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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名家经典散文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

发布时间:2018-01-13 所属栏目:名家名篇经典美文摘抄

一 : 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

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

2011-02-25 19:26

中国的人命陶行知 我在太平洋会议的许多废话中听到了一句警语。劳耳说中国没有废掉的东西如果有只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你在中国是耗废得太多了。垃圾堆里的破布烂棉花有老太婆们去追求路边饿得半死的孩子没有人过问。 花十来个铜板坐上人力车要人家拚命跑跑得吐血倒地望也怕望便换了一部车儿走了。太太生孩子得雇一个奶妈。 自己的孩子白而胖奶妈的孩子瘦且死。童养媳偷了一块糖吃要被婆婆逼得上吊。做徒弟好比是做奴隶连夜壶也要给师傅倒倒得不干净一烟袋打得脑袋开花。煤矿里是五个人当中要残废一个。日本人来了一杀是几百。大水一冲是几万。一年之中死的人要装满二十多个南京城。说得正确些是每年死的人数等于首都人口之二十多倍。当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每个字出世是有三个人进棺材。 中国没有废掉的东西如果有只是人的生命您却不可作片面的观察。一个孩子出天花他的妈妈抱他在怀里七天七夜毕竟因为卓绝的坚忍与慈爱她是救了他的小命。在这无废物而有废命的社会里这伟大的母爱是同时存在着。如果有一线的希望她是愿意为她的小孩的生命而奋斗甚而至于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甘心情愿的。 这伟大的慈爱与冷酷的无情如何可以并立共存这矛盾的社会有什么解释他是我养的我便爱他如同爱我或者爱他甚于爱我自己。若不是我养的虽死他几千万与我何干这个态度解释了这奇怪的矛盾。 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贵于财富人命贵于机器人命贵于安乐人命贵于名誉人命贵于权位人命贵于一切只有等到那时中国才站得起来 孩子我为什么打你毕淑敏 有一天与朋友聊天我说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红卫兵我也没打过人。我还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打过人…你突然插嘴说妈妈你经常打一个人那就是我…孩子打与不打都是爱你可懂得 那一瞬屋里很静很静。那一天我继续同客人谈了很多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心不在焉。孩子你那固执的一问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面对你纯正无瑕的眼睛我要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打过一个人。不是偶然而是经常不是轻描淡写而是刻骨铭心。这个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时候我不曾打你。你那么幼嫩好像一粒包在荚中的青豌豆。我生怕任何一点儿轻微地碰撞将你稚弱的生命擦伤。我为你无日无夜地操劳无怨无悔。面对你熟睡中像合欢一样静谧的额头我向上苍发誓我要尽一个母亲所有的力量保护你直到我从这颗星球上离开的那一天。 你像竹笋一样开始长大。你开始淘气开始恶作剧…对你摔破的盆碗、拆毁的玩具、遗失的钱币、污脏的衣着…我都不曾打过你。我想这对于一个正常而活泼的儿童都像走路会跌跤一样应该原谅。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经记不清了。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总而言之那时你已渐渐懂事初步具备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异常又漏洞百出。你像一匹顽皮的小兽放任无羁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而我则要你接受人类社会公认的法则…为了让你记住并终生遵守它们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夸奖、批评、恐吓以及奖赏都无以建树之后我被迫拿出最后一件武器--这就是殴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这种体验将使你一生不会再去抚摸这种橙红色抖动如绸的精灵。孩子我希望虚伪、懦弱、残忍、狡诈这些最肮脏的品质当你初次与它们接触时就感到切肤的疼痛从此与它们永远隔绝。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这个世界给了为人父母者一项特殊的赦免--打是爱。世人将这一份特权赋于母亲当我行使它的时候臂系千钧。 我谨慎地使用殴打犹如一个穷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钱。每当打你的时候我的心都在轻轻颤抖。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不打他我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有当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孩子我才会举起我的手…每一次打过你之后我都要深深地自责。假如惩罚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训孩子我宁愿自罚那怕它将苛烈10倍。但我知道责罚不可以替代也无法转让它如同饥馑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会成为你生命体验中的一部分。这道理可能有些深奥也许要到你也为人父母时才会理解。 打人是个重体力活儿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将一千块蜂窝煤搬上五楼。于是人们便发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鸡毛掸子… 我从不用那些工具。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样

的反作用力这是一条力学定律。我愿在打你的同时我的手指亲自承受力的反弹遭受与你相等的苦痛。这样我才可以精确地掌握数量不至于失手将你打得太重。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认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为久远而悠长。因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我多么不愿打你可是我不得不打你我多么不想打你可是我一定要打你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孩子听了你的话我终于决定不再打你了。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因为你已经懂得了很多道理毫不懂道理的婴儿和已经懂道理的人都不必打。只有对半懂不懂、自以为懂其实不怎么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们快快长大。 风铃林清玄 我有一个风铃是朋友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风铃由五条钢管组成外形没有什么特殊特殊的是垂直挂在风铃下的木片薄而宽阔大约有两个手掌宽。 由于那用来感知风的木片巨大因此风铃对风非常地敏感即使是极稀微的风它也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风铃的声音很美很悠长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铃声而是音乐。 风铃是风的音乐使我们在夏日听着感觉清凉冬天听了感到温暖。 风是没有形象、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的但风铃使风有了形象有了色彩也有了声音。对于风风铃是觉知、观察与感动。 每次我听着风铃感知风的存在这时就会觉得我们的生命如风一样地流过几乎是难以掌握的因此我们需要心里的风铃来觉知生命的流动、观察生活的内容、感动于生命与生命的偶然相会。 有了风铃风虽然吹过了还留下美妙的声音。 有了心的风铃生命即使走过了也会留下动人的痕迹。 每一次起风的时候每一步岁月的脚步都会那样真实的存在。 热爱生命蒙田 我赋予某些词语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消磨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地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光阴这些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于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而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对随时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为生之艰辛与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自认为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着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充实。

二 : 俄罗斯名家经典散文欣赏

目录:

屠格涅夫散文:爱之路

海燕 高尔基

散文欣赏:时钟 高尔基

散文欣赏:鹰之歌 高尔基

生活是美好的 契诃夫

俄罗斯散文欣赏:深夜 蒲宁

俄罗斯散文欣赏:静 蒲宁

俄罗斯散文欣赏:秋 蒲宁

俄罗斯散文欣赏:雾 蒲宁

《爱之路》

作者:屠格涅夫

落难

“这些声音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感到痛苦,强烈地感到痛苦。”

“当小溪的流水碰到石头的时候,你听见过它的潺潺声吗?”

“听见过……但这说明了说明呢?”

“说明这潺潺声和你的呻吟声都一样是声音,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不同的是:小溪的潺潺声使人悦耳,而你的呻吟声,却引不起任何人的怜悯。你不必忍住呻吟,可是你记住吧:这反正是声音,声音,象树木被折裂的嘎吱声一样的声音……声音--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屠格涅夫这篇散文诗写于他去世前一年,那时他身患重病(脊椎癌)经常处于痛苦呻吟和孤独感之中。

乞丐

我在街上走着……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档住了我。红肿的、流着泪水的眼睛,发青的嘴唇,粗糙、褴褛的衣服,龌龊的伤口……呵,贫穷把这个不幸的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喃喃地乞求帮助。我伸手搜索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既没有钱包,也没有怀表,甚至连一块手帕也没有……。我随身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但乞丐在等待着……他伸出来的手,微微地摆动着和颤动着。我惘然无措,惶惑不安,紧紧地握了握这只肮脏的、发抖的手……。“请别见怪,兄弟;我什么也没有带,兄弟。”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也照样紧握了我的变得冷起来的手指。“那儿的话,兄弟,”他吃力地说道,“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啊,兄弟。”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也照样紧握了我的变得冷起来的手指。“那儿的话,兄弟,”他吃力地说道,“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啊,兄弟。”我明白,我也从我的兄弟那儿得到了施舍。

明天,明天

度过的每一天,几乎都是那么空虚,那么懒散,那么毫无价值!它给自己留下的痕迹是多么少!这些一点钟又一点钟消逝了的时间,又是多么没有意义,多么糊里糊涂啊!

然而,人却要生存下去;他珍惜生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生命,寄托在自己,寄托在未来上面……噢,他期待着将来什么样的幸福呀!

可是,他为什么设想,其他后来的日子,将不会同刚刚过去的这一天相似呢?

他就是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他向来不爱思索--他这做得很好。

“啊,明天,明天!”他安慰着自己,一直到这个“明天”把他送入坟墓。

好啦--一旦在坟墓里--你就不得不停止思索了。

爱之路

一切感情都可以导致爱情,导致热烈爱慕,一切的感情:憎恨,怜悯,冷漠,崇敬,友谊,畏惧,--甚至蔑视。是的,一切的感情……只是除了感谢以外。

感谢--这是债务;任何人都可以摆出自己的一些债务……但爱情--不是金钱。

空话

我害怕,我避免空话;但对空话的畏惧--也是一种自负。

于是,在这两个外来词之间,在自负与空话之间,我们复杂的生活在流逝着和变动着。

纯朴

纯朴!纯朴!人们把你叫作神圣的。可是,神圣--这不是人类的事。

谦逊--这才是。它抑制着,它战胜着骄傲。但不要忘记:胜利感本身就蕴场着自己的骄傲。

你哭……

你哭的是我的悲痛;而我哭,是由于同情你对我的怜悯。

然而,要知道,你哭的也是自己的悲痛,因为只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痛。

爱情

大家都说:爱情--这是最高尚的,最特殊的感情。别一个的“我”,深入到你的“我”里:你被扩大了--你也被突破了;现在从肉体上说你是很超然了,而且你的“我”被消除了。可是甚至连这样的消亡,也使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愤懑。只有不朽之神才能复活啊。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果戈里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我有个时候也曾经这样感叹过。不过,当我发出这个感叹的时候,我自己还年轻和充满活力。

那时,我不过是想以忧郁的情绪来投自己所好,表面上是在怜悯自己,暗地里是在高兴。

现在,我缄口不语,不再为那些失去的东西唉声叹气,难过伤心……。那些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以不能明说的烦恼经常折磨着我。

“嘿!最好别去想吧!”男子汉们坚决地说。

我怜悯……

我怜悯我自己,别人,所有的人,野兽,鸟类……一切有生命之物。

我怜悯孩子们和老年人,不幸者和幸运者……怜悯幸运者甚于不幸者。

我怜悯常胜的、凯旋的首领们,怜悯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诗人们。

我怜悯杀人犯和他的受害者,怜悯丑与美,怜悯被压迫者和压迫者。

我怎样从这怜悯中解脱出来呢?它不让我安稳地生活……。它,还有这烦恼。

哦,烦恼,烦恼,充满了怜悯的烦恼啊!人千万不能陷入烦恼之中。

真的,我最好还是羡慕吧!我就羡慕--岩石。

处世法则

你想成为心情安宁的人吗?那么,去同人们交往吧,不过要一个人生活,对任何事情都不要着手去做,对任何事情都不惋惜吧。

你想成为幸福的人吗?那你首先要学会吃苦。

谁之罪

她向我伸出了自己的温暖的手、苍白的手……我却粗鲁无情地推开了她。年轻、可爱的脸庞上,表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年轻、善良的眼睛,带着责备的目光注视着我;年轻、纯洁的心,并不理解我。

“我的罪过是什么?”她的嘴唇喃喃着说。

“你的罪过?在最光辉灿烂的苍穹深处,最快活的安琪儿,可能比你更容易犯下罪过呢。

“可是,在我面前,你的罪过依然是很大的。

“你想知道它,知道这个你不可能了解,我无法给你解释明白的罪过吗?

“这个罪过就在于:你--正当青春年华;我--已是老年。”

《海 燕》

作者:高尔基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唱歌,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恨恨地将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看吧,它飞舞着,象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象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象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时钟》

作者:高尔基

滴—喀滴—喀!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独自一人倾听钟摆冷漠无情、连续不断的滴喀声,是会觉得阴森可怕的。这种声音单调一律,像数学一样精确,永远重复着一句话:生活在不知疲倦地前进。黑暗和睡梦笼罩着大地,万物默默无声,——只有时钟冷冷地、大声地向人们报告分秒的逝去……钟摆在滴略作响,每一响都标志着生命缩短一秒钟,标志着大自然赋予我们每人生命中的一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分分秒秒是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别的、更重要的问题没有答案,而我们的幸福却又取决于这些问题的解答。怎样生活才能觉得自己是生活所需要的人?怎样生活才能不失掉信念和愿望?怎样生活才能使度过的每一秒钟都能激励我们的精神和智慧?永无休止地运动着的时钟也许有一天会回答这一切?——它会说些什么呢?



滴—喀滴—喀!

世上没有比时钟更冷漠无情的了。它总是那样节奏准确地响着,在你诞生的时候是如此,在你贪婪地摘下青春幻想花朵的时候也是如此。人从出生之日起,每过一天便向死亡靠近一步。而在你濒死语梗时,时钟也将枯燥地、无动于衷地计算着你末日的分秒。在它冷冰冰的计算中——请仔细听——响着一种因洞悉一切而感到情困倦怠的声音。自古至今任何东西也不曾使它激动、使它感到珍贵。它是冷漠无情的。所以,如果我们想生活,就必须为自己创造出另一种时钟,思想感情丰富的、勇于行动的时钟,来代替这种乏味、单调、以其阴郁伤人心神、含有责备意味冷冷作响的时钟。



滴—喀滴—咯!

在时钟不知疲倦的运动中没有静止点,——什么东酉我们能称作“现在的”呢?一秒刚诞生,第二秒便随之而来,把前者推进到未知的深渊……

滴—喀,你是幸福的。滴—嗒!痛苦的灼人的毒液又流进你的心房。如果你不想方设法用新的、充满活力的东西充实你生活的每一秒钟,这痛苦就可能成为你终生伴侣,伴随你度过生命的分分秒秒。苦难是诱人的,这是一种危险的特殊享受。有了它,我们通常便不再寻找别的、更崇高的做人的权利了。然而这种苦难,因为触目皆是而变得身价低廉,已不为人们所注目了。所以,苦难未必值得珍视,——应该用一些更独特、更可贵的东西来充实自己,——不是吗?苦难——是一种跌了价的黄金。不应该向任何人抱怨生活;安慰的话语中很少包含着人们寻找的那种东西。生活只是在人们同妨害他们生活的东西斗争时,才会变得更丰富、更有趣味。在斗争中那些烦人的、枯燥的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而去。



滴—喀滴—喀!

人的生命短得可笑。怎样生活?一些人千方百计逃避生活,另外一些人把自己整个身心献给了它。前一种人在晚年时精神空虚,无所回忆;后一种人精神和回忆都是丰富的。两种人都要死去,如果他们不把自己的智慧、身心无私地献给生活,他们在世上都会一无所留……而当你们濒临死亡时,时钟将无情地计算你们弥留的时刻——滴喀!就在同时,每秒钟又会有新人诞生。可你已经不在人世,除了你的躯体,你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在生活中留下,而这躯体也将腐烂发臭。机械呆板的造物者把你投胎世界,而后又把你拖离人间,如此而已,——难道你的尊严能不为此恼怒吗?假如你是骄矜的,因顺从时间的秘密使命而感到屈辱,那就在生活中加深对自己的认识吧!想一想你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块制成的砖,静静躺在一座楼房内,后来变成了粉末,消逝不见了……做这样一块砖是乏味的,庸俗的,是不是?如果你有智慧和精神,如果你想体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思想感受丰富的动荡时刻,就不要同这块砖一样吧!



滴—喀滴——喀!

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在这时钟无限的运动中你本身具有多大价值,——你会认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并因而心情沉重。这种意识会使你觉得是受了侮辱!这种意识将唤起你的骄矜,你将对贬低你的生活产生敌意,并宣布同它斗争。以什么名义呢?当大自然剥夺了人类用四肢爬行的能力时,又给了他一根拐杖,这就是理想!从那时起他就无意识地、本能地追求美好的东西,天天向上。把这种追求变成自觉的吧,让人们懂得,只有在对美好事物的自觉追求中,才有真正的幸福。不要埋怨自己无能,什么也不要埋怨。你的诉苦给你带来的只能是精神贫乏的人们的怜悯和施舍。人们都是同样不幸的,但是最不幸的还是那些用不幸来美化自己的人。这些人比任何别人都更渴求对自己的赏识,可又偏偏最不值得别人青睐。向前、追求--这才是生活的目的。让整个生活都成为一种追求吧,届时生活中将出现一种高度美好的时刻。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这是老约伯(《圣经》中的人物)问上帝的话。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勇敢的人了,他铭记自己是上帝的儿女、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创造出来的,敢于像老约怕那样质问上帝。现在的人们自视卑贱。他们并不怎样热爱生活,甚至不会热爱自己。然而却惧怕死亡,虽然人所共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东西总是合乎规律的。须知从人在地球上出现时起,死亡的过程便已开始,是该明白这一真理的时候了。意识到此生不虚,可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忠诚走过的生活道路,会给人一个安宁的结尾。滴—嗒……人死后只有他的事业留存下来。他的时刻同他的愿望一起中断了,而另一种时刻,对他生活作出评价的严峻时刻将接踵而至。



滴—喀滴—喀!

其实,在这矛盾错综、充斥着谎言和仇恨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非常简单的。如果人们能互相洞察内心和各有知己,那么一切就会变得更加简单。

独自一人总是渺小的,除非他是一位伟人。我们应当互相了解:因为我们的思想要比我们说话明智、清晰得多。人要想在别人面前敞开心房,却痛感言辞贫乏,生活中很多伟大、重要的智慧都湮灭了,完全归咎于不能及时找到所需的表达形式。诞生了一种思想,极欲把它体现在语言之中,清晰有力的语言之中……然而竟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更加关心思想吧!帮助它诞生吧!你们的这种劳动会得到酬报的。到处,在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思想——甚至在石头缝中也会发现它,只要你有这种愿望。只要人们想获得一切,就能获得一切;只要他们想成为生活的主宰,就可以成为主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生活的奴隶。只要有生活的愿望,骄傲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整个生活便会成为充分表现精神力量的时刻,创造令人惊叹的神圣的丰功伟绩的时刻——美妙的时刻,伟大的时刻。



滴—喀滴一喀!

精神坚强的、勇敢的人们,——献身于真理、正义和美的人们万岁!我们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高傲的,不求奖赏;我们看不到他们是如何欢乐地燃烧着自己的心。他们用耀眼的光辉照亮生活,使盲人看见了天日。应该让更多的盲人能看到天日,应该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荒唐、不公正、不合理,对这种生活觉得可怕和厌恶。能主宰自己愿望的人万岁!全世界—都在他的心中,全世界的痛苦,全人类的苦难—都在他的心灵里。生活的罪恶和污浊,生活的谎言和残忍——是他的敌人;他把自己全部的时刻慷慨地献给斗争;他的生活充满着狂烈的欢乐,美妙的愤怒,高傲的不屈不挠精神……不吝惜自己——这是世界上最骄傲、最美的智慧。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和燃烧。胆小鬼和贪婪之徒选择前者,勇敢和慷慨无私的人选择后者;每个热爱美的人都清楚,伟大寓于何处。

我们生活的时钟是空虚、乏味的时钟;不要吝惜自己,让我们用美丽的功勋来充实它吧,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感受到充满欢乐悸动、洋溢炽热豪情的美妙时刻!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

《鹰之歌》

作者:高尔基

蛇,高高地爬到山里去,躺在潮湿的山谷里,盘成一圈,望着海。 太阳高高的在天空中照耀着,群山向天空中喷出热气,波浪在下面冲击着石头。沿着山谷,在黑暗中、在飞沫里,山泉轰隆隆地冲击着石头,迎着大海奔腾而去。雪白的、激烈的山泉,完全浸在泡沫里,它切开山岭,怒吼着倒入海去。

忽然,在蛇所呆的那个山谷里,天空中坠下一只胸膛受伤、羽毛上染着血迹的鹰。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坠在地上,怀着无可奈何的愤怒,胸膛撞在坚硬的石头上。

蛇吓了一大跳,敏捷地爬开。但是,马上看出这鸟儿的生命只能维持两、三分钟了。他爬到那受伤的鸟儿跟前,面对着他轻声地说: "怎么啦,你要死了么?"

"是的,要死了。"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啊,我美好的生活过了,我懂得什么是幸福。我英勇地战斗过了,我见过天!哦,你是不会那么近的看到天的。唉,你这可怜虫。"

"那有什么了不起。天么?空空洞洞的,我怎么能在天上爬呢?我在这里很好,又温暖、又滋润。"蛇对那自由的鸟儿这样回答。他听了那鸟儿的胡言乱语,心中暗暗好笑。而且,蛇还这样想: "哼,飞也好、爬也好,结果还不是一样,大家都要埋入黄土,都要化为灰尘的?" 但是,那勇敢的鹰忽然抖擞精神,微微的挺起身来,向山谷里看了一眼。水穿过灰色的石头滴下来,阴暗的山谷里气闷不堪,散发这腐臭的气味。鹰使出全身精力,悲哀而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要是能够再飞到天上去一次,那该多好呀!我要把敌人紧压在胸膛的伤口上,让我的血呛死他。哦,战斗是多么幸福啊!"

但是,蛇却想到:"天上的生活吗,哦,大概的确是很愉快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他要呻吟呢?" 他给那自由的鸟儿出了个主意。 "哎,那么,你挪到山谷边,跳下去。也许翅膀会把你托起来,你就可以在你的世界里再活一些时候啦。"

鹰颤抖了一下,高傲地叫了一声,顺着石头上的黏液滑到悬崖边上。到了边上,他伸开翅膀,胸中吸足了气,眼睛里闪着光辉,向下面滚去。他像石头似的顺着山崖滑下去,迅速地下坠。啊,翅膀折断,羽毛也掉下了。山泉的波浪把他卷入,泡沫里映着血,冲到海里去。海浪发出悲伤的吼声撞击着石头,那鸟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蛇躺在山谷里,对于那鸟儿的死亡,对于那向往天空的热情,想了很久。他注视着那令人看了总要产生幸福的幻想的远方:"那死去的鹰,他在这没有底、没有边的天上,究竟看见了什么呢?象他这样,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要为了热爱飞到天空中去而心里苦恼呢?嗨,我只要飞到天空中去一次,不久就可以把这一切看清楚了。"说了就做。他盘成一圈儿,向天空中跳去,象一条窄长的带子似的,在太阳光下闪耀了一下。

天生要爬的是飞不起来的,这他忘记了。结果掉在石头上,嗯,不过没有摔死。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你们瞧哇,飞到天空中去有什么好呀?好就好在掉下来了吗?嘿嘿,可笑的鸟儿呀,他们不懂得地上的好处,呆在地上就发愁,拼命想飞到天空中去,到炎热的天空中去追求生活。天上不过空空洞洞,那里光明倒是很光明的。但是没有吃的东西,没有支持活的东西的立脚点。嗨,为什么要高傲呢?为什么埋怨呢?为什么要拿高傲来掩饰自己的狂热的愿望呢?自己不能生活下去,为什么要埋怨呢?哼,可笑的鸟儿呀。不过,现在我再也不会受他们的骗了,我什么都懂得了,我见过了天。我已经飞到天空中去过,而且把天空打量了一下,认识到了掉下来的滋味儿。但是没有摔死,自信心倒是更强了。哦,让那些不喜欢地上的,靠欺骗去生活吧。我是懂得真理的,他们的口号,我不会相信了。我是大地的造物,我还是靠大地生活吧。"于是,他就在石头上自豪地盘成一团。

海还在灿烂的光辉中闪耀,浪涛威严地冲击着海岸。在浪涛的吼声中,轰隆隆地响着颂赞那高傲的鸟儿的歌声。山岩被浪涛冲击得发抖,天空被那威严得歌声震撼得战栗了。 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就是生活的真理。啊,勇敢的鹰,在和敌人的战斗中,你流尽了血。但是,将来总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将像火花似的,在黑暗的生活中发光。许多勇敢的心,将被自由、光明的狂热的渴望燃烧起来。你就死去吧。但是,在精神刚强的勇士们的歌曲里,你将是生动的模范,是追求自由、光明的号召。 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

《生活是美好的》

作者:契诃夫

一个作家“只有当他确认他的良心和他邻人的良心完全一致的时候,才能感到真正的欢愉”。

——萨尔第科夫-谢德林

我住在海滨沙丘上的一栋小小的房子里。整个里加海滨都覆盖在白雪之下。积雪不断从高耸的松枝上一长缕一长缕地飘落下来,散成粉末,

雪时时飘下来,有的时候是给风吹落的,有的时候因为松鼠在松枝间跳来跳去。当四周悄然无声的时候,你可以听见松鼠剥松球的声音。

我的房子紧靠着海边。要想看海,得走出篱栅门,经过一栋封闭了的别墅,走过一段雪上踏出来的小径。

在这栋别墅的窗子上,挂着还是在夏天留下来的窗幔。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它们。想必风是从那些看不见的罅缝吹进这栋没人居住的别墅里去的,可是,从远处看去,好象是有人掀动窗幔,悄悄地窥视着你的行动似的。

海没封冻。雪一直齐到海的边缘上。雪上可以看到野兔的足迹。

当海上掀起波浪的时候,听见的不是惊涛拍岸声,而是冰的嘎札嘎札声和雪下陷的沙沙声。

冬天,波罗的海荒凉而阴沉。

拉脱维亚人把它叫作“琥珀之海”。恐怕,不仅仅因为波罗的海出产很多琥珀,还因为海水看上去稍微有点儿琥珀的颜色。

在天际,整天都飘浮着层层浓重的烟雾。低低的海岸的轮廓,迷失在烟雾里。在海上,只有在这烟雾中的某处,落下一条条毛茸茸的白带——就在那里,正在落着雪。

今年来得过早的雁,时不时地落到海上哀鸣着。焦灼的雁声远远地传遍了海岸,但没有引起应和的声音——沿岸的森林里,冬天几乎没有鸟儿。

白天在我住的房子里,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劈柴在花瓷砖壁炉里噼啪地响,打字机声音喑哑,寡言的打扫女工莉莉雅坐在舒适的前厅里编着花边。一切都很平常,而且非常自然。

但一到晚上,那宛如地狱般的黑暗就笼罩住房前房后,松林紧紧地跟房子挨到一起,而且当你从灯火辉煌的前厅走到外面来的时候,面对着这严冬、大海、黑夜,你会突然感到十分孤独。

海伸展到千百里以外的黑铅色的远方。海面上看不见—星灯火,也听不到一丝浪涛飞溅的声音。

小房子好象一座最后的灯塔,屹立在烟雾迷蒙的深渊边缘上。这里是天涯海角。所以,屋子里静穆地燃着灯,收音机唱着歌,柔软的地毯使脚步无声,而桌子上放着翻开的书本和原稿,这就不禁使人觉得奇怪了。

从这里往西,往文茨皮尔斯那边,在层层烟雾的彼方,有一个小小的渔村。这是一个普通的渔村,有晾在风中的渔网,有着矮矮的小屋、低低的炊烟和拉到沙上来的黝黑的汽艇,家家都养着容易受骗的毛茸茸的狗。

在这个村子里,千百年来住着拉脱维亚的渔夫。世代相传。从前生着淡黄色的头发、羞涩的眸子、说话莺声燕语的少女们,被风吹雨打,都渐渐成为结实的老太婆,裹着厚大的围巾。戴着漂亮的鸭舌帽,面颊红润的少年,曾几何时,都变成须发蓬松的老头子,瞪着一双沉静的眼睛了。

但是,和千百年前一样,渔夫们到海上去捉鲜鱼。也和千百年前一样,不是每一个渔夫都能平安归来。特别在秋天,当波罗的海被风暴刮得汹涌澎湃,象魔鬼的锅子一般翻腾着寒冷的浪花的时候。

但是,无论发生过什么事,不管人们知道自己的伙伴死了而不得不摘下帽子来多少次,总得继续他们危险的、沉重的、祖祖辈辈相传的事业。不能向海低头。

渔村近旁的海上有一块巨大的圆花岗石。在这块石头上,还在很久以前,渔夫们刻上了一行题词:“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这行题词远远地就能看见。

当我知道了这个碑铭的时候,它和一切墓志一样,使我很忧伤。但对我讲述这件事情的那位拉脱维亚作家却不同意地摇头说:

“恰恰相反。这是一行非常雄壮的题词。它说明人们决不投降,无论怎样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我倒想把这行题词用来给所有论述人类劳动和人类顽强精神的书作题词。这行题词对我大约有这样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的人’。”

我同意他的话,并且认为这行题词也适合叙述作家劳动的著作。

作家一分钟都不能向苦难屈服,在障碍面前退缩。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不停地继续前辈遗留给他们、当代人委托给他们的事业。无怪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说,文学如果沉寂了,即使是一分钟也罢,都无异于人民的死亡。

作家的工作不是手艺,也不是职业,而是一种使命。当考据某些字,研究它们的发音本身时,我们就能得到这些字的原始的意义。“使命”这个字源出“召唤”①。

①俄语(天职、使命、责任、才干)源出(呼唤、号召)。

从来不会有号召一个人去作手艺匠的工作。只有号召人去完成天职和艰巨的任务。

是什么东西迫使作家从事那种有时叫他感到痛苦,但却是美妙的劳动的呢?

首先是他内心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不允许真正的作家在大地上,象谎花一般虚度一生,而不把洋溢在他身上的一切庞杂的思想感情慷慨地献给人们。

不能给人的视力增添一点点敏锐,就算不得作家。

一个人变成作家不仅仅是由于内心的召唤。我们听见内心的声音,多半是在青年时代,那个时候,我们感情的清新世界还没弄得闭塞而混乱。

但一到成年时代,除掉内心的召唤的声音而外,我们又清楚地听见一种新的强烈的召唤——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的召唤,人类的召唤。

由于使命的驱使,因为自己内心的冲动,人能够创造奇迹,经受最沉重的考验。

荷兰作家爱德华·德克尔的命运就是一个例证。他用“穆里塔图里”这个笔名写作。拉丁语中这个字是“备尝辛酸的人”的意思。

遗慽的是,他的优秀作品没有流传下来,我想说的就正是这个。

可能正是在这里,在这阴沉沉的波罗的海之滨,我才想起了德克尔,因为他的祖国——荷兰的海滨,也濒临着与此相同的暗淡的北方的海。关于他的祖国,他痛苦而惭愧地说:“我是荷兰的儿子,我是处在佛里斯兰和些耳德河中间的强盗之国的儿子。”

但是,荷兰当然不是这些文明强盗的国家。他们是少数,而且他们不能代表人民。它是爱劳动的人的国家、是叛逆的乞食团①和梯尔·乌兰斯比格②的后裔的国家。直到今天“克拉阿斯的尸灰”敲着许多荷兰人的心,也敲过穆里塔图里的心。

①16世纪荷兰资产阶级革命时代,最初是指从1565年起来反对西班牙统治荷兰贵族的绰号,以后是指在陆地和海上与西班牙人进行游击战的人民起义者的战斗名称。

②梯尔·乌兰斯比格为法兰德斯人民英雄。其父克拉阿斯死于火刑,梯尔将父亲的尸灰,缝于囊中,终生挂在胸前,克拉阿斯的尸灰变成了为人民复仇的象征。故事详见比利时作家查理·得·科斯忒著乌兰斯比格轶闻录。

穆里塔图里是名门出身,大学毕业时成绩卓著,井被任命为爪哇的行政官,过了不久,甚至升为这个岛上一个州的驻扎官。等着他的是荣誉、奖赏、财富、可能是总督之职,但是……“克拉阿斯的尸灰敲着他的心”,于是穆里塔图里把这些幸福都弃之不顾了。

他用罕见的勇敢和顽强精神,想从内部炸毁荷兰当局和大商人对爪哇人的长期奴役。

他总是保护爪哇人,不使他们受到欺凌。他残酷地惩罚了诈取者。他嘲笑总督和他的心腹,这些人当然都是善良的基督徒;他引证基督对邻人之爱的教义,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没有理由可以驳倒穆里塔图里。但是可以毁灭他。

当爪哇人起义的时候,穆里塔图里和起义的人站在一起,因为“克拉阿斯的尸灰继续在敲着他的心”。他怀着动人的爱来描述爪哇人,描述这些容易受骗的孩子,同时他也愤怒地描写了自己的同胞。

他揭穿荷兰的将军们所发明的军事上的卑劣行为。

爪哇人非常喜欢清洁,讨厌龌龊。荷兰人把他们这个特点也利用上了。

他们命令兵士在冲锋的时候,把粪便往爪哇人身上掷。迎着残酷的枪林弹雨毫不畏惧的爪哇人,受不了这种战争方式而退却了。

穆里塔图里被免职,送回欧洲去了。

有好几年,他和荷兰国会力争公正地对待爪哇人。他到处宣讲着这件事。他给大臣们和国王写请愿书。

但都是徒然。他们勉强地、不耐烦地听着他的话,不久,人们说他是危险的怪物,甚至说他是疯子。他哪里也找不到工作。他全家都挨饿。

在那个时候,听从内心的声音,换句话说,就是顺从那久已活在他身上的、但直到那时还模糊不清的使命,穆里塔图里开始写作了。他写了一本关于在爪哇的荷兰人的暴露性的长篇小说“马克斯·哈维拉尔或咖啡贩子”。但这仅仅是初次尝试。在这部书中,他好象在探索那对他还不怎样稳定的文学技巧的基础。

可是他的第二本著作情书,却具有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由于穆里塔图里绝对相信自己的正义性而产生的。

这本书的个别章节写得有的好象一个人看到骇人听闻的不公平的事情、抱住头所发出的凄厉叫喊,有的好象辛辣而机智的寓言抨击文,有的好象对所爱的人们抹上一层哀伤幽默色彩的温柔抚慰,有的好象想使自己天真的儿童时代的信念复活的最后尝试。

“上帝是不存在的,不然上帝应该是善良的,”穆里塔图里写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穷人的掠夺!”

他离开了荷兰想在外面找块面包。妻和孩子们留在阿姆斯特丹,因为他没有多余的钱把他们随身带去。

他,这个与高贵社会不相称、备遭苦难、爱嘲笑的人,在欧洲各城市里漂泊,同时写东西,不断地写。他差不多没收到过妻子的信,因为她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和孩子,特别想念那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小男孩。他怕这个男孩子会忘记对人们信任地微笑,他恳求大人们不要引出他过早的眼泪。

穆里塔图里的书谁也不愿意出版。

但是毕竟有过这么一回事!荷兰一家大出版社同意收买他的手稿,但条件是他不许再在别处出版。

精疲力竭的穆里塔图里同意了。他回到祖国来了。他们甚至只给了他很少一点钱。但稿子并没有出版。他们买去手稿,仅仅是为了解除这个人的武装。当这个火药桶没落到他们手里之前,荷兰的商人和荷兰当局是不会安心的。

穆里塔图里终于没等看到正义便死去了。他还能够写出很多卓越的作品——写出那些所谓不是用墨水,而是用心的血写成的书。

他尽其所能地斗争过,他牺牲了。但他“征服了海”。可能,在独立的爪哇,在雅加达,不久就会给这位大公无私的殉难者立纪念碑。

这就是把两个伟大的使命融和到一起的人的一生。

在疯狂般忠实于自己的事业这一方面,穆里塔图里有他的同道——也是荷兰人,而且和他同时代,艺术家文钦特·梵·高。

很难找到象梵·高这样一生为了艺术而忘却自己的例子了。他向往在法国创立一所“艺术家协会”——一种特殊的公社,在这里什么人都不能使他们离弃绘画。

梵·高经历了重重的苦难。他在吃马铃薯的人们和囚徒的散步两幅画里,已沉沦到人类悲哀的绝底。他认为艺术家的事业就是用全部力量,用所有才干对抗苦难。

艺术家的事业是产生欢乐。他用他掌握得最有力的手段一彩色——创造了欢乐。

他在画布上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他好象用一种神奇的水,把大地洗涤清净了,大地闪耀着那样明朗和浓艳的色彩,以致每一棵老树都变成了雕塑品,而每一片紫苜蓿田,都变成了化为无数朴素花环的阳光。

为了使我们能深刻地理解颜色的美,他以自己的意志使它们无穷的变幻停住了。

在这之后,难道能够说梵·高对人冷漠无情吗?他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在这闪烁着各种彩色及其最精微的变幻的大地上生活的才能——献给了人类。

他赤贫、高傲且远离实际。他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分享了最后的一块面包,从他自身的经验,他清楚地知道什么叫社会的不义。他蔑视那些廉价的成就。

当然,他不是个战士。他的英雄主义表现在他疯狂般相信劳动的人们——农民和工人、诗人和学者——的美好的未来。他没能够成为一个战士,但他想把自己的一份——他赞颂大地的画——献给,实际上已经献给了未来的宝库。

从美的各种形式中,梵·高只选择了一种:颜色。色调无可非议的和谐,这一大自然的特征,这些色调的无穷无尽的变化,那时时刻刻都在转换、但一年四季到处一样美丽的大地的彩色……这一切无时不使他目眩神移。

是时候了,应该恢复以公正态度来对待梵·高,对待乌鲁别里、鲍里索夫-穆萨托夫、戈根以及其他许多艺术家了。

一切能够丰富社会主义社会的人的内心世界的东西,一切能够提高他们的感情生活的东西,我们都需要。这个人所共知的真理难道还用证明吗?

实际上,我们应该是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艺术的占有者。我们应该把那些因为美不按照他们的意志存在而痛恨美的伪君子从我们之中驱逐出去。

请原谅我离开文学倾域在绘画中旁涉一笔。我认为各种形式的艺术都能帮助作家提高技巧。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要专门来谈。

不能丧失责任感。无论是冷静的考虑,无论是文学的经验,都代替不了它。

如果对作家的才干作正确的了解,那么其中完全没有那些微末的怀疑论者企图硬加上去的性质——虚伪的热情,作家对自己的特殊作用的浮夸的意识。

譬如说普里希文,无疑是一个负有作家的使命的人。他为此献出了一生。就是他,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不把自己当作一个特殊的、孤独的人,而是作一个和一切人—样的人。”

《深夜》

作者:蒲宁

这是一个梦呢,还是像梦境似的神秘的夜间生活?我感觉到忧郁的秋月老早就在天空徘徊,已经是该摆脱白天的一切虚伪和忙乱而休息的时刻了。似乎整个巴黎,包括它最贫因的角落,都已沉入了睡乡。我睡了很久,最后,睡眠慢慢地离开了我,仿佛一个不慌不忙的关切的大夫做完自己的手术,看到病人已能均匀地呼吸,睁开眼睛,为生命得到恢复而羞怯地、愉快地微微一笑,就离开了病人。我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处身在宁静、明亮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层楼自己的房间里,沿着地毯悄没声儿地走到窗口。我有时看看光线微弱的宽大的房间,有时通过窗子上边的玻璃看看月亮。月亮把光线洒在我身上,我举目仰望,久久地看着它的脸庞。月光穿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给房间深处添加了一丝微光。在房间里边是看不见月亮的。可是房间的所有四扇窗子都被月光映得狰亮,窗边的一切东西也同样照得清清楚楚。月光穿过窗子照在地上,形成几个浅蓝色、银白色的拱形图案,每一个图案中都有一个由朦胧的阴影构成的十字架,但图案投在圈椅和椅子上,这十字架就柔和地折断了。靠边的一扇窗子旁边的圈椅里,坐着我所爱的人――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模样像一个小姑娘,面色苍白而美丽,由于我们所经受的一切事情,由予经常使我们反目成仇的一切事情,她已经疲惫不堪了。

这一夜她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避免接触她的目光,坐在同她并排的窗台上……是的,夜已深了――对面房屋的整个五层楼墙壁全被阴影笼罩着。那里的窗子露出一个个黑洞,像是失明的眼睛。我朝下看看― ―街道像是深深的、狭窄的小巷,光线也很昏暗,空无人迹。整个城市也是如此。只有那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地躲藏在烟雾般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只有它孤单单的、清醒地守在城市上空。它直照着我的眼睛,光艳夺目可是有点儿亏蚀,因此显得楚楚可怜。薄云轻烟似的在它旁边飘动。在月亮旁边,云也显得很亮,像融化了似的,稍远一点,就变得浓厚了,而在屋脊后面,就完全积成明森的、沉甸甸的一堆了……

我很久没看见月夜的景色了!我的思潮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中俄罗斯丘陵起伏、树木稀少的草原上的,迢遥的、几乎遗忘了的秋夜。那里,月亮在我故家的屋檐下窥视着,那里,我第一次认识并且爱上了它温和的、苍白的脸庞。我在想象中离开了巴黎,霎时间依稀看见了整个俄罗斯,仿佛站在高出之巅俯视着一片辽阔的低地。看,这是波罗的海金波粼粼的荒凉的海面;看,这是在昏暗中向东方延伸的阴沉的松树林;看,这是稀疏的森林、湖泊、小树林;这下面,往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森林中铺着长达数百俄里的铁轨,在月光下发出暗淡的光线。沿铁路线闪烁着睡眼惺他的五颜六色的小灯,一盏接一盏,一直伸向我的故乡。在我面前是一片丘陵起伏的田野,田野里有一幢古老的、灰色的住房,在月光下显得破旧而温柔……儿时曾经照进我的房间,后来又看我变成为少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那不幸的青春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是它在这个明亮的夜的王国给予我安慰吗?

“你干么不睡觉?”我听到一个胆怯的声音。

经过长久的、固执的沉默之后,她首先同我讲话,使我心中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不知道……你呢?

我们又长时间地沉默着。月亮明显地往屋据那边落下去了,月光已经深深地照进我的房间。

“原谅我吧!”我走近她身边说。

她没有回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把它从眼睛上挪开。她的脸颊上挂着泪水,眉毛举得高高的,抖动着,像是孩子的眉毛。我跪在她脚下,把脸紧贴在她身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和她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难道这是你的过错吗?”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而笑,又快乐又痛苦地笑着。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因为我们两人都破坏了在世界上愉快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准则。我们又相爱着,像那些一起经受过痛苦、一起感到过迷惘,而后来又一起找到难能可贵的真理的人们一样地相爱着。只有这苍白的、忧郁的月亮看到我们的幸福。

张草纫 译

《静》

作者:蒲宁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蒙朦胧珑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雉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象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孤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一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①,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象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前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

“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暗哑、生气的嘟嚷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象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挹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象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象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著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望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⑦,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戴骢 译

——

①法国省名,毗邻瑞士。

②德国城市名。

③法国省名。

④《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剧,发表于1817年。1903年,蒲宁将其译成俄文。

⑤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⑥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所着《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

⑦系指俄国画家和古物鉴赏家弗·巴·库罗夫斯基(1869―1915)

《秋》

作者:蒲宁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乘机站起身,同时朝我瞟了一眼。

“噢,我该告辞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的心顿时为之一颤,我预感到某种巨大的欢乐已在等待我,我和她终将成就那桩秘事。

整个晚上,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左右;整个晚上,我都在她双眸中捕捉隐秘的闪光、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流露出来,却比前更强烈的温情。此刻她在讲“我该告辞了”的时候,那语气像是表示遗憾,可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定我会随她一起走。

“您也走吗?”她问道,可口气却几乎是肯定的。“这么说,您可以送我回去罗?”她随口加补说,可是已经有点情不自禁,竟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

她的身姿绰约、柔美,她的手以一种轻盈而娴熟的动作提起黑色的长裙。她刚才那个微笑,她的如花初放的优美的脸,她的乌黑的明眸的秀发,甚至她颈项上那条细巧的珍珠项链,以及那对钻石耳坠的闪光,都流露出一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少女的羞涩。当人们纷纷请她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以及后来在走廊上替她穿大衣的时候,我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有什么人要和我们同行。

但我过虑了,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们走到门口,门打了开来,一道灯光迅即投到黑洞洞的院子里,随即门又轻轻关上。我激动得浑身打战,但我竭力加以克制,只觉得遍体上下飘飘然的,我挽住她的手臂,殷勤备至地扶她步下台阶。

“您看得见吗?”她一边注视着脚下,一边问道。

她的声音里又一次透露出那种给我以鼓励的柔情蜜意。

我踩着水洼和满地的落叶,搀扶着她摸黑穿过院子,两旁是光秃秃的相思树和盐肤树,它们好似海轮上的缆索,被十一月的南方之夜的湿润的劲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

在栅栏形的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灯燃得亮亮的。我瞥了一眼她的脸。她没有回看我,伸出一双纤小的、由于戴着手套而显狭长的手,抓住院门的铁杆,没等我上去帮她,就把门朝里拉开了一半,快步走到马车跟前,坐了进去,我也同样迅速地上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们俩很久说不出一句话。近一个月来,我们魂牵梦萦的那件事,现在已无须用语言来表达,我们之所以一声不吱,只不过是因为这事已不言而喻,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几、生疏了。我把她的一只手按到我的唇上,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持,便赶紧掉过头去,目不转睛地遥望着朝我们迎面奔来的街道昏暗的尽头。我对她还存有戒心,而她呢,在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只是翕动着嘴唇,乏乏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答,于是我明白了,她也对我存有戒心,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感激地紧紧回握着。

南风把街心花园中的树木吹得萧瑟作响,把十字路口疏疏落落几盏煤气灯的火焰吹得摇曳不定,把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上的招牌吹得叽叽嘎嘎闹个不停。偶尔可以看到一个路人猫着腰向某家小酒店走去。在小酒店那盏摇摇晃晃的大门灯的灯光下,路人和他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但转眼问路灯就落在我们后面去了,于是街上又空无一人,只有湿润的风柔和地、不停地吹拂着我们的脸。泥水在车轮下四散进溅,她似乎在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这些水珠。我不时朝她垂下的睫毛和帽子下边那垂倒着的头部的侧影瞥去,感觉到她整个人正紧紧地依傍着我,以致都可以闻到她发丝上的幽香。这时,岂但这幽香,连围在她颈项上的那张光滑柔软的韶皮也使我心荡神驰……

后来,我们的马车拐到一条闻无一人的宽阔的马路上,这条马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林立着犹太人开的古老的店铺和菜场,可突然,马路在我们身下中断了。马车朝另一条街拐去,冷不防颠晃了一下,她的身子朝前一冲,我连忙把她抱住。有好一会儿,她直视着前方,后来,朝我掉过头来。我们脸对着脸,原先她双眸中的畏惧和犹疑已荡然无存,只有她那神情紧张的微笑透露出一丝羞涩。此情此景,使我忘乎所以,我把嘴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双唇上……



道旁架电报线的高耸的电线木杆接二连三地在夜色中闪过,最后连电线木杆也消失了,它们在半路上拐到一边,就此不见影踪。城里的天空虽说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毕竟还是可以把天空和灯光昏暗的街道区别开来,可是在这里,天地已浑然连成一体,周遭无处不是萧瑟的秋风和茫茫的黑暗。我回头望去,城市的灯火也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闪烁着一星昏黄如豆的灯火,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其实这是摩尔达维亚人在大路旁开了多年的一家酒店的灯光。劲风打大路那边刮来,在干枯了的玉米杆中乱窜,慌慌张张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问道,尽力使声音抖得不要太厉害。

然而她的眼睛却灼灼放光。我俯下身去望着她,尽管夜色正浓,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古怪而同时又是深感幸福的眼神。

风在玉米田中乱窜,慌慌张张地一边奔跑,一边簌簌地响着。马顶着风奔驰着。我们拐过一个弯后,风立刻起了变化,变得更加潮湿,更加料峭,更加惶惶然地在我们周围舞旋。

我深深地地吸了一口风,一心巴望这天夜里一切黑暗、盲目、不可理解的东西变得更加不可理解,更加大胆。在城里时,觉得这天夜晚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阴霾起风的夜罢了,可是到了旷野里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在这儿沉沉的夜色中和呼呼的劲风中,存在着某种拥有巨大威力的庄严的东西。果然,我们终于透过荒草簌簌的声响,听到了一种稳重、单调、雄壮的喧声。

“是海?”她问

“是海,”我说。“这儿已经是最后几幢别墅了。”

此刻我们已经习惯于微微泛白的夜色,看到在我们左边有几座别墅的花园,迤逦而行,直抵海边,园中耸立着一排排高大、阴郁的白杨。辚辚车轮声和马蹄踩在泥浆里的得得声被花园的围墙挡了回来,于一刹那间显得分外清晰,但是转眼就被迎面奔来的白杨林中的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车旁掠过几幢门窗钉死的房子,在夜暗中泛出朦朦胧胧的惨白的颜色,活像是一幢幢死屋……后来,白杨林渐渐稀疏,突然,从白杨林的空隙中袭来一股股潮气――这是从辽阔的海上吹到陆地上来的风,看来,这就是海洋清新的呼吸。

马站停了。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平稳、庄重而又幽怨的涛声,从中可以感到海水沉重的分量。别墅的花园虽已沉入梦乡,但睡得并不安稳,树木在其中纷乱地喧闹着,而且越闹越凶。我俩踏着落叶和水洼,沿着一条林荫陡坡,快步登上了峭壁。



大海在峭壁下隆隆轰鸣,压倒了这个骚动不安、睡意朦胧的夜的一切喧声。寥廓的、茫无涯际的大海卧在峭壁下面很深的地方,透过夜暗,可以看到远远有一线白乎乎的浪花朝陆地涌来。围墙后边的花园象个阴森森的孤岛,鹊立在陡峭的海岸上,满园的老杨树纷扰地喧闹着,令人毛骨悚然。显而易见,暮秋的深夜此刻正主宰着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无论是古老的大花园,无论是过冬时门窗钉死的别墅,还是围墙四角无门无窗的凉亭,都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荒芜之感。唯独大海以无坚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从容不迫地隆隆轰鸣着,使人觉得它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因此显得越来越庄严、雄伟。我俩久久地位立在峭壁上,湿润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脚,我们尽情地呼吸着随风拂来的清新的空气,怎么也不知魇足。后来,我们顺着又潮又滑的泥径和残存的木梯,走下悬岩,朝闪烁着浪花的海边走去。刚走到砾石地上,一个浪头就朝岩石打来,水珠四散进溅,我们赶紧躲到一边。黑压压的白杨高高地挺立着,呼呼地喧嚣着,而在他们脚下、大海贪婪、疯狂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和白杨呼应。高高的海浪朝我们扑来,响得犹如开炮一样地倾泻到岸上,水流旋转着,形成一道道亮闪闪的瀑布,并溅出象雪一般洁白的水花,同时冲击着砂子和岩石,然后退回海里,卷走了绞成一团团的水草、淤泥和砾石;随波而去的砾石一路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细小的水珠,周遭的一切散发出大海那种不受羁绊的清新的气息。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鱼肚白,渐渐地已能看清远方的海面。

“只有我们俩了!”她说道,阖上了眼帘。



只有我们俩。我吻着她的双唇,陶醉于她嘴唇的温柔和湿润,吻着她阖上眼帘、笑盈盈地伸过来的双眸,吻着她被海风吹得惊丝丝的脸,当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时,我跪倒在她面前,欢乐得浑身瘫软。

“那么明天呢?”她在我头上说。

我昂起头,仰望着她的脸。在我身后,大海在饥渴地咆哮,在我俩头上,高高的白杨在喧闹……

“什么明天?”我反问她说,不可抑制的幸福使我热泪盈眶,连声音都发抖了。“什么明天?”

她久久地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后来把一只手伸给我。我脱去她的手套,连连地吻着她的手,吻着她的手套,唤着那上边女性隐隐的幽香。

“是呀!”她慢吞吞地叹息说。我凑近她的脸,借着星光看到她的脸苍白而又幸福。“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无尽地遇想着幸福,但结果一切是那样的无聊和庸俗,以致今天这个晚上,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幸福的夜晚了,在我看来,不像是真实的,不像是有罪的。明天我只消一想起这个夜晚就将心惊肉跳,不过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我爱你。”她温存地、悄声地沉思着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我们头上的一朵朵乌云间,忽明忽来地闪烁着几颗淡蓝色的星星,大空在渐渐地廓清,峭壁上的白杨益发显得黑了,而大海却越来越清楚地和远方的地平线分了开来。她是否胜过我过去曾经爱过的那些女子,我说不上,但至少在今晚她是无与伦比的。当我亲吻她膝上的裙子时,她含着泪水,吃吃地笑着,搂住了我的头。我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她,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苍白、幸福、慵倦的脸,在我看来是永生的。

1990年 戴骢译

《雾》

作者:蒲宁

今天是我们航海的第二天。拂晓时,我们遇到了大雾,雾湮没了地平线,似烟笼一般遮蔽了桅杆,徐徐地在我们四围弥漫开去,同灰蒙蒙的海和灰蒙蒙的天融成了一体。虽说还是冬季,可连日来天气一直暖和得出奇。高加索山脉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海洋也已吐出开春时节的大量水气。在混沌初开的破晓时分,轮机突然停了,旅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停车,被警笛声和甲板上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松、冻得瑟瑟发抖、惊惶不安地聚集到舱面室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著。一缕缕的雾,活象一绺绺灰白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贴着轮船飘忽而过。

我记得,起初这引起了极大的惊恐。艏楼上几乎一刻不停地敲着信号钟。烟囱喘着粗气,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大家都呆若木鸡地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雾忽而扩散,忽而收缩,象滚滚的浓烟似地飘来浮去。有时,迷雾把轮船团团裹住,以致我们相互都觉得对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动的幽灵。这种阴森森的景象,使人觉得仿佛置身在秋日萧瑟的黄昏,阴湿的寒气冻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脸都发青了。后来,雾略略开了些,浓淡也均匀了些,也就是说,不再那么杀机四伏了。轮船又开动了,然而行驶得非常胆怯,连轮机转动引起的颤抖也几乎是无声的,船不停地敲响着信号钟,离海岸越来越远,径直朝着南方驶去。那边,真正的夜色,那象阴郁的黑页岩一般重浊的颜色,已泼满浓雾弥漫的天际。使人觉得,在那边,两步之外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再过去便是叫人颤栗的广袤的荒漠。打横桁上、门檐上、缆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从烟囱里飞出来的湿漉漉的煤粒,象黑雨一般下到烟囱的四周。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阴森森的远方有些什么东西,哪怕看到一件东西也好,然而雾包围着我,它就象梦,使听觉和视觉都迟钝了。轮船好似一艘飞艇,眼前是灰蒙蒙的混沌世界,睫毛上挂着冰冷的如蛛丝一般的水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水手一边抽烟,一边咬着又湿又咸的小胡髭,我有时觉得他仿佛是梦中的人……到傍晚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又都走出舱房。

桅杆上那盏电灯突然透过迷雾射出了亮光,远远望去,活象是人的一只眼睛。从又粗又短的烟囱里庄严地喷出一团团黑烟,低低地悬在空中。艏楼上,毫无必要地单调地敲响着信号钟,不知在哪里,“强音雾笛”正在阴森森地、凄厉地鸣叫……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强音雾笛,这只是由于紧张过度而造成的听觉上的错觉。在漫无涯际的神秘的雾海之中,耳朵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鸣响……晦暗溟朦的雾越来越阻郁了。在高处它同苍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处则在轮船的四周踟蹰,几乎都要贴到在船的两侧轻微拍溅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长夜降临了。忧悒的白昼害得大家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海难,人人都因此而精疲力竭了。为了补偿白天所受的惊吓,乘客们和水手一起挤在饭厅里。轮船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可是轮船内,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却明亮、热闹、人头挤挤。人们打扑克,饮茶,喝酒,侍者川流不息地在酒柜和饭桌间来来去去,乒乒乓乓地打开着瓶塞。我躺在下边的卧舱里,听着头顶上杂沓的脚步声。不知是谁弹起了钢琴,奏出了一支旋律忧伤得有点做作的流行的华尔兹舞曲,于是我也想跟大伙儿一起去热闹热闹,便穿好衣服,走出了卧舱。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大概都很愉快。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可以如此无忧无虑地度过今宵。大家都把迷雾和危险抛置脑后,尽情地跳着舞,唱着歌,眼睛炯炯放光。后来,大家终于累了,想去睡觉了……于是宽大、闷热、空气混浊、灯光已亮得有点病态的饭厅内,人终于渐渐走空。等到半小时后,那儿就象船上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已经一片漆黑。间或从甲板上传来当当的钟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这钟声听来非常恐怖。后来钟声也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稀疏了……万汇仿佛都已死去。

我沿着走廊,走到了下甲板,在舱面室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坐了一会儿……突然,连舱面室的电灯也熄了,我顿时成了瞎子。我在心里哼着这天晚上人们唱的歌曲和弹奏的乐曲,摸黑走到梯子跟前,踏着梯级,朝上甲板走去,可才走了几级,脚就不由得站停了,月夜的美丽和忧伤震慑了我。

啊,这是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呀!时光已经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晓。就在我们刚才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废话的当儿,在这里。在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雾和海洋汇成的世界中,那温柔、孤单、始终郁郁寡欢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让幽深的子夜笼罩万汇……就跟五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雾紧紧地箍住我们,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雾中央,就象某个神秘的魅影那样,残夜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坠落,一面呆定地停滞在苍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从光晕构成的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视着人间,为轮船照出一个圆圆的深邃的孔道。这圆形孔道中具有着某种《启示录》式的东西……同时,某种不属人间的、永远沉默的奥秘存在于这坟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个长夜中,存在于轮船中,存在于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惊人地紧挨着海面,以惆怅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视着我的脸庞。

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边的几级,倚身在栏杆上。整条轮船都在我脚下了。戳出在船体外的木头舷桥上和甲板上。东一滩西一滩长长的水迹。闪烁出昏暗的光,――这是浓雾的残痕。栏杆、缆索和长凳投下象蛛丝一般轻盈的烟色的阴影。轮船、烟囱和轮机都显示出它们的中央是极其沉重的,是十分稳固的,而一根根栏杆则高耸入云,在那里晃动。但是整条轮船却仍然给人以轻盈感。活象一个化作轮船的匀称有致的幽灵,驻足在苍白的月光掀开一线雾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卧在右舷外,平坦得几无一丝波纹。它,那海水,神秘地、悄无声息摇晃着,流入浴满月光的似轻烟一般的迷雾之中,闪烁出粼粼的波光,活象是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可是这闪光在离我二十步外就渐渐消失,再远些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变得就象失去了光泽的死人的眼睛。我举目仰望,重又觉得这轮月亮是某个神秘的魅影所变幻成的苍白的形象,而这无边的寂静则是一种奥秘,这种奥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无可能认识,永无可能索解的……

蓦地里,艄楼上响起了信号钟。钟声悲凉地一阵紧接着一阵,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就在同时,从前方传来了忙乱的喧声和话语声。刹时间,我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便睁大眼睛,紧盯着昏暗的雾,突然,一盏血红的信号灯好似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迷雾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们移近。在信号灯下,一排灯火通明的舷窗象是一长串晦暗的金色斑点,一面在水气中漫漶开去,一面向我们飘近来,而明轮转动的喧声,起初象是越来越近的瀑布倾泻而下的哗哗声,后来已可以听出叶片飞速转动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海水卷入叶片和洒落下来的声音。我们船上值更的水手,象所有从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的人那样,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机械地、不按章法地敲着信号钟,烟囱随即沉重地喘了口粗气,竭尽全力呜响了阴郁的汽笛,震撼了轮船的整个骨架。从雾中传来了回答,很象是火车头拉响的汽笛声,但这声响亮的汽笛很快就消失在迷雾中了,此后,连明轮的喧声和红色的信号灯也慢慢地消融在雾中了。刚才与我们交会的那艘轮船的喧声和汽笛声中,有着某种气势汹汹的寻衅的味道,――大概那艘轮船的船长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年轻人――然而面对这样的长夜,凡间的勇敢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在哪儿?”我忽然想道。值更的水手们大概又都在打瞌睡了,乘客也全都坠入了黑甜乡,——大雾使我心神不定……我想象不出,我们此刻身在何处,因为黑海的这一带我过去从未来过……我不理解这天夜里那种沉默的奥秘,一如我不理解生活中的一切。我是孤独的,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奇异的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艘睡意朦胧的轮船要漂浮在这睡意朦胧的海上?而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一目了然,而是充满着某种深奥、神秘的含义?

我被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从未有过的这种岑寂迷住了,我完全听命于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间,我恍惚听到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只雄鸡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难以理解;此刻我觉得我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那么乏味!要是这会儿我看到凌波仙子飞升到月亮上,也不会感到惊奇的……我不会感到惊奇,哪怕看到落水的女鬼浮出水来,坐到放下来的救生艇上,紧挨着客舱的舷窗,周身染满苍白的月色,……此刻月亮正直视着这些圆圆的舷窗,用行将熄灭的光华照亮沉睡着的人的脸,而他们睡在那里,则象一个个死人……要不要叫醒什么人?不,何必呢!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我们相互间是格格不人的……

那种永远摆脱不了的巨大的忧伤反使我的心绪变得难以言说的宁静,这种宁静主宰了我。我思索着常常吸引着我的那些事:思索着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思索着古代的人类,这轮月亮曾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月亮眼里,他们大概都是渺小的,彼此长得一模一样,以致月亮都没有发觉他们在地球上消失。但是此刻我觉得他们与我也格格不入,因为我没有产生经常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去经受他们的种种经历,渴望同亿万斯年之前生活过、恋爱过、痛苦过、欢乐过,然后匆匆逝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地消失在时光和世纪的黑暗之中的人融成一体。然而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便是存在着某种比遥远的古代更崇高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就是今夜默默地蕴藏着的那种奥秘吧。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正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死亡的那件伟大的事,在今夜凝视着我的脸,我第一次如此宁静地迎候它,并且象人们应当理解它那样地理解了它。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我感到轮船正在全速行驶,感到从好几扇打开的舷窗内拂来海滨的微风。我从铺位上跳了下来,周身重又充满一种下意识的对生活的乐观感。我迅速地漱洗完毕,穿好衣服。轮船的走廊里响起了响亮的铃声,召唤大家去用早餐,于是我打开卧舱的大门,兴冲冲地把擦得乌黑镫亮的皮靴,橐橐地踩着梯子,向上登去。后来我笑盈盈地坐在甲板上,为我们必定会经历的一切,向上苍表示一种孩童式的真挚的感激。我觉得所以要有黑夜,所以要有迷雾,是为了让我更爱、更珍惜早晨。而早晨是柔和的,阳光明媚的,——如绿松石一般春光曼丽的大空高悬在轮船上边,海水则轻盈地拍溅着船舷,奔流而去。

三 : 云南看云——感悟名家经典散文

清晨醒来,抬眼望窗外,一片漆黑,邻里也未传来嘈杂之声。于是,打开床头灯,顺手拿起沈先生的作品《生之纪录》翻看着。当我阅读到先生这篇作品《云南看云》时,,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句句话就是对我说的,似乎也是对我们这个社会说的,因此我把其中的一段节选下来以共勉。下面就是先生作品原文:

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浪,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惟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时晴明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颜色虽然异样黑,给人感觉竟十分轻。在任何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个沉重可怕的象征,云南傍晚的黑云,越黑反而越不碍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气必然顶好。几年前中国古物运到伦敦展览时,记得有一个赵松雪作的卷子,名《秋江叠嶂》,净白的澄心堂纸上用浓墨重重涂抹,给人印象却十分秀美。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来只觉得黑而秀。

可是我们若在黄昏前后,到城郊外一个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这种云彩时,低下头来一定会轻轻的叹一口气。具体一点将发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点将发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可能会觉得有些痛苦,为一片悬在天空中的沉静黑云而痛苦。因为这东西给了我们一种无言之教,比目前政治家的文章,宣传家的讲演,杂感家的讽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时还美丽得多。觉得痛苦原因或许也就在此。那么好看的云,教育了在这一片天底下讨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么?是一种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还是一种单纯美丽的诗的激情!若把它与地面所见、所闻、所有两相对照,实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这美丽天空下,人事方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官方报纸虚虚实实的消息,物价的变化,空洞的论文,小巧的杂感,此外似乎到处就只碰到“法币”。大官小官商人和银行办事人直接为法币而忙,教授学生也间接为法币而忙。最可悲的现象,实无过于大学校的商学院,近年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必最多。这些人其所以热中于习经济、学会计,可说对于生命无任何高尚理想,目的只在毕业后能入银行作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挤挤挨挨,皆为利来。”教务处几个熟人都不免感到无可奈何。教这一行的教授,也认为风气实不大好。社会研究的专家,机会一来即向银行跑。习图书馆的,弄古典文学的,学外国文学的,工作皆因此而清闲下来,因亲戚、朋友、同乡……种种机会,不少人也象失去了对本业的信心。有子女升学的,都不反对子弟改业从实际出发,能挤进银行或金融机关作办事员,认为比较稳妥。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性,以及对于“生命”较深一层的认识。

其余平常小职员、小市民的脑子,成天打算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云南的云即或再美丽一点,对于那个真正的多数人,还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

近两个月来本市连续的警报,城中二十万市民,无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个颈脖昂酸,无一人不看到过几片天空飘动的浮云,仰望结果,不过增加了许多人对于财富得失的忧心罢了。“我的越币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涨了”,“我的事业这一年发了五十万财”,“我从公家赚了八万三”,这还是就仅有十几个熟人口里说说的。此外说不定还有三五个教授之流,终日除玩牌外无其他娱乐,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输赢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语:“我输牌不输理。”这种教授先生当然是不输理的,在警报解除以后,不妨跑到老伙伴住处去,再玩个八圈,证明一下输的究竟是什么。(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一个人若乐意在地下爬,以为是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他人劝他不妨站起来试走走看,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来做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这么一种精神状态下,卢先生却来昆明展览他在云南的摄影,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值得注意。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观众人数多,批评好,正说明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可望将这种可贵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换言之,就是云南的云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还可望由一个艺术家的心与手,间接来教育人。卢先生摄影的兴趣,似乎就在介绍这种美丽感印给多数人,所以作品中对于云物的题材,处理得特别好。每一幅云都有一种不同的性情,流动的美。不纤巧,不做作,不过分修饰,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现得素朴而亲切,作品取得的成功是必然的。可是我以为得到“赞美”还不是艺术家最终的目的,应当还有一点更深的意义。我意思是如果一种可怕的庸俗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还象是正在把许多人有形无形市侩化,社会中优秀分子一部分所梦想所希望,也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这情感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大学生读书目的,不是站在柜台边作行员,就是坐在公事房作办事员,脑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于做政论的,作讲演的,写不高明讽刺文的,习理工的,玩玩文学充文化人的,办党的,信教的,……特别是当权做官的,出路打算也都是只顾眼前。大家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这个国家的明天,是不是还有希望可言?我们如真能够象卢先生那么静观默会天空的云彩,云物的美丽景象,也许会慢慢的陶冶我们,启发我们,改造我们,使我们习惯于向远景凝眸,不敢堕落,不甘心堕落,我以为这才象是一个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求发展,求生存,战争已经三年,战争虽败北,虽死亡万千人民,牺牲无数财富,可并不气馁,相信坚持抗战必然翻身。就为的是这战争背后还有个壮严伟大的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们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来者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象人一点!我们责任那么重,那么困难,所以不特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途并进,异途同归,抗战到底!

本文标题:日本名家经典散文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名家经典散文摘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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