我要离开机关了,部长已经派我去筹建一座宾馆,华夏宾馆。”
胡炜觉得这个工作调动挺不错的,放单飞总比老呆在首长的身边好:“原来,你要当总经理啦!”岳山水含笑不语。宋沂蒙也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岳秘书别忘了,有好事拉兄弟一把!”岳山水一听就乐了:“自己人,有啥说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宋沂蒙见岳山水如此爽快、仗义,觉得真是碰上了好人,有岳山水这样既有背景又仗义的人做朋友,当然求之不得。他想留岳秘书在家吃晚饭,彼此再痛痛快快地谈谈,进而加深一下感情,于是,他忙向胡炜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是不是弄点东西吃?我想和岳秘书多聊聊!”
胡炜想起早就该做晚饭了,刚才是让岳山水的一通儿神侃给搞忘了。她生怕怠慢了客人,听了丈夫的吩咐,就飞快地跑到街上,在副食品商店里买了二斤切面,还有一只烧鸡,半斤猪头肉。她让两个男人先喝酒,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做饭。
平时,宋沂蒙在家常吃面条,因为妻子操持家务的本事有限,除了煮面条只会煮面条,可是,今天岳山水来了,人家贵客临门,也要跟着吃面条,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弯着腰,从橱柜里找出一瓶放了二十年以上的精装茅台酒,先拿着它闻了又闻,然后打开密封,给岳山水倒了一大碗。“这可是老爷子珍藏的佳品!”
陈年的茅台酒,冒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人不喝就先醉了。岳山水也是个能喝、会喝的行家,可喝这么好的陈年茅台酒,还是头一次,他心里美滋滋的。宋沂蒙见他有几分拘谨,便撕下了一条鸡腿,递给岳山水说:“也就是你来,其他人想喝这茅台,没门儿!”
“不敢当!不敢当!”岳山水乐得嘴都合不拢,连说不敢当。宋沂蒙从内心感激岳山水,他帮了胡炜就等于救了宋沂蒙,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岳山水就没有他们两口子的活路。于是,他拿出在部队学的本事,像老战友和老战友一般,一个劲儿地劝岳山水喝酒。
岳山水见这情景,也好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连队里,不再客气,端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宋沂蒙见岳山水海量,觉得酒逢知己,瞬间,他忘记自己只剩下半个胃,也喝起来,边喝边伸手拍拍岳山水的肩膀高声说:“好!”他们喝着茅台酒,一边干杯,一边撕着烧鸡吃,喝得高兴,喝得酣畅,有点梁山泊聚义厅里的样子。
“尝尝我的手艺!”胡炜端着一大盆面条走了进来,这是她的拿手杰作。她看见宋沂蒙捧着碗喝酒,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岳山水不明内情,见面条来了,便放下酒碗哈哈大笑说:
“嫂子如何知道咱喜欢吃这个?”
胡炜乘机把宋沂蒙的酒碗收了。宋沂蒙假装没看见,听岳山水说他喜欢吃面条,便笑得前仰后合,仗着一股子酒劲儿,指着老婆:“她就会做这个!”
三个人吃了一锅捞面,西红柿鸡蛋卤,都吃得痛痛快快。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半夜。
岳山水摸着黑离开了胡家,他摇晃着身子,爬上了吉普车,迷迷糊糊开着吉普车往城里跑,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没到三环路就睡着了,吉普车缓缓地停在路边。
当天,宋沂蒙也呕吐了,把吃的东西都吐光,差点把肠子吐了出来。吐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些黄水,胡炜发现那里面有血丝,惊慌地叫了起来:“不叫你喝酒你偏喝,再把那一半胃切了?找死你!”宋沂蒙不以为然,睁开眼苦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后代 三(5)
胡炜给他揉着胸口,扶他躺在床上。他没有醉,头脑很清醒,他虽然吐得够戗,但是还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毕竟四十多岁了,胃也缺了一大块,跟年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过去不管喝多少酒,从来不吐,只是多上几回厕所罢了,可是现在呢?他伤感地想,好日子都过去了,一天不如一天。25
岳山水在华夏宾馆上任了,他上任不久就派人通知宋沂蒙,说宾馆已经盖好,就差装修了,要宋沂蒙帮宾馆采购一些灯具。宋沂蒙明白,这就是像人家所说的,拉兄弟一把。
这可是个难得的挣钱机会!上哪儿搞灯具去?宋沂蒙听说在广东的许多地方都生产灯具,样式多,价格便宜,宋沂蒙想起吴自强,于是打长途电话到他的家里,说有生意,请他赶来北京。
吴自强是个见缝儿就钻的人,听说有生意,一点也不耽误,迅速飞往北京,刚下飞机,就赶到香山。吴自强一进门就把两大包东西放在地上,宋沂蒙见都是海螃蟹,足有二十多斤,忙吃惊地说:“拿这么多螃蟹做什么?哎呀呀!”
外边很冷,屋子里也不太暖和,吴自强一边搓着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刷刷水嘛!”宋沂蒙听他说刷刷水,宋沂蒙不禁想起那回弄彩电的事,他越想越后悔,觉得当时不该去找谢庚和,人家谢叔叔是多规矩的一个人,恐怕除了老宋家的儿子,就没给别人开过后门儿。
宋沂蒙看看吴自强,觉得他比以前胖了,皮儿白了,脑门上油亮亮的,宋沂蒙带着讽刺说:“小吴呀!你发财啦?”吴自强在宋沂蒙面前恭恭敬敬,他听了宋沂蒙的话,仿佛不好意思:“哪里呀!这些天没事情做,当‘坐家’啦!坐坐就胖啦!”
宋沂蒙越看越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神态、穿着都有变化。他的眼光亮亮的,一举一动都稳重了许多,脖子上的金链子粗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大金壳劳力士手表,莫非发财啦?
吴自强这段时间真的没闲着,他辞掉了公职返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沿海地区,这里的海岸线很长,给走私分子创造了条件。有段时间当地走私行为十分猖獗,几乎家家都在搞,大到汽车,小到冰箱、彩电、烟酒、计算器,什么都搞。吴自强神神秘秘地跑回乡下老家,不足半年就像换了个人。他在湛江郊区盖了三层小楼房,办了一个公司,主要经营五金交电和化工产品。
他把片子掏了出来,上面印着“富顺达商贸公司总裁”一行黑体字,宋沂蒙一看就服了,心想,这小子果真发了,摇身一变成为大老板了。
宋沂蒙把采购灯具的事一说,吴自强着急地说:“宋处长,还说什么?赶紧走嘛!找岳总去!”吴自强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宋沂蒙为处长,他担心去晚了,有别人把这笔生意抢走,一个劲儿地劝宋沂蒙赶快行动。
宋沂蒙带着吴自强去找岳山水,双方一谈,原来这笔买卖还不小,各式灯具五百多套,几十万元的营业额,吴自强随即表示,这东西,湛江有的是,而且美观耐用、样式繁多、价格便宜,保证供应、免费安装。岳山水很满意,当下就签了供销合同。
回家的半路上,吴自强暗自盘算,这回的生意不小,着实能发一笔财,也不能叫宋沂蒙白干了。想着想着,就掏出一万元钱交给宋沂蒙:“大哥,这是你的部分,先预支一半,以后生意做完了再###一半好啦!”宋沂蒙连忙往外推,他结结巴巴地说:“还不知道咋样,怎么好收你的钱!”吴自强望着面前这位傻大哥,心里有点儿难受,愈发觉得他实在,便安慰道:“唉!你平时又没有收入,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没有钱吃什么?”
宋沂蒙看着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犹豫该不该拿这个钱。吴自强是什么来路他不知道,假如吴自强提供的货全是残次品又该怎么办?他担心为了这一万元钱害了岳山水,人家好心好意帮助他和胡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好人背黑锅!可他实在缺钱用,吃饭、穿衣、取暖、看病那一项不需要钱?目前,家里只有胡炜一个人挣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靠妻子养活?宋沂蒙不得不揣起这些钞票。
吴自强离开之后,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他觉得那钱沉重得要把他的肋骨压断,他把眼睛闭上了,不敢想,因为他透过厚厚的钞票,看见了一处潭渊,那潭深不及底,他顺着潭渊缓缓地落下去。深潭里凶相环生,许多魔鬼的影子重叠闪现,蛇蝎虎狼成群结队,恶浊的潭水沸腾着,刺鼻的臭气越来越浓,潭里越来越黑,让他看不清归路。胡炜也落了下去,落在潭底,顷刻间,他们就化为了灰渣。他们和其他人的灰渣融在一起,他们发出了怪叫,引诱另外的人落下去。落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互相吸吮、撕碎、咀嚼。
岳山水当了总经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时不时地来找宋沂蒙来聊天儿,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惦记着这位老哥。
岳山水打电话说给宋沂蒙介绍个朋友,让他到宾馆来一趟。宋沂蒙没敢耽误功夫,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等他赶到宾馆,天色渐晚,已是黄昏时分。岳山水正在焦急地等他,他说一会儿有个重要的约会,时间来不及,就不能陪他聊了,说着,顺手从桌子上取了一张字纸条儿交给他,说那上面有个地址,让宋沂蒙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个朋友。岳山水郑重地告诉宋沂蒙,这人是海南省政府一个处长,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能取得这个朋友的帮助,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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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6)
宋沂蒙连声表示感谢,就匆匆离开宾馆。岳山水亲自送他一直到宾馆大堂,旋转门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岳山水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宋沂蒙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所小学。在学校食堂门口,他看见一个小分头梳得油亮,又瘦又高、披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却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个年轻人看见宋沂蒙,一下子走上前去,非常主动、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宋吧!岳总交待的,你果真来啦!你好,我叫邹炎!”说着,他就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宋沂蒙的胳膊。
宋沂蒙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在“大众居”吃过花酒、并带走女大学生的“邹大哥”,可“邹大哥”却没有认出宋沂蒙。宋沂蒙顾不上跟他多说话,就被他拉进了大食堂。
在耀眼的日光灯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分别围坐在木制的长条餐桌旁,在这些人的里面,中年人居多,也有少数年轻人,所有男人都是西服笔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所有女人都穿戴齐整,略施粉黛,旁若无人,别具一番风景。宋沂蒙直纳闷,莫名其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邹炎神秘地挤挤眼说:“独身主义协会,听说过吗?”
宋沂蒙一下子落入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他早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怎么会跑到独身主义协会里来啦?这可不太妙,若是让胡炜知道了,还不把他杀了?于是,他挪动身子想跑,邹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跟他说:“怕什么?这里面,哪个省市的人都有,谁能认识你?你体验一下这表面看来孤独的精神世界,对你以后闯世界有好处!”
宋沂蒙见状只好顺其自然。他和邹炎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桌上有五六个人,他们都客气地跟邹炎打招呼,看来邹炎在这儿是个常客,彼此很熟悉。邹炎把宋沂蒙介绍给大家:“各位,这是宋处长!”宋沂蒙吃了一惊,原来,邹炎连他的老底儿都知道,于是连忙说:“从前是……”那几个人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处长,都十分礼貌地向他点头。
这时候,会场中央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念“独身主义宣言”,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太清楚,只好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偷偷地观察同桌的人。这里,除了宋沂蒙和邹炎,还有三男三女。邹炎向他一一做了介绍。
一位男的,大约三十三四岁,长得方头大耳,眉毛稀疏,嘴皮子很薄,眼珠“骨碌碌”转,一个劲儿地向旁边的女同胞献殷勤,据说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另一位男的二十多岁,瘦猴似的,还不怕冷,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单裤,系着一条花领带,东边逛逛,西边串串,十分活跃,邹炎说他是万寿大厦的门童。
紧挨着邹炎,坐着一个《城乡改革报》的记者,这女的叫米莹,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皮肤白皙,清秀俊俏,她跷着腿,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性情高傲、孤芳自赏的样子。一个女人叫梁乐,是质量检验中心的副高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头发黑黑的,还烫着好看的发卷儿,脸上抹着薄薄的一层粉儿,本来就比较黑的皮肤,发着腊黄的油光,她不断地朝宋沂蒙递过意味深长的微笑。
邹炎指着旁边一个女孩子告诉宋沂蒙,她名叫朱小红,是个大学生。宋沂蒙一听朱小红,吓得差点儿要蹦起来,他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陪着邹炎吃花酒的妙龄女郎。朱小红已经记不住宋沂蒙,她见邹炎指着她,便故意抿着嘴笑。
宋沂蒙这才清清楚楚地看见朱小红的模样,这女孩子很年轻,小脸白白的,眉毛画得细细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鼓鼓的,十分秀气。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老是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邹炎,好像对他有点惧怕。
宋沂蒙坐在椅子上如芒刺在背,心里七上八下。
“独身主义宣言”读完了,会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
不多会儿,朱小红靠在邹炎的身边,只顾小声跟他说话,也不搭理其他人。宋沂蒙使劲听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邹炎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对朱小红说:“咱是个马仔,头儿让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朱小红一只手捂着嘴,“嘻嘻”笑个不停。邹炎很得意地扫了宋沂蒙一眼,然后又接着对朱小红说:“看样子,你真的想去海南岛啊?”朱小红满脸带着渴求说:“那当然,人家都说那里的沙滩像白面粉铺成的,我连做梦都想去!”
这时候,梁乐有意地与宋沂蒙拉进了距离,她不愧是位副高工,一堆人里,只有她不失风度地跟宋沂蒙套近乎:“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吧!”宋沂蒙有些害怕,见人家直接问他,觉得不能不礼貌,就十分含蓄地说:“你呢?”
梁乐见宋沂蒙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样子,感到这男人很有意思,就打开了话匣子,叨唠起来:“哎!你看那些年轻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谈得投机,我认为未必呀!现在的人跟咱们年轻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他们很讲实惠的!你知道他们内心想什么?”
梁乐说着不禁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急,身子摇晃了两下,从她的头上掉下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宋沂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假发。梁乐的假发掉了,露出了稀疏发白的真头发和油光光的头皮。
会场上一片寂静。梁乐一点也不慌张,她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假发拾了起来,她没有把假发重新戴在头上,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她把那沾了些土的假发放在蟒皮纹的手提包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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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7)
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又开始围着邹炎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邹炎也嘻嘻哈哈地跟她俩人逗贫嘴。一会儿,邹炎就把宋沂蒙扯了进来,他嘻皮笑脸说:“宋处长,你看,这两个女同胞真逗,非要跟我去海南岛不可,那是什么地方?大海龟还不把她们都吃啦!哈!哈哈!”
宋沂蒙对海南岛了解也很少,他没有见过大海,却常常梦见大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以为自己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并不遥远,浸入心里的声音。
邹炎指着宋沂蒙对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
“这是我大哥,你俩要是能说动他,假若他去,那我就带你们一块儿去海南岛!”
朱小红仿佛听不懂邹炎的话,只张嘴跟着乐。
米莹见邹炎发了话,便完全丢掉了无冕之王的身分,扭动着腰肢,凑到宋沂蒙的身边,娇滴滴地说:“宋处长,你去过海南岛吗?”
生疏女人的气息把宋沂蒙的心里撩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稍微躲远了一点儿,米莹仍然紧贴着他,那气息像海风一阵阵吹着他,他觉得脸红了。他听见米莹一再问他,只好摇摇头,表示没有去过。米莹煽情地小声对他说:“那咱们俩一块儿去吧!”
宋沂蒙紧张得脖子后头发硬,更加不知说什么好。米莹对于陌生男性如此大胆,使他为之惊愕,这好像不是独身主义者的作风!米莹见宋沂蒙不回答,好像看出来他的想法,便含着笑:“孤男寡女不成行,是吧?你错了,这都什么时候啦?今天我和你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靠得住,一块儿到海南岛,就等于一块儿到郊外兜兜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等于到郊外兜兜风,米莹把这件事描绘得十分简单,宋沂蒙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吭声。邹炎见状,便得意地对米莹说:“看,你说不动吧!”费好大劲儿还说不动一个男人,米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悻悻地离开宋沂蒙身边,回到自己坐位上。
朱小红面颊粉红,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像个规规矩矩的女中学生。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流露出十分的好奇,她在仔细观察着宋沂蒙,揣度这个沉默的中年人。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很奇怪,他似乎害怕女性的引诱,拒绝所有的女性,无时不刻在固守着阵地,是这样的吗?
宋沂蒙见米莹从自己身边离开,心里一阵轻松。他望着周围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各像一种动物。米莹像高傲的白母鸡,“咯咯咯”,鸡冠子血红。朱小红像容貌媚人的狐狸,伺机扑向被迷惑的人。梁乐像爱说教的黑羊,在羊群里不停地“咩咩”叫。邹炎像浑身油光的花蛇,喷着火苗般的舌头,游来游去。那门童像小哈巴狗,跟在女主人屁股后面转。而他自己却像一种无依无靠的魂灵,不安的魂灵,在众生中飘浮,漫无目的地寻找、永无止境地等待。
宋沂蒙终于明白了,独身仅仅是一种形式,这一信仰并不妨碍男欢女爱,他们可以不结婚成家,但可以互相引诱。邹炎要在精神上取得上风,米莹却要在心理上征服所有的男性,连一个陌生的宋沂蒙也不能放过。独身的他们可以更自由、更放浪,既无束缚又无羁绊,可以任意想,随心所欲。在性的方面,他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浪漫故事,这岂是“独身”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宋沂蒙如同坠入了一个看似荒唐却十分有理的世界里。
这时,邹炎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地对他说:“老宋,你没白来一趟吧?你以后得放开些,对付这些人不用费那么多脑子!”宋沂蒙只觉得脑子发涨,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只怨咱见识太少!”
邹炎觉得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便把宋沂蒙拉到一边儿,满脸严肃地说:“谈点正事吧!老宋,有人想请你出山,办一家贸易公司,怎么样?”宋沂蒙听说要他办公司,感到十分突然,就竖起耳朵,十分注意地听着。
邹炎把嘴巴凑到宋沂蒙的耳朵边,叽叽咕咕说道:“现在,汽车很好销,利润也比较大,有家大公司,想在北京办一家有进出口业务的贸易公司,专门搞汽车。岳秘书说你在大企业里当过处长,北京的情况又熟,我看你条件不错,怎么样?出来干吧!”
宋沂蒙看邹炎的样子正正经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就问道:“钱呢?注册资金呢?”
邹炎见宋沂蒙动了心,拍拍胸脯:“这你放心,五十万元人民币,肯定到位!”宋沂蒙听说只有这么少,就摇摇头,不满意地说:“五十万元?这怎么能搞进出口?还汽车生意?”
邹炎生怕宋沂蒙变卦,连忙解释:“注册资金是五十万,后头还有呢!那家公司很有实力,投资方面你根本不必担心,就是进口汽车的指标是个大问题,找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你自有办法,不然,人家会投资五十万?这算是开办费,不少啦!”
宋沂蒙琢磨一下,觉得这是个从天上降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自己再一味推辞,恐怕就真的对不起岳山水了。他故作平静地说:“指标的事想想办法吧!五十万注册资金是不可能有进出口权的,不过有生意的话,委托给有进出权的公司做也行。不过,要看信用证开得好不好,这个更关键。如果银行那边肯帮忙,交百分之二三十的保证金,就可以做生意。反正五十万元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那边必须追加投资,不然什么事也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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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8)
邹炎听了宋沂蒙的话,目光一下亮了,他赞许地说:“那当然!你行!我是不懂这么多,你是专业、内行!”一连串夸奖,叫宋沂蒙无地自容,他在专卖外贸公司没干多长时间,哪里是什么内行?不过担任公司经理确实让他动心,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试一试。26
邹炎拉着宋沂蒙,两人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临走时,米莹递给宋沂蒙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什么活动可以找她参加。宋沂蒙把名片掖起来,也来不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就跟着邹炎,坐出租车来到他住的民族饭店。
当下,邹炎通过长途电话,与远在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取得了联系。宋沂蒙在旁边听见电话机里是个女人的声音。邹炎先把宋沂蒙的情况扼要做了一番介绍,他说想介绍一位得力干将给她,这人是从大西北部队转业的副团级干部,在专卖外贸公司当过副处长,人很能干,叫宋沂蒙……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屁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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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9)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刘白沙用粗大的铅笔在文件上先画了一个圆圈儿,然后又重重地写下两个字:照办。写完了,还眯缝着眼睛不住地欣赏,他心里在想,这两个字,老毛同志经常写,老爷子也经常写,不知孙中?##恍矗克芫醯米约盒吹恼饬礁觥罢瞻臁保挥欣弦有吹暮茫弦有吹淖窒缘糜衅疲约耗橇奖首挚刹恍校媸亲硬蝗绺福恢裁词焙蚰艽锏嚼弦拥哪歉鏊健O胱牛醢咨巢挥傻米炖铩班拧绷艘簧4藓推揭晕鹩α耍愦丈锨叭ニ担骸拔液鸵拭烧舛懈錾猓肭肽惆锩φ艺一绨斓娜恕?/p>刘白沙把圈儿画完了,批示也写完了,听见崔和平说起机电办,于是眉毛紧锁,严肃地对崔和平说:“崔和平,以后像这种投机倒把的事情,千万别找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讲原则的!”
宋沂蒙听他口口声声说讲原则,不禁想给他吐口唾沫。讲原则?当初,你帮吴自强搞那么多名牌香烟干什么?真他妈装孙子!
崔和平脸皮厚,挨了骂也不在乎:“白沙,别这么说,机电办批文下来就不算投机倒把啦!再说我们已经有公司了,正式批准的,全是合法的呀!”
刘白沙一听有公司,警惕性就高了,只见他带着几分蔑视:“有公司了?皮包公司吧?你们哪里来的钱?你有汽车经营许可吗?”刘白沙的口吻像审犯人似的,一连串的问题把两人逼得连口气儿也喘不过来。
宋沂蒙自从进了门就没说一句话,他听了半天,只有经营许可的问题是问得有点谱儿,其他都纯属无中生有。这刘白沙明摆着不欢迎他们,宋沂蒙十分后悔,真不应该跟崔和平来找刘白沙,这人怎么变成这样子?把几十年的老朋友都看成了贼。
崔和平也不高兴了,他看看宋沂蒙,不再吱声。没想到刘白沙还没完,他以为逮着理儿了,就拿铅笔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说:“我们几个都是干部子弟,我们所做的事一定要对得起前辈,千万不要出问题哟!”
宋沂蒙站起来就要走,崔和平实在憋不住了,于是气乎乎地对刘白沙说:“白沙,我跟你几十年了,平时我帮你跑腿儿还少吗?这回,我们好不容易才求你一回,怎么就这样啊!”
宋沂蒙不想跟刘白沙唆,瞬间就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崔和平也气乎乎地跟着朝外走。刘白沙坐在椅子上睬都不睬,头也不抬,重又拿起铅笔在文件上画起了圈儿。
两个人生了一肚子闷气,离开S部大楼,出门的时候,门卫向他们要会客登记条,他们像根本没听见,头也不回,径自来到大街上。
“这个白沙,对他来说,自己的全是大事,别人的全是坏事,人家当他是朋友,他却把咱们当阶级敌人。妈的,神三鬼四!”崔和平大声说,好像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宋沂蒙想说,刘白沙不定赚了多少黑钱呢!可他没把握,仅凭猜测也说明不了什么,人家不给咱办事,咱也不能平白无故朝人家身上泼屎。于是他咽口唾沫说:“他是不是更年期?人家说更年期的人就是疑神疑鬼的。”
崔和平笑了:“你我怎么没更年期?他刘白沙当了大官儿就更年期啦?”宋沂蒙一琢磨,觉得崔和平分析得有水平。当老百姓的刘白沙和当官的刘白沙就是不一样,当副主任的刘白沙和当主任的刘白沙,仅仅是正副职之间,变化就如此之大呢?他将来要是当了部长,那尾巴还不翘到天上?
他又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足为奇,干部子弟中间确实有不少牛气哄哄的。不同性格的人有不同的牛法,有人时不时把家族的光荣挂在嘴边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老爷子的官衔儿仿佛就是护身符;有人总是在寻找高过别人的依据,部长的儿子瞧不起副部长的儿子,长征干部的儿子瞧不起三八式的儿子,甚至把这种差距搞到家里来,妯娌之间也有一比;有人穿着件破蓝布褂子,一件旧棉袄八年也不拆洗,整天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好像他继承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可他骨子里鄙视所有的人;有人平时总是点头哈腰、客气话一套套的,可是,当你与他合作过一件事之后,你就会发现他是居高临下般地看人,你给他办事是应该的,可要他给你办事却不那么容易。想着,他听见崔和平说:“干部子弟牛不牛,好像与爹妈有关系,当爹牛的人家一般女儿牛,当妈牛的人家一般儿子牛,爹妈都牛的人家一般儿子、女儿都牛,刘白沙大概就属于爹妈都牛的那一类。”


后代 三(10)
回家路上,宋沂蒙看见马路边上有块建筑工地,旧的老式平房被拆除,有好几台蛤蟆夯“砰砰”砸地,就这么几平方厘米几平方厘米地把土地砸平。宋沂蒙想,这真不容易,可这比起若干年前,已经是相当进步的办法了。以前,没有电动的蛤蟆夯,七八个脱光膀子的工人,用绳索拽起一块磨盘大小的夯石,一下子一下子,还吆喝着夯歌。
在幼时的校园里,几个小孩儿挖了一个小坑儿,种了一棵石榴树,然后一捧捧地埋上土。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小石榴树下踩着,很快就踩平了,踩平了就用小喷壶浇水,浇完水,就在旁边祈求,小树、小树,你快快长大。
现在,已经有了大型的轧路机,可人们还习惯使用蛤蟆夯、用脚踩,将来会有更好的工具,人们还是用蛤蟆夯、用脚踩。
宋沂蒙和崔和平正在街上走着。忽然听见有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沂蒙,沂蒙!”宋沂蒙猛地回头一看,他看见一家小餐馆,挂着“河北神蚁宴”的招牌,招牌下面站着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啊,龙桂华!
宋沂蒙见了龙桂华,不禁心里一热。龙桂华穿着一件水绿色的布面小棉袄,胸前还是别着一支金黄色的半只莲。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梳到了后边扎着整齐的发髻儿。她的脸上喜盈盈的,也许是近些日子过得不错。“桂华姐!”宋沂蒙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时间还早,饭馆里没有客人。龙桂华亲自给宋沂蒙和崔和平每人斟上一小杯普洱茶,茶很浓,冒着一股香味,这香味特殊,浓香里飘着淡淡的焦味儿,茶叶炒到微微发焦的程度,让茶本色的清香更香,香得人昏昏欲睡。
“你最近做什么呢?”龙桂华像久未见面的亲姐姐关切地问。崔和平在旁边看着很奇怪,宋沂蒙哪里出来一个姐姐?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宋沂蒙见崔和平那副傻样子,便笑着说:“我们最近参加了一个公司,哦,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和胡炜的朋友龙桂华,她还是我中学的校友呢!这是崔和平,我多年的老朋友!”
龙桂华听说宋沂蒙搞公司了,心下十分为他高兴。她一直认为宋沂蒙是个有头脑的人,将来肯定有出息。她转身进去,一会儿就取出一盘点心放在桌子上。
崔和平也不客气,一伸手就拿起一块。这点心小小的、圆圆的,表面沾了薄薄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崔和平拿起点心就往嘴里送,等到碰上嘴唇,他才看清楚,原来,那黑乎乎的东西都是蚂蚁。崔和平也是个馋鬼,他什么都敢吃,长虫、蛤蟆、油炸蚕蛹,他都吃过。可是,活生生、会爬会动,而且颜色有些发红的蚂蚁,他可不敢吃。
龙桂华见崔和平犹豫不决的样子,微微笑着,也拿起一块小点心,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崔和平见龙桂华神态自若、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你们女人都敢吃,我一个大男人有啥怕的?于是,他闭着眼睛把点心吃了下去。上百只活蚂蚁在他的喉咙里爬来爬去,搞得他奇痒,可是十分舒服。一会儿,那些蚂蚁不爬了,开始释放一种甜美的液体,微微带着酒香,让他飘飘欲仙、如饮琼浆。
崔和平吃了一块还想吃一块,龙桂华却阻止他说:“先喝口茶再说……”崔和平按照龙桂华的吩咐,饮了一口普洱茶。那些被嚼碎了的蚂蚁,顺着喉咙进入食道,然后又进入肠胃。顿时一阵燥热从体内产生,直冲头皮,渐渐地,崔和平的后背都淌出了热汗。“出汗了吧!这样子好,把体内的毒素都排出来了,你慢慢感觉。沂蒙你别光看着,也尝尝啊!”
宋沂蒙也喜欢吃肉,可就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经不住龙桂华劝说,就也取过一块点心吃了下去,谁知不难吃也不好吃,甚至都没出汗。龙桂华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连连点头说:“对,对,因人而宜,一个阳盛阴也盛的人反应会慢些。”说着,宋沂蒙也有了感觉,他的背上有汗,鼻尖上也有汗,汗出完之后,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桂华姐,你咋搞起这个特色餐馆儿来啦?”龙桂华轻轻叹口气说:“说起来话长……”
大众居的关张,给龙桂华又一次打击,她像个爬坡的人,好容易从伤痛中挣脱出来,开始爬坡,可是没爬多远,就再一次跌落到山脚下。
她也曾想过找个好男人,再嫁一次算了。有个老字号的厨师长找上门来,带来了他亲手烤制的鸭子。龙桂华看着那被荷叶包着的鸭子,皮是红的、黄的还是黑的?她辨不清,鸭头没了,鸭脚没了,骨头没了,只有几片薄薄的、冒着油、好像涂了颜色的焦皮。女人嫁了人,会不会变成那几片烤鸭?
有一位刚死了妻子的部长,捧着一扎玫瑰花来看望她,眼神儿里流露着爱慕和真诚。部长的头发白了,他的皮肤细细的,好像没经过风雨。他的话语十分感动人,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有韵律节奏,仿佛是在吟诵抒情诗。他说她很像他的亡妻。那停在胡同口的小汽车就像一乘花轿,要把龙桂华抬走,做部长太太。然而,她担心这位部长仅需要找一个亡妻的替代物。她的说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举止都必须令部长满意,而且还要模仿得很像,如果有一点差别,就会让部长伤感,甚至厌恶。
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也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他自告奋勇为龙桂华找女儿,天天往龙桂华家里跑,每次来都带上各种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萝卜馅儿的,什么馅儿的都有。龙桂华又气又好笑:“我不需要这些……”那干部的脑门儿上出了汗,乘机把领口敞开,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今儿我不走了!”龙桂华气得脸拉了下来:“你不走,我走,我上分局去!”


后代 三(11)
自那以后,邻居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打了那干部一耳刮子,有人说压根儿就没有见那干部出来。龙桂华一出家门儿,就有好几个娘们儿聚在一堆儿,在她的背后议论纷纷。风太大,把声音刮走了,龙桂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就说去,有啥用?
龙桂华无法嫁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情。她开饭馆儿,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想结识各方面的人,通过这些人帮助去找朱小红。
大众居关张了,龙家几个姐妹鼓励她去河北太行山中段考察了一次。她发现山里有一处百草畔,那里有着千万座蚁冢,数不尽的蚂蚁在那里生长繁殖。那里的人们历来有食蚁的习惯,所以长寿者颇多,龙桂华受到启发,办了河北神蚁宴。
她简单地向宋沂蒙讲了一遍经过,只是在话语中尽量避免提起“大众居”这三个字,可宋沂蒙从她的语气里看得出,她也怀念大众居的日子。
他看见了龙桂华,心里阵阵发虚,他又想起朱小红,那个和邹处长混在一起的女孩子。他想把情况向龙桂华说明,印证一下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
崔和平心里惦记着汽车批文的事,见宋沂蒙坐得稳稳当当,大有不舍离去的样子,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沂蒙,喝点水算啦!咱还要想法子去呢!”
宋沂蒙也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便起身对龙桂华说:“我们该走了……”
崔和平也站起来,他的眼珠子在饭馆里面扫来扫去,忽然,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相片,颇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儿还来过不少名人呢!” 崔和平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激动地说:“哎!这人我认识!是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听说他们也在做汽车生意,不知能不能帮上咱们?”
龙桂华一听说他们议论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便急忙说:“这个老板,我看人品不好,最好不要跟他来往!”
崔和平却眉飞色舞,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说他认识相片里的人,说这人姓司徒,还说中经联是家大公司,专门做汽车生意,营业额很大。
“桂华姐,你怎么说这人的人品不好?”宋沂蒙指着那张相片说,他相信女人的直觉,更相信龙桂华的敏锐,他和龙桂华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从不乱讲别人的坏话。宋沂蒙见龙桂华不吭声,也就不再追问。龙桂华忽然想起胡炜,那个心灵透明,直来直去的妹妹,便热情地说:“沂蒙,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顿饭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觉得龙桂华的目光里充满了姐姐般的温暖和关爱。在许许多多的关爱中,这种爱是最无私、最和谐的,他的生活最缺的就是这种爱。27
崔和平带着宋沂蒙去中经联办公大楼见司徒总经理。这位司徒总经理是位四十七八岁的精干男子,精瘦身材,头顶光秃秃的,双目炯炯有神。司徒总经理似乎跟崔和平很熟悉,见两人来了,就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还从大冰柜里取出冰凉的饮料给他们喝。
司徒总经理听说宋沂蒙是胡继生的女婿,话匣子就打开了:“胡司令,熟!那年在青岛,我见过老人家一面。他是新四军名将,有名的人哪!老人身体可好?”宋沂蒙端着冰凉的杯子,略微向前欠欠身子:“故去了。”司徒总经理失望地:“唉!可惜!”
崔和平觉得这位司徒假惺惺的,便截住他说:“司徒总,上次您说的汽车生意,我们商量过了,决定参加一下,总公司的三百万也快到账了,您看……”没等崔和平说完,司徒总经理就取出一套文件和一份合同交给他,眯缝着眼说:“我们正准备进口一批日产蓝鸟小轿车,你们有没有兴趣?这是一整套文书,手续完全合法,这个我保证没问题!你们参加多少?一百台,那好!不过话要说在前头,这次纯粹属于照顾,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参加吗?通过银行开LC,只需要拿百分之十的钱做保证金,这样,三百万就进口一百台车,风险由我们来承担,你们只管挣钱,以后可找不来这样的便宜事!”
宋沂蒙拿着材料匆匆看了一遍,见那上边都是英文,红章绿章一大堆,他也看不大明白。其中有一张他看懂了,那是经贸部的批文,鲜红色的大国徽印章清晰庄重,有了这个,他的心里自然踏实了许多。
崔和平高兴得忘乎所以,也没跟宋沂蒙商量,便殷勤地对司徒总经理说:
“我们是刚成立的小公司,等生意做完了,我们自然会报答您的!”司徒总经理心领神会地笑了。宋沂蒙惊讶地瞧着崔和平,他很吃惊,崔和平嘴里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么老练、自然。令他更加奇怪的是,司徒总经理这位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局级的大企业领导人,听了这样露骨的话,竟如此泰然自若、心安理得。
宋沂蒙吃力地仔细看了一遍合同,这合同是正规的进口合同,出口方是日产汽车,进口方是中经联,报关口岸是大连港,看来,手续是符合法律手续的。双方合作的条件正如事先谈好了的,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在利润分成方面有了具体的规定。懋荣投资三百万元,合作期一年,净利润三十五万,利润率百分之十八,不算高,可没有风险。宋沂蒙和崔和平迅速商量了一下,决定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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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12)
合同签完了,宋沂蒙和崔和平起身要走,被司徒总经理叫住:“晚上怎么安排?”宋沂蒙见司徒总经理满脸不快,心里明白了,马上向崔和平使了一个眼色。崔和平比宋沂蒙机灵,当然更加明白,这明摆着要宰他们一回。他们两人都害怕得罪司徒,合同签了,将来再把钱打过去,在做买卖的过程中,只要司徒总经理一翻脸,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声生意赔光了,那懋荣的三百万就会付之一炬。
崔和平赶快赔着笑:“那还不是您说?”司徒总经理的脸上笑逐颜开,看看手腕上的欧米伽表,咧开大嘴说:“时间不早了,也该下班啦!走!”说着,司徒总经理挟着皮包,就朝办公室的外边走,他的步子又快又急,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忙跟上。
大丰田轿车拉着他们到了大粤港澳美食城。司徒总经理对这里是轻车熟路,三拐两拐就进了一个豪华贵宾间,人未坐定,值班经理就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司徒总,老不来照顾我们,是不是又出国啦?”女值班经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盘着发髻,里外里透着干练。司徒嘻嘻哈哈地说:“我不是照顾你们老板,而是照顾你!哈哈!如果大粤港澳美食城没有你,我才不来呢!哈哈!”
女经理宠辱不惊,十分恬静地向司徒总经理递过一份装饰精美的菜单。司徒总经理打开菜单准备点菜,宋沂蒙却捏着一把汗。这大粤港澳美食城是有名的大酒楼,有人说这是京城一把刀,价格低不了。要是司徒敞开点上个龙虾、鱼翅、燕窝什么的,那可真做蜡了,还没挣钱就要花钱,这比钻心还难受。司徒总经理可不管他们心疼不心疼,他还惦记着三千块一条的苏眉鱼,今天,他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一个菜就要吃掉懋荣公司两个月的费用。
司徒总经理刚刚说出“苏眉”两个字,女经理的眼睛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崔和平不禁伸了一下舌头,随之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宋沂蒙也听说过这种鱼的价格很高,司徒总经理的这一刀好狠,非要把他宰出血不可,他无法拒绝,也不能反对,只是傻呆呆坐着。
宋沂蒙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子菜单,感慨非常。在父母那一代人的心目中,艰苦奋斗就是根本,五十年代,国家机关一个司局级干部,已经属于相当大的干部了,可他们拿着比一个八级钳工多不了许多的工资,平时蹬着飞鸽自行车上下班。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下决心关照领导干部,允许十七级以上的干部买一包糖和一包豆,而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则可以凭证买一斤猪肉和二斤鸡蛋。
他小的时候每月都到特供点排队替父亲买回肉蛋,拎着这两样东西回家,在路上他觉得人们都在看他。在这些面黄肌瘦的人们面前,他有些得意,他有了优越感,同时他也有些害臊,他仿佛觉得人们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也听见了几个小孩儿在唱:“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儿上茅房!”他猜想,儿歌的作者是谁?
那时,他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亲的粮食定量二十六七斤,比孩子们的定量还低,姥爷、姥姥常来,舅舅、妗子也常来,家里的粮食显然不够吃。有一次,有个本家姨带着五个大小子到北京逃难来了,母亲带他们到机关食堂吃饭。五个大小子饿坏了,见了白馒头就抢,二两一个的白馒头一会儿就吃下十来个,大眼儿瞪小眼儿还要吃。母亲嘴里不说,可心疼坏了,当时细粮供应是有比例的,四五斤的白面,这是一个人整整一个月的定量。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了,犹豫地说:“妹子,这北京的粮食供应也紧张……”
这话说得很委婉,可本家姨不高兴了,领着五个大小子接着吃,不管不顾。母亲叹口气,闭着眼睛走了,让他们吃去吧!老家的人比这城里的人苦得多,种粮食的反倒没粮食吃,让他们吃去吧!
他还记得老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哎呀,如果有一个红烧肘子就好喽!”像那一代老革命者,不用说上千元一条的苏眉鱼,就是你每周请他们吃两三回大鱼大肉,恐怕他们也接受不了呢!
这时,司徒总经理的司机走了进来,小心递上一份请柬,心情激动地说:“老板,政协派人来,说请您参加小型舞会!”司徒总经理一听顿时脸上眉飞色舞坐立不安起来。政协举行的舞会层次不低,是结交重要人物的场合。政协指名邀请他,算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政协的小型舞会,一般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开始,九点以前准时结束,看来,这苏眉是吃不成了。舞伴儿也没有,几个男的也无法去参加舞会呀!司徒总经理心里非常焦急。
崔和平看出了司徒的心思,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宋沂蒙猛地想起米莹,那天,米莹曾经给他说过:“有什么活动找我啊!”于是,宋沂蒙从皮夹里取出米莹留给他的那张名片,起身跑到外面服务台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宋沂蒙回来了,他心情舒畅地对司徒总经理说:“司徒总,您放心,我有个朋友,女的,据说很会跳舞,她还答应再找一位女同胞一起来,说十分钟以内准到!”
司徒总经理听说有舞伴了,而且很快就到,乐得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揪住女经理的手不放,没正经地说:“哎呀!你看看,有急事来了,这次不能照顾你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女经理从容地把手抽出来,依旧满面春风地说:“没关系的,欢迎下次光临!”


后代 三(13)
他们在美食城的门口等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嘎”的一声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女子,宋沂蒙定睛一看,坏了!原来,这米莹把朱小红也拉了来。
米莹穿了件淡蓝色的羽绒服,紧身束腰、肌体丰满、皮肤白嫩,楚楚动人。朱小红则穿了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好似一位纯洁的天使。两个女孩子下车就看见了宋沂蒙,忙向他招手。她们笑得很甜、很美,尽管在冬季,仍然是湿乎乎的,像温室里出来的鲜花。米莹的笑是爽朗、大方的,让人不禁醉倒。朱小红的笑含蓄、自然,带着迷人的妩媚。
崔和平见宋沂蒙还有这两下子,心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搞公司才几天哪,就学会找女孩子了!这宋沂蒙是朋友圈儿里最老实的一位,可现在居然能像变戏法儿似的,一下整出两个漂亮姑娘,道行不浅!崔和平别有用心地瞧着宋沂蒙,眼睛里露出一种威胁的目光,这意思是说:小心我告诉胡炜去!宋沂蒙也来不及解释,只好抢上前去,替两位女同胞付了出租车钱,然后一一向司徒总经理做介绍:“司徒总经理,这位是米莹,这位是朱小红,都是我的朋友,您多照应一点,今晚你们有重要活动,我和崔经理有事儿就先回去了。”
宋沂蒙不敢跟朱小红一块儿去跳舞,那不是造孽吗?说着,他就想开溜,顺手还拉着崔和平,他知道崔和平人虽然长得干巴,但是胆大,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如果把他留在这儿,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司徒总经理看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高兴极了,再加上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就对宋沂蒙说:“有什么事呀?都去,一起去!到那儿我给你们介绍几个政界的朋友!”说着,司徒总经理就像抢人似地把两位女同志请到了自己的车上。
宋沂蒙很为难,他实在不愿意去参加舞会,这有好几个原因,他怕朱小红跟他谈起龙桂华的事,如果这个朱小红果真是龙桂华的女儿,那他宋沂蒙的罪过可大了。他还怕回家晚了,妻子会骂他,自从搞公司以来,妻子总是在耳朵边上敲打他、警告他,说今后若出点啥事儿,一切责任由他负责!
崔和平很想去跳舞,虽说他根本不会跳舞,可他看上了风韵无限的米莹,他想若真能搂搂这美人腰,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他想跟着宋沂蒙离开,可就是挪不动脚跟儿,米莹瞅着他发笑,他也傻呵呵地笑。司徒总经理一拍宋沂蒙的肩膀,大喝一声:“走啊!”
这声音像炸雷一般,把宋沂蒙降住,他见实在推辞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崔和平坐上另外一辆出租车,跟在大丰田的后头。在车上,宋沂蒙一个劲儿地想,好歹就充当一回护花使者吧!有他和崔和平在场,这位风流的司徒总经理,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因为他知道米莹是良家妇女,朱小红等于是他宋沂蒙请来的,他不希望发生意外。
两辆小汽车拐来拐去,很快就融汇在车流里。
西河沿有座古老的院落,这里,原来是清代皇宫的一部分,民国时候,居住过交通部次长莫恩廷一家人,所以被人称作莫家花园。解放后,莫家花园曾经成为对外友协的一家杂志社所在地,“文革”后,政协暂借在此办公。
这院子很大,青砖琉璃、曲径回廊、亭台楼榭、湖塘池藕、花石假山,气派非凡。前院有个大会客厅,足有二百平方米,将沙发茶几搬开,就是理想的舞池。
司徒总经理带着宋沂蒙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直接来到大会客厅。这时候,大客厅里灯火辉煌,轻歌曼舞,舞池里的人已经快满了。他们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服务员端上一盘小点心,司徒总经理挥挥手,表示不必客气,于是,大家就你一口我一口,将小点心扫荡一空。宋沂蒙和崔和平两个人都还是饥肠辘辘的,而且他们对跳舞也不感兴趣,没办法,只好陪着。
司徒总经理第一个站起,彬彬有礼地邀请米莹跳舞,米莹脱去淡蓝色的羽绒服,露出一件苹果绿的羊绒衫,胸脯鼓鼓的,透着青春的朝气和成熟,她很有风度地把手臂搭在了司徒的肩膀上,两人随着音乐转起圈儿来。
这位司徒总经理跳起舞来还是蛮严肃的,他的个子没有米莹的个子高,还尽量与米莹保持着一定间隔,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肚皮碰着米莹的身体,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商量公事。司徒总经理故意表现出一?##辉谘傻难樱辈皇庇醚劢堑挠喙馊ドㄉ肀叩钠渌僚恕Kψ龀鲆恢职谅甯叩淖颂筘葚莸嘏捕沤挪剑诟哐诺囊衾稚邢缘檬植缓托场?/p>舞池里的男子多是中年以上的人,他们对旋律的理解与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舞步轻巧而缓慢,花样虽不多,但都是那么深沉、陶醉。
朱小红坐不住了,她差怯地望着宋沂蒙,脸上飞起了霞红,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对宋沂蒙说:“哎!跳舞吗?”宋沂蒙虽说不是久经沙场,但也不是没跳过舞的人,在部队的时候,他多次参加过联欢会,简单的快三步、慢四步什么的,都会一点,应付一下倒不成问题。可是当着崔和平,他的顾虑多了起来,他耽心这位崔大侃爷,没准那天嘴巴捂不紧漏给了胡炜,那还得了。不过,音乐闹得他心里也痒痒得很,脚底下还不由自主打起了拍子。


后代 三(14)
朱小红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抿着嘴直笑,眼神儿里流出了殷切的期盼。宋沂蒙正犹豫着,曲子结束了,司徒总经理跟米莹挽着胳膊走了下来,只见他们坐在位子上,旁若无人,有说有笑。
忽然,大客厅一片肃静。从一侧的大门里走进一对手臂相挽的老人。这男的穿一套崭新的深灰色西服,不胖不瘦,身材又高又大,板板的,满头浓密的银发,两撇黑黑的长眉,微微泛蓝色的眼睛冒着犀利的光,鼻子像刀削的一样笔直,嘴角上堆着深深的折皱。那女的穿了件红色中式对襟缎子袄,个头儿只比男伴儿矮了半头,背稍稍显得有些驼,她紧紧靠在男人身边,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举止,她的头发稀疏苍白,额头发亮,脸上清晰地留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但从她纤巧的鼻翼、整齐的牙齿和那柔和的目光里,人们依然可以寻找到她当年美貌的影子。
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挽着来到舞池,缓缓移动步子,音乐随着他们放慢了节奏,会场上的空气立刻凝重起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这两位世纪恋人。
龙绪老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追思,他借助这特殊的场合,在没有时代区别的华尔兹之间,体味着青年之恋。他陶醉在回忆中,刘葆珍的步子零散而拖沓,然而却十分准确地跟着旧情人,她的背有些弯曲,脖颈却高傲地挺直,五彩灯光打过来,她的脸显得年轻、活跃,像当年一样。
司徒总经理告诉宋沂蒙,说这位男的就是保定讲武堂研究会的会长龙绪民,人们尊称老人家为龙绪老。他身边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情人刘葆珍。
其实,他根本不用司徒为他介绍,他比司徒了解的多得多,宋沂蒙没有告诉司徒总经理说他曾经在大众居见过这两位世纪恋人,更不愿说龙绪民的女儿曾经和自己一起开过饭馆。
望着这两位充满幸福,又有着无穷遗憾的老人,宋沂蒙的心里起起伏伏。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陆菲菲,他俩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陆菲菲终身未嫁,他当年也曾经海誓山盟,可分手没几年,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攀高枝,娶了老婆,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
他望着这满满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觉得大家都在有滋有味地活着,有几个能像龙绪老和刘葆珍那样,保持着跨越人们平均寿命年限的爱情?
音乐又奏起了,人们极力模仿着各自崇拜的偶像,随着节拍跳跃,晃动着、颤抖着。一个穿着入时,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来拉司徒跳舞,看来是老相识。司徒只好恋恋不舍地与米莹暂别,搂着那中年女人进了舞池,瞬间消失了。
米莹满脸不快地对宋沂蒙说:“你干嘛不跟朱小红跳舞?是不是看不上咱们?”米莹这么一说竟然把宋沂蒙说了个满脸通红。他感到无法推辞,只好站起身来,低声对朱小红说:“那好,请吧小红,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会跳,你教我吧!”
朱小红被宋沂蒙带着,一连几个旋转,就到了舞池的另一端。离崔和平远些,宋沂蒙大胆了,动作越来越舒展,朱小红差点被带得飞起来,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把脸蛋儿倚在宋沂蒙的肩头,细声细气地说:“你跳得这么好,还说不会!”
宋沂蒙的感觉也不错,娇小的朱小红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软”,古代小说里形容女人是温香暖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渐渐地整个舞场上都兴奋了起来。
宋沂蒙搂着朱小红开始旋转。
墙边有一个长长的鱼缸。宋沂蒙在旋转中偶然看见,里面有条红黄两色相间的鸳鸯剑鱼,它平躺在角落里,腮和鳍都不动了,周围的鱼去叼它,看来这小生命已经完结。等宋沂蒙转了一圈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却奇迹般地活了,它顽强地从下边翻起,冲到同伴当中,这是转眼之间的变化,原来它根本就没死,是瞬间的窒息,还是从梦中惊醒?宋沂蒙不禁慨叹起来。朱小红仿佛看透了宋沂蒙的心思,她用手紧紧抓住宋沂蒙的肩膀,两眼呆呆的,流露出不少惊喜和爱怜,她也在看那条活泼的小鱼……
宋沂蒙陶醉在音乐中,他颇为感触:
华尔兹是抒情的舞蹈,人们只看到它欢快流畅的特点,却忽略了它的抑郁和伤感。同一种舞蹈富有很多内容,不同的人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这理解可能是相反的。
舞会上,男人和女人融合,穿西装的和穿旗袍的融合,隔壁小卖部有酸梅汤和威士忌,有牛角酥和艾窝窝,法兰西糕点和中式小吃十分自然地融合。再远一点,就是市第二人民医院,那里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全世界闻名,过去是跌打损伤狗皮膏药天下独一贴,现在连施今墨的弟子也离不开CT和核磁共振。
宋沂蒙忽然发现,舞场上少了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刘葆珍,人们忘记了两位老人,也忘记了自己。老人为参加舞会的人们带来愉快,带来自尊,人们愉快地进入高潮,他们却悄然离开。
他突然想到,不久自己也会年老,到了那一天,他也会旋转不动,在人们的欢乐高潮中黯然离开。可他对即将到来的衰老并不服气,他是一个才华横溢、壮志凌云的马雅柯夫斯基,怎么会老?龙绪民和他的老情人就不老,他们从表面看起来似乎年迈,文人用笔墨去形容一些晚年的老人,说他们暮日黄昏,即将终结,可那两位不平凡的老人却像是刚刚开始新的生活。黄昏老人渐渐少了,他们虽然处于黄昏却不知觉,已届高龄却不甘心。他们征服了黄昏,就看见了晨曦,暮日的黄昏,不是黄昏,心里的黄昏,才是真正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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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15)
崔和平不会跳舞,却和会跳舞的米莹聊得不亦乐乎。司徒总经理有些吃醋,就一个曲子接一个曲子地请米莹跳舞,崔和平也不反对,在下面坐着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与米莹眉目传情、指手画脚,逗得米莹嗤嗤笑。
时间过得很快,宋沂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到香山的末班车已经没了,出租车又不知能不能找到,今晚若回不去,妻子一定会着急骂人。
恍惚间,曲终人散,等宋沂蒙等人陪着司徒总经理,离开莫家花园时,已是午夜时分了。崔和平知道宋沂蒙心病,就悄悄地对他说:“哎,我跟你一样,反正回不去了,干脆到米莹家里凑活一夜算了,她自个儿住一套单元,没事!”宋沂蒙听了吓得直晃脑袋,他赶紧表态:“那不行,我得回家,就是爬,也得爬回去!”崔和平知道他怕老婆,于是就不再吭声。
这时候,司徒总经理凑过来关切地说:“你不是在老丈人家里住吗?这样,你上我的车吧!我住的地方不远,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去,然后再送你回香山,没问题!”宋沂蒙再三推辞,司徒总经理一下子就把他推到车里,没有等他转过神来,汽车猛地抖动了一下,发动机“呼呼”响着,奔跑到了马路中间。
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崔和平和米莹亲亲热热地上了一辆紫色的出租车。
朱小红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呢子大衣,在微微晃动的路灯下,在瑟瑟寒风里,她摆着小手,频频地向宋沂蒙告别。宋沂蒙从汽车反光镜里看见了这一幕,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其实很可爱。猛然间,宋沂蒙想起自己还不曾有过她的地址,一股莫名的惋惜在宋沂蒙的心里油然生起。
第二天中午,宋沂蒙在公司终于等到了崔和平,这家伙睡得两眼睁不开的样子,宋沂蒙一看就明白了,就半开玩笑地审问他:“昨晚有收获吧?老实坦白,干了没有?”崔和平是个厚脸皮,他的眼睛虽说困得张不开,可是脸上却兴奋得发光。只见他得意忘形地对宋沂蒙说:“送上门的,不干白不干!”
宋沂蒙本来只是开开玩笑,可是一听说米莹真的被崔和平干了,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罪恶感,因为昨晚是他把人家请来的,这下出了问题,其中也有自己的责任。宋沂蒙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揪住崔和平的衣服领子,大声说:“你他妈的弓虽.女干!”
崔和平见他急了,便连连告饶,情急之中不由得喊叫了起来:“谁弓虽.女干谁呀?真他妈冤枉!米莹本事大啦了,你想得到吗?”宋沂蒙听了崔和平这话,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瘦小枯干的身子,又望了望他那发青的眼眶,这小子的熊样儿,勾搭女人有一手!宋沂蒙越想越别扭,哭笑不得,想骂也骂不出口。
这时候,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崔和平使劲从宋沂蒙的手中挣脱出来,抢着去接电话。他还以为是米莹打来的,因为今天早上,当他从米莹的床上下来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留下自己公司的电话号码。可他没有想到,来电话的竟是宋沂蒙的妻子胡炜。
胡炜清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把两个人吓得直哆嗦。
“崔和平吧!昨晚你和宋沂蒙上哪儿疯去啦?”她是找崔和平核实昨天晚上的情况,这是女人一贯的做法,叫侦察兵单刀直入,刹那间把崔和平问了个防不胜防。他干瞪眼儿瞧着宋沂蒙,说不出话来。宋沂蒙见要坏事儿,赶紧比比划划,还挤眼睛,意思是实话实说没事。崔和平精得跟猴儿似的,便捂着话筒说:“胡炜呀!我还以为是公检法的呢!我跟你说,你们宋沂蒙也忒笨了,昨晚上,司徒总经理请我们去保定讲武堂研究会,哎,也就是个聚会嘛!现在形式主义蛮严重的!不去不行,那可是一百台汽车的合同,人家要是一翻脸,生意就没啦!哪儿呀!跳舞?没有的事儿!宋沂蒙长这么大,连跳舞都不会,一晚上在旁边坐着谈工作,除了喝茶就是上厕所,我给证明!”
崔和平一边做着鬼脸儿,一边把话筒交给宋沂蒙,宋沂蒙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只听胡炜不再提昨晚上的事,忽然变换了口气,温和地说:“哎,宋沂蒙!龙桂华说请咱们吃西餐,晚上六点,你下班先别回家,直接上‘老莫’等着,好吧?没别的事,记住啦,别跟崔和平学坏!就这样,再见!”
宋沂蒙还想说什么,没想到胡炜把电话放下了。崔和平幸灾乐祸地说:“我的妈,好凶!”
宋沂蒙心里挺感激崔和平的,为表示友好,顺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装作严肃的样子说:“你小子留点神,别再弄出个小崔来,那麻烦大了,到时候,咱哥儿们可帮不了你!”
他当然帮不了忙,崔和平听了宋沂蒙的话,哈哈大笑一阵,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把宋沂蒙的话当了真,越琢磨越有理。他心里“扑咚”一下,忽然觉得紧张起来,昨晚上光顾激动了,什么措施都没采取,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崔和平也是过了不惑之年的汉子,谁又能保证一度春宵,不会播下种子?也许,过年的今日,就有一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了。
从那天起,崔和平就没过一天平静日子,他既盼望着米莹来找他,他实在忘不掉那美妙的小娘们儿,可又怕米莹来找他,他一想起今后可能有个大胖小子管他叫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每逢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他的心里就打一阵小鼓。可一天天过去了,米莹没有来找他,后来,始终也没有找过他。28


后代 三(16)
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拨来了三百万,宋沂蒙把钱付给中经联,两个月后,一百台蓝鸟牌小汽车,全都到货了。司徒总经理派人把这些宝贝疙瘩一辆辆地从天津港货物集散中心提了出来,统统停在北京雍和宫立交桥下边。宋沂蒙和崔和平美滋滋地看着这些崭新的小家伙,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这是他们做的头一笔生意,而且是笔大生意,两人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大的事情,真有一股子成就感。
他们去找司徒总经理,请他赶紧设法把这车卖了,大家按照合同分配利润,散伙了事。司徒总经理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大企业负责人,当然有高瞻远嘱的大将风度,他说不着急,现在汽车行情看涨,只要再等上一个月,这车就能多卖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二十。
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司徒总经理就是按兵不动,等着赚大钱。
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一封举报信送到了海关总署,说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没有政府主管部门的批文,私自进口了一千台蓝鸟牌小汽车,属公司单位走私。海关接举报后迅速组织查实,结果把一千台汽车全部罚没。
不几天,公安机关派了五六个人来把司徒带走。
崔和平吓跑了,跑得不见踪影。
宋沂蒙如五雷轰顶,一连在办公室守了三天不敢回家。香山干休所这个是非之地,有点屁大的事情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何况是件走私大案,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慎,而坏了胡家的声誉。
公安机关把宋沂蒙叫去问话,先问他以前进过局子没有,他摇头说没有。又让他交待犯罪事实,他知道是在诈他,只是低头不语。办案人员把宋沂蒙签署的文件扔了一桌子,大声说:“你们那个大头头儿都抓起来了,他头一个就交待了你,你还扛?”
宋沂蒙扛不住了,磕磕巴巴、老老实实地讲了全部经过。一个办案人员照样吼叫着说:
“你不老实!再不好好协助公安机关工作,机会就没啦!”宋沂蒙已经无话可说,再吼也没用。连续审问了他四十七个小时零五十九分钟,那两个办案人员私下嘀咕了一阵,才说:“那你先回去,回去以后接着想,我们还要找你……”
宋沂蒙回来以后,开始以为没事了,可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千台汽车的走私大案就这么简单,随便问两句就算完了?胡炜是个平时满不在乎,遇事却不慌不乱的人,她觉得事情摊到头上了,着急也没用,她跟宋沂蒙在公司里商量了一整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耐心地对丈夫说:“别急,我看还是找人做做工作,凡事想坏点,这样有好处。对啦!杜芸的爱人在检察院工作,能不能问问他?”
宋沂蒙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就和胡炜一起约杜芸夫妇吃晚饭。杜芸听说有急事,就请假提前下班,约上丈夫李平山,两人准时赶到了厢红旗。在一家河南面馆门前,他们碰上了心急如焚的胡炜和宋沂蒙。杜芸也是个痛快人,她见胡炜要带他们往旁边一家高级饭馆儿里走,就喊了起来:“还上哪儿?这儿,就这儿!”
边说边拉着李平山,迈入河南面馆,胡炜两口子也只好跟着进去。饭馆儿里挺清静,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是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四个人四碗河南烩面,热腾腾的冒着雾气,羊肉喷香,可是他们谁也吃不下。
宋沂蒙简单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胡炜、宋沂蒙和杜芸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平山的身上。李平山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长着一双豹子眼,像古代小说中的拳师。他也是文革中的“老高三”,差几天就上大学了,恰恰赶上聂元梓写大字报,“文革”中白白荒废两年光阴。后来参军,在北京军区炮兵部队当过二炮手。复员以后,一直在检察院工作。这人别看长得粗,可挺有心眼儿的,前年就拿了在职硕士学位,现在又在读博士,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有十多年的司法工作经验,将来前途无量。
李平山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地对宋沂蒙说:“这么说吧,其实这类案子尚在侦察阶段,是海关和公安部门的事,不归我们检察院管,可我还可以谈点看法,不过仅限于理论上啊!”杜芸嫌丈夫磨叽,就板着面孔说:“哎!这都什么时候啦?别卖关子,赶紧说!”
胡炜见杜芸一副两肋插刀的仗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里滚着晶莹的泪珠,她忙说:“杜芸,你别催他!”
李平山举手投足慢吞吞的,与他魁梧的身材极不协调。他冷静地说道:“按沂蒙说的,在理论上肯定构成了走私罪。所有违犯海关监管物资条例,采取虚假、欺骗手段蒙混过关的都算走私。我们国家规定,不论是谁进口汽车,必须要经过专门管理部门的批准,然后才能办理进口手续。”
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一片冰凉,只好默不作声。杜芸先沉不气了,她又喊了起来:“说那么多理论干啥?到底有沂蒙多少事?应该怎么办呀?找你来就是要出主意,赶紧吧!让人急死了!”
宋沂蒙和胡炜眼巴巴地望着李平山。
李平山迟迟不作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宋沂蒙解释,出于共患难的朋友和检察干部双重身份,他很为难。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他望望妻子又望望宋沂蒙,然后郑重地说道:“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有三点很重要,第一,他们是不是给你看了全套的合法进口手续?第二、你们没有参加这笔业务的实际运作。第三、你与他们签署的进出口合同是不是你们见到的进口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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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17)
李平山说完了,抬起头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宋沂蒙,盯了老半天。胡炜感觉李平山说的每个字都是非常重要,她知道李平山这个人说话、办事都很谨慎,从来不帮人打官司,今天把话讲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格外给面子啦!她带着真心的感激对宋沂蒙说:“哎!你千万记好,平山的话能救你的命!信不信?”
李平山听了胡炜的话,忙摆手说:“得了,你要是真的有事,谁也救不了你!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一切还得依靠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说只要你宋沂蒙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有机会,如果你说的话不是真的,那无论是谁也帮不了你!
杜芸看看宋沂蒙又看看胡炜,感到他们两口子还算满意,于是放下心来。她生怕李平山这个死脑壳儿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家,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又同是被“扫地出门”的人,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胡炜两口子够不容易的!想着想着,杜芸倒先落下泪来。杜芸这一哭勾起胡炜的许许多多心事,两行热泪也像泉水一样流淌在脸上。
宋沂蒙的心里有了点儿谱,当公安机关又来找他的时候,他不再语无伦次,公安人员铁青着脸问他,他理直气壮地陈述,振振有辞。
公安人员吓唬他,说要不老实就拘留他几天,给他点教育,还说里面什么人都有,若发生不测,概不负责。宋沂蒙横下心来说,你们想拘就拘吧!关多少天也是那些情况,我那么大岁数,还当过二十年的兵,受党的教育多年,还能向组织讲假话?
那个公安人员问他,说既然你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在专卖外贸公司呆着,跑到社会上来干什么?宋沂蒙最怕人家问这个,他心虚了,于是不回答任何问题。公安人员只好请他回去,临走还是那句话,等着,我们还要找你的!
公安人员一遍遍地找他,还追问崔和平的下落,没完没了。胡炜终于沉不住气了,整天七上八下的,担心哪一天会出更大的事。如果宋沂蒙真的被抓了进去,她就会崩溃的。照理说丈夫应该是无辜的,可是为什么公安人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其中必有缘故!
宋沂蒙跟妻子不同,过了几回大堂,反而有点长见识了,不像以前那么在乎,他挺着腰板儿说:“只要自己没犯罪,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啥事儿没有,你放心!”胡炜不高兴了,她说:“你牛!你就是一只蚂蚁,要想踩死你,还不容易!”
宋沂蒙听到妻子把自己比作蚂蚁,情知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威信已经降低到相当程度,低到了没有说话的份儿,于是,他不吱声了。
胡炜正琢磨着找人,恰在此时,龙桂华来了。她跑得很急,浑身大汗,听说懋荣垮了,崔和平跑了,宋沂蒙也被公安机关询问了好几次,她担心夫妻俩经受不住打击,心急如焚地跑到香山,进门就说:“咋样啦?咋样啦?”
胡炜见桂华姐来了,像见到了大救星似地降临,委屈地抹起眼泪。她觉得龙桂华的年龄大些,经的事儿也多,能帮他们出点主意。宋沂蒙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有啥急的?事已至此了,急有啥用?”
胡炜一听就火了:“你不急,我急行了吧!这个家不要了,你进公安局坐牢,我上吊自杀!”“你急什么急……”两人当着龙桂华的面,眼见要吵了起来,龙桂华听见胡炜又是坐牢又是上吊的,心里不住地发颤。夫妻俩有什么话不好说,偏要讲这些难听不吉利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越裹越乱吗?看来,大首长的子女与普通老百姓之间,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宋沂蒙低声嘟囔:“老吵架,老吵架,没水平,没理由,没结果,没意思,人穿上军装是军官,穿上西服是经理,如果脱了军装、西服,那就什么也不是,就像老乡家灶台上的碗,已经烟熏了好几辈子,无论洗一千遍也洗不干净那上面的油烟子味儿。”
胡炜又嚷起来:“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胡炜一嚷嚷,宋沂蒙不吱声了,可是他心里还是不住埋怨。
近年来,老婆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变化,脾气越来越大。他宋沂蒙呢?挣不着钱不说,还净捅漏子,说话怎么能不软?老婆发怒了,他顶多嚷两句,嚷完了,只好瞪眼听着。
两人之间,出了一些问题,这一点,细心的龙桂华看出来了。
她真心实意希望胡炜和宋沂蒙两个人能顺利渡过难关,她想劝劝胡炜,可她不知道话应当怎么说,她想了好一阵,才温情地安慰道:“炜妹,这些搞公安工作的,就知道纠缠不清,沂蒙那么老实规矩的人,他们都不相信,是不是要找人帮忙说说?!”
龙桂华一句话,说进胡炜的心窝里,是要托人说说,自己怎么没想到?
胡炜感动得又差点掉眼泪。她说:“公安机关,我们也不熟悉,老人在世的时候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没等胡炜说完,龙桂华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来:“我四妹认识一个女律师,那人挺好,大学学法律的,水平高,在公检法部门里面熟人也多,能不能找找她?”
这时,“梆梆”有人敲门,宋沂蒙开门一看,原来,是吴自强这个广东仔。
吴自强外面罩着一件大皮袄,里面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脖子上扎着紫红月白点儿的领带,头发上抹着厚厚的一层发蜡,显得油光油光。吴自强进门就喊:“大哥,小吴来看你了,听说出了一点事情,在大哥这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涮涮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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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18)
这广东仔就会说“涮涮水”,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一方面关心你,一方面在捧你,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宋沂蒙在他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大哥般的感觉,他随便指指一把木凳子让他坐下。吴自强仍然笔直站着,一会儿叫大哥,一会儿叫大姐,龙桂华听了,心里都觉得舒舒服服的,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吴自强说:“我看,还是托人打听打听好些!”吴自强见宋沂蒙低头苦苦思索,胡炜愁眉苦脸,知道两人乱了阵脚,他想,这夫妻俩都是没经过大事的老实人,这么老实的人下海经商干嘛?
吴自强想起来,刘白沙以前还说过胡炜家里有个亲戚叫楚冰近,在军区后勤当过科长,现在,早就转业到公安局工作了。于是,他就兴奋地说:“楚冰近,你们的亲戚,他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吗?”
听吴自强提起楚冰近这个名字,胡炜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亲戚,不过,这人性情挺古板的,平时也不大往来,不知吴自强为什么知道他?胡炜不作声,静静地等着,看吴自强下面怎么说。
吴自强见胡炜不说话,便着急地说:“大姐,你怎么啦?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胡炜听说这楚冰近在公安局,还是个中层干部,便情不自禁地拉过宋沂蒙,问他:“宋沂蒙,你认识这人吗?”宋沂蒙摇摇头说:“你的亲戚,我哪里认识?”
吴自强说:“这姓楚的我也认得,要不,我去找找他!”宋沂蒙听吴自强说他认识楚冰近,赶紧阻拦:“不用!我去找他吧!”
胡炜不放心,拉了一下宋沂蒙,带着嘲讽说道:“你行嘛你?别裹乱啦!我们家的亲戚,还是我去吧!”
这时,龙桂华平静地插了一句:“还是请这位兄弟去吧!”
龙桂华在一旁听着,觉得吴自强这人脑子活,嘴皮子会说话,比夫妻俩强多了,于是,就提出了建议。胡炜和宋沂蒙见龙桂华说了话,也觉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多说什么。
吴自强这人十分仗义,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他十分愿意帮助这对患难夫妻。他知道自己去找楚冰近,比他们夫妻出面的效果要好得多。
吴自强从胡炜家回到城里以后,立刻想法子找到楚冰近,还带去两条烟。楚冰近很愿意帮忙,答应尽快去那里打听打听。当天下午,就有了准信儿,原来,司徒总经理刚被抓进去就咬宋沂蒙,硬说宋沂蒙是他的同谋之一。公安局内部有不同意见,有的认为单凭司徒的口供还不足以构成宋沂蒙参与犯罪的证据,有的则认为宋沂蒙确实参加了这笔业务,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责任,从法律的角度上说,处在罪与非罪的边缘上,也可以处理他。
吴自强得知这个消息,飞速通知胡炜和宋沂蒙。听见这个信儿,顿时宋沂蒙的身上全软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监狱的大门冲他开着,专门等他进去,他高声对妻子说:“胡炜,给我准备准备!”见妻子不理他,便要自己去收拾牙膏肥皂。他拿个洗脸盆,把毛巾和牙膏肥皂扔到里面,想再嚷两句,可又嚷不出来,只好坐在床上发呆。妻子见宋沂蒙着急得整个人都变形了,心想,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还不如我呢!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气得呼嗤嗤直喘气:“干什么?这就败啦?这就认输啦?”
宋沂蒙抬头看着妻子,发现心绪繁多的妻子鬓角上已经有了少许的白发丝,秀气的眼睛上有些浮肿,她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消瘦多了。宋沂蒙十分伤感,觉得有许多地方对不住妻子,这两年让她操了太多的心!觉得她也好可怜,结婚十好几年了,不是两地分居就是提心吊胆,几乎一天安生日子也没过,像这么好的女人,跟谁过都不至于这般田地,可为什么偏偏跟定了他宋沂蒙?这回犯了大事,不知躲得过去躲不过去。宋沂蒙的心里一阵酸楚,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不然,就能怎么样呢?”
胡炜却不肯服输,那自信、庄重的神气跟上战场一样,她瞪着眼喊叫着:“被那个姓司徒的骗了,咱们难道还犯法了?宋沂蒙,告诉你,我就不信这个邪!非把这个事儿弄明白,打官司也要打到底!”
龙桂华联系上女律师,一刻也不耽误,马上赶到香山,没进门儿就听见胡炜嚷嚷,心想这两口子又吵架了,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她赶紧进来劝说,进门就瞧见一个是愁眉不展,另一个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她绷着脸对宋沂蒙说:“沂蒙,又是你惹得炜妹不高兴了吧!你这个男人怎么当的!”龙桂华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先批评男人,把男人批评了,女人解了气,两口子就不吵了。
胡炜见龙桂华来了,便死死瞪了宋沂蒙一眼,不喊了,她拉着龙桂华的手说:“桂华姐,你来得正是时候,你看他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稀泥软蛋呀!也不想想办法!”
胡炜当着龙桂华的面,说丈夫是稀泥软蛋,宋沂蒙脸色“唰”地涨红了,当着谁的面丢人也无所谓,就是当着龙桂华的面不行。他一股气冲到嗓子眼儿,忽然想骂两句,也想打两下。打谁?打胡炜?
龙桂华看着宋沂蒙,见他要控制不住了,赶紧把话头转了回来: “我看沂蒙也不是那种样子,他是心里有数,对吧!”宋沂蒙本来就不敢真骂更不敢真打,龙桂华一句话把他从窘境里拯救了出来,他不觉呼出一口气。不过他还是不说话,不肯屈服。他想还是龙桂华会说话,说我心里有数,我哪是心里有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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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19)
夫妻俩不再争吵,围着龙桂华默默不语。
龙桂华带着胡炜来到人民大学附近,走进一家律师事务所。女律师见她们来了,忙热情地打招呼,请她们坐下,还给每人杯子里倒上两杯满满的、黄澄澄的桔子汁。这位女律师三十七八岁,面目和善,她请胡炜把事情前后详细介绍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说:“这算不上犯罪。法律有规定,有没有主观故意是很重要的,你爱人不知情,又没有非法所得,怎么属于犯罪行为呢?当然,你爱人的错误肯定有,但性质与本案其他人不一样。这么说吧,他也是一个受蒙蔽者。”
胡炜见女律师说的和李平山说的差不多,心里轻松了不少。龙桂华不了解更多的情况,插不上嘴,只好在旁边听着。她一会儿看看胡炜,一会儿又看看女律师,总是觉得不大踏实。
胡炜担心公安机关的人老来找麻烦,不知如何应对,她想问问女律师,可又不知应如何表达。女律师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很快就看透了她的心事,便笑容可掬地说:“公安机关他们当然要把事情搞彻底,现在的法律思维方式就是要有证据推翻有罪的推定,否则,他们不会放弃侦察的,这个你也要理解。可我认为他们目前还没有找到定罪的证据,不然早就采取强制性措施了!”
听着听着,胡炜感到心里似乎有了一点谱儿,可还是放心不下。她听着女律师说话的口音,是一种不十分标准的北京腔,也就是所谓的北京官话,干部子女基本都是这种话。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调,互相熏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特殊口音,女的柔中带俏,俏中带着蛮横,男的盛气凌人、不管多大岁数也都流露着天真。胡炜心里猜想,这位女律师一定是干部子女。于是,她想再深入交流一下,以促进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她扫了一眼桌上的有机玻璃小牌,见那上面写着:律师毛欣如。哦!胡炜猛地想了起来,原来她就是毛欣如,刘白沙的前妻。
胡炜听宋沂蒙说过毛欣如的名字。关于刘白沙和毛欣如的故事,在老朋友中间流传,时间很久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毛欣如,都一直猜想她应该是怎样一个坏女人。今天恰恰在律师事务所遇见了她,胡炜感到十分吃惊,原来,毛欣如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已经不年轻了,皮肤黄黄的,身体已经发胖,几乎猜不出她当年的样子。她待人和气、热情,说起话来,让人感到了中年女性的关心和体贴,完全无法想像这是一个曾经给别人的精神上造成过巨大伤害的人。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像大多数女人和母亲一样,富有感情,善于克制和自我忍耐,酸楚和甜美都埋在了心里。
四年大学本科学习生活结束后,毛欣如成为一名执业律师留在北京。她放弃了进司法部、进最高法院工作的机会,走进了街道律师事务所,开始为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提供法律服务。
在这些人里,有的呻吟着喊冤屈,有的怀着幻想为亲人乞讨生命,有的却横下一条心向社会上的不平叫板。她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得很出色,有一回,竟把一个被冤屈了的死刑犯从刑场上救了下来。她的心很软,为人辩护从不讨价还价,给多少钱收多少钱,不给钱也行。因此,许多生活窘困,掏不起钱打官司的人纷纷前来找她,她一视同仁、尽职尽责,从不以钱看人。她收了许多面锦旗,却把它们藏起来。
毛欣如对胡炜的印象很好,她觉得在这个同龄人的身上洋溢着某种熟悉的气息,率真、朴实,尤其是对丈夫忠诚的爱,确实令人欣羡,她决定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毛欣如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本,胡炜清楚地看见那封皮上印着某某大学法律系校友通信录。毛欣如边翻查那小本本,边关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现在都在公安部门工作并担任一定职务,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关系。”
很明显,胡炜为丈夫消灾而做的努力,已经取得女律师的同情。
可是,胡炜拒绝了毛欣如的帮忙,她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她不会接受一个不忠心的妻子对自己的特殊关照。胡炜没有直接回答毛欣如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十元钱放在毛欣如的桌子上:“谢谢,这是咨询费,交给你吧!”
毛欣如觉得有些突然,惊愕地说:“怎么?结束了吗?”胡炜客气地回答:“我很满意,我就是想从法律上弄懂这个问题,今天我的目的达到了,真好!”
毛欣如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蓦地觉得来者面熟,可又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息,也许是从前的一位朋友?不像,那到底是谁?毛欣如想着,见胡炜和她的同伴儿已经出了门,她赶快追了上去,带着苦涩的笑说:“哎!同志,您这么简单的咨询,我们是不收费的!”
说着,毛欣如就把十元钱人民币塞回胡炜的手里。瞬间两只手轻轻碰了一下,胡炜觉得这手是暖暖的、软软的,似乎只有脾气相当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于是,她的心头漾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毛欣如也是个好人,也许她不应该这样对待人家,也许应该好好再谈一谈,也许……29
又是一个五月,春深花浓,北京真正绿了。街道两边的柳树枝条,被暖风拂动,满街上的白絮飘飞,钻进了车窗、房间,甚至钻进了人们的鼻孔。白絮堆成厚厚一团,在墙角儿里躲着,在马路上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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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0)
桃花绽开了,月季开了,柳树舒展开它的枝条,拂撩着匆匆的行人。人们精神抖擞地在路上走着,有的穿着风衣、戴着黑眼镜。有的穿着广东过来的休闲装,背后印着USA。有的穿着西服,留着长头发,让人觉得满大街都是女人。
一个衣冠楚楚的醉汉把人家克莱斯勒车灯砸了,然后蹲在地上笑,笑得那么得意而真实,警察来抓他,他还和警察撕扯,就像林子里狭路相逢的野兽。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野性充分暴露出来,他只顾展示自己的本性,把别人都当作了敌人,而且什么也不顾及,这就是放肆。
宋沂蒙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里。看见了这个场面,他想,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国学大家们争论了许多年,孰不知人本来也是一种动物,动物之性本“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己的事还顾不上来,哪里还管得着醉汉砸玻璃!他无精打采地下了公共汽车,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海淀镇,他抬头看见那边的街道上,曾经存在过“大众居”的地方已经被拆平,一座大楼正在施工,即将拔地而起。
他不禁想起龙桂华,那个茹苦含辛、内心充满了温情的女人,又是很久没见到她了。从那天香山家里一见之后。也不知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渴望幸福生活却屡遭不幸,一个出色的却被世界排斥了的女人,她完全可以凭着剩余的容貌和气质,凭良好的修养嫁个好人,去享半辈子清福。可是她快五十岁了,还在抗争,与命运顽强地斗争,一个弱者,孤立无援,宋沂蒙很为她担心。
宋沂蒙觉得他缺钱了,这是个严重问题,进口汽车的事迟迟没有结果。公安部门也没有再为难他,可是他自己老是犯嘀咕。他担心将来假如进去了,会给胡炜带来更大的负担,听说人在里边蹲着,房租水电倒不至于交,可是要吃点好的、包括得病吃药,都要自己掏钱,胡炜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他从报纸上看到有家公司招聘办公室秘书的消息,也打算去试试。他想,如果能上两天班,挣仨瓜俩枣儿的,总比拖死强。
等到了那家公司,宋沂蒙推开门一看,原来是家很小的公司,总共才有三间房,外边的走廊上早已经有十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待面试。在这些人中间,有青春洋溢的妙龄女郎,有带着眼镜、刚从大学里毕业的男青年,只有他是一个一把年纪、不会玩电脑、不懂ABC的半大老头子,去报考秘书,是不是又犯了缺心眼儿的毛病?他顿时信心皆无,茫然失措地转身想要走开。
正当他心灰意冷地自顾自朝外边走的时候,一个眼睛挺大、衣着整齐的姑娘招呼住了他:“老同志,您不是来应聘的吗?”宋沂蒙变成了老同志,在公共汽车上都会有人给他让位的老同志!干嘛叫老同志?一刹那,宋沂蒙原本已经冷下来的心都凉透了,他有点蒙,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大眼睛的姑娘走进面试的房间。
进得门来,睁眼一看,发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人原来就是久违了的马大处马珊。
马珊胖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见进来的竟是宋沂蒙,脸上掠过一丝吃惊,但随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他摁倒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她的手十分有力气,她的眼神儿充满了傲慢和自信。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不敢抬头望她,马珊的出现太过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宋沂蒙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报复她,可她来了,两人距离这么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报复她。一个变化莫测,曾经主宰过别人命运的人,今天像闪电一样降临了,宋沂蒙愈发感到狼狈。
马珊望着宋沂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柔和,她不再盛气凌人,反而和蔼亲切的像家里人,她努力用一种使人难忘的声音款款地说:“小宋,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见到了,这是不是说她几乎天天都在想见到我?这个马大处是出于戏谑,还是出于同情?宋沂蒙对这个马大处一点幻想也没有,一想起她就恶心。宋沂蒙想骂她,可又想不出适当的词儿,所以只好用沉默对抗她。
马大处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你真不应该离开我们,我知道你辞职之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生活很困难,还知道你最近出了点事情,我们什么都知道!你不适合当个体户,给你一百万本钱你也干不了!”
马珊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鼻子,她哭了,她动感情了,宋沂蒙相信这不是虚情假意,可他仍然怀疑这里会有什么阴谋,他觉得,有女人的地方都是是非之地,有马大处的地方更是陷阱,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他想走,赶快走,赶紧离开这个惹不起的女人。
马珊抹完了眼泪,平静地说:“小宋,你不是找工作吗?那好,这里是咱们新成立的一个分支机构,眼下小是小一点儿,不过将来会发展的,你可以到这儿来,当业务员,当部门经理,当总经理,愿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因为我就是这儿的董事长,我说了算!你来吧!哦,我忘了告诉你,刚才那一个是这儿的总经理,她可是戴学荣的女儿呢!你要是愿意来,我让她给你当副手,让她走人也行!”
大眼睛是戴学荣的女儿?这宋沂蒙可万万没料到,马大处,马大处,为啥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你手底下来了,搞的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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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1)
马大处在提到宋沂蒙的时候,一口一个咱们,亲切得跟一家子似的,就像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今的马珊可不比从前了。她揣着一部《红与黑》走上更高的位置。戴学荣总经理离休的时候,总公司召开了一个规模盛大的欢送大会,她没有参加,她心里恨透了这个惯会表演精神会餐的老男人。
那一回,她特意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自己手底下,当子公司的总经理,这一举动,获得许多离退休老同志的赞扬,有的夸奖她知恩图报,有的希望她再接再励、继续努力,其实她这样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戴学荣过去曾经无情地压榨过自己,现在她要把他的女儿管控起来,挥之即来,召之能去,让他的后代也尝尝精神会餐的滋味。
她接了戴学荣的班,她从单身宿舍搬进了位于顺义潮白河畔的秀怡山庄别墅区。这秀怡山庄有点像法国维里埃小城,半山城的丛林里隐匿着红砖墙和磨房。她着意把房子装饰一番。她家的地板是唐山瓷厂制造的,窗帘是无纺布的,厨具和床则是门头沟生产的,除了环保够高,无论哪方面也不高,客厅里连吊灯也没有,只是安装一个清雅、洁白的吸顶灯。
她从东北家乡弄来一盆串儿红,从单身宿舍又搬进了公寓,那串儿红不香,可是它的艳红又浓又重。那蕊是甜的,嚼起来回味无穷。她十分珍爱那盆串儿红,浇水施肥从不让别人插手。她守着那盆串儿红,一下班她就坐在椅子上用心摆弄,还在花茎下边放上一个石头做成的小亭子。
马珊童年的老家有座古老的亭子,那亭子玲珑纤巧,亭子的上部是琉璃瓦铺就的八个斜面,斜面的尖端各有一只怪兽,其中一面裂开了缝儿,缝儿里钻出来一棵茁壮的小树。亭的下部是围着绿色木栏的平台,亭子中央有一个汉白玉石桌,亭子背后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崎岖的小路。那是马珊少年时代常走的路,在那里她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情郎。
那是个高中生,比马珊大四岁,个子又瘦又高,脸上长满了粉刺儿。他给马珊讲那座亭子的故事,他说努尔哈赤曾经在这儿弹剑高歌。亭子的旁边是一汪湖泊,湖边长着永远踏不平的茅草,茅草织成一张纤巧的丝网,把相爱的年轻人笼罩。
马珊还记得少年时冲动和慌张,记得两个人莫名的心跳。那高中生唱着半生不熟的歌曲,她的脸蛋儿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们在亭子里坐了又坐,坐到月光洒满了树梢儿。他说湖对面也有座亭子,那里的秋水浅蓝浅蓝,桥上缠绕着生死荒草。于是,他们荡着秋橹,瞬间闯进夜湖的怀抱。粼粼水光像迷人的眼睛,荷尖儿挑逗朦朦的微笑。
两人把长长的秋橹扔掉,放肆地戏闹,昏暗的夜湖融化了古老的亭子,长橹挽着秋水虚虚杳杳,五色的怪石嶙峋枯瘦,随处游曳绿草。两人仿佛都变成了莫名的小鱼,寄居在寂静的一角。
有一天,那高中生忽然从马珊的眼前消逝,小亭子的影子在她心里,小亭子的影子让她痛苦地寻找。那个既会讲故事又会唱歌的高中生走了,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有。一段朦胧的初恋还没开始,就不明不白的戛然而止了。
美妙的少年过去了,马珊想着这个年轻人,想着留在家乡的八角亭子。这段酸涩的回忆对马珊日后的人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马珊第一次担任戴学荣的秘书,就感到了不安;第一次拿到进入钓鱼台国宾馆请柬的时候,更有着受宠若惊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于连或者是于连,甚至有点相反。马珊从走进专卖外贸公司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跃跃欲试,而且忐忑不安,她是纯粹的平民出身,又是一个外地人,想要爬上事业的高峰,那是何等困难。
如今她爬上来了,而且搬进了秀怡山庄,可是她愈发忐忑不安,人要么不爬,爬上去了再摔下来那是一件很痛楚的事。马珊有了豪华的专车,手下人前呼后拥,她成为办公大楼的主宰,可是她没一点儿人上人的感觉,她只是把更多的人当做戴学荣,虚以委蛇、战战兢兢,她好像刚刚开始在爬坡,越往上爬越艰难。
有一天,她成为钓鱼台宴会的主人,当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向她频频敬酒的时候,她感到周围就像乐队奏起的轻音乐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都是那么自然。她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在香槟酒杯的碰撞中感到内心的沉重,她目光锁住了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她不相信这笑容的真诚。
她向这个人微笑,与那个人交谈,她勉为其难地、不停地与她认为像戴学荣的那些人周旋,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总也摆脱不了精神会餐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狭小世界里挣扎着的小鸟,她在竭力挽留适合自己的季节,挽留寒冬来临的最后季节。细风耳边悉悉,叶褪了浓绿翠油,叶依然摇曳枝翼,只是妆颜非旧,留不住雀儿,禁不起荡悠。
马珊做过好次大型招待会的主人,她遇见了不少过去很少搭理她的大人物,掌握重权的部长、封疆大吏的省长、统帅三军的上将,还有外国驻华大使,在合影留念的时候,她平平静静地站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招待会结束时,她平平静静地与各位来宾握手,平平静静地送诸位离开。
夜半,公寓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万籁俱寂的时候,那铃声是那么尖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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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2)
这电话居然是史文婷打来的,马珊一听就听出来了,原来就是在日本大和世界银行举行的宴会上,遇见过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史文婷。马珊立刻不平静了,她的心猛然跳动,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她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是您吗?”
这个电话她盼了好些年,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来的却那么突然,让她实在又不敢相信。史文婷送给她的那名片至今还保留着,她把它珍藏着,有时取出来摸一摸,时间长了,使得那名片微微发黄。
“两年多了没见,你好吗?”马珊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这会儿她忽然自己像于连了,在戴学荣面前没有过,在新的大企业担任总经理的时候也没有过,可是在史文婷的面前,她变了,变得整个就是一个当代的于连。
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在想着您呢!”说完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想,于连可没有向任何人献媚,只是在拉雪兹神甫的墓前看了一眼奈伊元帅墓,这还是别人指给他的。于是马珊只说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
史文婷娓娓道:“你们那里最近安全工作抓得很有成效,能简单说说吗?”马珊听是问问公司系统的安全工作,于是则松下来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她尽量扼要地把情况汇报了一遍,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钟。
史文婷听了,只是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请你搞好工作,注意健康,咱们都是女人嘛!”说完就放下电话。史文婷的最后一句话,马珊听得十分清楚,咱们都是女人嘛!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史文婷的一个突然来电,是特殊的讯号,这些讯号变成符号,在马珊的脑子里抖跳着,伸缩着,膨胀着,飞翔着。马珊终于恢复了平静,像幼鹰找到了归窠。有人说仕途风云莫测,吉凶难兆,有谁肯给一个纯粹的平民留一块栖息之地?
于连只打了德·雷纳尔夫人两枪,一枪打穿了她的帽子,一枪打中了她的肩膀,子弹打断了一块骨头又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德·雷纳尔夫人只受了轻伤,可是于连却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
马珊如今已经不再是平民,她是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掌门人。她像一只鹰,飞得很高却摇摇晃晃,她成熟得稍微早了一点,从未有人给她梳洗那一身带保护色的羽毛,她在空中尖哮,她曾迷失了方向,她给人的印象可怜又残暴,几乎没有人给她分毫的同情。她觉得她还十分弱小,飞的时候缺少高明的调教,可是她不愿落在普通人间,她愿在云里苦苦地寻找,愿意在天上越飞越高。
接了史文婷的电话以后,马珊第一次觉得翅膀硬了。
马珊刚搬进秀怡山庄的时候,并没有于连头一次被提拔的心情。
于连第一次有了头衔,那是做《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产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过去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唇边……
于连第一次走近上流社会是被任命为侯爵的秘书,他走过一连串金碧辉煌的豪华客厅,仔细观察谌贝尔伯爵,他注意到了华丽的、镀金的座钟。
司汤达没有使用“忐忑不安”几个字,换了个人应该是这样,可是于连不是,他甚至平静地注意到像三十岁一样年轻的德·雷纳尔夫人和傲慢、任性的德蒂尔德小姐。
那天,已经离休的戴学荣登门求见,马珊接了秘书的电话,明确指示说:“不见!跟他说我就在办公室开会,不见!”
戴学荣是为了点私事儿来找马珊,想求她把自己的八千元药费给报销了,因为财务部门说那些药超出了报销的范围,不给报。马珊不管这些也不愿管这些,她一听见戴学荣的名字就恶心。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浑身散发着臭味儿,还搞精神会餐的干巴老头儿,脸皮还挺厚,你以为你是谁?
如今的马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马珊了!
她并没有开会,在黑牛皮靠背椅上坐着,十分清闲,心情得的好,她突然想起了宋沂蒙,那个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辞职下海的小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她早就成为了雷纳尔夫人。雷纳尔夫人被于连射伤,于连被砍断了头颅。她抱着于连的头颅坐在马车里忧郁。
马珊似乎在抱着那小男人的头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忧郁。有人在私下议论,说是马珊设计陷害了宋沂蒙,她也听说了这种议论,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恨是恨一点的,我舍了面子去勾引他,他反而无动于衷。他很敏感,很富有感情,当然懂得我在勾引他,可是他却给我一个铁青脸,最可恨的他竟然让他漂亮的妻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宋沂蒙的妻子就是一面明亮、清洁无疵的镜子,把马珊照出了本色,照出了原形,一个善于粉饰伪装自己的平民女儿,在那漂亮而高贵的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伪装不住,她不敢再照下去,然而这面镜子却在她心里藏了好几年,时不时的跳出来和她照照。除了那盆心爱的串红,那面镜子就是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东西,她搬进了秀怡山庄,那面镜子仍然挥之不去。
那小男人的妻子如今也老了吧!女人再漂亮也得老,所有的老女人都差不多,她盼着这样。在她一生中,曾经有许许多多的漂亮女人给她刺激和重伤,然而只有那小男人的妻子成为镜子,永久的镜子……


后代 三(23)
马珊不再是平民,成功地踏入上流社会以后,她不只一次暗暗想起宋沂蒙,她觉得她实在过分,宋沂蒙也过分,人家还没怎么着,他就走了,气呼呼的,信心十足地走了,好像调入中南海似的,谁想从此下海了。
听说宋沂蒙一直混得不好,曾经发了财,后来又破了产,马珊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身居高位之后,倒经常想起宋沂蒙的好处,他人本善良,工作精明能干,会是一个好助手,比李离新可靠得多,她作为一个女人,再铁腕、再强人也孤单,她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男人。
马珊的心里确实很矛盾,她曾经对宋沂蒙有着一分好感,她把这分好感当作赌注,赌输了,赔光了。她知道自己的好感在宋沂蒙看来一个大钱儿不值,无论她如何表示,宋沂蒙总是会把她当成一个敌人。她在感情方面的下场总是那么惨!她不以为是自己害了这个冤家,她只是想稍微耍一点小手腕,把这个冤家拉到自己身边,结果弄巧成拙,却把冤家吓飞了,而且害得他四处流浪,水里泥里地胡乱扑腾。事情过去好几年了,马珊她埋怨自己当初太鲁莽,太计较,原本不应该如此。宋沂蒙原本应该比现在混得好!
她真心地想帮助宋沂蒙,不想让宋沂蒙再“扑腾”了。
马珊动情地邀请宋沂蒙,而且说得十分坚决,说得一点儿都不婉转。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一个男人,即使是戴学荣,她也记不得哀求过他一次。她说完了就又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拭温呼呼的眼窝儿,等她把眼窝儿擦干净了,然后抬头一看,发现宋沂蒙已经不在房间。唉!那个固执的小冤家!30
宋沂蒙大踏步走出那家小公司的门口,街上的空气很新鲜,他做了两次深呼吸,顿时感到舒舒服服,记得他离开专卖外贸总公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狠狠地吸过两口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让他心旷神怡,很快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他想起来,要给胡炜买半斤熏鱼,妻子这几天很累,必须给她营养营养。正想着,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定神一看,原来是朱小红。
朱小红仍然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风衣,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缕,在额头前面飘着。她碰到了宋沂蒙,兴奋得年轻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哎,沂蒙!”朱小红叫他沂蒙,好像老朋友一样。宋沂蒙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在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漂亮姑娘面前,他感受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宋沂蒙慌忙回答:“朱小红,你好!”
宋沂蒙礼貌地叫她朱小红,是经过考虑的,他比她大,不论她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这点差别还是要有的。朱小红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大叔,以后我就叫你大叔吧!”两个人的关系暂时明确了,宋沂蒙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称作大叔,说实话,他并不心甘情愿,可他又不得不满意地点点头:“对!本来就是大叔嘛!你最近干嘛呢?”
朱小红咧着小红嘴唇“咯咯”笑了起来:“大学毕业了,找工作呗,你呢?大叔!”
啊,还在说谎!宋沂蒙苦笑着,他心里十分惭愧,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人家都叫他大叔了,还不能把朱小红的真实身份搞清楚。他想问她的母亲是谁,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担心朱小红在瞬间消失在人流里,如果那样,他将更加对不起龙桂华。
他望着朱小红,觉得这女孩子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她的年龄正是花季,她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论什么地方都敢去闯一闯的劲头,她经历了苦难却能无忧无虑。
他拘谨地、带着遗憾说:“大叔最近遇上倒霉事儿啦!”朱小红还是“咯咯”笑着,宋沂蒙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风尘女子。她天真、聪明、热情,性情温柔,如果嫁了男人,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难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像魔幻般发生了变化,出现在宋沂蒙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朱小红?
朱小红大胆地挽起了宋沂蒙的胳臂,边朝前走边撒娇似地说:“别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咱们去海南岛吧!好不好嘛?”宋沂蒙一听说要去海南岛,登时心里扑腾一下,一股热血涌了上去,脑子里昏沉沉的,这几乎是个难以想象的提议。
宋沂蒙知道,海南岛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对年轻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天涯海角,那里的海滩,那里的椰林,那里的海螺,那里的帆船,那是个神奇而遥远的地方。这几年,海南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变成了人们淘金的地方,是娱乐的天堂。
他冷静地一想,这海南岛也不是不能去,公安部门已经好长时间没再找他了,也许,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而且人家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自由,那就走吧!他觉得有必要换换环境,北京的空气憋得透不过气来,实在难受。可海南岛来回几千公里,光路费就要花不少钱,到了海南岛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朱小红见宋沂蒙有些动心,便怂恿地说:“大叔,去吧!邹处长说了,只要你去,一切费用由他安排!我还想沾你的光哪!”宋沂蒙确实动了心,表面上却不流露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再说吧!”
宋沂蒙跟朱小红要了电话号码,然后对她说,自己有事儿就不奉陪了,以后有新情况会主动找她。朱小红听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门儿,就高高兴兴地与宋沂蒙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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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4)
宋沂蒙回家,把情况跟胡炜一说,他只说是邹炎邀请他去海南看看,独独隐瞒了朱小红这一段儿。胡炜听了满心欢喜,她也觉得不能老是在北京这块天地里憋着,眼界要放开些,到外边走一走,兴许能够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何况,那里有岳山水介绍的朋友邹炎,他是政府部门的处长,有权,有门路,能帮大忙。
胡炜果断地说:“你走吧!天塌下来我顶着!反正我又没有搞走私,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走吧!”尽管妻子的话仍然让宋沂蒙感到不对劲儿,可妻子的呵护与支持,还是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安慰。
家里房子虽然狭小,只有一面窗户,黑暗潮湿,这毕竟是两个人的巢,每当回家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温暖。
老人去世以后,丈夫失业了,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胡炜作为家庭主妇,开始为柴米油盐而操心,为了买菜便宜些而讨价还价,秋天考虑冬天的问题,冬天考虑春天的问题,没完没了的生活琐事纠缠着她,她时常为更换一台抽油烟机,要筹划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记得有一次,她咬咬牙买了一条大鲤鱼,还和丈夫念叨半天。
她最愉快的时候是在春节,她会欢天喜地买这买那,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她亲自剪了窗花,端端正正地贴在玻璃窗上,还满心欢悦地问丈夫,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白毛女”?
妻子真的变了,从不会过日子到很会过日子,从一个心地单纯的将门之女,变成了“颇工心计”的普通小老百姓。她变得越来越复杂,有的时候像个小孩儿,胡搅蛮缠。有的时候像个母亲,备加体贴关爱。有的时候骂你个狗血喷头,有的时候柔情似水。一个月的时间里,大约有二十天,妻子是天下最单纯的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另外十天……
晚上,他和胡炜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两人搂抱着就像新婚时一样。
月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在两个人身上,妻子的脸显得更加洁白,她的胳膊曲曲弯弯的,像山下淌下来的小溪,紧紧地缠住了丈夫。妻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了一片片湿痕印。宋沂蒙被妻子吻着,不一会儿,妻子的眼泪也流到了他的嘴唇上,他尝到了苦涩,妻子的心在流血。
小屋外吹起了风,月光开始摇曳。柿子树枝碰到了屋檐儿沙沙响。屋顶上“扑通通”跑过两只发情的野猫,它们从屋顶跑到墙角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惨叫。
正房的人打开房门,把一根木棍狠狠地摔打过来,木棍没有打中野猫,却落在胡炜家房顶上。“哗啦啦”地一阵乱响,几片旧瓦滚在地上碎了,那两只野猫又跑到另外一个角落,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嚎叫。
胡炜在丈夫的怀抱里睡得很熟。她没有听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院子里的喧闹,已经让她麻木了。宋沂蒙被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吓醒以后,好久再也睡不着,他搂着妻子的身体,可是,朱小红俊俏而丰满的影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出去打电话找朱小红。不几天后,他拿到了邹炎托人捎来的飞机票。
晚上,飞机掠过灯火辉煌的夜海口,吼叫着缓缓降落了下来。宋沂蒙和朱小红拎着箱子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朱小红大呼小叫起来:“这么热,这么热!”
邹炎开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来接宋沂蒙和朱小红,汽车穿过霓虹灯闪烁的灯街道,只跑了两分钟就过了市区,很快就到了椰林华酒店。
椰林华酒店倚靠着大海,大海拥抱着它,涛声一阵一阵,像母亲催眠的歌声。酒店门前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在海风的吹拂下“呼啦啦”地响。椰子树一排排,树上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
宋沂蒙有些惶惶然,晚间的热风和耀眼的灯光让他飘飘欲仙,他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邹炎有说有笑地带他们进了大厅,悠扬的钢琴声响起,这是拉维尔的名曲。硕大的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像白昼一样。这里面的人很多,他们在欣赏音乐,在喝着茶,在交谈着,男人都穿着鳄鱼牌的浅条衬衫,头发上抹着摩丝,黑黑亮亮的,女人都用手托着面颊,稳稳当当地听。
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宋沂蒙觉得有些凉,身上出了汗,刚刚张开的毛孔又闭上了,他感到了不适应,原来这是个崭新的、美丽而喧嚣的世界。
在音乐声中,邹炎请他们吃晚餐,这是中西合璧,又有些泰式风味的自助餐。宋沂蒙在专卖外贸公司时学会了一点常识,对于吃西餐并不外行。他先是选取一个牛尾洋葱汤做为头盆,轻轻地放在餐桌上,邹炎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朱小红也学着他的样子,盛了盆汤,端回桌子上,用勺子慢慢地喝。
邹炎十分礼貌地问宋沂蒙:“宋处长,你来海口有什么想法?”宋沂蒙听邹炎问他有什么想法,心里很奇怪,你叫我来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把手中的金属勺子放到一边,然后静静地坐着不作声。邹炎见宋沂蒙不回答,便会意地笑了:“你先住下,明天到市里面参观考察,海口好玩的地方不多,比不上你们北京!”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来海口之前,邹炎仿佛是在求着他来,真的来了,是那样不冷不热的。邹炎和朱小红的沉默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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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5)
吃过晚饭,邹炎驾车,送他们到海陆空宾馆,这是一家大型宾馆,位置在市中心地区。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宾馆门前的广场上还是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一个个黑纱黑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围在一起,正在等着和谁谈生意。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出现骑摩托车的男人,把她们中间的一个带走,开着豪华轿车的人也不停地把年轻女人接来送去。
宾馆大厅里,摆着许许多多的方桌,这么晚了,还有不少人在喝茶。不少脸上抹着浓妆的女子,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男子像游魂一般,在女子中间穿来穿去。整个宾馆内外简直就是一个人肉市场。邹炎兴奋地对宋沂蒙说:“看!我们海口越来越繁荣了!”他的口气就像是个大人物。
邹炎替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带他们来到六层,先把朱小红安顿在六零一室,然后陪着宋沂蒙进了六零三室。邹炎天南海北地扯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抬起腕子,看看黄澄澄、亮晃晃的手表,遗憾地说:“太晚了,明天还很忙,我先告辞,有时间再好好聊!”说着,邹炎就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宋沂蒙赶紧送他,被他一臂挡住:“留步,一定留步!”邹炎严肃的目光扫过来,宋沂蒙只好收住脚步,只听“碰”一声,门被关住了,宋沂蒙倒吃一个闭门羹。
宋沂蒙下意识地守候在门边,悄悄地听,他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响,却见六零一室的门“吱呀呀”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原来,这位邹处长根本没有离开宾馆,而是进了朱小红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大堂服务中心打来电话,让宋沂蒙交房费,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邹炎只为他交了一晚上的房钱,以后就不管了。邹炎和朱小红两人设了一局,专门请他来,实际上是让他大大地充当了一回灯泡。
宋沂蒙狠狠地踹了门一脚,他气急败坏,真想跑过去把那两个狗男女撕碎。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应该来。那晚上的梦算彻底完了,剩下的一点幻想和自信,也都散失殆尽。
没等到天亮,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去办退房手续。他昏头昏脑地出了宾馆的大门,广场上的人肉生意依然在继续……
宋沂蒙有个叔伯堂叔是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老干部,曾经在海南行署当过领导。前几年病故了,婶子也去世了,他们六个孩子都各奔东西,只有一个小儿子大秋在海口粮食局运输队工作。宋沂蒙没有颜面返京去见胡炜,只好投奔这位堂弟。
宋沂蒙过去没见过这位堂弟,来到堂弟家里,就跟到了外国似的。
大秋长得十分魁伟,相貌堂堂,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须。他娶了一个通什的黎族媳妇,这媳妇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她能听懂人家的话,可她的话人家却听得很费劲。屋里实在太热,不多会儿,宋沂蒙就浑身大汗。
大秋说这家里实在没地方住,附近有间房子,就是破点,问他愿不愿意去住。宋沂蒙心想,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有房子住就够不错的了,总不能睡马路吧。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个破旧的小院,说是小院,实际上只有一间只遮光不挡风雨的小屋,外面的空地有巴掌大,转个身子都困难。堂弟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太差,不过也只好将就着喽!
堂弟骑着摩托车“嘟嘟”走了,把宋沂蒙一个人撂在这里,还留下一把锁和两把钥匙。
屋子里有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人一坐上去就“嘎嘎”响,还有一张发朽了的桌子,不少蟑螂在上面爬。地上扔着女人用过了的化妆品空瓶,还有一只发黄了的乳胶手套,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曾经租给什么人住过。
宋沂蒙跑到外边,花十块钱买了张竹席子铺上。他躺下来觉得浑身痛,只好又坐了起来。屋子实在太小,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又躺下。就这样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好几回,已经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席子上面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汗水把裤子和皮肤沾在一起,实在难受。宋沂蒙想把裤子脱掉,可又怕有人看见,因为,这窗子只是横竖若干铁棍儿而已,没有玻璃,没有纱帘儿。
猛然间,他看见窗外有一根自来水龙头,这让他很是兴奋,连忙跑到水龙头下冲起凉来。他以为那水很凉,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去洗,洗着、洗着,他发觉那水一直是温的,于是就放开大量冲洗。洗到兴头,他索性把浑身的衣服脱光,痛痛快快地冲洗一番。
突然他发现远处的一座高楼上,有块玻璃在闪闪发光。他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赶快回到房间里穿上干净衣服。他擦干头上的水珠,再使劲朝那楼上一看,确实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那是一个形似肥大的女子,穿着一件白背心儿。
冲凉过后,宋沂蒙还是觉得粘乎乎的。他用件衬衫把窗子挡了起来,干脆又把衣服剥光,也不管床硬不硬,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快黑了才起来,整整睡了一天,睡了个满头大汗,浑身硌得都是印儿。
他饿极了,就穿上衣服,把院子门锁好,走到街上,想买点吃的东西。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饭馆是不少,可全是他娘的生猛海鲜,他口袋里总共只有两千来块钱,哪里有钱下馆子吃这些?
宋沂蒙好容易才发现了一个山东人开的饺子馆,其实也称不上是饭馆儿,只是用几块铁皮搭个棚子。铺子里面的人还不少,宋沂蒙一看,黑板上写着,大馅儿猪肉白菜馅饺子十八元一斤。他心想,不管多少钱一斤,先吃饱肚子再说,于是跟老板要了一斤饺子。饺子很快煮好,宋沂蒙捧着盘子,也没蘸醋,蹲在地上吃。一斤饺子没吃完,肚子就圆了,他向老板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饺子装了起来。


后代 三(26)
宋沂蒙给老板五十块钱,在等着找零钱的时候,他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说:“俺省里共青团委三个小伙儿,拿着公家二十万元钱,到海南来闯天下,搞三产,没想到这三产没搞成,没过两个月,这二十万就花完了,还搞不明白是怎么花的,奶奶的!这海南岛就这么能花钱?二十万,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宋沂蒙暗暗吃惊,二十万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呀?一眨眼儿没啦!这海口难道有老虎?他越想越怕。
他拎着口袋回住处,路上看见一幅大广告牌子用钢架支着,足足长三十多米,那上面写着:海南孟氏集团总经理洪玲雅。原来这位洪玲雅这么气派呀!可他把她投资的几百万赔得一文不剩,也没脸去见人家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愧疚不已。
他见路边有个报摊儿,就买了一份《海南日报》,随手打开一看,没想到又是几个醒目的大字:海南孟氏洪玲雅。这位洪玲雅果然是位著名的大老板!
宋沂蒙回到住处,打开小院子的门,见屋里床上放着毛巾被,桌子上还放着一盒白斩鸡、一盒蒜黄沙虫、七八个豆沙包,一口袋芒果,才知道堂弟已经来看过他了。他的肚子已经饱了,不再想吃东西,就把那袋饺子与堂弟送来的食物放在一起。他的心里很舒坦,因为今天终于过去了,明天的事不去管它!
夜间,海口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家家户户放着迪斯科音乐,大电锯“哧啦啦”地响着,基建工地的打夯声,工人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辆辆的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到处都是这么乱哄哄的。一个新兴的、发展中的城市,有谁还会挑剔?有谁还在意城市噪音?
他睡不着觉,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像轰炸机群一样飞来飞去。他只好不顾炎热,用毛巾被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起来。有的蚊子居然通过各种空隙向他发起攻击,使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起了不少红包。他愤怒了,于是干脆不睡了,起来开灯、打蚊子,每打一只,就把那带血的残骸拍在墙上,不多会儿,就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好几行。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一切都过去了。远处大海的涛声,节奏是那么均匀,韵味是那么美。海滩上那些小螃蟹,钻进了沙穴,潮水淹没了它们,在大海的抚慰下,它们睡觉了,整个城市睡着了。宋沂蒙在大海的催动下,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很久以前,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一个小孩儿拿着小板凳儿坐在院子门口,看着“哗哗”不停的雨。对面有所大房子,房顶上有一根高高的旗杆儿,有只白色的鸽子落在旗杆儿的顶上,停住不飞了。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不会飞了。小孩儿为它担心,坐在那儿看了一整天,鸽子依然一动不动。他觉得那鸽子已经死了,就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抱过心爱的儿子,用双手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飞啦,飞啦,小白鸽飞啦!”
妈妈松开了双手,小孩儿又去看旗杆儿上的白鸽,果然,它飞了,在雨中飞得好高、好远。小孩儿觉得是母亲把那鸽子救活了,是母亲慈祥的爱给了小白鸽力量,让它远走高飞,去寻找同伴儿,寻找快乐的地方……
突然,宋沂蒙被惊醒了,一只硕大的耗子正在咬他的耳朵。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抓住了耗子的尾巴,使劲把它甩到窗外,耗子“哧哧”叫了几声就死去了。宋沂蒙隔着窗子一看,发现那耗子竟然有家猫那么大,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31
海口是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市,那些戴着斗笠的渔民,带着来自南沙的咸味,从沙滩走过;船舱里,年轻的母亲在黯淡的灯光下哼着歌,让婴儿入睡;海关灯塔上面的大时钟历经了上百年,见证了历史、见证了血腥,也见证了辉煌,它有条不紊地走着,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响声。
椰城,她如此美丽,不仅充满了生机,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意外。
DC城是一座半露天的大型商场,距离宋沂蒙的住处不远。门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报亭,宋沂蒙每天都去那儿买报纸看。这天傍晚,宋沂蒙又去买报纸。他正在翻阅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宋沂蒙!”宋沂蒙感到十分意外,原来是他的老同学祁连山,外号叫胖子。
“胖子,你怎么到海南来了?”宋沂蒙拉着祁连山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海口这个天涯海角,居然能遇见过去的老同学。祁连山又白又胖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宋沂蒙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在他的背后又发现了一个熟人,这人居然是崔和平的爱人金秀香。
宋沂蒙搞糊涂了,这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居然来到了海南,而且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关系非同一般。宋沂蒙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祁连山得意地笑着说:“秀香,现在是我的妻子!”祁连山的语气明确而坚定,仿佛是一场战斗过后的胜利者。秀香不好意思地躲在祁连山的背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十分满足、幸福。
宋沂蒙感到实在不可思议,这是不是太戏剧化了?他向金秀香点点头,然后把祁连山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他:“怎么搞的?林小峤呢?”祁连山把宋沂蒙推开,一字一字地说道:“她走了,跟崔和平走了!”
宋沂蒙差点没晕过去,被炽热的阳光烤着,他仿佛失去了思维。
祁连山见宋沂蒙语塞,便拉着他离开了报亭,金秀香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三个人走进附近一家茶社,里面冷气开放,非常凉快,宋沂蒙顿时感到浑身轻爽,有好些日子没享受过这个了。


后代 三(27)
祁连山从服务小姐手里接过茶水单子,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那五花八门的茶名,他听都没听说过,每壶茶水都在一百二十元以上。这简直是天价儿了,不是欺侮人吗?祁连山把茶水单子拽了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就跟小姐说:“来份西湖龙井吧!”好家伙!一壶三百三十元钱的茶水,宋沂蒙用鼻子闻了闻,觉得也不怎么香,肯定是存放了好几年的,他满脑子就两个字:不值!
在凉爽舒适的茶社里,祁连山当着金秀香的面,讲起了她和他们的故事。
祁连山的父母亲都去世后,原来的三居室不让住了,总务部门把他们兄弟三个安排到原内务副部长王鑫鹤的院子里。王部长家在府右街,是个独门独户,王家一家人住在上房,祁连山兄弟三人住在下房。王家老两口只有一个老实儿子,平时极少与外界来往,可是祁连山兄弟三个没爹没妈,能打架、会折腾,在附近一片影响挺大,从早到晚,家里聚着一帮狐朋狗友打扑克牌,王家拿他们这帮人没辙。
后来,又有些返回北京的知青没地方去,就凑到祁连山家里一起玩,林小峤就是其中一个。孩子们大了,懂得多了,混的时候长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感情,更何况他们家所在的那大院子,真羡慕死人!谁也不去多想,原本这院子是王家的,可祁连山兄弟三个仗着人多不好惹,于是就“喧宾夺主”了,好像他们才是院子的真正主人!
林小峤和祁连山是同学,还有点表亲关系,在那一帮人里头数他俩关系最好,两人从小在一块儿,祁连山作为大哥,时刻保护、关心着林小峤,彼此感情不错。后来,渐渐地这种关系发展了,由一般表兄妹的关系发展为恋爱关系,再加上大伙儿一哄,两个人就真的分不开了。
林小峤是独生女,父亲是杭州人,北方大学校长,母亲是上海人,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良好的家教和优裕的生活环境,让她的性格具有双重性。她是大家闺秀,长得文静优雅,性情却开朗大方,做事很泼辣,惟一缺点就是太缺乏社会经验。她非常任性,自己认定的事情就非干不可,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后来,祁连山当了历史博物馆的司机,林小峤从医学院毕业,当了人民医院的医生,两人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于是就结婚成家。
两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祁连山这个人满脑子的古董,旧木器、旧瓷器、旧瓦片弄了一大屋子。而林小峤则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换一套衣服,家里的地板上不准有一点尘土。最令林小峤恶心的,恰恰是祁连山的心肝儿宝贝。她实在不能容忍那些从坟墓里弄出来的烂玩意儿,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烦,直想把它们扔出去。
祁连山整天不着家,东奔西跑,今天在山东,明天也许就到内蒙古。他一回家,就是满身的臭气,又不爱洗澡,头发乱蓬蓬,像个流浪汉。祁连山邋里邋遢就这么一种风度,另类一点也许算一种时髦,起初,林小峤还能容忍,顶多骂几句也就算完了。
有一天,医院里的同事来家里看她,祁连山穿了件破烂大裤衩子,光着上半身出来给大家切西瓜,把女医生、女护士们吓了一大跳。回去之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林医生是多么有风度的女人,怎么能嫁给一个二癞子?一来二去,这些风凉话传到了林小峤的耳朵里,她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人,同事们的议论让她懊恼,渐渐地对祁连山产生了不满。
祁连山为了缓和他和林小峤的关系,尽了很大的努力,林小峤也考虑到两人本是青梅竹马,那样的关系也快二十年了,能凑合就凑合着吧!
祁连山倒腾古董也赚了几个钱,于是,就在海口秀英区买了一套房子。有了这套房子,他们俩每年都要到海南来住几天,在祁连山看来,这是讨好林小峤最有效的一招。
前些日子,祁连山带着林小峤到海南岛来度假,凑巧儿,崔和平夫妇也跑到海南岛来“避难”,两对夫妻不期而遇。祁连山见了老同学十分高兴,便大方地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住。他说,房子那么大,反正我们也住不了,来吧!人多了好说说话!
崔和平的老婆金秀香原本是个乡下人,是他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金秀香是十里八乡的第一美女,身高一米七,身材不胖不瘦,窈窕动人,并且娴淑聪慧、通情达理,据说,崔和平自从见了她第一面就晕了。两人匆匆订了亲,又匆匆结了婚,那年,崔和平刚满二十一,老婆刚满十八。
崔和平是个秃脑壳,瘦小干枯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所说:俺是三年困难时期长大的!可她老婆的变化可大了,回京后,她成了城市户口,在一家饭店当会计,吃得好、穿得好,平日也不怎么运动,结果连年发福,体重曾达到过一百七八十斤。老家的姊妹来看她,都没认出来,进门就管她叫阿姨。
没想到这一住,不足一个月就出了问题,两对夫妻之间越来越不对劲儿。
崔和平这人能说会道,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各种笑话儿不断,林小峤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开心。他打着拯救大自然基金会的招牌,和海南各部门打交道,偶尔还出席个酒会什么的,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紫红色的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趾高气扬,那气质很叫林小峤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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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三(28)
秀香插不上嘴,就不声不语地到厨房里给崔和平做好吃的。祁连山也闲着没事,每当崔和平和林小峤聊得热闹的时候,他就溜到厨房里找金秀香说话。祁连山问她,你老家有没有老家具?秀香告诉他,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想弄这个还不容易?祁连山听说老家具这么多,不禁欣喜若狂。又问她,那老瓷器呢?肯定不少吧?秀香说,有是有,可不多。俺娘家还有一个红瓶子,一点都没坏!两人越说越投机,从娘家说到姥姥家,把崔和平和林小峤忘在一边。
终于有一天,林小峤跟祁连山说,咱们离婚吧!祁连山倒也不感到突然,因为强扭的瓜不甜,这显而易见的道理,他早就懂了。祁连山跑到金秀香的屋里,当着崔和平的面说,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金秀香红着脸笑了。
四个人回北京办理了离婚手续,重新组合成两个家庭。祁连山带着金秀香,欢欢喜喜地又返回海南度蜜月,就住在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
崔和平和林小峤胳膊挽着胳膊,留在了北京。
宋沂蒙听完祁连山讲的故事感慨万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故事并不离奇。这四个人的婚姻就像水到渠成那么自然,没有吵闹,没有仇恨,随着缘分。有了新的组合,彼此获得了满足和幸福,这不仅需要自知之明,还需要勇气。
祁连山对宋沂蒙说,他要把那用来讨好人的房子卖了,他要把心爱的秀香带回北京,好好地过日子。
后来,祁连山果真把房子卖了,可他没有离开海南。他看了一张报纸,知道琼山在卖土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决心办一个蔬菜种植园。于是,他用卖房子的十万元,买了一百亩地。
琼山县就等于海口市的郊区,通往岛内的公路从这里穿行而过,交通极为便利。祁连山买的那块土地就在公路旁,价格非常便宜,每亩地才一千块钱。他和秀香打算种上一些芒果树。当年海南人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上了芒果,芒果成了全国人民顶礼膜拜的神圣之物,现在,他们要种植很多芒果树,把成吨的芒果运往北京赚大钱。


后代 四(1)
32
天无绝人之路。宋沂蒙在堂弟的帮助下,在琼岛进出口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这家公司的老板听说他曾经在国有大型企业当过副处长,立即表示欢迎,并安排他在业务部担任经理,工资四百多元。
公司主要业务是收购白胡椒等土特产品,然后出口日本及韩国等地,规模不算大。宋沂蒙的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东北外国语大学研究生毕业,形象丑陋、但内心善良的年轻妇女,另外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上海人,有丰富业务经验的老职员。
这里的工作环境宋沂蒙十分满意,公司在望海大酒店,业务部三个人在一个房子里,冷气日夜开着,就像天堂里那么舒服。晚上,那个女职员走了,他和老上海就在办公室休息,怎么说也比那个狭窄的院子强多了,他有一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的感觉。
老上海瘦骨嶙峋,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很健谈,头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老底儿全都告诉了宋沂蒙。老上海名字叫秦阿根,解放前曾经在一家股票经纪事务所当过学徒,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端茶倒水侍候人的勤杂工。他描绘旧上海的灯红酒绿、十里洋场,把那地方说成人间地狱,魔鬼天堂。他还讥讽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姓钱的经纪人,是个“拆白党”,打着替人家做股票的幌子,同时勾搭着四五个有钱的女人。
他说,旧上海最有诱惑力,最有刺激性的不是百乐门舞厅,不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而是外滩的证券交易所。那里是创造富翁的地方,不少人一夜暴富,成了新闻人物,也有不少人一举破产,跳楼自杀,命归黄泉。那里有凶杀,有倾轧,有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充满了血腥味。想发财的人们趋之若鹜,拥挤在一起,散发着臭气,声嘶力竭地喊着,互相辱骂,互相争斗。
秦阿根年纪不小了,精力却十分旺盛,一连三个晚上,都领着宋沂蒙去泰华大酒店喝免费的咖啡。他俩喝着咖啡,欣赏着音乐,悠然自得。秦阿根评论女人非常仔细、水平不低,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女人,不管是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也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都要尽情评论一番。看来,他年轻的时候很风流。
这时,深圳和上海都成立了证券交易所,海南省的若干公司正在进行股份制改造,到处寻找投资者,洽谈举荐人,准备上市。人们充满了疑虑,心怀恐惧,有很多人下不了决心,对于原始股,还不敢购买。
这时候,邹炎出人意料地找上门来。
原来,胡炜找了岳山水,哭诉说宋沂蒙在海南岛流落街头,无人过问,饿死了谁负责?岳山水听了大发雷霆,马上打长途电话,把邹炎臭骂一顿,还说以后有事别找宁部长,找了也不见!邹炎心里有愧,尽管被岳山水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敢顶嘴。邹炎被骂得老老实实,放下电话,立刻去找宋沂蒙,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他在琼岛公司任职。
邹炎主动登门向宋沂蒙请罪,恳求他的原谅,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实际行动,那就是给他带来了省里某领导的条子:请准予宋沂蒙购买琼大化的股票五万股。宋沂蒙是个最听不得软话的人,邹炎才两句好话,他就说没啥,说那回是自己不辞而别的,没有别人的责任,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别提它啦!
宋沂蒙拿着邹炎弄来的条子,悄悄地跟秦阿根商量,问他能不能买。秦阿根捂着那张条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苦笑。宋沂蒙纳闷地问道:“老秦,你笑什么?到底能不能买嘛!”
秦阿根沉吟了半天,抬起饱经沧桑的额头,慢条斯理地说:“命啊!”
猛然间,宋沂蒙感受到一个将入花甲之人的悲伤,那是多么恐怖。这个上海人显得很老,东海的风和南海的风吹遍了他的一生,头发掉光了,牙齿也掉了几颗,从脸上、脖子上到双手,到处都是褶皱。
秦阿根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哆嗦地说:“你要发迹了!这叫原始股,假若能用一元钱一股,甚至更低价格买来,将来一上市就可能是几元、十几元,这还不是发财了?”宋沂蒙不相信这原始股上市以后能翻几倍、十几倍,他平静地问道:“如果上不了市呢?岂不是买来一张废纸?”
秦阿根摇摇头,又沉默了。
宋沂蒙牢牢记住秦阿根说的那个“命”字,他不相信自己的命如此倒霉,他决心去赌一赌。他急电胡炜,说有一笔赚钱的生意需要五万元钱,并加注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的字眼儿。胡炜对丈夫的事情,一贯抱支持的态度,很快就汇出五万元,这是他们家里全部积蓄。
宋沂蒙拿到钱以后,立刻拿着邹炎给他的条子,跑到海南大化股份有限公司去买了五万股股票,然后把其中的二千五百股,按每股二元钱的价格卖给秦阿根,这样,他又赚回二千五百元钱。在此之后,他就提心吊胆地等着。
琼大化股票果然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
琼大化的股价节节攀升,不几天就涨到四十多块。宋沂蒙挤在大屏幕前的人群里,人们欢呼着,他也跟着喊,喊着喊着,他忽然想,别跟别人瞎起哄了,赶紧见好就收吧!宋沂蒙填了单子,把四万七千五百股琼大化股票全都抛了。在股民们沸腾的欢呼声中,他比划着手指头,用心地去数了数他账户上的金额,啊!二百三十四万九百五十元,他赌赢了!


后代 四(2)
宋沂蒙跑出证券营业部,叫了一辆最好的出租汽车,直奔金融大厦,这是海口最高级的宾馆。当他下车的时候,扔给出租车司机十元钱,那司机找给他四元钱,他不由地笑了,原来海口的出租车这么便宜,才六元钱!他潇洒地把四元钱还给司机,大方地说了声:“不找了,哈哈!”他不停地笑,把出租车司机吓坏了,急忙开车就跑。宋沂蒙更得意,心里想,这小子还以为我是个疯子,想着、想着,越想越想笑。
在金融大厦,他包了一间八百元一天的高级套房,扑腾一下蹦到雪白的床上。柔软的钢丝床,鸭绒枕头。他在卫生间洗澡,泡在大浴盆里,清凉的浴液抹了一身。宋沂蒙甜甜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醒过来。几个月来,他就像个乞丐,不是被蚊子围追堵截,就是寄人篱下,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像个人。在海口,作为穷人,他尝够了,受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拥有这么多钱,他觉得自己快被钞票淹没了,突如其来的财富,几乎使他窒息。
他想起他爹,想起胡炜的爹,要不是有老爷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也不会认识岳山水,岳山水也不会帮他的忙。一时间,早已消失了的优越感又涌了上来。他想起龙桂华,可惜龙桂华就没有这分福气,她只能为人家熨烫衣服,做临时工。还有那个辛辛苦苦挣工资的老上海秦阿根,那老汉五十八了,还远离故乡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到老死了也就是挣份棺材钱。他想起大宾馆门外那些人肉市场的少女们,如果将这两百万元当作天花,从高楼上抛洒下来,让每一个出卖身体的少女都得到几张钞票,那么,她们会不会由此改变了人生?
他顾不上许多了。他披着雪白的睡衣,趴在宽大的钢丝床上,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胡炜打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胡炜拿起电话一听是他,就呜呜哭了,宋沂蒙的眼圈儿也红了,尽管是远隔千山万水,他们彼此完全看见了对方。妻子呜咽着说:“有事快说吧!长途电话费很贵!”
泪水在宋沂蒙的眼眶里滚动,他尽量控制住过于激动的心情,不让泪水落下来,他把说话的声音放慢些,平缓些:“不用再担心这个了,咱们有钱了,有二百多万呢!”他还想说咱们的命不该绝,咱们有天生的福气,尽管他强迫自己不要过于激动,可是他的口气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流露出骄傲和得意,他忘记了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的道理,他满脑子里全是钞票,二百多万哪!
胡炜并不关心钱的事,只是焦虑地说:“回来吧!我想你!”说着,又抽泣起来。
宋沂蒙的心情十分复杂,拥有了一笔巨款,真是应该回家了,可是他还不甘心,现在,在他看来,海南岛不愧是个聚宝盆,没费什么劲就赚了二百多万,说不准后头有什么更大的机会呢!于是,他等胡炜不哭了,就试探地说:“我想再看看,好不容易才来海南一回,你说呢?”
胡炜略微思忖一会儿,关切地说:“你要看看就看看,别搞得太苦,不许耽搁太久,该回家就回家!”宋沂蒙也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只想一门心思多挣点钱,四五十的人了,谁料到自己的晚年会怎么样?转业回来几年了,他终于记住一个硬道理,那就是没有钱不行!
宋沂蒙现在的想法,就是要挣更多的钱,让他和胡炜过一个轻松的晚年。
他想念妻子,想和妻子一起到大海边去呼吸新鲜空气。虽然来海南有一段时间了,但海南风光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红树林、万泉河、临高角、五指山和亚龙湾,这些美景只是在电视上欣赏过。有钱了,苦日子到头了,他盼着和妻子到处走走。于是他对胡炜说:“那你来吧?海南这地方挺不错,再说我们活得太累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是啊,太累了,妻子与他一起提心吊胆地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他一事无成,几近潦倒,可是妻子半点埋怨也没有,还给了他巨大的支持,妻子有缺点,但凭良心说,她是一个好妻子。他想尽力给予妻子一些补偿。
胡炜在几千里之外,当然很想到海南和丈夫在一起,于是就高兴地说:“那得找个机会,你放心,我会找你!”
这是一句双关语,胡炜相信丈夫的能力和才华,但对他所处的环境却充满了怀疑,谁不知道海南是个花花世界?宋沂蒙听懂了,手里拿着电话筒“哈哈”笑起来:“那我就等着你啦!最好快点,越快越好!我现在挺好,一切正常,放心!”
一切正常?这句好听的话对女人来说,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胡炜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不想多说些什么,但是朦朦胧胧察觉到宋沂蒙有些得意忘形。胡炜觉得还是要尽快赶到海南,不为游山玩水,就为把丈夫揪回来。
宋沂蒙与妻子通完电话,觉得一身轻松,他坐出租车回到琼岛公司,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书。老板知道他发了大财以后并不感到突然,因为这种事在海南不足为奇。老板十分知趣,满脸堆笑地接受了他的辞职请求,并亲自送他离开望海大酒店。
他一生中第二次辞职了,上次的辞职,是让别人逼的,那么狼狈不堪,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就如同商界里时兴的一句话,是他把老板炒了,现在他拥有一笔财富,今生今世可以衣食无忧。


后代 四(3)
宋沂蒙踏着轻松的步子,在海府路走着,在经过国投证券营业部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秦阿根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看大盘,他还捂着二千五百股琼大化,指望它能升到五十元、一百元。宋沂蒙笑了笑,心想,老上海呀,老上海,你就等着发大财吧!他想劝老上海把股票抛了,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由他去吧!也没准人家会挣更多的钱。他觉得不便打扰,就信步而去。
他回到小院子里,拎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人造革的提包,一分钟都没耽误,就离开了这阴暗潮湿的地方,留下的是墙壁上一排排的死蚊子。
他在金融大厦长包了一间客房,然后去找堂弟商量,准备办一家公司。堂弟宋大秋,是个早就在海南扎了根儿的人,政府部门有不少熟人。他原先在粮食局运输队工作,见宋沂蒙才来海南几个月就赚了几百万,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决定也辞职跟着干。
在堂弟的帮助下,公司很顺利地办下来,起名大琼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宋沂蒙为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大秋为副总经理,注册资金二百三十万元人民币。公司还雇了一个贵州的女孩子当公关代表,交通工具就是宋大秋自带的那辆摩托车。
办公司的事,宋沂蒙没和妻子商量,他觉得胡炜是个思想很保守的人,有了钱肯定会劝自己回家团聚,肯定会反对扎根海南。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不是他宋沂蒙所追求的,他要乘着东风,造就一番辉煌事业!
与此同时,宋沂蒙在海南的老同学祁连山和他的新婚妻子秀香,也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祁连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一股风刮来,海南出现了房地产高潮,地产急剧升温,价格猛涨。琼山的土地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每亩地曾经炒到三十万,这就意味着,祁连山的那块土地变成了黄金沙滩。
秀香最先闻着了这股异香气味,她感到世界要翻过来了,就劝祁连山说:“别弄种植园了,这要到啥时候才能赚回本儿来?趁着这阵子地价钱好,赶紧把地卖了吧,把地产变成现钱,比啥都保险。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
祁连山起初并不把金秀香的话放在心里,他一心惦记着要当农场主。后来秀香急了,就编了个瞎话哄他:“听说政府不许在城市郊区搞种植啦!现在人家都在盖房子,没准儿哪天就给征用了,国家的土地一征用,给点补偿费算完,到时候你干着急吧!”
祁连山听了秀香的话,果然害怕了,可是他还打算看看再说,他觉得行情还得上涨,还能赚到更多的钱。
金秀香,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子,从小就和伙伴儿们在田野里打过兔子,又肥又大的兔子从身边跑过,如果你不抓住机会捕它,它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溜掉,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秀香并不想挣大钱,只是不相信这样的好机会还能有第二次。
她见祁连山不急不忙,便自行做主,把客户拉到家里谈。结果,谈妥了把一百亩地的开发权全都转让给对方,每亩价钱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祁连山看到既成事实,也就只好不再反对,在土地使用权转让合同上签了字。
土地卖了,农场主做不成了,祁连山很快就发现自己又陷入另外一场梦里。当转帐支票送到祁连山手里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面一长串数字,眼睛一下子花了,脑袋也涨得大大的。在他一心想当农场主的时候,连简单的算术计算方式都忘记了,可是现在他激动得更糊涂了,还是金秀香抚摸着他的脸说:“你数数,几个零呀?”
祁连山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数了两遍,原来他们赚了整整三千万!
种植园之梦破灭了,可他们成为千万富翁。他们也办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起名富隆地产有限公司。祁连山为董事长,金秀香为总经理。33
邹炎被派到省对外交流促进会当秘书长,这是个相当于正处级的职务。作为年轻的秘书长,没几天就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会长产生了磨擦。副会长是本地人,手下有一帮得力干将,邹炎是广东人,算是大陆来的,在协会里孤立无援,只是凭着年轻气盛与副会长争夺权力。这位副会长根本看不起他,明里让他三分,却在暗地里派人盯他的梢儿。
邹炎把朱小红玩够了,就找辆车带她到三亚转了一圈儿,然后亲自送她上飞机,临走时还说永远不会忘记她,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到北京去找她。朱小红刚进候机大厅,邹炎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丢在脑后头,他跑到城府路,那里有个小小的兰兰酒吧。
在兰兰酒吧,邹炎认识了只有十八岁的陪酒少女。这年轻的女孩子叫周韵兰,是湖南人,年纪不大,却已久经风月。周韵兰个子不高,胸脯平平的,说话的声音沙哑,长得说不上有多好看,可她很会调情,所有接触过她的男子,都被她撩动得神魂颠倒。
邹炎第一次和她紧挨着坐在昏黑的包厢里,刚刚说一句话,就觉得这女孩子不一般。其他酒吧女郎总是要先客气一番,互相编个假名儿,问问什么地方人呀,家里有没有老婆呀等等,可这周韵兰却话语不多,稍微观察了一下,就把手伸到人家裤裆里。她看准了,凡是跑到酒吧里找小姐的,有几个是来聊天的?
邹炎被周韵兰俘虏了,那天,女孩子“叭嗒”一声把灯关了,像蛇一样缠到了邹炎的身上,邹炎也不客气,三两下把她的衣服扒开,浑身上下摸了一个够。后来,邹炎带她到礼宾大厦开房间,只一个晚上,邹炎就觉得离不了她。


后代 四(4)
社会上的诱惑实在太多了,女人就是其中最危险的一种,她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撕碎。为了一时的欲望满足,有人经不起一点诱惑,非常顺从地被捕捉、被利用,为了适应女人的需要,他们放弃了尊严,忘记了对社会应负的责任,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可以擅用权威强取豪夺。
邹炎就是为了欲望而堕落的一个,他无法摆脱那女孩儿的诱惑。他被一张无形网罩住,从那以后,他每周都要找那女孩儿几次,为此花掉了许多钱。工资肯定不够用,于是,他就走到邪路上去了。这时,正赶上股份公司发行上市高潮,许多人见那些买原始股的人发了大财,于是想办法、找门路去买,有的人托到邹炎的头上。邹炎凭着自己的特殊背景,以照顾各种关系的名义,多次找有关领导批条子,弄了不少股票,上市后抛售,挣了一大把钱。这些钱,他都给了周韵兰,为她买了首饰、衣服和房子,还送给她一个银行存折。
周韵兰也是一个讲义气的女孩子,她见邹炎对她实心实意,就从兰兰酒吧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一处秘密住宅里。那女孩子对他尽心尽力,百般体贴,每天把邹炎伺候得心满意足。
交流促进会的副会长是邹炎的死对头,他的社会关系网很广,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邹炎根本不是对手。没费许多周折,他就发现了邹炎和周韵兰的秘密。在掌握了邹炎的情报以后,副会长不派人抓奸,也不写匿名信告他,而是亲自跟他谈了一次话。
副会长敲敲秘书长办公室的门,邹炎在屋里喊了一声:“请进!”他还以为是外边的客人找他,可他定睛一看,发现走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死对头。副会长跷着二郎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抽着香烟。邹炎见副会长不说话,以为他是软弱的,就傲慢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件事情要向你汇报。”
副会长不抽烟了,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冷笑:“不敢当!听说你最近很忙啊!”“什么意思?”副会长单刀直入,连挖苦带讽刺,话的后头跟着话,邹炎满心不悦。副会长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烟雾缕缕,熏得邹炎直咳嗽。邹炎不耐烦了,正欲起身离开,没想到副会长的嘴里冒了一句话:“兰兰酒吧,你去过?”
听了这话,邹炎吓得又坐到椅子上。看来,这死对头要使出杀手锏了,他感到危险马上就要降临。这家伙真够歹毒,逼人竟然面对面,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一提到兰兰酒吧,邹炎不敢吭声了,知道人家一定掌握了更多的秘密,抵赖何益?副会长“呵呵”地笑,在别人的办公室里,他取过一张报纸,一行一行地看,没有马上走开的意思。
邹炎心慌意乱,想发作又没有底气,他仿佛看见副会长在用眼角余光瞅着自己,这目光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邹炎失踪了,他跑了。又过了几天,交流促进会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写着:党委:我暂时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这是因为有人迫害我。兹附上党费三十元。邹炎。
后来,有人在美国旧金山的一条偏僻街道上碰见过邹炎,他混得很狼狈。
邹炎逃跑是一大新闻,宋沂蒙也听说了。对于这个年轻人,他早有看法,他认为邹炎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出了事也没人同情。他这一走,使不少人避免了牵连,那位副会长也是聪明人,这样做,既赶走了仇敌,又不使事态扩大,不失一招高棋!
宋沂蒙和祁连山合作,成功地炒了一座楼花,过了一道手,竟然赚了百分之三十。宋沂蒙分得一大笔钱,大琼公司的自有资金达到五百万,为了工作方便,他买了一辆皇冠28。
宋沂蒙和祁连山的两个公司已经发展到了相当规模,他们保持着联系,还常常约着到三亚去度周末。
快过春节了,宋沂蒙愈发想念妻子,于是就想起一招。他先是托人给胡炜送去两箱鲜活的肉蟹,然后又给门诊部发了一份电报:夫病重,速来琼!
胡炜知道他是瞎编的,刚送来螃蟹,怎么又病重了呢?胡炜心领神会,她在下班以后,把两箱活螃蟹都送到门诊部主任平茹英的家里,趁着平主任高兴,胡炜掏出了电报单子,还故意装出一脸要哭的样子。第二天,胡炜请假看望丈夫的要求就得到了批准。
正月初一傍晚,宋沂蒙让大秋开着皇冠28带着他去接胡炜,祁连山亲自开着刚买的崭新的奔驰500也赶到了机场。
女同志出门儿就是麻烦,胡炜左手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子,肩上还挎了一个旅行包,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累得够戗。宋沂蒙见她狼狈的样子,就赶忙上去把那两大件儿接过来,然后帮胡炜脱去外边的长袖衣服,笑呵呵地说:“你这是搬家呢?”
金秀香见宋沂蒙这么心疼媳妇,心里着实羡慕,忙捅捅祁连山。祁连山明白她的意思,便向前迈了一步,主动抢过那个大个儿的行李箱。宋沂蒙笑嘻嘻地向胡炜做介绍:“这个是祁连山,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听说过吧?”
祁连山的大名,胡炜虽听说过,却是头一次见面,原来是这么一个白胖子!这家伙穿着一身名牌,一副得志便猖狂的样子,他不是鼓捣古董的吗,怎么跑到海南来了?胡炜也笑着,十分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大秋不等宋沂蒙说话就自我介绍起来:“嫂子,我是大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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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5)
大秋是谁?胡炜想不起来。在海南,居然还有人管她叫嫂子!是宋沂蒙没说过,还是自己忘记了?宋沂蒙见胡炜不冷不热的,怕无意中怠慢了大秋,就赶紧跟她说:“这是堂叔的小儿子,忘啦?”
胡炜模模糊糊,印象不那么深,别说宋氏族谱不清楚,连自己胡氏的族谱都一门儿不清,哪里还知道有个堂叔?出于礼貌,胡炜微笑着向大秋摆摆手,就算打了招呼。祁连山对这些军队干部子女的毛病,当然门儿清,忙拉着宋沂蒙笑哈哈地说:“胡炜第一次来,一起到老市区吃大排档吧?”
什么叫大排档?胡炜没听说过,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祁连山见胡炜同意了,便高声对宋沂蒙说:“走啊!在这儿干呆着干嘛?等吃完饭,两口子再亲热不迟!”这样开玩笑,胡炜并不喜欢,她不习惯与人开有关“夫妻生活”方面的玩笑。
宋沂蒙怕妻子不高兴,当着大家的面,在共患难的弟兄之间引起点不愉快,多不值得!于是,宋沂蒙拎起旅行包就朝外走,边走边喊:“祁连山,我在前头,你们跟着吧!”祁连山什么也没看出来,拉着大行李箱,乐不叽地跟着宋沂蒙。金秀香看出来了,心想宋沂蒙的妻子四十岁了,还是那么年轻,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美,可就是脾气有点怪,待人爱搭不理的。
胡炜坐在车上不东张西望,脸上平平静静,保持着贵妇人的风度。宋沂蒙以为她坐在自家的小轿车上,心情会特别激动,悄悄地去摸胡炜的手,可胡炜却一下子躲开了,他扑了一个空。宋沂蒙不甘心,又靠近她的耳边低低地说:“喜欢吗?”
胡炜把身子向旁边移了移,脸蛋儿也扭到一边,毫无表情地说:“就这么回事儿!”宋沂蒙以为妻子会很高兴,可妻子不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
来海南以前,门诊部的徐文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胡炜,海南是男人的天堂,什么意思,你想想就明白了。年轻小姑娘一个比一个风骚,你们家老头儿能扛得住吗?”胡炜相信自己的丈夫,可是,一个男子,让他长时间在外边放单飞,也难免不搞出些其他的花花事儿来。赚点钱够吃够喝就行了,何必在外头再那样折腾,不知道宋沂蒙为什么那么上瘾?
两部小汽车,一会儿工夫就来到老市区的新民路,每到晚上,这里的道路两边都支起了锅灶,摆起了餐桌和凳子,各路人都跑到这儿来就餐,拥挤不堪,二百瓦的白炽光大灯泡把人们的眼睛照得昏花。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瓦制火锅,淌着大汗,吃着各种各样的美食,一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
祁连山熟门熟路,在前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空位置,招呼大家坐下。
“吃什么?打边炉?”他拿着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问着胡炜,胡炜觉得海口虽不发达但十分兴旺,吃饭的人这么多,桌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占了满满的一条街。不觉也来了兴趣,她抹去鼻梁上的汗珠,望着宋沂蒙说:“你说!”
宋沂蒙想弄点新鲜的东西让妻子一饱口福,于是就对祁连山说:“弄条海蛇吃,怎么样?”说着,目光又扫向了金秀香。
“好!”祁连山和金秀香都表示赞同。宋沂蒙唤来服务小姐,在嘈杂的喧闹声中,大声说:“一条大海蛇,要大的!”
服务小姐面带温顺的笑容,连连答应,姗姗地走开。胡炜觉得这海南女孩子性格十分温和,眼窝陷得深深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皮肤嫩嫩的,要不是个子小点儿,准保是东方美女。
周围那些吃客堆儿里面,还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她们多数穿着黑色连衣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头顶上吹成大鸡冠子的形状,耳朵上还悬挂着五光十色的耳环,胡炜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瓦制的火锅端上来,服务小姐用打火机把火点着,“呼”的一下,火苗儿蹿起老高,差点把人的眉毛烧着。祁连山气得骂了起来:“怎么搞的嘛!把老板找来!”服务小姐紧张得嘴唇都紫了,哆哆嗦嗦地把液化石油气的开关拧了好几次,火苗儿才变小了。小姐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哀求:“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最好不要找老板了!”
宋沂蒙见那服务小姐才十六七岁,一副可怜弱小的样子,便对祁连山说:“行啦!不是没烧着吗?”
汤很快就烧开了,腾腾冒着热气,海蛇被切成好几段,由红变白,又由白变成鲜嫩金黄,锅里的枸杞子、党参等七八种药材随着热气在汤里翻滚。祁连山这人很馋,他闻着香味儿,马上变得兴奋起来,忙向胡炜说道:“这是深海里最危险的动物,它有剧毒,任何鱼虾,只要被它咬了,半秒钟内昏迷,一秒钟内毙命。可是,它的肉质鲜美,是欢迎贵客的佳肴,不信你尝尝!”
祁连山说的是实话,但胡炜听了,却觉得他有几分吓唬人的意思。胡炜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可这么大的一条蛇,她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她看着滚烫的汤水熬得稠稠的,海蛇炖得烂烂的,冒着阵阵香气,她也被这股香气诱惑了,于是拿起筷子先给宋沂蒙夹了一大块蛇肉,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块小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祁连山和金秀香两人见胡炜挺开心,互相对视了一下,愉快地笑了。
宋沂蒙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他有些紧张地用胳膊肘儿捅了捅胡炜,同时还给她拼命地使眼色:“那个人我认识,他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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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6)
胡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她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胡炜正在纳闷间,宋沂蒙神色不安地告诉她:“快瞧,那小个子就是中经联的司徒!”胡炜听说那男人就是中经联的司徒总经理,不禁也大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怎么也跑到海南来了?”
司徒总经理的出现,让胡炜和宋沂蒙都失去了品尝海味的兴趣,他俩不约而同地想:司徒总经理早就被抓起来了,在这里遇到岂不是个在案的大逃犯?
那个司徒也在津津有味地品尝海南打边炉的美味,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浓妆艳抹的黑裙女人。这女人不过二十几岁,与司徒挨得很近,好像胶粘在了一起,她不怎么吃东西,目光游离不定,仿佛在寻找什么新的猎物。
胡炜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害人的司徒,如果没有这个司徒,他们两口子怎么会搞得如此被动?一见这个司徒,胡炜就恨得咬牙切齿。想着这个害人虫,她一点儿也吃不下了,不由得把筷子放在一边儿。
司徒的目光朝这边凝视了一会儿,他也看见了宋沂蒙,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目光移开了,就像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那位黑裙女郎有说有笑。
宋沂蒙悄悄地对胡炜说:“看来没事了!”胡炜拉拉他的衣襟儿,柔声说道:“行啦沂蒙,咱不管他好吗?”这司徒八成是被释放了,连司徒都成了自由人,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进口汽车的官司已经结束了,真的没事啦!
顿时,宋沂蒙和胡炜的身上都感到了轻松,他们恢复了兴致,胃口也大开,一条八斤重的海蛇,不多会儿,就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堆碎骨头。
祁连山看着这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略略吃惊,觉得他们一阵兴冲冲、一会愁眉苦脸,一阵没胃口、又一阵有胃口的,好像犯了精神病。祁连山把一双竹筷子放下,不住地摇头,金秀香见夫妻两人吃得香,便宽慰地望着他们笑。
傍晚的海风徐徐吹进街道,这海风带着盐味,沉甸甸的。海口的晚上潮湿但不闷热,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吃大排档的客人越来越多,把新民路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宋沂蒙和胡炜两口子住在良友大酒店的豪华套间,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儿以后,就洗澡准备睡觉。胡炜觉得很疲惫,也不顾丈夫的百般引诱,独自盖了一条被单,不久就睡着了。
宋沂蒙很失望,心里空荡荡的。无奈之下,他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躺在大双人床的另一侧,静静地听着妻子细弱的鼾声,听着听着,觉得今晚的机会确实没了,于是,自己也踏踏实实睡着了。
半夜里,正当他们熟睡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宋沂蒙睡得稀里糊涂,只觉得是胡炜接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宋沂蒙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胡炜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电话机子挂上,愤怒地骂道:“妈的,什么东西!”
宋沂蒙原以为这良友大厦是内地省政府办的,不应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没想到这里边也是这么乱。胡炜知道这些,肯定不会让他再呆在海南岛。
胡炜狠狠地瞪了宋沂蒙一眼,没理他,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早上,两口子在酒店一层吃早餐,刚吃到一半儿,祁连山和金秀香就来找他们了。祁连山大大咧咧地坐下,不客气地自取了一个莲蓉包塞进嘴里吃着。金秀香生怕人家看不起丈夫,连连说:“看他那馋样儿,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祁连山把食物吞了下去,咧嘴笑着:“在海南这个地方,总感觉吃不饱,这生猛海鲜越吃越饿,他妈的,哪儿有咱北京的炸酱面好吃?”
祁连山说的是大实话,逗得大家会心地笑起来。祁连山又神秘兮兮地说:“吃完饭,我们带你们到一个特好玩的地方去,那是仙境,信不信?”宋沂蒙知道祁连山既贪嘴又贪玩,肯定知道不少有趣儿的好地方,于是迫不及待地问:“哪儿?”
祁连山两口子都含着笑不作答。半天,金秀香憋不住了,终于说:“去吧!到地方就知道了,保准你们喜欢!”祁连山又诡秘地补充了一句:“只有今天去,明天就没那个景儿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具有如此神秘的色彩?祁连山两口子的一番形容,说得宋沂蒙和胡炜的心里直痒痒。
汽车跑了好几个钟头,一路上走走停停,连玩带逛,等他们进入临高县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港湾里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渔船。
傍晚,不见落日在何方,可满天的云彩都是红的,一望无边的大海也被染红了,泛起一层层的细浪,像用绸缎扎成的一样,那是传说中仙女彩裙上的褶皱。渔船和渔船紧靠着,帆桅上挂着一串串蒙蒙的、像星星般的桅灯,渔家炊烟缕缕在高处散开,在港湾的空中形成飘渺的薄雾。茫茫大海和天空沉浸在一起,这个水边世界朦朦胧胧,像梦幻一样。
海湾边有一所乡办的招待所。这是个挺大的院落,茂密的热带植物。油绿油绿的,覆盖了整个院子。大大小小的池塘弯弯曲曲,一个接一个直接通到了海边,像少年用薄薄的石片打飘起的水花儿。一块连一块的怪石错落有致,一块古老的石碑竖立在院子中央。许多拳头般大的蝴蝶,形状各种各样,五彩斑斓,围着花丛,围着林间散步的人们,飞过来飞过去,尽情地展示着艳丽。大蜗牛慢吞吞地寻找栖息之处,在墙角下、池塘边,它们找到了大自然和命运安排给它们的配偶,开始繁衍生育。


后代 四(7)
在宽大的客房里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雪白的被罩,让人感到格外舒畅。崭新的皮沙发、二十英寸的彩电,国际国内直拨电话,此外,还有设备齐全的卫生间,这些条件不亚于三星级宾馆。
躺在床上,妻子还是不与他温存。宋沂蒙认为妻子确实疲劳了,只好照顾妻子睡觉。他把空调开到最大,自己用身体挡住凉风,让妻子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过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起来,把空调开至中档,这才慢慢躺下。
天渐渐黑了,海湾上空的圆月明亮,月光透过树丛向窗户里洒来,洒在妻子熟睡的脸庞上。妻子的脸似乎有些惨白,那淡淡的血色褪去了,眼角上的细小皱纹又多了几条。她的嘴唇也不如以前丰满,睡觉的时候一抖一抖的,流淌出万千心事。
宋沂蒙看着,心里无限凄楚。这些年,他经常自我忏悔,在“夫道”方面,他是不够格儿的,他与远在大洋彼岸的那段感情,至今没有了却,这几乎等同于对妻子的背叛和欺骗。他还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使一个原来应该很安逸的小家庭,变得屡遭磨难、岌岌可危,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这次妻子到海南来,她的举止,比起在北京家里的时候,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使他忐忑不安。
妻子完全拒绝了他的爱抚,一反常态。这种心态变化,是更年期的原因,还是由于妻子发觉了什么?
其实,宋沂蒙有些多虑了。胡炜经历了太多的分离,而这一次的长别,给她带来的是极大的痛苦。丈夫初到海南的时候,她为了他的困境,惴惴不安、沉郁寡欢,几个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孤独一人,常常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彻夜不眠,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哭得两眼肿胀。她度日如年,天天熬着、盼着,盼着有一天能和丈夫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现在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偏僻的海湾,在丈夫的身边,她刚刚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踏实,那么深沉。
波涛拍击着柔软的沙滩,徐徐传来声音,沉稳而均匀,晚风轻轻拍打着屋檐儿,一切都是那么和美,它抚慰着受伤的人。
第二天清晨,祁连山就把他们叫醒,几人匆匆吃了些东西,登上了一艘大型机帆船。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白云,蓝天碧海连在一起,有几只白色海鸥在水天之间飞翔。机帆船的马达“嘟嘟”地响,不知航行了多长时间。大约在八点钟左右,他们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岛。宋沂蒙兴奋起来,禁不住拉着胡炜的手喊起来:“看,那是浮岛!”
祁连山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对!这是南海惟一的浮岛,涨潮的时候被淹没在海里,退潮的时候完全显露出来,一会儿我们登上去,在岛子上就能看见海底风光。”
祁连山的话让宋沂蒙和胡炜的心一起“怦怦”跳动,原来他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他俩在新婚第一夜曾经做过一个共同的梦,那就是大海中的浮岛。没想到这回真的要迈上浮岛,真的要回到梦中了。
船在岛的近处停泊,船老大取出一件救生衣交给宋沂蒙,宋沂蒙没犹豫就给胡炜穿上。几个人从大船上爬下来,涉过没膝的海水,绕过高低不平、尖利的礁石,登上了神秘的浮岛。
岛的周围都是黑褐色的礁石,洞孔连着洞孔,水洼连着水洼,岛上有的边缘铺满了白面粉般的细沙。两个女人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沙子十分柔软,她们脱掉鞋子扔在一边,尽情地欢笑。金秀香咧着嘴,从水洼里拾起一只血红色的海参让胡炜看:“这是啥?”
胡炜好奇地瞧了一会儿,想拿又不敢拿,只是“咯咯”笑。金秀香见胡炜胆小,就想吓唬她一下,忽然间,她指指附近的一块礁石,笑着说:“看,那儿有只螃蟹!”
果然,在礁石下边有一只硕大的螃蟹,这只螃蟹和常见的不同,个头特别大,形状不太匀称,外壳上还长着一些浅颜色的斑块。胡炜悄悄地从后面靠近它,可是仍然被它发觉了,这螃蟹扭动着身子要逃跑,可被四处的礁石挡住,只好无可奈何,束手待缚。
“抓呀!抓着它的两边,没事儿!”金秀香在一旁鼓励她。胡炜看见螃蟹那两只毛茸茸的大夹子,真害怕夹着自己,她想就此罢手,可是担心人家瞧不起,于是就横下一条心把眼睛闭上,壮着胆子,伸手去抓住了那只被困的螃蟹。这小家伙一动不动,老老实实任人摆布。胡炜没想到自己居然成功,兴奋得脸都红了。
金秀香叫船老大过来,让他把螃蟹扔在竹篓里,然后,她又领着胡炜继续在礁石堆里寻找新的猎物。忽然祁连山“哎呀呀”叫了起来,原来他在浅水处发现了一条大鱼,还以为马上就会有重大收获,可是他的手刚刚接触鱼的身体,就被打了一下,手指头发麻,吓得他“劈里啪啦”连忙跑到沙滩上。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大秋从礁石洞的浅水里掏出两只龙虾,一公一母,大家看见了这两只肥大的龙虾,都高兴地欢呼了起来。只见那船老大戴上护目镜,“嗖”的一下跳下大海,像条鲨鱼一样潜入水中,须臾,他就浮了上来,把几只鲍鱼扔给大秋,说话间又潜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只有一刻钟工夫就弄了满满的一竹篓子鲍鱼。


后代 四(8)
太阳赤红赤红的,像团炽热的火球,把无穷的光能释放给海洋。小岛上的人们完全暴露在阳光辐射之下,几个北京人身上凡是裸露的部分都被烤得发红,经海水一泡,再晒干以后就起了一层皮。胡炜的皮肤最细嫩,所以被紫外线灼伤最重。她觉得浑身痒痒,很不舒服,于是索性把救生衣脱掉扔在沙滩上。
胡炜赤着脚在沙滩上来回走着,随便一拨拉,松软的沙子里就滚出来几只小贝蛤。她异常喜悦,就这样,她就用两只赤裸的脚拨拉出来不少的贝蛤。
她兴高采烈地把贝蛤堆成一堆儿,开始欣赏那上面的花纹。这些贝蛤表面的纹路,细细的,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可仔细一看,原来所有的贝蛤花纹都不相同,有的红黄两色相间、伴着闪亮的星星,像雨后乡村之夜;有的红晕微散、隐约掺杂着浅蓝色的线条,像积淀着历史的岩层;有的被海水冲刷成一层层的皱纹,放射状的绿波,一圈圈,一环环。
船老大腰间挎着个竹篓子,手里拿着根削尖了的竹竿儿潜入海水深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多久就捞到了不少东西,有梅花参、扇贝,还抓了一条又肥又大的马交鱼。船老大背着一大串战利品,踉踉跄跄回到船板上,他动作熟练地支起一口大锅,点着煤气炉子,然后认认真真地收拾那些海产品。
日头升到人们头顶上,几个人都回到船上。宋沂蒙和祁连山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他俩刚才脱去了短衣、长裤,跳到海水里游泳,尽情地享受大海的惬意。金秀香好不容易抓着几只瘦小的螃蟹,也算小有所获。只有胡炜的成绩最好,她用上衣包着贝蛤,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那只肥大的螃蟹,可谓收获颇丰。
在抛了锚的大船上,大家饶有兴致地围着大铁锅,蘸着船老大配制的佐料,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地道的海鲜。这才叫真正的海鲜!就地取材,立即烧熟,别有风趣。祁连山从锅里取出两只最肥最大的鲍鱼,分别放在胡炜和金秀香的碗里,抿着嘴笑道:“女士优先!”
胡炜却不领情,转瞬间,就把大鲍鱼放在了祁连山的碗里,算是对他殷勤的回敬。金秀香瞪了祁连山一眼,意思是说,谁叫你胡乱献殷勤,活该!祁连山倒也无所谓的样子,顺手把两把尖利的刀子递给胡炜和宋沂蒙。在浮岛上,刚刚出水的鲍鱼,很快就可以煮熟,清水炖海鲜,原汁原味。祁连山不客气,先拿起刀子,很轻松地把外壳剥开,然后把肥厚的鲍鱼肉切成一片片的,用刀叉着一片,沾着佐料放进口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嗯,好吃!”
大家学着祁连山的样子,开始吃鲍鱼。每人都是头一次品尝这么肥大的鲍鱼,在大海中央,在一个无名的浮岛上,大家如同来到天外崭新的世界,心情都是相当的好。所有的海鲜都是用海水炖的,在沸腾的水蒸气里取出来的海鲜纯而又纯,冒着奇异的清香。
船老大的佐料,是渔家上百年传下来的,酱油、香油、香菜末儿、葱末儿、蒜末儿、白胡椒,米酒,再加上柠檬汁,看似普通,里面掺上了一点岛上沉积的清水,就产生了特殊的功效。渔民一出海往往就是几十天,如果没有这种佐料,天天吃海鲜,恐怕也要倒胃口,所以,这百年的佐料,是渔民们生存的法宝之一。船老大把贝蛤汤煮好了,他们闻到汤的清香,个个垂涎欲滴,大秋给胡炜盛上了第一碗汤,因为这是她的胜利成果。
这贝蛤来自海的深处,饱含大海的精华。它曾经隐匿于海底的万花丛中,吸吮了所有生灵的乳汁,经过千万年的演变,成为海洋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每人喝了不少还没够,都觉得这贝蛤汤简直就是琼浆玉液。汤里虽然有少许沙粒,然而就是这种反朴归真的享受,让他们有了一种饱饮海洋的感受。
船快开了,胡炜忽然跳下船去。她从水面上拣起一只小海星,小海星有巴掌般大,身体柔软,长着美丽的花朵图案,还有着许多浅色的红道道、蓝道道。胡炜轻轻抚摸这只海星,想寻找它的眼睛,可海星却痉挛着,把全身的毛孔都关上了,找不到眼睛。花纹儿没了,红道道、蓝道道也没有了,只剩下松软的身体。胡炜把小海星放在一只塑料桶里,还倒上了一半儿的海水,准备把它带回家养起来。
潮水渐渐涨起,机帆船徐徐驶开,他们望着远处,海水浸上那些嶙嶙的礁石,小岛慢慢地被海水淹没。大海一片平静,碧水微澜,一望无垠。他们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告别了这刚刚熟悉了的,但仍十分神秘的浮岛。船上扬起了帆,海风把帆吹得鼓鼓的。船老大没有使用发动机,让船静静地在大海上航行。船走远了,那飘浮在海洋上的小岛在那里?他们寻找着、回忆着,可是它消逝了,刚才还在上面玩耍,瞬间却无影无踪,一切仿佛犹在梦中。
可爱的小岛,不知何时才能再一次踏上它。34
祁连山让金秀香独自开着奔驰车,自己却跑到了大秋开的车上,想和宋沂蒙两口子聊聊天。可车子没开出多久,他就躺在椅子上“呼呼”睡着了。大秋把收音机关了,宋沂蒙和胡炜也不敢大声说话。
在返回海口的路上,有座绿树环抱着的山岗。山下停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车辆,许多人沿着崎岖的小路朝着山上爬。大秋减速,把车子停在路边,朝后边车厢里的人说:“要不要看看?”这时,祁连山醒了,见车停了,忙喊:“怎么啦?怎么啦?”


后代 四(9)
大秋边抓住方向盘边歪着脑袋说:“这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今天正是农历正月初三,当地风俗,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纪念这位女神,以祈求保佑平安,看!这些人都是去烧香拜平安娘娘的。”
胡炜听说山上有座平安娘娘庙,执意要去看看,众人只好依她。
大秋在前头引路,宋沂蒙、胡炜、祁连山和金秀香一行,沿着黑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缓缓地往山上走。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灌木,开败了的花瓣遍地都是,香气袭人,把人们弄得眼花缭乱。
山并不太高,庙也不太大,庙里供奉着的平安娘娘,慈眉善目,肌肤丰腴,庙里烟雾缭绕、香火兴旺、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有一位小童,举着一个竹制的签筒,让上香的人们求签儿。胡炜第一个走上前去,交给那小童十元人民币,取过签筒,然后跪在黄缎子圆垫子上面,默默地祈祷。她摇摇竹筒,让竹签子均匀摆动,不多会儿,一根竹签儿掉在了地上。
胡炜拣起那根竹签儿,见是枚中下签儿,她不吭声,默默地把竹签儿交给那小童。小童也没说什么,只是按照竹签儿的顺序,从一叠黄纸中间抽出了一张交给胡炜,胡炜平静地一看,上面写着:
风发意气闯天涯,
春风不度鬼门关。
六畜死过家坟改,
淫雨潇潇生活难。
英雄另有出头日,
蓄芳处处待来年。
胡炜心里一阵怅惘,顺手把那张黄色的纸交给宋沂蒙,表面上仍然很平静地说:“留着,你自己留着吧!”说罢,胡炜就向外边走。金秀香原本也想磕头、求签,但是被祁连山拦住。他想求那个干嘛?要是弄个下签,该多么扫兴!
宋沂蒙知道妻子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的后面走。胡炜转念一想,觉得那签语并非十分重要,一张黄纸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在他们离开娘娘庙下山的时候,半路上遇见了一行人。有好几个身穿名牌T恤衫的男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考究、气质不凡的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了上来,与宋沂蒙他们擦身而过,其他烧香的游人纷纷给他们让开路。宋沂蒙无意中向那中年女人身上扫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这女人的轮廓为什么这么熟悉?难道是她?多少年过去了,人的外表可以发生很大变化,可她的痕迹却永远抹不去。
大秋把汽车重新发动,祁连山站在车旁边,指着路边停着的一长串豪华轿车让宋沂蒙看,其中有一辆顶级的加长卡迪拉克,这是全海南惟一的一辆。祁连山充满羡慕地对宋沂蒙说:
“你知道那是谁?洪总,孟氏集团的掌门人洪玲雅!”顿时,宋沂蒙的脑子一片空白,原来,那中年女人就是洪玲雅,被自己损失了三百多万的孟氏集团总经理。这时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那个曾经在他心里回荡了很多年的名字……
这位洪总竟然是他感情生活中难忘的女人,一个冤孽般的邂逅发生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更大的奇迹!这不能说不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宋沂蒙的灵魂出窍了,他的精神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垮了。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昏昏沉沉地跟在祁连山后面上了车。
大秋把车开得很稳,祁连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地说笑,他激动了一阵子,然后不侃了,过了一会儿就打着小呼噜睡着了。起初,胡炜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祁连山神侃,后来,她见祁连山睡觉了,便侧着脸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她还在想着那张签语,那魔咒般的语言使她恍惚,她在为她和宋沂蒙的以后担心。
宋沂蒙斜靠着车厢,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实际上是在回忆着一个早就过去了的故事。
1974年冬天,宋沂蒙在汽车一零七团当军需助理员,那时,有一个连队在石嘴山市大乌口区执行任务,团里派他去看看战士们的生活怎么样,实际上就是让他到基层锻炼一下。
大乌口在腾格里和毛乌素两个沙漠中间,是一片戈壁滩,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连队驻在一座喇嘛庙里,这庙很大,曾经是当地最古老、最有影响的庙宇,当地人民叫它乌达庙。自元代以来,乌达庙香火非常旺盛,每个月初三,周围数百里的牧民都会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行一步九叩大礼,那时节,庙的周围黑压压都是人群,烟火升起,足有十丈之高。庙里供奉着蒙古族一个部落的祖先,平日里那高大耸入云霄的大佛被巨大的幕布遮掩着,谁也没有瞻仰过,甚至有的喇嘛在庙里修行一辈子都不得而知。
这里的人们疯狂地信仰神秘,到清代中期,乌达庙成为蒙古、新疆、西藏、内地以及中亚、东亚最著名的藏传佛教圣地,每年的正月初三,总有好几万人来到乌达朝觐,乌达庙盛况空前。
“文革”中,造反派把乌达庙洗劫一空,许多重要文物丢失了,古建筑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庙里的喇嘛也都跑了,只剩下一位年迈的看门人。一座大庙,空荡荡地在戈壁滩上耸立着。后来有好几支部队曾经在这里驻扎过,有了部队,也就没有坏人敢来破坏,实际上也起到了对古代大庙的保护作用。
宋沂蒙在连队锻炼,每天天不亮就随着战士们一起,开着大解放车,出去拉建筑材料,一去就是两三天才回来。连队为了照顾他,特地分给他一间朝阳的房子住,房子又高又大,外面还有宽宽的廊子,说是朝阳,其实也见不到多少阳光,特别是到了下午以后,房子里潮湿阴暗,寒气难挨。


后代 四(10)
春节,战士们放假休息,有的在树杈上支起个篮球筐,分成两拨儿进行对抗赛,有的在院子里洗衣服,有的在围着老喇嘛学习下象棋。这位老喇嘛七八十岁了,是个老寒腿,不论三九寒天还是酷暑夏季,他都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三五年都不换洗。棉裤的外面,就像涂上了几道大漆,油光贼亮。老人棋艺精妙,同时迎战六七个战士根本不在话下。有些乐于此道的年轻战士,一有空就围着他,非要与他决一死战。
连队来了一位理发员,说是由大乌口区妇联派来的,专门为战士们理发服务的。这时,宋沂蒙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副指导员隔着窗户喊:“宋助理!赶快来理发啦!”宋沂蒙的头发长得遮住了耳朵,听说能理发,就把书一扔,跑出门外。
战士们理过头发都走了,年轻的女理发员在连部等他。宋沂蒙是个见了女同志脸就红的人,一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回头就走。那女理发员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宋沂蒙被她摁在椅子上,只好乖乖地坐着。女理发员看了看他乱蓬蓬的头发,也不说话,取过一个暖水瓶,“咕嘟嘟”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然后又加了一些凉水,用手试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为他洗头。
宋沂蒙当兵以前是北京的一个普通中学生,在家的时候,每每头发长得不能再长了,就随便找个小理发店,花上一毛五分钱推头,推完了也不洗,就跑掉了。等他来到部队,这理发的事就更简单,战友之间互相帮帮忙也就解决问题了。这还是他一生中头一次让女同志为他洗头。
女理发员把肥皂一遍遍地抹在宋沂蒙的头发上,然后慢慢地往他的头上潦水。女理发员的手指很细,皮肤又滑又软,温乎乎的,在头发上摸来摸去,宋沂蒙不好意思,脸上不知不觉红了。女理发员仿佛看出了他的窘态,不但不松手,反而使劲儿把他的脑袋按在洗脸盆里,一双柔软的手,一下下地抓他的头皮,他的头上一阵阵发痒,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轻松和舒适。
洗完了头发,女理发师用一把推子,仔仔细细地剪去他的长头发,屋子里只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剪完头发,女理发员又给他冲洗了一遍,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好啦!”
年轻的宋沂蒙连说一声谢谢都来不及,便低着头跑了出去。他听见连部里传来那女理发员爽朗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响亮,像小铜钟儿一样,悠悠忽忽的,震动了他的耳膜,震动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间,仔细回想,那女理发员长得是什么模样?多大年岁?可惜没看清楚,只是那美妙的声音使他难以忘怀,那余音不绝,时不时敲打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顶洞人,让女理发员理一回头发就闹得心神不宁,真让人瞧不起!茫茫戈壁滩和沙漠中,孤零零的乌达庙,全都是秃小子,没有一个异性,突然间来了一位女理发员,就像给这里带来了明媚的春天一样,让人们心底里躁动。尤其是宋沂蒙,具有诗人气质的他,对异性的闯入特别敏感,他用男人少有的羞涩欢迎了这女客人,那女客人也牢牢地记住了他。
乌达附近有一处沙漠边缘地带,就是传说中的黄羊滩。
第二天,连队还是休息,宋沂蒙没事儿干,就和副指导员打了声招呼,独自背了一杆半自动步枪去沙漠里打黄羊。沙漠里有黄羊,是因为那里有一块神奇的绿洲,宋沂蒙早就想去看看。
他走进了沙漠,松软的黄沙里还储存着昔日下过的雪,冷风吹过来,沙子打在脸上很痛。天上没有云,太阳红彤彤的,可气温仍然很低,望去还有一丛丛红柳,在阳光照射下,金光伴着银光别有景致。
他在沙漠里艰难地行进,穿着大头鞋、皮大衣,还背着一杆步枪,负重不轻。他走了很长时间,当他翻过一座沙丘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沙丘的下面,竟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干枯的芦苇一排一排,一行一行,密密的,一直延伸到了湖的里面。
湖水不结冰,清澈透明,湖底有彩色砂石和几条悠闲自在游动的鱼儿。苇丛中,几只丹顶鹤独脚站在水里,有的在整妆梳理羽毛,有的在用尖尖的嘴巴去捕捉食物,水鸟不时在湖面掠过,然后直冲向蓝色的天空。湖畔布满了枯败的野菊花,密密的、厚厚的野菊花,从水里一直漫生到了沙丘上。
他悄悄地坐在沙丘上观看眼前的一切。这里难道就是沙漠中的绿洲?
这时,丹顶鹤“呼啦啦”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飞走了,湖水荡漾起一层层水花。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缓缓划了过来,划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这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绿底的棉袄,头上裹着一块方格巾,身材窈窕美妙,站在小船的中央,双臂舒展,慢慢摆动,就像是从银河中走来的仙女。
宋沂蒙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女子发现了他,把船划了过来。宋沂蒙惊慌地站起,那女子笑了,动人的笑声回响在湖面上,整个绿洲都笑了,把飞走了的丹顶鹤又吸引了回来,有一只还大胆地落到了船板上。
这笑声很熟悉,宋沂蒙猛然想起,这女子不就是那年轻的女理发员吗?正在想着,小船轻轻地靠在岸边,那女子轻盈地纵身一跳,就落在沙滩上。她弯着腰,把卷着的棉裤裤角儿放下,欲把小船拉到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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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11)
突然,一只灰黄色的动物向女子扑过去,等到那女子发现,已经来不及躲闪了。站在沙丘上的宋沂蒙意识到这不是黄羊,而是一只饿疯了的沙漠黄狼。这种黄狼是蒙古草原上的变种,十分贪婪残忍。在荒凉的沙漠戈壁里,这狼东窜西窜,往往十天八天没有食物吃,一旦发现猎物,就会不顾一切撕咬,直到把对方撕碎。宋沂蒙见势不妙,立即把步枪上了膛,飞快地冲下沙丘。
黄狼和那女子扭在一起,宋沂蒙跑了过来,想开枪,但又害怕伤着女子,这时他顾不上许多,便冲了上去,使劲去掰那狼的爪子。
那只狼见又来了一个人,便舍弃了女子转身向他扑来。
那只狼高大沉重,把宋沂蒙压倒在地,狼的大嘴血红,喷放着热气,瞬间就能把他咬死。搏斗中,步枪被甩在一边,宋沂蒙穿得比较多,行动不方便,渐渐体力不支,他的脑子全是血腥的肉,仿佛自己已经被狼撕碎。正在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脚掌正好顶住狼的下面,于是他用尽全力,趁势一蹬,狼被蹬出老远,那狼两眼冒着红光又向他重新扑了过来。瞬间,宋沂蒙来不及反抗,只好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砰”的一声,枪响了,那只凶狠的狼应声倒下,狼的头被子弹打烂,鲜血溅了宋沂蒙一脸。原来是那女子开的枪,是她在危机时刻从地上拿起了步枪,趁着那只狼被宋沂蒙踢开的时候,扣动了板机,救了宋沂蒙也救了她自己。
黄狼被打死,还压在宋沂蒙的身上,他一边用力把死狼掀开,一边喘着粗气。
那女子的衣服被狼撕烂了好几块,手上脸上也有不少条血道子,虽然那只凶狠的狼已经被打死了,她还是惊魂未定,把步枪扔在一边,坐在沙滩上不住地哆嗦。
宋沂蒙抹抹脸上的污血,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女理发员没等他开口说话,突然站起来,伏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地哭。
宋沂蒙不知所措,只好一动不动,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哭。过一会儿,她不哭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红手绢儿,跑到湖边,沾着湖水去擦拭手上的血迹,擦完了手还想去擦洗脸上的伤痕。
宋沂蒙一下子就把红手绢儿夺了下来,厉声说:“这多不卫生,小心感染!”女理发员撅着嘴,一下子又把红手绢儿夺了回去,任性地说:“就用这湖水,你不知道,这湖里的水很干净,还能消毒呢!”
这沙漠中的湖水很清,很纯,它像一面镜子能把人的心里照透。宋沂蒙和女理发员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动。女理发员发现了水中的影子,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皮帽子的年轻威武的军人和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子坐在一起,周围都是高高的芦苇丛,芦苇丛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远处有鸟在飞,那只小船安安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女理发员把那手巾在湖水里洗了洗,湖水泛起粼粼涟漪,把不远处的两只水鸟惊飞了。女理发员拿手巾替宋沂蒙擦去脸上肮脏的血迹,一下接着一下,擦得很仔细。
她湿乎乎的热气扑在宋沂蒙的脸上,她的手软软的、冰凉冰凉的,时而接触到宋沂蒙的皮肤。
宋沂蒙下意识地凝视着这位勇敢而温柔的女子,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她也就二十岁左右,有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眸子黑黑的,明亮、深邃,她的皮肤白嫩,脸庞略微有些方正,脸蛋儿鼓鼓的,一边一大片晕红,不少西北姑娘都有这美妙的红脸蛋儿。女理发员的红脸蛋儿和大多数西北姑娘的不同,雪白的皮肤衬着她,一双如星星般的大眼睛衬着她,宋沂蒙不禁想起家乡的蜜桃,它熟透了、渗出了水珠,令人垂涎。
女理发员见宋沂蒙着迷地看着自己,反而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绽开了丰满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细巧的牙齿,这一笑,让宋沂蒙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甜蜜。
远处,沙丘上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儿,这几个人渐渐走近,原来是副指导员带着战士赶来。他们听到了枪声,以为宋沂蒙打着了黄羊,于是前来帮忙。宋沂蒙把目光从女理发员的脸上挪开,匆忙站起来,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好像有些话要说,见宋沂蒙的战友来了,知道时间不多了,大眼睛里露出了遗憾。她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对宋沂蒙说:“宋沂蒙,下星期天,我去看你,行吗?”
宋沂蒙很奇怪她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女理发员得意地笑了,笑得阳光般灿烂。她又悄悄地对宋沂蒙说:“不然,你就去大乌口找我,我住在新华街一号,容易找!”
两人正说着,副指导员带着战士来到他们身边。副指导员是甘肃会宁人,肥肥胖胖的,两条腿又粗又短,走起路来裤裆都会磨破。他没啥病,脸色却蜡黄蜡黄的,整天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很成熟。他见宋沂蒙和女理发员两人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沙滩上还躺着一只死狼,知道发生了一场意外,没打着黄羊倒打着了一只黄狼。
副指导员惊讶着,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关切地说:“怎么样?有啥情况?”
几个战士围着宋沂蒙和女理发员,朝他俩的身上看,宋沂蒙难堪地说:“没事,没事!”
副指导员见两人没有大问题,就放下心来,就叫两个战士过来,准备把死狼处理掉,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想起为什么女理发员也在这儿,而且也受了伤,就眯缝着小眼睛,一会儿看看宋沂蒙,一会儿看看女理发员,似乎有着极大的困惑。宋沂蒙担心这个牧民出身的干部胡说些什么,就从沙滩上拣起自己那只步枪,挎在肩膀上,随意说了句:“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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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12)
女理发员和部队有过来往,知道部队的规矩,担心这次危险的邂逅会给宋沂蒙带来麻烦,就跑到副指导员面前急切地说:“副指导员,你们一定要表扬他,是他救了我!”副指导员狡黠地笑着问她:“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这荒无人烟的!”女理发员理直气壮地说:“我妈病了,弄条鱼给她补养补养,不行啊?”
副指导员半信不信地晃晃膀子,也不多说什么,让战士们把狼的尸体掩埋在沙丘里,然后带着大家,踏上了沙丘往回走。宋沂蒙跟着战士们勉强地走了几步,他怀着心事,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故意落在后面。
他走得很慢,几次忍耐不住,想转身跑下山丘再和女理发员说上几句话。他迟疑不决地走着,可就是不敢回头。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儿动情的声音,这声音在戈壁上空颤抖,这声音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我叫红手绢儿!不要忘记我……”
宋沂蒙控制不住自己,回头朝湖边望去。那女理发员为他这个举动感到震惊、兴奋,她停下了船,边不停揉搓着花棉袄的衣服角,边向沙丘上张望,她又一次喊了起来:“我叫红手绢儿!红手绢儿……”
宋沂蒙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那悠悠远去的小船,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了心头。在茫茫的荒凉的沙滩戈壁之中,有一处绿洲,在冬季,芦苇丛枯黄,白杨树光秃秃,湖光黯淡,小船泛起的水纹层层泛开,令人无限愁怅。假若在春夏,这里将全然不同,这里将会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树林和苇丛包围着碧波,这湖泊就变成了沙漠戈壁中的珍珠。红手绢儿和她划着的小船,就是珍珠里最为宝贵的内核,她辉映着湖水,辉映着沙漠,辉映他孤寂而热烈的心……
宋沂蒙回到乌达庙,接连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机智勇敢、美丽动人的红手绢儿。他把她与陆菲菲相比,不用说,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姑娘。陆菲菲是宋沂蒙生命中第一位恋人,两人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陆菲菲是大观园里的公主,她有着出众的品貌,她高傲、柔弱、细腻,她是江南深山里飘逸的兰花。而红手绢儿同样是美丽的,她的美既非城市少女那般尊贵,亦非乡村少女那般含蓄,她划船时的那种婀娜姿态,她用手巾擦拭自己脸颊时的妩媚,她与恶狼拼搏时的顽强,给宋沂蒙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她就是戈壁滩上,有着极强生命力的红柳。
她的感情像那大漠中的湖水一样清澈、纯洁,她能大胆地追求,大胆地表露,还有她那句令人缠绵醉倒的话语,你别忘记我……
自从与陆菲菲分手以后,宋沂蒙就决心把感情的闸门关闭起来,不再去选择爱情,他那颗破碎的心,一时难以弥合。可是,自从那天见了红手绢儿第一眼,与她共同经历了湖畔惊险,听到了红手绢儿发自内心的表露,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爱的闸门又重新开启了,爱情的波涛就要奔腾而出。
副指导员不愧是个有经验的政治工作者,他从宋沂蒙神魂颠倒的表情上,早就把他的心思看穿。按说,宋沂蒙已经是个二十三级的排职干部,搞对象并不违犯规定,可这件事情发生在乌达庙,当地老百姓会怎么样看?连队战士又会怎样看?何况,宋沂蒙是来基层锻炼的,又不是来搞对象的!如果有群众反映说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那会对宋沂蒙十分不利。这种事要是开了头儿,对战士会是怎样的影响?副指导员是个很自信的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经过认真思考,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于是,他决心为宋沂蒙负责,阻拦他和红手绢儿两人关系的发展。
由于副指导员的阻碍和自己的迟疑,宋沂蒙没有能够到大乌口新华街一号去找红手绢儿。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有天早上,红手绢儿自己找上门来。
她还穿着那件碎花绿底儿的棉袄,棉袄上打了几块补丁,一条湖绿色的毛线围巾,围在脖子上。她丝毫没有刻意打扮,脸上红扑扑的就像抹了一层胭脂。她的到来,让顽皮的战士们躁动起来,好几个人围着她问这问那,有个河南籍战士还冒充她的老乡,跟她套近乎。这些调皮的战士们被副指导员轰跑,宋沂蒙才得以有机会跟她站到一起。
宋沂蒙想说,你好吗?我想你!可话到了嘴边又吞咽了回去。两个人站在月亮门儿里,好久都没说话。
大庙分成三个部分,前头是一个宽阔的院落,中间是供奉佛龛的楼阁,后面是喇嘛们的住处,每一部分之间都有一座月亮门儿。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就在月亮门里站着,面对面,两人刚要说话,副指导员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宋助理,该天天读了!”
天天读,雷打不动,这是多么神圣的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耽误。宋沂蒙看着红手绢儿慌乱的目光,不无眷恋地离开,红手绢儿叫住他:“小宋,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副指导员半步不离地跟着宋沂蒙,手里还拿着红皮皮的毛主席语录摇晃。宋沂蒙真想和红手绢儿聊聊心里话,可是,他不能,有副指导员盯着。回到了连部。连部响起了阅读毛主席语录的朗朗声音,不知不觉,宋沂蒙被副指导员“保护”了起来。
红手绢儿执著地在月亮门里等待着,直到天天读的时间结束。战士们把大解放汽车的发动机摇着了,轰隆隆响着,此起彼伏,一阵一阵地震动着她的心。


后代 四(13)
宋沂蒙和战士们出发了,红手绢儿依然在月亮门里站着,她发怔似地看着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五十多台汽车排成了长龙。宋沂蒙在哪一辆车里?红手绢儿猜测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
后来,红手绢儿又去找过他,但是他返回了军区。他也给红手绢儿写过一封信,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接到回信。再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位坚持原则、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副指导员,那位副指导员十分内疚地告诉他:红手绢儿是个好姑娘,她去乌达庙找过你好几次。
宋沂蒙无限感伤,但又无可奈何,他明白他又错过了一次爱情的机会。多年来他都忘不了沙漠中的湖泊、苇丛、丹顶鹤和各种各样的水鸟,忘不了那划着小船在湖中荡漾的女孩儿的身姿,他时常惦记着戈壁滩上美丽、多情的红手绢儿。她在哪儿?那明亮、深邃的眼睛,晕红的脸颊、湖绿的围巾,清如湖水的心灵……
而今天,他又碰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仿佛没有发现他,径自登上山去。她胖了,她穿着高档的鳄鱼皮鞋,步履沉稳有力。她的脸颊失去了昔日的红润,皮肤像奶酪一样白皙。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珍珠,显得身份高贵,气质优雅。
宋沂蒙看见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熟悉,这虽说是一位中年人的眼睛,岁月和磨难使她增添了不少坚毅和执著,但在宋沂蒙看来,这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能够照见所有的人,这双眼睛里流动着碧绿的湖水,清澈、洁净。
这双眼睛让她风彩依旧。仅仅一眼,宋沂蒙感受到了许许多多,沙漠中的绿洲是爱情的港湾,是缘分萌生之地,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不要忘记我”,一句令人陶醉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深深烙着,如今说这话的人突然降临了,可惜不能相认。岁月的变迁,使他们之间产生了巨大差异,这差异似一堵高墙,把两个曾经相恋的人隔开,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35
汽车开回海口市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路灯、霓虹灯都亮了,整个城市被五光十色的灯光辉映着。祁连山在车上睡够了,不困了,他指着街道两旁的广告牌子,兴奋地对胡炜说:“那些都是洪玲雅公司的,这海口房地产的三分之一都让她给包了,听说她刚来海南的时候,才有五百万人民币,现在她的资产都够十个亿啦!大老板!”接着,他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洪玲雅的故事。
原来,洪玲雅就是红手绢儿。“文革”期间,她曾在戈壁滩上救过一个国民党军官。这人叫孟毓友,解放前曾做过国民党宪兵,解放后被判了徒刑,在宁夏服刑。刑满释放后,就留在石嘴山工作。“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把他作为重点,每日每夜的批斗,逼他交待罪行。孟毓友原来就有哮喘病,哪里受得了这种折腾,眼看就快不行了。红手绢儿实在看不下去,就趁人不备,把孟毓友藏到一个湖心岛上。
宋沂蒙在沙湖上看见她摇着小船的时候,她正是要到湖心岛给孟毓友送食品,去尽一个善良人的责任,没想到在那儿遇上了宋沂蒙……
其实,红手绢儿对孟毓友的关心仅仅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善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如果那时宋沂蒙接受了她的爱情,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任凭宋沂蒙安排,那么两人的后来的命运也会完全不同。
后来,红手绢儿有幸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在宁夏大学读了几年之后,回到了石嘴山市。这时的孟毓友已经在养殖场做了业务员。为了报答红手绢儿的恩情,他和红手绢儿结了婚,过起了平稳的生活。
改革开放之后,离家三十多年的孟毓友带红手绢儿和两个孩子回广东探亲,这一去就不再回来。
孟毓友开始做鱿鱼干儿生意,没想到越做越大,迅速发家致富。他做了两年鱿鱼干儿又开始做鲜货收购,把沿海的新鲜鱼虾销往内地数省,大赚几笔。后来他又涉足电子、房地产、金融证券等行业,渐渐发展为资金雄厚的孟氏集团。
红手绢儿改名洪玲雅,协助孟毓友经营,从1988年起到海南创业,自立门户、艰苦奋斗,闯下一片江山,成为地产界影响很大的风云人物。
祁连山好像在背诵着洪玲雅的传记,把这段充满传奇意味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胡炜对这位洪总的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半信不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编的吧?”祁连山听胡炜说他是编的,便拍打着胸脯表白:“咱没有这本事!杂志上有过专访报道的,她自己说的还有假?”
胡炜听说是杂志上登载的,就相信了。作为女人,她同情洪玲雅的遭遇,佩服洪玲雅的创业精神。她发自内心地说:“一个女人,这辈子真不容易,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会把事业搞得更大!”
宋沂蒙没有看过那篇报道,听了祁连山讲述洪玲雅的生平,他心里“扑扑”直跳,原来,红手绢儿是这样的一种经历!在这经历的某一部分,与自己确实有着密切的关系。
宋沂蒙的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作为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她嫁给了孟毓友,成为显赫的大老板,家庭生活是否幸福美满,这不得而知,可她的生活中早已有了沙漠之湖的烙印,她不会忘记过去……
“宋沂蒙,想什么呢?”胡炜见宋沂蒙发怔,不觉微微蹙了蹙眉头,心想他就是那个老毛病,老走神儿,这会儿又不知跑到哪个星座上去了,于是,就用手指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后代 四(14)
宋沂蒙曾经跟她说过,腾格里沙漠中有一个美丽的绿洲,就像大海上有一个美丽的浮岛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每颗沙粒都是珍珠般宝贵。可她万万想不到,丈夫的生活经历中,有一个小小的段落与那美丽的绿洲联系在一起,而传奇般的洪玲雅总经理,竟然和丈夫之间有着一种难解难释的情怀。
胡炜提着那只放着海星的水桶,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那桶的份量很轻。于是,她把桶盖儿打开一看,原来,那桶里什么也没有,海水干了,那身上长着花纹和彩道道的小海星,变得无影无踪。胡炜十分奇怪,一路上,她没看见有谁打开过汽车的后备箱,也不会有人取走海星,难道小海星会飞,从狭窄的缝隙里跑掉,又飞回了神秘的浮岛?
小海星没了,胡炜很失望。她原来准备把海星带回北京去,放在父亲留下来的青花瓷缸里。可现在小海星没了,她只好守着那只塑料桶,闷闷不乐,悄声无语。
前面的道路上突然混乱起来,车辆纷纷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两人看见旁边有辆出租车,司机伏在方向盘上,脑袋都被打烂了,污血流淌了满满的一身。远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男的手里还提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猎枪。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排成几行,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手持微型冲锋枪,凝视着他们。
那男的五官端正,身材魁梧,衣着整齐,表面上看去,真不像是杀人惯匪。那女的扎着马尾辫长发,皮肤白净、眉目清秀,个子不高,穿了件浅红色的短袖衬衫,显得娇小玲珑。这不是朱小红?
宋沂蒙的头皮都炸开了。
这朱小红不是被邹炎送回北京了吗?难道她根本没走?一个可怜的,被人伤害又走上绝境的女孩子,她几乎被海水淹没了,她还是勉强地站着,与那个拿着猎枪对抗警察的男青年一起站着。
接着,又来了一队武警,战士们迅速散开,边喊话边朝天开枪。爆豆般的枪声,炸裂了海滨的寂静,街道上的所有车辆都停在不同的位置上,车里面的乘客都缩着脖子屏住了呼吸,躲在窗子下面。路上的行人也都跑光了,周围数百米不见人影。武警和公安人员开始涉水,向那一男一女包抄过去,只见那男的抬起猎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叭”的一声,把天空划开一条缝儿。看来,一场枪战是不可避免了。
胡炜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宋沂蒙却睁大眼睛,不安地向海的远处看着,他想,朱小红完了,龙桂华也完了,他万分后悔没有把朱小红的事情告诉龙桂华,那样,至少她们母女还可以见上一面。
可是,除了刚才响的那一枪之外,半天再也没有动静。
当胡炜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那男的把猎枪扔在海水里,和那女的一起高高举起了双手,向警察投降了。一辆救护车把被打死的出租车司机送走,车辆也被拖走,交通又恢复了正常,滨海大道依旧嘈杂、纷乱。
胡炜历经了一场惊险战斗,有了一种新鲜感,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回到了宾馆,她忘记了由于大秋的事而带来的不愉快。
当天晚上,新闻里就播放了他们所目睹的枪击事件,其中有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镜头,还有那对男女被审问的场景。那女的看上去很文静,默默地被手铐铐在木椅子上,嘴角上流露着淡淡的苦笑。
电视台主持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北京人,他们不满父母亲对他们婚姻的反对,双双来海南寻找出路。不久,两人的钱用光了,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只好到黑市弄了一支猎枪,用它来抢劫出租车司机。原本,他们并没有想杀死那出租车司机,因为他只有十元二角钱,可那司机却不住地喊叫,于是,那男的在情急之下就开枪杀了他,猎枪弹打中了他的头部,一枪毙命。
看完电视新闻,胡炜连连说:“判死刑活该!判死刑活该!”在她的脑子里,还浮现着那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样子,她想到司机一家人失去亲人的惨状,不禁对这两个杀人凶手恨之入骨。
宋沂蒙随声附和着,他的心里却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女孩子明明是朱小红,可怎么又成了由于婚姻问题逃到海南寻找出路的青年?也许,朱小红又有了一段新的爱情遭遇?他宁愿那女孩子不是朱小红,而是另外一个不幸的北京女孩儿,他之所以称她为不幸的女孩儿,是因为他对她存有一丝同情,总觉得她有那么一点无辜。那么清秀端庄的女孩子,原来不应该成为杀人凶手,如果没有那男人,她也许会在父母身边平平稳稳地生活,假若她找了另外一个男朋友,这时候,很可能正在北海公园划船,即使能够到海南来,也是自由的旅游者。
胡炜来海南的时间不长,见到那么多事情,听到那么多事情,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海南的风光的确很美,但她感到了许多的不适应,还有不少的反感,她想着,要尽快带着宋沂蒙离开海南。
她疲惫不堪,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睡觉。宋沂蒙知道妻子很辛苦,昨天奔波一天,晚上又通宵未眠,他把电话线拔掉,把中央空调关小一点,让妻子安安稳稳地睡觉。宋沂蒙在妻子的身边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看着妻子睡得很甜美,心里也很高兴。
透过大玻璃窗,外面可以看见大海。大海涌起了波涛,巨浪把小船打起来,送到天上。海岸上空的大块阴云摇摇欲坠,海边整排的芭蕉树被连根拔起。接着又下起了雨,雨很大,暴雨一阵阵地扑打在玻璃窗上,窗玻璃颤悠悠的,几乎要被打破。这个季节原不该有这么大的风雨,这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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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15)
宋沂蒙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屋里马上暗了下来。他悄悄地把门关上,独自离开房间,到宾馆二层的茗翠苑去喝茶。喝完茶,他见风雨渐渐停了下来,于是,就跑回公司处理业务上的事。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妻子还在睡,小呼噜打得挺响、挺均匀。
胡炜一直睡到临近傍晚,整整一天,她对白天的大风雨全然不知。揉揉眼睛起来,朝窗外一看,发现海边有几棵大树倒在地上,街上的一些广告牌子东倒西歪,于是,吃惊地说:“发生什么啦?怎么会这样?”
宋沂蒙躺在床上,他也疲劳了,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胡炜在问自己话,便含混不清地说:“起风了。”冬季刚过就要刮这么大风?真不可思议!胡炜见宋沂蒙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娇声说道:“你困啦?我可饿得肚子发慌,先出去吃点东西,呆会儿再睡好吗?唉!这日子都颠倒了,白天黑夜不分,真是的!”宋沂蒙也是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听胡炜一说,还真是感到饥饿了,肚子里“咕咕”直响。
两人穿好衣服,走出宾馆大门,忽然,他们觉得外面的温度降得很低,冻得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海南的初春竟然也是这么寒冷,海风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整个城市雾蒙蒙、阴沉沉的,空气更加潮湿,让北方来的客人感到阴冷阴冷的。
他们赶紧跑回房间,胡炜穿上毛衣,可宋沂蒙却没有,胡炜拉着他到宾馆一楼大厅的商品部,花三千块钱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胡炜亲手替丈夫穿好,左看右看,心满意足地笑了。36
两人再次走出宾馆大堂,刚想叫出租车,一辆大奔驰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的正是祁连山和金秀香。祁连山好像休息得很好,白胖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兴高采烈地说:“去吃饭吗?哪儿都别去了,这旁边儿有家楚记餐馆,野味不错,我们请客!”
胡炜瞅瞅祁连山,心想这人的举止虽然有些粗鲁,为人却十分热情诚挚,怪不得金秀香喜欢他,在他的身边服服帖帖的,男的矮女的高,看似不般配,可两人一唱一合,十分默契,看习惯了也是一种绝配。
宋沂蒙和胡炜,跟着祁连山两口子,来到不远处的楚记。这是一家野味餐馆,楼上楼下狭窄拥挤,生意非常兴旺。楼下的地上放着一大排笼子,关着各种小动物,有山瑞、果子狸、穿山甲、山鸡、野免、蟒蛇,还有孔雀。
那笼子里可怜的小生命,一个个惊慌恐惧地望着人们,等待宰杀。特别是那山瑞,活了好几百年,才长这么大,多不易!论辈份不是清朝就是民国的,就这么杀了吃了,罪过!笼子里的小生命,都知道自己将变成人们的盘中餐,它们的眼睛里都流着凄凉的泪水,胡炜默默地自言自语:“天下所有的动物,除了人类之外,会哭的不少,会笑的有几个?”
祁连山点了一大锅炖果子狸,小动物被切成许多碎块儿,锅的表面飘浮着一层脂肪油花,乳白的、浸着些许彩色,胡炜连看都不敢看,只吃了一些新鲜的蔬菜。
祁连山却胃口大开,把一块块鲜嫩的果子狸肉吞进肚里,嘴巴上淌着肥油,边吃边对宋沂蒙说:“有个大生意,你参加一把吧,准保翻番挣大钱!”金秀香见胡炜不吃肉,只好在一边陪着,也不吃肉,只吃蔬菜。她对胡炜说:“这该死的祁连山又要做梦啦,听他胡说,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儿专门给他留着?”
胡炜不懂业务,也不感兴趣,她听了金秀香的话,只是傻呵呵地笑。
宋沂蒙以为既然有生意听听也无妨,于是就竖起耳朵,听祁连山接着说:“大陆来了一位房地产商,我已经跟他接触过了,很有资金实力,他想在海南岛买房地产项目,只要手续齐全、地段好就行!他还表示可以一次性付款,你说怎么样?”宋沂蒙听了低头不语,心想这事好是好,可到哪儿去找项目呢?
祁连山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得意忘形地说:“项目呢,我也找好了,洪玲雅的孟氏海南公司,要出让一个项目,这女人赚了不少钱,只剩下这么一个项目,她不想做了想低价出手,洪玲雅手下一个业务经理跟我说,那是一个五万平方米建筑面积,手续没问题,地点就在海府路,只要三千五百万,你说便宜不便宜?那边大陆客商出价就是六千万,这买卖做成了,光差价就是二千五百万,做不做?”
宋沂蒙听说出手房地产的商人是洪玲雅,他暗暗吃惊,怎么又是她?这也许是特殊的一种缘份,洪玲雅出了三百万,让他办了一家懋荣公司,现在,又拱手低价转让房地产项目,这不是缘份又是什么?
那戈壁滩上的红手绢儿应该是个好商人!宋沂蒙高兴坏了,几乎要晕了,这买卖既有上家又有下家,利润还十分丰厚,仅仅一倒手的工夫就可以赚二千五百万,他觉得这送上门儿的大买卖上哪儿找去?高额利润,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他不加思索悄声对胡炜说:“海南岛这地方挣钱的机会真是多,我想只做这最后一单,做完了,咱们就回北京!”
胡炜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也不做,趁早回家,可是,当她听说这生意与洪玲雅有关,她也犹豫了,她没有见过洪玲雅,但她很佩服这位有成就的女人。
宋沂蒙见胡炜不反对,就郑重其事地对祁连山说:“三千五百万,这是我们两个公司全部的家当!不成功则成仁了,你可要把握好了!”祁连山拍着胸脯,满怀信心地说:“对,不成功则成仁!没错!我办事你放心,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瞧好就是!”当下,几个人把主意定下来,第二天,金秀香陪着胡炜在城里的街上逛商店,宋沂蒙就和祁连山一块与那大陆来的地产商人见面。


后代 四(16)
这是个江西人,人长得很体面,举止文明,说话头头是道,态度诚恳,而且很懂得对方想什么,需要什么。他取出了该公司的银行存款证明,果真是一个有很强实力的大公司,很快,这江西人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宋沂蒙和祁连山从酒店出来,又到洪玲雅的那块地上看了看,十分理想。这项目是两座高层写字楼,目前不仅三通一平,而且达到正负零的程度。南边不远是省政府,北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花园别墅小区,面前一条大道直贯海口市中心,一端通大海,一端通往琼山,还是通往琼海、通什和三亚的起始之路。两人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这真是绝好的一个项目,他们觉得又撞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
当晚,他们约见了海南孟氏的业务经理,宋沂蒙不敢说他曾经是北京懋荣的负责人,只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宋,是大琼公司的总经理。祁连山向那个业务经理索取了项目的全部文字材料,两人一看,从计划立项、城市规划、用地许可等许多方面,所有资料齐全合法,没有一点问题,于是他们下了决心,要背水一战。
双方约定在明天上午签订合同。
宋沂蒙忙了一天,回到宾馆高兴得坐立不宁。胡炜见丈夫激动得变成了大傻瓜,便讥讽道:“你还知道姓什么吗?”宋沂蒙一把搂住妻子,发狠似地说:“姓什么?我姓老虎、姓狼!”
胡炜从丈夫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说:“老夫老妻的,你要干什么?”
老夫老妻,胡炜这么说着,深深打动了宋沂蒙的心。快二十年的夫妻,胡炜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让人动感情的词语。老夫老妻,这是一句既通俗又耐人寻味的称谓,这话让他心潮澎湃,他的身心都软化了,有这么一句话,胜过了多少次肉体的交流。
宋沂蒙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句心里话:“等这桩买卖做完,咱们就回家吧!”这句话在胡炜的心里也引起了共鸣,她凝视着丈夫,好像是在观察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宋沂蒙最怕妻子这样看他,他觉得经不起妻子的审视。就像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班里丢了东西,叫偷东西的学生主动站出来坦白,尽管多数同学不知情,但人人都在忐忐不安,生怕老师怀疑到自己。
在妻子审问般的凝视下,他的目光散乱了,只好掩饰性地转移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去看窗外蒙蒙的海景。他想着,明天上午在项目签字仪式上,他就要面对面地与红手绢儿站在一起,到时候她还能认得出自己吗?也许这种相会十分尴尬,他想象不出,已经成为大老板的红手绢儿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第二天上午,宋沂蒙和祁连山同时接到孟氏集团公司的通知,说签字仪式因故延期,他们亲自打电话去问,但孟氏集团的人说洪总经理不在,其他的无可奉告。
两人都很失望,以为洪玲雅要提高项目价格,又打电话去询问,结果人家说,总经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两个人怕丢掉了下边的客户,于是分头去找,那江西老表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个人都很着急,担心煮熟了的鸭子飞跑了。
宋沂蒙呆在祁连山的富隆地产公司发呆,祁连山急得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金秀香在旁边劝他们别着急,说拖一拖也许有好处,光着急也不是办法,不如等等再说。正说着,有一个人登门拜访,原来,这不速之客竟然是宋沂蒙的老同事,上海人秦阿根。
宋沂蒙很高兴,正想求教一下,便热情地请他坐在沙发上,还给他端茶倒水。祁连山见来了个西服革履的老头,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的样子,还以为是个高级的算命先生,经过宋沂蒙介绍,才知道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上海生意人。
祁连山对秦阿根也颇有兴趣,便不顾忌泄露商业秘密,就把生意的简单经过给他讲述一遍,请他老人家给出出主意。
秦阿根对他们说的生意本身并不感兴趣,仿佛自有来意,他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语气平静地说:“我来海南已经有些日子了,谈几点感受供你们参考:第一忌‘贪’,赚了一笔还想赚更多,发了小财还要发大财;第二忌‘信’,只要是动听的话,不论谁说的话都信;第三忌‘猜’,遇事只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一厢情愿。若犯了其中一忌,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身败名裂。”
祁连山反复琢磨秦阿根的话,觉得这老上海的话里有话,就直言不讳地问道:“那您说说看,我们这笔生意里有哪一忌最值得注意?”秦阿根连看都不看他,也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故意盯着宋沂蒙又说:“一只普通的麻雀,从前说它吃了地里的庄稼,要把它斩尽杀绝;现在又说麻雀稀少了,成了宝贝就该保护,你能简单地说它是好还是不好?变,什么事情都在变,此一时彼一时也,懂吗?记住,没有人要故意害你,除非你故意被害!”
祁连山不是特别爱动脑子的人,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云山雾罩的。秦阿根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说完了就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随即向二人告辞,临走又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这话是特意说给宋沂蒙听的。宋沂蒙百思不得其解,他送秦阿根离开公司,回来就正儿八经地对祁连山说:“这秦阿根是懂得一点佛学的,我觉得这佛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哲学。他所说的三忌什么的,其实很正确,小时候我爸就跟我讲过同样的道理。这老上海说了一堆,我也听出来了,总之,他这是劝我们不做这笔生意。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呀!会不会是受人之托?”


后代 四(17)
祁连山根本没有把老上海的话放在心上,只见他胸有成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报纸,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这是当地有影响的报纸《海风》,上面头版头条用套红大字写着:海南省房地产掀起新高潮,建设大特区良好时机。这一行通红的大字像锤头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这份报纸上还有篇报道,说孟氏集团在海府路的那块地成了最热门的项目,目前有多家公司准备争购。
两人见报上也这么说,越发觉得机会难得。他们商量了半天,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机会,尽快把这个项目弄到手。他们认准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几经交涉,孟氏集团终于同意签订合同。宋沂蒙心里既舒服又紧张,舒服的是这笔生意终于成了,紧张的是马上要见到洪玲雅。他侥幸地以为,洪玲雅已经把当年的宋沂蒙忘了,即使见了面也不会认出他来,人家是大老板,怎么会想起他,一个戈壁滩上的普通军人?但是宋沂蒙的担心多余了,签字那天,双方在金融大厦宴会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洪玲雅总经理没有来,只授权给一个副总经理。
合同签订的第二天,富隆和大琼公司支付了全部款项三千五百万元。从此,祁连山和宋沂蒙成了海府路最大房地产项目的拥有者。接着,祁连山马上派人去约江西客商,双方定于第二天晚上签订项目转让协议,江西客商满口应承,合同一签订,立即支付款项六千万元。看来一切顺利。
可是,等到第二天晚上,江西老表却没有如期出席签约会,其他宾客们都吃喝完了,那江西老表也没露面,宴席只好不欢而散。祁连山和宋沂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地乱转,他们把所有能动员的力量都动员了起来,到处去寻找他,可始终不见踪影。
两个人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掉到一个陷阱里,可一切都为时太晚!他们只好约定,谁也不许把这砸锅的事告诉胡炜,他们还想抓紧时间去寻找新的客户,以迅速化解眼前的危机。可情况完全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忙活了好一阵子,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跟他们谈判,过去大家都说这个项目如何如何好,假若你们不要的话,那我们都要,说这种话的人多去了。这样的好项目谁不抢着要?可真的要转让给他们了,要动真的了,这些人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
祁连山和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俩把价钱降低到成本线上,说只要不赔本就卖,可还是没有反应。后来,他们咬着牙,把价钱又降下一半,说就算赔大本也卖。
这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招来了一个海南本地的房地产商人,这人说对这个价钱没有异议,只是要求先把项目转让给他,然后再付款。半年一次,分三年付清。原来是个根本没有钱,企图耍空手道的家伙。祁连山又气又急,毫不客气地把这个骗子轰跑:“就你会耍!就你会耍!早知今日,当初老子就耍了,何必让你耍!”
祁连山和宋沂蒙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幻想有一个机会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可这样的机会没有等到。
大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中央开始加大了对过热的固定资产投资的调控,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房地产。海南炒买炒卖房地产之风得到遏制,有关方面还规定,长期占用土地不建设,政府要收回。这时,海南出现了一大批烂尾楼,祁连山和宋沂蒙的那个项目,连烂尾楼也不是,实际上就是在一块地皮上打了个地基而已,如果要把项目搞完,还要再投资几个亿,叫他们上哪儿找这么一大笔钱?
富隆和大琼公司破产了,一夜之间,他们又变成了穷光蛋!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秦阿根,他们才意识到这老上海那天的话是对的。老上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合同签订的前夕来,而且阳不阳、阴不阴地说了一番话,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老上海说的那三个忌,真是语重心长!可惜他们正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一句也没听进去,三个忌他们全都犯了。他们贪图赚大钱,轻易相信别人,对真心帮助他们的人反而多加猜忌,直到落得个赔本赚吆喝的下场,他们后悔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37
正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宋沂蒙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西北女子动人的爽直。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快二十年了,这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知道我是谁了吧!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是否可以见一次面呢?在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好,就现在,我等你!”一连串的问号,让宋沂蒙透不过气来。戈壁滩荒漠中的那一次奇遇,让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红手绢儿,那次短暂的爱惊心动魄,他甚至可以看见红手绢儿燃烧着的心。可是,当时他身不由己,来自外界的因素使那刚刚萌发的爱情夭折。事情虽已过去多年,宋沂蒙还是时时会想起沙漠中的湖泊,想起那只小船,想起美丽、执著的红手绢儿。
他不能否认,至今在他心底一隅,还有着红手绢儿的位置。
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四周是完全透明的墙壁,墙外就是深邃的夜空。满天空都是星星,望去密密麻麻、却是有序地排列着。它们相互辉映、彼此竞争,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变化无穷。
客人们坐在大厅里,就望见了辽阔无边,到处都点缀了光明的天空,做无穷无尽的遐想,尽情地去猜,尽情地去联想,尽情地去构造,尽情地点评。人们试图在高高的夜空里找到自我,寻找一万年以后的苍穹。


后代 四(18)
这海南的夜空,与大陆好像不是同一夜空,天涯的夜空是完全透明的夜空,夜空笼罩下的人们,从夜空里看见了他们自己,人们在夜空的背后,找到了自己盼望的恋人,找回了早已逝去的故事。
深夜浮动的星星,在薄纱般的云里飘行。天墨月明,燕栖枝头,小虫低鸣,獾子钻进了洞穴。那星星一会儿升到天上,一会儿落下水中,在天上的时候像蓝宝石,在水中的时候像绿翡翠,它让夜里的月亮更加娇柔。
那星星朦胧中含着透明,带着虚幻。风刮起来,满天的星星飞了,一大片珍珠洒向寂静的夜空,银丝缕缕、雾雨凝帘。
这样的夜空没有秘密,天上的星映着地上的星,轻的如薄冰,重的如银锭,星和星牵挂着、跳跃着、隐现着,和月一起织着漫漫光阴。
在天和海的边缘,相会了两颗星,两颗迷了方向的星……
美丽的星,洁白明亮的星,浸着苦楚,烙着昨日的印痕。那也许根本不存在。人们怕它、盼它、恨它,星星自己给自己织造了网,捕捉到了,那颗沉重的地上的星。
宋沂蒙仿佛回到了从前。料峭寒冷的初春,腾格里的一座废弃的大庙里,来了一个寂寞的年轻人。
一位系着发髻、穿了件花格子棉袄、头上戴了条梅花纱巾的少女,摇着双橹慢慢地靠近。那是一只精巧的小船,水花溅飞了年轻人的灵魂。
她像颗夺目的慧星光明闪耀之迅,让看她的人恍惚。
天过午夜,繁星笼罩着的酒吧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音乐停了,安静极了。墙外的星星映在雪白的桌布上,忽尔飞去了,忽尔又飘了进来。星星轻轻地挂在他们的脸上。
灯光昏暗,灯辉散落在墙壁上,斑斓摇坠。
岚远桥断,树繁石巍,戈壁滩变成了青山绿水。
他们沉浸在变化无穷的灯辉里。
红手绢儿一挥手,服务小姐把灯光调得亮些,他们从暴露在天涯的夜空里走了出来,披着星星。他们彼此看清了对方,他们面对面,相互回忆从前的印象。
从前的红手绢儿,荡舟在湖心的红手绢儿是一个有着白皮肤、红脸蛋,笑起来能让人发痴的可爱女孩儿,她的眼睛乌黑发亮,晶莹得像含着湖水。面前的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洪总经理。
她胖了许多,似乎比宋沂蒙的体型还要大些,她穿着咖啡色女式套装,稀疏的头发散散地披在肩上。她那略显方型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看起来仪表威严,表情冷峻,从她的身上丝毫找不到当年红手绢儿的影子。
她沉稳地坐着,似乎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她坦坦荡荡,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沂蒙,把宋沂蒙看得心慌。
宋沂蒙怀着歉意想表白一下,于是就鼓足勇气说:“我去找过你,可是……”他是指自己被返回军区以后所写的那封信,没想到,她启齿一笑,拦住了他:“不说那些了,你现在还好吗?”还是在电话里说过的那句话,这声音带着几分不情愿,微微有些颤抖,不过从她那淡淡的一笑里,宋沂蒙还是找到了一点她从前的痕迹。
宋沂蒙忧郁地:“最近?一言难尽!”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突然把杯子端起,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目光紧紧锁住宋沂蒙,宋沂蒙觉得这目光咄咄逼人。过了一阵,她把杯子放下了,目光开始收缩,宋沂蒙看见了,这目光里没有一点仇视,有的是关切和怜悯。
她用一张纸巾擦去嘴唇边上的水珠,此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带着愤懑说:“宋沂蒙,你不适合做生意!”宋沂蒙听她毫不掩饰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不由得“怦怦”跳,看来洪玲雅不是第一次关注这个名字,她从某个时段起,就在留意他的动向。
她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无缘无故损失了我三百万,以后你上哪儿啦?为什么没有一个交待?”说起这件事,宋沂蒙的心里一片惭愧。的确自己是无缘无故把人家的三百万元打水漂儿了,而且连个交待都没有,自己光顾着躲事了,作为孟氏集团委派的总经理,做生意砸了,怎么也应该做个检讨呀!
逃兵!宋沂蒙的脑子里完全是这样一个字眼。可接下来,她讲的话,使宋沂蒙更加吃惊。
服务小姐把大厅里灯光扭得更亮些,这下宋沂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这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一个家有亿万财产,为人妻、为人母的贵妇人。
她带着冷酷的口吻:“你相信了我编造的一个谎言,你主动投向我设下的一个圈套,你知道吗?我们孟氏集团有一个庞大的政策分析团队,当我们觉得宏观政策将要有变化的时候,就决定把所有的项目出手。我们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那边一个买家却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格,一个听起来多么美好的神话!可我告诉你,那个自称买家的人是我们孟氏故意安排的,这完全是一个骗局!”
“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需要抢先摆脱困境,有经验的地产商人谁会相信这个鬼话?可是,你相信了,而且痴迷不悟。我有意推迟了签约日期,我还叫秦阿根专门去你们那里劝说,你应该理会我的用心,结果怎么样?结果是我害了你!”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听了她说的话,宋沂蒙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落进她精心设计的圈套里。是啊!现在回想起来,在整个生意的过程中,害自己的是她,帮助自己的也是她,事实为什么会如此残酷?宋沂蒙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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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19)
她不愿看到宋沂蒙窘困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眶,缓缓道:“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一套虽然是董事会定的,但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应当负完全责任,我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一切,你去法院告我吧!告我诈骗!”
宋沂蒙听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觉得自己在天空中忽上忽下的没有着落,原以为她是来叙叙旧情的,万万不料,她竟然是来请求自己去告她!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说,我根本不会去告任何人,这话无从谈起!”他虽然已经倾家荡产,可又有什么权利去告她?在商海之中失败,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更何况人家已经给了两次暗示,谁叫自己不知趣,死活还要往套子里钻呢?
宋沂蒙是真心的,当初在戈壁滩边上,他就曾对不起红手绢儿;搞懋荣公司的时候对不起她,这次更对不起她,他欠她的太多,就是把自己杀了,也还不清欠她的债。这一次,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罢了。算了,一切由它去吧!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非常激动,她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些,迅速拿过皮尔·卡丹手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支票,十分拘谨地对宋沂蒙说:“这是三百五十万元支票,你个人的损失,我给你补上,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宋沂蒙惊慌失措,这三百五十万元对他来说相当重要,这决定着今后余生的命运。但是,宋沂蒙拒绝了,他觉得这钱已经不属于他,他要偿还给红手绢儿的,决不仅仅是这些。
宋沂蒙静下心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自己的错误应该由自己承担责任,你的钱,我不要!”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里轻松多了,他觉得在海南的这段路走完了,一条新的道路在等待着他,他明白,那条路十分艰难。
红手绢儿听了宋沂蒙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望着他,那股冷峻消逝了,她的神色里又恢复了些许天真,她的目光温柔可亲,饱含着赞佩和眷恋。
宋沂蒙感受到了,她的心与他的心同样不平静,他们两个人都在理智地控制着自己。时过境迁,他们已不同往日,每人身上束缚着许多锁链,使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千里。两个人曾经相爱过,那爱情短于瞬间、惊心动魄,让他们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不再说什么,仅仅用目光回忆着火一样的爱情,就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又贴近了,只有在彼此的目光里,他还是从前的宋沂蒙,她还是从前的红手绢儿。
宋沂蒙把公司破产的事情告诉了胡炜,胡炜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只是叹口气说:“从前,不也是这么过来了,咱们回北京吧!”说完,胡炜就把脸颊依偎在丈夫肩头。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好像不是在豪华酒店的客房里,而是回到了香山的小平房。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果了,落在地上无人去拣,被枯叶埋了起来,渐渐地熟了,渐渐地发黑。雪下了一个早晨就停了,冬天的阳光透过树枝洒下,融化了一半的雪,另外一半变成了冰。小路上落满了浸了雪水的柿子。孤零零的果实枯萎了,发黑了,可还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它眠了,那曾经枝繁叶茂的柿子树,成了无情的怪树。它眠了,蝉不鸣、雀不栖。曾经翠绿,几经风雨。薄雪覆盖着残叶,如今死寂。盼它眠够了,来年再绿。它却没有眠,它的心在笑,它的笑让人惊悸!无情的树,每年的冬季都会留下一颗孤零零的果实,无论走到哪儿,那颗枯果都会经常在他们脑子里闪来闪去。
“咱那彩电用布盖起来没有?”宋沂蒙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胡炜知道他想家了,于是趴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盖了……”胡炜的温柔像一汪春天的湖水,平平静静,暖暖和和。她慢慢合上眼睛,身子紧贴着丈夫,似乎要把自己的血液完完全全地输给丈夫。丈夫是她惟一的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她的依靠,都是她的命。
宋沂蒙又看见了以前的妻子,他刚从大西北回来的时候,妻子尽情地向他撒娇,甚至用尽手段引诱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女人和男人不同,当男人忘乎所以的时候,女人却沉默不语,因为她想到了将来。当男人失掉信心的时候,女人把爱无遗漏地表露出来,她用爱安慰丈夫,让丈夫重新开始。女人的眼光比男人更远些,男人离开了女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儿。没有了主心骨儿,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妻子把宋沂蒙感动了,他真想把心掏出来交给妻子,以后的路,还要两个人一块走下去……
那天晚上, 祁连山跟金秀香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穷光蛋了,咱们去你老家吧!”秀香温柔得像只猫,她用电动剃须刀一下下地把丈夫的胡须剃干净。金秀香替丈夫剃完了胡子,又用小毛刷一边刷剃须刀一边说:“咋不去?老家还有我一张相片呢!拿回北京,美死你!”
祁连山早就说了,做完这一单生意以后也不做了,要和金秀香一块回山东老家看看,那里有甜甜的蜜桃和大鸭梨,更重要的,他们要取回一张金秀香过去的相片,因为她曾经是当地著名的美人!祁连山没见过金秀香年轻时的俊模样儿,很想看看那张相片。祁连山说,要把相片放大两尺,挂在屋子的中央,这样,既补充了相见恨晚的缺憾,又能让青年的金秀香伴他走完今后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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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20)
祁连山哭了,像个小孩子,秀香轻轻揉着他的头,又给他哼起了家乡小调:中秋月,月在中秋,那样亮,那样圆柔。半勾悬挂,飘游扁舟。一年一度中秋,中秋之后是金黄,金黄之后是寒风嗖嗖。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祁连山在妻子的歌声中睡着了,眼角残留着些许泪花儿。
宋沂蒙和胡炜把那辆皇冠车送给了大秋,过不几天,他们就回到了北京。祁连山也卖掉了房子和奔驰轿车,跟着金秀香回山东老家取相片去了。
大家都告别了苦辣酸甜的海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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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沂蒙和胡炜回到北京已经三年多了。兵种机构改为总参兵种部,研究院仍然保留着,胡炜还是在研究院门诊部做医生。宋沂蒙曾经为家乡联系过化肥、农药,还在一家保安公司做过培训主任。
经济调控还在继续,银根紧缩,买卖不太好做,企业不景气现象普遍,可股市却十分火爆,大批的热钱纷纷流向股票市场,一时间冒出了不少庄家,他们明的暗的一块儿上,把股票的价格炒上了天。
宋沂蒙耐不住寂寞,就跟老婆要了点钱,在证券登记公司开了户,然后拎着马扎子,天天跑到国谊证券公司证券营业部去看大盘。
他是搞过股票投资的,论起来也属于中国股市最早的投资者,所以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人家炒垃圾股,他不跟,人家炒绩优股,他也不跟,专门买基金。股市这么好,基金是专门炒股票的,还能不挣钱?人家都说基金是避风港,一点也错不了,于是他选择了一支富岛基金,满仓杀进去。不料想,一礼拜就涨了百分之三十多。
宋沂蒙见挣了钱,由于有了从前的经验教训,于是立即抛出,回家给老婆报喜去了。胡炜也挺高兴,尽管本钱不多,挣一点算一点,挣钱总比不挣钱好。她心里高兴,在嘴上却说:“一辈子没挣过钱,挣点算啦,别再给我赔进去!”
妻子说的话没错,是这么个道理,可他听着挺别扭。近来,妻子的风凉话越来越多,一说话就噎人,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老挨呲儿,谁受得了?宋沂蒙觉得一个没出息、不挣钱的人在家里就是没地位,妻子一跟他闹别扭,他就只好不吭气,因为他自觉理亏。
第二天,宋沂蒙又拎着马扎儿上证券营业部去了,他有个习惯,一去就先看报纸,只见中国证券报上一排黑体大字,今年融资额度为五百亿元人民币,并且从即日起实行涨跌停板制度,涨跌幅度最大不可超过百分之十。他禁不住一伸舌头,心里暗想,幸亏我跑了,要不然肯定给套死。
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深沪两市所有的股票齐刷刷封在跌停板上,买盘稀稀拉拉,哪里顶得住这般汹涌的抛压。营业大厅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大盘一样惨绿。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脚尖,盼望着大盘能够反弹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这涨跌停板新规定,弄得人想买买不了,想跑跑不掉,暂时的涨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资者的钱却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盘接连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弹。后来,甚至有些股票继续跌停,在一周内跌了百分之五十,拦腰斩去一半。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文章,让投资者增强信心,股市才渐渐有了好转。不过,宋沂蒙是再也不敢来了,股市惊心动魄,实在让他害怕。
宋沂蒙生着闷气回到家里,他觉世界好静,心里好烦,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里好乱。
他想看一会儿书,没等他取过书看,就觉得胃部剧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烧得蜷曲起来,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弯下腰,脑门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这种情况,在海南时忙忙碌碌没啥感觉,可回北京以后却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这个告诉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担心着急。他决定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他幻想着这只是一种手术后遗症,一块大疤在肚子里哪能不疼?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挺挺就进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初冬,关副所长种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玛瑙黄”老了,它开不出花了。关副所长把玛瑙黄扔掉,胡炜又把它拣了起来,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让它成为一架枯柴,不愿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愿睹物生情,她盼着明年它的美丽将重新绽放。老了,那玛瑙黄开出最后一朵晚花,它曾留下无数子孙,晚花和它们一起浓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黄了,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正如宋沂蒙他们在海南时想象的那样,树上的枝干光秃秃,孤零零地挂着个干瘪的柿子。
地上落满了枯叶,把短短的茅草覆盖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到处飞转。天上飘下了些许雪花,院子里洒上了薄薄一层。白雪盖不住枯叶,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温润的土地露了出来,原来,还有几根嫩绿的小苗,春天的风刮来的种子,在雪下过头遍的时候发芽了,这也算是奇迹。小苗来得很迟,让人觉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后的绿色,反而显出了倔强。
胡炜所在单位首长说她家里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给解决房子问题。后来,他们又说上面准备下个文件,专门针对军队军级以上领导干部遗属住房问题的,让他们等着,因此,他们就只好耐心等着,仍然居住在香山脚下破旧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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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21)
关副所长的年龄不算大,可已经超过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说一个副团职退休干部,干休所无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军队退休干部管理部门解决,可他们赖着不走,上面暂时也没有采取措施,所以,关副所长一家依旧居住在正房。
关大姐不如以前牛气,但还是时时处处压着胡炜一头,胡炜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计较,连见了他们的小孩都躲着走,为的是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宋沂蒙看看墙上的挂表,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妻子快回家了。他赶紧跑出卧室,通过院子顶着寒风,来到厨房。他利索地炒了两个妻子喜欢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鱼香茄子。
刚做完饭,胡炜就回家了,她看厨房的灯亮着,就直接进到厨房里。胡炜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脚笑眯眯地说:“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掸净身上的雪花,让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问道:“公共汽车上人多不多?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吧?”胡炜一边看桌上的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还行!”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满空中都是白的,仿佛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墙,把胡炜家和关副所长家隔了起来。
两口子吃完饭,胡炜跑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宋沂蒙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他刚干完活儿,就听见胡炜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来看哪!”
宋沂蒙赶紧跑到卧室,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节目,说的是检察机关抓住了大贪污犯,最近法院开庭判决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没听清楚主持人说这人的名字,当镜头对准他的正面的时候,宋沂蒙惊呆了,这不是司徒总经理吗?记得那一年司徒被抓进去,不知怎的,后来竟然在海口看见了他,可现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条介绍他的罪状,到最后也没听见说有关走私的问题,只是说他在职期间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以及生活腐化、包养情妇等等,还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妇的镜头。
那女人三十多岁,体态丰满,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觉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个高傲的米莹?几年前,从那场舞会以后,米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也许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泪如雨下,伤心地诉说着什么,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警察。
镜头一闪而过,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米莹。
宋沂蒙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荧光屏看着,胡炜忽然拍打着他大声说:“这司徒是坑你们的那个人吧!恶人有恶报,活该!”胡炜的话,宋沂蒙没听进去,他在想着米莹,如果确实是米莹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胧胧地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他仿佛又害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胡炜见丈夫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发呆,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惊诧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见妻子为他着急,十分感动,心想自己混得已经惨不忍睹,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一点儿胃痛算什么?宋沂蒙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儿的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老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炜将信将疑地又仔仔细细地把丈夫观察了一遍,满脸不悦地说:“你可别瞒我,告诉你,像你这个年龄,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么说,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炜也没办法,只好找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宋沂蒙见妻子在看书,便伸手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些,生怕妨碍她。
胡炜刚翻了两页,就把那本书扔到一边。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兴许是眼睛花了?胡炜觉得心里很烦,又觉得有些头疼,就靠在简易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沂蒙赶紧把电视机关掉,从床上取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这间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气片倒还粗大。他们沾了干休所的光,这香山脚下的小房子,只有一点好处,就是暖气烧得好。外边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暖融融的。
外边的雪不下了,刮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妻子睡着了,宋沂蒙也斜靠在她的身边打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胡炜连早点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火火地起来上班,多少年来天天如此。
宋沂蒙缩在被窝里懒得动弹,“呼噜噜”一直睡到了九点多。忽然,玻璃窗上一阵“哐哐”响,有人来了,在敲玻璃。很少有人这么早来找他,宋沂蒙心想这是谁呀?真懒得答理。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宋沂蒙,是我,崔和平!”
宋沂蒙一听说是崔和平,不由得火气涌上胸来,崔和平害了他不浅,弄了个司徒总经理出来合作汽车生意,差点把老命搭进去。司徒一出事,这小子就独自跑到海南岛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岂不是个小人!
宋沂蒙磨蹭了一会儿,才大声说:“没锁门,进来吧你!”
话音刚落,屋门“吱吱”地开了,崔和平穿着一件油光光的老式棉猴儿,像猴子一样钻了进来。宋沂蒙穿好衣服,起来一看,发现好几年没见,这家伙更加干瘪,瘦得不像样子,很难想象,这种人怎么可能与林小峤生活在一起?


后代 四(22)
崔和平进来就东张西望地问:“胡炜没在家?”
宋沂蒙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里就这么大点地儿,还用得着这么东张西望的?崔和平见宋沂蒙一个人从被窝里出来,旁边乱糟糟一堆被子和内裤,就“咯咯”笑着说:“老兄,行啦!”往下,他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边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信,扔在床上,边捂着嘴抱歉地说:“这是陆菲菲寄来的信,这些年我也飘泊不定,所以没准时交给你,对不起啊!”听说是陆菲菲的信,宋沂蒙的脸“唰”的红了,一下红到耳朵根儿上。
他一下子把那些信拿过来,看看这些信都封得严严实实,一点也没有被拆过的样子,每封信的正面,都工整地用中英文写着:崔和平先生转宋沂蒙亲启。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信上面的日期,最早的一封是1992年6月写来的,那时候他正在海南,估计崔和平也不在北京。那么多信没有收到,宋沂蒙一阵心痛,也不好埋怨别人,因为崔和平这小子鬼点子太多,嘴硬得很,甭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理。
从这些信上写着的地址看来,陆菲菲起码先后在三个国家工作过,通讯地址也有好几次变化,难怪在这几年之间,宋沂蒙给陆菲菲打过好几个电话,一次也没联系上,写过好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这会儿,宋沂蒙拿着那些信,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和陆菲菲的感情经历了太多的曲折,比十字军东征还要艰难,人家万里长征还有个目的地,可他俩的感情,如果从“文革”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几乎是人的一生,这是全世界最苦、最重、最难的爱情。
他和陆菲菲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就相隔了那么多年。人家谈恋爱的基础单位时间是分分秒秒,而他们则以年为单位,以十年为单位,一晃就是好几个十年。人家都以为时间最宝贵,可是独独只有他们,才觉得时间如此慷慨,它像山涧瀑布一样,一泻而下,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过去了,消逝了,刚发生过的,迅速成为了过去,人生仓皇,回首蓦地一瞬间。
宋沂蒙手里拿着信,觉得浑身一阵松软,他沉思着,默默不语。
崔和平觉得,宋沂蒙这个人,性情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几分痴情梦想,几分多愁善感,总是负心人,总是憾意多,生活得很累很累,再加上事业不顺利,整个人与1990年刚脱下军装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当初的宋沂蒙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踌躇满志,如今的宋沂蒙志气尚存,却被失意、失败和挫折把腰背压弯了。
崔和平不禁联想起自己,前一段时间,林小峤与他离婚了,他没好意思把第二次离婚的事告诉宋沂蒙,实在太丢人。他觉得自己也十分不幸,年纪老大了,越混越不如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都跑了。
别人都说他乐哈哈的,没完没了地寻找幸福,其实那是自我安慰。他常对人说,从“文革”后走过来的那拨干部子弟,多多少少都有着那么一点不幸。无论你有着多么美满的家庭,总是有散伙那一天,无论你做多大的官,总是有退休回家当老百姓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大家还不都一样?
宋沂蒙送走崔和平以后,他的心里很乱,没有勇气去看那久久盼来的信件。他不想走进家门,于是满怀惆怅,冒着寒冷在卧佛寺路口徘徊。他想攀登上山却毫无力气,于是顺手拔起一把乱草铺在几块碎砖上,他坐下来,独自在山脚下,欣赏香山雪后的景色。
山里飘起了大雾,寒意渐浓,浓得把满山的枯枝和松柏变成了珊瑚,半透明的山麓里藏着多少像他一样忐忑不安的人。大雾渐渐漫上了山顶,石头和树木都消失了,分不清哪里是仙界,哪里是人间。寒风里,泉水似乎仍然流着,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但流得那样滞重,没有一点声响。鸟儿张皇地飞掉了,蛇虫也不见了,它们在某个窟窿里冬眠,它们在等,也许会等上整整一个冬天。山里一切迷蒙,黄了,黄了庙宇,黄了半坡,既黄了又淡了,淡了人心,淡了人情,遍地白雪夹杂着萎叶,满山、满心的荒凉。
他整个身心沉浸在隆冬里,和大山一样被大雾淹没了,寒冷把他的脑子冻结了,不让他沉思,只让他痴愣愣地欣赏、观望,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余温尚存,他的心里充满了空空的眷恋。他懒得动弹,静静地坐着,即使冻成了冰塑,他也会这么坐着。
短暂的秋红已经被风吹走,取之而来的是雪霜、雪雾。香山被风剥去了盛妆,依稀只见低垂着的枝头,说它是枯影,一片片晃动,说它是山的灵魂,活的山,活的生命,它到底是什么?
寂寞的枝头那么高,高得让人够不着。枝头那么高,山坡如此遥远,他像那些冬眠的小生灵一样等着、等着,可他又不甘心,他想快一点获得答案,不然到了某种年纪,一切就迟了,对于他来说,冬天就是晚年。冬天过去了,人生也许就结束了,岂能到晚年再品味人生?39
宋沂蒙冻得浑身哆嗦,耳朵痛,他实在忍受不住,刚走下山坡,就发现一辆黑色宝马轿车正好停在他的面前。他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就听见有人喊:“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原来是广东人吴自强,他这几年跑哪儿去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当宋沂蒙等人在海南岛折腾的时候,他一直就在北京,莫名其妙真的就发了。有人劝他到香港发展,他不以为然:“香港嘛!地方太老,老人老生意,能做的人家都已经做啦,哪有我发展的余地?”


后代 四(23)
他认准了北京好,北京的财气旺。在他的眼里,北京是个新地方,新人新生意,该做没人做的实在太多。他开始筹划房地产,他在亚运村北边搞了一块土地,大约三十亩。他从乡政府把地搞过来,然后花了不少钱,把农业用地改为城市用地,而且规划批了商品房建设。正当破土动工的时候,他的钱用光了,他想起找银行。
吴自强拿着一大堆批文,跑遍了所有的银行,几乎没人理他,于是他就去求刘白沙。兵改工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说,刘白沙已经到W省担任省长助理,不日还可能高升。吴自强听说刘白沙当了省长助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拎着一皮箱子钞票赶到W省。
刘白沙一听吴自强来了,马上吩咐秘书说:“跟他讲我不在,任何时候都不在!”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吴自强想喊又不敢喊,只好拎着箱子灰溜溜地回到北京。
刘白沙到W省的三年里官运亨通,接连升了两级。苗梁子也跟着去了那里,她的工作性质比较自由,使她有充足的理由到外地采风,她的稿酬足以让她满天飞。
刘白沙觉得自己到了人生转折时刻,省长助理距离副省长不远了,仅仅差了半级。他升了官,他觉得身上的官袍越来越不适合自己,他想再换一件更宽大的官袍,他想把那张皮脱下来,就像蛇蜕一样,被风吹着,挂在树上飘。
可他脱不下来,只好任那皮箍着,箍着不安的灵魂。朝朝夕夕,他渐渐地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仿佛是天生的,在有了使命感的同时,他也产生了危机感,有了苗梁子在身边,路薇就成了他脖子上的一块赘肉,他决心把这块赘肉割掉。
他想起,当年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到农村找他,连威胁带利诱劝他和毛欣如离婚,他想起了挂在那警卫员腰间的手枪,他幻想着省政府给民政局下一道指示,民政局一分钟也不耽误,马上就替他们办好了离婚手续。路薇哭着来找他,可是他偏不见。后来他就和苗梁子走进了教堂……
幻想毕竟是幻想。
出乎意料之外,路薇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五个字:我同意离婚。
平平淡淡,连个惊叹号都没有。刘白沙没有来得及像当年毛欣如她爸压他一样,使用特殊手段强迫路薇离婚,路薇也没有重复刘白沙当年的下场。拖了多年的离婚问题居然一下子解决了,刘白沙的心里并不轻松。
他觉得身上裹着的那张皮越裹越紧,当年被人欺侮的刘白沙已不复存在,当年软弱温情的路薇也不复存在。他和路薇一起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路薇高大坚强了许多,他的两条腿很软,几乎走不下十三级台阶,甚至好后悔。
箍着身子的那张皮继续收缩,他的肌肤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颗粒,那张先天的皮是完整的,可是,裹在里面的人却没了,他,刘白沙成了一个空有其壳的人。
走出了民政局的门,刘白沙名正言顺地与苗梁子结了婚。W省的公民们所见到的省长助理高大魁伟、风度翩翩、年富力强,他的夫人年轻美貌,婀娜多姿,而且还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他们的出现,在W省引起一场轰动。
所有的男人都羡慕刘白沙,所有的女人都羡慕苗梁子,这两个人成了W省的明星。
吴自强在刘白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想方设法,通过一个医院的外科大夫认识了苏行长,这外科大夫给苏行长的丈母娘开过刀。吴自强提着原本打算送给刘白沙的礼物,去见苏行长,一路无人阻挡。苏行长是个年轻有为的金融专业研究生,说话很有水平。吴自强把箱子放在他的大班台旁边,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冷漠地说:“研究研究……”
啥叫研究研究?吴自强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用手指指放了二十万现金的箱子。那苏行长仍然是一眼没看,也用手指了一指,让吴自强把装钱的皮箱子放进了书柜里。苏行长把书柜的门关严实,然后亲自打电话把信贷科长叫来,让他听吴自强介绍项目情况。起初,那苏行长还在旁边听,听着听着人就没影儿了。行长一走,科长也就开始和吴自强聊天,还聊到了湛江的娱乐城。吴自强聊这个是内行,把科长逗得捧腹大笑。
吴自强以项目做抵押,获得了一笔三千万的贷款。从此,他的房地产事业如日中天,没等北郊的项目完全售出,他又在西郊搞了一项更大的项目。吴自强再不是小打小闹的广东仔,而是一个腰缠亿万的富翁。
那三千万贷款到期,他偏不还,北京人有句话,欠债的是大爷,放款的是孙子。那姓苏的行长打电话吓唬他:“你不还贷款,我们就到法院去告你!”吴自强根本没拿苏行长的话当回事,他知道苏行长不敢到法院告他。为了预防万一,他找了个大律师,据说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博士从密西西比州立法谈到联合国宪章,听了大半天,他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听清楚一句话,就是要按诉讼标的收取百分之三作为律师费。他掐指一算,三千万的百分之三就是九十万元,这不是要杀人吗?什么哈佛大学的博士,简直是个屠夫!
他想到,律师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乘人之危的买卖,于是他嘿嘿一笑,你赚钱赚疯了,宰到我头上了!他满面笑容,一口答应,当天晚上就签委托协议,还请洋博士到国际大厦28楼旋转餐厅,代他预定一个高级单间儿,说要好好吃顿海鲜,庆祝一下此次合作成功。那博士高高兴兴地走了,怀揣着九十万元的希望,跑到国际大厦订单间儿去了。


后代 四(24)
可吴自强根本就没去,他很快就把吃海鲜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下午抽空儿到法院里转了一圈儿,见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告邻居抽耳光子的,有告街上小孩儿放狗咬人的,也有走道儿崴了脚脖子告市政的,不管告谁都是索要精神损失费,法院也不嫌烦,啥都受理。吴自强兴高采烈地从法院走了出来,法院忙乎的事情太多,咱那三千万官司还不拖它三年五载的?到时候早就翻好几倍了。
晚上,他去了天伦王朝酒店找乐子。
吴自强原本是从广东乡下走出来的人,他懂得有了钱以后,不能把钱放在银行里让银行挣钱,他声称要把房地产业做到全国第一,不久将在北京修建一座城中城。吴自强懂得把资金投向信息通讯行业,因为那是新兴产业,潜力无穷,而且能赚更多的钱。他成立了一个“向世界科技公司”,还请了两个俄罗斯人给他打工,中国人管着外国人,小个子管着大个子,他瞧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大老外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禁不住得意地发笑。
吴自强还懂得有了钱以后应当怎样快活。
在天伦王朝酒店大堂,他看见一个白领女郎擦肩而过。那女郎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肢,长长的黑发,白白的皮肤,明媚的眼睛,走路的时候流光四盼,他的心里不住痒痒,他赶忙叫手下人代表他去和女郎谈谈。那人是他从广东村儿里带出来的老乡,有点傻,不敢去。吴自强说:“怕什么嘛!别看她洋里洋气的,那都是装的,北京话装孙子!女人没有不爱钱的!”那手下人只好奉命行事,缩头缩脑跑上前对女郎说:“吴总爱你,我代表他爱你!”
那白领女郎不听则罢,一听那吴总的手下人说代表吴总爱她,不由劈头怒喊:“我代表他扇你!”
吴自强眼睁睁看着那漂亮白领婀娜而去,急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好歹他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等他喘过气来,仰天哈哈大笑。手下人问他笑啥,他也不说话,心里自己跟自己斗开了气。他不甘心,这次出师不利,在天伦王朝碰了一鼻子灰,这叫他下定了决心,他更加羡慕北京的白领女郎美丽和泼辣,他心里想,泼辣,泼辣,不泼不辣,老子有钱,就得玩个又泼又辣的。
北京有个香格里拉梦咖啡厅,许多高档女性经常在哪里出没,寻求性刺激。那天吴自强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不多会儿,就有一个女郎婷婷袅袅向他走来,一看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白领儿。她说认识他,也许是真的认识他,如今的吴自强是顶呱呱的商界名人,顶呱呱,不是吗?
白领女郎请他喝了咖啡,然后,一起坐着他开的宝马轿车,到高尔夫俱乐部玩了一回高消费,完了……
完了,那艳绝了的白领儿女郎就消失了。
吴自强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这一次他真正见识了白领女郎。
吴自强的性生活像开了闸,他的野心一旦暴露出来就比天大,他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没有够,决心玩遍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
他每周都到香格里拉梦去一趟,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他几乎不会扑空,捕捉率达百分之九十。他捕捉住的不光是白领儿,有服装模特儿,有演艺明星,甚至还有一位来自阿根廷的妙龄少女。后来,他玩得上瘾,直到发了狂,每周一次的销魂,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于是他就开始涉足涩情场所,歌厅、桑拿浴、发廊那些有嫌疑的地方他都去,而且每次都能带走一个漂亮女子。
吴自强从不掩饰,他到处吹嘘他的辉煌战果,他说他一个晚上能连续和三个女人上床。那些女人不知是在恭维还是在嘲讽他:“吴总,你好厉害呀!”吴自强听了更加得意忘形,他说他走的就是桃花运,不玩白不玩。他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他有钞票,哪个女人肯和他玩呀?
有一个据说是名模的女郎,架子很大,多少有钱的大爷围着她要玩她,可她就是不让玩。吴自强听说了,提上一箱子美金去找她。当着她的面,吴自强把两沓子美金烧了,还说这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吴自强要接着烧,名模说:“大哥你别烧了!”说着就倒在他怀里。
吴自强和那名模睡了三天三夜,花了十万美金。
自从吴自强和名模睡了觉,他的心里老是闹得慌,憋不住还想玩。有时,他也觉得这样做不对,这不跟抽大烟一样吗?抽着抽着就上瘾了,想到抽大烟上瘾,他害怕了,于是就问手下人咋办?手下人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乖乖地去了,可是,只听了几分钟就跑出来。他越听越像上小学时政治老师的说教,心理治疗和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回事儿,不过前者更时尚些,什么时尚?换汤不换药!于是,他只好接着玩。
除了玩这个,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吴自强这人不讲时尚,人家上健身房锻炼、打高尔夫,互相攀比贵族享受,他说那是花钱买罪受,人不是那个活法儿!人必须会享福,但完全没必要假模假势装绅士,爬山、跑步、翻斤斗,上哪儿都行,花钱买什么VIP!他是个商人,明知道开健身房和高尔夫球场的人都一样是骗钱的,何必上他那个当!
人家给他弄了几个卡,他嫌累嫌麻烦。他从来不使用任何卡,包括银行卡,他就是觉得那玩意儿玄。他说那玩意儿会吃钱,还会算错了账,开银行的最不好对付,对于他们只长不短,对于客户只短不长,真理永远在银行家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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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25)
有一段,他忽然信佛了,每个月都要到潭柘寺烧一柱香,同时捐上一笔钱,以表示诚心。
后来他又喜欢收藏了,他对人吹嘘自己是收藏世家,经常出没于古玩城。古玩商人都很油,自从吴自强到古玩城逛的头一天,人家就把他的老底侦察得一清二楚。人家问他:“吴总,听说您眼力好,您给掌掌眼!”说着,人家就取出一件大瓶子请他看,吴自强抱着瓶子左看右看,觉得那瓶子红红绿绿的十分漂亮,于是不加思考、脱口而出:“好,真好!这是大清宣德年的!”人家听他说是大清宣德年,捂着嘴笑:“有您的吴总,您让我们长见识……”
吴自强以为自己蒙对了,愈来愈得意,他又开始吹嘘,说家乡发现一座西周汉墓,墓主人官居两广总督。还说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家里宝物很多等等。他说干部子弟算啥!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干部子弟!
古玩城的商人们传开了,说咱这儿来了一个傻大款。于是吴自强又成了名人,商人们一边捧他,一边朝他面前放东西,龙山文化玉器、青铜器、宋代五大名窑、宋元名画等等全都来了。他也不管真的假的全都要,不管花多少钱。有人劝他别上当,他说我情愿,没这点风度还能交朋友?于是,他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俨然成了一位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大哥大”。
那些古董商们拼命鼓动他出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其实他有了钱之后也特想出名,可从未有过机会。手下人介绍他认识了几个记者,这些记者问他想上哪种媒体?是平面媒体还是立体媒体?吴自强连什么叫媒体都不懂,更不懂什么叫平面媒体,于是,他把几个记者轰跑了,他知道这几个记者是在耍他玩。
他给一所大学捐了一百万,算买了个客座教授头衔,可他根本上不了讲台,只是在小小的名片上增添了一行烫金字。一百万买了一行小字,他很得意。后来,他见好多人都有同样的名片,又见人们接过他的名片,都只是一番冷笑,渐渐地,他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烫金字是印上去了,可没人相信,他觉得这座大学实在太黑,此钱花得不值,于是就不捐了。那所大学也把吴自强这三个字从花名册上剔除。一百万只能买个临时教授的名号,要想当终身教授,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吴自强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大老板就小看了宋沂蒙。他发自内心地管宋沂蒙叫大哥,恭恭敬敬地给宋沂蒙端茶倒水。宋沂蒙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了,可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得那么大。两人在家里聊了一会儿,吴自强忽然想起了岳山水,当初,还是岳山水照顾他一笔大生意,没有岳山水哪有他吴自强?于是他正正经经地说:“大哥你回北京这么久了,也不去看看岳山水?”
宋沂蒙猛地想起,真的应该去拜访一下岳山水,这些年风风雨雨,忙得一塌糊涂,居然把岳秘书忘了,岳山水给他们家帮过好大的忙,好几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宋沂蒙对吴自强的提议十分赞同,他先找了个塑料布,偷偷地把陆菲菲的信严严实实地藏在房梁上,觉得稳妥了,才和吴自强一起去华夏宾馆,去看望岳山水。
乘坐吴自强的黑色宝马轿车,到了前门地区,车子不让开进去,他们只好把车子停在前三门大街的停车场。
落满黑色灰尘的积雪被清洁工人扫在路边,堆得整整齐齐,小冷风里空气十分新鲜。他们走过繁华的街道,向东拐进一条胡同,这里是打磨厂,华夏宾馆就在这儿。
华夏宾馆就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招待所,专门接待部队有关人员。
宋沂蒙向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打听,说要见见岳山水总经理,服务台的小姐们都说不认识。这下子把宋沂蒙搞蒙了,岳山水明明是这儿的总经理,怎么会不认识?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听说客人是找岳山水的,就操着山西口音,半阴不阳地说:“岳山水,找他别上这儿,他年初就打报告转业回家啦!”
宋沂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吴自强就急着问道:“岳总怎么会转业呢?他不是宁先宁部长的秘书吗?”那男子听了吴自强的话,冷笑着说:“你说的没错,你难道没听说?宁部长去年过世了!”
宁先部长去世,这一消息实在突然,像这样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去世,为什么不见报道?
宋沂蒙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奇怪,中央电视台只报道1955年以前的中将或近年来的上将去世的消息,其他的部队领导干部去世的消息,只在《解放军报》上登载,而宋沂蒙几乎是看不着《解放军报》的,他那里会知道?奇怪的是,胡炜也不知道,边九岭等人当然知道,可就是不通知胡炜,不然的话,他们两口子一定要去参加宁部长的遗体告别仪式。
宋沂蒙特别注意到,那男子刚才说岳山水是主动打报告要求转业回家的,这就是说,宁部长去世不久,他就打报告请求转业,可见,他在采取这一行动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是不是想回避一些矛盾?或者是宁部长在临去世的时候,曾经向他做过什么特殊的交待?到底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宁部长是好人,岳山水也是好人,他和胡炜夫妇两人这么久也没有与他们联系,这样做实在说不过去了,宋沂蒙心里充满了愧疚。


后代 四(26)
宋沂蒙和吴自强两人灰不溜丢地走出华夏宾馆。吴自强见对面走来一个脸蛋俊俏、长着一副水蛇腰的漂亮女人,他拼命地盯着人家,从头上盯到脚板儿底下,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
宋沂蒙看他那副好色不要命的样子,讽刺他说:“哎,我的款爷,你是有钱烧的吧!”
那长着水蛇腰的女人渐渐走远了,吴自强才把目光收敛了回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款爷!我这就当一回孙子,你下午没事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吗?”宋沂蒙心想,吴自强如今也算是个人物,他想当一回孙子,吃饱撑的?
“反正没事,你说上哪儿,咱上哪儿!”宋沂蒙很想看看他怎么当孙子,于是就连连点头。吴自强顺手挡住一辆面的,和宋沂蒙两人一起钻了进去。他为什么不开自己的黑宝马轿车而去打最廉价的出租车?宋沂蒙来不及细想,车子就“呼啦拉”地开动了。
只听吴自强对司机说: “建国饭店!”司机是一个又黑又粗,蓄着络腮胡子,长着满脸肥肉的年轻人,只听这司机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好嘞!”
面的猛地哆嗦了好几下,才发动起来。两人搭乘着这辆破烂车子,沿着前三门大街,经过建国门立交桥绕了一个弯,在长安街上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建国饭店。司机把车停在离大门老远的地方,边打计价器边自卑地说:“咱这车破,人家不叫停门口,您二位劳驾多走两步!”
吴自强领着宋沂蒙进了饭店大门,乘电梯来到三层客房,径自走向319号房间。摁了好一阵电铃,才有一位头发略微有点散乱、身材颀长丰满的年轻女子把门打开。这女子见了吴自强,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才来?小俭等了你半天啦!他一会儿还有个活动呢!”虽然是埋怨,但这女子的声音还是又甜又美。她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扭动着细腰,“咯吱吱”上了木制楼梯。
吴自强瞧着这女人的细腰肢,一个劲儿向宋沂蒙挤眼儿。宋沂蒙也觉得这女子长得的确不错,挺性感也挺有风韵,可是他自己已经是四五十岁了,对这类事情听得,也看得,就是不应该喜形于色,于是他把头扭向了别处。
他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从楼上下来好几个人,那年轻女子也在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走在前边,显然是这些人中间的地位最尊贵者。这年轻人,体态中等,略欠强壮,脸庞棱角分明,表情很严肃,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符。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咔叽布夹克,脚上穿一双棉拖鞋,下楼的动作有些迟缓,让人觉得像英国绅士。宋沂蒙猜想,这家伙一定是强装出来的,不然就是刚出了疯人院,好好的年轻人拿那股子深沉劲儿做什么!
那些人下楼以后,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男子告辞,在这些人里有三十多岁的也有五十多岁的,在年轻男子面前都规规矩矩,像跑堂的伙计。只见那年轻男子一挥手说:“别动我的600,其余几辆车,你们随便开!”说着一扭脸,便不再搭理那些人了。他对着宋沂蒙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年轻女子递上的茶杯,随便瞥了一眼吴自强说:“不好意思,久等了!这些人真唆,汇报起来没个完,真烦人!”这年轻人好像知道宋沂蒙是吴自强的大哥,便主动地向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小俭!请问您是那位?”吴自强赶紧介绍道:“这是胡继生胡司令的女婿,宋处长,宋沂蒙!”
处长在这年轻人的眼里自然是个小角色,吴自强居然还把老丈人的名字亮给人家,老人家去世这么多年了,提这个有啥意思?宋沂蒙不满地瞪了吴自强一眼,心想自己这点老底儿有啥可抖搂的,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哦,胡副司令,知道。”小俭干巴巴地说着,似乎是一个与胡副司令同时代的人,让人感到与他之间产生了距离。这表情差一点就使人对他的年龄误会了,小俭说着又是微微咧嘴一笑,瞬间又变得毫无表情了。
小俭满头黑发,穿着大红衬衫,还洒着香水,老远闻着呛鼻子,还叼着老树根制的烟斗,戴着祖母绿戒指。宋沂蒙很奇怪这年轻人没带手表,光溜溜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珊瑚珠穿成的链子,这是不是故意要装着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时代果然变了,年轻人却越来越会扮老,年纪大的越来越会扮小,怎么一切都倒过来了?吴自强冷不丁看见那女人戴了一块手表,表蒙子上、表链上闪着无数颗金星,这块表把吴自强的眼情晃得花了,后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块价值一百几十万元的世界名牌伯爵表。
小俭反应十分机敏,他发现吴自强看着那女子的手腕子发怔,好像很不乐意的样子,便突然转身向站在背后的年轻女子吩咐道:
“马上给王部长打电话,说我晚上请他吃饭!就在贵宾楼吧!”
小俭说话的口吻相当沉稳、自然,仿佛他经常下这样的命令,请部长吃饭不费力,招之即来,一下子就让人感到这是一个极有背景的人。女子姗姗地走开去打电话,这时,小俭又把身子和脸都转了回来对着宋沂蒙和吴自强,一张严肃的脸立刻又变得笑容满面。这举止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据说某个阶层的人都会这样表演,他们每天要面对许许多多不同目的、不同处境的人,面色不变就不能从容面对,不变行吗?宋沂蒙觉得这人小小年纪就会皮笑肉不笑,这一手,一般人是学不会的,可是这年轻人会,他的年纪虽轻,但应付官场的手法却十分娴熟得体,看起来这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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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27)
小俭瞥了一眼吴自强,漫不经心地说:“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项目呢?”吴自强略微思忖了一会儿说:“搞那么大的一个项目,恐怕还要计委批准立项才行,而且要先落实一部分资金!”小俭摆弄着手里的一件小玩意儿,那是产自美国洛杉矶的铁兵玩偶。他玩了一会儿,把铁兵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大大咧咧地问:“哦,不得了啦?多少钱呀?”
吴自强瞪大了眼说:“第一期至少要两个亿!”小俭听了,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零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两个亿吗?不成个问题,呆会儿老三他们回来,哥儿几个商量一下,投进去就是啦!计委和地方政府那里由我去说,这行了吧!”
哥儿几个商量一下,就拿出两个亿,怎么跟黑社会似的?他又说亲自去找地方政府,好像地方政府就听他的一句话,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他心里一阵不安,觉得必须立刻离开这种地方。
没过多长时间,几声清脆门铃响,那年轻女子“咯噔噔”忙着去开门,原来是刚才离开房间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小俭也站起来,两手一摊,意思好像是说,哎,你们俩该走了!这比下逐客令还灵,吴自强赶紧拉上宋沂蒙,一块离开了小俭的临时官邸,连头也不回。
路上,宋沂蒙奇怪地问吴自强:“小俭是什么人?”吴自强神秘地说:“这是高干子弟,新贵!懂吗?”宋沂蒙心里“咯噔”一下,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才头一次开了眼,原来,这才是高干子弟!这年头儿,村长的儿子是干部子弟,工头的儿子是干部子弟,而且准保不比将军的儿子逊色,他、胡炜、包括狗日的刘白沙,都狗屁不是,瞧瞧人家,那才叫派!宋沂蒙不再吭声,不论吴自强的话是不是真的,反正让他真正长了见识。
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一挥手就能调动几个亿的人民币,能随时请部长赴宴,能让政府官员听他的指挥,看这架势,不是骗子就是疯子!什么新贵?谁信呢?
折腾了一天,下午,宋沂蒙回到家里,才有时间去看陆菲菲几年来写下的厚厚的一摞子信。菲菲在信中记述了她生活中每一个单元的心境,她的脉搏像音乐符号一样,在宋沂蒙的眼前跳来跳去,宋沂蒙把文字中影影绰绰的信息,联系在一起,仿佛看见了她本人,看见了她跳动的心。
信中的陆菲菲,言语中幽幽怨怨,凄凄楚楚。她说她每调换一次工作岗位,都要难过好几天,她怕不知从何时起,风筝断了线,从此与宋沂蒙失去了联络。可能出于外事纪律的考虑,她的每封信都很简短,但是每一个字,每一行,都可以看出她对以往感情的怀念。
信里很少描述风光,没有借助景物抒发情感。陆菲菲是个不俗的女人,她对宋沂蒙的感情有着三十年的沉淀,她的爱在心里凝聚,在血液里流动,已经没有任何诸如风花雪月之类的词藻能表达她极为复杂的情绪。
比如她说梦,那就是在夜间,她在与宋沂蒙在某个角落里相会;比如说灯下,那就是说她又在哭了;比如说漫步,那就是说她的内心空荡荡的;比如说影子,那就是说她又在凭吊过去,向月光倾诉历史的不公正。这些话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够懂!
宋沂蒙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出了微微淡淡的一点不和谐,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埋怨,她的心底堤防溢出了愁苦的水,她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她对老之将至的未来,流露出了惶恐。
宋沂蒙在信纸的一角,发现一块淡黄色的泪痕,宋沂蒙在那泪痕上吻了又吻,像是在吻一个爱哭的女孩儿。从那泪痕上,他依稀看到了陆菲菲的脸颊。
当年,他可不只一次这么做过,两个少年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儿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女孩儿脸上的泪,把泪水吞咽到肚里,然后又无休无止地吸吮着那温润、潮湿的红嘴巴……
宋沂蒙怀着复杂的心情,给陆菲菲写了一封回信,他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经过,从搞公司破产到海南岛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讲述了这几年遇到的种种坎坷。
他说风筝飞了老远、老远,可它没有断了线,它从它飘过的地方又回来了,带着苍茫,带着泡沫儿,带着依恋,它又回来了。飞得高了,飞得远了,又绕回来,望着地上的人们。它又回来了,这块难舍难分的地方,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绿茵树木,哪里都不是它的栖落处。它不肯落下,它怀着幽怨徘徊。
大风又刮起来,把天都刮黑了,那风筝还在飞,它还在飞,它摇摇欲坠,慌慌张张,它沉重地飞着,不知始终……40
庆祝完了香港回归,门诊部主任平茹英退休了,谁来接替她的职务成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胡炜在门诊部属于老同志了,上面原先准备提拔胡炜当门诊部主任,后来考虑到她和鲁映映、徐文这三个人的位置不好摆,于是,就从兵种部调来一个有高级职称的人,当了门诊部主任。
新来的主任姓仇,据说在兵种卫生部时生活作风不太检点,闹得满城风雨,这才调到研究院门诊部来。可别看门诊部单位不大,特殊人物不少,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仇主任来了以后,果然引起了一阵风波。一些有资历、后台又硬的医生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徐文和鲁映映,她们经常在底下用鄙夷的口吻议论着新主任的种种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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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28)
胡炜也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新主任。近几年来,鲁映映还是像从前那样好为人师,徐文还是那么大的嗓门,可一向活泼、欢乐、爽朗的胡炜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内心渐渐滋生了自卑感,当年那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她比以前老成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有什么想法总是藏在心里,从不随便发表意见。
不过,这位新主任的优点跟他的缺点同样突出,虽然名声不太好,可确实有些能力。上任没多久,他就根据几位主治医生的特长,把门诊部划分了三个科室小组,还设了个临时小病房。不久,又从卫生部争取到一个副高的名额,这一招确实高明,引起医护人员的欢迎,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重新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消息一传出来,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胡炜、鲁映映和徐文都是军区卫生学校毕业的,同样是大专文凭,同样是主治医生,其中徐文是1965年的兵,资格最老。论工作经验凑活着还行,论学术成绩,三个人都是半瓶子醋,实际工作能力也都是半斤八两。她们虽说是老朋友,平时跟亲姐妹似的,可是较起真来,从内心里讲,谁也不服谁。
胡炜不是不想获得这个副高,因为职称和工资是直接挂钩的,可是她不相信这个名额会给自己,也不愿意与其他人去争这个名额。她觉得大家平时的关系都挺不错的,为了一个副高,彼此伤了和气多不好。她还觉得什么事都得顺其自然,现在,你撕破脸去争,也不一定属于你,该属于你的,到时候自然会属于你。由于她想得开,泰然处之,所以与同事的关系依旧,没有出现一点裂痕。
徐文和鲁映映就不同了,两人都有担任高官的丈夫,因此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在丈夫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和独立性。她们把这次评职称看得分量很重,生怕这顶桂冠落到别人的头上。从第一次评议会以后,两个人就互相不说话了,多少年的友谊付之东流。私下里,她俩都分别找胡炜诉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目的都是想拉拢胡炜,以取得她的支持。
胡炜见这种情况,十分痛心,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副高职称就闹得老友不和,整个门诊部鸡犬不宁。于是,胡炜下定决心,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在门诊部召开的第二次评议会上,她公开表态,放弃竞评副高的机会。徐文和鲁映映见胡炜如此大度,惊愕了好一阵子。她们对胡炜这突然的举动,十分不理解,她们与门诊部其他的工作人员私下议论,说胡炜是傻了还是疯了?胡炜心里想,让你们议论去吧!去争吧!
宋沂蒙听说门诊部在激烈地评职称,猜想头脑简单的妻子肯定争不过人家,担心妻子气坏了身体。那天,他早早地来到研究院,独自一个人在大院门口等着。站岗的兵已经换了好几代了,他不禁想起那年头一次在这儿见到的那个年轻的兵,当初自己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一进门就受了一肚子气,现在那个兵在哪儿?算算日子,如果不退伍很可能当连长了。
他正在胡乱琢磨,终于看见妻子下班出来,胡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紧张或者沮丧,只见她迈着年轻女人般活泼的步子,飞快地来到丈夫的身边。见了宋沂蒙,就高兴地说:“哎!你怎么来啦!”
宋沂蒙发现妻子格外欢快、轻松,还以为她真的评上了副高职称,半信半疑地说:“咋这么高兴?有喜事啦!”胡炜一脸无所谓:“有屁喜事!我不干了,我已经表态放弃竞评副高啦!”
宋沂蒙一听,并不感到突然。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胡炜是一个性格矛盾的人,她有争强斗胜、好占上风的一面,同时还有自知之明、严以律己的一面,岁月的磨难,把她强的一面磨光了,剩下的是弱。如果要她与别人去夺,与朝夕相处的自己人去争,她办不到,这也是父母赋于她的品质。母亲曾经遇见好几次提拔的机会,可是她都让了,她说她是胡副司令的爱人,不能搞特殊化。胡炜今天也让了,让得那么干脆,让了以后,心里痛痛快快。
宋沂蒙见妻子如此超脱,渐渐地放下心来,他陪妻子乘公共汽车,倒换了三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刚进院门,就看见祁连山和金秀香。
冬天过去了,香山的春天来了。山上的桃花开了,在半绿的树木中间,粉红的一簇一簇。山坡满是桃红,被迎春花的绿色枝条衬托着,还有草丛间浅紫的、金黄的、雪白的、深红的小花。古老高大的松柏半遮住春天的骄阳,樱桃沟的溪水流了下来,缠绕着桃花丛。风把山吹活了,到处是浓郁的幽香。
祁连山和金秀香两口子来香山赏桃花,顺便看看胡炜和宋沂蒙。见院子的大门半掩着,他们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进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耐心地等着,两人一边等着,一边喝着从樱桃沟取来的山泉水,两个人卿卿我我,像一对新恋人。
胡炜见是这两口子,十分高兴,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没等她张口,金秀香就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嘻嘻”笑着:“妹子,真想你啊!”
祁连山二话没说,招呼几个人离开院子,钻进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这是他从海南回来之后买的美国原装克莱斯勒“太阳舞”。祁连山拉着他们跑到西三旗的中机公司宿舍。
祁连山领着他们下车以后,在大院里七绕八绕来到一所高层楼旁,没有上楼,而是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里有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过道,没有灯光,他们仅借着从外照射进来的一点儿剩余光线朝前走,走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过道的一侧有几间简陋的房屋。


后代 四(29)
祁连山敲开了其中一间,开门的是一个花白头发、身材削瘦的老头儿。宋沂蒙一看怔住了,这人有点像多年不见的刘放。那男人看见宋沂蒙也发愣,眼光呆滞、手指没有目标地比划了两下,宋沂蒙终于看清了,这人就是老同学刘放。在他的印象里,刘放是一个聪明过人、很具才华的人,就是有点神经质。祁连山一拳打在宋沂蒙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不认识啦?这是刘放啊!”
宋沂蒙心里想,果然是刘放,他曾是中机公司的工程师,他爹妈是老资格的红军干部。前些年老两口感情上出了问题,离了婚,这刘放本人没结婚成家,孤零零像个老弃儿,可是怎么会闹到住地下室的地步?宋沂蒙实在想不通,可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告诉他,刘放确确实实就住在这里。
房子倒也不算太小,大约有十四五平方米,屋里杂乱无章,有几只老式樟木箱子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上面堆满了被子、衣服,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堆起老高。一张老式的弹簧床,一张普通的写字台,一把椅子,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刘放认出了宋沂蒙,一下子变得异常兴奋,他“哦、哦、哦”地,说不出话来。祁连山和宋沂蒙挤坐在一把椅子上,金秀香挽着胡炜就坐在床上。刘放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儿,很狼狈,老爷子犯错误啦!”
祁连山赶紧替他解释:“什么犯错误?瞎说!”祁连山赶紧把宋沂蒙叫一边,小声说:“他爹是位一贯艰苦朴素的老干部,从五十年代起,就住在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里,前些年,组织上多次要按副兵团职待遇给他调整住房,可老爷子都没同意。老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组成新的家庭,就患病去世了。组织上说是要继承优良传统,动员刘放搬了出来。他也表示不要房子,两边单位的房子都不要,心甘情愿住在自己单位分配的地下室里。
慢慢地,中机公司的新人渐渐多了,同事新,领导也新,大伙儿把以前的事忘了,都拿他与现任领导干部的子女比,现在,当头儿的子女,谁没有一套好房子?刘放是老高干的儿子,说他住地下室,大家就是不相信,有人眼睁睁的看见了也不信,他们觉得他爹妈那么大官儿,难道都没有留下房子来给他住,他爹妈肯定犯错误了!
管房子的人说,你住地下室,愿住就住呗!所以,好几次分配新房子都不考虑他,现在,中机公司撤消了,刘放的工作问题老是解决不了,基本生活也成了问题。
胡炜也听说过刘放的爹妈,那是土地革命时期有名的军运干部,一个老八级,一个老十级,生前的职务都不低。老人离婚的事,她也听说过,当年一对红色革命伴侣,到七老八十了还闹婚变,实在令人费解!他们不搞住房特殊,死了之后竟落了个犯错误的嫌疑,莫须有的主观猜测,使得他们的独生子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眼下连生活都没有着落。
胡炜越想越可怕,想起自己香山脚下的那三间平房,感觉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由得暗自庆幸。宋沂蒙也为刘放的处境感到忿忿不平,他不时向刘放投去同情的目光。
刘放对于祁连山的介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嘴角上露着无奈的干笑,眼睛里却茫然无光,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宋沂蒙蓦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刘放的神经可能有点不正常。宋沂蒙很同情这位老同学,但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比他也强不了多少,无法帮助他,面对刘放,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祁连山领着宋沂蒙他们到这里来有着特殊目的,他望着屋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犹犹豫豫地问刘放:“喂!你老子不是还留下一些古董吗?”
刘放矢口否认:“有是有一些,‘文革’时,都捐献给故宫了!”
刘放的父亲曾经是国内有名的收藏家,在老干部里头是属头几位的,他老人家一生节俭,不吸烟不喝酒、素茶淡饭,省出那点钱都购买了古董了,老人家就这么一点嗜好。他主要喜欢研究古代书法,收藏了很多古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还有不少精品拓片、古籍善本。据说老人有两件宋元时期名人的字画,是乾隆皇帝收入《石渠宝笈》的作品,散佚多年,连故宫的大专家们都没见过。祁连山盯着刘放房间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心里暗暗琢磨着,表面上不露声色。他撺掇地说:“肯定还留下一些东西,你要是弄出一两件,我帮你卖出去,还不够你活一辈子?”
刘放听了祁连山的话,情绪有点激动,他说话也不磕巴了:“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有,也不卖!”
祁连山被刘放顶得无话可说。胡炜听了刘放的最后一句话,一股敬佩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她觉得这个人落魄是落魄,可就是有一股志气,老子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命根子,卖老子的东西就是卖命根子!
宋沂蒙见空气有点紧张,便岔开了话题,谈到了其他老同学的情况。宋沂蒙问刘放和祁连山:“你们谁知道刘白沙干嘛呢?”
刘放低头不语。祁连山一听提到了刘白沙,火气就上来了,他愤愤不平地说:“刘白沙,别提他了!他最近又升官了,到外地当了省长助理,去年我们去找他,秘书说不在。我明明看见这小子坐着小汽车从外面回来,怎么会不在呢?不见就不见,为啥骗我们说不在?后来,秘书进去嘀咕了半天才出来,愣说不认识我,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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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0)
听见说省长助理的秘书挡了祁连山的大驾,还说不认识他,刘放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里饱含着讥讽,刘放的狂笑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伤了所有人的心。
宋沂蒙心里尤为苦涩,当初多么好的同学,一样的顽皮、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红色背景,那个圈子曾经抱得这样紧,可是现在,这个圈子散掉了,各谋各的,各说各的,彼此之间也产生了那么大的差距,彼此之间越来越陌生了。
他们摸着黑,离开了刘放的地下室,坐在汽车里半天,祁连山没发动汽车,其他人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胡炜打破了沉默,她惋惜地问:“这刘放怎么这种样子?看来至今还是独身呢!”祁连山意味深长地说:“还不是婚姻问题闹的,一次失恋能叫男人一辈子精神失常……”
胡炜似乎明白了,她不愿再掘根儿问下去,要是失恋能把一个挺不错的男人弄成这样儿,那可不值得同情,没出息!
宋沂蒙透过车窗,看着黄昏中的街道,无限感慨。今天的北京变化太大了,现代化的建筑浸在淡淡的黄昏里,空气清爽多了,一整天都是蓝的,到晚上还是深蓝的。整个城市都是沥青和水泥,黄土地没了,水蒸气也没了,哪里有许多云彩?
天还没有完全黑,路灯大亮,街头草坪灯也打开了,把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这时,金秀香看见车外面走过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留着小平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朝一排小汽车走去,最前边的是一辆劳斯莱斯房车,后边还有林肯、凌志、本田等等,都是豪华型的小汽车。金秀香捅捅胡炜,叫她赶快看。这是什么人,如此招摇张扬?
胡炜向外边瞥了一眼,也不吭声,因为她对这种人不感兴趣。祁连山也看见了,便带着藐视的口吻对宋沂蒙说:“这人是江西一个普通农民,原先在亚运村一带组织几个老乡洗车,你想一辆车十块钱,赶上下雨的时候,一天要洗多少辆车呀!这家伙过了两年就发了,后来又听说不知在哪儿承包了个大工程,居然暴富……”
刘放的处境和那江西暴发户的狂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两件事给了宋沂蒙不小的刺激。他不禁感慨地说:“时代真的变了,所谓的干部子弟圈子分化了,原来意义上的干部子弟几乎不存在了,当年罩在头顶上的光环也不存在了。他们在仕途上、事业上各自表现,有的甚至为了起码的生活而努力,这令他们不得不去考虑个人,考虑利益得失,考虑挣钱!”
胡炜的感触也很深,她叹口气说:“看起来咱们也属于先天不足,当初,咱们的父母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回家来带给儿女的,不是一张严肃的脸,就是一通说教。你爸不就曾经要求你将来不要考清华、北大,如果要上大学,就上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而现在,连农民家庭都懂得为孩子铺路架桥,为孩子安排好一切,上重点院校、出国镀金。”
宋沂蒙若有所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但胡炜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个社会上,人们不管你父母原来是做什么的,人们只关心你父母亲现在是做什么的。从改革开放以后,即使你父母不是做什么的,只要能巧妙地利用机会,照样可以发达,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的千百万个贫寒富翁,人家不走官道,不走老子的道,照样靠个人奋斗发财,做人上人。
秋天,月光明亮的晚上,一个陌生人跑来说吴自强病危,希望能见宋沂蒙一面。宋沂蒙大吃一惊,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危呢?
“还不赶快去呀!瞎琢磨什么哪?”胡炜心里也很着急,连忙催促丈夫。
宋沂蒙跟着那陌生人离开家。那人开着一辆老式标致旅行车,在黑首乎的马路上默默地走着。宋沂蒙见这人心情沉重,担心他再出点别的事情,于是就问他:“咋回事?您说说嘛!”
那人自称是吴自强的侄子,他怀着沉痛心情向宋沂蒙说,吴自强的结发妻子,那老板娘的女儿,和他结婚不久就疯了,疯了许多年,这几天病故了,吴自强听说这个消息,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三天三夜没有见任何人。当人们撬开门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
宋沂蒙到协和医院的时候,见许多人挤在ICU病房小小的玻璃窗前,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吴自强的侄子不客气地把人群拨开,拉着宋沂蒙来到吴自强的病床前,宋沂蒙摸着他的手安慰道:“这回你老实啦?病就病啦,好好治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老吴的命硬!”
吴自强无力地躺在病上,头发散乱,眼睛里露出无奈的渴求,他拉着宋沂蒙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命硬,该死的也得死,妈的,这些医生真没用,啥病都治不了……”
吴自强也说该死的也得死,和宋沂蒙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儿,一个将死的人怎么与周围人心里的共鸣那么强烈?他不敢再朝下想了。
吴自强见宋沂蒙对自己很关心的样子,从内心受了感动,便说:“大哥,我,我对不起你……”
两人认识有几年了,彼此相处不错,宋沂蒙总觉得吴自强对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激之情,见面左一个大哥右又一个大哥地叫,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帮过吴自强什么大忙,像吴自强所说的涮涮水之类的事是做过,可也不值得人家记一辈子呀!宋沂蒙见吴自强病得不轻,还说这种客气话,一阵感伤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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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1)
吴自强的眼眶里湿乎乎的,他默默地从枕头下边取出一张薄薄的小纸放到宋沂蒙的手心里,然后用自己粗糙的手把宋沂蒙的手掌合了起来。宋沂蒙抬起那只手,慢慢地伸展开,他发现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现金支票,上面清楚地写着人民币伍拾万元整。
宋沂蒙觉得十分突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好。
吴自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苦笑着说:“大哥,这是你应该得的……”宋沂蒙猛然间想起,那年,他曾介绍过吴自强认识谢庚和,也带吴自强去过商业部,他有点明白了,吴自强利用宋沂蒙老丈人名义上的背景,与方方面面沟通,可能发了一笔横财,当时,吴自强却瞒了他。
宋沂蒙的心里确实有许多的不平衡,自己应当利用的关系却被一个广东仔利用了过去,吴自强空着一双手在北京赚了很多的钱,而他却几乎一文不名。
一个外地人,经过几年工夫的折腾,已经融进了京城社会,成为某一个阶层的人物,这是命吗?宋沂蒙想得很多,然而却没有想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在吴自强的面前就是一个智商很低的人,五十多岁的人白活了,二十年的兵白当了,军事院校的几年也白学了,下海到现在也已经八年了,一事无成,可人家吴自强到北京才几年就成了亿万富翁,没法比呀!
吴自强见他的手里攥着那张支票不吱声,以为他收下了,于是就放心地合上了眼睛。宋沂蒙见他合上了眼睛,心里怕得很,他想,吴自强是不是死了?一个大活人,活蹦乱跳的亿万富翁怎么会突然间死了,一个拼命享受,大把赚钱的人几分钟就完了,生命的创造性常常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可惜太短暂。
吴自强只是合上了眼睛休息了一小会儿,须臾,他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宋沂蒙和他侄子惊恐的样子,凄凉地笑着说:“大哥我告诉你说,我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五百个,那天我数了,大概就是这个数,够本……”吴自强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玩多少女人,要不是看他病重,宋沂蒙真想揍他一顿,人没出息怎么到如此程度?
吴自强的这些话实际上是在自我挖苦,他说他玩女人的时候还在想着,那老板娘的女儿,他觉得那女人的魂在勾他。他心里在叹息,看来男人果真离不开女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还惦记着女人,男女之事把男人箍得死死的,他吴自强也逃不掉情的缠绕,他虽不是个情种,可他是男人。
宋沂蒙不训斥他,一只手攥着吴自强冰凉的手,一只手攥着那张写着五十万元数目的支票。吴自强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哥,我的爷爷不是民国初年的广东督军,我爷爷的爷爷也不是清朝的按察使,那都是小弟吹的,编的!”
吴自强说的这些,宋沂蒙记不清了,可吴自强记得,他不只跟一个人吹嘘过,吹着吹着仿佛就变成了真的。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都是贵族,我也是贵族之后,与你们一样,咱们都是贵族之后,咱们平起平坐,在社会上有一道无形的庇荫,让人们认可,让人另眼看待,让人莫名其妙地赞叹。
吴自强平平静静地说出了心里话,又缓缓闭上了眼睛,随之呼嗤呼嗤睡着了。
宋沂蒙回到家里,把那张支票交给胡炜,胡炜看了看那上面写着的数字,把头一扭,果断地说:“这钱再多,我们也不要!”
什么钱该要,什么钱不该要,胡炜分得很清楚。宋沂蒙赞许地望着妻子,觉得她很可爱,妻子想的和自己想的一样,一笔无名的酬劳,迟到了七八年的酬劳,尽管数目很大,有巨大的引诱,可是他们不能要,再贫困也不要。
宋沂蒙把那张支票撕了,撕成碎片,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41
胡炜告诉宋沂蒙干休所转来一封信,说老家的二爷得了重病,让他们回去看看,就是见个面也好,宋沂蒙懂得“见个面”是什么意思。
二爷是宋沂蒙父亲的二叔,年龄比宋沂蒙的父亲还小。
1942年,日寇在鲁北地区进行大扫荡,那正是环境最为残酷的时候。一次战斗,父亲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又负了伤,一路之上东躲西藏。当地老百姓的胆子小,慑于日寇和汉奸伪政权的淫威,没有人敢帮助他,更没有人敢收留他,他伤病交加,躺倒在一片乱坟岗子里。
二爷听说了这个消息,套起牛车,赶了整整一夜,硬是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了父亲,拼着一条性命把他救了回来。
解放以后,父亲进京做了领导干部,特地几次写信邀请二爷到北京家里住一段时间,可都被二爷谢绝了。二爷说,娃他爹都已经是几品顶戴了,自己是个乡下老粗,没文化,身上又不卫生,怕给人家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来北京。
1968年,父亲靠边儿站,宋沂蒙差点就去兵团了,二爷来信说,吃那分苦干嘛?要是孩子乐意,就来家吧!有俺照顾着,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十八岁的宋沂蒙背起行李就回了老家,和二爷一家住在一起。
二爷一家对宋沂蒙很好。二爷早上带他到地里学使牲口犁地,晚上骑车子带他到村子外边高粱地捉蝈蝈儿,二爷的蝈蝈儿笼子扎得可好看啦!房檐下挂了一排,二爷劳动之余,最爱欣赏蝈蝈儿大合唱。
二奶奶有肺结核病,不顾自己的身体好坏,经常给他洗衣服,还把小树上结下的大枣,一颗一颗地收集起来,放在笸箩里,吊在房梁上,凉干了,留着给他在冬天吃,说孩子没有吃过乡下的苦,吃几个枣,兴许能补养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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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2)
几个小叔,年纪都和他差不多,夏季,闷热的玉米地里,宋沂蒙从来不会落后,因为有小叔们帮着。后来,在原本已经十分狭小的院子里,几个小叔用了三天时间,为他盖了一间坯砖房子,让宋沂蒙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屋。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他们在一起下象棋,一起骑自行车到县城里去遛,还在一起谈论过女人。
二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小叔们还在务农,并且都成家立业,有了小孙孙,八十年代以后承包了土地,他们种了一点经济作物,粮食够吃,钱够花,日子过得还可以。村里有了电灯,有了自来水,二爷家有了拖拉机,有了电视机,正在往现代化的道路上走着。宋沂蒙也很想回去看看,可总没有机会。
胡炜对宋沂蒙说:“你必须回去看看,咱不能忘恩负义!”宋沂蒙说:“媳妇说的很对!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钱呢?万一二爷过世,农村里办个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花不少钱,人家还以为咱在北京挣大钱了,我这一回去,四邻八方的一伸手,没有万把来块恐怕过不去!咱手头又不宽裕,谁能体谅咱们?”胡炜不作声了,半天才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一定要对得起二爷一家!”
两口子商量着,只好拖几天再说。没想到这么一拖,老家里又一次来信说,二爷已过世了,丧事也办妥了。宋沂蒙觉得再不去不好了,就告别了妻子,独自一人回了山东德州老家。
山东德州,在河北与山东两省交界处,历史上曾划归直隶管辖,居民生活习惯、语言都与冀南地区差不多。宋沂蒙坐火车到石家庄,又换乘长途大巴到了德州,然后又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老家宋各庄。
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边上,宋沂蒙给了车主十块钱,然后下了车。他背着一个人造革包,进了村口,原以为进村后,老家的人会夹道欢迎一番,可是他想错了。
他走在村子里泥泞的小道上,两边人见了他,谁也不跟他打招呼。其中有的人还似乎很面熟,是侄子辈儿的还是叔叔辈儿的?记不清了。这是不是宋铁匠家里的小三?那年这孩子才十一二岁,如今都长成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比老铁匠还壮实了许多。宋铁匠的小三也认出了他,可是那目光仅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时间,就躲开了。
宋沂蒙心里纳闷,这村儿里的人怎么啦?
宋沂蒙进了自家那条胡同,这里变化不大,墙壁仍然是那堵墙壁,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小路仍然是那条小路。门敞着,他一脚踏进了二爷家的院子,二爷家里的院子还是三十年前那般模样,正房多了一些斑驳和沧桑,东屋和西屋歪歪斜斜的,很难想象这里头还住着人。惟一不同的,就是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小屋不见了,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
啊!这是二奶为自己种的那棵小枣树!
宋沂蒙在枣树下站了好久,一个穿着一件旧蓝布制服上衣和一条的确良绿军裤、身子佝偻的老人从外边进来,宋沂蒙怔住了,这是谁?一张变形的脸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他的目光呆滞,眼睑上长了一些赘瘤,嘴唇和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拉拉茬茬的,胳膊上还戴着孝。宋沂蒙形影绰绰地认出来,这就是大叔宋朝恩。大叔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宋朝恩是基干民兵,身高一米七三,整天背着大杆枪,威风凛凛的,现在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叔也认出了他,便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稀稀拉拉发黑了的牙齿。大叔慢腾腾地说:“来啦!来了好!”宋沂蒙激动地上去拉住大叔的手,那双手粗糙、坚硬,像钢锉一样。大叔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地说:“走,那院去吧!这里早不住人哩!”
宋沂蒙这才明白,这个曾经居住过二爷一家五口的热闹小院,后来变成二爷一个人独自居住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外面有了新住处。
早先的场院里有间磨房,一头蒙眼的灰毛驴拉着石碾子磨面,使用不起毛驴的人家,就只好人力推磨,大闺女、小小子、老婆子,推着石碾子,“吱呀呀”地响。磨房旁边,有一间泥和草糊成的小屋,里边住着一位被日本鬼子打疯了的三爷。
如今,磨房不见了,三爷也不见了,场院里盖起了好几排崭新的房子。三个叔叔辈的伙伴在这里建立了新的基业。噢!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井台儿,当初,这村里只有这一口甜水井,为了喝到些甜水,人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因为这井里的水很少很少。过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不得不到一里地远的村西头去担水,那口井的水不少,可是味道却又咸又苦,宋各庄的人们就是靠这口苦水井繁衍生存。宋沂蒙想起那口苦水井,当年,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女青年一样,在那口井边挑水。
冬天,那井台儿上结着冰,铺上了防滑的干草。他还是不小心滑倒,差点儿落到井里,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姑娘把他扶起来。他想说声谢谢,那姑娘却向他嫣然一笑,挑起担子,颤悠悠地离开。
那姑娘长得很美,高高的鼻梁,明亮的大眼睛,黑黑的长睫毛,她的头上扎着印着梅花的手巾,身材结实而苗条,她挑水的姿态优美动人,像云雾里飘逸的仙女。后来,宋沂蒙才知道这姑娘是公社武装部长的新儿媳妇,那部长的公子是个长相如鼠,品格平庸的人,记得自己当时还着实惋惜嗟叹了一番。


后代 四(33)
看见了那井台儿,让宋沂蒙回到了那难忘的冬天,想起那女郎挑水的款款倩影。
大叔让宋沂蒙进家,取来一个烟袋子递给他,憨笑地说:“抽不?”宋沂蒙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坐着,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赶紧摇摆着说:“不抽,不抽!”
大叔蹲在地上,只顾“吧嗒嗒”地抽着烟袋,闷着头不说话。大叔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基干民兵,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把满腹心事隐藏起来,让人感到深不可测。宋沂蒙寻思着说些什么好,想问问二爷的事,又怕勾起伤心事。
正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和铁锹等农具的碰撞声,原来是叔婶等人从地里劳动回来了。三个婶子都是泼辣的农村妇女,有的穿得花花绿绿,有的仍然和六十年代的农民一般打扮。她们一进门就抢着拧开自来水管子用手捧着生水喝,喝完水,解了渴,才看见屋里有个生人,于是就叽叽喳喳地吵吵起来:“老大,你做啥哩?有客人来,也不招应着,抽那玩意儿作啥?”
二叔宋朝义、三叔宋朝忠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北京的侄子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声:“沂蒙是不?回家啦?”说完,弟兄仨一块儿落泪,宋沂蒙的眼眶也红红的。这三个叔叔,长得一个模样,三十年没见面,岁月无情,田间劳作,风吹日晒,都老得不像样子。宋沂蒙和他们的年龄相仿,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北京,他的生活条件都好得多,因此显得比他们哥仨年轻了十几岁。宋沂蒙见了这三个叔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假若自己不去当兵,在农村里呆一辈子,也许比他们还要老。
婶子们听说是沂蒙回来了,便噔噔地跑回自己屋,纷纷拿来大枣、花生和甜瓜,一古脑儿都放在方桌上。在宋沂蒙看来,这三个婶子长的一个模样,四五十岁的年纪,动作麻利,说话爽朗,待人热情,在她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二奶奶的影子。
几个青年男女和一群小孩也吵吵嚷嚷地进屋,这些青年和少年,穿着打扮与城里人差不多,有的还穿着料子和作工都极差的西装,敞着怀,不用说,这是叔叔们的子孙。
宋沂蒙觉得是时候了,就打开人造革包,取出礼物,准备分给他们。可是,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拿到礼物,大叔就瞪着眼,在鞋帮子上磕烟袋里的灰,那些小字辈儿的,便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去。
宋沂蒙记得,当初在老家落户的时候,村里的人很喜欢热闹,每逢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儿似的。平时,一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总是要打声招呼,说声:吃了没?可是现在,他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变了,路上人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一擦肩就过去了,那些老套话也没有了。这次,他好不容易从北京大老远回老家,几个叔欢喜是欢喜,可是也没有太多的话,婶子们的态度虽然还热情,话也不少,可是总让人感觉有些表面化。
晚上,婶子们为欢迎宋沂蒙的到来,特地包了一顿猪肉大葱馅的白面饺子,还是家乡的风俗。天很黑了,家里人在大叔的许可下,才拉亮了电灯,又打开了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出现了外国老娘儿们,还响起好听的音乐,让屋里所有人的心情显得愉悦起来。大家无所顾忌、有说有笑,有的还跟宋沂蒙谈美国总统大选和港澳回归的事,这使宋沂蒙感到,现在的家乡农民,尽管与以前有着许多习惯上的相同,可是,他们不再是愚昧的,他们关心的比他们的生活范围更为宽泛。
当天晚上,宋沂蒙和几个没成家的堂弟挤在一条炕上睡觉,这感觉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炕又硬又凉,莫名其妙的小虫咬得他身上净是包儿,痒得厉害。小伙儿们打着呼噜像摇滚乐,又像竞技场上的拉拉队,闹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领着,宋沂蒙到村子东头去看了二爷的坟墓,新新的坟墓前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花圈,不久前燃烧过的纸灰散落着,小风吹着几枚纸钱团团转。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爷的坟前磕了头,然后又站起来,深深地鞠躬。二爷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爷的慈祥和真诚的关爱,弥补了父亲的不足,二爷的品格,音容笑貌,让他一生难忘。
太阳老高的时候,宋沂蒙回到村子里。三个叔叔围着他,开始唠唠叨叨说起给二爷办丧事的经过,这个说,请了多少人,摆了多少席,那个说,置办的什么棺材,穿的什么寿衣,还说总共花了不少钱,给东邻借了多少,西邻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他们说:“不瞒三位叔叔,最近手头紧张,拿这些救救急,以后想办法再寄些来!”
大叔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其他两个叔也不吭不语。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个叔叔的表情,见他们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于是就放下心来。大叔盯着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条斯理地说:“咱乡下有啥?需要啥?你说!”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什么。
二婶和三婶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转身跑回自家取东西。大叔的脸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板凳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里间屋,不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圆圆的,带盖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这罐子比篮球还大些,釉色浅绿,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齐的条纹,上面还有个刻着莲花的盖子,罐子保存得不错,只是盖子边沿有一点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惊喜,他印象里,书上有这种东西,是不是宋元时代龙泉窑的东西?如果真的是龙泉窑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五十万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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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4)
宋沂蒙学着潘家园那些一心想拣个漏儿的人,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盖掀掉,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罐子鸡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鸡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婶子上来阻住:“别慌!俺来!”大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在她看来,罐子里的鸡蛋要比罐子宝贵的多。大婶子把鸡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篮子里,交给大叔满满脸严肃地说:“弄踏实喽!”
大叔双手捧着篮子,像捧着件宝贝,一步步地走回里间屋,把它放在炕洞里,然后用块旧报纸盖上。大婶很随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边一推,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过来那年就有,俺娘说她老人家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大叔把鸡蛋放好了回来,木讷地说:“这是个物件,你喜欢不?”宋沂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大叔感激地说:“东西我拿走了,为的是做个纪念,这钱你们收下!”没想到大叔婶二人一齐摇着头,表示坚决拒绝:“一个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钱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里装,大叔死活不要,就这样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叔只好收下,当他把钱塞进口袋的时候,竟然满脸涨得通红。
大婶是个痛快人,她打着圆场,讲起乡里人的传说:“老人说,凡是老物件都有种紫光紫气,物件越久远,紫光紫气越重,家里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气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灾、延年益寿。村东头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这家里人个个长寿,代代长寿,灵验得很!”
大叔听了这话,一脸无所谓,他自言自语地说:“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孩子小的时候,欢喜和大人在一块儿,孩子多了,大人烦。等到大人老了,离不开孩子了,可孩子烦!孩子和大人总欢喜不到一块儿。依俺说,人可别活起来没完没了,老了老,越老越让人烦!早死早享福!”大婶打住丈夫的话,赌气般地说道:“谁说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狱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长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两侧,一边一个,面对着面抽烟袋。二叔慢吞吞地说:“谁知道人死了以后是啥样?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国人多,死就死了,就这么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没准是好事儿哩!”大婶子听二叔说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桩桩心事,她忧心忡忡地地说:“唉!说得是!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医院,少说几百块,住院几千块,开刀几万块,几十万块,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费那钱作啥?”大叔、二叔说罢,其他的人都不吭声。
这时,二婶、三婶先后跑回来,送来几个老盘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还打上了锯子,宋沂蒙更加高兴,没二话就把东西装了起来,没有提钱的事,人家也没要。
42
宋沂蒙怀揣意外收获回到北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他悄悄起来好几趟,把那几件盘子碗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好。宋沂蒙足足折腾了一夜,胡炜也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眼花的,气呼呼地嚷:“你发神经呢!赶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儿,说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为然,连连辩解:“老家拿来的宋代龙泉窑,还能错得了?起码值五十万!”胡炜把嘴一噘,挖苦地说:“财迷吧你,值钱的宝贝能落你头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气,决定请祁连山来鉴定一下,打算用事实教育妻子,同时为自己争口气。刚好,家里装上了电话,有了这玩意儿,和外边联系,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个电话打给祁连山,两人立刻通上了话。祁连山的通讯工具更先进,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来是大砖头,后来是模拟型,现在又换成数字的了,腰里一边儿掖个BP机,一边儿掖个手机,全副武装,显得身份特殊,也是图个联络方便。
祁连山听说宋沂蒙从老家得了宝贝,分秒没耽误,马上带着金秀香赶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炜也不上班。宋沂蒙见“祁大师”来了,就让胡炜沏上一壶好茶,自己兴冲冲地把大绿罐子取出来,祁连山还没顾得上说话,金秀香就嚷起来:“这东西,俺家里有的是!”
宋沂蒙不满意地说:“怎么可能?这是宋龙泉!”说着,就去看祁连山的表情。这时,胡炜捅了一下宋沂蒙说:“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别不谦虚!”听了胡炜的话,宋沂蒙笑了。
祁连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连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龙泉!是民国时磁州窑的产品,在河北、山西及山东北部一带相当多,从特征上来看,的确与龙泉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可是你好看看,这个只是绿釉,连青瓷也不是!”
听祁连山说,这东西连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得!一晚上的梦也白作了。胡炜见宋沂蒙的脸色不好,情知他的发财狂想又破灭了,于是就在一旁讥讽地说:“宋沂蒙,你不说它是宋代的吗?起码要值五十万,还说不说啦?”妻子着实给自己一个下不来台,宋沂蒙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发作,金秀香看出来了,赶紧说:“不错啦!是老东西就行!”
祁连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种安慰鼓励的口气说道:“是啊!民国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有纪念意义,这玩意儿的乡土气息挺浓的,放着吧!收藏这一行儿,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财的!收藏也是个长学问的过程。”宋沂蒙和胡炜两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不争不闹,一齐点头。


后代 四(35)
祁连山又随便看了看其他几样东西,他说:“这几件也是老东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盘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还行,不过,这些东西残损得挺厉害,值不了几个钱!”听了祁连山的话,终于,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农民,几乎没有人做过大官儿,家里哪儿会有什么高级东西?还不都是老百姓家里的破烂锅碗瓢盆?
祁连山把那几件老东西放到一边,心情焦急地对胡炜说:“这回要请大妹子帮忙,给金秀香做个检查,她最近老咳嗽,还喘不上气来,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炜听说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问题,就赶快说:“没问题!不过必须先拍个胸片,今天我们门诊部就有值班的医生,不行就抓紧时间看看?”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都能耽误,就是病不能耽误!边说着,边拉着祁连山夫妻俩出了家门。胡炜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祁连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动。
宋沂蒙独自在家里欣赏他那几件老东西,这时,有人轻轻地敲打窗子。原来是崔和平来了,他每次来都敲打窗子,跟个特务对暗号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会恰好有辆车到香山来,他就搭车来看宋沂蒙,主要是给他送一封信。看起来这小子挺忙,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后,宋沂蒙打开信,这封信是陆菲菲从国外寄来的。
沂蒙:
你好,终于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说的风筝,它的确没有断,可它浸满了雨水,它实在太沉重、太疲劳了,它飘了太久太久,终于有了一个落入人间的愿望。它想落进焚烧炉,将沉甸甸的过去毁掉,用自己的消亡,让所有牵累的人得到解脱。
这风筝飞了三十年,时光让它变成一个将近半百的女人,它无法摆掉命运的恐惧,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恼了三十年,它将用新的躯体去选择后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会珍惜这漫长辛酸的经历!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人叫马丁,他很爱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智地对待这些,亲爱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后一行没用“你的”,只剩下“菲菲” 两字,信的内容也太简短,而且郑重其事地提到什么马丁。宋沂蒙看完这封信,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难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三十多年里,陆菲菲其实是个自由人,他无权羁绊人家,他可以有家庭,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恋了,一个已经是老资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恋了,说起来是个笑话,可这是事实。他失去了陆菲菲,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陆菲菲的彻底的失去。
从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旧炽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处,真诚地爱着菲菲。自从家里安装电话以后,他不自觉地坐在放电话的位置旁边,就这么守着,恍恍惚惚等着,痴心妄想地盼着,想什么?盼什么?他难以说清。也许会有一天,铃声响起,来了一个海洋那边的电话。
海洋那边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一封内容显而易见的信,有了这封信,他似乎再也见不到那披着白纱巾的女人,一切将成为历史,将化为灰烬,将变成痛苦的回忆。潮白河边那一回,他可没想到一只飘泊了太久的风筝会浸泡在雨水里,被天火焚烧,冒着湿漉漉的白烟,只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存在了,连灰烬也没有。
这些年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妻子的个性以及粗放浓重的爱情,也给他添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压力。他长期压抑和不舒展,内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个女人的理解和温存,他向往一种被他认为是完美的爱,哪怕这种爱是遥远的,忽隐忽现的,哪怕这爱总有一天不属于他。
为了一条可望不可及的双轨,他终日里徘徊、苦闷。他的生活时而变态,有困扰,有难以忍受的阵痛。他对陆菲菲的爱是从一个处男开始,他多么希望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处男。
失去了,简简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个爱情时代的结束,轻轻松松地画上了句号。但他觉得这个句号,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炸开,血和脑浆飞溅。他失去了自我,本应该理解的却很不理解,应该接受的却无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成年人,却像一个陷入迷茫爱情的毛头小子,他想把头向土墙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迹。
风筝没有断线,然而它在和大气的磨擦中焚毁了,变成了纸灰和粉末儿,变幻成为另外新生的女人。这结局是无法挽回的,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从前的陆菲菲,不再属于自己,她属于太空,属于什么马丁,属于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场甜美的梦,醒过来就融化了。
在失去陆菲菲的同时,他越发感到生活压力太大,活下去太难,感情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坎坷,使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百般挣扎,也寻找不到出路。
他走来走去,爬来爬去,犹在半夜里,犹在梦里。他幻想捞月亮却捞不着月亮,捞着了许多伤感丢掉了机遇。长着果实的树枝太高,通往幸福的路太远,河里的草太多,浮了又沉,沉了又起。


后代 四(36)
他似乎是一个襁褓里的老人,离从前远了,离未来不远了,疯狂的命运之神缠住了他的脖颈,不让他变大,他挣不脱,只有呻吟,想着站起来却软弱无力。
他觉得陆菲菲不是归属了什么马丁,那是一个随意编造出来的人,陆菲菲也抗争不过命运的折磨,她要死了,要与她爱的人诀别,与永无结局的结局诀别。宋沂蒙猛地想到这种可能,他被噩梦般的猜想激怒,冲出了房间,仗着一股邪气,攀上香山“鬼见愁”。
深秋的香山,浓郁得鲜红,满坡的红叶覆盖着,犹如一块完整的毯子。枫叶覆盖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副蠕动着的躯体,这躯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前生经受过磨难的人?宋沂蒙站在一棵枫树下,双腿微微有些发颤,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被炫目的红色震动着,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他的躯体,飞掉了。
他孤独地在山坡上立着,浑身瘫懒,几乎要倒下。恍惚间,他在远处冥冥飘渺的树丛中,看见了一座琉璃红墙的庙宇,影影绰绰,好像是飘在云间的仙居。一条朦胧的小路,似那薄薄淡淡的缎带,从庙宇那里洒了过来。从小路上缓步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僧人,僧人在他身边落定,和善地对他说:“居士何故徘徊?独自叹息,斯天斯地,要贫僧释否?”
宋沂蒙目瞪口呆,他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已经落入了阴间,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从鬼见愁上跳了下去。然而就在坠落深涧的时候,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使他飞了起来,返回地面,然后又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僧人和他面对面盘膝而坐。僧人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佛珠是玛瑙的,是红莹莹的,宋沂蒙那颗破碎纷乱的心重又归拢了起来,他的寒血又逐渐热了,在周身的血管里开始流动。
僧人长着两道白色长眉,双目炯炯有神,他用长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手指直封宋沂蒙的额头,只听他抑扬顿挫、念念有词地说:小堤遇相知,纵欲戏婵娟。马蹄试郊野,撩惹两情欢。几度红泥溅,粉黛凝脂浅,甘渴逢雨露,淑女醉花眠。黄花散凋零,雅士衣襟乱。湖畔飘白絮,莲塘惊芦雁。瘦柳沁春早,鸡雄催阳晚。
啊!果真幸会一位高僧!正踌躇间,那老僧又侃侃而谈:“生灵者有百年,八十年失意,二十年风光,得忍者幸甚,不忍者为亡,茫茫一生,仅有二十年风光足矣!”
宋沂蒙见这位高僧言语深奥,便虔诚地问:“今年晚辈已过知天命之年,屡次创业,屡遭挫败,闯荡商海,一事无成,精神压抑,活得太难,有无解脱之法?”僧人白眉一动,闭着眼睛说:“若欲解脱,惟有一亡,与吾同行,极乐世界。若欲求生,磨难一世。在世一天,终有一苦,何惧?人间千般枷锁,乃己之束缚,与它无关!”
宋沂蒙赶忙问道:“何解?”僧人沉吟片刻,微颌一笑:“人间本无枷,枷乃本自生!行路有荆丛,阅卷有铅汞,饮食诸不安,睡眠忌左右,服药亦中毒,如此多碍,岂可安生?路有湿禾,拾之则弃,岂能聚薪?伴有贤妻,尚不她足,猜其一二,游曳不定,难不自虑?古之书生,或试及弟,或弃从戎,耕织田间,量体裁衣,度己择业,因势利导,扬长弃短,何不发达?云云众山,无你存处?怪哉!”
宋沂蒙愕然,还要再问,只见周围奇霞微泛,云中生月,僧人挥袖腾起,飘逸然,踏尽夕阳,红光漫漫,匿入丛中。
夕阳散尽,遍山昏暗,宋沂蒙跌跌撞撞,踩着树影,摸下山来。在路边,恰恰遇上寻找他的胡炜。跟着胡炜上山的还有一个女人,个子比胡炜略高些,体形也略大一些,等到走近了,宋沂蒙才看出来,原来这女人竟是好几年没见面的龙桂华。
原来,陆菲菲在写信给宋沂蒙的同时,担心宋沂蒙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会发生其他意外,还写了一封信给龙桂华,请求龙桂华照顾一下那个心理受伤的人。龙桂华接到信以后,立刻赶到香山小院儿。
胡炜回到家里,可不知为什么家门竟敞开着,宋沂蒙却不知去向,心里“扑咚”一下,也感到不妙。这些天,她知道宋沂蒙的心情不好,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胡炜害怕了,她了解宋沂蒙,知道他长期以来,精神上十分压抑,作为妻子,对丈夫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天色已晚,胡炜越想越害怕,就从屋里取出一个大手电,匆匆忙忙出来寻找,正好碰到龙桂华,两个女人便互相搀扶着,往山上爬。没爬多远,就碰上了刚刚下山的宋沂蒙。
宋沂蒙蒙昏昏沉沉下山,他的意识飞了,脑子里是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过来的。他的衣服上有不少土,些许碎叶散落在肩膀上,从远处看去,像个极度疲惫的民工。
胡炜打着手电,在宋沂蒙的脸上和身上晃了晃,见没有多大问题,就放下心来。胡炜像当年搀着父亲一样,小心搀着丈夫,每前行一步,就朝丈夫的脸上看一看,她担心丈夫的身体出毛病,担心丈夫因为她以往的不周而生气……
走着走着,她就抱着宋沂蒙,不住地抽泣,后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哭得很伤心。
在妻子情绪的感染下,宋沂蒙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他想把所有的郁闷都倾诉给大山和红枫。可他听见了妻子悲切的哭声,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妻子哭的是丈夫和自己,而他哭的是什么?


后代 四(37)
于是,就让妻子放开了伏在肩膀上哭。他的心被妻子真诚、纯洁的心所感动,以至完全淹没在妻子的泪水里。
在这样的妻子面前,他如何再去想那已经飞走了的恋人?
以往,宋沂蒙只看到了妻子的任性和霸道,而忽略了妻子是一个好女人,妻子也需要心灵深处的理解,需要完美无缺的爱情。他只看到了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懂得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女人需要什么。妻子需要稳定的家,需要丈夫全心全意地爱自己,需要丈夫的心扉像蓝天一样浩荡,像湖水一样清澈,需要丈夫一直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还守在她的身边。
宋沂蒙看到了过去从未看到过的妻子,看到了妻子的心里。他觉得亏欠妻子,比欠陆菲菲的要多。
渐渐地,从丈夫那变得柔情的眼神儿里,胡炜也感丈夫的心在融化了,于是她不住地用软软的手去抚慰丈夫,从他的前心摸到了后心。在妻子的抚慰里,宋沂蒙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跑到了妻子的血液里,顺着她的脉搏流动,胡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她又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宋沂蒙,就像初婚时的那几天。
他们获得了共鸣,重新找回了属于他们的过去。
龙桂华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她也伴着他们落泪,命运竟然如此的不公正,命运给这一对将走入半百之年的夫妻,带来了多少痛苦?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了缠不清、磨不灭的感情纠葛挣扎,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像幼稚冲动的少男少女一样。
胡炜把龙桂华送走以后,就守着丈夫,一分钟也不肯离开。她看着傻呆呆的丈夫,眼泪又扑簌簌地淌下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她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
多年来,胡炜忍耐着心理上的不平衡,忍耐着周围人态度的巨大差异,她习惯了清贫,对丈夫没有丝毫的埋怨,对丈夫的遭遇,没有一星半点的嘲讽。她原以为这就足够了,可今天看来,这一切还不够,远远的不够,她感到丈夫需要几倍的关心,细腻入微的体贴,需要适时的安慰,丈夫最需要的,然而正是她最缺乏的。
妻子的泪冷冷的,成串地落在宋沂蒙的脸上,他好容易才从梦中醒悟,他取出那厚厚的一沓子海外来信,把最后的一封打开、铺好,放在妻子的眼前。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妻子,乞求她的责骂,甚至希望她用棍棒敲打他的脑袋。妻子哭得更厉害,她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对于那些信,她连一眼都没看,妻子抽泣着,一边擦泪一边呜咽地说:“你以为我是傻子?陆菲菲的事,我早就知道!”妻子的话使宋沂蒙大吃一惊,她不但知道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且能说出陆菲菲的名字,这突然的变化,让宋沂蒙低头不语。
“你开饭馆儿那年,陆菲菲不是来过一封信吗?从那时,我就去打听,你和她的故事,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你到海南以后,我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这点事能瞒得住谁?”宋沂蒙猛地醒悟,原来,在这些年里,妻子不但忍受了生活的艰辛,而且承受着感情上沉重的压力和折磨,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与她保持婚姻关系的同时,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这种尴尬的境地把她推向一个绝境。
妻子知道陆菲菲也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那女人独守贞操,等了自己的丈夫三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烈女。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离婚,给别人让路,另一个就是忍耐。她选择了后者,她把苦水咽到肚子里,她在等待,和陆菲菲一样在等待。这个选择对于理智的女人来说,既是痛苦的选择、无奈的选择,也是最现实、明智的选择,因为这选择里有爱,有珍惜,还有对丈夫的信任。
对爱情,胡炜有着她的特殊理解。从小有着优越环境的她,内心骄傲、处事单纯、固执、坚强,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心目中没有,生活中也没有,只有宋沂蒙,她的丈夫。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她要像女海盗那样把游荡的王子绑回来。
宋沂蒙屏住呼吸,豁出去了:“结束了,从前的一切结束了,可能结束得太晚,可是毕竟结束了,像一场梦,它结束了。我愧对你这些年来对我的感情!”
胡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爱她吗?”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早晚妻子要问及,宋沂蒙低下了头思忖了好一会儿,坦然回答:“那年我在一次偶然的场合遇见了她,她像只孤独的鹭鸶在野沼泽里徘徊,野沼泽那么大,她惶惶不安,浑身沾满了泥浆。我就像另外一只鹭鸶,曾经把她遗弃在野沼泽里,自己却远远的飞掉。我产生了负罪感,我陷入过去和现实之间,我想去安慰她,我看见她那满身的泥浆和泪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我认识你的时候,那种少年之间的爱已经淡薄了,几乎不存在了,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因为我有你,我不可能离开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你的位置比她更重要!我错了,错在一个孤独的女人面前,手足无措,从而陷了进去,错在我由于不肯伤害她,却因此伤害了你,我错了!”
宋沂蒙所说的感情交流,到底指什么?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敏感的女性来说,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胡炜的心里乱糟糟的,她当着第一次坦白事实、第一次承认错误,并真诚地请她原谅的丈夫,心里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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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8)
丈夫的初恋对象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毫不比自己逊色,她充满了妒忌。她望着沉默不语的丈夫,不知是怨还是恨,于是激动不已,把憋了好久的话都诉说出来:“宋沂蒙,我对你如何?不,我不需要你回答,假若你有一点夫妻之间的信任,在事情发生的最初阶段,你就应该告诉我。是的,她比我漂亮,她比我温柔,你们之间有感情基础,可是我和你同甘苦,共患难多少年,这样一段经历,你们有过吗?”
说着说着,胡炜就喊了起来,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宋沂蒙急了,心里涌上一阵罪恶感。他取过一块纸巾,主动地替妻子抹泪,可是妻子不领情,一把就夺过纸巾,自己擤起鼻涕来。过了一会儿,胡炜又抽泣地说:“你干什么事都是我行我素,从来不把我考虑进去,咱们是一个家庭,谁离得了谁?”这才是妻子的心声,宋沂蒙听了也感动了,他也开始哽咽:“错!错!全是我的错!”宋沂蒙没有合适的措辞,只好把自己无情鞭笞。
一个男子要落泪了,恐怕是动了真正的感情,胡炜见宋沂蒙也将落泪,心里感到一阵疼痛,她极力控制着自己,把没掉下来的泪咽到肚子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算了,别闹了,我们的命本来就够苦的了!你看看你,头发都白了!”
两个人的脸庞紧挨着,映照在玻璃窗上,宋沂蒙的头发十年前又黑又密,多么精神!可是现在,过半百的人了,似乎还在中年,却已是秋霜染遍,白发掺杂着黑发。胡炜的发际里也飘拂着少许银丝。此时,两人的心里掠过一片恐惧。人惜时光,时光不惜人,人生路匆匆忙忙,恍惚间过去了大半辈子,余生几何?在两个人的心里,有一种共鸣,似背后大山里的水声,悠长的、远远的山涧之瀑,落在地上,变成涓涓小溪,碰撞着万年的石头,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声音,回响于两岸峭壁,带着初寒的冰渣儿,给人震颤。
宋沂蒙抓住了妻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是用心在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余生不管有多长,也属于我们,一切重新开始,从中年的末期重新开始人生的探索,即使一生无成,因为我们奋斗了,奋斗了就有意义!”
这回,妻子没有把手移开,任丈夫抚弄着,她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陌生得像初恋情人一样。而自己也温柔得像一团棉花,细致得像一团缂丝,她真心实意地要改变自己。
43
近些年来,宋沂蒙研究了不少社会问题,他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资料,写了上百万字的心得笔记,陆陆续续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从古董收藏、证券金融到市场经济,什么都有,杂七杂八的,人家的评论还不错。渐渐地约稿不断,沂蒙山这个名字在报刊、杂志上不断出现,宋沂蒙成为自由撰稿人,也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为了这个,宋沂蒙在家里没少获得妻子的赞扬。
妻子说:“你早干嘛来着?”宋沂蒙揶揄地说:“老来俏!”
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里也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都十分忙碌,彼此之间也很少联系。崔和平还在基金会工作,还像从前那样吊儿郎当地不好好上班,还是热衷于搞业余生意,整天骑着个破自行车满街转悠,看起来挺忙活,可是也没办成什么事。他见着老朋友还是爱吹嘘,说他认识这个副部长、那个副司令,好像挺有能耐的样子。
祁连山又把太阳舞汽车卖了,和金秀香一块去俄罗斯了,寄回一张相片儿,两口子穿着狐狸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满手白金、黄金和宝石戒指,看样子混得不错。
林小峤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在医治肝病方面卓有建树。她有了名气之后,还常惦记着老朋友,好几次传话来说,请各位保重身体,如果有什么请她帮忙,她一定效劳。宋沂蒙的三叔来北京看病,就是找的她。她全程陪同,关照得可仔细啦!
胡炜、徐文和鲁映映,这三个当年有名的军中之花,都退了休。不知什么原因,徐文和丈夫离了婚,她通过关系在河北赵县开了一家私人医院,搞得红红火火。鲁映映的将军丈夫也退休回京,夫妇两人住在一套正军职的小二层单元楼里,过着闲逸的生活,儿子在澳大利亚读完了博士后。
徐文与胡炜夫妇保持着联系。一次徐文来信说,医院收了一个病人,家里也是北京的。这女病人是个桥梁工程师,名叫路薇,听说她人生经历很苦。她的前夫是个高官,她与丈夫离婚以后,就主动要求调到河北省工作。几年来,她忍受着心灵的痛苦,勤奋地工作,修建了许多普通的小桥。后来她患了淋巴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才住院治疗。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善良的女人,病痛自始至终折磨着她,可是她从来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不管多么痛苦,她从来不喊叫,从来不掉眼泪。
她去世后,遗体埋葬在一座小桥旁边。
这小桥是她亲手设计修筑的。小桥坐落在桥头矮矮的土坡上,那是她平生所爱。路薇默默地离开了家,默默地躺在异乡,听着潺潺的小河流水声,小桥陪伴着她。
刘白沙的消息忽然听不到了,有人说他病了,开刀住了医院;有人说他出国了,去了波黑,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可是媒体一点报道也没有,网上也查不到,整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还有人说他和苗梁子闹翻了,不过是为了个什么年轻女人,苗梁子把他告到了中纪委,于是他被双规,地点就在香山附近。宋沂蒙听说刘白沙就在香山某地方,心里吓了一跳,刘白沙上哪儿不好,非得在香山,还要与咱做邻居,像阴魂?像遗影?像遮云?总之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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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39)
米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电视上,原来,她并没有和司徒搞到一块儿,她成了“城乡改革报业集团”的副总编,而且出席了“美国报业托拉斯”的盛大招待会。招待会结束以后,她彬彬有礼地把贵宾送走,然后钻进了一辆黑色奥迪小汽车。宋沂蒙在电视里看见了这个镜头,心里大吃一惊,难道这种人也能当此重任?
他不禁想起朱小红,那个曾经信奉独身主义的漂亮“女护士”,她去了海南,她的消息影影绰绰,真真假假,后来,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信。
早上,宋沂蒙起床一看,院子里头白茫茫的,树上、地下都是厚厚的白雪,窗檐儿上垂下了一串串冰棱,玻璃窗亮晶晶,白霜一层,没有一点雾气。他觉得身上很冷,伸手一摸暖气,感觉冰凉。
宋沂蒙要像往常一样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他准备写一篇有关女娲的文章,这方面的资料还真不好找,需要下些功夫。因此他一早就离开了香山小院儿,去位于白石桥附近的国家图书馆。
一场不太大的雪过后,北京的天空明朗了,新鲜的空气给人们带来很大的轻松感。地上很滑,尽管有人把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了,还是很滑,不时有人摔倒。宋沂蒙也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过了五十岁以后,他觉得脑子还灵,可是眼神儿不行了,看东西还要戴上一百五十度的老花镜,蹦蹦跳跳的也有点吃力,走道也不比从前麻利。
他路过紫竹院公园。这公园在六七十年代以前是自由进出的,人们可以骑着自行车随意地在林荫道、小河和湖边兜风。现在有了专门的公园管理处,铁门一封,公园内部没有特别大的变化,门票可不便宜。公园的东门口,堆起了一个雪人,雪人戴了顶草帽,还装了两道彩色电灯炮,浑身一闪一闪的。这雪人一下子勾起他对青少年生活的回忆。紫竹院公园是他初恋的时候常来的地方,这里面每一处角落都有他们的足迹。矮矮的小松树、齐茬茬的青草,隐没在夜丁香丛中的长椅、缓缓淌过的池水、湖畔拍下的倩影,水中荡起的飞舟,那一切仿佛刚刚过去没有多久。
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回避这块美丽而难忘的地方,他怕联想起甜蜜和痛苦,他怕破坏了好容易才寻找到的平衡和支撑,这平衡和支撑那么脆弱、禁不起考验和诱惑。他匆匆忙忙,低着头走着,忽然间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努力挣扎了几下,终于站住。
宋沂蒙刚刚立稳,冷不防看见雪人旁边有一片晕散着红色的光环,朦朦胧胧的像雾一般,慢慢地,那环与雾散开,他终于看见了,原来,那是一个穿红色羽绒大衣的女人,系着白纱巾。一阵凉风,带着零星飘起的雪花,拂面而过,他浑身打起了寒战,他看清了,这女人就是陆菲菲!
陆菲菲向他走过来。两个人越靠越近。终于宋沂蒙和陆菲菲两人站在一起。她的头发漆黑,皮肤红润,眼角多少有了一些褶皱,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单薄,她仿佛还停留在中年,一点也不显得老,红色羽绒大衣把她衬托得很成熟、很美,在宋沂蒙的眼里,她还是当年的陆菲菲。陆菲菲礼貌地摘下皮手套,拘谨地微笑着:“沂蒙,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宋沂蒙很小心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儿,宋沂蒙才拘谨地做出了回应:“你好吗?”陆菲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心去看他,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她伤感地说:“你有点显老了,脸色怎么这样?好像身体不大好!”宋沂蒙尴尬地笑着说:“没事儿,你还好!不显老!”
陆菲菲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提高了一些:“好什么!”说着,她把额头上的头发一撩,露出浅淡的几绺银丝。她也老了,她的头发是染过了的、稀疏的,远不如以前浓密。以前那飘逸的秀发看不到了,薄薄的头发整齐一致地向后梳着,脸上的皮肤有些松懈,右耳的下边有块颜色浅淡的斑块,一条又宽又长的驼色羊绒围巾,把她的头部包裹了起来,让人从远处难以分辨她的年龄。
宋沂蒙看见了那些发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阵地隐痛。他记得多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他闻过她的头发,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是一股股温暖和香气。他满怀负罪感,觉得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忽然他想到她信中的马丁,于是就困惑地望着她,他在想,马丁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白胡子老头?
陆菲菲立刻就猜出他在想什么,脸上黯然一笑,依偎在他的身旁,重新戴好皮手套,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凄凄地说:“走走吧!”宋沂蒙无法拒绝,就和她一起买了门票,走进紫竹院公园。
三十多年前,有一条小路,他们头一次踏上它的时候是微寒乍冷,流连着秋天的轻柔。从北边刮起了小风,小风吹来了清新,他们踏开小路上脆裂的桦叶,这劲头多惬意,像欣赏贝多芬的音乐,像享受千年的醇酒。他们不愿停住步伐,不愿让风驱散这迷人的节奏。残叶落在身上,他们披满了枯黄的残叶。
秋叶最先跌入初冬,两个年轻人想把它占有,不管明天是冰棱的长夜。落叶孤枝,尚余枯瘦。假如再添点白雪,它将是一挂玉树灵珑剔透。初冬的微寒多么诱人,没有盛妆,没有娇羞,两个年轻人在这松软的小路上,没有休止地行走……
而今,仍然是这条小路,曲曲弯弯直通湖边。那个初冬犹如刚刚过去,雪真的又下了起来,两人踏着白雪,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后代 四(40)
公园里的人很多,也许是许久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不少人携家带口到这里来摄影留念。不像以前,以前的紫竹院夏季只闻花香鸟语、冬季只见茫茫白雪,游人甚为稀少,仅仅是恋人们相聚的地方。每到晚上,一对对青年男女携手隐入树丛之中,露在外面的是互相依靠着的自行车。
陆菲菲和宋沂蒙走到湖畔,这里有一个经营广东菜的餐厅。时间还这么早,餐厅已经开始营业。两人拣了一个靠窗台的地方坐下,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湖边那张石凳子。
1967年的秋天,宋沂蒙拿家里那台老式的蔡斯牌照相机,为陆菲菲拍下一张秋湖倩影,背景是宽阔涟漪的湖面、远处朦胧的西山、近处满塘的荷花。那是宋沂蒙平生拍的最好的一张相片,也是陆菲菲最喜爱的一张相片。
三十多年后,他们坐在餐厅里,依然可以看到原来那些熟悉的地方,天空依旧蔚蓝,白云依旧飘渺,可是,在天空的下面,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除了一片冬雪之外,远山已不见。
望着窗外景色,两人不禁对视一笑,宋沂蒙不顾陆菲菲的阻拦,向服务员要了一壶菊花茶,还有几样点心和拼盘凉菜,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他们谁都无心品尝,只是默默地坐着。宋沂蒙一下子就猜想到,她这次回国,肯定是为了一桩未能了却的心事,她放心不下,她要看着她爱过的人平平静静地接受现实,否则她难以割舍。
陆菲菲望着宋沂蒙瘦削的脸庞,觉得他的头发花白、乱蓬蓬的,眼睛不如从前那样神气,肩膀变窄了,背部也稍稍有些隆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幻想丰富、容易冲动的小伙子到哪儿去了?她想说,沂蒙啊,沂蒙,你看看咱们都已经五十五六岁了!可她怕她说了,两人都难过。
她也听说,这些年来,宋沂蒙日子过得运气不顺,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宋沂蒙最终的结局,她看着宋沂蒙颓废的样子,不禁生起气来:“没想到你会这样子!”这是句双关语,一下子就把宋沂蒙心揪住了。他心里本来就很苦,见陆菲菲这样说,便冲动起来:“我又能怎么样?”
陆菲菲见他破罐子破摔,有些自暴自弃,便略带藐视、冷冷一笑:“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宋沂蒙感到受了莫大的耻辱和委屈,他几乎要发怒,但还是在努力克制住自己:“我何尝不想振奋?可是,我哪里来的资本?”
这是发自宋沂蒙内心的话,他感到自己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兵,没有专长,没有钱财,没有后台,他拼命挣扎,用坚强的毅力与命运斗争,可是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一直拼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
陆菲菲见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就真切地说:“你以前那么能写,为什么不写?把过去写出来,把我写出来,把一切都写出来,你肯定成功!”
这些年,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打击和波折,他见过不少生活在社会各个阶层、以不同形式抢夺生存权的人们,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遭遇都是活灵活现的故事,这些都是他写作的资本。年华虽消失,丰收季节已经过去,激情的时代成为历史,然而,沉甸甸的见识会让他的笔触更加浑厚、凝重。
宋沂蒙的内心对陆菲菲充满了感激,他偷偷地观察她,觉得她不像以前那么软弱,这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原因,可是,在其背后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她,这不会就是那位大鼻子马丁吧!
陆菲菲又看出了宋沂蒙的心思,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眼睛直直地望着宋沂蒙:“沂蒙,我结婚了,他叫马丁,马丁·诺克,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威尔多公司的软件工程师。1997年,我离开外交部,在美国做访问学者,他对我帮助很大,人很好,只不过年纪大一些……”
陆菲菲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宋沂蒙直勾勾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矛盾,乱糟糟的。宋沂蒙觉得辜负了陆菲菲,亏欠和负罪感充斥了他的内心,说什么也晚了。想着想着,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宋沂蒙听着陆菲菲说,半天没吭声,直到他从五里云雾中挣脱出来,才结结巴巴地说:“祝你,你们幸福吧!”听了宋沂蒙的话,陆菲菲心如刀绞,她想骂他心狠,她想打他两下出气,可她一点勇气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无意中,她向宋沂蒙的右耳朵望去,发现那上面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伤痕,那是十几年前,在首都机场分手的时候被她咬伤的。看到这个,陆菲菲觉得心里的气出掉一大半,她柔情地说道:“我也祝你们幸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妒忌过宋沂蒙的妻子,但是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对她有点歉疚。宋沂蒙听了她对自己和胡炜的祝福,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态叹息起来,他听出了这番祝福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人三十多年恋情的结束?
陆菲菲说着,眸子亮了一下,把茶壶推开,然后把服务员找来,请她拿来一小瓶竹叶青酒。她咬咬嘴唇:“喝点吧!沂蒙!”
宋沂蒙胃不太好,好久不喝酒了,可是菲菲的酒不能不喝,他乖乖地点了点头。陆菲菲把竹叶青分成两半,一人一杯,还在里边各放了一颗干话梅。他从菲菲手里抢过杯子,把那里边的酒倒出来一些,放在自己的杯子里,他怕菲菲喝多了会受不了,他见过她喝醉酒的可怜样子。可菲菲坚决不肯,硬是把酒倒了回来,两只杯子里边的酒一般多。她举起杯子和宋沂蒙碰了一下,然后“咕噜”喝了一口。宋沂蒙望着玻璃杯里黄色浑圆的话梅,杯子底上有着一层层的圆圈儿,他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震颤。他拿着杯子,不能控制自己,他含着泪:“菲菲,你是我爱过的最好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拥有你,这是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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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41)
菲菲等宋沂蒙一口气喝下半杯酒,才柔柔地说:“命运,这是命运安排的!来世吧!下辈子我还爱你,那时我们会不软弱、会更成熟。你说呢?”宋沂蒙没有作答,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来世,只是微微颔首。菲菲见他已是点了头,不禁泪已成行。她把自己的杯子与他的杯子调换了位置,双手颤抖着,想抓起杯子来再喝,宋沂蒙一把就抢了过来,坚决不准她再喝。
宋沂蒙满腹悔恨地说:“像我这么一个无能的人,你为什么要等我这么多年?是我害了你!”陆菲菲哽咽道:“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我!我三十年没忘了你,所以就等了你三十年。爱情要的是自我的满足,有了这个就足够了。少年的爱恋,那是一种深深的痕迹,它不可能消灭,哪怕把我烧成了灰!我会把这真诚的爱深深掩埋在心田里,它会伴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
宋沂蒙把两杯酒都喝光,竹叶青酒甜滋滋的,浓浓郁郁的,让他昏昏沉沉,他忽然想起来,有一种能使人致命的蛇也叫竹叶青,还不如让那蛇直接爬到身体里,痛痛快快地把他咬死。他红着脸对菲菲说:“你还是忘了我吧!说到底,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伤害了两个女人!我爱你又爱她,对两边的爱情都难以割舍,这是真实的存在!我没有欺骗你们,可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在一柄天平上,我装了两枚相同的砝码,我无法将这种平衡打破。偶尔,还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而感到自豪,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在道德法庭上审判我!”
陆菲菲见他把自己揭露得体无完肤,于是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沉痛地说:“快别说啦!过去了,过去了!”然而,宋沂蒙仍然继续倾诉着内心的苦闷:“人活着实在太累!你说的命运,它三番五次捉弄我,让我徘徊在火焰旁边。一个男人,面对爱他的两个女人,面对命运安排给他的两个女人,他要做抉择,真难啊!我糊涂呀!我没有把握好机会,把命运赐给我的好女人丢掉了,然而到了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又选择了她,这对于你,一个真心实意爱着我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可我呢,爱情伴了我一生,过去我总以为在这方面懂得很多,现在看来,我所认识的仅仅是我自己!”
酒也喝完了,他们的双眼眶都是湿润红肿的,情不自禁地把手握在了一起。快要告别了,这一握难舍难分,这一握悲悲切切,这一握百感交集,这一握让他们的心破碎了。餐厅里两个年轻的服务小姐,远远地看着,为老人的情爱所感动,她们虽不知道其中的故事,但两位老人的辛酸感染了她们,她们联想到了父母,联想到了自己,她们也暗暗陪着不幸的老人落泪。
宋沂蒙和陆菲菲相互搀扶着,踏着“沙沙”作响的白雪,在一片竹林里走来走去,最后,他们站住了,不小心碰着了枯萎的竹叶。晃动的竹叶落下雪灰,两人的身上都是白的。陆菲菲猛地抱住她爱的人,一对冰冷干裂的嘴唇结合在一起,他们的吻,像初恋的时候一样,犹豫而深切。他们饱饮着苦涩辛酸的老泪,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吻。
陆菲菲放开了宋沂蒙,眼睛里无穷惋惜、无穷依恋,她狠狠地咬咬嘴唇,干燥的嘴唇裂了,淌下了一丝鲜血。她沉痛地说:“沂蒙,唉,你这个冤家,再见了,我们今生无缘,不能再见面了!”
宋沂蒙鼻子酸了,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菲菲又一次碰了碰他的手,缓缓地离开。雪后的竹园没有风,寂静无人,菲菲走远了,她忽然转过身向宋沂蒙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听不清她的声音,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明白她说的意思,她是在用心在说:“写吧!就写我!一定要写啊……”
那一段就这样苦恋结束了。陆菲菲走了。
宋沂蒙沿着两人走过的路徘徊,他觉得内外透骨般的寒冷,他不顾一切,像在迷宫里一样,在竹林里走着、走着,无休止地走着,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想离开这初恋的地方。
好多年北京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这场雪很大,树干被压折,道路被埋没,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校园里才是欢乐天地,男孩子用两根竹条绑在鞋底,在雪地上奔跑着,他们学着林海中的勇士,挥舞着手中的树枝向虚拟的敌人冲击。
女孩儿堆起了雪人,给雪人腰间插上佩剑。她们互相嬉戏:谁喜欢谁就嫁给他!
男孩儿和女孩儿打开了雪仗,拳头大的雪球像雨一样飞来飞去,细帘般的雪墙,把孩子们分成两个心灵的天地。有个男孩儿冲破了这薄薄的雪幕,把小小的雪球塞进一个女孩儿的脖子里。
那女孩儿笑了,笑得放肆而开心,因为她喜欢他。
终于,宋沂蒙从以往生活的回味中惊醒。他把一根竹枝折断,让雪末子溅在脸上,冰凉的雪让他更加清醒,雪花化为了水,湿漉漉地让他发痒,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儿,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声。
这莫名的吼叫震动了周围竹叶上的积雪,他的身上变成一片雪白。
在“哗哗”的竹林里,他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阵阵的冲动,他爱的人离开他走了,临走时,告诉他以后如何生存,让他产生了富足的生活底气,是她,刚刚告别了他的人,让他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新切入点。
瞬间,他领略到生活的磨难就是他浑厚的创作源泉,渴求崛起的欲望造就他创作的动力,灵感是什么?灵感是生活的积淀,是艺术的体验,是苦闷、激情和智慧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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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42)
他匆匆离开紫竹院回家,随意拿起一张白纸,提笔就写,低头疾书,万马奔腾,翻江倒海,写出的内容却是细致缠绵、回肠荡气,如歌如泣。不知为什么,干休所的暖气无缘无故停烧了,屋里冰冷,洒在桌上的水,不一会儿就凝成了薄薄的冰渣儿。他往手掌上哈上一口热气,接着不顾一切地写,纸上一连串的文字,仿佛是一滴滴的血。
他大胆地描述了他和菲菲的爱,叙述了一个漫长、苦涩的三角恋。真实的爱,苦中略微带点甜蜜,惊心动魄的爱,像睡梦一样随心所欲,有霹雳也有薄云,有鬼魅也有仙子。爱,有一个混沌的起点,越到后来就越加刻骨铭心,经历了一番甜美和苦难,他又回到了从前,那从前的爱就是爱,虽然它混沌了,消散了,然而它的过程,却形成一篇震动人心的故事。这篇文章,把他的心全都泼洒了出去,他在向人们倾诉,他在为他爱过的人画上一连串的句号。最后,他给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名字《薄雾黄昏》。
文章发表在《文学与现实》杂志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某些同龄人的心里获得了共鸣。
陆菲菲在刊物上看到宋沂蒙的文章,在无奈的伤感里再次落下了泪水。不久,她黯然离开了中国,开始了晚年的飘泊,从此不再露面。临行时,她也在同一个刊物上发表了一首凄楚深切的诗:《遗弃的玛瑙黄》。
胡炜在家里那张小小的写字台上看到两篇文章。另外还有一张烂纸,上面有诗一首:
荡舟子独游,荷塘摘菱莲。傍晚遇薄雨,风泠湿布衫。
寺阁院中避,莺啼声婉转。瑟瑟听鼓声,僻静更流连。
小径幽深处,花石一独山。葡萄晶澈紫,佛手轻指弹。
榕荫疑是鬼,遗影拖藤蔓。辉晕下斜阳,陡壁上斑斓。
微卧睡菊畔,涟漪繁池浅。忘情不思归,夜渐暮色暗。
宽袖徘徊久,唏嘘叹月寒。人生自多悔,朦胧总企盼。
诸仙邀瑶台,太白凌霄远。白发不服老,画饼度华宴。
聊借秋叶露,狂饮忘忧患。星空茫万里,居家何栏阑?
胡炜看了半天,心想宋沂蒙简直变成文痴了,明明好好的一个家,还说万里无家?她长长地叹口气,这口气仿佛是替丈夫叹的,当然也是替自己叹的,她莫名其妙把自己置身于丈夫往日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当中,她甚至替丈夫惋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豁达,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经常没事还要找点事挖苦丈夫一通儿。三件证据一下子堂而皇之摆在她的面前,要是以前,她还不大吵大闹一回,狂风暴雨似地把屋顶掀翻?
刊物安安静静地放在两人共同使用的写字台上,丈夫对她没有隐瞒,她也就很坦然地对待丈夫的随意,这意味着,过去的不痛快已经成为普普通通、不为人特别看重的事情。她庆幸这是一种胜利,丈夫又完完全全变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尽管还有难免的妒忌。
她把登载着过去的刊物,还有写着诗的那张烂纸,原封不动地放好,她突然想到自己要成为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胡炜跑到区妇联,参加了那里办的“女性生活训练班”。短短的几天,她学会了不少本事,她从此像变了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声调变了,走路的姿态也变了,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自己才刚刚长大成熟,成为合格女人。她刚懂得如何做女人、如何做妻子,刚刚懂得珍惜小家庭的温暖。他们的空间虽然不大,却充满了苦辣酸甜,比起别的家庭来,值得挂记的东西多了很多。
她还学会了做饭,从训练班结业以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和丈夫怎么会凑合着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从结婚那天起,除了会做面条儿以外,她什么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想着想着,她觉得挺对不起丈夫的。
胡炜想明白了,于是决心让丈夫高兴一回。那天,她早早地回到家里,用尽全身解数,做了好几个花样儿的菜,满满一桌子,等着丈夫回来。
宋沂蒙进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要掉泪。他看着笑盈盈的妻子,看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啊!这才像个完整的家!奇怪的是,以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胡炜想让丈夫高兴一回,可是,丈夫却动了感情,胡炜也动了感情,两人却守着一桌子的菜相对无语。
44
2004年,这年的夏季全国都下了大雨,却没有发生大的涝灾。雅典奥运会开完了,奥运小将的成绩为全国人民带来很大的欣喜。
时代发展了,北京的变化更大了,路宽了,楼高了,车多了,魏公村前那道高高的土坡没了,从前的海淀镇早已今非昔比,宋沂蒙开过饭馆儿的那条狭窄的小街也早已无影无踪。
宋沂蒙五十七岁了,他很少进城,因为不认识路,似乎就是一个外地人。
他看到人们充满了希望,好像都富裕起来,关心的是多少平方米的房子、是家用轿车、是高职高薪、是社会福利保险、使用信用卡,或者是支付银行贷款。
他发现人们的境遇、心态和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在纷纷努力去为社会做贡献的同时,也在考虑得到多少回报。人与人交往没有了固定的程式、范围,依照其社会地位的变化,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层出不穷、相互交叉。


后代 四(43)
他常常感叹,人们的脑子活了,能说的话多了,人们用最快的方式传递着信息,不断地丰富人们的思维,让人们的头脑高度发达,创造着童话中的生活方式。信息化让人们迅速地感知,人们不断产生新思维,又不断产生新的困惑。
人们争论的问题太多,许多爱钻牛角尖的人物喋喋不休,人们开始崇拜不同模式的英雄,人们开始更加关心自身的权利,人们纷纷抢先发现和占领新的领域,人们也开始了浮躁。人人都想先入为主、标新立异、自成体系,于是,不少的公式被打破了,若干传统的思维习惯被破坏了,有人寻找新的公式,有人则完全抛弃了公式化的思路,说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社会学公式。传统与非传统,变革与非变革,革命与包容,人们的认识有着许多的不一致,但是,这只能说明人们的眼界越来越宽。
有个老朋友问他:“现在,你信仰啥?”他不用思索就回答:“你问我现在信仰啥?问得好!我现在就信仰共产主义,你掰着指头算算看?哪家的主义能比共产主义好?”
说着,他就想起了龙绪民,据说,他什么主义也不信。信仰不信仰也是能变的,他老人家变了吗?
他和大家一样,有了更强烈的紧迫感,时间太快了,刚过了元旦,春节到了,刚过了春节,五一又到了,一天天像飞似的,每天到了夜晚,他都会觉得恍恍然。
两口子仍然居住在香山三间旧平房里,可是他们挺满足,因为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空气清新,是写作的好地方。他们有了一点钱,就好好地把小房子装修了一回,宋沂蒙把这小房子命名为“雅风堂”,这下,即使人家让他搬家,他也不肯走了。
龙桂华的事业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那年,她的河北神蚁宴搬到东城最热闹的地方东四北大街重新开了起来。开张的时候宋沂蒙和胡炜前来道贺,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也来了,那天来道贺的人很多,龙绪老乐得合不拢嘴,喝过酒兴致大发,高喝一声:“笔墨伺候!”
龙家姐妹赶紧把大墨盒和湘妃竹制作的湖笔取了过来,龙绪老一看那大墨盒,眼圈儿就红了。这只墨盒的上面刻着“松鹤长春图,尚昌工业公司”。
这尚昌工业公司是龙绪老在成都创办的企业,解放后,他把公司交给了国家,自己携家带口来到北京,除了这大墨盒,他什么财产都没有,这大墨盒是对他辉煌过去的惟一纪念。那墨盒上面的松鹤长春图是他最好的朋友亲手刻的,老人过去最喜欢这大墨盒,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被送到北大荒的时候,把大墨盒留在家里。
现在,孩子都步入老年了,她们的河北神蚁宴开张了,又把父亲最喜爱的大墨盒带来送给父亲,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
龙绪老饱蘸墨汁,提笔挥毫写下“河北神蚁宴”五个大字,那字写得古朴遒劲、沧桑挺拔,周围观者一片赞叹之声。
龙绪老当众宣布,他与老情人已正式结为夫妻。大家不禁欢呼起来,刘葆珍落泪了。她和龙绪老的女儿们生活在一起,这一天,她盼了很长时间。
龙绪老把女儿们一个个叫到身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妈妈。女儿们依次向刘葆珍敬酒,亲热地叫她,席间其乐融融,一个完美的大家庭重新组成了。
这时,有个青年男子取出一副中堂,抖开让众人观看,宴会上又是一片赞叹。宋沂蒙瞪眼一看,原来,上面书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七个大字,那字写得飘逸俊秀,有晋唐风格。龙桂华悄悄告诉宋沂蒙说:“这是金载风的字!”
龙绪老兴冲冲告诉众人:“金先生有重要活动没有来赴宴,特派人送来大作,请诸位雅赏!”龙绪老话声刚落,顿时响起了掌声。龙桂华向宋沂蒙夫妇说:“哪天,我带你们会会这个金载风。”宋沂蒙知道这个金载风是个出名的大文豪,于是点点头:“有机会求教当然好!”胡炜对金载风这名字并不熟悉,但她很愿意让龙桂华带丈夫去见金载风,因为这样可能对丈夫的写作有帮助,也赶紧点了点头。龙桂华小声对宋沂蒙说:“金载风想买所院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路子?”宋沂蒙想,帮人家办事,也能趁机认识认识,岂不是个机会?不过,他并没这个本事,只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龙桂华笑了,她说:“那我来想想法子!”
不几天,龙桂华打电话给宋沂蒙说:“好消息,一个熟人告诉我说有所房子要出手,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宋沂蒙很高兴,巴不得赶紧把事办成了,好去见大文豪金载风,于是立刻说:“今天就有时间,桂华姐,咱们去吧?”龙桂华咯咯直笑:“你还真急,你说去,那就去吧!”
当天下午,龙桂华带着沂蒙走进朝外大街三条。
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十分客气地请他们进了大门。一进门,宋沂蒙着实吃了一惊,龙桂华也伸了一下舌头。这所宅子实在够气派,大门是朱漆的,虽然有些剥落,但仍然存留当年的威风。院子十分宽敞,四周是一圈木廊子,一条花石子铺成的甬道,从两边通向一座假山,假山上长满了藤萝蔓,开着紫色小花,假山后头还有假山,不知有多深。
他们进了大门,走在回廊上,沿着回廊,进了一个小门。小门打开,原来又是一处院子,这院子更大,有半个足球场大,两辆大卡车可以在上面任意开着跑。


后代 四(44)
院子里有好几棵核桃树,高大参天,遮住了酷热的阳光,树荫下是一个吟诗抚琴的好地方。地上到处生着乱草,厚厚的、高高的杂草东倒西歪,爬秧子、蒿子杆儿、野蒺藜竞相抢着疯长,一片荒凉。院子四周仍然是回廊,廊子顶上,残存着古老的绘画,天长日久,彩色虽已黯淡,可是斑剥痕迹仍然依稀可见。廊子不多长,就到了居住区域,这里正房十余间,厢房几十间,都是高大、宽敞、陈旧。
宋沂蒙心想,这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宅第?正琢磨着,那领路的男子笑吟吟地把他俩让进大客厅。这大客厅怎么说也有五六十平方米,里面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旧金丝绒的沙发。四面墙上挂了不少名人字画,有明代沈周的、有清代王时敏的、林则徐的,还有近现代齐白石、于右任、柳亚子和沈均儒的,看着这些字画,宋沂蒙不禁啧啧称赞。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气,先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执中!”然后,又对龙桂华说:“龙绪老是我的前辈,有什么事,自然好说!”龙桂华并不想和这人多讲话,只是一遍遍看那屋里的陈设。宋沂蒙听说他姓袁,就不由得朝墙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间位置,挂着一幅对子,对子中央是张标准像,用玻璃框子罩着,看样子,年头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让他醒悟了,原来,这里就是袁翰臣的旧宅。
宋沂蒙就是想帮大文豪金载风介绍一处房子,可他看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买也买不起,想着想着,他感到灰心丧气。龙桂华也有些失望,于是,想着客气两句就此告辞了,她刚刚挪动脚步,就听那袁执中情绪低落地说:“家里早就败落了,从1957年就败落了,老人跟共产党一辈子,反右时划成了右派分子,最后落下了什么,仅仅有区区三十余间瓦房!”
区区三十余间瓦房?龙桂了华听了这话,感到一口气堵住前胸,难受得很。她想起几个妹妹,还有女儿小红,想起爸妈,好像在这人间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炜的父亲胡副司令和杜芸父亲杜副政委,两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始前就是师团级干部,几十年戎马,为人民立下赫赫战功,他们去世以后,儿女们居住几小间简陋的、不遮风雨的平房,与这三十余间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
要是以前,这会让宋沂蒙感到气愤,又会产生许多的不平衡,可现在他觉得只不过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棱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龙桂华,此时,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两人共同处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说几句话,挖苦挖苦这个世家公子,后来,觉得没意思,较那真干嘛?于是就平平淡淡地问袁执中:“平时,这家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听见客人称他为“您”,袁执中十分兴奋,他忘乎所以、略带忧郁地说:“父亲定为右派分子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完了,仅仅发给区区四百元工资,还有一辆老式别克汽车,警卫员和厨师、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面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父亲病故以后,家里的人都走光了,连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国去啦!不理我啦!真惨!”
惨个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气愤了,他暗暗骂道。区区三十余间房,还区区四百元工资?那时毛泽东亲自带头取消了一、二、三级工资之差别,自己和一批国家领导人只拿同一个级别的工资,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与毛泽东同一个待遇了,还不知足!还他妈区区?
也许是太狭隘了!宋沂蒙又觉得生这分闲气不值得,于是他平静地问:“你这房子是私产还是公产?能卖吗?袁执中听说卖房,诡黠地说:“卖房?谁说的?这房子是解放后中央政府拨的,到现在也没有给产权证明,不能卖!”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让你住就不错了,还惦记产权证?宋沂蒙故意问道:“听人家说,这院子不是要出手吗?”袁执中一听客人仿佛生了气,便自嘲似地笑着说:“咱这种人可不是败家子!家族败落,人的脸面还是必须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卖还不能租吗?租十年、二十年,这还不跟卖一样?”
这一招,宋沂蒙和龙桂华不得不服,的确是高!可谁又能租你这么个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载风是没有这个能力!除此以外还有谁,他们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两人望着玻璃窗外残败荒凉的院子,乱草丛生、树叶满地,这袁执中,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实在凄楚。
宋沂蒙和龙桂华怀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离开了曾经显赫一时的袁宅。院子里的荒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很难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华的城市居然还有如此陈旧、荒凉的角落。在这里,可以看到历史变迁、人生的起伏成败。
过了半年,龙绪老住院了,回家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卧床不起,可他又办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年,古代书画在拍卖市场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年头变了,“文革”前,有识者在东四人民市场的柜台上,只需花十五元钱就能买到一幅长八尺宽三尺的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画的朱竹,可现在出一万元钱想买,连门儿都没有!明末大学士、礼部尚书王铎,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样做了大学士、礼部尚书,于是,许多文人以他的汉奸作为由,把他的书法贬得很厉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思想认识也变了,再也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王铎的作品重新被人们推崇,每每大拍,他的书法作品总会受到有识人士的青睐。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轴竟拍出了二百五十万元的天价儿。有人说,这还不是天价儿,将来随着艺术鉴赏力的提高,王铎的书法可以卖到五百万,甚至八百万。


后代 四(45)
有一天,女儿们整理家里的破破烂烂,居然从旧衣箱子里拣出一幅宋代范成大的字画,老人见了这幅字画,激动得落泪了。这是日本鬼子轰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烂市花十块银元买的。老人不是在乎这幅字画的价值,他是在感慨命运的轮回,一件没有生灵的字画,它也不愿离开龙家,几十年过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顾女儿们的劝阻,坚持着把字画卖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可是他不要这些钱,有人劝他捐给社会福利事业,他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女儿发展事业。
有了大笔的资本,没多久,龙桂华就把河北神蚁宴扩大为全国性的连锁店。企业大了,哪有那么多的蚂蚁可吃,河北神蚁宴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称号。龙桂华和她的姐妹们把自己比拟为蚂蚁,有灵气而勤奋不倦的蚂蚁,她们主要经营河北家乡菜,什么煎灯盏、罩饼、十二属相蒸馍,黄焖鸡、滚石兔以及井水清烩鲫鱼等等。还有一种特色的手工挂面,这种挂面细如发丝,软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县一个小镇的普通农民制作,从东汉时就有,一直传了下来。那手工挂面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们就闻上了它的麦禾清香。
然而,龙绪民心里还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这天,老人对龙桂华说:“女儿呀!我求你一件事,请你把宋沂蒙找来,请他帮助我写一篇稿子!”龙桂华打电话找到宋沂蒙,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给他。宋沂蒙没二话,马上就赶到海淀区万寿寺小区。
龙桂华早早地就在小区门口等他。龙桂华快六十岁了,还是独身一人,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胸前依旧别着半只莲。她的头发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脸上已失去了旧时的艳丽,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驼,腰不弯,颀长而丰腴。从她的身材上,还可以依稀猜度当年的龙桂华的风韵。
龙绪老家住在小区东边有一座普通的楼房。
龙桂华直接把宋沂蒙引入卧室,在这里他见到了卧病不起的刘葆珍,刘葆珍盖着厚厚的、绣着龙凤的缎子被面,静静地躺着。她的脑部仿佛缩小了许多,头发稀疏而花白,脸上的皮肤松弛得几乎要掉了下来。她的脸颊和嘴唇都浅红浅红的,她见有人来便高兴得笑了,露出了略微发黄然而却十分整齐的牙齿。
宋沂蒙恭敬地向刘葆珍打过招呼,龙桂华就带他去书房见龙绪老。老人见宋沂蒙来了,竭力想从躺椅上起来,宋沂蒙赶紧上去扶住老人,连忙说:“不动、不动,您老躺着!”
老人家身体很瘦,腰背稍微弯曲,胸脯还像从前一样宽宽的、厚厚的,他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帽子上面扎着小红鬏鬏。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一双白眉毛长长地拖了下来,和刘葆珍一样,他的双颧也是红润的,脸上有不少癯瘤和褐斑。老人的形象既和善又威严,既认真又幽默。老人今天心情很好,他不住地笑,露出几颗又尖又长的牙齿:“沂蒙,你来啦,真好!”
宋沂蒙毕恭毕敬地坐在老人身边,龙桂华含着微笑在旁边陪着,不发一言。老人心情稍稍有些激动,咳嗽了一阵又说:“我早听说了,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东西。”“我今年已经九十九岁了!”显然,老人的头脑很清楚。老人说话是老北京口音,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年,此时不写,何时再写?倘若不写,历史的真实将无人可知矣!
宋沂蒙听说老人要请他帮助写东西,十分兴奋,老人的经历蕴涵着多少风云,可想而知,他将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老人断断续续给宋沂蒙讲了两天,宋沂蒙一字不漏地把老人讲的全都记录下来。
老人讲的是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真实事件。
1948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主力部队逼近北平,大军压境,傅作义将军的司令部慌乱一团。而蒋介石也派心腹郑介民来北平,劝傅作义率部南下。形势复杂,众说纷纭,弄得傅作义举棋不定。
此时,中共地下党多方设法做傅作义的说服工作,争取和平解放北平。
傅作义的交际处长叫李腾九,有一天,他向傅作义进言,他有一个朋友,对共产党了解很深,对北平的局势有独到的见解,他可以为傅作义引见这个人。
傅将军把这人请了来,以楚河汉界之争为名,向他求教万全之策。
这人向将军讲了一个猫抓老鼠的故事,说一只猫抓一群老鼠,自然是一只也抓不住,可是一只猫抓一只老鼠,那是一抓一个准,没跑!林彪、罗荣桓率八十万大军入关,与华北野战军聂荣臻等聚合,近百万兵力直逼北平,还有一百三十万支前的老百姓。区区一个平津,几十万人,又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两边的力量对比不言自明。
这人说,你看人家共产党军队的统帅中,有多少都是从国民党军队里面过去的!二十六路军一万七千人,只剩下了光杆儿司令孙连仲!现在,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担任了共产党军队军级以上,甚至兵团级的要职,连当年的驭手都当了军长。
民心向背已是大势所趋,中共顺应民心,迅速壮大,势如破竹,新旧更替,浪潮涌起,非蒋家所能敌!
这人说完了猫抓老鼠的故事,不再多发一语,第二天便搭乘北平飞往成都的最后一班飞机走了,除了傅将军,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段时间做了什么,这一段经历成了无人问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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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46)
1949年1月,叶剑英在颐和园景福阁同傅将军的代表周北峰谈判,两日后,于除夕夜进行了和平解放北平的签字仪式。2月23日,正式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李腾九解放后被安排在中央人民政府商业部某局担任处长,他谦恭严谨、工作勤恳,还把所有的房产、财产和汽车缴了公,成为完完全全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后来他娶了一位老共产党员###为妻,生有一子,一家人住在阜城门外大街的一套普通单元楼内,度过了平静安逸的晚年,妻儿对他照顾得很好,他在八十年代寿终正寝。
龙绪老并没有说明,那位出面做傅作义将军说服工作的人是谁?宋沂蒙也不方便细问,老人叙述的只是一件历史事实。
宋沂蒙很快就把这些素材整理好,以龙绪民的名义写好一篇文章。他把这篇文章寄给《史实》杂志,不久就被退了回来,什么意见也没提。他又把文章亲自送到《江山特写文摘》,这是一家民间杂志,编辑看后觉得很感兴趣,说一定尽快发表,谁知此后便石沉大海。
后来,他听说老同学许虹在电视台办的《逸闻》杂志兼职,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访。
许虹满头白发,身体发福,可是穿得很讲究,脖子上挂着条白金项链,显得仪容高贵。她见宋沂蒙来了,态度十分热情,忙请宋沂蒙坐在沙发上,又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容满面地说:“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严肃地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没要紧事我会找你?这篇文章你给看看,这是一位老人叙述的历史事实,我整理的。你看看!”
许虹见文章的题目是《历史的真实》,觉得这题目挺醒目,便仔细看着,边看边慢条斯理地说:“行啊!你现在是大杂家了,这现代史领域也涉及!我们这里刊登这类作品可要赞助哇!”
看着看着,许虹不禁蹙起了眉头说:“你这个东西可是与权威的记述不同啊!谁不知道傅作义的北平起义是地下党做的工作,可你却说是别人的功劳!”
宋沂蒙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他是个叛徒,可我也没说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那是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中决定性的原因当然由于是我军的强大,兵临城下嘛!当年地下党的工作当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觉得不应当忽略其他任何一个历史事实!贡献就是贡献,哪怕仅仅是一点点!”
宋沂蒙想起了苏联作家巴别克,他在战地日记基础上写了一部小说《骑兵军》。他一边赞扬苏联英雄布琼尼元帅的功勋,却一边用大量笔墨记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他看见布琼尼的手下在装甲车上车仑.女干妇女,看到了屡遭蹂躏的城市,破产的、胆战心惊的农民和被践踏的田野,他说这是一群有纪律的野兽。由于《骑兵军》的问世,这位作家在苏联肃反运动中被处决。
对老朋友,他不隐瞒想法:“1986年《欧洲人》杂志评出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克名列第一,连续两年《骑兵军》列入了美国畅销书排行榜,说明了什么?”
许虹惊愕地望着宋沂蒙,她觉得他变得不认识了,他比以前勇敢了许多,他这样执意地为一件非经典的史实说话,这样是有风险的。许虹善意地提醒他:“那是国外,英国人可以把英国女王的头像做成蛋糕,中国行吗?你谈到巴别克,可是也有人认为他的东西不够真实,以偏概全、哗众取宠呀!”
宋沂蒙中肯地说:“这也不能说没道理,历史已经过去,过去发生的事,哪一个人敢百分之百地给予否定或者肯定?文学作品不能脱离历史,但毕竟不是历史文献。”
许虹一字一字地说:“你想好啦?”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表示:“是!”
许虹被宋沂蒙的果断和决心感动,她不再提赞助的事,便肯定地对宋沂蒙说:“我一定尽力帮你忙,你回去等消息吧!”
宋沂蒙满心欢喜地离开《逸闻》杂志社,回家静候佳音。
许虹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稿子,左思右想,觉得这题目锋芒毕露、过于敏感,于是提笔改为《和平解放前夕的一段插曲》,这样一来,既不耸动,也不违背作者的原意。还对其中的文字作了一些修改。
许虹的修改技巧和委婉的评述,居然说动了总编和其他编委,这篇文章终于登载了出来,尽管不惹人注意,可是,不少的读者却发现了文章的不俗之处,他们纷纷写来感想,打听当年那位神秘人物是否健在,还要求见见这位老人,甚至有人想编个电视剧。意外的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不多,只有一位大学生来信说,他为老人担心,这位老人如何度过解放后的这五十多年?关于这一点,宋沂蒙的文章没写,是极大的不足。
许虹也挺满意,没出娄子,各方面反应还不错。于是,她给宋沂蒙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小荷初露尖尖角。由于许虹的帮忙,宋沂蒙成了《逸闻》杂志的特邀撰稿人,这对他来说,等于又上一层楼,又多了一条谋生之路。
文字写多了,渐渐地宋沂蒙的手腕子出了毛病,提笔就哆嗦,于是妻子劝他买个电脑。两口子咬咬牙,花了七千多,把个电脑抱回家。电脑装是装上了,可不会使。妻子又劝他去打字班学学,他听了直摇头,你这不是害我吗?打字班准保都是一群小丫头,我一个老头儿干嘛去?于是,他就在家瞎琢磨,没几天居然能打出汉字来了。他小学时汉语拼音学得不错,到了老年居然用上了。自从用上了电脑以后,宋沂蒙的写作速度明显快了,他见了熟人的时候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可是一旦人家真的问他:你会电脑了吗?他又犹豫着不敢回答,难道会使用汉语拼音打字就算会电脑啦?


后代 四(47)
这一段,宋沂蒙日子过得挺自在,突然有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亲自拜访他,要请他出山担任总经理,薪金不少,医疗社保、住房公积金全有,每年还有丰厚的提成。可是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一口回绝,他说他不是搞经济的料。人家说那不是经济而是文化开拓,他笑着摇摇头。他心里很苦,管它是开拓还是经济,反正是买卖,是挣钱的,挣不了钱谁开公司?他搞公司搞伤了,实在不愿重蹈覆辙。
一天,许虹又把一摞子素材寄给宋沂蒙,还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同学,这是才收集到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遭遇,很感人,你看能不能在此基础上搞成一个中篇?”
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的人物际历。说来也巧,故事的情节很像朱小红的遭遇。宋沂蒙把素材稿拿回家,胡炜先抢着拿过稿子,当作看小说似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两眼发直,着实受了感动。看完以后,连声说好。
龙桂华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女儿,那朱小红是不是她的女儿?在海口滨海大道上发生的那起枪杀案,那白净文静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宋沂蒙糊涂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朱小红?也许是,也许不是,天下无奇不有,巧事随时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也许”他想过许多遍了,想多了也就渐渐平淡了。不过他对这个故事倒是很感兴趣,只是妻子那么冲动,他平静地说:“这是一个生活化的故事,它反映的只是社会的一个角落,写不写,你看呢?”
胡炜与丈夫争吵起来:“什么生活化?你这人怎么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我看那女孩子一点错儿也没有,要说错,就错在她太过于轻信别人,太软弱,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任人宰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不是宠物!即便是宠物也不能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啊!”
宋沂蒙一点不也不同意,他反驳道:“社会就是这样子,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你管得过来吗?比如说你我,假使有一天,我俩死了,就死在这间房子里,有谁能知道?谁能管我们?将来我老了,得了大病,你知道动一次大手术需要多少钱?到时候,我不住院、不看病,等死!”
胡炜不吭声了,丈夫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
这两年丈夫在事业上有了些发展,但内心的郁闷却越来越深重,两人之间卿卿我我的现象少了,吵吵闹闹多了,变成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而且每次都以胡炜的沉默而告终。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宋沂蒙很少跟妻子争吵,即使拌上几句嘴,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到了一定年纪,性格在慢慢变化,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经过岁月磨合,虽然他们的个性依然存在,可是他们相互依存,相互适应,两人变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这就是感情。
争吵也是一种真诚,争着吵着反而有了情绪,于是一个中篇小说问世了,宋沂蒙把女护士的故事和妻子的感想都融合了进来,题目叫做《不光彩的女人》。
冬天,一位十六岁少女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约请她到天涯海角相会。梦里的爱情多么完美,少女辞别家乡与心爱的人伴随。他们挽着海霞,饮着深蓝苦涩的海水。她失去了很多,心里只有甜蜜还有短暂的回味,她忘记了老人的教诲,不相信迷惘的爱情会将一切焚毁。
那天,小伙子突然走了,留下一行字,写得不伦不类:我给了你自由,愿你像鸟儿一样飞。灯红酒绿,歌飞,人也飞。无路可寻的少女被遗弃了,她只好走向没有魂灵的“人肉堆”。
后来少女嫁了鱼档老三,她不再是北方的少女,而是变成了渔村里的少妇,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她为鱼档老三生下三个儿女,那少妇却越来越憔悴,于是她又变了,变成了鱼档婆,学会了称鱼算账,学会了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为丈夫洗脚、捶背。
又是一个冬天,老三从城里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地醉、人醉,心醉。他疯了,揪住妻子,一个耳光让女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狂喊:原来你是个做过“鸡”的窝囊废。
女人愕然,她为不光彩的过去惭愧。她逃出了渔村,夜幕里流着她耻辱的眼泪。
夜很黑,下着大雨,台风把渔村卷没。电光像刀一样,把一个瘦弱的女子变成惶惶的鬼魅。儿女们哭着、叫着。老三的酒醒了,他满心后悔,他打着手电到处寻找,茫茫的村落连着茫茫的水。天涯没有冬天,海啸的季节里响着闷雷,椰子落在了小路上,滚成了一堆一堆。大雨之后,只有一只海鸥凄厉地低飞。
海边发现了裸体的老三,他真的疯了,不停呼唤……45
十月底的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龙桂华来了,她听说《逸闻》杂志登了龙绪老的回忆文章,专门从城里跑来向宋沂蒙表示感谢。她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可她不愿在朋友这儿显示什么,于是,她就乘公共汽车到香山来。
她穿着仍然十分朴素,外面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薄薄的女式短外套,脚上穿了双布面的松紧口鞋,手里拎着一包产自河南新县的银杏茶,进门就喊:“炜妹!炜妹!”
关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关副所长在院子里活动,见胡家来了客人,就不言不语,慢吞吞地推着丈夫回到自家屋里去了。她进屋就拉上了窗帘儿,把那盏挂着七瓦节能灯管儿的灯打开,窗子上昏昏沉沉的。最近,她们家的日子不顺,她的一个宝贝儿子偷人家轮胎,被派出所拘留,听说要判刑,关副所长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没几天就中风了,年纪不太大,却也落下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后代 四(48)
胡炜一见龙桂华,觉得亲得不得了,像是见到了娘家人,龙桂华也同样高兴,拉着胡炜问这问那。两个女人,年龄相仿,长得一样都不矮,脸形也差不多,皮肤也是一样白,真像是姐妹俩。龙桂华仔细端详着胡炜,觉得她一点也不老,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又光又滑。就大声说:“用啥护肤品啦?NUSKIN还是CD?”
胡炜听她说的都是世界大名牌,忙摇头说:“咱不用那个,每天早上抹二两雪花膏就行啦!”胡炜说的是她小时候的故事。那年,胡炜妈妈买回一瓶雪花膏,忘记在窗台上,她从外边回来,还以是什么好吃的,就偷偷地打开舔了一点,结果,呕吐了老半天。胡炜把这个笑话讲给龙桂华听,两个女人笑个不停,小屋里洋溢着童年般的欢乐。她俩越说越热闹,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说个没完,把宋沂蒙扔在了一边。他插不上嘴,只好独自一个人看电视。
宋沂蒙不爱看电视,尤其不爱看流行音乐节目,啥MTV,老是那几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多少年了,面孔也不换换,流行啥?这时,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法制节目,女主持人说粤东发生了一件特大金融诈骗案,孟氏集团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被判刑。宋沂蒙听到孟氏集团这几个字,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一件大案子,诈骗金额达数亿元人民币。
他听见了洪玲雅的名字,心里不住颤抖起来。
主持人接着说,广东孟氏集团在国外投资过大,因此孟氏的资金链断裂面临破产,于是,他们编造虚假的进出口贸易合同,骗取银行信用证,从而获得银行贷款,以补资金窟窿。后来,孟氏集团的几个主要领导人都被抓起来。洪玲雅被捕后,患病身亡。
他希望他听到的仅仅是一个传说,可主持人的口吻庄重严肃,消息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宋沂蒙的脑门上流淌下来一连串的汗珠儿,刹那间,他仿佛也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感到人生太残酷,沙湖里的红脸蛋女郎也离开了人间。命运对她为什么如此无情?
这时,胡炜说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做晚饭,龙桂华挽着袖子要帮忙。胡炜乐呵呵地说:“桂华姐,你别管我了,要不,你和他到院子后边准备一下,咱们边吃饭边赏秋夜好吧?” 胡炜忽然来了好兴致,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到厨房做饭去了。龙桂华转身一看,发现宋沂蒙的脸色蜡黄,整个一个人痴痴呆呆的,坐在小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猜想,其中一定会有什么缘故。宋沂蒙这样子要是让胡炜发现了,还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龙桂华赶紧到厨房里拿了几副碗筷过来,顺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黄将黑的院子外边。
他们从后门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两人面对面坐下。这时,从不远处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只秋蝶,这秋蝶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龙桂华望着美丽的秋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五言诗一首,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诵了起来:
秋粉蝶中王,流连不飘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梁。
空谷寂无声,溪乐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遥望它散去,云低觅草黄。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后期了,如果它们聚到一起,还是能够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现此番奇景,世界将会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渐浓,四周昏昏暗暗,龙桂华坐在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和善而严肃,宋沂蒙没想到,这位桂华姐事业发达了,可仍然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着那只秋蝶,无限感伤。龙桂华关切地问:“沂蒙啊!怎么搞的?刚才电视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为什么?”原来,龙桂华也听见了那电视节目所讲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这案件与宋沂蒙的关系。。
既然龙桂华已经看出来了,宋沂蒙也不想瞒她,他把红手绢儿的故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龙桂华听了红手绢儿的故事也感动得嗟叹不已,沙湖之畔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她感到诗歌般的优美。
透过宋沂蒙的眼神儿,龙桂华发觉宋沂蒙怀恋的只是从前的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和洪玲雅在他脑海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让他眷念,一个让他烦恼。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当初,那两个萌动着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若干年过去了,现在即将进入晚年。那个从戈壁滩上走来的女人,她曾经经受过感情磨难,事业上又大起大落,最后病死狱中,给自己划一个凄惨的句号。另一个,却刚刚在事业上蹒跚起步,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经差一点就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过,留给世间的又是一场悲剧。
这种爱情故事并不多见,却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够理解,假如把它讲给下一代听,那些小青年还以为是作家编写的传奇故事呢!
龙桂华指着秋天的香山东麓,动情地说:“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顺着龙桂华的手看去,满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灿烂,山上的石头映得通红。溪水在桥的下边沸腾,鸟兽在火焰里跳跃。寺庙也被点燃了,它在自身的火与山火的交融中腾空,透着迷人的橙黄。繁星早早地降临,它们是金色的。金色的星忽然飞动起来,它们碰撞着,迸射着眩目的光芒,初夜的天空也燃烧起来,天空也是红彤彤的。


后代 四(49)
龙桂华是在借山的秋景去安慰富有诗人气质的宋沂蒙,宋沂蒙十分理解,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平稳多了,他望着晚霞斜扫山间,他仿佛看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就在那里,在那里融化了,在那里变成了隐约的影子,那是一个重新从沙湖里走来的女孩儿,那个红脸蛋儿,露着纯美笑容的女孩儿。
龙桂华和宋沂蒙一样,都受到了山火的感染,他们仿佛被天地之火燃烧着,他们在大山的面前是渺小的,然而,他们的心和山一样红。繁星显现出来了,那星火是一点一点的,火连成了一片,繁星的火是一层一层的,深邃而凝重,繁星的火是变化无穷的,给人们带来了永远的遐想。他们望着繁星,想着有一天能到繁星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忘记忧愁,他们遇到他们想遇到的人。
这时,胡炜也登上山坡,带来了不少吃的东西,大红枣儿、紫红葡萄、红樱桃、红苹果,还有红色的肉肠、红色的蛋糕和红酒。
在秋夜的红枫和繁星的笼罩下,有谁还会不休地惆怅?
龙桂华是龙绪民的后代,她的长辈在历史上曾经受到过伤害,她本人也遭受了许多的艰辛,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几乎没有青年,他们的中年也是伴着辛酸匆匆而过。
宋沂蒙和胡炜则是另外一个敏感人群的成员,有人习惯地把他们称作是红色的子弟,他们是与一个执政党的命运密切联系的人群,他们的血管里却流着共同的血,在过去的那一个时代,他们或多或少、有意无意、主动被动地利用过天然的优越条件,修理过别人,也被人修理。现在,光环不在,或者说他们摆脱了光环,淘洗成为普通人。他们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本,只有依靠一双手。
现在,宋沂蒙、胡炜和龙桂华终于聚在一起,那些前辈们有过纠葛的人,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爱情,有愉快,有不幸,也有挣扎和奋斗,他们早就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已经成为中年人、老年人,在他们中间有的事业有成,几乎不用为今后的衰老而操心,可有的人至今还在为了起码的生活,在油里煎着,火里烤着,有时还会出点问题。
他们是一个没有人去记述,然而却是历史不能忘记的人群,他们是人类的后代。
胡炜含了一个晶莹鲜嫩的红樱桃,把它放在丈夫的嘴里,宋沂蒙不留神,没经过咀嚼就吞咽了下去,见他这副憨态,胡炜和龙桂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宋沂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脸颊红了一片。晚霞映照下,他的羞涩被掩饰了。他望了一下欢喜的妻子,发觉妻子的脸也是红的,红得像山火一样,在山火的熏陶下,年轻的胡炜又重新变了回来,此时的胡炜美丽、活泼、温柔,她的任性,她的霸道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变成了中国式最理想的妻子。
秋风微凉,胡炜毫不避讳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她的短发是染过的,时间久了,泛着微黄。她的脸颊消瘦了,脖颈上有了粗粗的皱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秀美,那么真诚、感人。快三十年的老妻,伴着丈夫,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有她最苦,她心里的苦深埋着,让她渐渐变得憔悴。
老妻不老,她忠诚的爱使宋沂蒙的心融化。宋沂蒙伸出手臂一下子搂住了妻子,可胡炜一晃身子,从丈夫的搂抱中挣脱了出来
龙桂华带着羡慕和妒忌望了望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妻,你看人家,老了,老了,还是那么两情缱绻,你看你,老了老,还是独自一根光木头!
满山的红火,燃烧到了脚下,他们全身,从上到下全被染红了。他们放情地唱起了童年的歌,枫叶红了,枫叶变成了火,他们饮着醉人的红酒,心里也烧起来,他们不再苦闷,不再无意义的焦虑,他们彼此没有差距,都成了山火里、枫树下的普通人。
龙桂华讲起了小时候妈妈讲过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故事实在通俗,胡炜还以为她在故意显示幽默,就放声笑着,然后利索地给她斟满了一杯红酒,不客气地说:“罚酒一杯,喝!”
龙桂华也不拒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来这也是一位海量酒仙!龙桂华一时忘记了宋沂蒙的胃曾经动过手术,她喝完了酒就对宋沂蒙说:“男子汉,咱们对着喝!”
宋沂蒙微笑着想拿起酒杯,可是被胡炜拦住了:“不行,别让他喝!”
胡炜坚决不让丈夫喝酒,宋沂蒙的胃病,这两年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胡炜带他到医院里检查了好几次,有的医生说不碍大事,有的医生摇摇头:“不好说,一定住院详细检查!”胡炜紧张得要命,可宋沂蒙却满不在乎,他说检查也白检查,反正不能再动手术了,胃已经切除了一半儿,再切就没胃啦!于是,他说什么也不再上医院继续检查,也不吃药,就这么挺着。每逢胃痛发作的时候,他都躲开胡炜,怕被妻子发觉。他胃痛的时候,五脏六腹都绞成一团,他弯着腰,头上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整个人都痛苦得不成形状。他的病到了这种程度,可他瞒着妻子,不愿给妻子再增加一份精神负担。
龙桂华其实不是酒仙,别看她开着饭馆,却从不喝酒,今天她破例喝了,而且有点醉。她的心里充满了妒意,这妒意使她略微失态,她在酒精作用下不依不饶,她是为了让宋沂蒙更加高兴,所以就大力渲染气氛:“不行,非喝不可!”龙桂华又变成了几十年前的开朗女人,温和中有点放肆。


后代 四(50)
胡炜见无法推辞,便勇敢地从丈夫手里夺过酒杯,扬着脖子,一口气喝下满满的一杯红酒。龙桂华佩服胡炜的勇敢,为胡炜捍卫丈夫尊严的行为而折服。“哦,我倒忘了,他动过手术,不能喝酒!”她不再劝宋沂蒙喝酒。
龙桂华低着头,看了一眼胸前别着的那枝半只莲,又看了看胡炜,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的细胞里却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她有着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优秀秉性,她是一个忠诚于丈夫、热爱家庭的女人,她在困惑中挣扎,又在困惑中升华。她骨子里的傲慢已经在生活的磨炼中蜕化了,渐渐成为好妻子、好女人。她本来就是好妻子、好女人,不过重新融于生活的她,更加被人家理解。龙桂华含着笑,把那朵金黄色的半只莲摘下来,端端正正地别在胡炜的胸前。
甜甜的红酒是上头的,平时没有什么酒量的胡炜,她的头晕乎乎的,她感激无限地望着龙桂华,把胸前的半只莲摸了又摸,然后带着甜蜜的笑,当着老朋友的面放肆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此时的宋沂蒙,忘记了一切忧愁,变成了最幸福的人,浑身的血液流动得平平静静,浓郁的爱给他带来了安全感,这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也许是酒的力量,龙桂华突然变得十分亢奋,她充满感情地给宋沂蒙和胡炜讲起故事来:
……
沙湖畔正在举行比武盛会,依娜是戈壁滩的骄傲,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勇士,满山的白杨被她的勇敢倾倒。
英俊的将军慕名前来求教,两人打得天崩地裂,腾蛟飞凰,日暗月黑,山摧海啸。将军胜了依娜,依娜的脸羞得像个红樱桃。她骑上草原最快的快马,那将军追上来,跟她奔到瀑布的一角。云烟氤氲,遮住了森林,两人身边飞翔着五色翠鸟。人们尽情欢呼,披着薄纱的少女,疯狂地舞蹈。依娜和将军登上了密古西峰,不落的流霞与他们久久拥抱。森林闭上了眼睛,峭壁也咧开嘴微笑。
远方升起了狼烟,风尘铺卷着麈战狂嚣。一场血腥的战争让恋人成为了敌人,让相爱的人亮出了刀鞘。依娜扶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披上血染的战袍。将军捧过皇帝的诏书,率领千军万马把贺兰横扫。血染大漠,鬼神哭号,山欲粉碎,水亦滔滔。
混战中,将军撞见了依娜,他的大刀碰断了利剑,锋芒落在少女的脖颈上,一双明眸闪着爱的火苗。战鼓敲得很响,战旗阵阵狂飙,烽烟滚滚,杀声震天,火光把心烧焦。依娜闭上了双眼,雪白的颈无力地垂落。将军望着刀下的爱人,泪如雨下,公主向他高声呼喊:杀了我,我愿做你刀下之鬼!将军闭上了眼睛,双方的勇士涌起愤怒的浪潮,公主的头颅落下来,被马群踏成泥尘。
大风过后,贺兰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庙里供奉的神仙就是美貌的依娜,密匝匝的白杨树把小庙围绕。一个年轻的孤僧伴着痛楚的煎熬。婉婉钟声随着凄凉的木鱼声,山秃了,水竭了,只剩千里枯草。一个寂寞的孤僧多病而苍老,他放弃了荣华,他诚心诚意地忏悔,守着泥塑的依娜,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分一秒。
这是一座无名小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那庙宇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
时光倒流了,讲着讲着,龙桂华醉了,故事讲得忘情,听故事的人仿佛也融进了千年以前的烟尘。宋沂蒙尤为感动,从胡炜的手里夺过酒杯,默默地与龙桂华碰了一杯,轻轻地吮了一小口浓郁芬芳的红酒,酒的香气令他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带他进入了另一个故事的梦幻。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门,踱步来到小院子里。柿子树上凝满了白花花的秋霜,柿子掉了一地,摔烂了,流淌着黄色的浓汁。带着秋霜的风,沉甸甸的,把老墙的枯草吹落。屋顶上是秋霜,小路上是秋霜,远山的枫叶上也都是秋霜。天空蓝蓝的,像床头的镜子一样透明,秋霜覆盖住了大地,但它覆盖不了天空,天空属于自由飞翔的候鸟,它们从这里经过,它们在这里俯览,看见了满山的枫叶。浓重的鲜红,不久就要重新露出来,大山又要燃烧,人们在红的火焰里抒情、舞蹈。
不久,宋沂蒙躺倒了。
那还是在很小的年纪,他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顽物终有期。
他想了许多年,终于有了一点儿明白,盘古万物,包括风流佳缘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破灭。人们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情愿。冬天到了,寒风把人们的骨头吹成粉末儿,把人们充满欲望的心扉填满。时光默默无情地走着,人们伸出手来,无力地想把它挽留,想请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儿,然而时光却越走越远。伟大的、能够决定生命的时光,它的威力无穷,它把最强的变成最弱的,把繁绮的幻梦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儿。时光,已经遥遥地走远了,人们还是在心里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盼望着时光能够再来一次,假若时光能够再来一次,那时的一切都会做得更好,不会那样了,不会这样了,一切都会很圆满。
假若你把往日的经历看成游戏,那么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有可能……
他多么盼望时光能够再来一次,他暗暗自责:宋沂蒙,你这个冤家,说你聪明,你却出奇地笨,一个混迹人间,所谓自命不凡的傻人。说你幸运,你却意外地沉沦,鸡叫了,你睡了,睡得那么深沉。说你愉快开朗,你却总是陷于苦闷,堵塞了心的那东西,是谁的石,谁的山?说你不是下九流,你却落在了所有人的后边,一次次捕捉不了机遇,一条条路茫茫去了。让你的时光再来一次,你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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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四(51)
软弱的人,倔强的人,奇怪的人。
他晃晃悠悠,似乎要归去,从沉睡中归去。眼前不再是那高高的黄土坡,不再是苇荡花丛,不再是沙湖和星空,那是一片燃烧着的苦涩海,他跌进了海上浮起的云,水和火焚烧了虽醒犹眠的人。在半梦中归去,滚烫的浪张开大口,把他撕扯,浪好大,咀嚼失忆的肉体,让魂灵挣脱。归去,归去,归去,只剩下似有似无的躯皮。漫无边际的海,滚烫滚烫的海,生命却释放了最后的奇彩。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十月革命胜利时,列宁和托洛茨基并肩站在装甲列车上高呼乌拉。
阿尔巴特街上,伟大的诗人普希金手捧一束鲜花与他的最爱娜塔丽娅携手漫步,普希金穿着燕尾服,他的女人穿着婚纱。
人们记住了阿尔巴特大街53号。
宋沂蒙在病床上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前的恋人红手绢儿》。小说发表了,它迷倒了一大片年轻人。
报纸上登载了一则消息:马珊被任命某市的市委副书记。
2004年9月22日一稿
2005年9月25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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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大秦宣太后全文阅读->全文阅读 作者:秦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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