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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途刘飞全文阅读-下套儿全文阅读 作者:刘林

发布时间:2018-03-03 所属栏目:官途刘飞全文阅读

一 : 下套儿全文阅读 作者: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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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新人变牛人速成实战攻略:下套儿 作者:刘林


下套儿 第一节(1)
“喂,听说没有,好多公司都裁员了。”
“唉,是啊,我看咱们公司也快了——你找好退路没有?”
“没有啊!现在金融危机,工作更难找呢!”
“希望上天保佑,让咱们公司能多撑几天。”
“那你跟你老公勤那个点,争取怀孕不就有保障了?”
“去你的,……不过这还真是办法。”
以上对话发生在贝斯公司的办公格子间里,对话的两个女生是营销部的专员周晓晓和策划部的文案张念琼。
贝斯公司是北京一家大规模的化妆品公司,有自己的研发生产部门,旗下的产品主要是“贝斯”系列和“贝雅”系列,贝斯系列是专门针对美容院的产品,贝雅系列是针对家庭日用的产品。经过发展,贝斯公司已经跻身于京城化妆品行业中的佼佼者行列了,而正当老板樊亦真准备更上一层楼的时候,金融危机的到来,使得公司销量下滑严重,公司里人心惶惶。
“小耿,开快点儿。”贝斯老板樊亦真坐在克莱斯勒的后座上催促着司机,她要去见高中同学聂然。
今天的聂然已经成了一名策划高手。樊亦真是在参加一次企业家论坛时,与聂然久别重逢的,当活动主办方负责人向各位参会嘉宾进行答谢时,樊亦真惊喜得差点叫起来:台上那个彬彬有礼、身材魁梧的家伙,不正是上高中时坐在身后经常拉扯自己头发的那个聂然吗?!自从高中毕业分别后,到现在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樊亦真跟所有同学断绝了联系,她因为家庭困难,无法支付学费,放弃了一所国家重点大学,或多或少的自卑感,让她的心灵穿了一层铠甲。
聂然在论坛上表现活跃而且忙碌,当樊亦真向他挑明自己的身份之后,聂然先是细细打量了樊亦真一番,接着激动地给樊亦真来了一个“熊抱”,弄了樊亦真一个大红脸。
聂然嘴里连声说:“你变化太大了,我都不敢相信你就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个鸭蛋女皇了!”
“鸭蛋女皇?”樊亦更不好意思了,想起高中时这个外号还是聂然给自己取的。
上世纪90年代的高中正是流行自习课看武侠小说的时候,对于美丽的女主角,书中往往会描写为:鹅蛋脸,面若桃花。聂然自习课上看小说看得上瘾,有时会大声地念些诸如“气运丹田于一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之类的句子,手里还习惯性地比画,坐在他前排的樊亦真经常受到骚扰,终于有一天,在聂然一句“亢龙有悔”刚刚出口的时候,樊亦真转身往聂然嘴里塞了一只带壳的咸鸭蛋。
“人家美女都是鹅蛋脸,你板起脸来脸形像鸭蛋,还喜欢往人嘴里塞鸭蛋,干脆叫你鸭蛋女皇吧。”聂然高声叫喊的这句玩笑,从此让“鸭蛋女皇”这个称号陪伴着樊亦真度过了三年时光。在这三年里,她和聂然在同学们的拉郎配中,享受着一种朦胧、暧昧的感觉,然而高考的来临,却让这种美好的感觉化作云烟。
三天的论坛,樊亦真跟聂然逐渐找回了熟识的亲密。同学关系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那时候,大家都没有走向社会,分外单纯,而同学之间,留给对方的那份亲密却是任何走向社会之后所结交的朋友所不能给予的。
通过接触,樊亦真了解到聂然的发展史颇为另类:他考入了北京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毕业时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家人托关系给他安排的国有企业会计的岗位,进了一家外企软件公司做了四年销售,当公司提升他做了销售经理之后他却又放弃了优越的条件,跑到一家快速消费品企业做了策划经理,当这家企业的老板下决心把副总的位子留给他时,他又跑到了医药行业,把一个小民营医药公司的销售额提升了近三倍,就在所有人认为他会接受老板给予的股份,安心待在这里享福的时候,他再次炒了老板,自己成立了咨询管理策划公司,并且给自己的公司起了个很有气势的名字——磅礴管理咨询有限公司。短短一年时间,靠着各行业积累起来的人脉,聂然把公司做成了业内一流的公司,除了成为了几家大型企业固定的“企划外脑”之外,聂然经常以组织策划论坛的形式,把各行业的顶尖人物聚拢在一起,一是相互促进学习,一是为自己积累更多人脉,另外就是获得可观的利润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一节(2)
“老同学,约个时间,我想单独请教请教你。”在临分别的时候,樊亦真向聂然发出了邀请。聂然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随后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说道:“周三下午五点半之后,我都有时间,你要赏脸,咱们就在城东那家叫小城故事的餐馆见面。”
“当然没问题。”樊亦*快地回答,接着学着聂然的样子,把这个约会记在了手机里。
聂然坐在临窗的位置,这家餐馆的椅子是宽大的藤椅,把身子放低,可以很舒服地躺在椅子里。聂然向外面张望着,却不愿去看表,他知道,樊亦真是个守时的人。
此时已是十月份,北京已经显出寒意。透过明亮的玻璃不时地可以看到有几片枯叶从树下飘落下来,徐徐吹过的秋风把叶子吹得时常打几个转。
“这人有时候真像叶子,身不由己。”聂然从口袋里掏出烟,用鼻子闻闻烟丝的香味却又把烟放进了烟盒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没有了抽烟的欲望。
正在这时,樊亦真闪身走进来,聂然抬起了头。
樊亦真今天的打扮跟参加论坛的时候很不一样,那几天她总是穿着职业装,而今天,她穿着黑色的外套和红黑格子的羊毛裙,脚上是一双金色的皮鞋,看上去优雅大方。
“女大十八变啊。”聂然脑子里回忆起当年上学时,樊亦真总是穿一身蓝色的运动服,虽然干净,但到了后来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聂然,等很久了?”樊亦真坐在聂然的对面,脱掉外套。
“没有,刚刚到。”聂然直起身子,顺手把菜单递过去。
樊亦真没有推让,招手喊来服务生,点了几个精品小菜,在服务生转身即将离开的时候,聂然说:“来瓶红酒。”
酒和菜很快就摆满了桌子,在咽下一口红酒之后,聂然问道:“老同学,你找我是为了你们公司的事情吧。”
“嗯,今年生意不算很好,天上掉下个聂哥哥,想让你这高手帮我出出主意。”樊亦真轻轻抿了一口酒,看着聂然。
“你结婚了吗?”聂然忽然问道。
樊亦真的脸红了,感觉火辣辣的。“这个跟做企业有关系吗?”她反问道。
“当然有。企业的兴衰多半取决于带头人。”聂然答得很合时宜。
“看来你是想让我给你讲讲我的发家史喽?”樊亦真说完,顺手往聂然的茶杯里添了些水,轻叹一口气,说道:“也好,很长时间没有合适的对象听我这怨妇诉苦了。”
聂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樊亦真,等着她说下去。
“高中毕业后,我就辍学了,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大学。为了养活自己和替家里分担负担,我在通州找到一家做化妆品的小公司做促销员,一干就是四年,后来我发现化妆品这个东西并没什么技术含量,入门门槛低,所以,我用打工的积蓄加上借来的十万块钱,跑了一趟广州,在广交会上,拿下了一个没什么知名度的牌子做天津地区的代理,这个牌子有眼霜、日霜、护肤霜、唇膏系列,也许是上天比较眷顾我,也许是这个产品就是为成就我而准备的,我没有资金应对大商场超市的进店费,只能把这个牌子的化妆品放进路边的小店里,没想到竟然销得特别好,很受欢迎,后来我又拿下了这个牌子美容院装的产品,招了些业务员替我跑业务,先是送试用装,结果反响很好,后来我就跟美容院签订了合作协议,订单逐渐多起来,仅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的阵地就从天津转移到北京了。再后来,随着对行业更深入的了解,我彻底明白了,要想做大,就要有自己的牌子,于是我注册了贝斯、贝雅的商标,并且收购了一家化妆品厂,自主生产、研发,产品也逐渐丰富起来,我把这些产品放进了专卖店、药店,超市也设了专柜,慢慢地走到了今天。”樊亦真回忆结束,看着聂然。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一节(3)
沉默。
忽然之间,两人仿佛得了失语症,只是互相对望。
“那你这几年只顾着忙事业了?”许久,还是聂然先打破了沉默,而樊亦真知道,聂然的言外之意显然是问自己有没有恋爱,有没有结婚。
樊亦真用力咬咬嘴唇,像是在下什么决定,终于,她松开了咬住的唇,那唇上留了一个淡淡的牙印。
“聂然,陪我喝一杯。”樊亦真把满满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脸颊上顿时添了两团红晕。聂然知道自己的问题触及了樊亦真的痛处,猜测中,樊亦真在感情上应该不是那么一帆风顺,30岁的女人,故事少不了。
“聂然,忘了谈正事了,我现在公司遇到瓶颈了,你帮我分析分析。”樊亦真好像忽然又做回了那个干练的“女老板”。
“其实,在当前这种大环境下,遇到瓶颈是正常的,因为终端的购买力受金融危机影响,出现了一些问题,许多行业都深受其害。”聂然也很快进入了角色。
“那么,难道在这种状况下,我就要等死?”樊亦真问的问题很尖锐,说完直视着聂然的眼睛。
“不,这种时候,更多的要练内功。”聂然紧接着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你公司大小事务基本都是你一手抓吧?”
“确实。”樊亦真心里暗中赞叹聂然眼光犀利,但是仍旧很不甘心地强调了理由:“在公司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行业,也没有人比我的人脉更广。”
“呵呵……”聂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樊亦真不解地看着聂然,“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樊亦真问道。
聂然没有正面去回答樊亦真的问题,而是问了樊亦真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早些年,有部电影叫《高山下的花环》,你看过没有?”
“看过啊,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电影,其中有个连长叫梁三喜牺牲得还很壮烈。”樊亦真边想电影情节边回答聂然的问题。
“你认为梁三喜如果活着,今后能做将军吗?”聂然抛出这个有意思的问题。
“这个……”樊亦真猜不透聂然的意图,也确实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告诉你,梁三喜即使活着也做不到将军,因为他的眼界决定了他最多是个营长的水平,论见多识广,整个片子里在未来有希望做将军的是那个军长的儿子,为什么?因为他有那种成长为将军的环境。”聂然说完喝了一口茶,樊亦真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我的眼界有局限?”
聂然笑笑,争辩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樊亦真歪头看着聂然,等待聂然进一步的解释。
“做大做强一个企业,核心并不在于你多了解精通这个行业,而在于你的野心有多大,看问题的方式是否高瞻远瞩,你在这个行业时间长,这是一种优势,但也是劣势,有时候会局限你的眼界。”聂然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的时候,樊亦真抢先说道:“那么,我需要引进一些有眼光的人,或者说需要引进外行业的先进方法或人才,来实现破局对不对?”
“完全正确。”谈兴正浓,聂然忽然有了吸烟的欲望,于是点了一支烟,芝宝火机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那我现在到哪里找一个外行业的人才来给我当副总啊?”樊亦真看着聂然,希望聂然能给出自己一个答案。聂然的回答让她大失所望:“这种事情这种人,要看缘分了。”
夜已经深了,樊亦真觉得身上有点冷,把外套披在了身上。
“聂然,咱们走吧。”樊亦真站起身,拿出手机刚要给司机小耿打电话,一眼瞅见时间已是深夜,把手机悄悄扣死了。
这是樊亦真的习惯,人和人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虽然自己是老板,可这个时间她从来不会把小耿“骚扰”起来,正是这份人性化,让当过兵又拥有A本的小耿拒绝了N多老板开出的更高的薪水,愉快地为樊亦真当司机已经有两年多的时光。
钻进聂然的丰田霸道里,樊亦真选择了副驾驶的位置。丰田霸道的车身宽敞,起步的时候很有力道,遇到不平的道路也能一马平川地掠过,身处车里的人丝毫没有颠簸的感觉。
一边是*,一边是安逸,这样的矛盾结合,注定带来诱惑的感觉。
按照樊亦真的指点,车子行驶到三环的一座高档公寓前。
“看来樊亦真一个人住。”聂然暗自猜想,以樊亦真的身价,如果组建了家庭,那么应该住在别墅里。
“上去坐一会儿吧,醒醒酒,刚才我一直担心路上会有交警拦下车子,让咱们做酒精测试,酒后驾车严重了要被拘留的。”樊亦真的这个邀请让聂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聂然的猜测是正确的,进入樊亦真的房间里,屋子里面的那份冷清,聂然是可以感觉到的。
“你一个人,对吗?”聂然轻声问道。
樊亦真把灯光换成了弱光,房间里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在孤灯之下,聂然赫然发现樊亦真的脸上有了泪水。
聂然讪讪地坐在樊亦真的对面,低头不语。
“我该走了。”说完这话,抬起头,却看到樊亦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一动不动,这神情好似高中时代那个坐在自己前排的单纯女生。
聂然轻轻在樊亦真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后触及了她的唇,随着一簇火焰的升腾,深秋的寒夜里,陡增一份热烈的缠绵。
樊亦真享受着这份鱼水之欢,自从离婚之后,本以为这世间不会再有男人让自己愉悦。仅有半年的短暂婚姻的降临,也许是老天历练自己的特别手段,前夫是个文化人,写得一手好文章,出版了数本诗集、散文集,只可惜,文人永远也不明白真正的生活不是在虚幻中,作为女人,事业同样重要。这份隔阂没有对错,错的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不合适的人。
聂然满怀激情地冲刺着,心如止水却不拒绝生理上的需要,从大学开始苦恋的女友,终于在七年之痒的时候,投奔到美利坚合众国的怀抱,绿卡的代价是身边多了一个非我族类的人做丈夫。
成人之间有成人的游戏规则,第二天清晨起床,聂然吻了吻樊亦真,便告辞而去。樊亦真喃喃自语:爱情事业的缘分会双至吗?如果聂然是那个爱情的有缘人,那么能让自己的事业再上一个台阶的伙伴究竟在哪里?

下套儿 第二节(1)
宿岱言用双手支着桌子紧锁着眉头。面前摆放的是企划部信息专员提供的竞争对手的市场占有率数据。许久,宿岱言一拳捶在桌子上,嘴里说着:开玩笑,开国际玩笑。
宿岱言本是“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公司的执行总经理,公司的总部设在北京,由于公司产品在北京和天津销量都很不错,公司总裁胡大壮便动了去抢占外地市场的念头。
依照宿岱言的经验,抢占外地市场,提前应该选择那些当地没有强势品牌的城市进驻,可胡总裁却把目的地瞄准了山东省会济南。
宿岱言有些怀疑总裁胡大壮被哪个大忽悠给洗了脑了。济南属于太阳能热水器市场的相对饱和地区了,其中全国闻名的“艺诺太阳能”、“王铭太阳能”以及济南的本土强势品牌“三乐太阳能”牢牢把控着济南的市场份额,宿岱言手中的报告显示,在济南市,“艺诺太阳能”主要占据了高端消费群体,“王铭太阳能”占据着中端消费群体,“三乐太阳能”把控着低端消费群,三家加起来预估的市场份额占有率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加上其余类似于“蓝天”啦,“家悦”啦之类的杂牌子,再占去一个百分点,留给“佳佳能”的市场空白不容乐观。
“不行,我要找总裁谈谈。”宿岱言顺手拿起了调研报告直奔胡大壮的办公室而去。
“进来。”里面传出的声音冷冰冰的,没任何感*彩,好在宿岱言已经习惯了胡大壮这种态度。自从两年前他被胡总裁从著名的从事太阳能产业研究与销售的外资企业“厦普”挖过来,身份由销售经理变为执行总经理之后,两个人的合作还算是愉快。
胡大壮这个人脑子很灵活,他的发家史简直有如神助:他是依靠组装电脑起家的,在十几年前,组装电脑的利润每台可达到上千块的时候,胡大壮已经在中关村拥有了五家大的店面,而当电脑利润逐渐降低,从事IT行业的人越来越多时,胡大壮却又成功抽身,把自己的店面租了出去,成了甩手掌柜,这个举动在地产泡沫飞速膨胀的时代,让他的财富几何式地增长了N倍。
“最有保障的就是做实业”。在拥有了一定的资金实力之后,这个“实业”理念又让胡大壮在五年前快速地切入到了太阳能热水器这个行业里来了。从挖别的公司的墙脚组建生产厂,到在北京市场有了一定的市场占有率,似乎有点水到渠成的味道,有时候宿岱言甚至觉得胡大壮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走了狗屎运的人,拿几年前北京某单位的太阳能浴室工程的投标来说,“佳佳能”公司排在了竞标的第二名,看似已经失去了中标的机会,可事情竟然会出现不可思议的转机,客户方的一把手负责人竟然得了疾病住进了医院,跟植物人差不多了,新上来的一把手跟原先的一把手是死对头,直接把排第一位的厂家给PASS掉了,“佳佳能”公司用替补的身份,捡了一张百万的单子。
在宿岱言进入公司之前,胡大壮已经在其他的太阳能热水器公司挖来了几把好使的枪,这也是佳佳能太阳能公司能快速打开市场的原因之一:有以前的老渠道,加上待遇如此丰厚,挖来的销售经理们当然乐得卖力。而两年前胡大壮在一次参加京城高级俱乐部的时候,偶然见识了包括“守狐”网站董事长张阳、“旺科”地产董事长李石在内的大人物的风采,才发现,人家那才叫真会过日子,每天聊聊天、打打高尔夫,高兴了爬爬山,企业照样蒸蒸日上,日进斗金,把个胡大壮震动得可不轻,一打听,人家雇用了职业经理人来替自己打理企业,还美其名曰: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然后,胡大壮就下定了决心,自己要雇一个业内的,有经验的,有学历的,高档次的职业经理人,当“佳佳能”的执行总经理,就这样,在猎头的引荐下,长江管理学院的MBA学历,著名太阳能行业外企公司销售经理宿岱言被招至麾下。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二节(2)
胡大壮看过《孙子兵法》,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所以,在宿岱言上任后,胡大壮几乎不再插手公司大资金调动之外的事情,而宿岱言也没有辜负胡大壮的信任,上任两年,不但把公司内部管理得井井有条,公司的销售额更是突破了五亿元的大关。
在太阳能行业,有个行业的共识,“若要得天下,必先得山东,若要得山东,必先占济南” 。大概是由于在北京和天津地区取得的良好业绩让胡大壮信心爆棚,胡大壮向宿岱言发出了进军山东市场的指令,这也标志着胡大壮想要统治全国的野心,只是现在选择的这个时机,恐怕很不合时宜,在宿岱言的概念中,佳佳能的内功远没修炼到可以去攻打济南的境界。
宿岱言走进办公室里,胡大壮正在观察着桌子上玻璃鱼缸里的两条斗鱼。
斗鱼是种奇怪的东西,嘴里长着一些细小的锯齿状的牙齿,只要两条鱼放在一起,一碰面就分外眼红,似乎对方跟自己有着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上去不把自己和对方弄个遍体鳞伤决不罢休。
胡大壮想了个歪招,他那个鱼缸是个双层环形的,里面外面各有一个环形空间,中间隔着透明的玻璃,两只斗鱼看得见对方,可是谁也冲破不了那道玻璃屏障,所以,两条斗鱼拼命地撞击着对方各自的方向,却怎么也斗不到一起。
“胡总,我想找您谈谈关于我们进军济南市场的事情。”宿岱言站在胡大壮身后说道。
“哦,坐吧。”胡大壮转过身子,指指沙发,宿岱言便找了那张单人的沙发坐了下去,他知道胡大壮喜欢独自霸占那张长条的沙发,果然,胡大壮在长沙发上坐下了。
“这是济南当地竞争对手的市场率占有报告。”宿岱言把手里的报告放在茶几上,用手把报告推到胡大壮面前。
“来,先喝茶。”胡大壮并没有理会宿岱言,而是从精致的玻璃茶壶里倒出一杯茶,示意宿岱言尝尝。
宿岱言品了一口,那茶入口后香气四溢。
“好茶。”宿岱言称赞道。
胡大壮看着宿岱言笑了,笑得很得意,因为他知道宿岱言这个人很挑剔,能从他嘴里赚个好字的东西并不多。
“真的好?”胡大壮眨眨眼睛,要宿岱言再次确认。
“当然。我有必要在茶上讨好您吗?您又不会因为这个给我发奖金。”宿岱言笑笑,用这个轻松的玩笑让胡大壮开心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茶,你看看。”胡大壮来了兴致,从茶几下面把刚刚开封的茶递给宿岱言,宿岱言瞅了一眼,说道:“日清茶?没听说过啊!”
“是的,之前确实没听说过,可最近很多圈子里的人,都在改换口味,喝这茶了。你看,这茶是不是很有可能在北京茶市场打开一个缺口,分一杯羹?”胡大壮此时眼睛盯着宿岱言。
宿岱言这才体会出胡大壮请自己喝茶的真正目的,这真是“胡翁之意不在茶”啊,胡大壮很显然是告诉自己,“佳佳能”进军济南太阳能热水器市场的事情,就仿佛这日清茶打进北京茶市场一样,找准切入点,一样能成功。
宿岱言不想说话,盯着那份调查报告看,他想用这个举止来听听老板的看法。
“宿总啊,济南市场是太阳能热水器在华北的兵家必争之地,它的局势不用看调查报告我也了解个七八成,咱们干的就是这个行业,王铭太阳能、艺诺太阳能、三乐太阳能哪家也不是省油灯,就算只有一个对手,要想从人家碗里抢饭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三个巨头都在一起。可是,我进军济南市场的决心已定,并不是要去当炮灰的,相反,我还要在那里站住脚。跟你明说吧,这牵扯到我争取香港著名的风投公司的投资成败问题,对方合作条件之一就是让我在山东市场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市场份额。”胡大壮说到这里,宿岱言知道今天自己跟老板的话题已经不存在着讨论是否进军济南市场的问题了,而是自己应该怎样去打开济南市场,换句通俗的话:不要讨论飞机是否应该起飞的问题,而是飞机怎样飞得更高。
“我明天就开始搭班子,准备在济南成立山东分公司。”宿岱言抛出这话,静静地看着胡大壮。
“不,济南不要筹建分公司,而是成立一个营销中心,我要传递给济南消费者和同行的直接信息是来自北京的佳佳能,你把北京营销中心的几个骨干带过去就行了,家里这一摊子,我来替你分担,你给我专门敲开济南市场。”胡大壮说完这话之后,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一个拳头形状,其内心显然是志在必得。
“得,自己一下从总经理降格成了营销总监了。”宿岱言叹口气,敏感的胡大壮立即觉察出宿岱言内心的波动,接着补了一句话,“宿总,当然你干营销总监的活太委屈你了,这也不利于公司团结稳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出现了矛盾呢……这样吧,明天我下个文件,正式成立佳佳能战略发展委员会,我是委员长,你是副委员长,再找几个骨干,比如生产厂的宋厂长、财务的林经理、供应的王部长任委员,同时,你可以成立个秘书处,你任秘书长,怎么样?”
宿岱言差点笑了,这个胡大壮不去搞政治实在是屈才了,这样一任命,自己确实还是总经理的位置,去干总监的活职位待遇都保持不变,倒也说得过去。
“没问题。”宿岱言说完起身离开,临出门前,看到胡大壮又趴到了那鱼缸面前,看着两条斗鱼不停地碰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三节(1)
宿岱言一走出济南火车站就看到广场大大的户外广告牌上,赫然印着艺诺太阳能热水器广告的画面: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情侣面朝大海坐着,头顶的阳光洒下橘色的条纹,“给肌肤阳光的感觉”这句广告语适时地放在LOGO下面。
宿岱言不得不承认艺诺太阳能热水器这个广告很抓人:用老外代表了这个企业是合资企业的性质,另外多少也利用一下国人崇洋媚外的心态(不管中国人承认不承认,由于我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因此大多数国人对于发达国家产品的评价普遍高于国产货) 。此外,那句广告语用了文化点题的方式,突出了产品类别。
“相对来说,艺诺太阳能应该算是山东最大的龙头了,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他了,以前来济南的时候,从没有像这次这样关注过对方。”宿岱言边想着边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请问你去哪里?”司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说着一口带着浓重济南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反倒给人一种实在的感觉。
“我去经七路的新闻大厦。”宿岱言报出了地址,这是胡大壮指定的住宿地点。宿岱言知道,这胡大壮交际圈甚是广泛,佳佳能来济南抢占市场,胡大壮一定也摸清了济南的情况或者是已经在济南积累了一些人脉,否则胡大壮这么精明的人,绝对不会贸然采取行动。自己这次要下榻的新闻大厦的房间,是胡大壮用低于市场价四折的价格长期包下来的,这样低廉的价格,对于四星级酒店来说,如果没有相当的关系,是绝对不可能拿下的。
“小兄弟,家是济南的?”宿岱言转头跟开车的司机攀谈起来。
“是啊!你北京来的吧?”小司机反问道。
宿岱言笑了,随后说道:“我这一口京片子,让你听出来了。”
小司机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随后有点自夸地说:“我开出租也开了几年了,什么样的客人一打眼基本就能看个*不离十,这个点打车,又拖着行李,看您打扮得这么洋气,肯定就是北京动车组过来的,加上一口京片子,那就没跑了。”
“厉害!”宿岱言伸出拇指竖了一下,表示夸奖,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了。齐鲁大地深受孔老夫子的影响,一被人夸奖就不自在。
车子在中途遇到了红灯停下了,宿岱言发现路边有家“王铭太阳能”热水器的专卖店。
“不如进去看看。”宿岱言寻思着,随后开口对小伙子说,“我忽然有点儿急事要办,不如过了前面路口停车。”
下车后,宿岱言拖着行李走进了那家专卖店,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友好地走上前来,问了声好,而看着拖着行李的宿岱言,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人居然是一个“间谍”。
宿岱言看到这家专卖店的面积并不是特别大,店里摆放了四五台热水器的样品,有的热水器上面有电子加热设备,有的热水器的真空玻璃管数量达到二十几支,普通的是十六支真空管,价格分别从1500元到3000元。
“小姑娘,你这太阳能热水器能打折吗?”宿岱言问道。
“对不起,不能打折。”
“你们是厂家还是加盟店啊?”宿岱言快速发问,小姑娘却没有做声,宿岱言立即觉察到这家店是代理商,依照自己的经验,代理商的利润不是太高,所以,是不可以打折的。
“王铭热水器连加盟店都建起来了,看来这个市场的饱和度比自己预估的还要严重,哎,这市场可真是难做啊!”宿岱言向小姑娘索要了几份宣传材料带放行李箱快步走出去。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三节(2)
匆匆吃了几口饭,宿岱言坐在酒店的床上,拿出从王铭专卖店的资料,仔细看了起来:
王铭太阳能集团主要产品是太阳能热水器,年推广面积约200万平方米,相当于整个欧盟的总和,比北美的两倍还多。集团主要产品还包括全玻璃真空集热管、太阳能锅炉、太阳能与建筑结合、太阳能高温热发电、太阳能光伏发电、太阳能光电照明、温屏节能玻璃、太阳能空调等。王铭始终引领行业发展潮流,拥有国家专利460项,先后承担和参加六项国家“863”项目、一项国家“火炬计划”项目、一项国家“双高一优”项目。自主研发、世界独家掌控“三高”、“四高太阳芯”真空管和高温发电集热钢管等太阳能光热技术,拥有采暖、制冷、海水淡化、建筑节能、产品检测等国际国内领先的核心技术。2008年,推出“原装集成”太阳能热水器,将太阳能由厂家卖主机升级为提供集热水生产、热水传输、智能控制直至热水使用的热水解决方案,并从原材料选择到主机、配件、辅机的设计生产,均严格按照太阳能户外特殊工作环境进行控制和检测,由厂家统一提供;改变了太阳能热水器隐患不断的固有形象,开创了太阳能热水器无后患时代。
这些内容并没有引起宿岱言多大的兴趣,因为在之前,宿岱言从王铭太阳能公司的网站上看到过这些文字,属于企业形象宣传的提高策划的策略,宿岱言关心的是王铭太阳能主要的市场主攻点在哪里。
宿岱言快速翻过企业介绍篇,拿出了产品介绍篇,在产品介绍篇的最上方醒目处,写着一行大字:冬天里的热水专家。
宿岱言拿出笔,把这行字圈了起来,从这份材料中,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如果说艺诺太阳能主打了合资企业这张牌,那么王铭主打的就是技术这张牌了。众所周知,在冬季,北方人洗澡的频率会降低,这跟温度有很大的关系,而王铭却把冬季热水变为了营销卖点,这无形当中等于告诉消费者,我们有着尖端的技术。
粗略了解了两巨头的情况,下一个任务就是再去了解济南本土的“三乐热水器”的营销方法了,宿岱言把资料扔在床上,决心去附近的商场走一趟。
宿岱言这是依据经验得出的结论,一般来说,凡是进驻到大商场的品牌,除了全国知名的强势品牌之外,最受欢迎的就是本土的品牌了,这也是各个地方保护本地产业的一种策略,而对于太阳能这种产品,当地政府会给予本地生产厂家更多的政策优惠,一般来说,进驻到商场里的品牌仅仅只有本地品牌。
宿岱言的判断是准确的,在新闻大厦附近的一座高档商场的家电区,摆放的只有“三乐”一种太阳能热水器的品牌。
“推荐给咱家的亲戚朋友。”这是展板上的宣传语。宿岱言笑了,齐鲁大地的这种人文气息是其他地区比拟不了的,仅仅凭着这广告语,就能猜透这“三乐”打的一定是亲情牌了。能够推荐给亲戚朋友的,那肯定是好东西了。
宿岱言低头看看样品的做工也算细致,丝毫不比之前看到的王铭以及艺诺逊色,宿岱言陷入了沉思。
这三家太阳能热水器各有各的卖点,各有各的受众群体,已经是三分天下了,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在北京和天津一直主打的是服务牌,对外承诺除了终身免费维修之外,还对公众做了市区内6小时排除故障的承诺,在京津两地,那是自家大本营,依靠了众多的网点完全能做到,可在人生地不熟的济南,自己的这项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服务这张王牌必须在公众知晓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作用,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因地制宜地确定山东分公司,不,是山东战略发展委员会的产品卖点。
“胡总,我想把咱们计划的新闻发布会往后再顺延一周。”宿岱言在电话里这样对胡大壮说。
“是不是比你预想中还要难?”胡大壮在那边问道,语气里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完全是,我想准备得再充分一些,争取在新闻发布会上一炮打响。”宿岱言不想借着胡大壮的话下台阶,尽管胡大壮说的是实话,可他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往往喜欢把自己和压力之间的博弈当成一种乐趣。
“我明天开始组建班子了,争取在半个月内把班子搭起来。”宿岱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
“你是委员长,你说了算。”胡大壮的回答很痛快,但宿岱言下面的话却让胡大壮痛快不下去了,因为宿岱言直接提出了关于费用的问题,胡大壮沉思了片刻之后,才说,“我今天就在你的报告上签字,让财务总监拨款支持你。”
“看看,到了用钱的时候,老胡的豪情就没了,老板都这德行,不过,别说别人,要是换换位置,我可能比胡大壮还不如。”宿岱言调侃着自己。
胡大壮虽然审批费用的时候比较谨慎,但看到宿岱言列举的各项费用支出合理,倒也是非常高效地就把资金划拨给了宿岱言,有了钱,宿岱言的班子就搭建得很快了。
没用半个月,宿岱言的委员会便完全按照分公司的模式搭建起来了,而对外的业务总不能用委员长秘书长的称号,因此,大家还是沿用习惯的总经理、经理、主管、专员等称呼,宿岱言这个总部派下来的大头兵已经开始酝酿一场抢占济南太阳能热水器市场的战役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四节(1)
“在纸上画下一个鱼头,将目标写在里面,在鱼头后面画上一条直线,表示鱼身子,代表影响事件的要素,在鱼身子上方和下方添加鱼刺,上方代表本方优势,下方代表劣势。”这是在宿岱言笔记本电脑里播放的教材里的话,播放教材的时候,宿岱言正在考虑关于佳佳能市场定位和广告语的事情,而多年来宿岱言有个很特殊的习惯,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必须要伴随一些杂音,所以,他随意地播放了拷贝在电脑里的一个课件。
刚刚那段话却让走神的宿岱言听到了,宿岱言忽然有所悟般地把精力重新集中起来,静静听着后面的内容:“这叫做鱼骨图又叫因果图,是日本的石川馨博士原本用于质量管理的一种工具,后来延伸到销售领域。”
宿岱言来了兴趣,“因果”这两个字打动了他,宿岱言有时候也相信冥冥之中会有一些注定的事情。
尽管对理论上的东西比如什么SWOT分析,什么波特之类的自己并不是特别推崇,但是做一种方法总归不是坏事,况且这个“因果”让宿岱言觉得有些微妙,因此宿岱言拿出一张纸,准备按照“鱼骨图”的方法,分析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的状况。
宿岱言刚刚在纸上画了一个鱼头,“我就是不接,就是不接,就是不接”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这个铃声的设置是陌生来电的设置,宿岱言看看号码不熟,但犹豫间还是按了接听键。
“请问您是宿岱言吗?”手机里传出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宿岱言感觉这声音好熟悉,脱口报出了对方的外号:“地雷,你是地雷对吧!”
“好小子,果然是你啊,宿岱言,昨天在大街上看到有个人像你,我还不敢认,回来扒翻出N久以前留的电话号码,试着打打,没想到还真是你,你也来济南了?”叫地雷的那人说话声音很大,宿岱言不得不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一些距离。
“你也在济南吗?传说中,你不是跟你那准老婆一起回内蒙养牛了吗?”宿岱言想起上MBA的时候,“地雷”那原籍内蒙古的女友三天两头查岗,弄得地雷很没面子,成了大家争相调侃的对象。
地雷原名宋维平,名字是维护和平的意思,本科学的机械制造,喜欢研究军事和计算机,曾经当过一段时间黑客,以入侵别人电脑为乐,后来改邪归正,考取MBA与宿岱言同班,因其口头语为“别惹我,不然造个地雷扔你家里去”,得名地雷。
“地雷,你怎么也跑济南来了,我记得你家是山西太原的啊!”分别两年多,宿岱言能感觉到世事变迁的味道,但仍然对地雷为什么会出现在济南感到好奇。
“出来小酌几杯。”地雷向宿岱言发出了邀请,宿岱言没有理由拒绝,当下两人约定就在新闻大厦楼下见面,地雷开车来接着宿岱言共进晚餐。
见到地雷的时候,宿岱言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一辆黑色的雅阁车缓缓停在宿岱言面前,地雷从车里走了出来。宿岱言发现地雷的穿着打扮与读MBA时大不相同了,以前他喜欢随意地穿件夹克、牛仔裤,但现在的地雷,武装的却是一身意大利牌子的西装。
“老同学,混得可以啊!”宿岱言捶了地雷一拳,地雷爽朗地笑起来。
“上车,咱们今晚好好聊聊。”地雷钻进了车里,宿岱言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车子一溜烟地向前行驶,遇到红灯之前,地雷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绕路而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四节(2)
“这家伙对济南的路可真熟,看来已经彻底融入这座城市了,或许从他身上可以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宿岱言一边想,一边把手伸向口袋,想拿烟,但当他深呼吸一口发觉车内并没有烟草的味道时,宿岱言还是忍住了,他不想破坏车内的气味“和谐”。
好在车子很快停下了,面前是一家叫做“东成西就”的餐馆。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宿岱言想起了海子这句著名的诗,忽而又想到了艺诺太阳能那巨幅的广告画面,宿岱言甩甩头,努力地把这些烦恼甩掉。
菜是地雷安排的,量不多却也精致。地雷开着车,明确表示不喝酒,而宿岱言也没有喝酒的心情,两人要了一壶*茶。
“说吧,你小子怎么混到济南来了?”宿岱言用手转转茶杯,随意地问道。
“你可别笑话我。”地雷卖了个关子,宿岱言敏感地觉察到,地雷下面的话会跟女人有关。
“我老婆现在被派到济南来挂职锻炼了,弄好了两年后就能调到北京去,我现在属于妇唱夫随呢,现在临时在某民办高校客串教师,教计算机课,挣点儿外快。”地雷喝了一口茶,干笑两声,掩饰一下作为男人的尴尬。
“你小子都成老师了,那要残害多少青少年啊!”宿岱言打趣道。
“去你的,我这是忍辱负重,一切为了跟老婆奔赴新生活嘛!”地雷自嘲地笑笑。
“真没看出来,你家那个内蒙古的狮子,吼出正果来了!”宿岱言调侃道。
“没办法,我家那狮子追求高品质的生活,心也特别野,一心想着去京城,家里现在都开始预演了,我们住的那房子里的家具,人家不在本地买,非拉着我跑北京去买,那运费都能再卖一套真皮沙发了,她还美其名曰,精细生活,这不是烧包吗?我看要是再发生战争,我老婆指定第一个当汉奸。”地雷对自己老婆的数落,其中多半也算是一种炫耀。
宿岱言没有去搭茬,因为他感觉到地雷的话中有对自己启发的东西。
“你老婆刚刚说那叫什么日子?”宿岱言没太完全用心听地雷刚刚的话,但隐约感觉话里有个引爆点。
“精细生活啊!”地雷重复道。
“对了对了,就是它。”宿岱言掏出笔,找了张名片,把“精细生活”这四个字写在了上面,随后仿佛要去挖掘宝藏般急切地跟地雷道了别。
“我有事,先走一步,改天我回请你。”宿岱言拍拍地雷的肩膀,披上外套匆忙走出去。
“哎,我送你啊!”地雷在身后喊。
“不用了。”说话的同时,宿岱言钻进了刚刚招手拦下的出租车里。
“精细生活”这四个字,为宿岱言点亮了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营销卖点的明灯,宿岱言怎能不激动?他立刻回到办公室,准备借助思想上的热度,把这个由地雷带来的灵感变成可行性方案。
宿岱言一眼看到躺在桌子上那张自己只画了一个鱼头的纸,来了兴趣。既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妨先把刚刚出门前未完成的这个“因果图”分析做完。
宿岱言走笔如飞地在鱼头上写下了目标:受众卖点提炼。又在鱼身上写了概念引导加渠道拓展。到了添加鱼刺的环节,他在上方的优势项写下了:做工精细,价格政策与成本控制灵活,在北京的口碑良好,有成熟市场示范。在下方的劣势项,宿岱言写下:本土认可率为零,强势竞争品牌市场占有率高。
看着这张图,宿岱言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地雷老婆提出的精细化生活的概念,实际上与当初胡大壮交代自己的“来自北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然艺诺打出了合资牌、王铭打出了质量牌、三乐打出亲情牌,留给自己的也只有“概念”牌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四节(3)
那么下一步自己的切入点就一定要围绕着“精细生活”这个概念来进行操作了,而落实到产品上,在济南市场,佳佳能一定要拿出一个主打概念的明星产品系列进行打造,这个产品打造成功了,才有可能进行后续的渠道占领。
宿岱言的这番考虑是依据了产品组合来考虑的,一般来说,一个企业要想占领市场份额,一定要有明星产品、阻击产品、利润产品这三大组合,明星产品就是能够代表企业的产品,比如联想电脑里面的“家悦”系列,提到名字就能让消费者联想到生产厂家;阻击产品就是能够应对对方价格战的产品,而利润产品,无疑是为企业赚取高额利润的产品。当前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在济南的知名度接近为零,因此,宿岱言就把精力放在了明星产品的推广上。
宿岱言召集分公司各部门开了一个分工会,责令企划部的经理于振阳围绕着“精细生活”概念一周内上报几套关于明星产品系列的名称来供大家选择,同时,宿岱言又安排了其他几位骨干人员去联络关于佳佳能新闻发布会的事宜,宿岱言准备借助新闻发布会,把媒体关系也一网打尽,这样对于后续的宣传推广,也有极其重要的促进作用。
给胡大壮发了邮件,等到胡大壮批示了“可行”两个字之后,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宿岱言路过泉城路上那家本市最大的书店时,看到书店还没关门,便信步走了进去。
“哎呀!”一黑衣女子匆匆往外走着,却撞在了宿岱言的身上,她怀里抱着的一摞书散落在地。
“对不起。”宿岱言赶忙帮着那女子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女子抬起头道声谢谢的时候,宿岱言正巧看清了她的面容:长发,淡妆,眼睛不大,高鼻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心之间有颗红痣,整个人给人有点冷冷的感觉。
那女子冲着宿岱言微微一笑,宿岱言发觉她笑起来却是另一番的感觉,之前的冰冷感觉全无,她上扬的嘴角带出了一种亲和。
等到那女子走出去,刚才的场景和女子的笑还留在宿岱言的脑海之中,此种情景,此种笑容曾经离自己那么近,就在咫尺,而今却又那么远,远在另一个世界,是的,自己第一次跟周倩相遇也是与书有关的,那是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那是自己撞落了周倩手里的书。
“你要不帮我捡起来,就先吃两片速效救心丸,否则等会儿被我骂,后果自负。”这是周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如此泼辣的女子那一刻就征服了宿岱言的心,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相识相恋的日子,她是公主,童话中说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童话抵不过车祸,宿岱言清楚地记得医院里周倩苍白的脸,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上帝带走了周倩,周倩带走了宿岱言的心,从此心如止水。
拿起几本书,却无心思细看下去,叹息一声,把书轻轻放下,离开,街边的灯很亮,宿岱言的身影却是显得更加地孤单。

下套儿 第五节(1)
企划部的经理于振阳是个效率很高的家伙,这也是宿岱言每逢重压之后就喜欢把压力与他共同分担的原因。于振阳比宿岱言早进入佳佳能公司大约半年。宿岱言空降到公司之后,公司原企划经理同时被别人挖了墙脚,很快跳槽了。老板胡大壮觉得这件事让自己很没面子,因为原企划经理除了创新能力强、学历高之外,还出版过小说,这样的人给自己打工,胡大壮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因此,胡大壮决心继续外聘一个企划经理来填补原经理跳槽的空白。宿岱言没有按照胡大壮的意图去做,他知道,一旦再空降一个经理过来,与原先人员的磨合上会有一段时间,磨合好了,皆大欢喜,磨合不好,就要耽误大事,因为企划部向来是公司的大脑,大脑出了问题,指定会导致健康障碍。
宿岱言挖掘出了于振阳。那年于振阳只有25岁,在进入佳佳能公司之前,于振阳曾经是铁路系统报社的记者,因为不满足于固定的薪水和死板的体制,他毅然放弃了铁饭碗,应聘到佳佳能这家大民营企业做了文案。
于振阳打动宿岱言的是一种努力向上的劲头,他做工作很会动脑子且极其细致,而且勇于承担责任,举个例子:某次胡大壮见缝插针地获得了佳佳能公司可申请年度优质企业认证的机会,需要向上级单位提报30万字,500多页的材料,而留给公司的时间只有短短的26小时。在没有企划经理的情况下,于振阳带着部门里两个毛头小丫头汇总了公司各个部门的资料之后,彻夜加班进行汇编,把材料赶了出来。宿岱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宿岱言给了于振阳机会,把他任命为代理经理,随着于振阳两年来的逐步成熟,不但早已经把“代理”去掉,而且俨然成了宿岱言最得力的助手。
于振阳交给宿岱言的方案总共有四套,这是他为佳佳能明星系列产品取的名字,供大家来筛选,在每套方案当中,于振阳都作了创意说明。
宿岱言摇摇脑袋,仔细地拿着于振阳的方案看起来:
一、“佳佳能温爽系列”:旨在向大众传播一种温和的感觉,同时也预示着热水器所流淌出的水冬天温暖,夏天清爽。
二、“佳佳能依恋系列”:旨在向大众传播一种佳佳能成为生活必需品的感觉。
三、“佳佳能儒信系列”:齐鲁大地礼仪之邦,旨在用儒和信的文化牌,拉近与消费者的距离。
四、“佳佳能红火系列”:旨在向使用者传播使用该系列产品日子红红火火的理念。
看着这几套方案,宿岱言脑袋里很平静。宿岱言知道,这几套方案的名字证明于振阳充分开动了脑筋,而且单纯用哪一个作为明星产品系列的名称也都算合适,但是,宿岱言却没有一种震颤或者一见钟情的感觉,没有当初地雷说“精细生活”时带给自己的那种“就是它”的震动。
盯着方案,宿岱言默默地找感觉,随后外联部门关于洽谈新闻发布会事宜的几个费用审批以及总务部门购置办公设备的报告打断了宿岱言的思考。忙碌下来,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匆匆下楼买了点饭填饱了肚子,宿岱言又返回了办公室。
“我的地盘听我的,我的地盘听我的。”这个铃声是公司同事的来电,看看号码,是于振阳。
“有事?”宿岱言的话很简单。
“宿总,我仔细考虑了一下,上午给你的那四套案子里似乎缺了点什么,按照我通俗的叫法,就是不跳,回来后我细细想了想,我们没有把一种唯一、一种费尽心思之后才获取,一种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写出来,所以,我现在刚刚有个灵感,我来不及形成案子,所以在电话里告诉您,您看咱们叫佳佳能精选系列如何?精心选择的意思。”于振阳屏住呼吸等待宿岱言的回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下套儿 第五节(2)
“好,就是它,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你要把精细的‘精’给我换成北京的‘京’,这样一来,留个噱头。”宿岱言用手捶了桌子一拳,他知道,剩下的工作,于振阳会完成得很漂亮。
挂掉电话,宿岱言长长出了一口气。
“佳佳能京尚系列”:旨在传递精心选择与时尚生活的理念,同时突出来自北京的特色,缔造概念。广告语:精心时尚,尽在京尚。
这是于振阳递交的最新的方案提点,宿岱言看看,皱起眉头。
“宿总,我觉得用京选还是有些俗,因为咱们在北京天津的主要用户群体虽然以年轻人为主,但咱们的广告语一直是:太阳能,佳佳能。谐音为家家能,并没有特别地去细分消费群体。而在济南,同行业三大品牌针对群体都是大众,那么咱们不妨把核心竞争力改变为主推时尚,这样一来,形成差异化的群体。”于振阳把自己的想法跟宿岱言作了充分沟通。
“振阳,太阳能热水器这东西是摆在楼顶上的,不同于手袋、手机,也不同于冰箱彩电空调啊,来个客人,你不会领着他爬到楼顶上去看看太阳能热水器什么样吧。”宿岱言笑了笑。
“是。”于振阳不好意思地也笑笑。
“所以,明星产品系列名称不能用时尚这种东西来限制购买群,我倒觉得,咱们就用‘精致’这个词,一方面这个词通用性强;另一方面,也符合咱们隐含的含义:北京来的。”随着对话,两人的脑子活络起来了。
“那干脆就改成北京的‘京’,如期而至的‘至’算了,广告语叫做‘精致生活,当然选京至’,后面缀上咱们常用的佳佳能。”于振阳又提出一个创新的建议。
“精致生活,当然选京至,佳佳能。”宿岱言念叨着,随后点头说,“看似不错,不过这个选字不霸气,不如改成用。”
“精致生活,当然用京至,佳佳能。”两人异口同声地念叨,随后又一同说了句:“OK!”
“今天奖励你早下班。”宿岱言伸手在于振阳肩上拍了一把,但抬头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个钟头了。
“您可真会奖励人!”于振阳心情不错,出门告别前给自己的上司开了个小玩笑。
宿岱言不想继续待在办公室,于是锁好门,信步走到大街上,而这个冬夜,却给他带来了另外一份收获。
宿岱言低头想事情,对面走来一个高鼻梁凹眼窝卷头发的人,那人撞了宿岱言的左胳膊一下,宿岱言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对不起!”那人赶忙道歉,但宿岱言却感觉他的普通话是如此生硬。而宿岱言没有察觉的是,此时他的右侧正有另外一人把手悄悄伸进了他的上衣口袋,拿走了他的手机。
道歉的那人离开宿岱言时脚步明显紧凑起来,宿岱言马上意识到那人有些“不地道”,随手一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手机不见了。
“站住。”宿岱言赶忙起身追过去,同时大声喊着 “抓小偷”。
路边驶来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另外一个戴头盔的人,那卷毛跃上摩托,眼看着摩托车就发动了。
“坏了。”宿岱言心想,但很快他却发现事情出现了转机,有一辆红色的马自达开过来,停下来挡在了摩托车的前面,宿岱言赶了上来。
坐在摩托车前排的家伙把宿岱言的手机扔在了地下,趁着宿岱言弯腰的工夫,把摩托车掉了头,绝尘而去。
“多亏了这红色的车,看样子车主是听到了我的喊声故意用车挡住了那两个小偷的摩托。”宿岱言想着,走到车的跟前,要跟车主道谢,而巧的是那车主正把车窗摇下来,宿岱言看到那长发,淡妆,眼睛不大,高鼻梁,眉心之间有颗红痣的女人。
“谢谢,怎么是你?”宿岱言笑了。
“我们认识吗?”那女子语气淡淡的,神情还是那样冰冷。
“前几天在书店,你的书散了一地,咱俩一起捡起来的。”宿岱言回应道。
“哎呀,是你啊,真巧。”那女人也笑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顿时消失了。
“今天谢谢你啊,我这手机要是丢了,比丢户口本还麻烦呢。”宿岱言开个不咸不淡的小玩笑,女人呵呵笑了两声。
“丁零零……”女人的电话响了,她冲宿岱言点点头,然后接电话,宿岱言隐隐约约听到她跟对方说不行就找媒体之类的话。
等那女人打完电话,宿岱言知道马上就到告别的时间了,于是,宿岱言掏出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递给了女人说道:“我是卖太阳能热水器的,这是我的电话,我跟媒体没少打交道,如果你遇到需要媒体出面的事,我想我可能会帮上忙。”
“哦,是吗?那先谢谢你了。”女人把宿岱言留下的联系方式放进了包里,冲宿岱言摆摆手,意思是告辞了,宿岱言回应着,也摆摆手,看着车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宿岱言才转过身子。
“宿总,明天我约了几个强势媒体的记者在一起坐坐,提前为咱们的新闻发布会预热一下。”手机上显示出于振阳发来的短信,宿岱言看过短信,回复了“好”字,接着又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追加了一条内容:“我也参加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宿岱言有一种直觉,在书店遇到的那个女子,跟自己的缘分并没结束,而她打电话时提到的媒体,也许正是自己和这女子之间的纽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下套儿 第六节(1)
在新闻大厦的“荷香厅”里,宿岱言坐在主陪的位置,他的对面是今天的副主陪于振阳,两人比其他的客人早到了15分钟。
“振阳,今天都是哪些媒体来?”
“有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晚报、时报、生活报和商报的经济版和新闻版的资深记者也都过来。”
两个人聊着天,宿岱言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这位置你怎么安排的啊!我这里是埋单的,你是陪酒的,那主宾、二宾之类的,你可要安排好了,这帮记者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安排不好你还不如不请他们呢。”
“宿总,这个你放心,我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我按照年龄来安排座次,这个总没错误吧?”“聪明,你小子现在也滑头了。”
“是不是很有你当年的神韵?”
两人开着玩笑,于振阳低头看看时间:“应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再等半小时,这种场合,谁早到证明谁没什么身份呢,中国人的劣根。”宿岱言感慨了一下,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慢慢等待那些“无冕之王”的到来。
在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钟头的时候,第一组的媒体走了进来,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经过于振阳的介绍,宿岱言知道他们是商报的记者。
“这是我们宿总。”于振阳介绍道。
“宿总好,今天我们本来应该跟您好好交流一下,但临时遇上点儿急事,现在马上就要走,过来给于经理打个招呼。”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说完,盯着于振阳。
于振阳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两个人不想参加晚上的聚会,但是还舍不得于振阳准备的红包,于是前来索要红包。
于振阳从口袋里拿出红包,正要递给他们,宿岱言却发话了:“二位既然来了,也不妨坐一会儿再走,我们公司的材料和宣传册还是做得不错的,最主要的是分量比较轻。”
宿岱言这是在抢白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对于摆在桌子上的材料和宣传册几乎是视而不见,眼睛全盯在于振阳手中的红包上了。
两人被宿岱言一番抢白,有些挂不住了,于振阳赶忙过来解围,把红包递给他们,同时把装着宣传材料的资料袋也一并送到他们怀里,并且叮嘱道:“里面有宣传通稿。”
其中一人提高了语调,用宿岱言完全能听得清楚的音量说道:“这稿子有机会我就给你多发几遍。”
于振阳一边道谢一边送他们出门。
“能发一遍就不错了。”宿岱言吐出一口气,转身面向于振阳:“你怎么请了这么两个毛孩子来?我跟你打赌,咱们那材料他们出门之后准扔垃圾箱里。”
“这个商报的发行量还是很大的,我请的是他们的主任,不知道为什么,这主任就是说没空,这两人是他们主任派来的,这面子咱也不能不给啊!”
“找个适当的机会,用他们一把。”宿岱言心里暗想,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去与于振阳讨论,他知道,在佳佳能公司和媒体打交道的时候,公司是处于弱势的。
15分钟之后,人陆续来齐了,还好,晚报时报的记者在寒暄过后便主动索要了宣传册以及拿出了新闻通稿跟于振阳进行了一番研究探讨,有些诸如“你们公司的年销量模糊数字是否可以进行报道”的问题还会专门询问宿岱言,而电视台的新闻部贾主任话说得也比较坦白,“现在我找不到新闻点给你报道,等到你们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我安排人多给你们几秒钟的镜头。”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下套儿 第六节(2)
这样的态度是比较便于合作的,宿岱言暂时忘记了商报那两个毛头小伙子带给自己的不快,当下把年龄最大的贾主任让到了主宾的位置,把晚报一位大姐让到了二宾的位置,其余人依次落座,大家侃侃而谈。
大家喝的是红酒,几杯酒下肚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了,时报的一位年轻美女还假扮了西餐厅里的侍者,把手背在后面,为大家把酒杯依次添满酒,引得大家一阵叫好。
“这葡萄酒是浪漫的产物,传说中有个失宠的妃子酿造了葡萄酒。她把一些葡萄装进坛子里,时间长了变成了葡萄汁,在又一次遭受国王的冷遇后,她把心一横,把葡萄汁当做了毒药喝了下去,没想到这居然让她发现了世间还有如此的好酒,她把葡萄酒送给了国王,重新赢得了国王的宠爱。”年轻美女手里抓着杯子,用动听的声音给大家讲解了关于葡萄酒的传说。
“那么我也讲讲太阳能热水器的传说。”于振阳借着机会抢过了话题。
于振阳这小子在搞什么?没听说太阳能热水器还有传说。宿岱言不动声色地看着于振阳,他知道于振阳总能抖出一些包袱。
“大家知道,太阳神名叫阿波罗,阿波罗赐给人类阳光之后,觉得还需要让人们享受到更多阳光的恩惠,于是他在人间挑选了一些具备勇气的人,让他们来从事与太阳有关的行业,这些人卖的产品就是太阳能热水器,而这里面最优秀的一群人,卖的是佳佳能,满足家家都要用的需求。”于振阳说完之后,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谁也没料到这于振阳脑子来得如此之快,编了这么个恶搞又让人开心的故事。
“苏晓,于经理的故事,不,笑话讲得跟你的葡萄酒故事一样精彩,我看你们两个该喝一杯。”从时报另外一位大姐的嘴里,宿岱言和于振阳知道了那个年轻美女的名字叫苏晓。
苏晓倒也痛快,抓起酒杯跟于振阳就干了半杯,在大家的恶作剧中,两人险些喝了交杯酒,也把这次聚会推向了高潮。
第二天一早,宿岱言早早来到办公室,距离上班时间还差15分钟的时候,于振阳手里握着一打报纸走进宿岱言的办公室。
“是不是都发了稿子?”宿岱言抬头问道。
“差不多吧,除了商报没发之外,晚报和时报给的版面还都不小,而且是发在新闻版的,尤其是时报,还配发了图片,您看。”于振阳指着时报上关于佳佳能的报道说。
宿岱言拿起报纸,盯着那段文字看了起来:
现代生活人们正在逐渐地追求高品质,从服装到珠宝乃至家具,有条件的人无一不是对于自己的家精耕细作,虽然北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处在领航者的位置,但在省会济南,众多品位高雅之士也不甘落后,图上展示的是一款叫做“京至”的太阳能热水器,以精细的做工以及附加的功能吸引着泉城的消费者。
在文字的下方,有两幅图片,大些的那张是一个太阳能热水器的图片,能清晰地看到热水器顶端那个储水桶上有“佳佳能京至”的字样,而第二张图片是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的专卖店门头。
这是坐落在山大南路上的佳佳能专卖店第一次暴露在公众面前。这个店从选址到建立出奇的顺利,而山大南路因为毗邻着著名的学府山东大学,除了作为主要的商业街之外,也充满着文化气息,这也是宿岱言理想中的选择,这对于佳佳能公司来说,无疑是个好兆头。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六节(3)
“这软消息发得绝了。”宿岱言称赞道,同时看到这则新闻的通讯员署名是:苏小妹。
“振阳,这个苏小妹看来就是苏晓了,这丫头够意思,我看你跟她培养培养感情,把她发展成咱们佳佳能的家属得了。”由于心情愉快,宿岱言跟于振阳开起了玩笑。
“宿总,你可真会算计,我要和苏晓修成正果,以后咱们公司刊登这种新闻,你连红包都省了。”于振阳打着哈哈,但宿岱言很快地把话转入正题:“媒体咱们见过面了,下一步就是围绕着新闻发布会做文章了,新闻发布会召开那天,就是咱们向其余三大品牌宣战的时刻,咱们的胡董对我下的命令不但是一定要在济南炸出个口子,而且要顺着口子占领制高点,这任务可不轻快啊。”宿岱言的表情有些严峻。
想到胡大壮,宿岱言看看墙上的日历,离新闻发布会的时间只有一周了,是时候给胡大壮作一次系统汇报了。
当晚下班之后,宿岱言拨通了胡大壮的电话,就山东公司的筹备情况和新闻发布会准备情况作了一番汇报,当然宿岱言也没有忘记再进行一番费用的申请。
胡大壮对宿岱言的工作表示了认可,也对于振阳的工作进行了肯定。当宿岱言汇报跟当地媒体见面情况时,胡大壮格外的感兴趣,他要求宿岱言对电视台的贾主任再加一把力气。
宿岱言理解胡大壮的意图,因为佳佳能在北京市场刚刚启动时,主要借助了电视台的广告投放打开了市场,所以,胡大壮有些迷信电视广告的作用。
“宿总,广告投放是一门学问,其中最难做的是精准投放,也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投放获得百分之八十的收益,而电视台的广告费用虽说大点,但是,在北京,我们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所以,我建议在济南复制这个模式,你就选取每日新闻之后的天气预报做个标版广告,然后在电视剧开始之前的时段,再加上一个20秒的广告就没问题了,广告片的主题就用你跟于振阳确定的那个主题:精致生活用京至。”电话里胡大壮侃侃而谈,宿岱言也没表示出异议,等到胡大壮的话告一段落,宿岱言抢过话头说:“胡总,我明天就跟贾主任把这事定了,争取新闻发布会之前就把半年度的投放协议跟他签了,您是这意思吧?”
“完全正确,你办事我放心!”胡大壮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宿岱言心想:这暴发户老板有时候也挺可爱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我自己去猜,显得他特高明。
……
济南机场的规模并不大,因为属于二线城市,所以,机场人流量也不大,在人群中寻找胡大壮并非难事。
宿岱言跟胡大壮并排走出机场,钻进了车里。
“宿总,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胡总,明天的新闻发布会基本都已经筹备到位了,只是您代表公司进行讲话的发言稿我没给您准备,您自己掌握吧。”
“不用了,我不讲了,你讲。”胡大壮这个决定让宿岱言有些闷头转向。
“以后你在这里跟竞争对手唱对台戏,却把我推到前台,我才不替你背黑锅呢!”胡大壮用一个玩笑避免了自己的解释,宿岱言只好跟着笑笑。
新闻大厦的发布厅里,大屏幕上投影着“佳佳能登陆泉城新闻发布会”的字样。于振阳正在接待着新闻媒体的记者们,而台下零散地坐着的人当中,也不乏有艺诺、王铭、三乐的人,在发布会当天,宿岱言安排于振阳在主要的平面媒体上投放了四分之一版的硬广告,广告上赫然写着:精致生活,当然用京至,佳佳能向泉城人民问好!——这无形当中等于发布了开战的宣言,坐在台下另外三家太阳能公司的商情人员不怀好意地盯着台上的宿岱言。他们的目的很明确,通过宿岱言讲话中的蛛丝马迹来探寻佳佳能这个对手能力几何。在大家的另类“期待”中,宿岱言登场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六节(4)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佳佳能京至系列太阳能热水器登陆泉城的新闻发布会,本来我不想开这个新闻发布会,默默地来做我们的生意,这样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我们的总裁胡大壮先生不同意,他说,我们北京的企业来到泉城,是为了给济南的消费者,给山东的消费者提供好产品的、提供服务的,我们既然打定主意进军山东,就要接受大家的监督,同时也会获得更多人的帮助,因此,我们有必要召开这个新闻发布会,告诉消费者:我们愿意真心诚意地奉献好的产品,也告诉我们的同行:大家不是冤家,大家共同的目的是相互促进,相互鞭策,把太阳能热水器这个行业做到国际领先!”说到这里,宿岱言伸出手掌,引领大家的目光投向了胡大壮,说道,“这位先生就是胡大壮总裁!”
稀稀落落的掌声中,胡大壮挥了挥手,冲宿岱言眨眨眼睛,意思是:你抓紧讲你的吧,别扯上我。
宿岱言抓起讲台上的水喝了一口,切换了一组幻灯片,那上面是佳佳能热水器的专卖店门头以及内设照片,文字介绍上写明了专卖店面积近500个平方,京至系列从14支真空管的迷你型到30支真空管的豪华型,包括电热两用等总共18个型号一应俱全。
“这是我们的形象店,建立这个形象店的目的是为了有一个佳佳能的阵地,经过调研,我可以自豪的说,目前在山东的太阳能热水器专卖店里面,我们这个专营京至系列的店面是规模最大的店,这也是我们在向大家展示我们的实力,我下面要给大家看一个特殊的东西。”宿岱言卖了个关子更调动起一部分人的积极性,尤其是另外三家的商情人员,更是拼命往前排靠拢。
宿岱言从公文夹里拿出了一份合同,是购房的合同。
“这是一份购房合同,购买的房屋就是幻灯片上展示的这个用作专卖店的房屋了,这个房子的产权属于佳佳能公司40年,大家一定可以算出来,为了建立这个专卖店我们花了多少成本了,是的,仅仅是一个专卖店,我们的投资已经超过500万了,我们想说明的是,我们自购房屋的目的就是让大家放心,我们是有信誉的企业,我们是来做事情的,绝对不会出现那种圈钱走人坑害大家的事情,借用一句大家都在用的话,我们是在做百年老店。”宿岱言讲完之后低下了头,他自己感觉到脸上一阵的发烧,因为自己的话并没有底气。他悄悄叹口气:原谅我的无可奈何。
是的,宿岱言这份合同是造的假,但这并非是宿岱言的本意,在宿岱言对于山东公司专卖店的规划中是写明要自购房屋的,但老板胡大壮态度坚决地告诉胡大壮自购房屋的风险太大了,如果佳佳能不能立足于山东,那么自购的这个房屋就是一笔失败投资,尽管宿岱言列举了N多自购房屋的好处,包括打消消费者疑虑,包括房屋以后会升值,包括可以抵押贷款收回百分之七十的资金等,胡大壮还是坚持紧缩钱包,最终,宿岱言只好让步,由购买改成了租赁,但是,对于新闻发布会上急切地需要打放心牌作为营销手段的佳佳能公司,宿岱言只好违心地说了假话。
新闻发布会进行的时间很短,宿岱言并没有对后续的公司举措进行讲解,只是留下了众多的诸如“我们在一个季度内会推出让消费者心动的活动”的悬念。第二天,关于佳佳能京至系列新闻发布会的报道纷纷在经济新闻版面露面了,对于广大的消费者来说,这些新闻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新鲜感,忙碌的是竞争对手的情报人员纷纷整理着新闻做成剪报。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六节(5)
艺诺、王铭、三乐三家公司的商情人员将佳佳能的情况各自向自己的领导作了汇报,而三家公司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艺诺公司的营销副总段玉军听完下面人的汇报,又看了关于佳佳能的新闻之后,把资料放进了文件架里。
“以目前佳佳能京至系列打出的广告语来看,对自己的冲击并不是很大,虽说精致生活用京至的定位是要抢夺高端市场,但从产品定价来看,佳佳能显然还是有戒心的,其产品的定价略低,这显然是想拉动中低端的群体。艺诺现在牢牢把控着高端群体市场,自己合资的牌子非常好用,短时间内,佳佳能成不了气候。”段玉军这样分析着。
王铭公司的营销总监邵亚男是个高学历的女人,拥有着MBA和化学双硕士的学位。她同样认为自己现在可以隔岸观火:王铭的最大优势在于实施加盟政策,目前由于品牌优势的强势,加盟店在济南每个区域都已经分布成功,自己赚的是加盟商的钱,而佳佳能公司目前只有一家专卖店,不管是自购房屋还是租赁房屋,短时间内去拓展多个加盟店等于痴人说梦,所以,佳佳能有可能走通的只有在零售上搞点零花钱而已。
“要警惕了。”这话是三乐太阳能公司的运营副总郑九州说的。盯着佳佳能的材料,郑九州有种来者不善之感。
跟宿岱言、段玉军、邵亚男这些青年才俊不同的是,郑九州已经四十出头了,他有着十多年的从业经历,是三乐公司的*级人物,三乐的老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从三乐还是小作坊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三乐了,他是从生产工头一步步做到了运营副总,在太阳能热水器这个行业,他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多,他的分析能力和敏感度当然更胜一筹。此时他已经直觉出来自北京佳佳能的潜在威胁:佳佳能从北京登陆山东,从战略层面上讲是有更大需要,从战术层面讲,一定是试图对本地三大品牌各个击破,而佳佳能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三乐,自己现在就要做好应对措施,时刻盯紧佳佳能公司的一举一动。
郑九州不愧是*,他的这番思考是完全正确的,宿岱言组建完毕山东公司之后,规划的战术确实是对三巨头逐个击破,而第一个对手也正是三乐,要怪只能怪相对于艺诺和王铭,三乐留下了一条缝隙,让宿岱言看到了机会。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自从来到了济南,宿岱言可没闲着,他下了一番功夫研究了自己的三个对手,终于找准了自己心中的“软柿子”。
宿岱言的分析与艺诺、王铭的营销负责人是一致的。佳佳能京至系列的生产厂家在天津,而在山东的知名度几乎空白的时候,不管宣传语和概念引导做得如何到位,对于高端消费群体来说,品牌这道坎是逾越不过去的,打个比方:喜欢喝茅台的人,在五粮液刚刚上市之时,基本没有人会改喝五粮液,尽管五粮液后来跟茅台处于了同等档次。所以,拥有了高端群体市场占有率的艺诺太阳能,以佳佳能京至系列目前的境况,跟其竞争无异于蚂蚁撼树;王铭公司剑走偏锋,他们的主要强项在于专卖店渠道,就像服装品牌专卖店一样,仍然是用品牌来吸引着中等收入群体,而对于渠道建设来说,佳佳能公司目前根本没有到达可提上议程的阶段,没有代理商会选择一个弱势品牌进行运作;所以,相对以上两个公司,佳佳能解决不了品牌知名度问题,就无从谈竞争,而另一家本土品牌“三乐”情况就不一样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六节(6)
“三乐”是济南的本土品牌,在山东除济南之外的地区也没有什么知名度,其规模远比艺诺和三乐小得多,虽然在低端消费群体认可度较高,但那是因为低端消费群体最关心的价格问题:三乐的优势在于相对便宜。
相同价格或者是不超过两百块钱的差价,让消费者感觉到性价比更高,那么佳佳能很有可能会从三乐手里抢到一部分消费者,毕竟“精致生活”这四个字是大众的追求。
想明白了这些,宿岱言决心先拿“三乐”开刀,拿出京至系列中的两款产品来冲击一下市场。
根据储水量和热水器真空管的数量,三口之家多选择十八管的热水器,而四口之家多选择二十管的产品,因为考虑到太阳能热水器在冬季的使用,电子加温装置已经成了热水器上不可或缺的零件,京至系列的所有产品也都附带着电子加热设备。宿岱言把适合三口之家使用的产品型号命名为JZ-T3,适合四口之家使用的产品型号命名为JZ-T4,JZ代表了京至系列,而T的意思是特价、特别。
同类的三乐太阳能的产品型号SL3和SL4的价格分别是1800元和2000元,围绕着JZ-T3和JZ-T4的定价,宿岱言和于振阳展开了一番讨论。
“我们可以把JZ-T3价格定在1699元,把JZ-T4定在2299元。”于振阳建议道,他知道宿岱言接下来肯定要追问理由,于是马上解释道:
“用尾数9的定价法,是给人不到整数关口的错觉,这个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方法,但是三乐的产品主要放在超市销售,因为牵扯到与超市之间的结算,所以,他们不采用这种方法,咱们可以采用,而JZ-T3的价格比对手低101块钱,应该会比较有吸引力。”
“那么,JZ-T4定价2299比人家高了近300块,岂不是有矛盾?这个你怎么解释?”宿岱言插话道。
“我就是不想让消费者感觉我们整体是低价货,所以,刻意在JZ-T4的定价上做出差异来,用JZ-T3做阻击产品,用JZ-T4做利润产品。”于振阳看着宿岱言。
宿岱言并不认同于振阳的观点,正在考虑如何说服于振阳,这时候,他瞥见了夹杂在今天报纸中的一份家乐福的快报,封面上爆炸图样的黄色底色上用鲜红的数字写着:葡萄酒特价元。
“振阳,我问你,这海报上的9块9的葡萄酒你会买吗?”宿岱言拿起海报,指着那支葡萄酒问道。
“不会买。”
“为什么?”
“9块9的葡萄酒我不放心。”于振阳答。
“那就是了,你想想,三乐太阳能热水器基本上都没做什么广告,它的价格本身已经很低了,你再把JZ-T3的价格弄得比它还低,然后广告上声称精致生活,消费者会怎么想?”宿岱言引导着于振阳的思路。
“大家会觉得,我们偷工减料了。”于振阳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说得一点不假。所以,我们绝对不能用价格战来作为跟三乐对峙的手段,因为真把三乐惹急了,来个零利润或者负利润销售,咱们的成本要比人家大得多,别忘了咱们生产厂家是在天津,往北京运送方便,往济南来,那运送成本也是钱啊,怎能跟三乐这坐地户相比啊?人家能赔一年,咱们连三个月都赔不起,别说三个月,就是一个月也不行,胡大壮总裁是让我来赚钱的,不是赔钱的。”宿岱言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于振阳吐吐舌头。
“那咱们还是把价格定得比三乐略高一点吧。”
“尾数定价法可以用,但是高也别太高了,毕竟三乐知名度比咱们还大,高多了说不过去,JZ-T3定在1899,比三乐高99块钱,JZ-T4定在2199,比三乐高199块钱。”宿岱言自言自语道。
“这也不能让老百姓心动啊。”于振阳皱皱眉头。
“那就看咱们怎么来卖了。”宿岱言诡异地笑了一下,但随后发现于振阳偷着笑,回想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宿岱言冲于振阳一乐。
“你小子脑子想歪了,咱们卖艺不卖身,咱们的艺是销售技巧,当然,卖身其实也是有技巧,比如你可以把自己成功卖给那个苏晓嘛!”
“宿总,你怎么最近老撮弄我去公关苏晓啊?你是不是有跟时报合作的想法?莫非你已经想好怎么卖了?”于振阳忽然悟到了宿岱言的意图。
“哈哈,猜对了一半,不过我还真是要再撮合你和苏晓一把,因为我打算这么干这么干,咱们拽着报社一起干,到时候效果肯定好,从三乐那里抢点销量发年终奖。”接着,宿岱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于振阳,于振阳点点头,说了句:“我看行。”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七节(1)
“佳佳能京至大型社区温暖工程启动仪式”,这是在济南最大的开放式社区燕山小区广场上一座舞台的背景板上的字样。
在这行字的下方赫然写着——主办单位:时报,协办:佳佳能公司。
舞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音响里正播放着民歌《好日子》。在广场的四周,设立了带着佳佳能LOGO的产品展台,展台上摆放了佳佳能京至系列JZ-T3和 JZ-T4的样品,其中在主展台上,是太阳能热水器的零件解剖,人们可以看到巨大的储水桶各部位的分解,包括不锈钢内胆、发泡层,以及外面的表层,真空管里注满了水,也插着温度计,显示着在阳光照射下现在的水温。
“我们把太阳能热水器分解开给大家看,就是想让大家彻底了解太阳能热水器的构造,现在大家看到的这只不锈钢桶,就是热水器顶端储水桶的内芯,因为太阳能热水器储水桶承担着主要的储水任务,同时承受着水压以及长时间的腐蚀,因此,对它的要求第一要素就是要严密,在行业的规定中,家用太阳能热水器不锈钢桶用的材料一般要求不低于毫米,而我们京至系列采用的不锈钢是毫米;大家再看一下这层好似海绵般的保温层,这是用聚氨酯整体发泡而成的,这个厚度是80毫米,远远超出了行业指导标准规定的55毫米,所以保温效果更好;这黑色的玻璃管叫做真空管,是太阳能热水器主要的加温装置,阳光的热量就是通过它的吸收传给水,这真空管是我们公司和著名的高校清华大学共同研制的双层真空镀膜管,里面的这层黑色膜属于佳佳能公司的专利,大家可以看到,在今天的阳光照射并不充足的情况下,真空管里的水温已经达到60℃了;我们的支撑架也采用了远远超过行业标准的材料。这一切综合起来,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的热水器寿命能达到17年以上,如果加上科学的定期清洗,甚至会达到20年,而今天我们向大家展示的JZ-T3和JZ-T4太阳能热水器的价格大约在2000块钱,大家计算一下,实际上每年大家才消耗100块钱。”穿着职业装的讲解员正在卖力地向参观的人群讲解着京至太阳能的优势。
“卖太阳能热水器的卖到小区来了,都这样说,王婆卖瓜。”人群中有人嘀咕。
“刚刚有人说,我们讲的这些并不新鲜,别的厂家也都这样宣传,有的宣传更让人心动,大家图的就是实在,那么今天,我就给大家带来点实在的,我们的这两款太阳能热水器实行使用满意再付款的政策,我们的试用期是三个月,大家知道,我们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因为冬季这三个月阳光照射并不充足,还会有很多雨雪天气,但是,我们就是要实实在在让大家认可我们的质量和高性价比,有些热水器大概比我们的价格低,我们不好作任何的评价,但是我们带着诚意来到小区,希望得到大家认可。”讲解员这番讲话掀起了一些风浪。
“先免费用三个月,满意了再给钱,这倒是挺划算的,反正钱在咱们手里,如果真不好用,他们总不能抢钱吧!”
“对啊,而且主办单位还有时报,应该不是骗人的,要不,让他们安一台先用着?”
“行。”
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很快填写了安装登记表,当天随行的施工人员立即扛起了热水器的组件开始施工,在中年夫妇的带动下,又有十几户进行了安装登记。

下套儿 第七节(2)
以上这些,正是宿岱言精心研究出的策略。
为了避免直接跟三乐打价格战的副作用,宿岱言把文章做在了延后付款方面。消费心理学里面有个概念叫冲动购买,大多数的购买都是大脑发热所作的购买决定,而短时间的免费这一招与大件商品分期付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宿岱言经过一番思考,与时报合作的这个温暖工程,实际上就是宿岱言要在济南全部的社区推广这种“先吃免费蛋糕,再秋后算账”的策略,这样一来,对于那些有太阳能购买需求的消费者,是一种积极的促动,而对于那些暂时经济不宽裕的人,又能激发其冲动购买欲望,另外延期付款在一般人眼里认为有风险,害怕客户有免费使用三个月占便宜的心态,这点宿岱言也作了考虑,太阳能热水器的安装是安在楼顶的,还需要进行室内的水路改造,这本身也算是麻烦工程,人们都不喜欢找麻烦,所以,只要使用者满意,是不会有意刁难的,回款应该不成问题,而遇到特别难缠的客户,最多就是打折出售或者把太阳能热水器拆下来收回,这样的概率应该很小。
总裁胡大壮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此策略成功了,使用的住户越多,那么外面的应收款就越多。
这一点,宿岱言直面做了回答:这是个问题,但也是无法避免的问题,自己的这个招数实际上用的是代销的路子,自己给了消费者三个月的账期,要想做市场,必须扩大范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与三乐背水一战”,这是宿岱言最终的表态,精明的胡大壮在经过半天考虑之后,同意了宿岱言的策略,事实证明,胡大壮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既然叫做温暖工程,那么当然后续活动要跟进了,宿岱言利用每个双休日都跑到大社区去送免费蛋糕,加上时报时常发个小新闻,竟然收到了很明显的效果,在尝试性的短短一个月下来,只不过走了八个小区,销售额竟然突破了30万。
“好苗头,第一个月的尝试成功了,那么后续咱们加大人员数量,每个双休日同时搞四个小区,等到走遍了所有的小区,那么仅仅是这个温暖工程保守估计也会带来几百万的销量,而这仅仅是第一步。”于振阳心情愉快地跟宿岱言算着账。
“振阳,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我估计三乐马上就会动作,容不得咱们这样继续下去,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三乐的营销总监,你能眼看着有人在你碗里抢肉吃吗?加上快过年了,三乐全年顺风顺水,眼里怎么会容许在收官战阶段咱们这个半路飞来的沙子?”宿岱言隐隐感觉到三乐的反击正在酝酿中。
“好个佳佳能,来了这一招,不给一点颜色,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郑九州缓缓地把手中的烟头放进烟缸,然后在里面倒水,那烟头一点点地被水浸透,开始还发出刺啦刺啦的抗议声,但是很快便悄无声息地一命呜呼了。
郑九州的心里虽然并不是胸有成竹,但是在例会上,他不得不做出运筹帷幄的姿态来,因为他是三乐公司战绩最辉煌的战士,必须表现出有十足战胜对手的信心。
平心而论,宿岱言确实把一道难题摆在了郑九州面前,在过去没有强势竞争对手的状况下,三乐一直没受到什么挑战,偶然有一些新跳出来的品牌打个低价策略,也只能零星地卖出几台而已,因为济南人的消费比较保守,加上那些品牌也没什么知名度,构不成对三乐的威胁,这次就不一样了,郑九州清楚地知道在北京市场名声响亮的佳佳能敢冒着被押款的风险在各小区进行“赊销”,目的很明显,就是不计利润地要从自己的碗里抢饭吃。点开佳佳能的网站,只要是个明白人,就能看到,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有实力的公司。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七节(3)
回到属于自己那间办公室,郑九州闷闷不乐。
“一个优秀的剑客,遇到高手,即使知道自己会死,也要亮剑,这就是亮剑精神。”电视里,男主角这番激昂的话非常符合郑九州现在的想法,他缓缓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重新又燃起一支烟。
济南的冬天无比清冷,尽管有阳光但是风照样肆无忌惮地吹着,也把寒意吹在郑九州的脸上,在这份外力的“冷静”之下,郑九州应对佳佳能温暖工程的策略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进行着聚集,最终有了一些眉目。
郑九州把窗户关死之后,窗外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绝缘了,刚刚还呼呼作响的风只能无奈地对着窗户吼叫,再也无力扑打在郑九州身上。
“我就让你在自己的圈子里作茧自缚。”郑九州的脸上比先前多了几分笑意,而此刻正在办公室里研究这个周末去哪个小区送温暖的宿岱言却没有觉察到自己将面临的麻烦。
“通知我们所有超市合作的渠道,从即日起,购买三乐太阳能热水器,所有入户的配件耗材以及改造全部免费,另外,老客户推荐新客户购买的,双方各获得三乐牌暖手宝一个。”这是郑九州下达给商超业务部的经理宋春阳的任务。
“郑总,这样做咱们很可能会形成利润紧缩,有些房屋结构复杂的,使用配件多的咱们可能还会赔钱,因为普通家庭咱们进行安装和水路规划平均要一百块钱,这些费用原来都是单收的,您现在把它们含进热水器里,等于无形当中降价了,而且降的还是纯利润,另外,暖手宝虽然是咱们公司自己生产的产品,但成本也要十几块钱,既然安装费用和配件免费了,为什么还要送暖手宝?有点浪费了。”宋春阳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看法讲了出来。
“小,我就喜欢你这直爽劲。”郑九州称呼宋春阳的是“小”,这是一句方言,一般是长辈称呼小辈的昵称,这也反映了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宋春阳是三乐老板宋锦标的侄子,郑九州跟宋锦标情同兄弟,加上从小就看着宋春阳长大,所以,在没有人的时候,郑九州一直称呼宋春阳 “小”。
“咱们从现在开始,要转换一下思考方式了,不能老盯着利润了,今年跟往年很不一样,上个季度杀出来的那家佳佳能公司进社区的那活动,明显是针对咱们来的,我必须要反击,在他们没成气候前扼杀掉,他们抢先在社区活动了,我就要把阵地从社区拉到外面来,咱们的主要销售场所在超市和商场,本身可信度比他去社区摆摊强很多,我用免安装费和配件的策略,一方面是变相降价,另一方面是提升服务,因为我查看了佳佳能的网站,他们在北京服务做得很好,所以,我给他来个先发制人,也算是双管齐下。”
“那为什么还送暖手宝啊?”宋春阳追问。
“送暖手宝的前提是新客户介绍老客户购买,这样我是打张亲情牌,让咱们的老用户替咱们出点力。佳佳能进了社区,社区里肯定还有咱们的老客户啊,如果咱们打出亲情牌,再加上变相的降价,老客户就会劝那些想买佳佳能的:你去××商场买三乐吧,免安装费,咱们一人还能得个暖手宝。而被劝的人要给亲戚朋友面子不是?”郑九州向宋春阳解释完,接着说道,“小,你以后指定接你叔叔的班,现在多学点,以后用得上。”
宋春阳点头,对郑九州表示敬佩,但这小子眼珠子却转了几下,想了一个损点子出来。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七节(4)
“小,想什么呢?我的这套办法是通过商场超市促销来发布消息的,你可要跟所有的商超谈好了,这期的快报上要把咱们的活动做在最醒目的位置。”
“知道了。”宋春阳一边答应着,一边跑了出去。
郑九州的办法是有效果的,当三乐所合作的几个大型的商超把这个促销活动的信息印在了会员海报的醒目版面上,并且通过商超的投递渠道把信息传递到各家庭的时候,很明显,佳佳能的温暖工程的销量严重下滑了。
在太阳能热水器行业里,除了热水器主体之外,进入家庭所安装的铝塑管、阀门这些耗材一般是单独收费的,因为每家每户所使用的数量不同,就一般而言,多则二三百块钱,少则七八十块钱,这也是多年来,行业内一直沿用的办法,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客户对于这一块收费,不会提出什么异议的。而现在,被宿岱言逼急了的郑九州,打破了行业潜规则,直接把这一块额外收费免除了,这就不是百八十块钱的问题了,在人们的心里,自然认为三乐的服务体系更加完善了,而赠送暖手宝的亲情牌更加重了潜在消费者对于三乐的侧重认可。人们开始明白算账了:买佳佳能虽说满意后付款这个承诺不错,但是满意后要付总款。以JZ-T3为例,热水器款1899元,安装费约100元,总共要付1999元,而三乐的S3型标价是1800元,安装费全免,还能获赠个暖手宝(在商业操作里面,店方帮助新客户寻找一个老客户作介绍操作起来就像抓起杯子喝水那么简单,因此三乐的赠送暖手宝名义上打着老顾客的亲情牌,其实是普送的促销策略) 。这接近200块钱的差价加上赠品诱惑,佳佳能热水器冲动性购买的诱惑力基本上失去了威力,进入小区里进行展销的这种模式,随着年关的到来,逐渐失去了人们的关注,在举办到第二个月末的时候,温暖工程进入小区的销量已经萎缩到每周仅仅只能卖出二三台了。
宿岱言预料到三乐会作出反击,但是反击得如此成功却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宿岱言正在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的时候,于振阳跑进来,一脸苦瓜相地说道:“祸不单行啊,出事了,有几家购买了咱们产品的用户不但不给咱们钱,还叫着要告咱们呢!”
“怎么回事?”宿岱言一边递给于振阳一杯水,一边问道。
于振阳喝口水,平定了一下情绪说:“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太阳能热水器在几个用户那里出了问题,尤其是室内安装的水路,管子都漏水,甚至有一家说要不是发现及时,就把人家的木地板给泡了。”
“安装人员安装后检查没有?”宿岱言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吗?咱们的安装条例写得清清楚楚,在客户家安装完毕之后,要完成三检,安装人员自检,监督人员检查,以及客户认可检查,安装完毕当天,客户都签了字的,你说这事邪门不邪门?”于振阳摸着脑袋,懊恼地说。
“我怀疑这里面有猫腻,你去看看,是不是这几个闹事的家庭小区内都新装了三乐太阳能。”宿岱言忽然对于振阳笑笑,“我看咱俩一起去得了,让你见识一下我爬楼的本事。”
于振阳也扑哧一声乐了,尽管事情并不美妙,可只有在生活中保持乐观的心态,才能适当减压。
两人驱车来到了闹事最凶的一户人家,一走进屋里,凶悍的女主人就开始发难。

下套儿 第七节(5)
“你们用次品来以次充好,还好意思来收钱,我告诉你们,我已经给报社打电话了,非要给你们曝曝光,你看看管子漏水弄得我这地面上全是水,幸亏我这浴室里是瓷砖,要是木地板,你们赔大了。”
“没见过谁家浴室铺木地板的。”于振阳心里嘀咕着,正要答话,却见宿岱言已经抢先向前迈了一步,查看起漏水的零件来。
“请问一下,我们安装人员有没有给您填写一个绿色的单子?”宿岱言一边问,一边观察那女人的脸色。
那女人的目光有意地躲闪着宿岱言,转身进了屋,拿出一联绿单子,递给宿岱言,宿岱言仔细确认一下,确实是客户签过字的安装质量合格验收单。
“这位大姐,我想问一下,我们的安装人员走了之后,您自己家有没有再用工具去拧紧管道和阀门的接口处,我刚刚检查了一下,那个接口处的阀门已经裂了,这是用力过大造成的,而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管子是立即漏水的,而您在签确认单的时候,应该是不漏水的对吧?”宿岱言边说边盯着那女人的眼睛。
女人不敢直视宿岱言,却发了脾气:“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我们没有动这管子,你们的安装漏了水,给我造成了麻烦,你们反倒怪起我来了,我要去消协投诉你们。”
“您想怎么解决?”宿岱言把话切入了主题。
“这个……”这女人却没法回答这问题,于是反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我们马上叫人把这漏水问题给您解决了,更换新阀门,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准备给您价格上再优惠一些。”
“优惠多少?”女人追问,宿岱言却没有答话,反而说道:“大姐,我们想去楼顶检查一下热水器的情况,从楼上下来之后,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您看可以吗?”
“行啊,你直接上到楼顶,从天窗上就能上去。”女人指点着,宿岱言和于振阳脱下了厚重的外套,通过天窗爬上了楼顶。
“宿总,你看,果然这个女人的邻居安装的是三乐的太阳能。”于振阳指着佳佳能旁边的两台三乐热水器继续说道,“我猜,这一定是三乐的工作人员游说的这大姐,他们把新价格新政策告诉这大姐之后,又给她出了主意,让她找我们麻烦,这样,一闹起来,就会造成对我们的副作用。”
“有这种可能性,而且这个大姐肯定也动心了,所以让三乐的人用工具拧裂了那个阀门接口,一漏水,就有理由说明咱们的热水器安装质量不好。”宿岱言边说边沉思,而于振阳眼睛盯着旁边的三乐热水器说道,“没想到这种招数也能用。”
宿岱言笑笑:“振阳,这算好的了,更过分的是有的厂家看见别人家卖得好,心里生气,专门让安装工偷偷爬上楼顶,把别家的热水器真空管都砸烂,用户在上水的时候,导致整个楼顶上水哗哗往下淌,属于缺德级别的。”
“那遇到这种事,还不头痛死?”
“那也没办法,必须要处理,咱们干的就是这个活。”宿岱言拍拍于振阳,“走吧,下去。”
看来宿岱言已经想好了怎么给那位大姐交代了。
“大姐,刚刚我们去楼上看了一下,状况一切良好,我们看到您邻居安装了三乐的热水器,很感谢你选择了我们,漏水给您造成麻烦了,你装的是京至JZ-T3,原价款是1899,管道费是100,总共1999,这样我收你1800,等于免收管道费另再优惠99块钱,这样您买的不比邻居家贵,对吧?您要是感觉不满意,我也只能把热水器从您楼顶上拆回去,您再安别家的,可这样一折腾,不但对楼板不好,关键是还耽误您时间。”宿岱言说罢,看着那女人。

下套儿 第七节(6)
那女人寻思了几分钟,摇摇头说道:“这可不行,才给我优惠199块钱,人家三乐免费安装还送暖手宝呢。”
“那好,我现在安排人给您把我们的热水器拆了,按照我们的作业计划,打的那些过墙的眼以及管道我也给您恢复原样,你再找别家重新弄吧。”说罢,宿岱言掏出电话,开始拨号。
“算了算了,别折腾了,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那女人松了口,于振阳在旁边长出一口气。
“宿总,你还真想拆着咱们的热水器走啊,要是我,再给她优惠30块钱就行了,她不就是计较一个暖手宝吗!”在回程的车上,于振阳问宿岱言。
“我只能以退为进,我要再优惠,这女人指定怀疑咱们的产品有问题,所以,我最多把价格跟三乐放持平,而我主动提出,如果她不同意就把热水器拆了带走,是直接把她的期望值打到底线,因为当初三乐的人肯定告诉她佳佳能怕影响名声,不敢把热水器拆了带回去,我就是给她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她考虑到为了个暖手宝来回折腾不值,所以自然接受我的办法。”宿岱言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说,“我觉得这事我应该敲打敲打三乐,一个两个的咱们还有精力应付,要是三乐真玩那种阴的,咱们还真难办,到时候组建一支队伍,专门去针对人家搞破坏,说起来让大家笑话。”
“小,你怎么这么干?要是让同行知道咱们靠扒豁子抢客户,咱们的名声就坏了!”郑九州显然是有些生气的,冲着宋春阳埋怨。
在半小时前,郑九州接到了冤家对手宿岱言的电话,让他之前没有料想到的是跟宿岱言的通话让自己觉得是愉快的。
“郑总,我是佳佳能的宿岱言,很佩服您的促销策略,冒昧打搅想跟您探讨一下营销之道。”宿岱言的开场白极其客气。
“我觉得咱们并非是冤家,大家卖好了都有钱赚,互相挤对拆台那是下等招数,相信您不会用这种招数的。”宿岱言婉转提出了对三乐的不满。
“如果咱们都玩阴的,最后两家公司的结局只有一个:两改俱伤。”这话虽然没有威胁的意味,却也展示了一种强硬。
郑九州当下便作了表态:“宿总,三乐的市场是干干净净做起来,以前干净,以后照样干净。”
继续向宋春阳问明了情况后,郑九州又说,“我知道你也心急,你可以让安装人员向顾客介绍我们的优势和政策,这点做得没错,但是,你不应该让安装人员拿着工具去破坏佳佳能的管道啊,就算佳佳能真的拆了热水器换上咱们的,这种钱,挣得也没什么意思,人家口不服心也不服。”
“叔,我懂了,以后不会了。”宋春阳此时对郑九州是尊敬的,父亲一直教育自己要跟郑九州多学习,说郑九州人品好,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叔,新政策挺管用,这下佳佳能的日子可不好过了,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咒可念。”宋春阳转换了话题,而这也是郑九州在关注的,凭直觉,佳佳能应该会又有新动作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八节(1)
出乎郑九州的预料,宿岱言并没有特别苦闷,早在实施温暖工程的时候,宿岱言就预料到了三乐的反击,虽说反击效果非常好,但是,佳佳能是挑战者,以挑战者的身份抢了一部分市场份额,应该说是可以接受的,至少从知名度上,比起刚进入济南市场的时候,佳佳能有了很大的提升。
胡大壮对宿岱言的表现表示满意,但是胡大壮未免有些贪心不足,在电话会议中强调让宿岱言在春节前再实施一些策略,争取节日期间提升一下销量。
“胡总,春节并不是热水器的销售旺季,相反还是淡季,因为这时候,人们的钱往往花在衣服、食品和旅游上面,我看还是以提升品牌为主比较好一些。”宿岱言的话说得很诚恳,胡大壮也表示接受,但是宿岱言知道,胡大壮还是希望自己能两手(一手品牌,一手销量)抓,而且两手都见成效。
于振阳经过温暖工程与时报的合作,与苏晓逐渐熟识起来了,两人经常会频繁地发短信联络。
“怎么样,有戏吗?需不需要我帮忙?”宿岱言打趣于振阳。
“这种事情,就不劳您大驾了,我争取春节去她们家拜年,您别把目光都盯在别人身上啊,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于振阳丝毫不示弱地调侃宿岱言。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下午去保险公司办车险,以后咱们有新车用了。”宿岱言转移了话题。
“太好了,总算不用开着破捷达出去丢人了,胡总这次怎么这么大方,真给你配了帕拉丁?那车可是油老虎啊。”于振阳边说边点上一支烟。
“帕拉丁?我开始也以为配了帕拉丁,结果买回来的是福利卡,虽说也是吉普,价格也打折了,不过好歹比那破捷达强多了。”正说着,于振阳的手机响了,看看来电,于振阳赶忙告辞,宿岱言猜想定是苏晓打来的,没想到山东公司的组建成就了一对小鸳鸯。
一走进保险公司的大厅,宿岱言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难道真的这么有缘?”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那长发女子身旁,轻轻问道:“是你吗?”
女人回过头,眉心之间有颗美人痣,宿岱言笑了。
“宿岱言,怎么是你?”女人张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宿岱言心里一阵的激动,竟然说了声:“谢谢!”
“谢谢!什么意思啊?”女人歪头看着宿岱言。
“谢谢你记得我。”说完,为掩饰尴尬,宿岱言继续追问道,“你也来办车险?”
“不是。”女人有些犹豫,宿岱言赶忙说:“遇到什么事给我讲讲,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指指旁边角落里的座位说道:“那边说。”
落座后,女人打开了话匣子:“我姐姐买了个小车,从这家保险公司办理的车险,一个月前,为她办理车险的业务员说可以免费为车进行保养,结果我姐姐就把车让业务员开走了,谁知道那业务员心术不正,开出车去故意把车撞坏了,试图骗保,保险公司识破了业务员的伎俩,也不支付任何的赔偿,现在那业务员跑了,找不到人了,我姐姐找这家公司交涉了几次,都没要来个明确的说法,再不解决恐怕这事就难处理了,这不,今天我陪我姐姐一起过来。”
“那上次你帮我抓小偷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其中我隐约听到媒体之类的,也是为这事?”宿岱言问道。
女人的脸红了一下,随后说:“是的,原本我有个朋友在媒体,想请他帮帮忙,但后来有点变故,所以一直就把这事拖下去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八节(2)
“我不是给你留过电话吗?你怎么不找我?”宿岱言说话时眼睛盯着那女人。
“这怎么好意思。”女人低下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今天这事我帮你办,你姐姐呢?”宿岱言问道。
“去填什么事故处理申请表去了,保险公司说要按照程序走,我们都走了N遍程序了。那不,她来了。”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宿岱言看到了这女人的姐姐,是个30出头的少妇。
“姐姐,这是我朋友。”女人介绍道。
“我叫宿岱言,你把申请表给我看看。”
女人的姐姐把申请表递给宿岱言,宿岱言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司小白。申请处理事由上写的是:业务员把车撞坏,未得到赔偿。
“我们来了几次了,每次都填这个表,可是把表交上去就没下文了,打电话问,这边服务台就说领导正在研究,这都研究了快一个月了,原本指望小鹭那报社的男朋友能帮忙,可……。”
“姐姐,别说了。”女人打断了她姐姐的话,同时脸色发红,司小白赶忙把话头收住。
“原来你叫司小璐啊,是露水的露、马路的路还是动物园看的那个梅花鹿?”宿岱言有意地用玩笑来调节一下气氛。
“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那个‘鹭’。”司小鹭一本正经地说道。
“知道了,您们稍微等一会儿,我找几个朋友过来。”宿岱言说完给于振阳打了电话。
“振阳,我这边有点事,你帮我约几个报社的人来吧,到我办车险的这个保险公司来。”
“宿总,都约哪几家?”于振阳问。
“你让商报那两个小子过来,就说给我帮个忙,那两个家伙稿子不给咱们发,办办这种事还是很适合的,另外,你家苏晓要是没事,也支援支援我。”
“好,20分钟到。”
“咱们稍微等等,一会儿报社的朋友就过来,今天咱们一定要讨个说法,不过我挺纳闷的,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温和?这事要在别人身上,早就在保险公司闹翻天了,这属于保险公司对自己的人员监管不力,一切责任都在他们身上,你们不闹,他们当你们好欺负呢。”宿岱言边说边看着司小白。
“我是当老师的,大学老师,要说让我大吵大叫,我还真拉不下面子;小鹭是医生,儿科医生。”司小白比她妹妹要外向一些,跟宿岱言聊起天来。
“怪不得性格这么温顺呢。”宿岱言边说边瞅了一眼司小鹭,司小鹭的脸又红了。
“宿总。”随着于振阳的一声称呼,宿岱言看到于振阳一行已经来了,见到商报的两个记者,宿岱言伸出手,跟他们握握手说道:“我朋友遇到点事,所以劳两位朋友的大驾,今天给我帮个忙。”两个小伙子齐声说道:“没问题。”
宿岱言看到于振阳身旁的苏晓手里还拿了一台摄像机,冲苏晓礼貌地点点头,心里暗暗称赞这丫头确实是有心人,违规企业最怕的就是摄像头,那玩意儿有威慑力。
“好了,这事情后续交给我处理了,不过我要客串一下你男朋友。”宿岱言灵机一动地搞怪,冲着司小鹭小声说道。
“去你的。”司小鹭嗔怪着,却没有不愉快的表情。
“小姐,把你们老总叫出来。”宿岱言领着众人直奔前台而去。
“对不起先生,我们总经理开会去了。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前台小姐很礼貌地说。
“那你就帮不上我了,不过你可以现在给你们老总打个电话,就说明天报纸和电视台会对你们免费做宣传,不过宣传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宿岱言说完刻意地闪了一下身子,苏晓手里拿着摄像机,胸前挂着记者证出现在小姐面前。

下套儿 第八节(3)
“各位请稍等。”前台小姐赶忙把这几人请到了接待室,随后说:“我去帮您联系一下,请你们稍等十分钟。”
“后面就看你们的了。”宿岱言对着商报的两位记者说道,心里想:“这两个小子干这种事情最合适了,仗着记者身份说不定还能敲诈企业两个红包呢。”
门开了,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跟着前台小姐走了进来。
“这是我们经理。”前台小姐介绍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经理来了,太好了,我们正想找您核实一下这位女士的车被你们公司的业务员撞坏了的赔偿问题。”商报记者中个子较高的那个记者边说边拿出采访本,同时把记者证在经理面前晃了一下。
“这个?这件事情还没有处理,现在不方便给外界透露消息,我看记者朋友还是请回吧,我们保证第一时间给你们提供处理结果的信息。”这位经理说话很客气,但是言语中却是很圆滑,缓兵之计用得分外纯熟。
宿岱言用手轻轻扯了一下司小白的衣服。
“那可不行,我都跑了一个多月了,今天必须给我结果。”司小白冲着那经理说道。
“可是,撞坏你车的那员工我们也找不到他,这是个人行为啊。”经理无奈地摊开双手。
“您终于表明态度了,难怪很多人抱怨保险行业理赔难呢,今天我就跟你理论理论。”宿岱言转身对苏晓说,“苏大记者,你把你那摄像机打开,今天我要听听这位经理先生的高论。”
“我问你,为司小白办理保险的那业务员在你们公司有没有留档案?如果留了档案你们怎么不去按照地址寻找他?如果没留档案,那么你们的用人机制这么不严格,出了问题客户只能认倒霉。再说,办理车险的时候,上面盖着你们公司的大红章,你们难道连公章都不承认?”
宿岱言连珠炮般地发问,那位经理看到黑洞洞的摄像头对着自己,赶忙示意苏晓把摄像机放下。
宿岱言给苏晓使个眼色,苏晓收起了摄像机。
一直没发话的矮个子商报记者这时捧着手里的本子冲着那经理说道:“刚刚我已经进行了记录,明天的稿子题目可以这样写:员工骗保无处寻人,××保险公司用人体制当反省。”
“好了,各位,这样吧,我答应你们三个工作日内把这位司小白女士的问题解决掉,车子我们负责修好,而关于赔偿,以前还真没遇到先例,我们暂时按照车款的10%进行赔付,后续出现的车子的问题,我们也负责到底,这样可以吧?”那经理沉思片刻,说出这样一番话。
宿岱言看看司小白,司小白点点头表示满意,宿岱言又索要了这位经理的名片交给了司小白。
众人从保险公司离开之前,宿岱言跟商报那两名记者用力握了握手。
“合作愉快。”宿岱言说道。
“合作愉快,宿总,我们商报也希望跟您进行一些深层次合作,以后您那边再有类似于温暖工程这种事情,也想着我们点。”
“好,一定。”宿岱言冲他们摆摆手。
“这两个家伙好歹也用了他们一次,对了,他们叫什么?”宿岱言转过身去问于振阳。
“那个高个子叫王刚,那个矮个子叫孙杰。”于振阳慢条斯理地说道,“您倒是不吃亏,上次给了他们红包没发稿子,今天让你找回来了。”
“别瞎贫了,你先走,我再跟我朋友道个别。”宿岱言把于振阳打发走了。
“今天真谢谢你。”司小白说道。
“客气了,你妹妹也帮过我。”宿岱言说完看着司小鹭。
“你的意思是咱们扯平了?那我们走了啊!”司小鹭挽起司小白的胳膊。
“司小鹭,给我留个电话呗。”
“估计你下次丢钱包也不会让我碰上了,留电话干吗啊!”
“你不是小儿科大夫吗,以后我孩子看病找你去啊!”宿岱言这句话一下把司小鹭逗乐了。
“你想得还怪长远呢!”司小鹭说话间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宿岱言的电话,在宿岱言手机上留下了自己的号码。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九节(1)
“三乐太阳能杯泉城室内游泳比赛开始报名了。”手里夹着一支笔,看着商报上面用四分之一通栏的版面刊发的这条软消息,宿岱言心想:“郑九州主动出击了,在佳佳能用社区送温暖工程提升了知名度之后,三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品牌方向的漏洞了,除了增加了电视台的广告投放,郑九州也开始做地面的品牌推广活动了。”
“即日起,各位游泳爱好者可在济南市五区三县的各活动指定室内游泳馆进行报名,本次比赛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组别,其中甲为老年组,接受55岁以上的游泳爱好者报名;乙为中年组,接受40~54岁的游泳爱好者报名;丙为青年组,接受14~39岁的游泳爱好者报名;丁为少儿组,接受13岁以下的游泳爱好者报名。本次报名不收取任何费用,报名者还可在现场免费领取三乐太阳能公司赠送的游泳镜一副(数量有限,赠完即止)。”
看着活动内容,宿岱言感觉郑九州这个活动切入点非常地精妙:游泳是一项深受市民喜欢的健身运动,游泳的好处又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游泳爱好者的群体也非常广泛,而在冬季举办室内的游泳比赛,为了照顾大众,自然泳池中的水是温水了,三乐无形当中潜移默化地就把自己的品牌联想植入到了大众的心里去,而免收报名费还赠送游泳镜的举动,实则是一种赠品宣传手段,领取到带有三乐LOGO的游泳镜自然会认识到三乐这个牌子,还能侧面展示企业的实力,而一句“数量有限,赠完即止”,又能恰当地控制成本。
“这个活动可真不错,看来以前还真低估了郑九州的能量,要想个好办法才行,在三乐做活动的时候,佳佳能一定不能闲着,否则刚刚建立起的那点知名度很快就会被大家遗忘了。”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来了。
“进来。”宿岱言抬起头。
进门的是于振阳。
“宿总,今天搭你的顺风车,我约了苏晓。”
“你说什么?”宿岱言忽然感觉于振阳的话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启发。
“我说搭你顺风车阿,怎么,不方便?”于振阳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哈哈,太方便了,不过我要交给你一个务必完成的活。”宿岱言一边比画着让于振阳靠近自己,一边在商报三乐公司刊发的那消息上方画了个方框。
“你看到没有,三乐现在也开始打造品牌了,一旦他们品牌再强势起来,加上占据着大商场和超市的卖场,咱们再想成气候就难了,所以,我想了一个搭车的办法,咱们借着三乐搭的台,也唱上两曲。”
“这办法可以,不过你准备怎么唱这戏?”于振阳用手指着那个方框,不解地问。
“这个办法嘛,不算过分,但是需要你辛苦辛苦。”宿岱言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如此这般地对于振阳交代了一番。
经过半个月的报名之后,三乐太阳能杯室内游泳比赛如火如荼地开始了,五区三县内各举办地点的游泳馆内参赛人员可谓火暴,而每个参赛的场地上都出现了一支集体队伍,他们身穿印有“佳佳能”字样的游泳衣,在池边上还摆放了“佳佳能太阳能热水器”的队旗,这支队伍的游泳水平非常出色,几乎每个地点的比赛均能进入前十名,而且面对着记者的采访,他们统一口径,声称自己是佳佳能太阳能队的选手。
与这个现象相配套的是,在三乐太阳能公司围绕活动刊发广告或者报道的当日内,商报上相邻的版面总会出现一个醒目的比八分之一版面略小点的报花广告,那上面写着:佳佳能京至太阳能祝贺室内游泳比赛圆满成功。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九节(2)
郑九州很上火,他知道这是宿岱言搞的鬼,搭了自己的顺风车,而宿岱言在办公室里跟于振阳正谈笑风生呢。
“振阳,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游泳高手?我原本以为你最多去什么健身俱乐部、老年大学之类的弄几个游泳爱好者,打着咱们的旗号,穿着咱们提供的广告泳装去参赛场地走个过场就行了,没想到,你弄的这批人水平这么高,纷纷进入了后几轮,有的还进了决赛。”看得出,宿岱言对于振阳的工作很满意。
“这事要感谢苏晓,我在济南人生地不熟的,是苏晓帮忙的,她家有个亲戚就在协会里面,我过去一动员,人家巨给面子。”于振阳操着京片子,露出得意的神色。
“你小子别傻得意,苏晓这丫头绝对有目的,因为三乐这活动是跟商报合作的,没把时报放在眼里,所以,苏晓有意给商报难堪,咱们也算是又搭了时报的车而已。”宿岱言笑了笑,心说:媒体之间那软刀子用的,绝对是独孤求败级别的。
“那估计三乐这次挺窝火的,原本好好的活动,让咱们来了个喧宾夺主,我看,三乐以后指定把咱们列为黑名单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于振阳抓起报纸,指着佳佳能刊登在商报上与三乐新闻稿遥相呼应的那个报花广告说。
“你小子说话满嘴的江湖味道,最近在看武侠小说?”宿岱言问道。
“不是看,是研究武侠小说。”于振阳的一番话让宿岱言无语了。
“宿总,你可别小瞧了武侠小说,武侠里面有许多东西对咱们做商业的有启发作用,连阿里巴巴的掌门人马云没事都喜欢看金庸。”于振阳接下来又说,“大家众所周知的降龙十八掌,属于至刚至猛的武功,这十八掌打完了,一般的对手就趴下了,它用强烈的进攻当成了最好的防守,你看,现在三乐在主动出击了,不是正想用进攻来替代被动防守吗?而你的搭车策略其实就是武侠上常说的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把对方刚猛的力量顺势泻下,导致其威力发不出来。”
“有点意思,是这个理,你还真没白研究,不过,你别光研究已经发生的,也研究研究咱们下一步怎么办。”看着于振阳正点烟,宿岱言走过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拿过打火机也点上了,于振阳瞪大眼睛:“宿总,你一直不抽烟的,怎么今儿这么好兴致?”
“我发现你这武侠理论挺来劲,想跟你讨论讨论。”宿岱言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于振阳心想:这家伙原来也是老手啊。
“经过一个回合的较量,咱们跟三乐之间可以说是平分秋色,谁也没占到便宜,你那温暖工程让人家用促销化解了,三乐的品牌强化让你用日捣一乱搅和的效果打了大折扣,但是双方都没有伤到元气,因为双方都没有击中对方致命的地方。
“三乐最核心的优势就在于其产品的阵地稳固,已经铺满了大的商场和超市,连国美和苏宁这些家电卖场他们都铺了货,短时间内咱们在这方面难以跟他们匹敌,虽然咱们的第一个专卖店是按照4S标准建设的,但是毕竟辐射区域有限啊,而现在我们还不敢继续加大投入建设专卖店,因为一旦那样,王铭意识到咱们开始威胁他了,就会跟三乐联合起来对付咱们,出现了这种局面,在济南市场,咱们就必死无疑了。”宿岱言叹口气,说道,“理论上我岂能不知道对方的要害?只是理论跟实操那是天壤之别啊。”
于振阳点点头,随后说道:“宿总,那照现在的局面看,咱们即使铺天盖地打广告,品牌提升起来,还是不敢大动作啊,一方面建设专卖店步伐慢;另一方面,王铭虎视眈眈对咱们严格防范,胡总裁交代的这任务你完成的概率微乎其微啊。”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九节(3)
“大概正确,但是也不全对,因为如果我能找到一条路子,在打造了品牌的同时又能快速让我们的阵地增多,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宿岱言搓搓手,感觉有些冷,往窗外看去,窗外竟然零星地飘下了一些雪花。
于振阳又点了一支烟,当他把烟盒递到宿岱言面前时,宿岱言摆摆手。
“宿总,你说的那条路子只能是密集广告投放的同时招代理商加盟店,可在咱们这个行业,生产太阳能的厂家比代理商还多,加上金融危机,投资人越来越谨慎,咱们也没有在济南的赢利模式,谁会加盟啊?反正我不加盟。”
“我也不加盟。”宿岱言跟上一句,哈哈大笑起来。
“那咱们怎么办?”于振阳问。
“听过丰田车的广告词没?”宿岱言忽然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广告学案例上教过的,于振阳答。
“抬头三尺见阳光,有光就有佳佳能。”宿岱言随口调侃道,接着又说了一句广告语:“一切皆有可能。”
……
在天色破晓之前
我想要爬上山巅仰望星辰
向时间祈求永远
当月光送走今夜
我想要跃入海面找寻起点
看誓言可会改变
年轻的泪水不会白流
痛苦和骄傲这一生都要拥有
年轻的心灵还会颤抖
再大的风雨我和你也要向前冲
永远不回头不管天有多高
忧伤和寂寞感动和快乐
都在我心中
永远不回头不管路有多长
黑暗试探我烈火燃烧我
都要去接受永远不回头
红色福利卡里播放着张雨生这首叫《永远不回头》的老歌,宿岱言随着音乐的节奏大声地跟着唱,上午跟于振阳的一番对话让他心烦,而总是闷在办公室也不是办法,于是宿岱言准备跑到了三乐在国美和苏宁的几个卖场以及王铭的几个大型专卖店里去找灵感,希望自己能想到捏住对方“七寸”的办法。
手机忽然响起来,看看储存的名字显示:司小鹭。
“司大医生,我还单身着呢,暂时没有孩子让你给看病。”宿岱言把音乐的音量关小,调侃地说道。
“看来宿总生意不错,说话都这么……”司小鹭的话忽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说道:“幽默”。
宿岱言在电话里笑了:“你想说我贫嘴就直说嘛!”
“不跟你瞎扯了,晚上有没有空,请你去咖啡馆喝杯咖啡。”司小鹭把话引到正题。
“怎么司小白那事又有麻烦了?咱也别这么客气了,有麻烦你直说,我送佛送到西,帮忙帮到底,没必要吃吃喝喝的,俗。”
“你这人一定有悲剧情结,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而且还很世俗,我姐姐那事办完了我才想要谢谢你的。”司小鹭有些不快。
“那别等晚上了,你要有空就现在吧。”宿岱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大概是连日来的压力让他觉得有些寂寞了。
“现在可不行,我正准备去买瓷砖呢。”司小鹭回答。
“你要装修房子?”宿岱言问道。
“是司小白家装修,她去年买的期房前几天刚拿到钥匙,恰巧我姐夫挂职锻炼被发配到外地去了,她什么也不懂,这装修的活这不也落我头上了。”
“你姐姐真省心,唉,对了,你会买瓷砖?”宿岱言随后又说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算了,多个人给你把把关。”
“也好。”
随后两人约定了在北园路那家大型的建材市场碰面,后来宿岱言多次庆幸自己这个决定是多么地英明。
见了面之后,宿岱言发现司小鹭今天的打扮跟以往有点不同,前几次见到她,她穿得很休闲,基本是牛仔裤外加白色羽绒外套,脖子上围一条藏青色的围巾,上面绣着金色的线,而今天的司小鹭换了黑色的羊绒大衣,里面的毛衫是墨绿色,脖子上的围巾却是金黄色,下身的牛仔裤换成了红黑格子羊毛裤。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下套儿 第九节(4)
“今天你这打扮真漂亮,该不会刚刚相完亲吧?”宿岱言调侃了一句。
“我还用相亲?”司小鹭看来心情不错,反驳道。
“那你这是悦己者容喽。”宿岱言露出个得意的坏笑。
“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中国虽然在发展,但是依旧赶不上欧洲发达国家吗?”司小鹭歪头看着宿岱言,似乎很认真的样子。
“这个有诸多的因素,简单说就是中国在清朝时候的闭塞,导致了国力的衰弱,再加上此后的抗日战争、国内战争也让国家遭到了大规模的破坏。”宿岱言一本正经地答。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不知道?”司小鹭笑着看看宿岱言。
“洗耳恭听。”
“因为就在当前,还有某些人把本来应该努力学习和工作的时间用在了自我感觉良好上了。”司小鹭说完掩着嘴巴笑了两声,宿岱言才缓过神来:“好啊,原来设个圈套等着我往里钻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了建材市场却发现市场里面十分冷清,营业员比顾客还多。
“大概是非周末的原因。”司小鹭自言自语道。
“不,现在是装修的淡季,马上就过年了,一般来说,人们都在春节后装修房子,所以,现在市场里面没有顾客。”宿岱言说道。
“这样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我还纳闷你姐姐为什么赶在大过节之前装修呢。”
“我们姐妹两个都不懂嘛,我姐夫也是个书呆子,不懂这个。”司小鹭语气里有些对司小白的埋怨。
“要不咱们回去算了。”司小鹭提议。
“都来了,了解了解行情再说嘛!”宿岱言边说边走进一家卖瓷砖的铺子里面,司小鹭跟在后面。
“两位,请随便看看,我们这里绝对质优价廉,釉面砖、玻化砖、抛光砖、仿古砖什么砖都有,我看二位一定是装修婚房用,在我这儿选砖就对了,十一结婚高峰期的时候,团购都从我这买。”一个三十来岁的哥们嘴倒是挺会说,为了促销瓷砖,硬是把两人拉成一对鸳鸯。
“讨厌,胡说八道。”司小鹭的脸一下红了,转身跑了出去,宿岱言冲着那老板说了句:“哥们儿,我跟那女的不认识。”只见那哥们张着嘴,好半天才闭上,嘀咕着:“不可能啊,我老远就看你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了啊,这年头,除了亲娘之外,什么都有山寨版啊!”宿岱言嘿嘿一乐,走出铺子,并肩走在司小鹭的旁边。
“两位里面请。”又一家店面的一个小伙子伸手指了指自家的店面,引导着两人走进店里。
“请喝水。”小伙子倒来两杯热水,并放在茶几上,接着请两人在沙发上就坐。
“请问一下,你们带图纸了没?”小伙子礼貌地问道。
“什么图纸?”宿岱言答话道。
“我们店里一直实行精细化服务,为了避免浪费来我们这里购买瓷砖的客户,如果能提供房间图纸,我们会有专门的精算工程师指导您购买。”小伙子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对选什么瓷砖还真没研究,卧室里铁定是铺木地板,客厅跟厨房还有浴室怎么弄,你给我点意见。”司小鹭有意地考考小伙子。
“美女你稍等,我拿几个样本给您看。”小伙子起身拿来一本册子,那册子其实类似于瓷砖的各种样本。
“二位请看,这是釉面砖,釉面砖是表面施釉后再高温烧制而成,所以优点是防污性能比较好,污物不容易渗入,防水耐火,便于清洗,抗腐蚀及热稳定性能较好;缺点是耐磨性能比较差,表面容易划伤,所以,釉面砖比较适合铺在厨房。”小伙子指着一个样本介绍道。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九节(5)
“墙壁上铺什么好?”司小鹭继续发问,宿岱言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墙壁上要铺光洁度和硬度比较高的瓷砖,你看这种玻化砖就很好,玻化砖高耐磨、高硬度、超低吸水率,而且显得很华丽,最适合做形象墙之类的。”小伙子指着另一个样本答。
“那浴室铺什么?”见小伙子讲解得专业,宿岱言也来了兴趣,向小伙子发问,而身旁的司小鹭却抬头看了宿岱言一眼,脸微微红了一下。
“思想长毛。”宿岱言用低调但是司小鹭完全可以听清的声音调侃了一句,司小鹭悄悄在茶几案子下面掐了宿岱言一把。
那小伙子全然没有觉察到两人的这番暗战,依然很专业地说道:“浴室里当然要铺防滑的瓷砖了,现在流行的是铺仿古砖,因为仿古砖的吸水率高,而且同时也兼顾了玻化砖高硬度的优点。除了浴室之外,仿古砖铺在客厅也非常美观大方。”
“这仿古砖真是不错,不过这市场上大家都卖这些砖,你怎么证明你家的砖比别家的好啊?”宿岱言问了个营销上的问题,心里暗想:我倒要看看这小伙子水平怎样,说不定,以后真把他挖过去给我干活呢,当下宿岱言竖起耳朵。
“这位先生真是有心人,请二位跟我来。”小伙子起身走出会客区,从放瓷砖的架子上随便抽出一块瓷砖来。
“我们公司代理的所有产品都是意大利的品牌产品,名字叫VINI,这是一块仿古砖。刚刚我给二位说了,这种砖的硬度高吸水性也强,二位肯定知道,硬度高当然密度也就大了,因此,好瓷砖应该重量上要重一些,美女,你来掂一下。”说着,小伙子把那块半大的砖放在司小鹭的手上。
“哎呀,好沉!”司小鹭的手感到一阵吃力。
“不是我夸口,您二位再到其他店面,同样大小的砖,我们家是最重的。”小伙子面露得意之色,接着又在那块砖上敲击了两下,那块砖发出清脆的铛铛的声音。
“您听听这声音,多脆。”边说小伙子边从口袋里拿出个硬币,在瓷砖的面上用力划了一道,用手一抹,瓷砖表面却并没有见到任何划痕。
“真是不错。”司小鹭小声说。
“下面该灌水了吧。”刚刚一直在手机上用写字棒指指点点的宿岱言忽然笑着插话。
“这位先生看来是行家啊!您不会是同行吧?”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有点紧张。
“别多心,我可不是你的同行。”宿岱言边说边把手机聚在小伙子眼前,司小鹭也伸过头去看,只见宿岱言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着大标题:如何选购仿古砖。
“我上网查了查,哈哈。”宿岱言笑着,小伙子的脸一阵发红,“下面咱们该验证吸水性了,你往砖上浇水吧。”
小伙子拿来一杯水,把水浇到瓷砖上,看着那水一会儿慢慢渗透到了瓷砖里,小伙子这次没有得意的神色了,平静地说:“先生既然已经知道怎样辨别好坏瓷砖了,也不用我多说了,我们厂家的证明以及各类证书都在那边贴着呢,您看看吧。”
“小伙子,别灰心,拿张你的名片给我,我觉得你们这瓷砖不错,可以考虑。”宿岱言索要了两张名片之后,又转身问小伙子,“你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小伙子答,宿岱言心想,“这小子有点悟性。”
“这家怎么样?”司小鹭在走出建材城的时候问宿岱言。
“还不错,其实建材城里产品差别并不是特别大,现在这个行业都透明了,很难选出性价比更高的产品,只是刚刚那小伙子说的精细化服务这点挺好,我倒建议过了春节如果你再帮司小白买瓷砖,可以带上图纸来找这个小伙子。”宿岱言建议道。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九节(6)
“那我还是拽上你算了,我看你挺专业的,到时候让你操一口京片子冒充房产商来砍价。”司小鹭跟宿岱言开了个玩笑。
“你这主意真不错,我就说开发了一片精装修公寓的楼盘,然后先装个样板房,如果满意了进上几千万的货,那卖瓷砖的一高兴,就把司小白家当样板房给免费赞助了。”宿岱言回应着司小鹭的玩笑,接着又说,“只是以后我难脱身了,那小伙子非贴身紧逼我不可,跟我形影不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同性恋呢。”
“那你不会找一个女人啊?”司小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想着呢,可像你这么慧外秀中的哪儿找啊!要不你客串一下?”宿岱言说完之后,忽然一阵的低落: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是单身的时间太长了,怎么在司小鹭面前老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宿岱言忽然又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
司小鹭一直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人很快来到了停车场。
“再见。”宿岱言走到福利卡的旁边,冲司小鹭摆摆手,司小鹭回应着摆摆手。
天快亮了心却还清醒
没有黑夜能躲在哪里
感情事怎么理
总乱得让人上瘾
戒掉所有期许
也失去自己
梦都碎了你却仍清晰
似有似无让人更沉迷
说太难也容易
不过是丢一颗心
跟在欢笑背后悲伤却来临
和爱过的人说我的伤心
车载收音机音乐频道里飘出这首歌,电台的DJ充满深情地渲染着听众的情绪:“一曲叫做《和爱过的人说我的伤心》送给大家,也许爱错了许多人,也许伤害也许被伤害,好在一切过去了,还有机会,让爱重新来过。”
司小鹭长出一口气,接着却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的烦恼。
“如果你方便,请陪我到城市花园。”鬼使神差地,司小鹭发了一条短信给宿岱言,接着司小鹭从反光镜里看到宿岱言的车子缓缓跟在自己车子后面。
停好车,宿岱言打眼张望,除了一栋现房之外,城市花园里还有一栋期房在施工。
“来这里干什么?”宿岱言轻声地问道。
“看司小白的房子,我刚刚不说装修的时候请你帮忙吗?”司小白边说边在工地边拿起两顶安全帽,递给宿岱言一顶。
“司小白的房子就是前面那座完工的楼。”司小鹭指着前方,两人穿过工地,然后上楼,司小鹭用钥匙打开房门,两人走进去。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毛胚房,属于南北通透的户型,面积在一百二十平米左右。这里铺仿古砖,这里铺玻化砖,司小鹭现学现卖地用手指着地板和墙面,而她脑子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宿岱言来这里,宿岱言一直沉默着,气氛顿时很尴尬。
“走吧。我请你吃饭。”司小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宿岱言说道,然后转身走出去。
“哎,对了,浴室里好像少点什么,对了,是没有装太阳能。”宿岱言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真看不出你是干这个来的了,装修的时候一起装,对了,你怎么没在建材市场弄个店,这样就一条龙了,买完瓷砖装修,同时就把热水器装了,省了后期麻烦。”在穿过工地的时候,司小鹭说道。
“什么?”宿岱言猛然停下了脚步,接着脑子飞速地转动着。
“太好了,太好了。在建材城里卖太阳能,这样一来,不但目标客户明确,等于又开了一条新的卖场渠道,而且还非常有利于形象展示,建材城的房租也不高,而且济南的建材城也集中,辐射范围大,更重要的是,可以同时启动多个店面,店面品牌可以一起做。”宿岱言兴奋起来,没想到,司小鹭无意间的一句话,让自己找到了一条营销的便捷之路。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九节(7)
“小心啊!”就在宿岱言想事情的时候,却感觉到危险的来临,原来一块半截预玉制板从上方坠落下来。
来不及多想,宿岱言一把推开了司小鹭,而那块板子却一直落到了宿岱言的小腿上。
“哎呀。”宿岱言惨叫一声。
“快来人,出事了!”司小鹭放开嗓门紧张地喊着,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几个工人匆匆忙忙赶来,抬着宿岱言一阵狂奔。
宿岱言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海伦?帕尔默的《九型人格》看着。
九型人格是一种深层次了解人的方法和学问,它按照人们的思维、情绪和行为,将人分为九种:完美主义者、给予者、实干者、悲情浪漫者、观察者、怀疑论者、享乐主义者、保护者和调停者。
九型人格最卓越之处在于能穿透人们表面的喜怒哀乐,进入人心最隐秘之处,发现人的最真实、最根本的需求和渴望。九型人格能够帮助我们洞察人心,用有效的方式对应他人,最终提升我们人生的幸福和成功。
1号性格:完美主义者——用午餐时,他们必须一口咀嚼10下。
2号性格:给予者——满足他人的愿望来获得爱和安全感 ,一旦重要人物对他们投去轻蔑的一瞥,他们立刻就会觉得地位不保,“怎么办?我得让那人重视我呀”。
3号性格:实干者——工作和收入永远都是重要的。他们相信,为了让那些他们尊敬的人认可他们,他们可以扮演任何形象。
4号性格:悲情浪漫者——他们拒绝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些无法得到的东西。虽然这可能是无意识的习惯,但还是让他们痛苦。
5号性格:观察者——发明了很多方式,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维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因为一旦他人靠得太近,他们就会丧失自己最主要的防护能力。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和侵犯性,他们不愿到外面去,宁愿待在自己的城堡里,哪怕一无所获。
6号性格:怀疑论者——他们的注意力就像一台红外线的扫描仪,总是在环境的各个角落里搜索那些可能对他们产生危害的迹象,总是想检查他人的内心,看看别人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7号性格:享乐主义者——喜欢同时拥有多种选择,并且为自己安排后备计划。
8号性格:保护者——他们为朋友和那些无辜的人提供庇护伞,让他们躲在自己身体后面,自己则挺身而出去和那些不公正的恶势力进行斗争。
9号性格:调停者——他们的时间越充足,他们做的事情反而越少,因为他们很难分清楚哪些是重要的事情,哪些是不重要的事情。如果你觉得“九型人格”中的每一种性格都与你有共同点,那么你很可能就是9号性格者。
“我是什么性格呢?”对照着书中的描述,宿岱言开始往自己身上想,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宿岱言话音未落,于振阳走了进来。
“老大,好些了没?咱们胡总裁刚刚还发来慰问信呢。”于振阳调侃着。
“胡总裁真让我感动,慰问信怎么写的?”
“宿岱言总经理的英雄救美事迹是我们公司的骄傲,在宿总休假期间,各位同仁要齐心协力,保证公司正常运营。”于振阳学着胡大壮的语气说道。
“哈哈,胡总裁真幽默,关键在于最后一句话。不过春节前也没什么事情,安排大家放假值班吧,这个春节我是回不了北京了。”宿岱言叹了一口气。

下套儿 第九节(8)
“老大,你不亏,我听说你跟一行白鹭打得火热,你这么英雄救美,早晚司小鹭以身相许。”于振阳正说着,看到宿岱言的眼睛往门的方向看,回头一看,司小鹭正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
“说白鹭,白鹭到,你们聊,我告辞了。”于振阳跟司小鹭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好些了没有?”进门后司小鹭把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好多了。”宿岱言一边回答一边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还好你恢复得不错,要不这辈子我都会心存愧疚的。”司小鹭把枕头塞在宿岱言的背后。
“你愧疚什么?大不了照顾我一辈子呗。”宿岱言轻轻握住司小鹭的手。
是的,两人的关系已经飞速发展了。
就在宿岱言受伤那天,司小鹭迸发出了极大的能量,把宿岱言送到急诊室之后,她只身跑到了骨科主任的办公室,以前因为要强从来不求人的司小鹭一直缠着骨科主任给宿岱言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宿岱言伤口刚刚处理完毕,司小白竟然提着一保温桶的乌鸡汤赶来了,不用说,这肯定是司小鹭安排的。
宿岱言看得出,自己的受伤让司小鹭格外的在意,但是凭直觉,宿岱言觉得司小鹭如此在意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在第二天中午,代替司小鹭来医院探望宿岱言的司小白为宿岱言解开了谜底。
“你知道司小鹭怎么跟她前男友分手的吗?”两人闲聊的时候,司小白忽然觉得应该告诉宿岱言一些事情,因为眼前这个宿岱言给自己的印象不错,比之前报社那小子顺眼多了。
宿岱言沉默,他知道接下来司小白会自己讲出真相的。
“一天晚上,司小鹭跟前男友在公园里遇到了抢劫的,那小子撇下司小鹭自己跑了,虽说后来他报了警,可警察赶来的时候,司小鹭的包、手机都被洗劫一空了,幸亏遇上的这群人只图财不图别的,要不司小鹭肯定倒大霉了,事后,司小鹭坚决跟那男的分了,只恨自己曾经不开眼,这次你为了她受伤,司小鹭对比之下,当然对你格外上心了。”司小白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让宿岱言抓住机会,一举把司小鹭拿下。
以宿岱言的聪明,怎么可能猜不透司小白的心思?只是宿岱言心里有一个结,一个还没有解开的结,那个结就是身已经死掉但魂还活在自己心里的周倩。
【睁开眼睛看世界】
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光明,更确切的是我感受到与黑暗不同的世界。
第一声的啼哭是一个信号,在那时,我知道,会有一个女人成为我的肋骨,不管今后的日子是甜蜜还是凄惨,注定了她是我的煞星亦或我是她的过客。
我用我的眼睛寻找黑暗中的光明,说这话的顾城已经死了。
【就是她】
对视的那一刻,就是她。这是神告诉我的。尽管神在呢喃地说着这句话,我更愿意相信,神在*时不小心泄露了天机被我听到。
捕捉到她眼神的时候,我看到寒冰里的温暖,就这样我甘愿被冻伤我的肉体,用我的灵魂去触摸那若有若无的温暖。
【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疼你的机会,让我还你一个奇迹。我常常这样想。真正拥有你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在淡化,世界究竟有没有奇迹?我开始每天这样的怀疑。
拥抱之后的感觉是有了桎梏,感受不到唇的热度的时候,心脏的跳动频率到底有多快,没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活着。
【伤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下套儿 第九节(9)
伤害的种类有太多,但是最残忍的是沉默。机械重复着多年的动作,一切都是那么多余。有人不相信寂寞可以导致精神错乱,只能证明这样的人没有遭受过寂寞。
寂寞的最高境界是两个曾经无话不谈的人变得比陌路相遇的人还陌生。陌路人还有相互问候的机会,而寂寞的伤害是属于有心的。
【输赢何妨】
争吵的结果无非为了输赢。把谢幕的机会留给对方,这个游戏规则被熟知的人利用的结果就是迟迟没有人肯谢幕,所以,一直没有输赢的结果。
输了你我输了全部,大概由于相互的自私吧,没有人愿意失去全部但是可以失去对方。
【失去再珍惜已经太迟】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太迟了。岁月悄悄地流过,没有永远的20岁。同样的感情不可能付出两次,只有唯一才是永远。
独自走到曾经共同走过的地方,连地上的树叶都充满忧伤的味道,而曾经,这里写满了快乐。面对点燃的蜡烛,一个人的烛光晚餐嚼出的只有麻木。
【我只是尘埃】
雪花落地是洁白的颜色。我看到的七彩光束只是躲在阳光照射下的尘埃。只有在被累计的岁月腐蚀的时候,才会有人将我从铜钟上面抹去。
【桃之夭】
熟读《诗经》的人才会记得,万物的生命只有机缘巧合下才被赋予,谁注定了桃子生来的妖娆,答案已经写在年轮里。
【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假如我们的人在一起,我们的心却已无法用数字计算究竟有多远,用悲伤来衡量是不是有些牵强。
假如我们从彼此的心里消失,我们是幸福的,从此各自没有了什么牵挂。
假如我从世界上消失,我是幸福的,我可以在天堂爱你。
假如你从世界上消失,我是幸福的。你将我永远留在了心里,我看到我的名字在你的心里永恒。
打开笔记本电脑,翻出自己在周倩刚离去时写的文字,重新读一遍,宿岱言依旧忍不住的心酸,一种刺痛还是涌上了心头:即使自己注定要找寻一个归宿,可是,自己的心还能容纳第二个人吗?宿岱言不想欺骗自己,尽管因寂寞也好,缘分趋使也罢,他对司小鹭非常有好感,也考虑过要追求司小鹭,天时地利人和对于自己来说,也创造出最好的机会了,可是,这道心结始终是一道坎。
宿岱言的心结仅仅过了一天就被解开了。
当宿岱言拄着双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远远听到角落里有人哭,顺着哭声寻去,发现痛哭的人竟然是司小鹭,在她面前有一堆被打碎的玻璃保温桶的碎片,还有泛着热气的粥。
“小鹭。”宿岱言轻声叫着。
当看到司小鹭抬起头,宿岱言发现这个前几天还看上去光鲜亮丽无忧无虑的女人,此刻已经显得憔悴不堪,她的哭是为了不小心打碎的粥,而那是她煮给自己吃的,这份温柔,宿岱言无法拒绝。
“粥打了没关系,我身上冷得很,抱你取取暖。”等到司小鹭走过来,宿岱言这样说着随后紧紧拥抱了司小鹭,两颗曾经寂寞的心,在冬天午夜的医院里相互依偎。
抓着司小鹭的手,沉默了好久之后,宿岱言一边替司小鹭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拢一拢,一边说道:“其实,我这次住院很值,除了让我赚了一人见人爱的女朋友之外,我还想通了下一步佳佳能热水器的一条大步前进的路,这个春节就当做我的养精蓄锐、厚积薄发,等到我康复了,我必然会搅得济南的太阳能市场天翻地覆。”
宿岱言把一只碗翻过来底朝天地扣在桌子上,随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你就美吧,我看天应该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从现在开始就不给你送饭了,让你再瞎贫。”司小鹭接话说道。
“哎呀,可别,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样做,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你对社会有贡献吗?现在躺在这里,纯粹是浪费粮食。”
“我躺在这也贡献了。”
“什么贡献?”
“造粪呗!”
“真受不了你。”
“这你可说了不算,请神容易送神难,哈哈!”
两人吵吵闹闹,虽说在病房里,却有一份别样的快乐,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了。
日子飞速地划过,转眼已是大年三十的夜晚。
司小鹭用轮椅推着宿岱言走在街头,感受着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街上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放着烟花和鞭炮,看着一朵朵烟花腾空而起,勾画出片片流光溢彩。
路过了一个卖鞭炮的摊子,宿岱言冲着老板喊:“给我来几个火花桶。”
点燃后的火花桶刺刺刺地喷着火花,司小鹭举着火花桶在空中划着一个个的圆,一边兴奋地喊着:“你看,漂不漂亮?”
宿岱言悄悄地站起来,慢慢走到司小鹭的身后,把她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在司小鹭惊奇的目光中,宿岱言得意地把轮椅推出去很远,嘴里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让你推着我一起看烟花。”
“好啊,宿岱言,你个骗子,你已经好了,还装病吓唬我、欺负我!”司小鹭撅着嘴,但是满脸写满了快乐。
“谁让你甘心被骗呢,我不但骗你的人,还要骗你的心,一直骗到80岁。”
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生活多艰难
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山高路又远
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岁月有辛酸
巧合的是,路边一家还未打烊的小店里,飘出了这首叫《跟你走天涯》的歌词。
他们互相抓过对方的手,感受各自的温柔,身子紧紧靠在一起,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
又一组烟花在空中散开了。
“岱言,新年快乐,你看到烟花没有,真热闹!”短信是胡大壮发过来的,胡大壮这点非常好,从来不对员工摆架子,礼节周全。“待要好,大敬小。”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而且,胡大壮发短信异常的真诚,从来不搞群发,所有拜年的短信都是自己一条条地现编,有着祝福对象的名字。
“新年快乐,过完节,让你看更大的热闹!”宿岱言乐呵呵地回复了这样一条短信,司小鹭却感觉宿岱言此刻目光如炬,充满自信。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节(1)
“振阳,上午提交的那几份图还是要返工。通知设计部所有人员,这次一定不能马虎,这样吧,你现在通知一下,15分钟后开会,全员参加,咱们头脑风暴一下。”假期刚结束,宿岱言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休息已经太久,他只想分秒必争。
过完了春节,是一年内人们习惯开始行动的时节,尤其是对于装修房子,购买家具更是赶早不赶晚,宿岱言的计划就是抢早在建材城建立起佳佳能的卖场,多开点花。
在提交给胡大壮的报告中,宿岱言特别进行了说明:分别设在不同建材城里的专卖店同时动工,一下形成规模,这样可以在和三乐的对抗中抢得先机,而且又可以直指王铭,为快速启动下一轮的竞争打下基础。
“如果你这招数不行怎么办?还是先试点一个店比较稳妥。”胡大壮依旧有些犹豫。
“如果这个招数不行,那么我们只能撤出山东市场,要想成功,必须要尝试这个方法,先搞一个店的试点看看这条路子是否行得通,一旦在第一个建材城设立的专卖店效果很好,就轮不到咱们去设第二个第三个了,三乐和王铭谁在当地的路子都比咱们广,人家是坐地户,跟政府的关系比咱们近得多,很容易就会把其他的建材城都占领了。另外,还有个更可怕的艺诺在背后虎视眈眈呢,艺诺那董事长享受省长级待遇,在济南东部弄了几个产业园,你说这能量多大?山东人自古喜欢抱团,别看三乐、王铭跟艺诺也是对手,但咱们真要是兵不血刃地就把三乐干掉了,指定威胁到王铭和艺诺,到时候他们一抱团,咱们就太难过了。”宿岱言在电话里给胡大壮分析着,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着圈圈。
“那么现在咱们在济南是背水一战?”胡大壮说完沉默了。
“不,是出奇制胜。”宿岱言接下来说道,“我作过分析了,现在大家装饰房子的同时安装太阳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样不会破坏新房子,而山东是太阳能热水器的销售大省,新建成的房子上面都预留了热水器的安装口,所以,对于新的小区来说,人们喜欢一条龙的服务,去建材市场买建材的,顺手就把太阳能热水器买了,这种概率可以说相当的大。这比咱们单纯去社区搞温暖工程强太多了,因为目标客户一下就集中了。而我再三要求济南在三个大型建材城同时开工,还考虑到三乐和王铭在看到咱们成功之后,肯定会效仿这条路,因为建材城不可能保证咱们独家卖太阳能,到时候,在建材城里还是要拼促销,而建设一个店面,需要的时间有一个月就足够了,加上观望期,咱们能占的先机最多也就三个月,真正的硬仗要在六七月份的夏季来打。”宿岱言拿起桌子上的台历,在六月份上面画了一个圈。
“好吧,我同意你的意见,建材城里的选址一定要醒目,别考虑房租问题,要最适合咱们的房子,说白了,你在建材城弄专卖店,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告诉来建材城的消费者:我在这里卖佳佳能的太阳能热水器,即使以后三乐王铭跟进,你把显眼的地方占了,他们也没咒念,到时候他们指定找人在门口发宣传单,借着他们的宣传单,咱的生意会更好。”胡大壮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老板就是老板,我这点心思他早就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故来考我呢。宿岱言心里想着,嘴上却说:“那我就开始动作了,装修的图纸什么的,一弄好我就给您传过去。”

下套儿 第十节(2)
“不用了,这些小事你做主就行了,别忘了你是咱们战略委员会秘书处的秘书长,还能连这点实权都没有?”胡大壮越是这样说,宿岱言越是在心里盘算可要把钱花在正当口,胡老板这是欲擒故纵呢,言外之意是我充分信任你,你可别玩猫腻。
有了胡大壮的支持,宿岱言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位于东部的银座建材城、位于中部的北园建材城、位于西部的金牛建材城以及位于南部的居然之家,经过惨烈的谈判,仅仅用了一周的时间就租下了正门入口处的四处面积在一百平米的房屋,这些房屋共同的特点是属于横宽型,在外面看让人感觉门脸子宽敞。
接下来的重头任务,就是门店的设计施工了。佳佳能在山大路上的形象店,完全按照VI手册上的标准来执行的,底色使用的是VI色的红色,亚克力的字是黑色。设计部提交给宿岱言的设计方案,也沿用了这个色调,原本这没有错,但是宿岱言却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他决心因地制宜地作出适合建材城的专卖店形象方案。
于振阳打来了内线电话,他已经把参会的人员集结完毕,大家已经在会议室就坐了。
“各位,今天我想跟大家讨论一下,我们在建材城的形象店怎么设计?”宿岱言开门见山地说道,“设计部提交上来的方案我看了,我想把咱们传统的VI改变一下,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宿总,咱们原来的VI挺不错的,红色是暖色调,醒目,黑色的字显得沉稳,而且在建材城里红色给人到站了的感觉,意思就是停下,就是这里,我觉得没太有必要改变,再说,VI是企业的视觉识别系统,咱们在北京也一直使用着,要是改变VI,会不会让人觉得咱们是假冒的?”一个叫王斌的设计师说道。
王斌的话得到了广泛的认同,连不太关心他事,只喜欢对着报表使劲的财务人员也频频点头。
“宿总,王斌说得有道理,不过你能拿出来改变VI的理由吗?”于振阳把话头引到了宿岱言的身上,大家都看着宿岱言。
宿岱言从文件袋里拿出了一打照片,依次摆在桌子上,那照片是几个建材城的实景照片,在宿岱言租下的房屋两侧的门头,全部都是用的红色和黄色等暖色调。
“在建材城,我想要醒目和突出,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因为咱们的房子两旁几乎都是红黄色,咱们的门头依然不够醒目。”宿岱言把照片抓在手里举过头顶,继续说:“一眼望去,红彤彤一片,我想要的是鹤立鸡群。”
“这个其实不难办,在房顶上摆上两台太阳能热水器,不就醒目了,人家汽车配件城都在空中放个汽车模型,咱们完全可以在形象店里弄个体验馆,不但远远能看见房顶上的太阳能,走进店里,只要愿意还可以洗个热水澡。”财务的老张今天兴致不错,竟然提出了如此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他的话引来大家一片笑声。
“张主管这条意见我采用了,我还真就按照你说的,弄个体验馆,但是楼顶上醒目地摆太阳能热水器这点不现实,协调协调城管和城建部门在楼顶上大家看不见的地方装个太阳能还是有可能,在楼顶上办展览,打死人家也不同意啊。”宿岱言冲老张笑笑,然后转身冲着王斌说,“至于你担心的错误使用VI的问题,担心人家怀疑咱们假冒,我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可以解决,一般来说,大家查询的渠道是通过网站,咱们在网站上上传几组能跟建材城形象统一起来的图片不就行了?这样等于新添一组VI。”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十节(3)
“这个虽然原则上有点……”王斌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憋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个”,大家又是一阵笑。
王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说:“不过这也是个办法,就好比成语上说的亡羊补牢一样。要不,咱们用海蓝色做底色,用白色的字,这样不但在众多门头中显得醒目,更重要的是,在夏天能给人清凉的感觉。”
“我觉得也不能全部用冷色调,咱们的字还是用橘黄色吧,这样让人们有个联想,跟阳光联系起来,毕竟咱们是卖太阳能的,白色的字,有点……”宿岱言顿顿说道,“那个!”全场又是哄堂大笑,但是思路却已经高度统一了。
“王斌,按照咱们的新思路你再设计一个方案,反正现场你也去看过了,也拍回来了照片,内部构造也要下点功夫,你就把这四个店当自己家的来弄,弄好了我给你发奖金。”在融洽的气氛中,宿岱言结束了会议。
“振阳,交代你个事情,你去给我找一家做展厅做得比较好的厂家来,马上就能用得上。”宿岱言在走出会场的时候,把于振阳叫到身边吩咐道。
“山大路形象店那家为什么不继续用了?”于振阳不解地问。
“那家我之前联络过,现在钢材之类的都降价了,但是他们的设计费、材料费、安装费打包之后并没有降,而且对方似乎吃定咱们了,觉得有山大路形象店在那里,咱们使着他们顺手,所以,一直端着架,等着我回头再找他们呢,咱们胡总裁电话里名义上把权限都放给了我,但背后肯定盯着这钱我怎么个花法呢,所以,这三个店我必须要节省成本。”宿岱言略微作了解释。
“行,我争取找来性价比更高的。”于振阳说完,小跑两步,赶回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搜集起信息来。
王斌的设计图用了两天出来了新方案,看着效果图的门头鲜亮,内设部分王斌还设计了悬空式展架,宿岱言看后表示非常满意。
“这设计没问题,接下来就等振阳那边的展台施工单位了。”宿岱言心里暗中琢磨,轻轻呼出一口气。
于振阳做事喜欢动脑子,他知道这次选择展台制作公司关乎到整个专卖店的建设进度,同时也是宿岱言在给自己争取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自从来到济南,大多数营销方向的思路,自己总是处在从属地位,宿岱言让自己跟着学,跟着看,显然是在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而出了成绩,宿岱言喜欢上报给胡大壮说某某部门做得好,跟着这样的领导,实在是一种幸运。
于振阳先是对照报纸上的广告打了几家公司的电话,让他们把以往施工过的项目资质介绍发到自己的邮箱,随后进行筛选。随着金融危机的到来,很多没有实力的小公司已经倒掉了,而存活下来还能在报纸上打广告的公司,无疑在实力上应该是靠得住的。
于振阳并没有要求这些公司提供报价,这是他刻意而为的,这样可以避免一些单纯为了先揽下活来恶意报低价的公司插入进来。
在收集了七家公司的资质跟以前所做过的项目介绍之后,于振阳仔细地进行了筛选,留下两家公司准备约见,这两家公司分别名叫东峰公司和创济公司,他们被于振阳选中的最主要原因是除了做过大型商场展柜、卖场展柜之外,还都做过大型4S汽车店的展台和货架。众所周知,4S汽车店那可是对形象力求完美的,服务能够达到他们的要求,自然差不了。

下套儿 第十节(4)
“对了,提前上网查看一下这两家公司的口碑。”在翻看着报纸上一则××网站设立了企业红黑榜的消息之后,于振阳受到启发,灵机一动。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输入创济公司的名称之后,出来的一个版面上全是一片的*声:道德败坏、黑心企业、恶意竞争之类的字眼层出不穷,而东峰公司的名声则好得很,一片赞誉声。
“幸亏上网看看。”于振阳一边寻思着,一边下决心把创济公司过滤掉,先跟东峰公司谈。
东峰公司的老板是亲自来的,因为听说佳佳能公司要同时开设四个店,所以公司里很重视。
东峰的老板三十出头,开了一辆别克凯越。等到见面的时候,于振阳对这人第一印象却并不是特别好,因为这人相貌丑陋,身材五短,双颊塌陷。
于振阳是学过一点类似于相术的书籍的,书上说这类人尖酸刻薄、自私自利。
等到来人递上名片,于振阳双手接过,瞄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和头衔:赵峰总经理。
“赵总,请坐。”于振阳吩咐前台倒了一杯水,赵峰点头称谢。
“赵总做这个行业多久了?”于振阳不想啰唆,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长,才做了三年。因为我以前是做文化产业的。”赵峰很健谈的样子,于振阳称赞道:“原来是文化人,失敬。”
“谈不上。”赵峰赶忙谦虚地欠欠身子,其实,文化人这块招牌是赵峰惯用的谈判手段,因为在大众的心里,跟文化人打交道要放心许多。
赵峰原本就职于一家全国最大的音像代理企业,在音像比较红火的那几年,赵峰近水楼台地也搞了几个音像店,积累了第一桶金。但是后来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的文件,规范音像市场,将音像销售全部转变为加盟连锁形式,而赵峰所供职的公司正是国家大力扶持的重点加盟网络,聪明的赵峰嗅到了商机,他发现连锁里面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形象统一,于是,他变身为音像店的货架提供商,利用原先积累的资源,搞定了一千多家音像连锁店的货架供应。随后,赵峰又在偶然的机会发现汽车4S店的装饰展示也存在着大量的商机,于是,又转变了主攻方向,短短三年来,他的财富快速膨胀,除了展架工程之外,他还投资涉足了餐饮,开了一家自助餐馆。
“今晚就请于经理去我那餐馆指点指点。”赵峰的这番邀请,是在他婉转地把自己的发家史介绍完毕之后发出的,他的目的很明确:我有这么大的实力,跟我合作那是首选。
“我这阵子比较忙,有空一定去捧场。”于振阳委婉拒绝了赵峰的邀请,双方进入了价格方面的商谈,赵峰给出的价格与于振阳提前摸底调查的价格基本持平。
“你这个价格的下浮空间还有多大?”于振阳知道谈判博弈的时间到了。
看看办公室并没有其他人,赵峰小心地压低声音说:“这里面我已经考虑到于经理的经办费了,我给您留了十个点,所以,现在我报的这个价格并不高啊,为了让于经理您能好说话,我可以再下浮百分之十。”
于振阳点点头,说实话,赵峰的举止以及对于这个行业的通透,都是让人满意的,但冥冥之中,于振阳还是觉得赵峰并不是自己特别想合作的那个人。
送走了赵峰,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了下班的时间,天比以前长了,外面还有些亮。
“振阳,来吃苹果。”内线电话是宿岱言打来的。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下套儿 第十节(5)
走进宿岱言办公室,于振阳发现司小鹭也在,宿岱言屋里的茶几上放了满满一兜子苹果。
“司医生,你好啊。”于振阳跟司小鹭打个招呼,司小鹭点点头。
“振阳快吃苹果,司小鹭买了这么多苹果,很明显想撑死我。”宿岱言笑着调侃。
“我这苹果又不是只买给你,我也是买给振阳的,等会儿振阳全拿回去,一个别给宿岱言留,我让他挤兑我。”司小鹭回击着宿岱言。
“哎呀,拜托你们二位别在这里打情骂俏了,毒害我这单纯少年。”于振阳同时拿这两位开涮。
“你还单纯,我打电话问问苏晓你单纯不单纯。”司小鹭说罢拿出电话就要打给苏晓,同时说:“晚上一起吃饭。”
自从跟宿岱言恋爱之后,加上苏晓也曾帮过自己的忙,司小鹭有意地也在促进于振阳和苏晓的关系,所以,四个人经常会在下班后一起吃饭。
“苏晓啊,我是司小鹭,晚上一起活动活动?什么,你现在在郊区啊,那么改天吧,回程注意安全。”放下电话,司小鹭发现于振阳有点失落。
“咱们三个一起乐乐,吃完饭我跟振阳去洗浴中心。”宿岱言接过话来,有意地*司小鹭的神经。
“去给人搓澡挣外快?好啊,好啊!以后不卖太阳能也饿不死你们两个了。”司小鹭现在的口才进步不小,宿岱言被她调侃得无话可回,于是抓起一个苹果塞进她嘴里。
“哎呀,宿岱言,你看,这么好的苹果怎么里面的心都坏了啊,上当了。”司小鹭把那口坏苹果吐出来。
一旁的于振阳忽然感觉有种启发,接下来他悟到了什么般地,冲着宿岱言喊道:“今晚我不当灯泡了,你们两个去快活吧。”一边喊一边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记录本拨电话,“你是创济公司的于剑经理吗?我是佳佳能太阳能公司的企划经理于振阳,邀请你明天早上九点到我办公室谈谈展台制作的事。”
济南春季的清晨乍暖还寒,窗外飘着一层薄薄的雾,于振阳已经盯着工程计划表看了许久。九点钟的时候,创济公司的负责人于剑准时到来了。
于剑的车是一辆白色的爱丽舍,在刚走进于振阳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时候,于剑的手机便响了,于剑看看来电,并没有接听,把电话轻轻扣死了。
“于经理,幸会。”于剑伸手握握于振阳的手,随后一边递上自己的名片,一边有些玩笑地说道,“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子。”
“坐下谈。”于振阳示意于剑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我上网查了查,你们的负面新闻可不少啊!”于振阳上来就把这个难啃的果子抛了过去。
“是的。”于剑爽快地承认了,并且叹了口气,“有人故意为之,誓死要把我彻底搞垮,我也没办法,不过,现在我还活着,活得不错,因为那些负面新闻并没有针对我们的施工质量,他们挑不出我这方面的问题。”
于剑巧妙地化解了于振阳对于创济公司负面新闻的质疑,同时以进为退地侧面表示了自己的质量是无可挑剔的。
“那么说,你知道那些负面新闻是谁发的?”于振阳并不想就此让于剑搪塞过去,而是想了解些详细的情况。
“是的,我知道。在我们这个行业,还有家做得不错的公司,叫东峰公司,如果您在网上搜索过,一定会发现他们的口碑特别好。对吧?”于剑用了一个反问句,于振阳点点头,说:“我已经见过他们老板赵峰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节(6)
于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相反很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客户这样的谈话。
“我原先在东峰公司干过,半年前从东峰公司出来了,又干了这个行业,所以,老板赵峰跟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于剑话说到这里却停住了,也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意思。
那些负面新闻都是赵峰发的吧,看到于剑现在跟他在一个碗里抢饭,赵峰指定很恼火。于振阳心里这样想着,嘴上问道,“你是有意给赵峰难堪?”
于剑摇摇头,随后又说出一段让于振阳觉得有些传奇的往事。
“我也是从那家全国最大的音像代理公司出来的,之前并不跟赵峰相熟,而赵峰成为一千多家连锁店货架供应商的事情,是我代表需方跟赵峰谈的,考虑到赵峰当时处在启动期,我就帮了赵峰一把,到了后来,我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也就没再见到赵峰。过了两年之后,我的广告公司倒了,我总要养家糊口啊,于是看到报纸上东峰公司的招聘广告就去应聘,没想到大老板是赵峰,赵峰当即录用了我给他跑市场。前期我们合作得还算愉快,但后来我对赵峰的生活方式看不惯。于是,我就自立门户了,而赵峰一直以为我有预谋地去他那里分他的市场,于是扬言让我过不下去,所以,你可以看到在网上我们的口碑并不好。”
“这于剑说话倒是坦白,而且言语中也没见到对赵峰的出言不逊,从人品来说,应该还算是不错。”于振阳一边寻思着,一边盯着于剑看,眼神里的意思是问 “面对如此多的负面报道,你采取的什么方式?”
于剑看出了于振阳的疑问,紧接着用了拉近双方距离的口吻说道:“于经理,其实这种事情在商场上很奇怪,往大处说,当年的华为副总裁李一男也曾自立门户成立了港湾公司;往小处说,那些街头的*,徒弟学了技术甩开师傅自己开店的也遍地有,市场是大家的,谁有本事谁赚钱,只要是不违背法律和道德,就行了,您说对吗?”
“对。”于振阳这次没有犹豫,佳佳能从北京进军济南市场,不也是试图在这个行业扩大份额吗?
“那好,我理解你的意图,但是,你用什么来打动我?”于振阳把话题引向了正题。
“我知道您已经跟东峰公司谈过了,不管对方给您开了什么价格,我下浮百分之十,包括各方面,各方面。”于剑特意强调了各方面,于振阳当然知道里面包括给自己的好处费。
于剑又补充道:“现在有很多公司为了恶意抢订单,往往会偷工减料,比方说答应您用3毫米的不锈钢,用毫米代替,在我这里不存在这种现象,我能从东峰立足并且现在业务开展还不错,靠的就是施工的质量,我可以承诺,如果您能找到比我性价比更高的公司,我可以退还您差价,虽然我养了工人还有营销人员也要一部分利润,但您这个单子属于大单了,我还是希望能拿下来,我今天给您承诺的这项条款,可以签到合同里。”
这番话打动了于振阳,当下于振阳觉得跟赵峰相比,眼前的于剑似乎更坦诚一些,而且从于剑的眼神中,于振阳看到了一种志在必得。
“这样吧,我觉得跟你谈得比较愉快,你在现在的基础上再下浮五个点,明天上午就可以签合同,工期控制在三个月,而且我给你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怎么样?”于振阳使出了撒手锏。
“这个……”于剑略微有些犹豫。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套儿 第十节(7)
“我觉得我要是再给赵峰打电话,让他降十五个点,并且说跟你已经接触过,相信赵峰也会答应我的价格。”于振阳使出了谈判中至关重要的砝码。
这招立即见效了,于剑点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于振阳在心里笑了,不管怎样,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于剑跟赵峰之间的过节或者说是矛盾,被自己充分利用了,这一仗算是打赢了,自己的目的就是省钱且保证质量,让宿岱言在胡大壮面前好交代,现在看来,不辱使命。
于剑走后,于振阳把谈判情况汇报给了宿岱言,宿岱言听完整个过程,向于振阳伸出了大拇指,那意思是称赞:干得漂亮!
等到合同签下来之后,于剑开始施工了。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于剑的施工质量让宿岱言跟于振阳都很满意,但最后付款的时候,于振阳还是再次难为了于剑一把,替佳佳能公司又省了2000块钱。
当尾款付款的时候,于振阳便开始实施抢夺创济那2000块钱的预谋。于振阳请宿岱言在验收的时候,帮他演了一场戏。
在验收前几天,于振阳刻意地在离建材城专卖店位置很远的另外一条黄金街道上找了一栋与已建设完毕的店面积相仿的正在招租的门头房,于振阳把门头房的地理位置告诉了宿岱言。
验收这天,宿岱言一直不停地夸奖创济公司装修得很令他满意,于剑非常开心,而宿岱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于剑说:“于振阳马上要在其他的地方,再建一个佳佳能形象店,正好于振阳要出门,要不,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于剑愉快地同意了,于是,于振阳和宿岱言带着他来到了城西那座招租的门头房前,宿岱言煞有其事地告诉他自己的装修设想,不时提醒于剑记在本子上。
“这个装修很快就会开始,到时候,你还是找他。”宿岱言指着于振阳,对于剑说。
验收第二天,于振阳主动打电话让于剑来拿前期装修款的支票。
等到于剑一进于振阳的办公室,于振阳立即拉着他去了办公室附近的咖啡厅。
“事情办完了,也该请请我了。”于振阳说。
“那是,那是。”于剑赶忙说,“我已经安排了晚上,咱们弟兄们一起坐坐呢。”
“别坐了,目标太大,来现的吧,再给我加2000块钱回扣。”于振阳表现出一副贪婪的样子。
于剑顿时有些懵了。
“于经理,当初谈的可不是这个数啊。兄弟不挣钱啊!”于剑开始诉苦哭穷,表情极为痛苦。
于振阳扬扬手中的支票说:“支票就在这里,你小子别太抠了,宿岱言都带你看过场地了,下次还让你干,你又没亏吃,再说,我当初要是把这工程交给赵峰,你不一分钱也赚不到?”
于剑伸手过来拿支票的时候,终于开口说:“于经理,给个账号吧,给你打账上去。”
“不,要现金,你把支票里的钱提出来,给我送现金过来。”于振阳拒绝了他的提议,于振阳可不想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于剑在支票到账后,给于振阳发了个短信,让于振阳仍然去那家咖啡厅,他给了于振阳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多了2000块钱。
“兄弟,你没带着录音笔吧!呵呵!”为了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于振阳体现出严谨的防范意识。
“哪能呢?你真会开玩笑。”于剑说话的时候,用力搓着手,看得出,他在心里一定愤恨于振阳的狡诈。
回到公司,于振阳把装着回扣的信封交给了宿岱言,于振阳说:“宿总,又省了2000,是不是年底给我发奖金?”
宿岱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种方法以后还是少用为妙,胡总知道了,可能还有别的想法。”
商场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作为职业经理人,要想尽办法,保证公司利益最大化,而有时候,面对着误会以及挫折,又无能为力,只能愈挫愈勇,这大概也是人们常说商场残酷的原因吧。
摆平了于剑,建材城的店面全部建立完毕,宿岱言“志在必得”的这个举措终于开始发威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一节(1)
七月的周末,阳光无私地把热量洒在大地上,三十五六摄氏度的高温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
“有些季节被转换的感觉。”司小鹭躺在沙发上, 室内空调的温度设置在最低的18℃度。
宿岱言穿着白色的老头衫,下身是一条韩版的短裤,脚上穿着拖鞋。
“这是我在夏天的习惯。”宿岱言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杯水递给司小鹭。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
“司小白来了。”司小鹭跑去开门,门外袭来一阵热风,司小鹭赶忙把司小白拽进屋里。
“这屋里温度可真低。”司小白用手摸摸胳膊,随手拿起司小鹭的一件长袖衬衣穿在身上。
“开始我也不习惯,但是宿岱言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所以,慢慢地我也跟着适应了。”司小鹭解释着,并没去调空调的温度。
“说吧,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司小白问道。
“请你吃饭呗,反正姐夫不在家,你又懒得开火。”司小鹭回答。
“其实主要是我想给你这未来的大姨子献献殷勤,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宿岱言插话进来,调侃道。
“原来你目的不纯啊!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司小白回应道。
“那你妹妹可惨了,跟那什么和什么在一起。”宿岱言说完笑了起来。
“看来你最近是情场商场双得意啊!快去做饭去吧,好好巴结巴结我。”司小白发现宿岱言情绪高涨。
“遵命,你们先聊着,等菜好了,一会儿咱们再开瓶红酒。”宿岱言说完跑进了厨房。
“不错,不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司小白由衷替妹妹感到高兴。
“宿岱言这阵子工作顺心,他把专卖店弄到建材城里去,效果好极了,前期开的这几个店,都卖疯了,告诉你个秘密:这点子是在看你那房子的时候,我给他出的。”
“看把你美的,我说怎么我家装修的时候你劝我一起买了太阳能啊,原来是给宿岱言拉赞助啊!”姐妹两个轻松地聊着天,宿岱言在厨房里忙活着,一副和谐社会的景象。
宿岱言的开心源头就是自己强攻建材市场以及装饰公司集散地的策略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正如自己预料的一样,本就害怕麻烦的人们乐于接受这种打包式工程。
与这三人的惬意相比,王铭公司的营销总监邵亚男心里却是有些焦急的。
说起邵亚男,那可是不简单的人物,她的学历是博士,虽然只有刚刚30岁的年纪,可在王铭集团已经进入了核心领导层,由于她行事风格干脆利落,王铭公司很多员工悄悄地给她起外号叫做小斧头。意思是所到之处,没有劈不开的难题。
王铭公司目前的成就,与邵亚男先进的市场意识及敏锐的洞察力有着密切的关系,打几个比方,当王铭的规模还不算很大,与三乐相仿的时候,邵亚男便敏感意识到在这个行业,最核心的是得渠道者得天下,所以她提出了“用概念差异化”来快速提升品牌,同时吸引资金,建立专卖店。
所谓差异化的概念,邵亚男把其命名为“绿色能源替代战略”一下就博取了政府的好感,大力倡导王铭的理念,还专门出台了隐形的文件,来协助王铭招募加盟的专卖店,使得王铭公司顺风顺水地招商成功,在市区拥有了让同行羡慕的专卖店数量。
邵亚男紧接着提出来了“新能源,新农村”的运动,为农村地区建立了四十几个浴室,接着又用向希望工程捐款等慈善事业进行了新一轮的带动,完成了城市之外的品牌覆盖。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十一节(2)
而最被同行业所称道的是邵亚男借助事件做文章的能力,她策划的向南极科考队以及西沙驻军捐赠太阳能产品(比如照明设备、取暖设备)的活动,免费获得的中央级别的媒体报道突破了百篇,而这一切一切,最终换来的是在经销商的眼里,如果要代理太阳能热水器,首选肯定是王铭。
因此王铭一向是以专卖店数量多,销售额稳定而自豪的,可最近三个月来,市区内的几个专卖店反映销量有下滑,后来一调查,原来是佳佳能太阳能在几个建材城同时开设了专卖店的原因。
营销学上曾经有个通俗的比喻:假如牛肉卖得多,那么羊肉一定卖得少。从宏观上看,佳佳能的专卖店销售是无法跟王铭抗衡的,甚至还要略低于三乐,但从济南市区这个局部市场来看,佳佳能的销售却正在实现一种迅猛上升的势头。
以邵亚男的敏感度她能觉察到佳佳能公司正在试图“瞒天过海”,因为济南的装饰城、建材城大大小小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个,佳佳能选取的北园、金牛、居然之家仅仅是试点,而试点的效果非常不错,接下来,佳佳能公司的行动应该是要围绕这条路子“精耕细作”了,一旦出现了有建材城和装饰集散地的地方就有佳佳能专卖店的现象,佳佳能的品牌价值就提升了数百倍,而如果佳佳能在全省范围内复制建材城的做法,并立即开展招商,后期对于王铭的威胁是不言而喻的。
“必须要把佳佳能的发展势头遏制住,专卖店渠道这条路子,一定要由王铭来把持。”这样分析着,邵亚男在家里坐不住了,她立即驱车来到了离自己住所最近的“居然之家”,还未下车就感受到佳佳能太阳能那醒目的海蓝色招牌在众多红色门头里,迎着烈日发出了一丝凉意。
邵亚男走进了店里,身穿工装的小伙子走了过来。
“这位美女,有什么可为您效劳的?如果您家正在装修,那么现在选择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再合适不过了。”
邵亚男的心思并不在小伙子的言语身上,相反她正在研究专卖店的布局:进门处的形象墙上摆放了营业执照和诸多荣誉证书,两侧的展架上是各型号的“京至系列”产品,旁边的易拉宝上对每款产品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在头顶上方的旋转展台上,摆放了一个大型的实物热水器,随着旋转,吸引着走进店里的人的目光。
当看到店里最里端有一个玻璃小隔间的时候,她已经猜到那是一个小体验馆了。
“我想进这里面看看。”邵亚男对那小伙子微微一笑。
“可以啊!”小伙子殷勤地打开隔间,邵亚男走进去,小伙子拧开水龙头开始调水温,而邵亚男注意到在体验间里,张贴了许多关于在装修的同时选购热水器的技巧和好处,比如,装修时同时安装热水器,可以把原本应该漏在外面的铝塑管隐藏进墙壁里面;普通太阳能热水器夏季上水的时间要选择早上或者晚上,避免因冷热冲突造成真空管爆裂,而佳佳能热水器真空管经历了严格的冷热交替实验,上水时间不受限制。
门外另外一名促销的小伙子带来了其他的顾客,当邵亚男走出体验馆之后,看到一对小夫妻正在前台办理安装登记手续,而门口又有人走进了店里。
“小伙子,明天能送货安装吗?”一个中年男人问道。
“您的号码牌是多少号?”店员答。
“3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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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套儿 第十一节(3)
“我都排30号了,你们忙得过来?”
“您放心吧,昨天我们安了五十多台呢!”
“那行,正好明天那装修队也来,这活一起干了我就放心了。”
两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地钻进了邵亚男的耳朵里,“看来这边的销量确实不错,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也跟风,在建材城里也弄个专卖店。”一边想着,一边走出佳佳能的店,在装饰城里开始留意那些还未出租出去的房子,试图找到一个位置好一些的店面,但转了一圈下来,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只能落空了,剩下的房子都是一些犄角旮旯。
邵亚男轻轻叹口气,略微有些失望,而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看到这个人,她急忙走过去打招呼。
“同仇敌忾。”邵亚男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了这样一个词,因为她对面的人是三乐太阳能公司的副总:郑九州。
郑九州见到邵亚男并不意外,他也深知邵亚男是为了佳佳能的专卖店而来。
郑九州获取的消息比邵亚男更早,因为他有个亲戚就在“居然之家”里面卖建材。
一得到佳佳能专卖店在建材城里开业的消息,郑九州直觉到威胁又来了,所以,郑九州抢先跑到了佳佳能的店里观察了一番,而之后他得出了与王铭的邵亚男同样的结论:要想遏制住对手,必须在建材城内进行一场阻击战。所以,郑九州也频繁奔波于各建材市场,找房子。
让郑九州非常不如意的是建材城内最好的地段让佳佳能占了,剩下的房子都是一些边啊,角的,就是租下来,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郑九州也试图动过在佳佳能店面旁边高价转租一个建材店面的主意,但是核算成本下来,也不是很合适,而且作为跟风者,付出的成本要比对方更大。按照郑九州要强的性格,放弃了高价转租房子的念头,他相信自己能找到一条创新之路。
郑九州深知,在太阳能这个行业里,要想击败对手或者走在前列,能依靠的只能是创新。太阳能不同于汽车、家电,比较成熟,有一些可借鉴的经验可以借鉴或者复制,太阳能是个新兴的行业,工业体系的基础在全世界还处于空白,太阳能的出现与发展仅仅是近十年的事情,而每年的生产线改造、完善都是重头戏,有时候生产线刚刚改造完毕,却发现同行中出现了更先进的,因此,要再进行升级甚至重建。拿目前的几个竞争对手来说:艺诺把持着高端市场,主要精力放在了国际市场的出口,其成功打造了“太阳能国际会议中心”。虽然对于国内市场不那么看重,但是中外合资的牌子以及高价位的背后,是庞大的资金实力和先进的生产设备作的支撑,因此,艺诺在济南的地位就像是阿玛尼的服装在部分有资金有品位的人心目中一样,成为了首选;王铭的专卖店渠道之所以多,从侧面印证了代理商对它的认同,而这份认同后面是王铭建立起来的研发中心、物流中心、科普教育中心,其真空管的生产基地为首屈一指的;来自北京的佳佳能公司,同样具有生产方向的核心竞争力,其真空管的吸热技术以及热水器保温层的专利技术,都处在行业的顶端,这也是佳佳能可以在3年之内成功拿下北京和天津两大市场的基础。虽然三乐在济南有着良好的商超基础,自己的生产线也丝毫不敢放松,但是面对着这几个强劲对手,再死守严防,早晚有一天会被对手吃掉,而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拼营销,营销的创新是唯一可以弥补弱势的手段。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十一节(4)
在“居然之家”门口见到了邵亚男跟自己打招呼,郑九州连忙走过去,待邵亚男伸出手跟自己握手的时候,郑九州也表现出了热情。
“怎么样,房子是不是很难找?”郑九州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之前多次在业内论坛的会议上见过,两人并不陌生。
“确实,您也感觉到不好办吧?”邵亚男反问道。
郑九州没有答话,他知道答了也是废话,好在邵亚男很快地把这份尴尬化解掉,向郑九州发出了邀请:“我想请你去那边咖啡馆坐坐,我想咱们两个之间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乐意奉陪,我埋单。”郑九州就是这么直,而现在两人还没有想到,这次会面竟然让他们找到了一条对付宿岱言的联盟之路。
“现在佳佳能抢先占据了建材市场和装饰城,但是我们并非没有机会。”转转手中的杯子,邵亚男刻意强调了“我们”这两个字,郑九州听了,先是一犹豫,接着便理解了邵亚男的意图:两方结盟,统一对付佳佳能。
利益场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怎样做对本方最有利就怎么做,什么面子啊,过节啊,都可以抛开,因为,首先大家要活下来,面对着潜在的威胁,多一个联盟就多一份力量,而三国时期蜀国的著名军事家诸葛孔明采用的联吴抗魏的方法也早已做出了榜样。
“你是不是在打建材城装饰城入口处那块广场的主意?”郑九州直视着邵亚男。
“郑总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邵亚男没有吝啬自己的称赞,因为郑九州所言正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这几个大型的建材市场中,除了中部的北园建材城之外,其余的在入口处都有用作停车的广场,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因为在建材市场购买了材料之后,厂房是送货上门的,所以,停在广场的车并不是特别的多,这里面,跑零活的出租货车又占了很大的比率,所以,如果我们能让建材城的这块广场得到的利益比当做停车场大,建材城的老板是很乐于接受的。”邵亚男一边分析着,一边轻轻喝了一小口咖啡。
“继续。”郑九州知道邵亚男的话并没有说透,而自己此刻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倾听。
“那块场地特别适合搞活动,假如每周六,周日、加上五一、十一、中秋节我们都在那块场地上搞活动,而且弄上拱门礼炮的,那声势不比弄个门面强?”邵亚男笑了笑,看着郑九州,“我明白了,你是想咱们两家找建材城的管理机构谈判,让他们把门前广场当资源租给咱们用,咱们就在大门口跟佳佳能唱对台戏。”郑九州也品了一口咖啡,同时说道,“如果单纯一家租一片活动场地费用太大,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两家合作就好办了。”
郑九州接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心里迸发出一个念头,但他硬硬地把那个念头先压了下去,他准备在把场地谈判下来之后,让自己那个念头变成现实。
“邵总,我看跟建材城办公室谈判这件事情,还是要咱们两个人亲自办,明天早上九点钟,咱们两人在这里集合,我建议你多费费心,直接把合同弄出来,这样可以缩短时间,不是我偷懒不弄,因为这方面,你更专业嘛!”郑九州这番夸奖也是出自真心的,因为确实如他所说,博士学历的邵亚男在文字方面的专业水准很少有人能超越。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二节(1)
“宿总,怎么没见三乐有动作?”于振阳一边拿着销量报表,一边对宿岱言发问。
“别急,会有动作的。咱们现在的销量,每月都比上月增加20%,郑九州绝对坐不住,他肯定早就去建材城找房子了,只不过我提前预想他会这样做,租下了地段最好的地方,让他现在觉得无从下手而已,但他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宿岱言拉过一张报纸,却发现一则有关知名电脑大卖场招商的广告:全国连锁,会聚千余个品牌,强势广告位资源支持,抢先入住,丰厚回报。
“强势广告位支持?”宿岱言盯着这句话,开动脑筋,转头问于振阳,“电脑做宣传的广告资源有哪些?”
“卖场里面的地贴、卖场大楼墙面,还有门前广场能做活动。”于振阳一本正经地说道。
“振阳,快跟我一起出门。”宿岱言抓起车钥匙夺门而出。
“去哪儿?”于振阳跟在后面问道。
“居然之家。”
车子很快就到了居然之家,宿岱言在前,于振阳在后,两人步履匆匆地奔向了管理办公室。
进门后,两人见到了办公室的王主任。
“王主任,你好,我们是佳佳能公司的。”宿岱言跟王主任打个招呼。
“你好你好,生意还好吧?”王主任寒暄着,因为宿岱言在办理租房手续的时候跟王主任打过交道,所以,两人是认识的。
“还行,王主任,我想在每周六周日还有节假日租用咱们门前那片停车场的地方做活动用,这样也给建材城增加点创收,我看了,其实现在停车场多是被跑散活的小货车占着,那几个管理费太少了,浪费了好地方。”宿岱言不想废话,直奔主题地表明了意图。
“你说得对极了,不过你来晚了,我已经把场子租出去了,对了,那两家也是做太阳能热水器的,很出名,一家叫王铭,一家叫三乐。”
“什么?”宿岱言身子一震,紧接着问,“他们两家是一起来找您谈的?”
“是啊!”
“王主任,我出高价,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场子租给我,好歹咱们有合作基础。”宿岱言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我已经在上周分别跟他们签了合同了,两家正好分担完面积,余下一小块,停七八辆车还没问题。”王主任的话等于拒绝了宿岱言的要求。
“王铭也插进来了,而且他们结盟了,下面的仗该是硬仗了。”这样想着,虽然是夏天,宿岱言却感觉到一股寒意。
又是一个周末,跟往常周末不同的是,原本应该悠闲的宿岱言却缺少了闲情逸致,一大早便对司小鹭打了招呼,说自己一整天都要泡在居然之家。
这一切均来自于三乐和王铭从这个周末起要在三个建材广场搞活动。
在获悉居然之家的门前广场被王铭和三乐取得先机之后,不死心的宿岱言马不停蹄地又赶往其他几家有停车场的建材城,结果让宿岱言失望却在意料之中,王铭和三乐依然是捷足先登了,与管理中心签订了长期租赁合同。
“倒要看看,你们在活动场地能甩出什么高招来。”宿岱言不敢怠慢,在周末一早就赶到了居然之家。
王铭和三乐分别在广场上设了巨大的拱形门,王铭的拱门上写着:热水专家,值得信赖,现场订货会。而三乐的拱门上却写着:游三乐,好礼不断,惊喜连连。
“三乐果然又推出了新动作。”宿岱言敏感地觉察到,相对于王铭的含蓄,三乐的举措更有针对性。
“请问一下,你们现在有什么活动?”宿岱言冲着身穿浅蓝色上衣的工作人员发问。书包网 www.61k.com

下套儿 第十二节(2)
那小姑娘却微微一笑,指了指停在广场边上的一辆带着三乐LOGO的面包车说道:“我们现在刚刚推出了游三乐产业园的活动,免费带您去三乐太阳能生产基地参观,只要您去了就可以获赠一份礼物,如果您现场下订单,我们还会给您更优惠的折扣。”
宿岱言站在广场上,任烈日烤着自己,他在心里有些佩服郑九州了。
这正是郑九州在咖啡馆冒出来的念头的体现。当邵亚男提出双方合作占据广场搞活动时,郑九州脑子里已经在琢磨用什么样的活动方式更直接。
远远地,当他看到佳佳能的门头上挂着“精致生活就用京至”的广告语时,“京至”两个字让他找到了佳佳能的漏洞。
“你是北京来的,那么你的大本营不管在北京也好天津也好,反正不如我便利。尽管你们真空管和发泡的技术先进,但是,耳听为虚,你不可能把济南的消费者拉到北京去,而我们的产业园就在济南,我把消费者拉到产业园去做工作,经过我们洗脑的,百分之八十能拿下。”所以,郑九州专门派遣了两辆豪华面包车,只要有感兴趣的消费者凑过来,他就用神秘礼品来吸引大家去参观基地。
宿岱言没有上车,他知道太阳能热水器的生产流程是怎样的,也知道所赠送的礼品无非是带有三乐LOGO的水杯之类的,而如果消费者现场决定购买,那么促销手段依然是免除室内零件的安装费。
相对于三乐的不乏余力,王铭却轻松得多,因为本身具有品牌优势,所以王铭只要稍稍有点动作就能吸引众人的眼光,而王铭现场订货会仅仅推出一个小活动:现场订货送电风扇。效果也非常好,不一会儿就有一群人围在遮阳伞下面的桌子前。
目送着载着十几名消费者的三乐旅行车离去,以及看到王铭订货现场的热火朝天,宿岱言有些后悔自己反应迟钝,忽略了对手可以利用广场做促销活动的招数,几个月来苦心争取到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已经到头了。
烦恼归烦恼,可是这仗还要继续打,不管怎么说,自己还占据着建材城便利的优势,王铭和三乐只能在大礼拜和节假日对自己造成冲击,而遇到雨雪、高温天气,以及建材城内部搞周年庆典,他们也要退避三舍,因此,在建材城这片领域,三乐和王铭就像游击队,而自己是正规军。
宿岱言在专卖店里也搞起了促销,送电风扇、送遮阳伞、安装材料费打折,甚至送可乐、送矿泉水水票,这些招数宿岱言变着法地用起来了。
每到周末三大建材城门口就会热闹起来,佳佳能拼命地往自己店里拉顾客,搞体验式营销,而三乐的工作人员抓着一沓宣传单塞在人手里就劝着往旅行车上领,王铭的高音喇叭里不停地宣传现场订货会的优惠条件,三方你唱罢我登场,各尽其能展示自己的优势,而对于消费者来说,各自心里有杆秤,谁也没有压倒式的优势,相比半年前刚来到济南的时候,佳佳能的脚跟应该说站得更稳了。
总裁胡大壮打来电话,命令宿岱言火速赶回北京。
“公司是不是出大事了?”宿岱言想问这话,但是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既然总裁不愿在电话里讲,那自有他的理由。
“小鹭,我明天要回北京,现在说不定什么时间回来,今晚我想整理一下东西,回北京之后我再联系你。”把这条短信发给了司小鹭,宿岱言草草吃了些东西,开始闷在屋子里写报告,不管北京那边发生什么事情,济南这边的情况还是要详细汇报的。

下套儿 第十二节(3)
“振阳,明天一早你陪我去火车站,我走了你把车开回来。”临睡觉之前,宿岱言安排好了最后一件事情,而这个夜晚,他却总也睡不安稳。
有人曾经戏称济南这座城市是中国最具特色的县城,原本依山傍水以泉文化文明天下的山东的省会,竟然在某些“高才”们的规划之下,把泉子全堵死,再在上面盖了方方正正的低矮小楼,显得极其土气。更有好事者传言,某中央级别的干部来济南造访,车子进入了最繁华的地段之后,该官员询问陪同的地方接待人员:“怎么还没到市区啊!”
城市建设跟不上,而这几年随着收入的普便增高以及车市的下滑,私家车的数量急剧增加,为数不多的几座立交桥的作用也只是杯水车薪,在上下班的高峰期,每条主干道上的车都塞得满满的。
宿岱言从济南去北京的火车在九点左右开车,为了避免堵车,于振阳在七点半就已经等在了楼下,宿岱言的前脚刚踏进车门,于振阳已经把车子发动起来了。
“老大,胡总裁这次招你进京,是赏你双眼花翎还是赐黄马褂啊!”于振阳知道宿岱言最近研究清史,所以玩笑中也想考验考验宿岱言的研究成果。
“这事我真拿不准,从胡总裁打电话的语调中,似乎有欲言又止的迹象,我只祈祷自己别成了姚启圣才好。”宿岱言抓起车里的水杯,轻轻喝口水,里面的茶叶还未被完全泡开,宿岱言把茶叶嚼嚼咽到肚里,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老大,我看你多虑了,济南这边目前咱们做得不错,那姚启圣当官越来越小,是因为他总跟上头搞不好关系,或者是太有才了,威胁到上头的利益,而你跟胡总裁之间可没这些啊,你水平越高,胡总裁越高兴呢!”于振阳看到路上车子逐渐多起来,减了一下挡。
“振阳,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那康熙大帝何等人物啊,岂能不知姚启圣的本事和忠心,康熙那是在姚启圣身上施展驭人之术呢,让他别自我感觉太良好,表面上康熙称赞姚启圣博学、多才,有话但讲不妨,但是实际上,你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早就在心里给你弄好了账本呢!”宿岱言想起自己在济南推行运营战略时,因为自购专卖店房屋以及建材城多家店同时开设这两个大事情,都曾违背过胡大壮的指示,而自己提出的运营策略,也都比胡大壮心理预期的费用增加了不少,直觉这次回北京,对自己而言,并非是什么好事。
车子驶入了火车站,在进站口的入口处,司小鹭赫然已经站在那里正冲着两人打招呼呢。
“得,我马上回去,时间不多了,你们抓紧缠绵吧。”于振阳识相地离开了。
“小鹭,你怎么来了?”宿岱言走上去,牵住她的手问道。
“我昨晚睡觉老睡不踏实,那感觉就跟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一样,所以,一大早我就爬起来,查查你的岗,看看你是不是跟别人双宿双飞去!”司小鹭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而宿岱言从话里能听出来,凭女人的直觉,司小鹭也感觉他这趟北京之行不同以往。
“小鹭,你别乱想,我最快明天就往回赶,慢了最多一周,这里有了你就等于让我有了根呢,就算我是风筝,那绳子不是还在你手里拽着?”宿岱言赶忙安慰着司小鹭。
火车缓缓地开动起来,司小鹭在站台上挥手的影子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宿岱言长出一口气,四小时之后的北京,在胡大壮的办公室里,验证了宿岱言的感觉:胡大壮要求宿岱言去承德洽谈一桩收购同行的生意。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下套儿 第十二节(4)
承德位于河北省东北部,距北京256公里。有京承、锦承、承隆三条铁路在此相会,与北京、天津、沈阳、赤峰等地均有公路干线相连。 承德市是我国北方一座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这里有我国现存最大的皇家园林——避暑山庄。而在承德,由于冬季不是特别冷,而夏季也是凉爽宜人,人们洗澡洗得比较频繁,因此太阳能厂家也众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三十几个品牌,没有哪个品牌具有明显的优势,老板胡大壮一直觉得承德的状况,是个机会。
胡大壮在面向宿岱言的时候,使用了三国的比喻:正因为三国时期诸侯割据,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才导致了局面更乱,而当时曹操孙权的实力相对袁绍等人并没有多大的优势,大家互成犄角,而最终刘备脱颖而出,成为了与曹操和孙权三分天下的枭雄,决定性的因素就是这个市场混乱。如果用承德市场跟济南市场相比较,济南市场现在已经完成了洗牌的过程,度过了混乱期,剩下的是王铭、三乐、艺诺、佳佳能这些巨头的拼杀,而承德市场现在却是混战阶段,没有一个强势品牌,抢到市场份额的是微利,抢不到的只能饿死,这种乱无疑是巨大的机会,恰巧,有一家叫做“兴火”的厂家已经撑不下去了,胡大壮决心把“兴火”收购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宿岱言。
宿岱言先是给于振阳打了一通电话,简单地告知了于振阳这边的情况,随后下了一道文件,济南分公司暂由于振阳代理总经理职位。
“振阳,济南那边现在一动不如一静,目前已经进入了相对的平稳期,经过前期的折腾,不管是三乐也好王铭也好,都进入了疲惫期,而佳佳能也元气大伤了,所以,几方默契的休憩,是最好的选择,在这种状况下,只需派出商情人员密切注意对方的动向即可,没有特殊的原因,不要主动挑起战争了。”宿岱言在电话里嘱咐着。
于振阳答应着,用本子把宿岱言的话记了下来,等到公事谈完了,于振阳插话问道:“司小鹭那边你打过电话没有?”
“刚打过,不过我觉得她有点不高兴,你再替我跟她解释解释,咱们胡老板的安排,我又不能违背。”宿岱言点了一支烟,吸起来。
第二天,宿岱言直奔承德,来到了“兴火”的厂子里。
这家厂子成立的时间并不长,总共也就不到两年,老板是个矮胖矮胖的中年男人,长得酷似香港影星曾志伟,唯一不同的是,曾志伟满口的粤语而这老板满口东北话。
互换过名片,宿岱言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钱兴火。
钱兴火名字起得不错,可事业没火,按照他自己的话,再不找个靠山,就赔得血本无归了,因此对于宿岱言的到来,他是极尽的热情,一大早就等在了厂门口迎接。
“宿总,我们这设备几乎都是新上的,两个月前也刚刚改善了流水线,花了几十万呢,可这销量就是上不去,所以,撑不住。”在车间里,钱兴火指着一台不锈钢卷筒机的铭牌说,“你看看,这都是新型号呢。”
宿岱言早已注意到了,除了卷筒机之外,发泡机、剪裁机以及电焊机等都是新型号的产品。
“走,看看你们的真空管仓库去。”宿岱言提议道,钱兴火于是带领宿岱言来到了真空管仓库,宿岱言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根管子,看了看上面的商标,那真空管的商标是“晒强”。
宿岱言心头顿时涌上来一团阴影:自己原以为这家濒临倒闭的企业破烂不堪,没想到现实见到的状况竟然与预想的差距这么大,“兴火”的设备先进,那么他们的生产工艺绝对差不了,而原本自己以为他们真空管的生产线有缺陷,结果人家的真空管根本就是直接购买了北京大学研究机构研发的“晒强”牌,跟佳佳能使用的真空管是同一档次的东西,由此可见,兴火太阳能的质量绝对没什么问题,它生存不下去的原因就集中在营销手段上了。
宿岱言脑子里想着,跟随着钱兴火的脚步又回到了钱兴火的办公室,有人早就泡好了茶。
宿岱言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发问:“钱总,你们开拓市场,都走了哪些路子啊?”
“宿总,你等等,我把我的市场总监叫来。”说罢,钱兴火打了个电话,十分钟之后,一个外表靓丽的年轻女人站在了宿岱言面前。
“这是我的市场总监,佟咏荷。”
“这位是佳佳能的宿岱言总经理。”钱兴火为两人做了介绍。
“幸会,宿总。”佟咏荷礼貌周到地伸出手主动跟宿岱言握了握,宿岱言得以细细打量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衬衫,领口的地方绣着金线,下身是一条白色的裙子,高跟鞋的跟很高,为她原本并不高挑的身材,增色不少,比站在旁边的钱兴火高了半个头。
“佟总监,我想跟你交流一下兴火的市场问题。”宿岱言开门见山地说道。
“宿总,你别客气,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总监,您叫我小佟吧,这样咱们都觉得舒服。”佟咏荷把双方初次见面的拘谨很快就化解掉。
“那好,小佟,我想了解的第一个问题是,兴火目前的销售渠道有哪些?”宿岱言开始了自己的询问,没想到一番询问之后,宿岱言顷刻之间便作出了与胡大壮相悖的决定。


下套儿 第十三节(1)
“宿总,我们在承德市区设立了两个专卖店,城南城北各一个,生产出产品之后,直接放在专卖店里销售,这是第一条渠道;另外在距离承德不远的隆化和兴隆两个县,有两个代理商主动找到我们,我们就赊给他们货,这算第二条渠道,不过在半年前这两个代理商早就干不下去了,产品我们都收了回来,据说他们赔了不少钱。”佟咏荷一板一眼地介绍道。
“那我再问你,你们做过广告没?”宿岱言一边在本子上把刚刚佟咏荷的话记在本子上,一边发问。
“当然做广告啊,还做了不少呢,从开始算起,到现在,我们广告费都投了五六十万了,什么广播,电视天气预报标版,什么晚报之类,全做过了,没什么效果呢!”钱兴火抢过话头说道,随后叹口气,“我当初看到承德这边人们需求强烈,用太阳能的也不少,我就觉得上套好设备,然后投上广告,好产品加好广告,没个不成,结果,真是邪了,现在都快赔掉裤衩子了。”
一旁的佟咏荷抿着嘴笑了笑,接着说:“宿总,也不能怪我们不努力,为了把太阳能热水器卖好,我们可是想了不少的招数呢!”
“说来听听。”宿岱言喝了一口茶,把身子往后仰,看着佟咏荷。
“比如吧,周末到高档小区门口现场做活动,再比如吧,专卖店打折降价送东西,甚至,前期我们还免费送了几台呢!”佟咏荷看看身旁的钱兴火,钱兴火接过话头说道:“我们也不是乱送,我们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当官的,比如电视主持人。”
“后备厢策略吧!”宿岱言适时地插话,钱兴火点点头,说道:“宿总是明白人,不过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所谓后备厢策略,其实就是针对高端进行赠送营销的手段(后备厢隐含的寓意为有权有势有钱人的车后备厢) ,把产品免费送给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来使用,而借助他们自身的影响力,大造舆论,从而引发其他消费者的跟风消费。在中国,最成功的后备厢营销策略就是苏烟了,当初苏烟在生产出来之后,并不急于推向市场,而是把烟免费赠送给了一部分高端消费群体。由于苏烟的口感好,很快地受到了这部分群体的称赞,而这部分可以领导消费潮流的人,引领了大众的消费,因此苏烟取得了成功。
“你们分析了为什么没有成功的原因了吗?”宿岱言望着钱兴火问道。
“我们的产品普遍反应很不错,可跟风消费就是带动不起来呢!”钱兴火搔搔脑袋,宿岱言微微笑了笑。
“宿总,您这高手在这里,我们想听听您的高见,帮我们会诊一下吧,反正今后咱们就一家人了,提前让我们跟你学学吧。”佟咏荷觉察出宿岱言笑里的文章分明是已经有了认识。
“其实,当初佳佳能在济南的时候,我也想用这策略呢,但后来有个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这策略不是肉包子打狗吗!”宿岱言说到朋友的时候,心里却涌上一种甜蜜,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司小鹭。
“为什么会是肉包子打狗?因为太阳能热水器不同于烟,其单位价值太大,而且体型也大,归类应该归属到家电类了,说不好听了,你送给别人,别人还真不敢收,收了等于留个往大处说足可以判受贿的罪名,至于再帮着你做推广做宣传,那就更不可能了,所以,用肉包子打狗来形容热水器采用后备厢策略的营销手法也就不足为怪了。”宿岱言喝口水,抬手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了。

下套儿 第十三节(2)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宿岱言的车子开出很远,钱兴火还在翘着首目送宿岱言离开,忽然之间,钱兴火就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
“胡总,我认为我们现在不宜收购兴火公司。”匆匆赶回北京,宿岱言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闯进了胡大壮的办公室。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很显然,胡大壮没有预料到宿岱言从承德一回来,就推翻了自己的建议。
“我没开玩笑,胡总,你收购兴火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借力打力,减少咱们的支出成本,用最小的资金来打开承德市场,可我发现这根本做不到。”宿岱言掏出本子,摆在桌子上。
胡大壮直盯着宿岱言。
“承德市场目前确实是混乱,各种牌子的太阳能热水器云集一堂,您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吗?”宿岱言作了个反问。
“这里面的原因是他们的营销手段有问题,没有概念的引导,没有完成产品功能异化。”胡大壮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团烟雾。
“宿总,原先我就一直在关注承德这个市场,本来我想投资在这里建个厂子呢,而现在兴火不论从生产线到场地都能满足咱们的要求,收购了兴火,比我重新建厂的成本要低接近百分之四十呢!”胡大壮站起身子,走到鱼缸面前晃晃脑袋,顺手敲敲鱼缸,看那两条斗鱼猛烈地撞击鱼缸壁。
“胡总,我想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劝您放弃现在进军承德的想法,虽然乱世出英豪这话不假,但是现在,承德市场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没有一个强势品牌是因为他们的营销方法有问题。我跟钱兴火和他那边的销售总监刚刚谈完,兴火产品线刚刚升级过,产品做得非常棒,真空管是直接买的北京大学的专利产品晒强的管子,我相信,咱们的佳佳能不比人家的产品强,而营销办法方面,该打的媒体广告兴火全打了,该用的营销手段兴火全用了,甚至连后备厢策略这种不该用的,他们也都用了,说实话,我想不出咱们收购了兴火之后,还有哪些手段能用。”宿岱言如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这番话说给胡大壮听。
“品牌!”胡大壮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随后说道:“目前在北京区域,除了承德之外,我们都已经拿下了,而包括天津在内的市区县,佳佳能的销量也都是数一数二,这就是我们跟兴火的最终区别,而有了品牌,我们可以做更多的文章,这就类似于当年革命战争中,所采用的地毯式推进战略,我就不信整个北京城都拿下了,小小的承德能自成国家。”
“胡总,我明白您可能会在承德直接招商,可是,兴火在两年前已经发展了隆化和兴隆的代理商,但很快又都倒了,代理商如果不赚钱,那么品牌再好也变不成价值啊!”宿岱言针锋相对,惹得胡大壮有些不高兴了。
“宿总,关于收购这件事情,我坚持我的想法,而且收购完毕之后,我想你还是出任总经理,你如果没有意见,就这样办。”胡大壮的语气有些僵硬了。
“我有意见,我保留我的观点,现在进入承德并不是最好时机。”宿岱言思索再三,还是把自己的观点痛快地表露了出来。
胡大壮竟然笑了。
“宿总,你跟我一个脾气,固执,好,这次我不跟你争,我要你看看佳佳能在承德是怎么占领市场的,既然你不肯出任承德的总经理,那么我考虑考虑,另选他人,你还回济南吧。”胡大壮没有把自己的意图强加给宿岱言,但是宿岱言待在那里如坐针毡,赶忙逃离出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三节(3)
“小鹭!我想你了。”宿岱言把一条短信发到司小鹭手机上。
今天是周五,宿岱言决定趁着明后天的休息时间,赶回济南。
午夜十一点多,宿岱言的手机响了起来,那铃声是他专为司小鹭设置的。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这个时间她怎么会打电话来呢?”宿岱言心里一阵紧张,赶忙按下接听键。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宿岱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我查岗,哈哈,老实交代,在哪里鬼混呢!”司小鹭一阵轻松的笑,让宿岱言长出一口气。
“我还鬼混呢,刚跟老板较完劲。”宿岱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者。
“那还不出来轻松轻松啊!给你个机会请我吃夜宵。”司小鹭的话让宿岱言觉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心说:“这丫头搞什么呢!”
“我明天请你,明天我就回济南了。”提起济南,宿岱言心里一阵的温暖。
“可是我现在已经在北京了。”司小鹭终于揭开了让人欣喜的谜底。
“天哪!太棒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宿岱言此时才意识到司小鹭这么晚了来到北京,那一定是承受相思煎熬之后的结果。
“你等着,我马上到!”来不及换衣服,宿岱言抓起车钥匙跑下楼去。
人常说小别胜新婚,而在宿岱言回北京的这几天,司小鹭每天都觉得过得索然无味,当看到宿岱言发的短信的时候,司小鹭终于忍不住地冲动一回,她立即动身,买了来北京的火车票。
躺在床上,一盏温暖的灯映衬得屋里很温馨,尽管宿岱言的房间不如在济南的酒店包房大,尽管这里已经在三环之外,没有市区中央的繁华,可是,躺在这屋子的床上,有主人的感觉。
一番激情过后,司小鹭忽然觉得,两个人该好好打算打算了。
“岱言,以后咱们是在济南生活还是在北京?”司小鹭把身子转换了一个角度,眼睛望着宿岱言,她很想知道宿岱言的答案。
“如果你喜欢北京,那么你就辞掉济南的工作,咱们在北京生活;如果你喜欢济南,那么我把北京的房子卖掉,我们生活在济南。”宿岱言曾经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他习惯北京的生活,但是,爱是双方的,如果司小鹭喜欢济南,那么自己可以作出牺牲,宿岱言知道,司小鹭那份三甲医院儿科医生的工作并不是随便就可以找到的。
“岱言,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完美得有些可怕。”司小鹭显然是感觉到自己的幸福的,这个年代,这样的好男人已经不多了。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北京,但是你处处为我着想,我很感动,我想,北京的房子你也不要卖掉,我们在济南再买一套,你想住北京的时候,我陪你住北京;你想在济南,我陪你在济南,只是,我如果辞掉工作之后,可全靠你养我了,你要是哪天成了陈世美,我就变成秦香莲了。”
“秦香莲哭长城?”宿岱言想起N年以前一个相声曾经这样调侃过,开着玩笑,在司小鹭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不会做陈世美的,放心。”宿岱言拉过司小鹭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两人沉默着,享受这份惬意和温馨。
“对了,既然你来北京了,那么明天我就不回济南了,咱们后天晚上再走,你好好陪陪我,咱们出去玩,放松一下。”对于宿岱言的提议,司小鹭高兴地答应了,两人相拥而眠。
“岱言,你想带我去哪儿啊?北京我经常来的,像长城故宫天安门香山什么的我都去过了,你能带我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啊!”一大早,司小鹭唧唧喳喳地像只快乐的麻雀围在宿岱言身边,而宿岱言正把一只鸡蛋打碎往油锅里放呢。

下套儿 第十三节(4)
“我计划好了,我带你去银山塔林。你说得对,北京虽然景点多,可是要想全都玩个痛快,没有一周时间根本不可能,而那些名气大的景点,除了看人也没别的了。今天我带你去的这个银山塔林,你绝对喜欢。”宿岱言刮了一下司小鹭的鼻子。
“我敢说,你找的这地肯定跟佛教有关。”司小鹭笑笑,她知道宿岱言对佛教感兴趣。
厨房的电视机上正播放着经典神话剧《西游记》,恰巧陷空洞的金鼻耗子精正在诱惑三藏。
“你我尚未成亲便如此恩爱……”唐僧把悟空变的桃子递给妖精的时候,那女妖精深情款款地表白。
“娘子,你我尚未成亲便如此默契,以后还不天天心灵感性啊!”宿岱言学着女妖的语调调侃司小鹭,司小鹭赶忙做浑身发冷状,两人打打闹闹,宿岱言把手机关掉了,他要彻底放松一下,暂时把公司那些烦恼抛掉。
“银山塔林是国家4A级景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重点风景名胜区。位于昌平区北部,距离市区50公里。这里群峰连绵,山势险峻,巨石累累,岩壁色黑如铁。冬季,瑞雪纷飞,山上积雪如银,故称“铁壁银山”,在明朝时曾被列为明清时期“燕平八景”之一。至今仍有僧人舍利塔十八座。是一处大型的历史古迹旅游景区。银山曾是中国北方著名的佛教圣地。早在唐朝时,已成为佛教道场,与江苏的金山并称“南金北银”。元和年间,名僧邓隐峰在此讲经说法;金天会年间,一代高僧佛觉大师也来到银山,并创建大延圣寺。此后,在这里讲经弘法的高僧不断,高僧圆寂后便建塔纪念。因而在殿宇丹樨之间先后建有埋葬金代名僧舍利的密檐式砖塔五座。其中,中为祐国佛觉大禅师塔,左前为晦堂祐国佛觉大禅师塔,右前为懿行大师塔,左后为虚静禅师实公灵塔,右后为圆通大禅师善公灵塔。初步形成了一个与寺院建筑融为一体,布局相对集中的塔林区域。这些古塔造型秀丽挺拔,砖雕细腻精美,是我国现存古塔中的珍贵遗存。元朝及其以后,银山一带的寺院建筑又不断增加和改建。明宣德四年(1429)四月,司设监太监吴亮出重资重修大延圣寺,正统二年(1437)二月告成。同年,明英宗朱祁镇钦赐寺额“法华禅寺”。当时的法华禅寺,有殿五座,山门、禅堂、方丈斋厨大小建筑完整配套,其所领还有周围许多小寺院,时称七十二庵。金、元、明、清四代,银山相继建成众多僧人墓塔,形制大多为覆钵式喇嘛塔。这些形制各异、大小不一的僧人墓塔,高则数丈,低则径尺,有的分布在法华寺院内,有的分布在银山山麓其他地方,世有“银山宝塔数不清”之说。”
导游小姐不遣余力地向游客们介绍着银山塔林的情况,而宿岱言和司小鹭缓缓跟在一外地旅游团的后面。
“你可真会过日子,跟在旅游团后面,连雇导游的费用都省了。”司小鹭调侃着宿岱言,宿岱言赶忙争辩:“什么呀,那导游姑娘一个赛一个漂亮,身材一个比一个好,我是怕你吃醋。”
“行,真有你的,这借口既打击了我还显得你无比体贴,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对吧!”
两人说说笑笑,信步走到了一座蘑菇形状的塔前面,那塔的顶端比别的塔顶圆润许多,而塔座显得特别的敦实。宿岱言拉着司小鹭的手,围着塔左右各转了三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镇妖塔?”司小鹭看看手中的宣传材料,念叨’“蘑菇塔就是银山宝塔中有名的镇妖塔,又叫‘转腰塔’。它像一名忠实的卫士,千百年来,镇妖孽,压邪恶,捍卫着银山的正气。传说,有点腰疼、腿疼的病,只要围着塔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病痛就能明显减轻。”
“可是,这镇妖塔还有个作用你知道吗?”宿岱言插话问道。
司小鹭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宿岱言。
“这镇妖塔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如果一对心心相应的情侣一同围着它转个左三圈右三圈,它会保佑这两人三生三世不分开。”宿岱言说完用力在司小鹭的手上攥了一把,司小鹭把身子慢慢靠向宿岱言,两人感触着对方的柔情。
轻松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两人在甜蜜中又在古佛岩、太虎石、重石洞、法师挂衣树以及三峰拥翠、东山晚照、寒泉浸月玩了个痛快,等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宿岱言打开手机却大吃一惊,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全是于振阳打来的。
“振阳,济南那边出什么事了?”宿岱言急切地问道。
“济南这边没出什么事,可是我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今天我忽然收到了胡总裁亲自签发的文件,调任我去承德担任总经理。”
“啊!”宿岱言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拒绝出任承德总经理之后,胡大壮选定接替自己的人选竟然是于振阳。宿岱言努力甩甩头,想理出个头绪,但是越想却越觉得乱,这件事情包含的因素太多了。
“小鹭,对不起,明天一早你就跟我一起回济南吧,下次我们再玩,我可能遇到些麻烦的事。”宿岱言看到司小鹭点点头,强打精神吹了一声口哨,虽然爱人相伴,但是宿岱言心里却升起一道抹不去的阴影。


下套儿 第十四节(1)
珞珈山坐落在武汉大学内,是中国唯一一座坐落在高校里面的名胜,而珞珈山传说中是观音菩萨居住的地方,因此,来珞珈山的游客多半是要祈求什么。
秋季的清晨,初展晨曦,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青翠的山峦显得格外秀气、端庄,仿若稚嫩的少年英气逼人;又过了片刻,天更亮了,红霞从山背后升起,将山头衬托得更加绚丽、庄严,细细看来,仿若是一尊佛像;为数不多的时候,赶上下雨,于是路面就湿滑起来,路旁的青枝翠草们,争先恐后地挺直身子长个子,可是今天它们再怎么长,也赶不上踏山而来的那两个男人的个子高。
一前一后,前面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后面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那青年在前面拉着中年人的手,两个人高大的身躯缓缓前行。终于,山被征服了。
站在山顶,中年人大声吆喝了一声:“嘿——”声音浑厚,年轻人也跟着喊起来:“嘿——”
两人大口地喘着气,中年人侧过身子,操着一口京味普通话对青年说道:“我没想在这里碰到了老乡,您北京哪里?”
“我在朝阳,您呢?”年轻人回答。
“我在海淀。”
“世界太小了,走到哪里都能碰到老乡。”两个人调侃着。
“你干哪一行?”
“我干咨询策划这一行,聂然!”
“我干太阳能热水器,胡大壮!”
“那以后说不定有合作的机会呢,共同发财啊!”
“哈哈哈哈!”
聂然来到珞珈山纯粹是旅游的,做了几个项目,举办了几场论坛之后,感觉有些疲惫了,想放松一下自己,而老同学樊亦真本来想结伴而来的,可是,猎头公司那边忽然临时又给引荐了两个副总的人选,樊亦真再想放松也不能拿着公司前途开玩笑,所以,留在了北京准备对那未来的副总进行一番考察。聂然悠闲地漫步时,看到身后吃力行走的胡大壮,于是一搭手,一搭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征服了珞珈山。
胡大壮来珞珈山,目的就比较奇特了,他来躲电话,躲人,要躲的人就是现在身在济南的宿岱言。
宿岱言正跟于振阳大眼瞪小眼呢。
胡大壮总裁亲自签发了文件,要把宿岱言的得力助手于振阳调到承德去担任总经理,于振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宿岱言回到济南,第一时间就已经把承德的情况告诉了于振阳,而于振阳深知宿岱言不会骗自己,宿岱言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吞并了兴火并没有实质性的飞跃,自己去做几个月的总经理,跟众多的草根品牌抢市场,回头把公司做死了,自己只能引咎辞职,远不如跟宿岱言在济南同王铭三乐艺诺这些巨头们一板一眼地拼刺刀刺激。
宿岱言决心说服胡总裁,把于振阳留下来,可是打了一早的电话,胡总裁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打给总部的秘书,秘书说胡总裁出差了,临走前交代,让于振阳务必在三天之内回北京报到。
很显然,胡大壮总裁是有准备地来了个言出必行。宿岱言明白再多解释也是徒劳了,于振阳自己是留不住了。
“振阳,看来这次咱们老伙计要分开了,也许我判断有失误,不管怎样,到了承德你好好干,尽最大能力干,争取能活下来,虽然承德没有大型的建材城和装饰公司,但是,你可以尝试一下,在相对集散地搞搞展示做做促销,兴火那边的老钱有失败的经验,你多和老钱交流,也许佳佳能真能火起来呢!”宿岱言嘱咐着,随后问道,“你跟苏晓怎么样了,你这一回北京你们这关系怎么处理啊?”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十四节(2)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我现在也没对苏晓表白过,你要说我不喜欢她那是假的,可是人家苏晓对我什么态度,我也是不得而知,加上现在马上要回北京了,这事我还是顺其自然吧,真有缘自会走在一起。”于振阳倒是显得很大度。
有时候生活是这样的,对于未知的事情,也许等待水到渠成反而是更好的结果。
在于振阳走的这一天,司小鹭特地选择了一家著名的鲁菜馆为于振阳送行。
“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上级,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现在我也做地方总经理了,以后估计承德那边我要直接听命胡总裁了,有些话我不能说,但是,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哥。干了!”平常根本滴酒不沾的于振阳一口干掉了半杯白酒趴在了桌子上。
宿岱言呆呆地看着于振阳,心里涌起一股惆怅。
于振阳是聪明人,当然明白胡总裁把自己从宿岱言身边调走,为的就是削弱宿岱言的力量,现在的宿岱言成了光杆司令,名义上是秘书长,可财务部门听命于总部财务办公室,物流部门和公关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胡总裁创业初期的*,身在济南说白了就是钦差,要想调度需要好言好语地哄着。除了安装队之外,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企划部了,但是现在最得力的助手于振阳又被调走了。
“胡总裁把我放到济南来,究竟是想让我打开济南的缺口还是想借着济南市场把我拿下呢?”此时的宿岱言才猛然想起,自己竟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难道金融危机下,除老板之外的最高年薪以及快速拓展北京天津市场的功高震主加上自己平常跟胡大壮之间语言上的随便,是导致自己来济南的导火索?
宿岱言忽然想起来卸磨杀驴这句话,如果胡总裁真的肯冒着牺牲山东市场份额的风险就是为了把自己拿下,那么这个代价也太大了。胡总裁就是直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宿岱言兄弟,金融危机当哥哥的没法给你那么多钱了,你滚蛋吧;或者说:你小子现在基本上已经把老子给架空了,抓紧给我滚,自己完全能接受,职业经理人从来没有说要赖在一个公司养老的道理。
那么,胡大壮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不但宿岱言想不明白,连胡大壮自己也想不明白。胡大壮知道宿岱言是人才,要用,而且还要放权用,所以,重头市场山东依然要宿岱言去冲锋和攻克,但是对于宿岱言的几次顶撞冒犯甚至超预算的花钱策略,自己却是极为上火,这样下去,自己尊严何在,驾驭不了宿岱言了,职业经理人和老板的矛盾调和这门学问自己显然还没研究透,那么,当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找个平衡点了:你宿岱言不来承德,你尽可以在济南尽情施展你的能力,而承德我抽调你的得力助手来做,一旦承德做起来,证明你宿岱言也有失手的时候,还是要乖乖听我这老板的。
其实,作为老板的胡大壮也好,作为职业经理人的宿岱言也罢,包括作为助手的于振阳,每个人在职场的定位是清晰的,算作衡量,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永远的变量。在职场没有绝对的圣经,没有好老板和坏老板、好员工和坏员工之分,有的只是各自不同的难题,好像一张张的网把我们网在其中,又像一个个哥德巴赫猜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解法,身在职场的人,只有永远向前冲!
于振阳回到北京无所事事地待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胡大壮回到了公司,并且第一时间召见于振阳。

下套儿 第十四节(3)
胡大壮调于振阳担任承德的总经理是多番思考之后的结果,于振阳已经越来越展露出了灵性,胡大壮专门派人私下打听过,于振阳在济南已经成了宿岱言的左膀右臂,战略层面的东西由宿岱言负责制定,而执行协调层面的东西,都是于振阳来完成,佳佳能济南公司能在短短时间在兵家必争之地撕开一个大口子,没有到位的执行力是不可能的,对于承德分公司,胡大壮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需要的只是一个执行力到位的人员,于振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抽调于振阳,宿岱言一定一百个不愿意,所以,胡大壮干脆跑去珞珈山让宿岱言无从解释,以宿岱言的聪明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目的了。
“振阳,来尝尝我刚弄来的烟。”胡大壮扔过来一条烟,于振阳接过烟,看了一眼,*黄鹤楼,那烟的市场售价在1500一条。
于振阳心里想:胡老板给我这担子,看来我是一定要挑了,别再想拒绝的理由了。
“谢谢胡总,您太客气了。”于振阳赶忙道谢。
“振阳别客气,我知道你喜欢抽烟,这烟很柔和,对健康损害程度低,我是老烟枪,你是小烟枪,所以,以后你要没烟了,找我。”胡大壮这几句话显然就是民营老板惯用的小恩小惠了:一方面表示对方在自己心里有很重的地位,对方的爱好自己都了解;另一方面就是我这老板也平易近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胡总裁,承德那边我什么时候过去啊!听宿总回去介绍,承德市场不是很好做,我压力不小啊!”于振阳知道胡大壮了解自己跟宿岱言的私交,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开门见山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向胡大壮提了出来,这样显得坦白。
胡大壮点点头,说道:“你一定也知道宿总已经建议我不要收购兴火公司了,而且宿总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的品牌不够强势,我们的招数也未必比兴火更管用,这些我都接受,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收购兴火吗?”胡大壮深吸一口烟,眯着眼睛看于振阳。
“这个,我觉得您可能是出于融资需要,在年初的经营会议上,您曾经说过,网络扩大出的资产价值比单个地域的纯利润价值要高百倍,完成了承德的收购,整个北京区域的市场一直到县级我们就全部覆盖了,相信您当初责令宿总进军山东也是这个目的,只不过,山东市场相对难做一些,所以,宿总亲自挂帅。”于振阳早就在心里分析过胡大壮的做法,于是趁着机会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希望在胡大壮这里得到一个正确与否的验证。
“振阳,照你这意思,承德地区你就是干亏损了也没事,对吧?反正只要弄上个点看着,就已经完活了,证明咱们有网络了,如果这样都能融资成功,那么风投的那帮人指定赔得要喝西北风了。”胡大壮这番话说得很有力度,于振阳的脸上一阵发烧,此时于振阳才感觉到为什么宿岱言三番五次地对自己说:胡总裁城府不是一般的深。
提起胡大壮的城府,宿岱言跟于振阳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是宿岱言刚刚指挥着团队在一年之内让佳佳能的销量跃居到京津两地的第一位,在庆功会后,于振阳问宿岱言:“宿总,是不是中国的民营老板,必须要借助职业经理人上台阶啊,如果职业经理人另起炉灶,老板们岂不是要傻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下套儿 第十四节(4)
宿岱言反问于振阳:“你觉得胡总裁对于太阳能市场的了解不如我?你觉得胡总裁的智商不如我和你吗?”
于振阳立即回答:“那肯定不是了,能拥有上亿身家的人,指定不是仅仅靠运气的,可是为什么老板这么强,不亲自操作市场,还要雇用职业经理人呢?”于振阳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因为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老板没有精力亲力亲为,他只需要掌管战略层面的东西就行了,雇用职业人多半是练兵或者是弥补老板自己玩不转的那一块。前几天刚刚被扳倒的原中国首富黄某人曾经在董事会上说过,要不是为了锻炼手下的经理人,他自己进行操盘,企业至少要比现在的发展步伐快五年。”宿岱言是这样答的,当时于振阳把“战略层面”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遍。
“胡总,我高度不够,可是我还想知道,您明明知道宿总的建议有道理,为什么仍然收购兴火?”于振阳掏出一支烟,递给胡大壮,然后掏出火机替胡大壮点烟,胡大壮却摆摆手,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
“叮咚”,胡大壮的火机是朗声,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要拿承德作为一个战略试点,因为我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关于佳佳能热水器的新概念,这个新概念将会作为今后我们产品的核心竞争力推向市场,而在推出之前,我必须要确认这个核心竞争力的威力,所以,承德公司是最适合试验的地方,而我把你调上来,是因为在全公司所有的经理级别的干部里面,你是执行力最强的,我指到哪里你就给我打到哪里,另外,你的企划负责人的身份,也是配合我做这个试验的重要砝码,纯粹做市场的人,分析能力有所欠缺。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有?”胡大壮这番话说出来,于振阳赫然开窍了:其实自己来到承德只是一个大头兵而已,名义上是总经理,其实主要还是干企划经理的活,承德公司的使命是作为公司产品升级新的核心竞争力的试验基地,而胡大壮这番话不告诉宿岱言,当然是让宿岱言主动请辞,放弃承德总经理的位置,而关于兴火公司,胡大壮当然了解得比宿岱言更加的细致了。
在战略还未成形之前的试点,胡大壮亲自操盘,包括宿岱言在内的高管都被蒙在鼓里,而自己虽然有执行能力,但是自己的高度和能力上的局限又决定了自己即使知道了秘密也没有什么用,没有资本成为公司的竞争对手。如果试验成功了,立即在现有市场进行推广,即使不成功,承德市场的负责人是于振阳,也对他胡大壮的声誉没什么影响。于振阳体会到了胡大壮不是一般的高明。
“跟着胡大壮能学到不一般的东西,老板就是老板。”于振阳最后这样想,回过神来看到胡大壮还在等自己的回话,赶忙答话:“胡总,您说打哪儿我就打哪儿,你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那好,这事目前就你我两人知道,我可没把你当外人,振阳。”于振阳当然明白,胡大壮这是在告诫自己,没事不要再去给宿岱言通风报信,赶忙保证:“胡总,您尽管放心,我有职业道德。”
胡大壮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算是下了逐客令,于振阳赶忙告辞了。承德的太阳能热水器市场迎来了一条大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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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套儿 第十五节(1)
随着一片鞭炮的响声,兴火太阳能的生产厂家以及专卖店的门头全部更换为佳佳能的标志了,钱兴火望着这景象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自己的企业最终沦落到这一步,是每个创业者当初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还好,胡大壮给出的收购价格还是很有诱惑力的,算是给了自己一丝安慰。
佟咏荷站在于振阳的身旁,换了一身很职业的打扮,蓝色系的外套搭配白色的真丝衬衫。她现在的身份是佳佳能承德公司的销售经理。
佟咏荷的留任是于振阳坚持的,而佟咏荷想不到的是,建议把佟咏荷留下的那个人却是远在济南的宿岱言:
“佟咏荷的形象以及业务能力都不错,她对于兴火的熟悉,可以在短时间内帮你理清楚一些问题,而她留下最大的价值在于,倘若之前兴火太阳能需要进行售后的服务,佟咏荷的存在就能起到防火墙的作用,不至于让兴火的遗留问题转到佳佳能的身上。”
等到表面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佟咏荷建议于振阳策划一起新闻发布会,高调宣布佳佳能成功进驻承德,而于振阳第一时间把她的念头制止了。
“深挖洞、高筑墙、缓称王。”当年高祖的九字真言成了于振阳的行动指南了,于振阳自从得知了承德作为试验基地的消息之后,所有的行动都变得谨慎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当前的角色不需要去新官上任烧三把火,自己越低调,胡大壮越放心。
于振阳的做法,显然很迎合胡大壮的想法,在胡大壮故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理会于振阳的时候,于振阳每天就跑到厂子里带领着工人们打扫卫生,还搞了卫生清扫评比大赛。
“振阳,你这总经理这样干,我看就要下岗喽!”胡大壮半开玩笑地对于振阳说道。
“胡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三国的,您不是喜欢研究三国吗?”于振阳打着哈哈,开始讲故事,而胡大壮又转过身子去摆弄他的斗鱼。
“三国时期,名将周瑜在去世后,向江东的主人孙权推荐了继任自己都督职位的人选为鲁肃。在鲁肃上任之后,只对士兵们交代,以前你们怎样练兵就怎样练兵,以前怎么读书就怎么读书,以前怎么泡妞现在还怎么泡妞,一切不变。之后,鲁肃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要不就是听小曲。主人孙权看不过去了,有一天质问鲁肃道:我要你当大都督,你怎么这么个当法?鲁肃反问孙权:请问主公,我和周瑜谁的能力更强,水平更高啊!孙权说:当然是周瑜了。鲁肃于是答:周瑜水平比我高,他留下的这些,我为什么要做改变呢?”于振阳走到鱼缸前,对着胡大壮眨眨眼睛。
“可是,钱兴火不是周瑜啊!”胡大壮乐呵呵地问。
“胡总,能够得上周瑜的,当然不是钱兴火了,我所指的周瑜是您啊!您心里装着满肚子玄机,我又何苦去画蛇添足呢?哈哈!”于振阳看到胡大壮也笑了起来。
“行,振阳,你这做法真证明我没选错人,我就怕你毛躁,记住,在承德,我只需要你做个好执行。”胡大壮开始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从下周起,开始忙活起来,你让佟咏荷把之前他们买的生产线的工程师全给我请过来,然后再联系咱们的真空管生产线的工程师,把真空管生产线建起来,用时,再增加几台车床铣床刨床,连水阀、螺丝咱们也自己生产,我要把生产线继续升级,在承德这个厂子里,建立佳佳能第一条原装生产线,不用走出这个厂,不用买其他厂家的任何大的配件,就能给我造出太阳能来。”胡大壮揭开了底牌,于振阳心头一震,暗自佩服:“这老大不是白当的,原创太阳能这个概念提得太好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套儿 第十五节(2)
众所周知,市面上大多数小厂子的太阳能热水器多是采用拼装而成的,焊架子装上反光板,就形成了支撑架,而不锈钢桶外面进行发泡保温就形成了储水桶,真空管可以去买清华大学或者北京大学等研究机构生产的成品,如同王铭、艺诺、佳佳能等大型的太阳能生产厂家,能做到自己与高校共同研发真空管,有自己的生产线,尽管这样,要想实现全部零件“原装”,也要费些工夫,胡大壮正是看准了“原装”这个点,拿来做文章,这在国内还是第一个提出。
“第一步,先改造生产线,这一步完工了,我再告诉你后面怎么做。”胡大壮笑眯眯地接过来于振阳递来的烟,于振阳感觉到,此时的胡大壮好似一口古井般捉摸不透,他那种胸有成竹的风采,尽显出一股霸气。
生产线改造是个技术活,而在生产线改造期间,胡大壮格外地重视,他俨然成了一个严厉的监工。
工程师们怎么对生产线升级,胡大壮不管,但是在进行产品测试的时候,胡大壮把关极其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拿发泡工艺环节来讲,厚度差异有个1~2毫米很正常,也在国标规定的范围之内,但是胡大壮却把那些产品统统视为废品,要求机器调试到厚度差异在毫米以内,他不计成本地支付着工程师的工资,要的是每个环节的精细。
当生产线上所有环节都让胡大壮满意之后,胡大壮却一连消失了一个月,等到他再次出现,怀里捧回了一沓的质检报告。
这些质检报告无一不是超出国家标准的,有的甚至超过国标5倍以上,而报告中也涉及了佳佳能热水器的各大部件,可以说,这些报告如果同时摆在消费者面前,那么消费者就会第一时间感受到佳佳能热水器的质量精细程度已经超出同类热水器的5倍以上。
有了质检报告作后盾,胡总裁开始动杀招了,他把于振阳和佟咏荷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给两个人进行了分工,他交给于振阳的任务是整理出佳佳能原装太阳能概念的“金玉其外”,要求极尽所能地传递给消费者佳佳能原装热水器的巨大优势;胡总裁交给佟咏荷的任务却是让她总结通常状况下,太阳能热水器,尤其是拼装太阳能热水器容易出现的各种重大隐患,换言之,她的任务是揭露“败絮其中”的现象。
“小佟,承德的新闻媒体你还熟不熟?”胡大壮眯起眼睛问道。
“还可以,以前的老关系见面都还认识,不过媒体的人只认你投多少广告,所以面熟不面熟的也占不了多大优势。”佟咏荷说的是实话,于振阳接过话头说道:“是啊,利益社会,尤其是现在媒体那边也都背着广告任务额,只要咱们投广告,他们伺候咱们比伺候亲爹妈还舒服,要是指望原先那点薄面子,根本没戏。”
“那好,小佟,你就负责把媒体关系再给我拾起来,请人吃饭的时候,先给个红包。”胡大壮吩咐道。
“胡总,您也太大方了,既然咱们要往媒体上面投广告,红包的钱完全可以省下嘛!”佟咏荷笑笑,在她以前跟着钱兴火的时候,钱兴火可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小佟,这你就不懂了,所谓欲取之必先予之嘛,你没投广告的时候,先给那些熟悉的记者打点一下,这些人通透得很,以后发个软消息啊,自主多给块版面啊之类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这等于花小钱赚大便宜。”于振阳替胡大壮进行了解释,而自己的这番理论,也是在济南的时候,宿岱言曾经对自己讲过的。

下套儿 第十五节(3)
此时身在济南的宿岱言却迎来了跟三个巨头对手的新一轮拼杀,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开始了混战。
这场战争的点火者竟然是艺诺公司,这点有些出人意料,谁都知道,艺诺对低端市场没什么兴趣,所以,之前也没什么动作,而突然之间,艺诺的营销副总段玉军责令企划部在各大媒体投放了由某电视台当红栏目的主持人作为形象代言人的热水器广告,其核心就是推出了一款叫做“生活红”的太阳能热水器,这款热水器是以20支真空管产品作为主打,售价2499元,而其营销方法也极为独特,只接受同城的网络订购。
消息一发出,宿岱言立即意识到,受到金融危机的冲击,营销副总段玉军已经及时采取了策略,把营销的一部分市场份额倾向性地转移到了国内市场,而其只接受网络订购的营销模式,锁定的就是青年白领的群体了。
宿岱言暗自发愁,艺诺在高端的品牌口碑无人能及,现在他们用低价格的手段来抢次高端的用户,无形当中等于在直接跟佳佳能进行对话了,因为按照宿岱言的整体规划,建材城专卖店策略也好,广告语宣称精致生活也好,无一不是锁定的次高端群体。
点开艺诺的网站,宿岱言再一次感觉到了压力。段玉军的细节性工作做得太到位了,比如说,网站订购页面上醒目地标着:不开箱销售。其实,在太阳能热水器这个行当,消费者购买太阳能热水器的时候,只是选个样子,根本不会亲自去仓库挑选,而配货人员在产品出库前进行各个配件的检验,完好无损之后给客户送货。艺诺的这个不开箱销售其实只是一个噱头而已,因为出库前进行检验这是必备的程序可以省去很多的后续麻烦,而配件开箱检验后,为了运输方便,依然还要进行封箱,艺诺却巧妙地借用了再封箱的概念,美其名曰:不开箱销售,这无疑给消费者传递足够的其实力非同一般的信息。
艺诺“生活红”的代言人也选得颇见功夫。这个代言人艺名叫“小刺猬”,是个年龄二十七八岁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他主持的一档节目叫做“调侃那些事”,是一档子集娱乐、新闻、时政于一体的节目,其满口的方言的主持风格,加上机智幽默的调侃,很快地就吸引了众多年轻的观众,那小伙子的名气可谓一飞冲天,其发迹历程跟当下最流行的赵本山老师的徒弟小沈阳有一拼,都是走的草根路线。艺诺选了小刺猬做代言人,广告轰炸加上同城网络订购不开箱的营销模式,以及较低的售价,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顷刻间带来了狼来了的感觉,而宿岱言通过点击网站以及派出商情人员了解,“生活红”的销量正一路见长。
还没等宿岱言作出反应,王铭首先动作了,而其策略是高挂“免检牌”。其实,大的品牌热水器,包括王铭在内,也都取得了免检的资格,只是在业内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办到的事情,所以,很少有人重点当做卖点来炒作,而艺诺的“生活红”不开箱销售策略,显然启发了邵亚男,于是她先下手为强地抢得了一个大肆对消费者宣扬“王铭为国家免检”产品的先机,于是在其各直营店跟加盟店的宣传海报以及门头上,在其生产厂的车间里以及对外发布的广告上,免检成了其撒手锏,而这一招看来管用,王铭没觉得受到了艺诺多大的冲击,相反其低端产品有几款还出现了供不应求,加盟店整天打电话给邵亚男要求协调补货呢。
三乐副总郑九州这次终于可以坐山观虎斗了,难得的机会,让他能看一场好戏。因为艺诺独特的网络订购的营销模式对于三乐把持的中低端市场并没有实质性的冲击,而三乐的超市渠道以及建材城活动场地的销售也能基本保持稳定,所以,郑九州舒坦地活着是没什么问题,而一个料想不到的蝴蝶效应也让坐地本土的三乐捡了一笔小便宜。自从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发布了优先使用国货的政策,众多的“愤青”们开始了独特的抵制,支持本地产业成了一些年轻人的口号,抽本地烟,喝本地酒,用本地产品,那些质量优异的本地物品成了愤青们的宠儿,而三乐等于白捡了一波甜果子。
“宿岱言,看你的了。”虽然是对手,郑九州倒是希望,宿岱言能耍出点新鲜玩意来,让自己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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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作者刘亮程首部长篇:虚土(精彩章节) 作者:刘亮程


我居住的村庄
我居住的村庄,一片土梁上零乱的房屋,所有窗户向南,烟囱口朝天。麦子熟了头向西,葵花老了头朝东,人死了埋在南梁,脚朝北,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捂暖的被窝。
一场一场的风在梁上停住。所有雨水绕开村子,避开房顶和路。雨只下在四周的戈壁。下在抽穗的苞谷田。
白天每个孩子头顶有一朵云,夜晚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它们在天上分配完我们,谁都没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颗星照在一户人家的房顶。被一颗星孤照的是韩三家的房顶。有时我们家房顶草垛上也孤悬着一颗星星,那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屋里,父亲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他的儿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


我五岁时的早晨(1)
<b>  一、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b>
你让我看见早晨。你推开门。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阳没有出来,我一直没看见太阳出来。一片薄光照着麦地村庄。沙漠和远山一样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麦地和远处沙漠,看见金色沙丘涌向天边,银白的麦子,穗挨穗簇拥到村庄,要不是院墙和门挡住,要不是横在路边的木头挡住,麦子会一直长上锅头和炕,长上房。
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谁眼看丰收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以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b>  二、五岁的早晨</b>
我五岁时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的落。天空变得干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的睁开眼睛,看着虚土梁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我记住我那时候的模样,那时的声音和梦。然后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被村庄里的开门声唤醒的。这座沉睡的村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夜晚和黄昏。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鸡一般叫两遍,就不管了。剩下没醒的人就由狗呀、驴呀、猪呀去叫。苍蝇蚊子也叫醒人,人在梦中的喊声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这种人对周围动静天生担心,狗一叫就惊醒。醒来就警觉的张望,侧耳细听。村庄光有狗不行,得有几个狗一叫就惊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过去看个究竟的人。最没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听说梦的入口是个喇叭形,蚊子的叫声传进去就变成牛吼,人以为外面发生了啥大事情,醒来听见一只蚊子在耳边叫。
被开门唤醒的,可能就我一个人。
那个早晨,我从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认出每扇门的声音。在我没睁开眼睛前,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村子。我从早晨的开门声中,清晰的辨认出每户人家的位置,从最南头到北头,每家的开门声都不一样,它们一一打开时,村子的形状被声音描述出来,和我以后看见的大不一样,它更高,更大,也更加暗哑。越往后,早晨的开门声一年年的小了,柔和了,听上去仿佛村庄一年年走远,变得悄无声息,门和框再不磨出声音,我再不被唤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自己跟着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处。当我回来过我的童年时,村子早已空空荡荡,所有门窗被风刮开,开门声像尘土落下飘起,没有声音。
<b>  三、我不长大,不行吗</b>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呆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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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时的早晨(2)
大人们扛掀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了,立在墙根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我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式,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驶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的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的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了。不管活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子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压断,没断的时候,一条离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他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很模糊。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惯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这个想法我长大后去做了没有,我记不清楚。
天色刚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们家的烟囱冒烟了再回去,玩到母亲做好饭,站在门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黄昏星挂到我们家草垛顶上再回去。
大人们谈牲口女人,买卖收成。他们坐在榆树下聊天时,我和他们一样高。我站在不远的下风处,他们的话一阵阵灌近耳朵,他们吐出的烟和放的屁也灌进我的嘴和鼻子。他们坐下来时说一种话,站起来又说另一种话。一站起来就说些实实在在的话,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车赶到南梁,拉一车石头来。我喜欢他们坐下时说的话,那些话朝天上飘,全是虚的,他们说话时我能看见那些说出的事情悬在半空,多少年都不会落下来。


我五岁时的早晨(3)
<b>  四、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b>
我听人们说着长大以后的事。几乎每个见到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的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去一样。
一个早晨我突然长大,扛一把铁锨走出村子,我的影子长长的躺在空旷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长大躺在那里,等着我来认出它。没有一个人,路上的脚印,全后跟朝向远处,脚尖对着村子,劳动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早结束了,在昨天黄昏就结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结束了。他们把活干完的时候,我刚长大成人。粮食收光了,草割光了,连背一捆枯柴回来的小事,都没我的份。
我母亲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该出生。出生了也不该长大。
我想着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我为啥非要长大。我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块,压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我从大人的说话中,隐约听见他们让我长大了放羊去,扛铁锨种地,跑买卖,去野地背柴。他们老是忙不过来,总觉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没人锄,出去跑买卖吧,老婆孩子身边又少个大人。反正,干这件事,那件事就没人干。猪还没喂饱,羊又开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的腾不开手时,总觉得有人没来。其实人全在地里了,连没长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少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身边少个人。
“要是多一个人手,就好了。”
父亲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长得慢了,应该一出生就是一个壮劳力。
我觉得对不住父亲。我没帮上他的忙。
我小时候,他常常远出。我没看见他小时候的样子。也许没有小时候。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我一出生父亲就是一个大人。等我长大――我真的长大过吗――他依旧没有长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没找到他。
在这个村庄,年轻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块地里劳作,老年人在墙根晒太阳或乘凉。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哪都是孩子,白天黑夜,到处有孩子的叫喊声,他们奔跑、玩耍,远远的听到声音。找他们的时候,哪都没有了。嗓子喊哑也没一个孩子答应。不知道那些孩子去哪了。或许都没出生。只是一些叫喊声来到世上。
我还不会说话时,就听大人说我长大以后的事。
“这孩子骨头细细的,将来可能干不了力气活。”
“我看是块跑买卖的料。”
“说不定以后能干成大事呢,你看这孩子头长的,前崩髅,后瓦勺,想得事比做的多。”
我母亲在我身边放几样东西:铁锨、铅笔、头绳、铃铛和羊鞭,我记不清我抓了什么。我刚会说话,就听母亲问我:呔,你长大了去干什么。我歪着头想半天,说,去跑买卖。
他们经常问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记得我早说过了。他们为啥还问。可能长大了光干一件事不行,他们要让我干好多事,把长大后的事全说出来。
一次我说,我长大去放羊。话刚出口,看见一个人赶羊出村,他的背有点驮,穿着翻毛羊皮袄,从背后看像一只站着走路的羊,一会儿就消失在羊踩起的尘土里。又过了一阵,传来一声吆喝,声音远远的,那一刻我看见当了放羊人的我就这样走远了。
多少年后,他吆半群羊回来,我已经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这个放一群羊放老的我,腰背佝偻,走一步咳嗽两声。他在羊群后面吸了太多尘土,他想把他咳出来。
每当我说出一个我要干的事时,就会感觉到有一个我从身边走了,他真的赶车去跑买卖了,开始我还能想清楚他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后来就糊涂了,再想不下去,我把他丢在路上,回来想另外一件事,那个跑买卖的我自己走远了。
有一年他也许贩一车皮子回到虚土庄,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我认不出他。他挣了钱也不给我。
我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有好多个我已经在远处。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开。我害怕地抱紧自己。我被“你长大了去干什么”这句话吓住了,以后再没有长大。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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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出生(1)
<b>  一、有一个人要死</b>
他们没打算在虚土梁上落脚。一种说法是,梁上的虚土把人陷住了。要没有这片虚土梁,还能朝前走一截子。但也走不了多远。人确实没力气了,走到这里时,一脚踩进虚土,就不想再拔出来。
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有一个人要死,一个人要出生,人们不得不停下。原打算随便盖几间房子住下来,等这个人死了,埋掉。出生的孩子会走路,再继续前行,找更好的地方安家。其间种几茬粮食,土梁下到处是肥沃的荒地,还有一条河,河的名字好几年后才知道,叫玛纳斯河。是从河上游来的买卖人说出来的。当时他们没敢给河起名字,就直接叫河。这么大的河,一定有名字,名字一般在上游,上游叫什么名字,下游跟着叫。就像一个人,他的头叫刘二,不能把腿叫成冯七。虚土梁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梁上的虚土陷住脚的那一刻,这个名字就被人叫出来。后来有了房子,又叫虚土庄。再后来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名字却没办法被踩瓷。村子里的生活一年年的变虚,比虚土更深的陷住人。
说要死的人是冯大,我听说本来头一年人们就准备好来新疆了,硬被冯大挡住。冯大说,我眼看要死了,你们等我死了,把我埋掉再走行不行。你们总不能把一个快死的人扔下不管吧。
冯大的死把人吓住了。
人们等了一年,冯大没死掉,饥荒却在夺其他人的命。几千年的老村庄,本来坟已经埋到墙根,又添了些死人,院子里都开始埋人了。那场饥饿,就不说了,谁都知道。到处是饿睡着的人,路上、墙根、草垛,好多人一躺倒再睁不开眼睛,留给村庄的只有一场一场别人不知道的梦。人们再等不及,就带上这个快死的人上路了。
在老一辈留下的话中,冯大在走新疆路上说的话,以后多少年还被人想起来。
冯大说,“真没想到,我从六十六岁到六十七岁,是托着两条老腿走到的。我要留在老家,坐在炕上也能活到这个岁数。躺在被窝里也能活到这个岁数。”
王五反驳说,“你要不出来,早死在炕上了。走路延长了你的命。也延长了所有人的命。”
走新疆的漫长道路,把好多人的腿走长,养成好走远路的毛病。
在我的感觉里虚土庄只是一座梦中的村庄。人们并没有停住,好多人都还在往远处走,不知疲倦地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虚土庄空空的撂在土梁上。路把人的命无限延长。好多人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死亡被尘土埋掉了。
冯大又一次看见自己的死,是人们在虚土庄居住下来的第五年。人人嚷嚷着要走的事,连地上每一粒土都在动,树上每片叶子都在动,仿佛只要一场风,虚土梁上的人和事,就飘走的干干净净。
这时冯大又出来说话了。
冯大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怎样死。到今天下午,太阳照到脚后跟上时,我已死掉十分之七。我在一根头发一根头发的死,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死。
“我活下来的部分也还在死。已经死掉的还在往更深处死,更彻底的死。”
冯大的死又一次把人吓住,他说头发时每个人的头发仿佛都在死。他说到手指时,所有人的手指都僵硬了。
“你们光知道一个劲往前走,不知道死会让你们一个个停住。
走掉的人也会在不远的前方死。走远的人也会在更远处死。
远处没有活下来的人。我们看到的都是背影。”
冯大的话并没有止住人们往远处走。跑顺风买卖的人每天都在上路。人的命被路和风无限拉长。连留在村里人的命,都无限延长了。以后我没看见冯大的死。也许他背着我们死掉了。
我活的时候,谁都没有死掉。人们都好好的,一些人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更多的人睡在四周的房舍里做梦。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辽远。
我也没有死掉,我回去过我的童年了。
死亡是后来的事了。它从后面追上来,像一件往事,被所有人想起。人从那时开始死,一个接一个,像秋天的叶子,落得光光了。
<b>  二、一个人出生</b>
那个要出生的人可能是我,听母亲说,父亲担心去新疆的路会把腿走坏,把腰走断,把浑身的劲走完,到那时再没有气力生出孩子,就让母亲在临走前怀了身孕。
扔了好多东西。母亲说。几辈子的家产,都扔掉了。你是我们家最轻的一件东西,藏在我的身体里带上了路。
好多男人让女人怀了孕。那些男人,生活无望时就让女人怀孕。遇到挫折和过不去的事情,也让女人怀孕。女人成了出气桶。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在好年成出生。一路上带的粮食越来越少,女人的肚子却一天天变大。不断有女人哭喊,许多孩子流产在路上,那一茬人不知道最后谁出生了。我听人说,人们刚在虚土梁上落住脚,我就出生了。他们因为等我才在这片虚土梁上停住,只是听人这样说。也许出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别人。我和好多孩子一起流产在路上,小小的,没有头,没有眼睛和手,也没有身子,人们走远后我远远尾随在后面。我感觉到身后有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我没回头看他们。我那时没有头。不知道跟在我身后的人都是谁。


一个人要出生(2)
人们在虚土庄落脚后的好多年间,那些孩子一个一个走进村子,找到家和亲生父母,找到锅和碗。夜里时常响起敲门声,声音小小的,像树叶碰到门上。那样的夜晚,一村庄人在无法回来的遥远梦中,村子空荡荡的刮着风,一个丢失的孩子回来,用小小的手指敲门。虚土庄的门,最早被一个孩子的手指敲响,一扇门咯呀一声,像被风刮开一个小门缝。风给孩子开门。月亮和星星,给孩子掌着灯。
这个孩子来到世上时,所有孩子长大走了,没有一个和他同龄的人。他和风玩,和风中的树叶玩。他长大以后,所有大人都老了,更年小的一茬人都不懂事。村里就他一个成年人。
以后我想起远路上的事情,好像我没出生前,就早早睁开眼睛。我在母亲腹中偷偷的借用了她的眼睛。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在我没长出脚和耳朵时,我睁开眼睛。
后来有一阵,我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出生。好像已经出生了,却一直没长大。
更早,当我是一片树叶、一缕烟、一粒尘土时,我几乎飘过了整个大地。
我在那样的漂浮中渐渐有了意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出生的村庄,一片虚土梁上零乱的房子,所有门窗向南,烟囱口朝天。看见我的母亲,我永远说不出她的模样。她生出了我,她是多么的陌生,我出生那一刻,我一回头,看见隆隆关上的一扇门。从那一刻起,我就永远的不能认识我母亲了。我闭住眼睛。
整整一年的奔波我都看见了。
我一会儿在后面,隔着茫茫的尘土追赶他们,眼看都追不上了,突然的,我又蹲在前面的土包上,看着一群人远远走来,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从中认出我的母亲,挨个的认出以后我才认识的那些人:王五、韩三、刘二爷、冯七、刘扁。我不知道正在走过荒野的落魄人群中,哪个是我父亲,我不认识他。我在一阵风中飘过他们头顶,好像知道他们要经过哪个路口,在哪落脚。他们还在遥遥路途的时候,我便已经在虚土梁上落地扎根。我长出茎和叶子等他们,开一朵小黄花等他们,枯黄着枝干等他们。多漫长的路啊,我都快等不到头,突然的,一个傍晚他们踏上这片虚土。
<b>  三、一朵云</b>
他们盯着天边的一朵云走到这里。我听说,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和城市,有的地方他们看上了,人家不接受,不给落户。有的地方人家想留住他们,他们却没看上,到处都缺劳动力,到处是没人开的荒地,或者开出来没人手种又撂荒的土地。路上有几个村庄,险些留住他们,村里人给他们腾出房子,做好饭端到嘴边。他们就要答应留下了,好多人已经走得没有力气。逃荒出来,就是想找一个有地种有饭吃的地方。这个村庄什么都有,连房子都不用盖了,该满足了。
可是,王五爷不愿意。王五爷说,我们走出来的是一村庄人,不是一两户人。这片土地正在开发中,我们为啥不开一块地,建一个自己的村子。一旦住进别人的村庄,就是人家的村民了。
后来,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们或许并不害怕变成别人的村民。从老家被坟墓包围的老村子逃出来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走的远远的,找一个看不见坟的村子,住下。
那应该是一个新村子,人还没开始死,都活得旺旺的。
可是一路经过的那些新村庄周围,也零星的出现新坟。这片新垦地已经开始埋人。他们只好往更远处走。
结果走到一片没人烟的荒漠戈壁。
当最后一个村庄消失在身后,路不知不觉不见了,荒野一望无际,天也空荡荡的,只有西边天际悬着一块云,人们不知道该往哪去,像突然掉进一个梦里,声音被荒野吸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人人大张嘴,相互张望,好像突然变得互不认识。这时就听王五爷说,我们得找一块云下面安家。云能停住的地方就有雨,有雨就会生长粮食。
他们在中午时盯着一块云朝西北走,开始云是铅灰色,走着走着慢慢变红,整个天空都红了。一直走到脚被虚土陷住,天上已经布满星星。瞌睡和疲乏更深的陷住人。后来我听他们说起这个夜晚的星空,低低的,星星都能碰到眼睛。我没看见那样低矮的星空。我睁开眼睛时,梁上的房子、草垛、直戳戳的拴牛桩,还有人的叫喊和梦,已经把夜空顶高。
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虚土梁上,头顶一朵一朵往过飘云,漫长的西风刮起来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西风的厉害,这场风一直刮到开春,他们新栽的拴牛桩、树木扎起的院墙,还有烟囱,都被吹得向东斜。风停时地也开冻了,有人想把篱笆墙扶直,把歪斜的栓牛桩挖出来栽直,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凭我的经验,西风刮完就是东风。东风会帮我们把西风做过头的事做回来。天底下的风都差不多,认识了一个地方的,也就认识了天下的。
果然没过几天,东风起了,人们忙着春种,早出晚归,等到庄稼出苗,草滩返绿,树叶长到一片拍打上另一片时,所有歪斜的东西都被东风吹直。尤其篱笆墙,都吹过头,又朝西歪了。连冯二奶去年秋天被西风刮跑的一块蓝花手帕,也被东风刮回来。
这个地方的风真好。冯二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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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出生(3)
人们在虚土庄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风让人懂得好多道理。比如,秋天丢掉的东西春天会找到。这些道理在别处可能没有用。风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说一个地方有多远,会说,有一场风那么远。
一场风到底有多远,跑顺风买卖的那些人可能也说不清。反正,跟着一场风跑一趟就清楚了。比如到六户地,人们会说,有半场风远。
<b>  四、烧荒</b>
我最早记忆的夜晚,我应该出生了,却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换了一个地方,以前,那些声音远远的,像一直没有到来。或者到来了又被挡在外面,我被喊唤,又被抛弃。突然的,四周的声音大了。我被扔在后来我才一一认识的声音和响动中,我惊恐,不知所措。一下就哭喊出了声音。
那时他们刚落住脚,新盖的房子冒着潮气。许多人迷向了,认不出东南西北。长途奔波留给人无穷的瞌睡。瞌睡又使人做了无穷的梦,这些梦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多年不散,影响了以后的生活。到处是睡着的人,墙根,树下,土坡上。人似乎分不清早晨下午的太阳。新房子刚盖好,都不敢住进去,一来湿墙的潮气会让人生病。二来人对虚土中打起的新墙不放心。得让风吹一阵,太阳晒些日子,大雨淋几场。
然后老年人先住进去,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察看檩子的动静,椽子和墙的动静。
新房的椽子檩子在夜里嘎叭叭响。墙也会走动,裂开口子。老年人不害怕被墙压死。房子真要塌,一家人总得有一个人舍上命。旧房子裂几道口子不要紧,不会轻易倒塌,尽管门框松动,房顶也下折了,但年月让整个房子结为一体。不像新房,看似结合紧密,但那些墙和木头互不相识。做成门框的那棵榆树和当了檩子的胡杨树相距数十里,陌生的很。椽子之间相互蹩劲,门和框也有摩擦。它们得经过一段时光的收缩、膨胀、弯曲、走形,相互结合认识后,才会牢牢锲合其中,与房子成为一体。这个过程中房子也最好出麻达。
一般是爷爷辈的先进去住半个月,没事了父亲辈的再进去住十天,母亲带着儿女睡在院子。直到爷爷父亲都觉得这房子没事了,一家人全住进去。
房子盖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烧荒。开地前先要把地上的草木烧光。可是季节不到,草木还没完全干黄,火烧不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睡大觉。
一场一场的睡眠,没明没暗。多数人躺在梁上的虚土中。老人睡在新盖的房子。老人做着屋顶下的梦,年轻人做着星光月光下的梦。那个秋天就这样睡过去了,直到入冬,第一场寒风冻疼脚趾头,才有人醒过来。
醒来的是一个孩子。好多人在梦中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
他满村子喊。好像从很远处跑到村子,看见所有人在沉睡。他找不到家,找不到父母。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喊。好多人听见了,从更远的梦中往回赶。我睁着眼睛,仿佛那个喊声是我的。又不是。我在母亲怀抱中,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我听见。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白天,以后我记忆的好多事情也全在夜里。我不清楚这个村庄的白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已不清楚那个半夜回来的孩子是谁。人人在沉睡。他跑遍虚土梁,嗓子喊哑了,腿跑软了。可能跑着喊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愣愣的站在黑夜中。也可能被一个睡着的人绊倒,一跟头栽过去,爬在地上睡着了。绊他的人醒过来,发现季节变凉,该起来烧荒了。他接着喊。
那已是一个大人的喊声。
他以为梦中听见的那个声音是自己的。他跑遍村子,一样没喊醒一个人。这个只被我听见的喊声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和梦。
后来他跑到村外,把东边西边南边北边的荒野全点着。火从村边的虚土梁下向远处烧。最远的天边都烧亮了。他回来看见火光照亮的那些沉睡的脸,落了一层草灰。
一个早晨大家都醒了。什么都没有耽误,因为瞌睡睡足了,剩下的全是清醒。人们没日没夜的干,那点开荒的活在落雪前也就干完了。整个冬天人没有瞌睡,沿着野兔的路,野羊和野骆驼的路,把远远近近的地方走了一遍。后来这些路变成人的路,把虚土庄跟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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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1)
<b>  一、冯二奶</b>
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她张开的嘴被一个黑暗的吻接住,那些声音返回去。全部地返回去。
像一匹马,把车扔在远路,独自往回跑,经过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
像八匹马,朝八个方向跑,经过大地上所有村庄。沿途每扇门敞开,每个窗户推开。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夜晚,风声把每个角落喊遍,没有一粒土吹动,一片叶子飘起。她的儿女子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中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家之长的大儿子,像在白天说话一样,大声爷气的鼾声响彻屋子。妻子在他身旁轻软地应着声。几个儿女长短不一的鼻息表现着反抗与顺从。狗在院墙的阴影里躺着。远远的一声狗吠像是梦呓。院门紧闭。她最后的盛开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那朵花的颜色。或许她是素淡的,像洒满院落的月光。或许一片鲜红,像心中看不见的血一样。在儿孙们绵延不断的呼吸中,她的嘴大张了一下,又大张了一下。
多少年后他们听见她的喊声,先是儿子儿媳,接着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尘土中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走向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在那里,所有道路被风声扫净。所有坎坷被月光铺平。
风声在夜里暗自牵引,每一阵风都是命运。一个夜半醒来的女孩子,听见风拍打院门,翻过院墙拍打窗户。风满世界地喊。她的醒是唯一的答应。整个村庄只有她一个人被风叫醒,她睁开眼,看见黑暗中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她的一生。她在呜呜的风声中 ,看见她的出生,像一声呼喊一样远去的少女光景。接着她看见当年秋天的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见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多年的生活,像月亮下的睡眠一样安静。风把一切都吹远了。她还看见她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长大后四散而去,像风中的树叶。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从第一夜,到最后一夜,她一直紧闭双眼。
在我身上跑马的男人是谁呢。
男人像一个动物,不断从她身上趴过去。
仿佛每天这样,熄灯后男人很正经的睡一阵。满炕是孩子们翻身的声音,一个的脚蹬着另一个的埋怨声。接着,是他们渐渐平缓的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
这时男人便悉悉嗦嗦爬过来,先过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服,脱掉上衣和内裤。接着过来两条腿,一条跨过她的双腿,放到另一边,一条留在这边。然后是一堵墙一样压下来的身体。整个过程缓慢,笨拙,偷偷摸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任他耕耘播种。男人也像下地干活一样,他从不知道问问那块地愿不原意让他种,他的犁头插进去时,地是疼还是舒服。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始终紧闭眼睛。
这个男人已经趴过我的二十六岁了。
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的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男人越往下用劲,她就飞的越高,都飞到云里去了。
后来孩子满炕时,她的双臂只好收回来,不知所措的并在身边。她觉得似乎应该动动手,抚摸一下男人的脊背,至少,睁眼看他一眼。可是,她没有。
每年春天,男人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运回成车的苞谷麦子。在她的记忆中春天秋天就像一天的早晨黄昏一样,她日日在家照料孩子,这个刚能走路,另一个又要出生。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播的及时,老大和老儿相距一岁半,老儿老三相差一岁三个月,老三老四以后,每个孩子只相距一岁或八个月。往往这个还在怀里没有断奶,那个又哇哇落地。哥哥弟弟争奶吃。她甚至没有机会走出村子,去看看男人种的地。有一个下午她爬上房顶,看见村庄四周的油菜花盛开,金黄一片。她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男人种的。她真应该到男人劳作的地里去看看,哪怕站在地头,向他招招手,喊他一声。让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人,抬一下头。可她没有。她像一块地一样动不了。男人长年累月,用另一块地上的收成,养活她这块地。
有一年他的男人都快累死,几乎没力气干床上的事,地里的庄稼一半让老鼠吃了。那一年干旱,人和老鼠都急了。麦子没长熟,老鼠便抢着往洞里托。人见老鼠动手了,也急死慌忙开镰,半黄的麦子打回来。其实不打回来麦子也不会再长熟,地早干透了。
饥荒从秋天就开始了,场光地净后,男人装半车皮子,在一个麻麻亮的早晨,赶车出村。
干旱遍及整个大地,做顺风买卖的车马,像一片叶子在荒野上飘摇,追寻粮食。有关粮食的一点点风声都会让他们跑百里千里,累死马,摔破车。他的男人吆喝马车,沿着风和落叶走过的道路,沿着那些追赶树叶的赌徒走过的道路,一直朝东。
又一个黄昏,晚饭的灶火熄灭后,男人吆车回来,一脸漆黑,车上装着疙疙瘩瘩的几麻袋东西。也是在那个昏暗的墙角,他接过她递来的一碗汤饭,呼噜呼噜喝完,然后很久,没有一丝声音,男人的碗和端碗的手,埋在黑暗中,儿女们在唯一的油灯下,歪着头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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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2)
第二年,难得的一场丰收,收获的夏粮足够他们吃到来年秋天,眼看要饿死、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女们,一个个活过来,长个子,长肉和骨架。
这个男人终于爬过我的40岁了。他好像累坏了,喘着粗气。
又一个晚上,她在他身体下面想。
男人就像一个动物,不断爬过她的身体。他的一只蹄子陷在里面了,拔不出来。今天拔出来,明天又陷进去。这块泥地他过不去了。
事完后,他像一头累坏的牲口,喘着粗气,先是那条腿,笨拙的拿过去,有时那东西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他拔出时有一种生生的疼。接着他的身体退回去,那只解开她衣服的手,从来不知道把脱了衣服帮她穿上,也不知道摸摸她的腿和胸脯。
男人天蒙蒙亮出去,天黑回来。天天这样,晚饭的炉火熄灭后,家里唯一的油灯亮起。儿女们围着昏黄的灯光吃晚饭,盯着碗里的每一粒粮、每一片菜叶,往嘴里送。正是他们认识粮食的年龄。男人坐在一旁的阴影里,呼噜呼噜把一碗饭吃完,递过空碗,她接住,给他盛上第二碗饭。
她递给她饭时眼睛盯着灯光里的一群儿女,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她胸脯上掐断奶,尝到粮食滋味,认出自己喜欢的米和面,青菜和水果。他们的父亲呼噜呼噜把又一碗饭吃完,不管什么饭都吃得滋滋有味。那么多年她只记住他吃饭的声音,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和眼睛。
四十岁以后的她,那个男人再没看见。她睁开眼睛,身子上面是熏黑的屋顶。她的男人不见了。她带着五个孩子,自己往五十岁走。往五十五岁走。孩子一个个长大成家后,她独自往六十岁走。
现在,她已经七十三岁。走到跟多年前一样的一个夜晚。风声依旧在外面呼喊。风声把一个人的全部声音送回来。把别的人引开,引到一条一条远离村庄的路上。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曈孔的目光散开。向四面八方。她散开的目光穿过大地上一座座没有月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照亮。所有屋顶和墙现出光芒。土的光芒。木头和落叶的光芒。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一年不缺的,回到故乡。
<b>  二、冯三</b>
人的名字是一块生铁,别人叫一声,就会擦亮一次。一个名字若两三天没人叫,名字上会落一层土。若两三年没人叫,这个名字就算被埋掉了。上面的土有一铁锨厚。这样的名字已经很难被叫出来,名字和属于他的人有了距离。名字早寂寞的睡着了。或朽掉了。名字下的人还在瞎忙碌,早出晚归,做着莫名的事。
冯三的名字被人忘记五十年了。人们扔下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冯三。
冯三一出世, 父亲冯七就给他起了大名:冯得财。等冯三长到十五岁,父亲冯七把村里的亲朋好友召集来,罢了两桌酒席。
冯七说,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我给起了大名,求你们别再叫他的小名了。我知道我起多大的名字也没用。只要你们不叫,他就永远没有大名。当初我父亲冯五给我起的名字多好:冯富贵。可是,你们硬是一声不叫。我现在都六十岁了,还被你们叫小名。我这辈子就不指望听到别人叫一声我的大名了。我的两个大儿子,你们叫他们冯大、冯二,叫就叫去吧,我知道你们改不了口了。可是我的三儿子,就求你们饶了他吧。你们这些当爷爷奶奶、叔叔大妈、哥哥姐姐的,只有稍稍改个口,我的三儿子就能大大方方做人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改口,都说叫习惯了,改不了了。或者当着冯七的面满口答应,背后还是冯三冯三的叫个不停。
冯三一直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大名。他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这个名字。
自从父亲冯七罢了酒席后,冯三坚决再不认这个小名,别人叫冯三他硬不答应。冯三两个字飘进耳朵时,他的大名会一蹦子跳起来,把它打出去。后来冯三接连不断灌进耳朵,他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见了人就张着嘴笑,希望能听见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可是,没有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冯三就这样蛮横地踩在他的大名上面,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名字。已经五十年了,冯三仍觉得别人叫他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夜深人静时,冯三会悄悄地望一眼像几根枯柴一样朽掉的那三个字。有时四下无人,冯三会突然张口,叫出自己的大名。很久,没有人答应。冯得财就像早已陌生的一个人,五十年前就已离开村子,越走越远,跟他,跟这个村庄,都彻底的没关系了。
为啥村里人都不叫你的大名冯得财。一句都不叫。王五爷说,因为一个村庄的财是有限的,你得多了别人就少得,你全得了别人就没了。当年你爷爷给你父亲起名冯富贵时,我们就知道,你们冯家太想出人头地了。谁不想富贵呀。可是村子就这么大,财富就这么多,你们家富贵了别人家就得贫穷。所以我们谁也不叫他的大名,一口冯七把他叫到老。可他还不甘心,又希望你长大得财。你想想,我们能叫你得财吗。你看刘榆木,谁叫过他的小名。他的名字不惹人。一个榆木疙瘩,谁都不眼馋。还有王木叉,为啥人家不叫王铁叉,木叉柔和,不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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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3)
虚土庄没有几个人有正经名字,像冯七、王五、刘二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也都一个姓,加上兄弟排行数,胡乱地活了一辈子。他们的大名只记在两个地方:户口簿和墓碑上。
你若按着户口簿点名,念完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好像名字下的人全死了。你若到村边的墓地走一圈,墓碑上的名字你也不认识一个。似乎死亡是别人的,跟这个村庄没一点关系。其实呢,你的名字已经包含了生和死。你一出生,父母请先生给你起名,先生大都上了年纪,有时是王五、刘二,也可能是路过村子的一个外人。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捻须沉思一阵,在纸上写下两个或三个字,说,记住,这是你的名字,别人喊这个名字你就答应。
可是没人喊这个名字。你等了十年、五十年。你答应了另外一个名字。
起名字的人还说,如果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往前走,路尽头一堵墙上,写着你的名字。
不过,走到那里已到了另外一个村子。被我们埋没的名字,已经叫不出来的名字,全在那里彼此呼唤,相互擦亮。而活在村里的人互叫着小名,莫名其妙的为一个小名活着一辈子。
<b>  三、张望</b>
"除了我,没人知道虚土庄每天早晨出去多少人,傍晚又回来多少人。这一村庄人,扔在荒野上没人管过。”
我五岁时,看见一个人整天站在村头的大沙包上,像一截黑树桩。我从背后悄悄爬上去,他望路上时我也跟着望路上,他看村子时我也学他的样子看着村子。
“看,烟囱冒黑烟的那户人家,有一个人在外面,五年了没回来。这个村庄还有七十六个人在外面。”
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会一户一户说下去。从村南头的王五家,说到北头的赵七家。还指着路上的人和牲口说。我只是听,一声不吭。
他从没有说到我们家:“看,门口长着一棵大沙枣树的那户人家。。。。”我一直等他说出这句话。每次快说到我们家时他就跳过去。我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我对虚土庄的许多事情都是这个人告诉我的。他叫张望。
张望二十岁时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时我就觉得一辈子完蛋了。能看见的活都让别人干完了,我到世上干啥来了我不清楚。我长高了个子,长粗了胳膊腿,长大了头。可是没有用处。"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张望夹在下地干活的人中间,悄无声息出了村子。
“我本来想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其实我已经走得足够远。我担心人们找不到我着急。他们会把活全扔下四处找我。至少我的家人会四处找我。村里丢了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大事情。”
将近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望从远处回来,人们已开始秋收。他夹在收工的人中间往回走,没人问他去哪了,见了面只是看一眼,或点点头,像以往见面时一样。往回走时他还在想,他经过的那些村镇的土墙上,一定张贴着寻人启示,有关他的个头、长相、穿着,都描述的清清楚楚。那些人一眼就会认出他。说不定会有人围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领回家。因为寻人启示上,肯定有"谁找到这个人重谢一头牛或两麻袋麦子"这样的许诺。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村庄少一个人就像风刮走一棵草一样没人关心。
“我从那时开始干这件事情。每天一早一晚,我站在村头的沙梁上,清点上工收工的人。村里人一直认为我是个没找到事情的人,每天早早站在村头,羡慕地看别人下地干活,傍晚又眼馋地看着别人收工回来。他们不知道我在清数他们。我数了几十年的人数,出入村子的人数全在我的账簿里。
"你看,这活儿也不累人。跟放羊的比,我只干了他一早一晚做的那件事:点点头数。连一个牧羊人都知道,早晨羊出圈时数数头数,傍晚进圈时再数一遍。村里那个破户口簿,只简单记着谁出生了,谁死了。可是,每天出去的人中谁回来了,谁没有回来,竟然没一个人操心。
"我一天不落数了几十年,也没人来问问我,这个村里还剩下多少人。多少人走了,多少人回来。
"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直都担心早晨天蒙蒙亮,一个一个走出村庄的那些人中,肯定有一些不会回来。我天天数,越数越担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人不回来。多少年后,村里就没人了。谁都不知道谁去了哪里。人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当人们觉察到村里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仍没有足够的警惕,依旧早出晚归,依旧有人再不回来。
“到那时仍不会有一个人来问我,人都去哪里了。他们只有丢了牲口才想到我,站在沙梁下喊:呔,张望,看见我的黑牛娃子跑哪去了?我们家白绵羊丢了,你见了没有。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清早起来,发现所有房子空了,道路空了,他满村子喊:人哪去了。人都到哪去了。他跑出去找他们,同样一去不回。”
我五岁时村子里还有许多人。我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家的人去哪了。我经常回去房子空空的。我喊母亲,又喊弟弟的名字。喊着喊着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地。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两岁的弟弟被人抱走。父亲走丢了,接着是大哥,母亲带着另一个弟弟妹妹去找,我一个人回到家。我在那时开始记事。我知道了村子的许多事,却始终无法弄清楚我们家的一个夜晚。他们全走掉的那个夜晚,我回到家里。


虚土庄的七个人(4)
<b>  四、刘扁</b>
刘扁说,儿子,我们停下来是因为没路走了。有本事的人都在四处找出路,东边南边,西边北边,都有人去了。我们不能跟着别人的屁股跑。我越走越觉得,这片大地是一堵根本翻不过去的墙,它挡住了我们。从甘肃老家到新疆,走了几千公里的路,其实就像一群蚂蚁在一堵它们望不到边的墙上爬行一样,再走,走多远也还在墙这边。我们得挖个洞过去。
井架支在院子,靠牛棚边。开始村里人以为父子俩在挖一口井。父亲刘扁在底下挖掘,儿子往上提土。活大多在晚上干,白天父子俩下地劳作,一到晚上,井口那只大木轱辘的咯唧声响彻村子。
后来井挖的深了,父亲刘扁就再不上来,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儿子吊土时顺便把吃喝的吊下去。父亲有事了从底下喊一句话,很久,嗡声嗡气的回声从井口冒出来,都变了音。儿子头探进去,朝下回应一句,也是很久,听见声音落到井底。
儿子根据吊上来的土,知道父亲穿过厚厚的黄土层,进入到沙土地带。儿子把吊上来的土,依颜色和先后,一堆堆摆在院子,以此记忆父亲在地下走过的道路。
有一阵子,父亲刘扁在下面没声音了。儿子耳朵对着井口久久倾听。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儿子知道父亲已走的很远,儿子试探地摇摇井绳,过了很久,父亲从底下摇动了井绳,一点动静颤悠悠地传到绳的另一头。儿子很惊喜,有赶紧连摇了两下。
从那时起,大概半年时间里,儿子吊上来的全是卵石。石堆已高过院墙,堆向外面的荒草滩。儿子开始担忧。父亲陷在地深处一片无边无际的乱石滩了。那石滩似乎比他们进新疆时走过的那片还大。那时儿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作为家里最轻小的一件东西被带上路。儿子时常踏上父亲在地下走过的路途,翻过堆在院子里的大堆黄土,再翻过一小堆青土,直到爬上仍在不断加高的沙石滩。儿子在这个石堆顶上,看不见父亲的尽头。
又一段时间,有半个冬天,父亲刘扁在地下一块岩石上停住了。他无法穿过去。儿子在上面感到了父亲的困苦和犹豫。儿子下地回来,睡一觉起来,父亲在下面仍没有动静。父亲坐在地深处一块岩石上想事情。儿子每天把饭菜吊下去,又把空碗吊上来。这样停滞了几个月,冬天过去,雪消后快要春耕时,父亲又开始往下挖了。儿子吊上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铁黑粉末。儿子不知道父亲怎样穿过那层厚厚岩石。似乎那块岩石像一件事情被父亲想通想开了。
另外一次,父亲刘扁遇到了一条地下河流,要搭桥过去。父亲在底下摇了五下绳子,儿子在上面回摇了三下,父亲又摇了两下,儿子便明白父亲要一根木头。儿子不清楚那条地下河的宽度和水量,就把家里准备盖房的一根长椽子吊了下去。儿子和父亲,通过摇动绳子建立了一种只有他俩知道的语言方式。可是,随着绳子不断加长,这种交流也愈加困难。有时父亲在地深处摇三下绳,井口的绳子只微微动一下。儿子再无法知道父亲的确切意图。
况且,村里已没绳子可借。每隔几天,儿子就要满村子跑着借绳子,麻绳、皮绳、草绳,粗细不一地接在一起,木轱辘的咯唧声日夜响彻村子。已经快把全村的绳子用完了。儿子记得王五爷的话:再大的事也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村庄的绳子也是有限的,尽管有绳子的人家都愿给他借,但总有人会站出来说话的。绳子是村庄的筋,有这些长短粗细的绳子绑住、栓住、连住、捆住、套住,才会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汇集在一起,组成现在的村子。没有绳子村庄就散掉了,乱掉了。
最后一次,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咯咯达达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
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反应。
儿子又等了两天,把绳摇上来,看见吊下去的饭丝毫未动。
儿子慌了,去找王五爷。
王五爷说,你父亲大概一个人走了。他已经找到路了,那条路只能过去一个人。许多人探求到的路,都像狗洞一样只有钻过一个人,无法过去一个家、一个村子。你父亲走得太深远,已经没力气回来。
一开始他把挖掘的土装进筐让你吊上来。他想让你知道脚下的地有几层,树和草的根扎到了第几层。蚁、鼠、蛇蝎的洞打到了哪一层。后来他知道你的绳子和筐再无法到达那里,他便一个人走了。他挖前面的土,堵后面的路。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你父亲现在到达什么位置我不清楚,但他一定还在村庄底下。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就会听到地底下有个东西在挖洞。我一直在听。村里人也一直关心着这件事,不然他们不会把绳子全借给你。
早几年,我听到你父亲的挖掘声有点犹豫,挖挖停停。这阵子他似乎认定方向了,挖掘声一刻不停,他挖了那么深,其实还在村庄底下,说不定哪一天,在哪个墙角或红柳墩下,突然开一个洞,你父亲探出头来。但他绝不会走到地上。
你父亲在地下挖掘时,也一定倾听地面上的动静。地上过一辆车、打夯、劈柴、钉橛子,你父亲都能听见。只要地上有响动,你父亲就放心了,这一村子人还没走,等着自己呢。


虚土庄的七个人(5)
有时我觉得,你父亲已上升到地表的黄土层中。或者说,就在草木和庄稼的根须下乘凉呢。我们抚摸麦穗和豆秧时,总能感觉到有一个人也在地下抚摸它们的根须。又是一个丰年啊!你父亲在地下看见的,跟我们在地上看见的,是同一场丰收。
有一个人管着村庄的地下,我们就放心多了。他会引领粮食和草木的根须往深处扎,往有养份和水的地方扎。他会把一棵树朝北的主根扭过头来,向东伸去。因为他知道北边的沙石层中没水,而东边的河湾下面一条条暗河涌着波澜。我们在地上,只能看见那棵树的头莫名其妙向东歪了。成片的草朝东匍匐身子。
听了我的话,儿子,你不要试图再挖个洞下去找你父亲。你找不到的,他已经成了土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里的日子。你父亲正过着自己土里的日子,别轻易打扰他。你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去听,他会给你动静。就像那时他在井底摇动绳子,现在,他随便触动一棵树一株草的根须,地上面就会有动静。
儿子,你要学会感应。
<b>  五、冯七</b>
最早做顺风买卖的人,是冯七。秋天西风起时他装上虚土庄的麻和皮子,向东一路运到玛纳斯,在那里把货卖掉,再装上玛纳斯的苞谷和麦子,运到更东边的老奇台,人马在那里过一个冬天,春天又乘着东风把奇台的盐和瓷器运到虚土庄。这个人七十岁了,看上去年纪轻轻。他的腿好好的,腰好好的,连牙都好好的没掉一颗。
他的车轱辘换了一对又一对,马换了一匹又一匹。风只吹老了他脊背上的皮,把后脑勺的一片头发吹白了。
他一辈子都顺风,不顺风的事不做,不顺风的路不走。连放屁撒尿都顺着风。后来他不做顺风买卖了,干啥事也还顺风。
冯七住在村北边的大渠边,有时刮东风他向西走二百米,到韩老大家谝一阵串子,等到西风起了再晃悠悠回来。如果东风一直不停,刮一天一夜,他就吃住在那里。刮北风时他会朝南走半里,到邱老二家坐上一天半日。这个人有讲不完的一肚子好故事,一直讲上三天三夜,外面的北风早停了,东风又起,都没有一个人散去。
这个人的走和停全由风决定。没风时人就停住。
他拿鞭杆在风中比划几下,就能量出一场风能刮多远,在什么地方停住。他还知道风在什么地方转向。
早先村里也有人学着他做顺风买卖,装一车皮子,西风起时向东一路赶去。可是,走不了几十里风突然停了。车马撂在戈壁滩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后来这门技术被虚土庄的好多男人学会,在一场一场大风里,虚土庄的车马和漫天的树叶尘土一起,顺风到达一个又一个远地,又飘回来。
冯七爷说,有些大风往往是从一个小地方刮出去的。
一个农妇爬在灶口吹火吹起一场大风。
一条公狗追一条母狗在野滩上跑带起一场大风。
一个人一掀被窝撩起一场大风。
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个引子,就能引发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引子不需要多大,一点点就够了。
冯七就是一个引子。我觉得许多风就是他引起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吹口气,什么时候抖抖衣服或者咳嗽一声,就会引起一场大风。
有时刮东风,好多人围在韩老大家,等他顺风过来讲故事,等半天不来,人们出去,准会看见他站在屋顶,举根长竿子从天上往下勾东西。他似乎能算出这场风肯定能刮来好东西,那场风肯定是空的。他的长竿子头上绑着铁钩。能刮来东西的大风昏昏沉沉,云压的很低,把飘向高空的东西全压到低空。一团一团的黑东西飘过房顶。冯七爷跳着蹦子,长竿子朝天上一伸,往下一缒,钩下一个树枝。又一伸一缒,钩下一团毛。
听说他还勾下过一块红头巾,在另一场相反的风中,他带着红头巾和一车羊毛上路了。他因此在远处村庄留下一桩风流美事。
<b>  六、韩拐子</b>
村里有三个人的身体,预测天气:韩瘸子的腿,冯七的腰,张四的肩肘拐子。
三人分住在西东北三个角上。下雨前,要是从西边来的雨,韩拐子的腿便先疼,这时天空没有云,太阳明亮亮的,一点没下雨的意思。但韩拐子的腿已经疼得坐不住,他拄起拐子朝村子中间的大木头跟前走,路过冯七家的院门,走过张四家的牛圈棚,只要韩拐子出门,就会有人问,是不是要下雨,韩拐子从不轻易吭声。他在大木头上顶多坐十口气的功夫,就会看见冯七和张四捂着腰抱着肩肘来了。三个在木头上一坐,不出半天,雨准会下。下的大小要看三个人皱眉松紧。
要是从东边来的雨,冯七的腰就会先疼。先走到木头跟前的就是冯七。
有时冯七在木头上坐了半天,也不见张四韩拐子来,也不见雨下来,冯七的腰好像白疼了,但东边天际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的雨没有落进村子。还有时冯七张四都坐在木头上了,不见韩拐子,这时人们就会疑惑,摊在院子的苞谷要不要收回去,縻在地边的牛要不要拉回来,半村庄人围在木头旁等。起风了,凉飕飕的。云越压越低。
到底下不下雨。
有人着急了,问坐在木头上的冯七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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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6)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的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的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的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的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包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妈妈的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的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
<b>  七、王五</b>
到达虚土梁的第五天,人刚缓过气来,王五就让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体重相等的土,朝来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动了,把土倒掉。
王五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和牲口,虚土梁这一块已经显得比别处重了,必须背出去一些土,让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别看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们不停地往村里搬东西,多少年后,它就会被压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如果那样我们就再走不掉了。
有时地会自己调整,增加一个人和牲口,就会多踩起一些土。风把我们踩起的土刮到别处。但那些静止的东西不会掀起尘土。桌子、磨盘、铁砧,它们死死压在地上,把地压疼了,地不会吭声。地会死。
这些重东西,过三年要挪一次。挪动几米都行。让压瓷的地松口气。被磨盘压僵的一块地,五年能缓过来。土会慢慢变虚。这期间雨水会帮忙,草和虫子也会帮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缓不过来。一块死地上草不长,虫子不生。连鸟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丰收了,从南边来的人一车一车的买走我们的麦子苞谷。村人满怀高兴,因为有钱了,村子里到处是钱的响声。后来卖到只剩下口粮和种子,再没什么可卖时,人们突然觉得村子变轻了,我们的几十万斤粮食,换成了轻的能被风吹走被水漂走的纸票子。而买去我们粮食的沙湾镇,一下重了几十万斤。
从那时起尘土无缘无故扬起来,草叶子满天飞,房顶也像要飞走。人突然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块土地。那年秋天,人们纷纷外出买东西,买重东西,没东西买的人也不闲住,从南山拉石头回来,垒在墙根。这样才又把地压住。
又一年村子晃动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雨,天快亮时地突然晃起来,许多人还在梦里。坐在房顶的守夜人看见地从西北角突然翘起,又落下。
我们村的西北角有点轻,得埋七块八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村庄才会稳。
王五又出来说话了。从那时起有关地的事情就归王五爷管了。在虚土庄,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称爷。没事做的男人,长多老都不会有人叫爷。
在这地方,只有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也只有风能把该扔的扔到远处。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远。顶多从屋里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后。几十年前穿破的一只鞋,又在墙角芦草中被脚碰见。


虚土庄的七个人(7)
风带走轻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细小尘土。
我们从地里收回来的,和我们洒到地里的,总量相等。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洒十斤苞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苞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也全耗在地里。
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均匀地撒在田野。
更多时候,牛把粪拉在野滩,再吃一肚子草回来。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灵保持的。
按说夜晚的村庄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轻重农具放在院子。可是,梦会让一切变轻。压在地上的车,立在墙角的镢头和锨,栓在圈棚的牲口,都在梦中轻飘起来。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空荡,守夜人夜夜守着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其实什么都不会丢失,除了梦里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村里死了人,都是东边埋一个,西边埋一个。后来死去的人多了,就数不清。先是荒地上埋死人。荒地埋满了,好地也开始埋人。人都埋到了墙根。晚上睡在炕上,感到四周睡满人,人挤人。已经没有活人的地方了。
死亡会把地压得陷下去,压出一个坑。王五说。
一个人的死亡里包含着他一生的重量。人活着时在不断离开一些事情,每做一件事都在离开这件事。人死亡时身体已经空了,而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无比。这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人在身体垮掉前,把里面的贵重东西全搬出来了。那些搬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在死亡来临前,人的生命早已逃脱。死掉的只是一个空躯体。
我们都知道死和生之间有一个过道。人以为死和生挨得很近,一步就踏入死亡。
其实走向死亡是很漫长的,并不是说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就离死亡近了。不是的。一些我们认为死掉的人,其实正在死亡的路上。
那时整个一村庄人也都在死亡路上。我在的时候村里没开始死人。死是后来发生的。听说他们被一个流产在路上的死孩子追上,从那时起,死亡重新开始了。


不认识的白天(1)
一个我叫舅舅的男人,秋收后在家里住过几天,隐约听他和母亲说,要从我们家抱一个孩子过去。
舅舅家五个女儿,没有儿子。
舅舅答应换一个女孩过来。母亲说,她自己会生,下一个就是女孩了。
他们说话时我站在下风处,耳朵朝着他们。我担心母亲会让舅舅会抱走我。
最后抱走的是我弟弟。我看着他被抱走,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见他们。我没有喊,也没有爬起来拦住。
弟弟脸朝西侧睡着,我也脸朝西,每晚一样,他先睡着,我跟在后面,迷迷糊糊走进一个梦。听刘二爷说,梦是往后走,在梦中年龄小的人在前面。
那时弟弟一岁半,不到两岁。我的梦中从没出现他,只是夜夜看着他的后脑勺,走进一个没有他的梦里。白天他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手和衣襟。他什么路都不知道,才下地几个月。哪条路上都没有他的脚印。不像我,村里村外的路上,没路的虚土梁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脚印。以前我撒过尿的地方,留下一片黄色的硬碱壳子。在虚土梁上撒一泡尿,比一串脚印留的时间长。脚印会被风吹走。尿水结成的硬碱壳子,却可以原样保留好多年,甚至比人的命还长。人后半生里遇见最多的,是自己前半生撒尿结的硬碱壳子。不光狗和狼认识自己撒的尿,人也认识自己撒的尿。每个人撒尿的习惯不一样,尿水冲出的痕迹就不一样。有人喜欢对准一处,在地上冲出一个洞。有人不这样。听说王五爷撒尿时喜欢拨动球把子,在地上写一个连笔的王。我偷看过王五爷的尿迹,确实这样。刘二爷撒尿会不会写一个连笔刘,我没有跟去看过。这些聪明人,脑子里想法多,肯定不会像一般人老老实实的撒尿。即使撒尿这样的小事情,也会做的跟别人不一样,做成大事情。多少年后,这片荒野远远近近的芨芨草和红柳墩后面,到处能看到结成硬碱壳子的连笔“刘”或“王”字。连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他们的尿骚味。这片天地就这样被他们牢牢占住。
我快睡过去了,听见被子动。
“睡稳了,抱起来。”我父亲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心想如果他们要抱走我,怎么办,我睁开眼睛,哭闹。把全家人叫醒。有什么用呢,下一个晚上我睡着时还会被抱走。那我一声不啃,假装睡着,然后我认下回来的路,自己跑回来。
被抱起来的是弟弟,他们给他换了新衣裳,换上新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假装睡着。如果我爬起来,抱住弟弟不放,哭着大喊,喊醒母亲和大哥,喊醒全村人,他们也许抱不走他。也许守夜人会拦住。但我没爬起来,也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也许她和我一样,头蒙在被子里,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泣,听见马车驶出院门,从西边荒野上走了。我记住这个方向,等我长大,一定去把弟弟找回来。我会找遍西边所有的村子,敲遍每户人家的门。
我一直没有长大。
以后我去过那么多村庄,在这片荒野中来回的游走,都没想到去找被抱走的弟弟。长大走掉的是别人,他们没为我去做这件事情。
那个早晨,我弟弟走进一场不认识的梦中。他梦见自己醒来,看见五个姐姐围在身边,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闭着眼睛。她们叫他另外一个名字:榆树。让他答应。他想说,我不叫榆树,叫刘三。又觉得在梦中,叫就叫吧,反正不是真的,醒来他还是刘三。
两个大人坐在旁边,让他叫爸爸妈妈。他认得那个男的,是舅舅,到过自己家,还住了几天。怎么变成爸爸了。自己有爸爸妈妈呀,怎么又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想不清。反正是梦。梦里的事情,怎么安排的就怎么做,跟演戏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他刚会听话时,母亲就教他怎样辨别梦。母亲说,孩子,我们过的生活,一段是真的,一段是假的。假的那一段是梦。千万别搞混了。早晨起来不要还接着晚上的梦去生活,那样整个白天都变成黑夜了。
但我弟弟还是经常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闹。我们以为他生病了,给他喂药。以为饿了,渴了,给他馍馍吃,给水喝。他还是哭闹。没命的哭喊。母亲问他,他说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睁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来,愣愣的朝四处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母亲说,你弟弟还没分清梦和现实。他醒来看不见梦里的东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渐渐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梦中他认识的白天又不见了,又哭喊,哭着哭着又接受了。我们不知道他夜夜梦见什么。他在梦里的生活,可能比醒来好,他在梦里还有一个妈妈,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会在白天哭的死去活来。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不认识的白天(2)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家以前7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的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的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趴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的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你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的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的话,他两眼恍惚的望着被老头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的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的他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的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的站在院子,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的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龙套上缀着红樱。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他的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父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父亲好像默许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它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的弟弟全看见,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他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喜欢他。那两个让他叫爸爸妈妈的大人,也特别喜欢他。但他一想到只是梦,也就不留心了。他从不把他们的喜欢当回事。


不认识的白天(3)
这么多年,在他自认为是梦的恍惚生活中,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大姐姐,经常把他带到梁下的芦苇丛,摸他的小机机。用舌头添。含在嘴里,像糖一样唆。把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腿中间。
二姐姐在出嫁的头天晚上,把他带到沙沟那边,让他脱了裤子,把他的小机机放在她那个地方,让他顶,使劲顶。他不明白,照着姐姐说的做,突然一下进去了,像掉进一个坑里,他叫了一声,赶紧往外拔,却又更深的陷进去。
她的三姐姐,用同样的方式要了他。大姐姐把他带到梁下的时候,二姐姐、三姐姐都看见了,她们跟着脚印走到芦苇丛。
他的三个大姐姐,教会他亲嘴抚摸和莋爱,然后他用这些教会最小的两个姐姐。
我弟弟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第五天,逃跑了。这五天他一直没回村子,藏在村外的大榆树上,眼睛直直的盯着村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口,盯着姐姐家的房顶和院门。这真是我真实生活的村庄吗。我一直认为是梦,一场一场的梦,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人和事情,我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干了多少不是人干的事情。我当着人的面亲姐姐的嘴,摸姐姐的乳防。我以为他们全是梦中的影子,我梦见这一村庄人,梦见五个姐姐。我醒来他们全消失。可是,醒来后它们真真实实的摆在面前。
弟弟失踪后,整个荒野被五个姐姐的呼喊填满,远嫁的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在每条路上找他。在每个黄昏和早晨对着太阳喊他。每一句他都听到了,他一句不回应。他没法答应。他找不到他的声音。
整个村子都乱了。地上到处是乱糟糟的影子。梦见他们的人醒了,一村庄人的生活,重新变的遥远。
我弟弟沿着他梦中走过的道路找到虚土庄。自从抱走了弟弟,舅舅再没来过虚土庄。他把两个村庄间的路埋掉。他担心我弟弟长大了会找回来。弟弟还是找回来了。
弟弟回来的时候,家已经完全陌生,父亲走失,母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哥哥们长成不认识的大人,他被抱走后出生的妹妹,都要出嫁。他被另一个村庄的风,吹的走了形。连母亲都认不出他。多少年他吃别处的粮食,呼吸另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已经没有一点点虚土庄人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架势,都像外乡人。
母亲一直留着弟弟的衣服和鞋,留着他晚上睡觉的那片炕。尽管又生了几个弟弟和妹妹,他睡过的那片炕一直空着,枕头原样摆着。夜里我睁开眼,看见一沱月光照在空枕头上。我每夜感觉到他回来,静静的挨着我躺下,呼出的鼻息吹到我脸上。有时他在院子里走动,在院门外的土路上奔跑叫喊。他在梦中回来的时候,村子空空的,留给他一个人。所有道路给他一个人奔跑,所有房子由他进出,所有月光和星星,给他照明。
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仿佛我经历了一切,我在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身边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也许那个晚上,我的一只眼睛跟着弟弟走了。我看见的一半生活是他的。
我弟弟像一个过客,留在虚土庄,他天天围着房子转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时常走到村外的沙包上,站在张望身边,长久的看着村子。那时张望已经瞎了眼,他从我弟弟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外乡人进了村。我弟弟是夜里走失的,在张望的账本里,这个人多少年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了。当我弟弟走到跟前时,他才听出来,这双脚多年年前,曾经踩起过虚土梁上的尘土,那些尘土中的一两粒,一直没落下来,在云朵上,睁开眼睛。
我弟弟站在我当年站的地方,像我一样,静静听已经瞎了的张望说话。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村里的人和事,一户挨一户的说。
“看,房顶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家,有五口人不在了。剩下的三口人出去找他们,也没回来。”
“门口长着沙枣树的那户人家呢。人都到哪去了。这么些年,那棵沙枣树下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问。
不知道张望向他回答了什么。也许关于自己家的事,他一句话都问不到。和我那时一样。这个张望,他告诉我村庄的所有事情,唯独把我们家的事隐瞒了。也许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时,他说的全是我们家的事。
“看,门口长一棵沙枣树的那户人家。”
他会怎样说下去,在他几十年来,一天天的注视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了,谁在远处没有回来。我们家还有几口人在外面。我在哪里。
在别处我也从没听到过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仿佛我们不在这个村庄。仿佛我们一直静悄悄的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我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只是感觉他带回来我的一只眼睛。我的另一只眼睛,又在别处看见谁的生活。我什么都记不清,乱糟糟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好回到童年,回到他被人抱走的那个夜晚,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着他被抱走,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守夜人(1)
每个夜晚都有一个醒着的人守着村子。他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光,房子空了,路空了,田里的庄稼空了。人们走到各自的遥远处,仿佛义无返顾,又把一切留在村里。
醒着的人,看见一场一场的梦把人带向远处,他自己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每个路口都被月光照亮,每棵树上的叶子都泛着荧荧青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年月,我从老奇台回来。
我没有让守夜人看见。我绕开路,爬过草滩和麦地溜进村子。
守夜人若发现了,会把我原送出村子。认识也没用。他会让我天亮后再进村。夜里多出一个人,他无法向村子交待。也不能去说明白。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不能轻易在白天出现。
守夜人在鸡叫三遍后睡着。整个白天,守夜人独自做梦,其他人在田野劳忙。村庄依旧空空的,在守夜人的梦境里太阳照热墙壁。路上的搪土发烫了。他醒来又是一个长夜,忙累的人们全睡着了。地里的庄稼也睡着了。
按说,守夜人要在天亮时,向最早醒来的人交待夜里发生的事。早先还有人查夜,半夜起来撒尿,看看守夜人是否睡着了。后来人懒,想了另外一个办法,白天查。守夜人白天不能醒来干别的。只要白天睡够睡足,晚上就会睡不着。再后来也不让守夜人天亮时汇报了。夜里发生的事,守夜人在夜里自己了结掉。贼来了把贼撵跑,羊丢了把羊找回来。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决不能和其他人见面。
从那时起守夜人独自看守夜晚,开始一个人看守,后来村子越来越大,夜里的事情多起来,守夜人便把村庄的夜晚承包了,一家六口人一同守夜。父亲依旧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眼睛盯着每个院子每片庄稼地。四个儿子把守东南西北四个路口。他们的母亲摸黑扫院子,洗锅做饭。一家人从此没在白天醒来过。白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当然,夜里发生了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再不用种地,吃粮村里给。双方从不见面。白天村人把粮食送到他家门口,不声不响走开。晚上那家人把粮食拿进屋,开夜伙。
村里规定,不让守夜人晚上点灯。晚上的灯火容易引来夜路上的人。蚊虫也好往灯火周围聚。村庄最好的防护是藏起自己,让人看不见。让星光和月光都照不见。
多少年后,有人发现村庄的夜里走动着许多人,脸惨白,身条细高。多少年来,守夜人在夜里生儿育女,早已不是五口,已是几十口人。他们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听说一些走夜路的人,跟守夜人有密切交往。那些人白天睡在荒野,在大太阳下晒自己的梦。他们把梦晒干带上路途。这样的梦像干草一样轻,不拖累人。夜晚的天空满是飞翔的人。村庄的每条路都被人梦见,每个人都被人梦见。夜行人穿越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一般的村子有两条路,一条穿过村子,一条绕过村子。到了夜晚穿过村子的路被拦住,通常是一根木头横在路中。夜行人绕村而行,车马声隐约飘进村子,不会影响人的梦。若有车马穿村而过,村庄的夜晚被彻底改变。瞌睡轻的人被吵醒,许多梦突然中断。其余的梦改变方向。一辆黑暗中穿过村庄的马车,会把大半村子人带上路程,越走越远,天亮前都无法返回。而突然中断的梦中生活会作为黑暗留在记忆中。
如果认识了守夜人,路上的木头会移开,车马轻易走进村子。守夜人都是最孤独的人,很容易和夜行人交成朋友。车马停在守夜人的院子,他们星光月影里暗暗对饮,说着我们不知道的黑话。守夜人通过这些车户,知道了这片黑暗大地的东边有哪些村庄,西边有哪条河哪片荒野。车户也从守夜人的嘴里,清楚这个黑暗中的村庄住着多少人。有多少头牲畜。以及那些人家的人和事。他们喜欢谈这些睡着的人。
“看,西墙被月光照亮的那户人,男人的腿断了,天一阴就腿疼。如果半夜腿疼了,他会咳嗽三声。紧接着村东和村北也传来三声咳嗽。那是冯七和张四的声音。只要这三人同时咳嗽了,天必下雨。他们的咳嗽先雨声传进人的梦。”
那时,守在路口的四个儿子头顶油布,能听见雨打油布的声音,从四个方向传来。不会有多大的雨,雨来前,风先把头顶的天空移走,像换了一个顶棚。没有风头顶的天空早旧掉了。雨顶多把路上的脚印洗净,把遍野的牛蹄窝盛满水,就住了。牛用自己的深深蹄窝,接雨水喝。野兔和黄羊,也喝牛蹄窝的雨水,人渴了也喝。那是荒野中的碗。
“门前长一棵沙枣树的人家,屋里睡着五个人,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她的二儿子睡着牛圈棚顶的草垛上。你不用担心他会看见我们,虽然他常常瞪大眼睛望着夜空,他比那些做梦的人离我们还远。他的目光回到村庄的一件东西上,那得多少年时光。这是狗都叫不回来的人,虽然身体在虚土庄,心思早在我们不知道的高远处。他们的父亲跟你一样是车户,此刻不知在穿过哪一座远处村落。”
在他们的谈论中,大地和这一村沉睡的人渐渐呈现在光明中。
还有一些暗中交易,车户每次拿走一些不易被觉察的东西,就像被一场风刮走一样。守夜人不负责风刮走的东西。被时光带走的东西守夜人也不负责追回来。下一夜,或下下一夜,车户梢来一个小女子,像一个小妖精,月光下的模样让睡着的人都心动。她将成为老守夜人的儿媳妇留在虚土庄的长夜里。


守夜人(2)
夜晚多么热闹。无边漆黑的荒野被一个个梦境照亮。有人不断地梦见这个村庄,而且梦见了太阳。我的每一脚都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荒野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夜行人借着别人的梦之光穿越大地。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梦,像云一样在村庄上头孤悬。白天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梦见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梦见播种秋收,梦见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觉得,照他的梦想活下去已经很好了。不想再改变什么了。一个村庄有一个白日梦就够了。地里的活要没梦的人去干。可能有些在梦中忙坏的人,白天闲甩着手,斜眼看着他不愿过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虚土庄有一半人是这样的。
天悠忽又黑了。地上的事看不见了。今夜我会在梦中过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人在天黑后这样想。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我睡觉的地方躺着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的脸在月光下流淌,荡漾,好像内心中还有一张脸,想浮出来,外面的脸一直压着它,两张脸相互扭。我听说人做梦时,内心的一张脸浮出来,我们不认识做梦的人。
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我已经瞌睡得不行了,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把我当成他的身体,那样我就有两场梦。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因为梦一直没回来,便一直不能醒来,一夜一夜的睡下去,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我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梦是认地方的。在车上睡着的人,梦会记住车和路。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他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姓,但他认得自己的梦,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等着他。
夜里丢了孩子的人,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枕头不动,被褥不动,炕头的鞋不动,多少多少年后,一个人经过村庄,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他会停住,已经不认识院子,不认识房门,不认识那张炕,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睡在那个枕头上。
我离开的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一进门倒头就睡。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的说。开始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在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功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的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的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的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份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碾扎,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的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以不见。只有农具加倍的开始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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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断了(1)
<b>  一、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b>
一些沙枣花向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开,那些花香我们闻不见。她穿过夜空,又穿过夜空,香气越飘越淡。在一个夜晚,终于开败了。
可能那束花香还在向远空飘,走得并不远,如果喊一声,她会听见。
可是,谁的叫声会让一束花香听见。那又是怎样的一声呼唤,她回过头,然后一切都会被看见--一棵开着黄白碎花的沙枣树,枝干曲扭,却每片叶子都向上长,每朵花都朝天开放。树下的人家,房子矮矮的,七口人,男人在远路上,五岁的孩子也不在家,母亲每天黄昏在院门外喊,那孩子就蹲在不远的沙包上,一声不啃,看着村子一片片变黑,自己家的院子变黑,母亲的喊声变黑。夜里每个窗户和门都关不住,风把它们一一推开。那孩子魂影似的回来,蹲在树杈上,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人都到哪去了。妈妈。妈妈。那孩子使劲喊。却从来没喊出一句。
另外一个早晨,这家的男人又要出远门,马车吆出院子,都快走远了,突然听见背后的喊声。
“呔。”
只一声。他蓦然回头,看见自己家的矮土房子,挨个站在门前沙枣树下的亲人:妻子一脸愁容,五个孩子都没长大,枯枯瘦瘦的围在母亲身边。那个五岁的孩子站在老远处,一双眼睛空空荡荡的望着路――这就是我的日子。他一下全看见了。
他满脸泪水的停住。
他是我父亲,那个早晨他没走成,被母亲喊住了。我蹲在远远的土墙上,看见他转身回来。车上的皮货卸下来,马牵进圈棚。那以后他在家呆了三年,或是五年,我记不清。我以后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再没看见这个叫父亲的人。也许他给别人当父亲去了。我记住的全是他的背影,那时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脊背微驮,穿一件蓝布上衣,衣领有点破了,晒得发白的后背上,落着尘土和草叶,他不知道自己脊背上的土和草叶,他一直背着它。那时候我想,等我长大长高一些,我会帮他拍打脊背上的土,我会帮他把后脑勺的一撮头发捋顺。我一直没长大。我像个跟屁虫,跟在他后面,似乎从没走到前头,看见过他的脸。我想不起他的微笑,不知道他衣服的前襟,有几只钮扣,还有他的眼睛,我只看见他看见过的东西,他望远处时我也望远处,他低头看脚下的虫子时我也看着虫子,他目光抚过的每样东西我都亲切无比。但我从没看见他的眼睛。有一天我和他迎面相遇,我会认不出他,与他相错而去。我只有跟在后面,才会认识他,才是他儿子。他只有走在前面,才是我父亲。
在我更小的时候,他把我抱在胸前,我那时的记忆全是黑暗,如果我出生了,那一刻我会看见,我的记忆到哪去了,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出生时的情景,我连母乳的味道都忘记了,我不会说话的那几个月、一年,我用什么样的声音说出了我初来人世惊恐和欢喜。
还有什么没有被看见。
那棵沙枣树又陪我们过了一年。如果树有眼睛,它一样会看见我们的生活,看见自己的叶子和花在风中飘远。更多的叶子落在树下,被我们扫起。树会看见我们砍它的一个枝干做了锨把。那个断茬慢慢的长成树上的一只眼睛,它天天看见立在墙根的铁锨,看见它的枝做成的锨把,被我们一天天磨光磨细。父亲拿锨出去的早晨它看见了,我一身尘土回来的傍晚他看见了。整个晚上,那个断茬长成的树眼,直直的盯着我们家院子,盯着月亮下窗户和门。它看见什么了。那个蹲在树杈的五岁男孩又看见了什么。
夜夜刮风。风把狗叫声引向北边的戈壁沙漠。雪把牛哞单独包裹起来,一片片撒向东边的田野。雨落在大张的驴嘴里。夜晚的驴叫是下向天空的一场雨,那些闪烁的星星被驴叫声滋润。每一粒星光都是深夜的一声惊叫。我们听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看我们的遥远目光。
多少年后,我才能说出今天傍晚的一滴雨,它落在额头,冰凉传到内心时我已是一个中年人。当什么突然的击疼我,多少年后,谁发出一声叫喊。那些我永远不会叫出的喊声,星星一样躲的远远。我被她胆怯的注视。
多少年后,我才碰见今天发生的事情,它们走远又回来。就像一声狗吠游遍世界回到村里,惊动所有的狗,跟自己多年前的回音对咬。
有一种小黑沙枣,专门长着喂鸟。人也喜欢吃。熟透了黑亮黑亮。人看着树上的沙枣做农活,沙枣刚黑一点小尖时,编耱,收拾磙子。沙枣黑一半时,麦种摊在苇席上凉半天,拌种的肥料碾碎。沙枣全黑时鸟全聚在树上,人下地,把麦子播撒下去。对鸟来说,沙枣的甘甜比麦粒可口,顾不上到地里刨食麦种。树上的沙枣可以让鸟一直吃到落雪前,那时麦苗已长到一拃高,根早扎深了。鸟想到吃麦粒时已经太晚。
我们在一棵沙枣树下生活多少年,一些花香永远闻不见。几乎所有的沙枣花向天开放,只有个别几朵,面向我们,哀哀怨怨的一息香环家绕院。
那些零碎星光,也一直在茫茫夜空找寻花香。找到了就领她回去。它们微弱的光芒,仅能接走一丝花香,再没力气照在地上。
更多的花香被鸟闻见。鸟被熏的头晕,满天空乱飞,鸣叫
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五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划破夜晚。梦中走远的人全回来,睁大双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


桥断了(2)
<b>  二、桥断了</b>
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我们一长溜人,朝西边日落处走。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他们知道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我们全黑黑的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我的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疾,根本不能蹚过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是否黑摸着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叉的另一条路。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的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溶在夜色中的头发。但我清楚的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我没回来。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这种缺少愈显得大。村庄越来越空荡,那时走失一个人,多少年后就少一个家,子子孙孙少下去,这种缺失在时间中无限扩大。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走入那片荒芜的时间。几乎没有谁能穿过它。
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家就在渠对面那个村子。我常常在黑夜回去,走进一间没灯的房子。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间房子里醒来过,只是一次次的回去,睡着。接下来的记忆全是黑夜。我不知道以后的早晨是什么样子。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一村庄人,最后谁听到了鸡叫,醒过来。又开始春播了。土地冒着热气。或许我跟人们一起醒来,日复一日的生活,我长大,娶妻荫子,只是我不知道。我早已忘记模样的女人,在哪个村庄里抚养着我的一群儿女。他们等我回去。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在等自己回来。除了那座桥断了,那以后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像就睡在村里。哪都没去。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被一渠水挡住。我安安静静,没有喊一声,也没起身,提一盏灯走出去。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以后我去了哪里,回到哪个村庄,我记不清了。我老了以后,时常靠在墙根,晒着太阳,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使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b>  三、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b>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走了,挽着筐,肩上搭着绳子。我穿过宽宽的沙枣林带。树全老了,歪斜着身子。树梢上一些鸟巢和干枯叶子。我很少抬头往上看。我把那时的天空忘记了。林带尽头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见他们,也不敢喊,一个人呆呆的张望一阵,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窗跟。每次我都绕过去,推开一扇一扇门。里面空空的。有时飞出几只鸟。地上堆着沙子。当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总是看见那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拥到脖跟,睡的安安静静。我一动不动望着他们。过好一阵,好像一阵风吹进门,睡在里面的男人睁开眼,脸稍侧一下,望我一眼。我赶紧跑开。
每次都是那个男人醒来,女人安静的躺在旁边。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爷爷奶奶。我跑着跑着就忘掉村子,转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对面,远远盯着我推开的门。我想等那两个老人出来,送我回去。又怕他们出来追我。我靠着一棵枯树桩,睡着又醒来,那扇门还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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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断了(3)
我想那两个老人已经死了。可能早就死了,再不会下炕来关门。可是,我第二天再来时那排小矮屋的门又统统关上。我轻脚走过去,一扇一扇地推开,只到推开最后那扇门,看见的依旧是那个情景:他们平躺着,大大的脸,睡的很熟。我觉得我认识那张男人的脸,他睁开眼侧脸望我的那一瞬,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见了。我不熟悉那个女人,她一直没对我睁开眼睛。每次,我都想看她睁开眼睛。我跑到那棵枯树桩下等。黄昏时他们从一座沙包后面出来,背着柴。我躲在树后,不让他们看见。他们走过后我跟在后面,穿过沙枣林带回到村里。
他们是比我大的孩子,不跟我玩。到哪都不带我。看见了就把我撵回村子。比我小的那群孩子我又不喜欢。突然地,我长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他们一个个长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龄的人就我一个。我都觉得童年早过去了。我早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旧小小的,仿佛我在那个年龄永远的停住。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我不认识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时跟着那群大孩子中的一个回到一间低矮房子。他是我大哥。他从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回到家,吃他吃剩的饭,穿他穿旧的衣服。套上他嫌小扔掉的布鞋。逐渐的我能走到他到过的每一处,看见他留下的脚印,跟我一模一样。有时我尾随那群收工的大人中的一个回到屋子。那个我叫父亲的人,一样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们下地,让我呆在家,别乱跑。我老实的答应着,等他出去,我便远远的尾随而去。
走着走着他们便消失。眼前一片哗哗响的荒草和麦田。我站着望一阵,什么都看不见,最矮的草都比我高过半个头顶。又一次,我被丢下。我站着等他们收工。等太阳一点点爬高又落下。等急了我便绕到沙包下那排小矮房子前,一扇一扇的推开门——那两个老人,他们过着谁的老年。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们整天整夜的睡。每次都这样,那个男人睁开眼,侧脸望望我。我跑开后他原平躺在那里。那个女人从来不睁开眼看我。仿佛他早就看烦了我。多漫长的日子啊,我都觉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为谁过着他们不知道的童年。没有一个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这个村子之外。我单独地长到一个跟许多人没有关系的年岁。
还有那两个老人,被谁安放在那里,过着他们不知道的寂寞晚年。村子里的生活朝另一条路走了。我们被撇下。仿佛谁的青年,壮年,全被偷偷过掉,剩下童年和老年。夜里我一躺下,就看见那两张沉睡的脸。看见自己瞪大眼睛茫然不知的脸。我的睡全在他们那里。我一夜一夜的挨近他们。我走出村子,穿过一片宽宽的沙枣林带,来到那排小矮房子前。门又被关上了。
我又一次忘掉回去的路。我在那里呆站着等他们收工。我看见的全是那些人的背影:后脑勺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背上,粘着草叶和泥土。天色昏黄时我随那个叫父亲的人回到家。多陌生的一间房子,在一个坑里,半截矮墙露出土。房顶的天窗投下唯一的一柱光。我啥都不清楚。甚至不认识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只看见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他的老年被谁过掉了。从那时候一直到将来,我没遇见他的老年。突然地,他在一天早晨出去,我没跟随上他。我在那里呆站着等他回来,一直到天黑,天再一次黑。我在那样的等待中依旧没有长大成人。
多少年后我寻找父亲,他既不在那些村头晒太阳地老人堆里,也不在路上奔波的年轻人中。他的岁月消失了。他独自走进一段我看不见的黑暗年月。在那里,没有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没有一个人做他正做的事情。我的父亲在他那样的日子艰难的熬不到头。等他出来,我又陷入另一段他所不知的年月中,没头没尾。我看不见已经过去的青年,看不见我正经历的中年。我看见的全是我不知道在为谁度过的童年。我不记得家,常常的忘掉村子,却每次都能走到那排住着一对老人的低矮房子前。
直到有一天,我认出那张男人的脸。我从他侧脸看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看他时的神情。那是多少年后的我。他被谁用老扔在那里。我还认出那个女人。他应该是我妻子。我和她没有一天半宿的青春。他直接就老掉了,躺在那里。剩下全是睡梦。我没有挨过她的身体,没跟她说半句情话。她跟谁过完所有的日子,说完所有的话,做完所有的事情,然后睡在我身边。
<b>  四、树上的孩子</b>
我天天站在大榆树下,仰头看那个爬在树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他的家人“呔”、“呔”地朝树上喊。那孩子听见喊声,就越往高爬,把树梢的鸟都吓飞了。
村里孩子都爱往高处爬。一群一群的孩子,好像突然出现在村子,都没顾上起名字。房顶、草垛、树梢,到处站着小孩子,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大人们在下面喊:
“呔,下来。快下来。
下来给你糖吃。”
“看,老鹰飞来了,把你叼走。”
“再不下来追上去打了。”
好多孩子下来了。那个年龄一过,村庄的高处空荡了,草垛房顶上除了鸟、风刮上去的树叶,和偶尔一个爬梯子上房掏烟囱的大人,再没什么了。许多人的头低垂下来。地上的事情多起来。那些早年看得清清楚楚的远山和地平线,都又变得模糊。


桥断了(4)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没下来,一直没下来。他的家人把各种办法用尽了。父亲上去追,他就往更高的树梢爬。父亲怕他摔下来,便不敢再追。他用枝叶在树上搭了窝,母亲把被褥递上去,每天的饭菜用一个小筐吊上去。筐是那孩子在树上编的。那棵榆树长得怪怪的,一根磨盘粗的独干,上去一房高,两个巨杈像一双手臂向东斜伸过去。那孩子爬在北边的树杈,南边的杈上落着一群黑鸟,啊、啊地叫,七八个鸟巢筑在树梢。
我不知道那孩子在树上看见了什么。他好像害怕下到地上。
村里突然出现许多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不知道从哪来的。多少年后他们长成张三、韩四,或刘榆木,我仍然不能一一辨认出来。我相信那些孩子没有长大,他们留在童年了。长大的是大人们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去,都会看见那些孩子还在那里,玩着多少年前的游戏,爬高上低,村庄的房顶、草垛、树梢,到处都是孩子。
“上来。快上来。”
只要你回去,就会有一个孩子在高处喊你。
只有那个树上的孩子被我记住了。有一天他上到一棵大榆树上,就再不下来。他的家人天天朝树上喊。我站在树下,看他看地上时惊恐的目光。地上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害怕。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看见了。
我记不清他在树上呆了多久,有半个夏天吧。一个早晨,那个孩子不见了,搭在树梢的窝还在,每天吊饭的小筐还悬在半空,人却没有了。有人说那孩子飞走了,人一离开地就会像鸟一样长出翅膀。也有人说让老鹰叼走了。
多少年后我想那个孩子,觉得那就是我。我五岁时,看见他爬在树上,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看着时而空荡,时而人影纷乱的村庄。我站在树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我觉得那个树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走到那个年龄。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多少年后我回来过我的童年,那棵榆树还在,树上那孩子搭的窝还在。他一脸惊恐地目睹的村子还在。那时我仍不知道他惊恐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活在自己永远看不见的恐惧中。那恐惧是什么,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一脸的恐惧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五岁时看见自己,像一群惊散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处。其中有一只落到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的散开了。像一朵花的惊恐开放。
<b>  五、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b>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的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子绑在蒲公英种子上,一路顺风飘去。把榆钱的壳打开,换上饱满麦粒。她用这种方式向远处播撒粮食,骗过鸟、牲畜,在漫长的西风里,鸟朝南飞,承载麦粒、油菜的榆钱和蒲公英向东飘,在空中它们迎面相遇。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
我很早的时候,看见母亲等候外出的父亲,每个黄昏她做好晚饭等,铺好被褥等。我们睡着后她望着黑黑的屋顶等。我不知道远去的人中哪个是我的父亲。我不认识他。偶尔的一个夜晚他赶车回来,或许是经过这个有他的家和孩子的村庄。在我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马车吆进院子,听见他和母亲低声说话。他卸下几袋粮食装上几张皮子,换上母亲衲的新鞋,把他穿破的一双鞋脱在炕头。在我们来不及醒来的早晨,他的马车又赶出村子上路了。出门前他一定挨个地抚摸我们的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在那时候醒来,看他一眼,叫声爹。他走后的一年里,这个土炕上又会多一个孩子。每次经过村庄他都会让母亲再一次怀孕,从他离开的那一夜起,母亲的身体会一天天变重。她哪都去不了。我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五月,榆钱熟落时,成筐的收拾榆树种子。她早早把榆树下的地铲平,扫干净,等榆钱落了厚厚一层,便带我们来到树下。那时东风已刮的起劲了。我们在沙沙的飘落声里,把满地的榆钱扫成堆,一筐筐提回家。到了六月,早熟的蒲公英开始朝远处飘了。我的母亲,赶在它们飘飞前,把那些带小白伞的种子装进布袋,她用它给儿女们做枕头,让她的孩子夜夜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然后,她在早晨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许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一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风吹种子。许多事情没有弄清。一棵蒲公英只知道它的种子随风飘起,知不知道每一颗都落向哪里。第二年春天,或夏天,有没有它们落地扎根的消息随风传来。就像我们的亲人,在千里外的甘肃老家,收到我们在虚土庄安家的消息。
那些信上说,我们已经在一道虚土梁上住下来,让他们赶紧来,我们在梁上等他们。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
信里还说,我们在梁上顶多等五年。顶多五年,我们就搬到一个更好的 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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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断了(5)
他们说等五年的时候,只想到五年内故乡的亲人有可能到齐,地里的余粮够重新上路,房后的榆树长到可以做辕木。
可是,栽在屋前的桃树也会长大,第三年就开花结果。那些花和果会留人。今年的桃子吃完了,明年后年的鲜桃还会等他们。等待人们的不仅仅是远处的好地方,还有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
一年年整平顺的地会留人,走熟的路会留人,破墙头会留人。即使等来的老家亲人,走到这里也早筋疲力尽,就像当初人们到来时一样,没有前走的一丝力气。
不过,等到真正动身了,人就已经铁了心,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铃当刺撕扯衣襟也没用,门槛绊脚也没用,泪水遮眼也没用。
关键是人没动身之前,下午照在西墙的一缕阳光,就把人牢牢留住。长在屋旁一棵小草的浅浅花香,就把人永远留住。
蒲公英从五月开始播撒种子。那时早熟的种子随东风飘向西边的广阔戈壁。到了七月南风起时,次熟的种子被刮到沙漠边的灌木丛,或更远的沙漠腹地。###月,西风骤起,大量熟落的种子飘向东边的干旱荒野。十月,北风把最后的蒲公英刮向南山。南山是蒲公英最理想的生栖地。吹到北沙漠的种子,也会的漫长的飘泊中被另一场风刮回来、落在水土丰美的南山坡地。
一年四季,一棵生长在虚土梁上的蒲公英,朝四个方向盛开自己。它巨大的开放被谁看见了。在一朵蒲公英的盛开里,我们生活多年。那朵开过头顶的花,覆盖了整个村庄荒野。那些走得最远的人,远远的落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后面。它不住的回头,看见他们。看见和自己生存在同一片土梁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样,被一场一场的风吹远。又永远的跑不快跑不远。它为他们叹息,又无法自顾。
一粒种子在飘飞的路途中渐渐有了意识,知道自己要往哪去,在哪扎根。一粒种子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睁开眼睛,看见迅疾向后漂移的荒漠大地,看见匍匐的草,疯狂摇晃的树木,看见河流、深陷荒野的细细流水,和向深扩展的莽莽两岸,看见一片土坡上,艰难活命的自己,一根歪斜的枝,几片皱巴巴叶子。看见秋天从头顶经过,风声枯涩,带走夏天时就已坠地的几片黄叶――这就是我的命啊。一粒种子在落地的瞬间永远的闭上眼睛。从此它再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发芽,是否长出叶子,是否未落稳又被另一场风刮走。它的生长,只是一场不让自己看见的黑暗的梦。
这就是一棵草。
它或许永远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它的叶子被一只羊看见,被飘过头顶的一粒自己的种子看见。
就在人们呆在村里,梦想着怎样远走的那些年,一群鸟一次次飞到南方又回来。一窝蚂蚁,排起长队,拖家带口迁徙到戈壁那边的胡杨绿地。连爬的最慢的甲壳虫,也穿过荒滩去了趟沙漠边。每一朵花都向整个大地开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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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1)
<b>  一、瞎了</b>
我躺在墙根,闭着眼睛听两个瞎子说话。我本来不想听他们说话。瞎子在说他们看见的东西,我觉得有意思。
那两个瞎子,老的真瞎了,年轻的好像也瞎了,他闭着眼睛,我不敢保证他也瞎了,我去年见他时还在看东西呢,可能是不想看了。连我都闭上眼睛了,才几年时间,我们就把这个地方看够了。
瞎子在马号库房干活,库房门掩着,高高的后墙顶上有一个小窗洞。瞎子磨黑搓草绳,搓好一根,放在身边,过一会儿一根一根摸一遍。我悄悄抽走一根,瞎子慌了,一遍一遍摸着数,朝四周摸,耳朵竖起来听。整个库房摸遍了,摸到门口,开门出来,在路上摸。
谁见我的一根草绳了。瞎子喊。
小瞎子从隔壁的黑房子出来。老瞎子已快摸到我的头了,他的左手朝左右摸,右手上下摸。我不知道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是什么感觉。我害怕,赶紧把草绳扔过去。
一辆马车从沙沟沿下来,老瞎子把耳朵侧过去,小瞎子没有,他把脸转过去。眼睛睁了半下,又闭着。我也把眼睛闭着,耳朵转向他们。我知道的事情多半是耳朵听来的。我的眼睛其实没看见过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过你,父亲,那年你教我骗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谁都没意思了。老三,你问这个干啥。该回去做晚饭了。连瞎子都知道是下午了,太阳照在我的左脸上,风吹我的右脸。正刮东风。
你别插开话,父亲。我一直没忘掉那个人。我替你骗了他,你该让我知道他是谁。
如果我站住不动,一个时辰后,风会吹我的后脑勺。那是凉爽的下山南风。那时河湾的柳树叶子会朝北沙窝方向摆动。午后归圈的羊群踩起的土,向西飘过沙沟沿,就会转头朝北。儿子,你要记住这个地方的风。对我们瞎子来说,耳朵、鼻子、每根汗毛都是眼睛。
噢,你不瞎。我咋觉得你也瞎了。
父亲,你再不说我就走了,永远不回来。那个人长得像你,他是不是我们家亲戚。你教我传话时,他一直盯着我看。他在门外站了好一阵,然后走掉了。我长得像你,难道他会认不出。当时我就知道,他可能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他走后我跟着出了村子,我站在一截墙头上,一直看着他走失在远处。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再不说我就去找他。
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瞒你了。他是你二叔,是我把他打发走的,不怨你。他听了我教你传的话,就已经明白我不想认他。
我们分开四十年了。我们也是弟兄三个。我老大。我们说好活到六十岁时全到老大家来。这之前谁都不找谁。各活各的。六十岁以后的日子我们老兄弟一块过。到那时谁挣了钱把钱带来,欠了债把债背来。富富穷穷我们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这是我父亲――你们的爷爷交待的。他临死前把我们叫到一起,留下一句话,教我们老的时候全呆在一起。走多远都赶回来。
你爷爷知道人老了会遇到许多事情,有些是自己一个人难以担当的。
我瞎了眼之后,在黑暗中呆了这些年,有些想法改变了。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我、你的两个哥哥,靠你一双眼睛生活。后来我知道靠不住,就盼你的两个叔叔早早回来。我们家还有两双眼睛在外头呢,我不害怕。
那个下午,当你说有个很像我的人在门外打量我们家院子时,我就知道是你二叔回来了。你三叔还差几年才六十岁。他正在路上。
那一刻,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们家的一双眼睛回来了。他会帮我看见一切,远处的,近处的。他决不像你,儿子,你留给自己的东西太多,每次只把你看见的一小部分告诉我们。你隐瞒了三个瞎子的光明。对于我们,你没说出来的那些全是黑暗。
可是,也就那一刻,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已经不需要那双眼睛了。你的叔叔,他唯一能帮我看见的,是我变成了瞎子,拉扯两个瞎眼儿子。还有一个装瞎的儿子。这些恰恰是我不想让他看见的。
你说了这么多,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眼睛也会用坏的,你们三个人,多少年用我的一只眼睛。尤其我的两个哥哥,屁大的事都让我帮着看。针掉在地上我得帮着找,吃饭时摸着碗摸不着筷子,我得往手上递。听见过来一辆车,就会缠着我问车上坐几个人,人长咋样,马是黑马还是白马。马笼头戴红樱穗马,是扩马还是骟马。马蹄子圆不圆。除了人车上还有啥东西。
我大哥眼瞎以前说下的魏家姑娘,不理我大哥了。他天天拉我去追人家,让我用眼睛传情,还让我告诉人家,是我帮他传的。让我把人家的眼神说给他。我把眼睛都挤坏了,魏家姑娘也不理识。你想想,一双眼睛自己爱惜着用,用到五十岁也花了。况且三个人用呢。
我知道早把你使唤烦了。儿子。这么多年,一家人使唤你的一双眼睛,开始你把我们当亲人,生怕我们看不见,把你看见的全说给我们。后来你就只把我们当瞎子。我们不问你就不说。问了也不全说,随便一句话把我们糊弄过去。
我确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父亲,你们把我的眼睛用成了啥样了,你们看不见。眼睛没长在自己脸上,不心疼。咋不让我的眼睛和你们一起瞎掉,老天为啥要留下我的眼睛,你们眼睛一瞎,没事了。你们知道我的眼睛多累吗。它累得白天都不想睁开。睁开眼也不想看东西,它已经没劲,看不动了。我想节省点用,让我们家的这双眼睛,多看些年月,要是这双眼睛也瞎了,我们家可真的没有白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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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2)
你不要把自己的眼睛看得有多金贵,儿子。我瞎了,我看见的也许比你都多。只是你从不问我――一个瞎子看见了什么。
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我问过你一件事。我说,儿子,西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我每天下午面朝西晒眼睛。我的眼睛瞎了后老流泪。眼圈一天到晚湿湿的。我没什么可伤心的事。好像眼睛在哭它自己。
我对着太阳晒眼睛时,感到脑子里有一丝的红热。我的眼睛没有全瞎死,有一丝红光透进心里了。就像春天的早晨,从裂开的门缝透进的一缕阳光。我眼睛的门虽然关死了。但门板上有缝隙。我努力对着太阳张望时,总看见那边有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
其实我早该知道,那只是我心里的一个黑影,只要我眼睛对着太阳,它就会出现。
我从来不问别人,眼睛瞎了这些年,我一句都没问过别人。哪怕走迷了路,碰到墙上,栽到坑里,都自己摸爬回来。我硬是把村里村外全摸熟了。现在,你看,村里村外的人遇到难事都来找我。牲口丢了,人病了,生老病死,都来问我。他们相信一个瞎子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你的两个哥哥就不行,遇到屁大的事都问人,经常被人骗,捉弄。
别人说一百遍,不如自己摸一遍。
有一回你大哥路走叉了,走到一片荒滩上,回不了家,一个人站在那里喊:有没有人。我在哪里。
喊了半中午,嗓子都哑了,听见的人全捂着嘴笑。他们喜欢看瞎子的笑话。最后还是我听见了,顺着喊声摸过去。我气坏,照着他的腿敲了一棒子。
我说你喊叫啥,儿子,你已经是瞎子了,还想让人把你当成傻子是不是。
你眼睛瞎了,耳朵没聋。朝着狗叫的地方走,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先找到村子,进了村再仔细听。每户人家的狗叫声都不一样。狗通常在自家院子叫。迷了路时,坐在地上听一阵,狗总会叫。不要轻易相信人的话。那些闲得无聊的人,把瞎子往叉路上引,然后站着看笑话。母鸡下了蛋也会叫,每只鸡的叫声也不同。一家人的鸡叫出一种声音。听到这些声音你就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了。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就都清楚了。
还有手,记住你摸过的每堵墙每棵树。墙上的坑洞和树上节疤,都是记号。
脚也是眼睛。哪段路上坑坑洼洼,哪段路上有溏土,哪段路硬哪段路软,脚踩上去就能认出来。
还有鼻子。村子都是由猪圈、牛羊圈、茅厕、灶头这些有气味的东西组成。一户人家一种气味。因为每户人家饭食的味道不一样,人放屁的臭味就不一样,出气冒汗的味也不一样。
再就是要记住风了。无论瞎子还是常人,风永远是最重要的。什么时候刮东方,什么时候刮西边风,只要辨清风向,会听风声,风会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告诉你。那些房屋、草垛、树、人畜的大小形态,都被风声描绘出来。风中的每样东西都发出不同声音。风声悠长的地方是道路、空旷田野。风声高亢处是屋棚相接的村舍。而风刮过草棚和屋檐又是不同的两种声音。刮过麦田和苞谷地的声音也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黑,儿子。
我瞎了,眼前一摸黑。他们没瞎,心里也有黑的时候。
人人眼前都是黑的。
你知道我的黑是什么吗。我黑摸了这么多年,虚土庄像一块黑石头被我摸亮了。
我的黑是你给我的,儿子。
我从来不问别人。我只问过你一次。
八年前那个傍晚,我问你西边日落的地方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本来没打算问你。
我朝那个黑影走去过许多次。我想自己摸见它。
可是,我走过去时,那个黑影也在走。我无法摸见它。
我心里急,就问了你一句。
我告诉你那是一棵树。父亲。
你说是一棵枯树。儿子。
枯树活树不一样吗。父亲,反正你看不见。我看你每天下午朝西边看。其实西边什么都没有,一片荒滩。我不知道你想看见啥。看见了啥。
你骗人都舍不得拿棵好树骗。儿子,你说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树。我问树多粗。你说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说西边什么都没有。父亲。我若说有一棵活树,我每年都要向你们描述树长成了什么样子。你不问我的两个哥哥也要问。因为活树每年都要长。而我,每年都得对你们撒谎。死树就一个模样。
我虽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这个方向没有树,连草都没有。这我知道。但我又确实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宁愿相信是一棵树。
我一次次向你说的那颗树摸过去。什么都没摸见。我倒摸到了你没说的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儿子,每次我朝西边走去时,心里总有一棵你说过却并不存在的树。它黑乎乎的长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样。
有时我想已经绕过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后,等我转身回来时一头碰在上面,头破血流。
父亲,你说了这么多。你咋不相信我呢。我给你们看了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点点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见沙包上的张望,能看清他手搭凉棚张望的样子。现在我只看见一截黑树桩。还有村里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变模糊,像一个往事,正在遗忘。眼前的一切在变暗,变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过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亲,你已经把黑夜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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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3)
我眼睛瞎后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我听见他们走路、说话,声音都是黑的。对于我,一个瞎子,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黑灰蒙住,我必须用手把它擦亮,一些东西的面目才会出现在心里。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个人愿意我从头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着碰到身上都不愿意。眼睛瞎了这些年,我几乎把村里所以东西都摸遍了。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经三十年没看见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三十年会把一个人变成啥样。但我没有摸过,槽上的牛,圈里的羊,我都一个个摸遍了,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们的模样。连他们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刚瞎的时候,我抱过韩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时她刚会走路,我从她的小脚丫,一直摸到头发,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后来我常听见她的声音,开始她的声音从一米高处传来,后来她的声音离地面越来越高,也越好听,我知道她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再不会让我摸她,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一个瞎子摸过。她是我瞎了以后唯一看见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结婚,每晚被另一个人抚摸。那个人抚摸她时,一定也像我们瞎子一样闭着眼睛。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样。我去过的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里,总有一个人啥都听不见,一个人摸黑走路,一个人啥都听见看见了,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另一个人,整天歪着脖子,白眼仁望天,满嘴胡话。
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而大多数正常的人,又不知道这些瞎子哑巴聋子到底听见了什么,看见什么,还有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了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
一年四季,哑巴都在挖渠,起粪,打土墙,这是村里最累的活。哑巴有苦说不出,有乐也说不出。
聋子天天钻在人堆里。村里有一个聋子,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抬高五丈。跟聋子说话,就像跟一个十里外的人说话,要使劲喊。聋子说话也在喊,他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干一件事,傻笑,歪着头看天,把飞过村子的鸟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拍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四周全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的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有一个黑影坐在土墙上,我走近时看见他的眼睛白白的,返着月光。
我问,穿过村庄往哪走会有路。
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路是啥样子。我一直溜墙根走。难道你也是个瞎子,咋不找个有眼睛的人问路。
我说,在黑夜里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们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经习惯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说,我一直听你们说黑。我要能看见黑就好了。我连黑都看不见。我一直不知道你们说的黑是什么。
瞎子说完后天更黑了。我静悄悄蹲在地上,我要等天亮了再走。等着等着我睡着了,以后天再没亮。或许天亮以后那段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那里只看见了黑,不知道人们说的天亮是什么。那个村庄的天,可能从来没有亮过。
<b>  二、赌徒</b>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每年七月,从第一茬麦子打下后,贩运粮食、盐、皮货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到达虚土庄。其实不会很多,每年都是那几辆马车经过,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似乎许多马车接连不断地经过庄子。马车在村头的大胡杨树下歇脚。马拴在暴露的老树根上,车停在树阴下。树的左边是杨三寡妇的拉面馆。右边是赌徒赵香九的阴阳房,半截露出地面。
赶车人一般都会住些日子。他们都是做顺风买卖的,有人在等一场风停,有人要等一场风刮起来。那些马车车架两边各立一根高木杆,上面扯着麻布,顺风时麻布像帆一样鼓起。遇到大风,车轮和马蹄几乎离地飞驰,日行数百里,风停住车马停住。
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除了日久天长的西北风,许多风刮到这里便没劲了,叹一口气扑倒在村子里。漫天的尘土落下来,浮在地面。顺风跑的车马停住。这片荒野太大了,一场一场的风累死在中途。村子里的冯七爷跑了大半辈子顺风买卖,许多风是他掀起来的,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放羊一样放牧着天底下的大风,一场一场的风被他吆到天边又赶回来。
等风的日子车户们坐在树下,终日无事。不会有几个人,更多时候树下只一辆车,两个人――车户和赌徒赵香九。冯七爷的马车这时节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虚土庄的世界由赵香九撑着。他的两张赌牌扣在地上,牌的背面画一棵树,正面各写一句话。赵香九翻开第一张牌。纸牌很大。他翻开时人们仿佛感觉到一场大风正在远处形成,不断向这个村庄,向这棵大树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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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4)
“风会刮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每片叶子上都压着一头牛或一麻袋麦子的赌注。车户大多是赌徒,仰脸望着树,把车上的麦子压在一片金黄闪亮的叶子上。
风说来就来,先吹动树梢,再摇动树杆。整棵树的叶子哗哗响。仿佛风在洗牌。车户在无数棵树下歇过脚,仰面朝天,盯着那些树叶睡着又醒来,他十分清楚哪些叶子会先落,哪些后落。这样的赌,车户一般会赢。他压注的那片叶子,似乎因为一麻袋麦子的重量而坠落下来。车户轻松赢得第一局。
接着,赵香九翻开第二张牌。往往在第一局见分晓时,骤然大起来的风掀开第二张纸牌。车户看见上面的字:
“刮落的叶子会被风吹向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所压的注是十麻袋麦子,外加一辆车三匹马。几乎是车户全部的家当。
车户对这片荒野了如指掌,自以为熟知那些叶子的去向和落脚处。一年四季,车户伴着飘飞的叶子上路。有时他们的车马随着满天的尘土草叶一同到达目的,叶子落下车停下。有时飘累了的叶子落在一片沙梁,由于荒芜人家,车户还得再赶一段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些叶子又被另一场风卷起,追上他们。车户在一场一场的风里,把一个村庄的东西贩运到另一个村庄,赚个差价。10麻袋麦子,从虚土庄贩到柳户地,跑三四天,赚一麻袋多麦子。除掉路上花费,所剩无几。车户从一片轻轻飘起的叶子上,看见他好几年才能挣来的财富。这样的赌谁会错过。一旦赢了,车马租给别人,下半辈子就可以躺下吃喝了。
赵香九同样熟悉这片荒野,他甚至追着好几场风去丈量过它的长度,亲眼看到那些风怎样刮起又平息。对头顶这棵大胡杨树的叶子,他闭着都能说出哪片先落。
每年###月,树最底层的叶子开始黄。那时节没有大风。叶子被鸟踏落,被微风摇落,坠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人坐在落叶上。赶到树中层的叶子黄落时,漫长的西风开始刮起。这时的风悠长却无力,顶多把树叶刮过村庄,刮到河湾东边的荒滩。等到十月十一月,树梢的叶子黄透,西风也在漫长的吹刮中壮实有力了。树梢的叶子薄而小,风将它吹起来,一直飘过三道河,到达沙漠深出。赵香九真正渴望的是第二局。他往往把第一局让给车户。在骤然大起的西风里,让第二局顺利开始。
“这片叶子会飘到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先是车户说一个地方。
两人在落下那片树叶的阴阳面,各写上自己的名字。无论车户说多远。赵香九都会说一个更远的地方。
叶子被放入风中。
他们骑上各自的马。风越刮越大。旋起的叶子在空中漂浮一阵,像和树依依作别。车户和赵香九也回头望一眼留在树下的车、房子。然后,随一片飘飞的叶子飞奔而去。
如果他们在这场风中没追上那片叶子,后一场风会将他刮得更远。也会遇到相反的一场风,将他们眼看追上的叶子卷上高空,刮过头顶飘回到出发的地方。俩人被扔在荒野中,无奈地打马回返。这种情景少极了。往往是叶子远远飘过他们所说的地方。车户根本没想到一片叶子会把他带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他原以为顶多贩一趟粮食的天数,他就会追上那片叶子。当他们跑了五天五夜,到达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时,却没找到那片叶子。
他们在柳户地住了一天,找遍两河之间的每一寸土。荒原上的风很少拐弯,叶子不会偏离风向太远。只要他们顺着风向找,叶子会出现在人左右目击的地方。这片荒野少有草木,多少年的风已将它吹刮得干净平坦。一片叶子很容易被看见。他们还问了几个当地人,有没有看见一片写了字的叶子飘下来。
柳户地是一个季节性的小集市。麦收后交易麦子,瓜熟时卖瓜,地里没东西时,它也成为一片无人的空地。那里的人这阵子整天忙着看秤砣称星,谁会有空朝天上望。不过,一个白胡子老汉说,昨天傍晚他过最后一称苞谷时,突然秤杆动了一下,一看,一片胡杨叶子落在麻袋上。不过上面没写字。他又抬头看天,一片叶子正飘过去,满天空红红的,那片叶子也染成红色。他觉得好看,就多望了一阵。那时地上的风停了,可能高空的风还没停,因为云还在移动。他告诉车户和赵香龙,现在正刮的这场风是昨天后半夜兴起的。你们在路上可能不知道,那场你们追赶的风在这地方歇息半夜又起程了,它变成另一场风。风向也偏北了一点,不过那片叶子,有没有字他没看清。他一直看着它飘进一片红云。
“那它肯定落到沙漠边了。”赵香九说。
车户却不已为然。虽然他已经输了。但它相信那片叶子会飘过河东边的沙漠边,一直飘进茫茫沙漠。
事实也是这样。第二天,他们没有在赵香九压注的沙漠边找到叶子。两人都没赢。也都没输。
接下来的选择是,他们要么空手回去,另选一片叶子再赌。要么接着赌这片叶子。
俩人自然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对前方的地域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知道那片叶子会飘到哪里。赌注只有压在叶子落地的阴阳面上。车户认为叶子落地时会跟它在树上时一样,阴面朝下。而赵香九则认为叶子一直阴面朝下生长,它会借着坠落、借着一场风改变一下自己。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5)
赌注会在奔走的路上越压越大。随着路途的艰辛和遥遥无期,两人都觉得最初的赌注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便不断再往上压钱、地、女人、房子。每当他们走得晕头转向,快要失去信心时,便会停下来,再次增加筹码。开始压自己已有的财产,后来压自己后半生可能会有的财产。到后来实在无物可压时,两人都压上了各自的命。
“如果我输了,下半生带着所有的家产和老婆孩子,给你当牛做马。”赵香九说。
“如果我输了,也跟你说的一样。”车户说。
他们追赶到沙漠中一片小平原时,几乎就要追上那片叶子了。呼啸的秋风却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树叶被埋住。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前后不着村店。天气猛然变得寒冷。幸好马背上的粮食还充裕。两人商定,在平原上挖一个地窝子住下,等冬天过去,明春雪消了再继续找。反正那片叶子再不会飞走,肯定就在这片平原上。雪消后叶子会有一阵潮湿,不易被风吹起。他们有可能在那时候找到它。
当然意外的情况也时时存在。一片飘落的叶子,有可能让冬天拱雪觅食的动物吃掉。让鸟衔去做了窝。让老鼠拖进洞穴当了被褥。也可能被一场秋雨洗净上面的字,混迹于万万千千的落叶中,再认不出来。
反正,他们追得越远,那片叶子越容易被追丢。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满天地都飘洒着各种草木的叶子,他们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不断转向的风中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大胡杨树后面有一片地窝子,住着好几个老掉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追一片叶子追老的,早忘了自己要去哪,什么事在远方等着自己。记起来也没用了,人已经老掉了,再挪不动半步。当年的车马粮食输得一干二净。有些是真输了,多数人在追赶一片叶子的路途中耗尽积蓄,最后只剩下一大把年纪。
他们依旧在第一片叶子黄落时,聚集在树下赌博。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吹落。他们依旧坐在光光的树杆下。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他们几乎赌完每一片叶子的去向,他们都追赶一片飘落的叶子走遍了整个大地,知道大风刮过的那些河流、村庄和荒野的名字。用不着挪动脚步,叶子会飘向哪里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无休的争吵里,叶子飘过荒野或坠落村庄。叶子几乎到达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然后,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无边大地,叶子在那里旋浮,犹豫。往往在他们想象的尽头,季节轮转,相反的一场风刮过来,那些叶子踏上回返之途。
<b>  三、报复</b>
一年冬天,被野户地人报复过的胡三回到村里,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车剩下一边轱辘,另一边由一根木棒斜撑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印子。马也波着腿,皮包骨头。几乎散架的车排上放着几麻袋陈旧苞谷,他的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子。我们想跟他说句话,打声招呼,都已经来不急。
这个人许多年前跑顺风买卖时,骗过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根本没想过这个村庄会报复。事情很简单,一次他路过下野地时,见那里的人正在收获一种扭扣般大而好看的果实,便停车问了一句。
“这叫蓖麻,专门榨油的。机器加上这种油能飞上天呢。”那里的人说。
人要吃了会不会飞起来呢。胡三觉得这东西不错,就买了两麻袋。原打算拉回虚土庄,半路上嚼了几粒,满口流油,味道却怪怪的,不像人吃的东西,便转手卖给了野户地。
野户地人对这种长着好看花纹,大而饱满的果实一见钟情。加上胡三介绍说,这种东西能榨油,产量高得很,一亩地能收几千公斤,便全买了下来。
第二年,野户地的田野上便长满了又高又大的蓖麻。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高大的作物。一村人怀着兴奋与好奇,看了一夏天的蓖麻开花,在扇面大的叶子下乘了一夏天的蓖麻凉,接着在蓖麻壳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开始了收获。几乎每家都收了好几麻袋蓖麻籽。
可是,这种作物的油根本不能食用,吃到嘴里味道怪不说,吃多了还肚子疼,头晕,恶心。喂牲口,牲口都不闻。
野户地人第一次遭人欺骗,他们把往年种油菜、葵花、胡麻的地全种上了不能吃的蓖麻。整个一年,村里人没有清油炒菜,做饭,家家的锅底结着一层黑糊锅巴。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全村人聚在一起,想了一个报复胡三的办法。
办法是村会计想出来的。
会计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一年我们至少有三十个整劳力,耗在种蓖麻上,加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三十年。我们也要让胡三付出三十年时间。”
“对,胡三让我们白种一年地,我们让狗日的白活三十年。”村民们说。
从虚土庄到野户地,刚好一整天的路。早先人们大都以这种距离建村筑镇,天亮出发,天黑后到达另一个村庄。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依旧在天黑前,远处的村庄出现在夕阳里,隐约听见狗吠,人声,闻见夕烟的味道,却不能一步踏入。总还有一截子路,走着望着天黑下来,啥都看不清时进入村子,路两旁的房子全埋入夜色,星空低贴着房顶,却照不亮那些门和窗户。月亮在离村庄十万里的地方,故意不照过来一点光亮。只有店铺的木柱上吊一盏马灯,昏昏的,被密扎的蚊蝇飞绕。或者根本没店铺,村子一片黑,谁家都不点灯,都知道一辆远路上的马车进村了,不会跟他们有啥关系,只是借住一宿,天一亮又上路了。谁也不愿知道过路人是谁。过路人也不清楚自己经过了怎样一座村子。守夜人那时还没醒来。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那个人,也回家睡觉了,过路人像一阵风经过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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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6)
那时候,总有一些人,一座村庄一座村庄地穿越大地。许多人打算去远处生活,当他们走累了,天黑后在一片看不清的地方睡下,第二天醒来也许有人不想走了。这个村庄无缘地多出一个人。可能晚上的一个梦使人留下来。也可能人觉得,从天亮到天黑,已经足够远。再走也是一样的,从天亮走到天黑。那时村子间大都一整天的路。后来人多起来,村子间又建起村子,挨得越来越近,人就很少走到天黑。处处可以留宿,没有远方了。天黑成了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天黑后天亮又变成难以熬到的远方。
还有时整座村庄载在马车上穿越大地,家具,木头,锅碗,牛羊草料,车装得高高,人坐得高高,老远就看见一座村庄走来,所经的村子都会让开路,人躲在墙后,让人家快快过去。哪个村庄都不敢留这样的车马。连过一夜都不敢。
胡三是这些远行客中的一个,赶一辆马车,几乎走遍这片大地上所有村落。他不像那些人,走着走着被一个夜晚或村落留住。忘记最初向往的去处,忘记家。他总是走着走着就回到自己的村子。有时他还想往前走,可是,车和马已踏上回返之途。他全不知觉,一觉醒来,马车停在自家院子。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有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馿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得得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张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功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7)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档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拔不出一只脚。他一声声吆喝的,或许是这座虚土中的村庄。
他沿途打问那个跑掉的村子。没有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旁长满高大蓖麻,又开花又结子,无边无际。他不清楚那个叫野户地的村庄跑哪去了。车上 的苞谷种子早已霉烂变质。后来车也跑散架了,马也累死了,一车的苞谷洒落荒野,没有一粒发芽。
而报复了胡三的野户地村,多少年来也做着同样一件事,不管春夏秋冬,农忙农闲,村里总有一些人,耳朵贴地,一刻不停地倾听,只要有隆隆的马车声驶向村子,他们便立马把所有房子拆了,墙推倒,长起来的树砍掉,成片的庄稼用 土埋住。一村人藏在地下,耳朵朝上,像第一次骗胡三时一样,听那辆已经摔破的马车,隆隆地从头顶过去。听胡三吆喝马的声音。
“这家伙又苍老了许多。”
“他又被我们欺骗了一次。”
他们暗暗发笑。等马车声远去,他们从地下钻出来,盖房子,栽树。把埋掉的庄稼和路清理出来。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1)
<b>  一、沙门子</b>
沙门子在赶车人偶然的回望中,是一些洞开在沙丘上的门和窗户。它所有房屋的后墙被沙埋住,东墙西墙也被沙埋住,只露出半堵前墙。赶车人翻过一座座沙包时,不会想到沙包下的村子。沙门子一次次被人错过。马车摇着响铃从他们的屋顶驶过,从沙埋的房屋旁经过,却没一辆车停下来。
只有那些常爱回头,走一段路要望望自己留下的车辙印、喜欢目送远去的一棵树、几株绿草、总觉得后面有人、把自己跌落的脚印当一块一块的钱捡拾的人,才会看见那些沙包下的门和窗户,看见一脸沙土,只露出嘴和眼睛的沙门子人。看见这些时马车已走过去一段路,车夫不可能也不敢调转车头回来,这样的景象,谁看一眼都会转头逃离,以为自己看见鬼了。灰头土脸的沙门子人还会追着马车跑,喊叫着让马车回来,结果马和人都受惊,瞬间消失在一片沙尘中。
再次经过时流沙早已改变道路。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再不敢回头,打马快快穿过这片沙包地。沙门子人听到车马声时,马车早已远离了他们。
沙门子没有一片绿草,据说那里的人在沙子下找粮食吃。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粮食埋在黄沙里。被埋没的牲畜还在沙子下不停地耕耘。埋没的麦子还在一茬茬长熟。这一切被埋没前,许多人跑掉了,他们躲过黄沙没躲过追赶而去的沙尘暴。沙门子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被埋,院子被埋,车和农具被埋,他们没跑,却进入到沙子底下,找到埋没的绿地,找到水,粮食和走向深远年月的路。
<b>  二、荒舍</b>
每个夜晚,荒舍的数百条狗嘴对着天空高叫长吠,声音像一堵墙直耸夜空。除了蚂蚁,老鼠,能从狗腿间爬过,人畜、鸟均无法穿过村子。夜间飞行的鸟都远远绕开荒舍,那些响彻云霄的狗叫声能将鸟击落。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它的村民住在一座声音的村舍里。没有谁看见过它的房子。在那些远远绕过荒舍的赶车人的印象里,密密扎扎的狗吠声是这座村庄四周的围墙。驴鸣是中间的粗大立柱。鸡叫是漏雨漏星光的顶棚(鸡虽站在地上叫,但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牛哞是深褐色的土地(所有牲畜中只有牛对着地哞叫。它在早春的哞叫声能唤醒草木沉睡的根)。马嘶是向外推开又关上的门和窗户(马的叫声是一种光明。在最黑的夜里,马嘶像一股火光划向夜空。车户在这样的亮光中数钱,或拎马鞭子。)人的声音住居其中,被层层包围。已经多少年,荒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出去。
<b>  三、高台</b>
虚土庄向东,半天路的地方,有一高土台。平常台上没人。一年四季的风把高台扫得干干净净。连雪都落不住。台上不长草,也没有一棵树。夏天,从第一茬麦子收割后,就有人上高台做生意。高台向东也是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叫柳户地的村子。所谓生意就是两个村子间的交易。这是方圆百里最近的两个村子。因为各自种的粮食不同,做的活不同,总有能交换的。尽管更多时候,两个村子的东西几乎没有差异,这个村子人拉去的是麦子,那个村子运去的也是麦子。但他们还是麦子换麦子各自拉回。
两个村子的人在高台上分得一清二楚。虚土庄子人每天迎着初升太阳走去又面朝落日回来,久而久之,衣服的前襟被晒得发白陈旧。 柳户地人正相反,日日背着朝阳来背着夕阳去,后背的衣服早早旧了,开着口子和破洞,胸前的衣服却一片崭新。
人要吃各个地方的粮食才能长见识。在这一点上两个村子见识相同。
人不能盯着一块地里的粮食吃到老。尽管每家一块地,都种差不多一样的东西,但要学会跟别人家换着吃。
牲口都懂得这些。有些地方水草丰美,一头牛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就吃饱肚子。可是牛不这样。牛在东边草滩吃一阵子,又跑到西边沙沟里啃几嘴。
老盯住一个地方的东西吃就容易吃成傻子。
人可以住在一个地方。如果走不掉的话。但要想办法吃些别处的东西。喝些远处河流的水。这些东西隔得越远越好。
我们吸得气是满世界的气,因为风会把世界各地的气刮过来,也会把带着我们体味的气刮到世界各地。在这方面我们和世界是相通的。我们放一个屁出一口气,迟早都会刮到我们不知道的远在西方东方那些人嘴里。那些遥远大地的五谷香味,也会在迟后的几场风中传到我们鼻孔。
不光吃的,用的也是越远处的越好。有时他们拿自家的一张白羊皮,换别人家一张黑羊皮回来。自家的白羊只在村子周围转,最远吃过北沙窝的骆驼刺和沙米。而柳户地村的黑羊见过东戈壁的狼,它的黑绒毛抵挡过更远处的暴风雪。这样的羊皮袄披在身上,寒冷到不了身边,在很远处就被它挡住了。
还有调换牲口的,马换马,马换牛,牛换牛。会用牲口的人,会让牲口在调熟前走一趟远路。或从赶车跑买卖的人手里调换牲口。那些马车夫,走到虚土庄时往往马乏人困,要换一匹膘好的快马再上路。乏马留下来,外加两斗麦子。村里人自然乐意。精养两个月,乏马又变得膘肥体壮。
走过远路的牲畜,见多识广,跑遍世界,回到一个小村庄的圈棚里,安然地嚼着草,干着不起眼的小事,踏踏实实。没出过远门的牲口就不一样,耕着地眼睛张望着远处。身体在这块地上受劳苦,心却在天外的一片绿草上撒欢呢。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2)
牲口跟人一样,出去走一趟就能把心收回来。当然,也有出去后心越跑越远,再回不来。
<b>  四、一户人</b>
没有人到过一户人家的住处。也从没人看见过那家的人和房子。据说那户人占着沙漠中的一小块水草地。草地在一个很深的沙坑里,被一座又一座高大沙丘围住,大概方位在虚土庄北数百里处。也可能更近,就在几十里处的某个沙丘背后。只是没有路能走向那里。我们不会拐弯的目光,更不可能看见它。
一户人靠放牧为生。有人看见过他家羊群留下的蹄印,踩遍七八座沙包。羊群过处寸草不生。连草根都刨吃光了。非有数百只羊头顶屁股地过去才会这样。
还有人看见过他家的狗,跟野狼一亲凶猛。据说那户人家养八条狼狗。每天中午,太阳正中时,八条狼狗朝八个方向飞奔而去,各跑八十里,见物猎物,遇人咬人。天黑前返回。主人根据每条狗的叫声,知道哪个方向发现了什么。若遇到人,要么咬死,要么穷追猛赶,直到迷失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自己到过何处,看见了什么。
据说曾有一群野山羊,一群野驴和一群野骆驼,先后发现了这一小片水草地,不顾死活地与这户人家争夺,时间长达数年。最终还是被八条狗撵走了。
为了避免在地上留下路。八条狼狗每天跑出时,都比前一天偏右一度。一年下来,每条狗跑出的路线都会以房屋为主心辐射一圈。
一户人家不种地。每年麦收季节,把羊赶到十里外的某一条荒路旁,跟跑买卖的车户换麦子。羊拴在红柳墩上,每只羊身上披五张羊皮,用草绳拦腰绑住,看上去像小牛似的。这样的一只羊换一麻袋麦子。买卖交给狼狗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从不露面。马车藏在不远的红柳丛中。或干脆呆在家里,留足草料,让狗守着披羊皮的羊。有时等十天半月,才会有一辆马车路过。车户都知道这是换麦子的,车停在二十步外,打量一番货物。不存在讨价还价,看上了,就成交。看不上走你的路。一般来说,这种交易车户都会占大便宜,不会轻易错过。车户朝四下望望。喊一声“有人吗。”狗自然先答应,汪汪几声。车户再喊“有人吗。”狗汪汪大叫起来。车户明白了这笔买卖由狗负责。朝狗扔半块馍馍。狗看一眼,不吃。车户想拾回来自己吃,前迈两步,狗猛地扑咬过来。车户退回车旁,卸下三麻袋麦子,朝狗做个手势。狗后退四十步,车户赶车过去,装上三只披羊皮的羊,赶车离去。
狗以最快速度回报主人。往往有两条狗,一只看着麦子,一只跑回去喊主人赶车来拉。
<b>  五、虚土庄子</b>
我们住的地方会逐渐升高。梁上的虚土被人踩瓷了。一场一场的风刮起地表的虚土。人脚下的土被踩住。房子下的土被牢牢压住。每一场风后地都下折一截子。草和树的根露出半截。
一开始人们并不察觉。周围的地一寸寸陷下去后,洼地的草摊和麦田离村子渐渐远了,朝哪个方向走都成了下坡,人很轻松就离开村子走到远处。可是,回来全是上坡。草和粮食,费很大劲才能运回村子。走出去的人,越来越不愿回来。就有人在野外过夜,活干累了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草棚,仰望土梁顶上自己家的房子。想念家里的热炕热饭,却没有回去的力气。
如果不赶快走,这一村人迟早会困死在土梁顶上。
风像一个孩子在一年年长大。我们刚来时,风声像是孩子的喊叫和歌唱。它在荒野上奔跑,戏闹,光着屁股。这几年它的声音变成了成年男人的吼叫。它的暴躁脾气已经开始显露。总有一天,一场飓风刮走所有的草木土地。我们的房子压住的这块地方,成了大地上孤伶伶的高处。四周全是风蚀的峭壁。我们再无法走下去。
这不是噩梦。往西四百里的乌尔禾魔鬼城。就是这样形成的。那地方多少年前是一片平地,草木人畜生存其上。一场场的风刮走地上的尘土时,谁都没有在意。直到一场飓风一夜间刮走一切。人和牲畜踩住的土地,房子压住的土地,保留下来,形成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孤峰。天亮后每个峰顶站着一个人或一头牲畜,他们相互呼喊求助,却无法走近。草木和土地一夜间消失,那些孤峰间的深渊满是滚圆流石。现在,谁要能攀上那些风蚀峰柱,或在梦中飞到那座一刮风便鬼哭狼嚎的魔鬼城上空,就会看到每柱峰顶都有一具白骨,有人的,牲畜的。在更大的峰柱上还有房子的残骸。
可以想象他们在大风后的那个早晨是怎样的惊恐。他们相互喊叫、求助,谁都帮不了谁。虽然离得很近,却隔着百丈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慢慢死去。他们的死都被彼此看见。每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瞥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死。
<b>  六、克里亚</b>
克西亚村的白杨树头全朝下,根在星云密布的天空四处伸展。我看不见它的土地。好似一座水中倒映的村子,深陷沙漠的克里亚却没有一滴水,树木为了活命都根须朝上,从过往的流云中吸取水分。人和行走的驴车也都头朝下,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我一直仰着头走过。克里亚没有一寸土地。我从哪个方向到达这里,又往哪里去。可能是我生活错了,大半生脚踏黄沙,头顶烈日。克里亚的麦子穗朝下,果树扎根云中。到了夜晚,那些闪烁的星星之间,可以看见羊群走动,听见一伙一伙的人喁喁私语。他们早把地撂荒,经营天上的牧场。我一个人,站在克里亚没有一寸的土地上,仰脸呆望。突然刮起了风,那些树上的果实和叶子,纷纷朝天空深处落。我在马车上铺一张布,从那些摇曳的树梢下走过,没接到一颗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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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3)
<b>  七、黄沙梁</b>
黄沙梁也叫一个人的村庄,或者叫没有人的村庄。它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讲的人也不在村里。
那个人讲述时,村里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村子的某个地方,把看见的一切说给我们。可是,当他讲述完后,听者发现村里仍旧没有一个人。
讲述者没说人去了哪里,或许他对人不感兴趣,或者人全走光了,剩下一些会干活的牲畜,料理着村子。
马和驴每天早晨自己套好车走到路上。牛每个春天犁同一块地。羊在夏天的草摊上吃胖,入冬后像脱衣服一样,自己剥掉皮,躺在肉案上。鸡把一窝窝的蛋乳成小鸡。小鸡又生出一窝窝蛋。村子里的鸡叫声一片混乱。谁都想赶在天亮前叫第一声,许多鸡半夜就开始叫,白天也叫.。村子就乱掉了。狗守着一座又一座空院子。粮食自播自种,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秋风收割。
还有一种说法是,每天晚上有一个人在村里过夜。他像回到家一样,打开其中一个宅院,烧火做饭,火光又照亮另一些院落。那些院子全空的,没有人。他吃饱喝足后倒头大睡,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一片荒滩上。
另一个夜晚走进村庄的是另一个人。他打开一个宅院。每个宅院都很相似,只是里面的生活有所不同。因为走进一个人,这个宅院将不同于其它。但第二天早晨,它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有走过这片荒野的人,都会讲叙一个人的村庄。在那些讲述中,他们在这个村里生儿育女,有一大院房子,上百只羊,还有数百亩的土地。
可是,没有谁从那个村庄带回一根草。这个村庄晚上建起,白天拆除。没人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谁。可能有数不清的人,在荒野中干着这件纯粹虚无的事情。他们远远看见有人走来,瞬间建起一座村庄,让他走入,在其中生活,给他所有的财富和幸福,在他醒来前,又拆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了这个村庄的一些东西,在他经过另一个村庄时,发现有一间房子特像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住过的一间。或者房顶的一根檀子是他在那个村庄的屋顶下看见的。有人还在一片草摊上认出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拥有的一群羊,一个不少。只是放羊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由此有人断定,一个人的村庄是所有这些村庄的材料拼凑的。晚上我们睡着时,这些宅院,或者院子里的东西,远远地飘移到别处,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村庄,让四处漂流的人居住。天亮前又全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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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村长那几年(1)
<b>  一、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b>
有一些年,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冯七、王五、韩三元那一茬人,全老掉了,有的死了。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多少年不知道回来。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
突然的,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
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又担心被打烂头,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我安排人们种地。太阳向西移的时候,我把牛羊往东赶。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这些东西,多少年没人管。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谁管过。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我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他们大声说话,干大事情,我只有听和看的份。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长大了,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他们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一路长大,在外面翻江倒海。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所以在这个地方,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刮到别处。更多的尘土,踩起落下,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如果不走快一点,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
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不过,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他们会整死我。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笑够了再回到村里。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的笑出声。
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才会这样笑。这是王五爷的话。
王五爷精的很,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
但他决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我当村长那几年,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牛皮换成羊皮,羊皮换成破皮袄。倒腾来倒腾去。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况且,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我能占去啥便宜。
我那时多自在呀,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走到谁家不想走了,就住下来。有好吃好喝好睡。他们在转世界,我在转一个村庄。从村南头走到北头,就是一年光景。遇到我喜爱的女人,我会多住些日子。村长嘛,按村里人说法,就是闲锤子。庄稼在地里长,村长在被窝里忙。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我从村北转到村南边,就到冬天了,村南边比村北边,肯定暖和一些。整个冬天,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我喜欢她的乳防,大大园园的,两个乳投朝上翘。后来我想,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防。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防。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急了。我嗍着每个乳投都香,都不是我要的。
<b>  二、我把路移到荒野上</b>
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包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的走进别人家,倒头睡着,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顶,横七竖八睡着人。睡在路上的人最多,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夜行的马车,看见路上睡着人,远远绕开。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每次醒来,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这一觉醒来,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谁知道呢。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揉揉眼睛又上路了。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问: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
而在一片荒草、几棵树、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昏睡着一个陌生人。满院子是他的梦。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鼾睡。
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得得的绕过村子,越走越远。


我当村长那几年(2)
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你想想,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其它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别人知道底细,来欺负我们村子,我怎么办。跑掉,把村子扔给别人。那么多女人孩子,我舍得吗。打,我一个人,怎么打过别人。没办法,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等小一茬人长大,村子有劲了,再说。
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所有高过房顶树梢上,都吊一块土块,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在路上泼水,尘土不飘起来。听说最早,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随后跑买卖的外人,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
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无论早晨黄昏,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我是怎么管住的呢,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麦子外种一圈棉花,棉花地外种一圈包谷,包谷地外种一圈高梁,一圈比一圈高,村庄围在中间。人和牲口的影子,房屋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伸到远处的,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而早些时候,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都能穿过整个大地。
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我做这些事时,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
<b>  三、能人又成堆出来</b>
另一段年月我独自老了。比我更老的人全过世。那一批年轻者长大成人,掌管着村子。他们中有一些是我儿子。早些年,他们的母亲还是少女时,我掌管过村子,偷偷在一些女人身上洒了种子。现在我看到了收成。但我不能说。我只是一个播种者。因为我的种子熟了,有几片好地正好荒着。那时村庄又归我管,你说我咋办,总不能把熟透的种子洒在戈壁滩,而让成片的好地荒掉。我肯定得先洒上我的种子。他们最后成谁的儿女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敢去认。我唯一的儿子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养大他。我一次次回去,又一次次被他拒之门外。他不认我。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不问村里的事,整天背对村子,看落日。耳朵贴着逐渐移近的西边天幕,听那边人说话。偶尔我回头望一眼,他们又折腾出不少事。因为管事的人多,能人又成堆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一样,村子重又变得躁动不宁。远近的路上尘土再起。一群一群的人走出村庄,像草一样树一样在远处摇曳。在他们中再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回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多少年我还想等另一个自己从远处回来,现在我连这样的梦想都没有了。我收留了这个老人,就像早年,我五岁时,看见长大的自己走向远处,我被另一个我抚养成人。
那时候,远地上的麦子成片的、无边无际的黄熟。我记得穿过金黄麦地的土路。我被远处的粮食喂养。我没吃几顿饭,就长大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着的人。这些人从上辈子开始为村庄守夜,已经不习惯在白天生活。我担心他们变成老鼠,把村里的粮食偷吃光。或一夜间把村庄倒卖干净。那些在月光下长大的人,说着一口黑话,这些话由夜行人传到村村寨寨的守夜人。语言极其复杂,因为所说的事物全隐在黑暗中,语言不但要指出,还要说明。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必须发光,才能照亮所说的事物。那是黑暗中创造的一种语言。所有词在描述黑,穿过黑。几代之后,守夜人的子孙已经不认识白天。太阳被想象成比黑夜还黑。万物在星光月光下生长。所有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零。守夜人的房子没有窗户,一个小小的门洞,用厚毡蒙严实。黑夜像粮食储存在家里,即使白天醒来,也不会被阳光刺瞎眼睛。
有几年闹饥荒,人们没有粮食养活守夜人,守夜人也没跑到白天向村里要粮食,我担心他们饿死在夜里。白天我在守夜人家院子外转一圈,看见有个人也在转,耳朵贴着墙缝听。我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觉得他像谁。是村里谁的儿子,也许是我的,刚长大。我叫不上名字。
已经有人开始操心村里的事了。后20年里虚土庄可能落在这个刚长大的娃娃手里。
“听见啥了。”我问。
“啥声音都没有。刘二爷。连梦话都没有。”他说。
他叫我刘二爷,我愣了一下,很快就默认了。
原来我就是刘二爷。那些年我一直认为刘二爷是别人,村子里传着好多刘二爷做的事和说的话。虚土庄的许多话是刘二爷说出来的。这个刘二爷怎么会是我呢。这是我最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我长大以后可能活成冯七,我常看见自己赶一辆车,顺风穿过一座一座别人的村庄。也可能我守了一辈子夜,从没到过白天。可是,那些远路上的事情我又是怎么知道的,跑顺风买卖的人中,肯定还有一个我。我在他们中间,还没有被喊出来。没有被一个名字叫醒。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刚长大的人,个子跟我一样高,只是肩膀窄一些,还扛不住多少东西。不过,虚土庄已经没有多少东西需要人扛在肩膀上。有一个会做梦的头就够了。这个人,头像葫芦一样悬在脖子上。他也盯住我的头看。我想不起他是哪个孩子长大的。他的童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可我从没看见过。他还是毛孩子,跟我的腿一般高的时候,村里就我一个大人。他认识了我的下半身,鞋子、脚、脚印、腿和刮过腿中间的风。我的头和头脑里的想法,对他来说,就像悬在天空的太阳,没法够着。现在,他的头终于和我平齐了。他以为他追上我了。他不会这样认为吧。要有这种想法,那他就白长大了。一个老人的头,和一个小伙子的头,就像黑夜隔得最远的两颗星星。不对。应该像这个夜晚和下一个夜晚的两颗星星。这个叫出我刘二爷的年轻人,以后在村子肯定有名。他喊出了一个人。让一个人认出了他的名字。


我当村长那几年(3)
村子的布局又一次变了。他们把我挪到村外的路移回村子。大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又接连不断经过村子。也有外人留住在村里。虚土庄在变成一个大村子。尽管还有人不断的说着要走,但是,谁都清楚,没有一条路,能够通过这么大的村子。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容下这么大一个村子。况且村庄本身已经生了根。人们安顿下来的第五年,我就看出村庄在虚土梁上生根了。
那时人人叫嚷着要走,家家在准备走。整个村庄站在路边上,好像随时都能一脚踏上路走掉。人们停下来只是等一个人死,一个人出生。当出生的孩子也长到五岁。要死的那个人没死掉,活的欢势来劲了。人们再没理由在这个虚土梁上住下去,走似乎是迫在眉睫的事。
但我知道他们走不掉。他们说走的时候,屁股沉沉坐在地上,嘴朝着天空和远处。一个人说要走,其他人全说要走,走掉的只是那些话,一出口就飘的没影了。这是他们的习惯,坐下说的事情,从来不会站起来去实现。那些话是说给天上的云听的,被风刮到远处。我小时候,他们坐下和我站着一样高,我常常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着村里村外的大事。我的心思也跟着那些大事走远了。当他们说完,站起来,拍屁股上的土,我以为他们要去干这些大事了,我在后面,看见他们一个个回家,回到那些天天要干的小事情里。他们从那些身边手边的小事情里走出来,要多少年时间啊。恐怕把我的头发都要等白了。
走是虚土庄最大的事。每当决定要走的时候,满村子母亲喊孩子的声音,仿佛每家都有一个孩子没回来。
母亲呼喊的时候,远远的顺着风声,听见孩子的答应,小虫子的鸣叫一般,听见树叶一样细细的脚步声,朝村子走近。那时我蹲在墙头,看一场风刮进村子,远处的树叶一片片涌到墙根,落到窗台和门槛。每年每年,那些远处的树叶,学着孩子的脚步走进村子。当两片树叶,一起一落走在荒野,所有母亲竖起耳朵。
就像那时,人们停下来等一个孩子出生,现在,所有人停住手中的活,停住要走的想法,等好多孩子回家。
有几年,是父亲嚷嚷着走,母亲说要等一等。她听见了孩子的脚步声,母亲知道自己有几个孩子,哪个来了,哪个还在路上。父亲等不急,就一次次赶马车出远门。他回来时家里果然多了一个孩子,两眼生生的望着他。家里每多一个孩子,父亲就多一个陌生人。
另几年村子突然忙起来,好多年的事情,堆到一起。连有五个儿子的父亲,都叹息人手不够。
“我们真应该再等些年呢。”当父亲的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村外,仿佛他的另五个儿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还有那些车户,一开始远远近近的跑,想找一个更好的去处把村子迁过去。后来跑的地方多了,觉得到处都一样,尤其他们把别处的东西一车车运到虚土庄时,更加觉得没必要再搬动村子。
<b>  四、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b>
他们依旧跟在我后面。村里剩下我一个老人。我前面老掉那一茬人,走着走着不见了,前面再没人了。这时我听见最后面那些小孩子中,有叫王五的,有喊冯七、张三的,他们又回到童年,还是一块玩老的那一群,又重新开始了。我没赶上他们。
现在我还在老年,村里只有我一个老人,只要我在,他们就放心了。我从六十岁往七十岁走的时候,他们正从三十岁往四十岁走。当时我走过这个年岁时,他们都没长大。我掌管着村子,和许多女人发生了关系,我的脚印还留在那里,我撒尿结的碱壳子还留在芨芨草和红柳墩下面。我没走远的身影还在他们的视野。他们从不担心在荒野上迷向,而害怕在时间中找不到路,活着活着到了别处。我要是使坏,把他们往时间岔路上领,乘夜晚睡糊涂时,把他们领回到过去,或带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年月,他们也没办法。我的前面再没人了,往哪走不往哪走,我说了算。停下不走也我说了算。有一年我不想动弹了,死活不往下一年走,他们也得受着,把吃过的粮食再吃一遍,种过的地再种一遍。他们可以掌管村庄,让地上长粮食,女人怀孕。但我掌管时光。往时光深处走的路只有我知道。
我不能走的太快,往前走远了可就把自己走没了。这是没办法把握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寿数,前面的某个年月里突然就没有我了。我可不能让他们走到一个没有我的年月。要是我不在了,年月还叫年月吗。
多少年后,我从村庄走失,所有的人停下来。年轻人、跟在我后面老掉的那一群人,全停下来,不知道往哪走。我走着走着一脚踏空。谁也看不清前面路上让人一脚踏空的大坑。这个大坑我说过,它以前是片泥泽,耗掉过几茬牛的劲,现在干涸了。但还是有人和牲口走着走着一头栽进去。
他们跟着我,以为我能绕过去。我确实一次次绕过去,可是,这个坑越来越大,我看不见它的边时,就不想再绕了。我一脚踏空――可能进去了才知道,只是一道家门。早已做好的一个远方的梦。但他们不知道。
那一刻他们全停住。我离开后时光再没有往前移,连庄稼的生长都停止了。鸟一动不动贴在天上。人,和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刻又一次陷入迷糊,我们跟着时间走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就在多少年前,人们在虚土庄落脚未稳的一个夜晚,全村人聚在那个大牛圈棚里,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我们跟时光走,还是不跟时光走。可能有些人,并没像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在时光中顺流而下时,他们也许横渡了时光之河,在那边的高岸上歇息呢。也许顺着一条时光的支流,到达我们不清楚的另一片天地。谁知道呢,我一脚踏空的瞬间看见他们全停住了。往回落的尘土也停住。狗叫声也在半空停住。


我当村长那几年(4)
这时,他们听见我在童年的喊声,全回过头,看见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虚土梁上的事物(1)
<b>  一、影子</b>
下午,一个人走在荒野,感到脚下无数条影子,蛇一样往东窜。有人影,树影,牲畜和房屋的影子,还有老鼠蚂蚁的影子。有的走的没尽头了,有的还在半道上,往前赶。荒野上的影子不绊脚,但人看着心慌。如果远处发生了事,影子就乱了。影子追赶影子,一个影子消失,一群影子围过来。这时走在荒野的人就感到不安,草木也感到不安,乱动起来。人急急往家里跑,他跑动的影子又让更东边的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穿过荒野的影子,碰到村庄就活了。影子在墙上立起来,烟一样往上走,走到墙头折过去,倒在房顶,再从那边的墙头跌到荒野,再往前走,直走的没影儿。我们村子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远处的故事。我们的影子也在戈壁那头向西的土墙上,晃动。黄昏时我们一村人的影子,穿过东边的茫茫戈壁,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我们的影子。
“这个人的头总是向一边歪着。他的心气太高,从不正眼看眼前,他的头偏向别人不注意的事情。”
“这个瘸子又出现了,他一走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的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它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子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b>  二、天空的大坡</b>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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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2)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摸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粘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跟,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b>  三、村庄的劲</b>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长了,因为鸡没劲叫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还相信自己能缓过劲来。牛像渴望青草一样渴望明年。牛真憨,总以为明年是一个可以摆脱去年的远地,低着头,使劲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个泥潭的厉害了,不管它走哪条路,拉哪架车,车上装草还是沙土,它的腿永远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来。
刘二爷说,牛得死掉好几茬,才能填平那个泥潭。这个泥潭的最底层,得垫上他自己和正使唤的这一茬牲畜的骨头。第二层是他儿子和还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头。数百年后,曾深陷过我们的大坑将变成一座高山。它同样会整乏那时的人。
过去是一座越积越高,最后无论我们费多大劲都无法翻过的大山。我们在未来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过去。它最终挡住我们。
王四当村长那年,动员全村人在玛纳斯河上压坝,把水聚起来浇地。这事得全村人上阵,少一个人都无法完成。仅压坝用料——红柳条1420捆,木桩890根,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虚土梁上的事物(3)
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牵扯进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牵扯进去。
有些人的劲是留给明年、后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几十年饭,啥也不干。不能小看这种人。他干的事我们看不清,多少年后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用劲。
确实这样,一个没有劲的村庄里,真有一两个有劲的人,在人们风风火火干大事的年代,这个人垂头丧气,无所事事。他把劲攒下了。
现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头时,这个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劲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没劲的人扔在路边的木头,没力气收回的粮食,都被这个有劲人弄了回来,他空荡多年的院子顷刻间堆满东西。
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没有名字。
因为他从不跟村里人一块干事情,就没人叫过他名字。他等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别人去北沙漠拉柴禾,到西戈壁砍胡杨树,他躺在路边的土堆上,像个累坏的人,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大。有柴禾、木头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远,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砍倒大树,扔掉枝桠,把粗直的杆锯成木头装上车。在千里外弄到磨盘或铁钻子。这些好东西一天天朝村庄走近,人马一天天耗掉力气。那些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跑,也跑成了远路。那些负载重物的人马,有些就在离村子不远处,人累折腰,牲口跑断腿,车散架,满载的东西扔到一边。离村庄不远的路上,扔着好多好东西,人们没力气要它了。
有些弄到门口的大东西,比如大木梁,也没劲担到墙壁,任其在太阳下干裂,朽掉。
村子里看见最多的是没封顶的房子,可以看出动工前的雄心,厚实的墙基,宽大的院子,坚固的墙壁,到了顶上却只胡乱搭个草棚,或干脆朝天敞着。人在干许多事情前都没细想过自己的寿命和力气。有些事情只是属于某一代人,跟下一辈人没关系。尽管一辈人的劲用完了,下一辈人的劲又攒足了。但上辈人没搬动的一块石头,下辈人可能不会接着去搬它。他们有自己的事。
一个村庄某一些年朝哪个方向哪些事上用劲,从村庄的架势可以看出来。从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尘土可以看出来,从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样能看出来。
有一些年西边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长满草,人被东边的河湾地吸引,种啥成啥,连新盖的房子都门朝东开。村里的地面变成褐黄色,因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从河湾带回太多的褐黄泥土。又过了几年,人们撂荒东边的地,因为常年浇灌含碱的河水让地变成碱滩,北沙漠的荒滩又成了人挥锨舞锄的好场所。村里的地面也随之变成银灰的沙子色。
并不是把村里所有人和牲口的劲全加起来,就是村庄的劲。如果两个村庄打一架,也不能证明打赢的那个村子就一定劲大。一个村庄的劲有时蓄在一棵树上,在一地节关粗壮的苞谷杆上,还有可能在一颗硕大的土豆上。
村庄每时每刻都在使劲。鸟的翅膀、炊烟、树、人的头发和喊叫,这些在向上用劲。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龄都往下沉。朝各各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会把村庄固定在原地。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劲,就有奔头了。村庄也这样。光狠劲吃粮食不行。
<b>  四、村长</b>
一个人站在马号棚顶的高草垛上,闭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块。草垛下的院子站满了成年男人,全光着头,闭住眼睛,背对着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对他们。
“扔了。”
“扔了。”
那个人喊“扔了”时,土块已经朝背后扔过去,斜着往天上飞,飞到鸟群上面,云上面,仿佛就要张开翅膀,飞远不回来了,又犹疑的停住,一滴泪一样垂落下来,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听见“腾”的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喊叫。过一会儿,一个头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拥簇着出来。
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拣一个土块,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断,就是狗头流血。村里狗见了他都躲的远远,马三再无东西可打。当村长后,他觉得终于有机会发挥特长了,为几亩地的事马三组织村民跟对岸的村子斗殴,两村人隔着河岸打土块仗,落进河里的土块把鱼砸死许多。马三在打斗中展尽威风,打伤对方好几个人。他的土块指谁打谁,对方的村长被他一土块打成傻子。那边也有几个能扔会甩的,打过来的土块又准又狠,伤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场打斗以马三的村长被撤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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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4)
另一年编筐能手王愉条当村长,动员全村人编筐卖钱,还组织编筐比赛。以前村里仅王愉条一人做编筐营生,编一只筐卖两块钱,编多少卖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学会编筐卖钱,我们不种地靠卖筐就能过好日子。”王愉条说。
那一年,村里村外的树被削的精光,几乎所以树枝条被人编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满筐,却卖不出去几只。又赶上灾年,地里没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愉条为做表率砍倒七棵树,在村头编了一只高三米,周长九十米的大筐,两头牛都拉不动。这只筐后来被人砍了一个豁口,按上门,做了羊圈。
那年一过,天上一下没鸟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无处筑巢,全飞往别处。天空变得空寂。人听见的全是地上的人声。人的闲话往天上传,又土一样落下来。天上没有声音,人心里发空,说两句话,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许多人长成歪脖子,脸朝一边歪。这个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过来。因为一直朝前走,几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们的歪脖子扭转过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b>  五、把时间绊了一跤</b>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的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的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的快的走的慢的都和我们呆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时间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瘸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的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拌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时间在丢失时间。
我们在时间丢失的那部分时间里,过着不被别人也不被自己知道的漫长日子。刘二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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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5)
鸟是否真的飞到了时间上面。有一种鹰,爱往高远飞,飞到纷乱的鸟群上面,飞过落叶和尘土到达的高度。一直飞到人看不见。鸟飞翔时,把不太好看的肚皮和爪子亮给我们。就像我们走路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鸟飞在天上,对自己的爪子也不知所措,有的鸟把爪子向后并拢,有的在空中乱蹬,有的爪子闲吊着,被风刮的晃悠。还有的鸟,一只爪子吊下来,一只蜷着,过一会又调换一下。鸟在天上,真不知该怎样处置那对没用的爪子,把地上的人看得着急。不过,鸟不是飞给人看的,这一点小孩都知道。鸟把最美的羽毛亮给天空,好像天上有一双看它的眼睛。鸟从来不在乎我们人怎么看它。
那些阳光,穿过袅袅炊烟和逐渐黄透的树叶,到达墙根门槛时,就已经老掉了。像我们老了一样,那些秋草般发黄的傍晚阳光,垛满了村庄。每天这个时候,坐在门口衲鞋的冯二奶,最知道阳光怎样离开村庄,丝线般细密的阳光,从树枝、墙根、人的脸上丝丝缕缕抽走时,满世界的声响。天塌下来一样。
我们把时间都熬老了。刘二爷说。
当我们老的啃不动骨头,时间也已老的啃不动我们。
<b>  六、给太阳打个招呼</b>
每个人都在找一件事,跟别人不一样的事。似乎没有两个人在干相同的事。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只剩下种和收两件事。随便洒些种子就够生活了。没人操心庄稼长不好,地里草长的旺还是苗长的旺,都不是事情。草和粮一同长到秋天,人吃粮草喂牲口。一个月种,两个月收,九个月闲甩手。
但人不能闲住。除了种地手头上还要有一两件事,这才像个人。要不吃了睡,睡了吃,就跟猪一样了。比如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的沙包上,清数上工收工的人。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在干什么。
“实在没事干,学张望,站在沙梁上,朝远处的路上望望,再朝村子望望,也是件事。”这句话是韩拐子说的。韩拐子自从断了腿,就像一个有功劳的人,啥都不干了。瘸着腿走路,成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件事。就像王五爷靠撒尿在虚土梁留下痕迹。过多少年,韩拐子一个脚印一个拐棍窝的奇特足迹,也会留在虚土中。
人们知道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清点他们时,村里已经没几个人。好多人学冯七去跑顺风买卖,在一场风中离开村子。另一场风中,有人带着远处的尘土和落叶回来。更多的人永远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跑顺风买卖成了虚土庄人人会干的一件事。谁在村里待的没意思了,都会赶一辆马车,顺风远去。丢在村里的话是跑买卖去了。跑赢跑亏,别人也不知道。在外面白住些日子回来,也没人说。反正这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做的像个样,出去时装几麻袋东西,回来时装几麻袋东西。不能空车去空车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闲锤子,跑空趟子呢。
肯定还有人,在村里干我们不知道的事。就像刘扁,挖一个洞钻到地下不出来了。我五岁的早晨,只看见两种东西在离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朝下的路是后来才看见的,村里有人朝地下走了。一些东西也在往地下走,不光是树根,有时翻地,发现几年前扔掉的一截草绳,已经埋到两拃深。而挖菜窖时挖出的一个顶针,不知道谁丢失的,已经走到一丈深的土中。还有我们的说话和喊叫,日复一日的,早已穿过地下的高山和河流。在那些草根和石头下面,日夜响彻着我们无所顾及的喊叫。
有几年,我认为村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没人给太阳打招呼。
太阳天天从我们头顶过,一寸一寸移过我们的土墙和树,移过我们的脸和晾晒的麦粒。它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应该给它打个招呼。至少村里有一个人在日落时,朝它挥挥手,挤挤眼睛,或者喊一声。就是一个熟人走了,也要打个招呼的,况且这么大的太阳,照了全村人,照了全村的庄稼牛羊,它走的时候,竟没人理识它。
也许村里有一个人,天天在日落时,靠着墙根,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阳告别,但我不知道。
我五岁时,太阳天天从我家柴垛后面升起。它落下时,落的要远一些,落到西边的包谷地。我长高以后看见太阳落得更远,落到包谷地那边的荒野。
我长大后那块地还长包谷。好像也长过几年麦子,觉得不对劲。七月麦子割了,麦茬地空荡荡,太阳落得更远了,落到荒野尽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西风直接吹来,听不见包谷叶子的响声,西风就进村了。刮东风时麦子和草一块在荒野上跑,越跑越远。有一年麦子就跟风跑了,是六月的热风。人们追到七月,抓到手的只有麦秆和空空的麦壳。我当村长那几年,把村子四周种满包谷,包谷杆长到一房高,虚土庄藏在包谷中间,村子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包谷叶阻挡,传不到外面。
包谷一直长到十一月,梆子掰了,包谷杆不割,在大雪里站一个冬天。到了开春,叶子被牲畜吃光,杆光光的。
另外几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经不关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阵一阵往过飘东西,头顶的天空好像是一条路。有一阵它往过飘树叶,整个天空被树叶贴住,有一百个秋天的树叶,层层叠叠,飘过村子,没有一片落下来。另一阵它往过飘灰,远处什么地方着火了,后来我从跑买卖的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远处着火的事,仿佛那些灰来自天上。更多时候它往过飘土,尤其在漫长的西风里,满天空的土朝东飘移。那时我就说,我们不能朝西去了,西边的土肯定被风刮光,剩下无边无际的石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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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6)
可是没人听我的话。
王五说,风刮走的全是虚土。风后面还有风,刮过我们头顶的只是一场风,更多的风在远处停住,更多的土在天边落下。
冯七说,西风刮完东风就来了,风是最大的倒客,满世界倒买卖,跟着西风东风各跑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三说,西风和东风在打仗,你把白沙扔过去,他把黄土扬过来。谁不服谁。不过,总的来说,西风在得势。
在我看来,西风东风是一场风,就像我们朝东走到奇台再返回来。风到了尽头也回头,回来的是反方向的一场风,它向后转了个身,风尾变风头,我们就不认识了。尤其刺骨的西风刮过去,回来是温暖的东风,我们更认为是两场风了。其实还是同一场风,来回刮过我们头顶。走到最远的人,会看到一场风转身,风在天地间排开的大阵势。在村里我们看不见,一场一场的风,就在虚土庄转身,像人在夜里,翻了个身,面朝西又做了一场梦。风在夜里悄然转身,往东飘的尘土,被一个声音喊住,停下,就地翻个跟头,又脸朝西飘飞了。它回来时飞的更高,曾经过的虚土庄黑黑的躺在荒野。
我还是担心头顶的天空。虽然我知道,天地间来来回回是同一场风。但在风上面,尘土飘不到的地方,有一村庄人的梦。
我扬起脖子看了好几年,把飞过村子的鸟都认熟了。不知那些鸟会不会记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我一抬眼就能认出,那年飘过村子的一朵云又飘回来了。那些云,只是让天空好看,不会落一滴雨。我们叫闲云。有闲云的天空下面,必然有几个闲人。闲人让地上变得好看,他们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坐在土块上想事情的姿势,背着手,眼睛空空的朝远望的样子,都让过往的鸟羡慕。
忙人让地上变得乱糟糟,他们安静不下来,忙乱的脚步把地上的尘土踩起来,满天飞扬。那些尘土落在另外的人身上,也落在闲人身上。好在闲人不忙着拍打身上的尘土,闲人若连身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的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的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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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1)
<b>  一、狗能看见人做的梦</b>
冬天,雪封住远远近近的道路。粮食堆在仓里,劈好的烧柴码在墙根。只剩下睡觉一件事情。人在睡,牲畜也在睡。家里每个人,都可以睡到瞌睡尽头,谁也不喊谁。先醒的人看见其他人都睡着,一闭眼又睡过去。那时人会知道瞌睡尽头不一定是天亮,有时是另一个夜晚。白天有一半人做梦,白日梦把天上的云搅得不安稳。
听王五爷说,狗能看见人做的梦。狗有时在夜里无缘无故的咬,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叫,那是他看见了人梦中的东西。狗能帮人看家守院,并不是狗机灵。夜里人的梦把狗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有时在人的梦中看见自己变成狼,追咬主人。狗也有梦,只是狗被人的梦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更喜欢看人的梦,太有意思了,让狗都看上瘾。狗不愿人的梦中断,它知道看守好家院,人的梦就能做下去。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他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这时候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
也许猪的梦比人更美好,有意思。猪睡的比人香,这一点谁都承认。猪做梦的时候,有人梦见猪肉的香味。每个夜晚,人的梦和猪的梦,还有牛羊马鸡的梦,像烟花一样开放在村庄上空。他们各自封闭,谁也看不见谁。
人们常说梦破了。梦确实是一个泡泡,梦见的世界都在一个泡泡里。夜晚的天空飘着大大小小的泡泡。突然,一个泡泡破了,做梦人回来,梦里的东西迅疾消失到远处。留心梦的人,醒来前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透明的泡泡,圆的,悠忽间破了。
很少有人梦见自己在睡觉,和躺着歇息。梦中不是被人追着跑便是自己在干一件大事情。由此王五爷认为,人是被自己的梦累坏的。狗肯定也同意王五爷的话。狗看见人在梦中跑得比狗快,比起人在梦中跑的路,现实中多远的地方都显得近。
母亲早早起来生炉子了,那是我记住的冬天早晨,父亲出去给牛羊喂草。
父亲早就不在了,早早开门出去的人是谁。在我不能自己醒来的早晨,父亲早早出门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时总是夜晚,在我遥远的梦中,听见他和母亲说话,甚至听见他隆隆的鼾声,醒来时家里依旧没有他的人影。
其实我们不会睡到大中午,如果鸡叫不醒我们,羊会接着叫,牛和猪会接着叫,驴和马也会大叫,它们饿了,等着我们放牧喂草。
在我们睡梦的尽头,牛哞鸡鸣,日上房顶。
<b>  二、每个人都在等一个东西</b>
每年冬天,人们都会聚在大牛圈里,商量什么时候走。因为走是每家每户的事。要全村一起走,不能剩下一户人,连一头牲口也不能剩下。每家都要说说自己啥时能动身。准备好的人也不能先走,得等那些没准备好的人,可能一等几年,谁知道呢。也不能睡着等、闲坐着等,该种地还要种地,该出去跑买卖的还要出去,等到被等的人家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人家又有麻烦了,家里的一个人没有回来,或者女人又怀孕了,随便一件小事又把人留一年。能留人的事多着呢,你听他们说的话,好像都在说要走的事。
"等我们家黑牛娃子长大了就走。"杜才说。
“我们家房后那棵柳树长到能做椽子了就走,已经长到胳膊粗了,再有两年就成材,现在走了可惜了,走到哪都要盖房子,带上几根木头不会错的。谁能保证去的地方就一定有树。有树就一定正好能做椽子。”韩三说。
“等我们把房子住坏再走吧,墙还结实着呢,一个口子都没有。即使到了一个新地方,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盖起这么结实的房子。你们都知道,盖房子要打土墙,打土墙要有劲。而我已经没多少劲了,我的儿子还没长大成人。”邱老二说。
“我不管他们了,这一年庄稼收了,我们就走。”胡木说。
有一年人们似乎准备好了,家家招呼着要走,仓里的粮食装进麻袋。长成椽子的树砍倒。绳子和筐派上用处。俗话说,跑三年,一根棍。守三年,背不动。人们不知道住了几年,或许已经很多年,早不是以前的那一茬人。早些年说着要走的那些人,可能早走掉了。我觉得人们的模样已有所不同。村子已经换了几茬人,我依旧没有长大,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从鞋子和裤腿认识那些人。好多脚回到村子,好多鞋子没回来。
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往房子外搬东西。绳子不够用了,许多东西要捆起来运走,捆起来的东西好像也没法全运走,把一房子一院子的东西装到一辆车上,简直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于是,扔掉什么,带走什么,变得比走不走更重要了。
每家都有茅盾,往往为一个小东西的扔与不扔,妻子和丈夫,丈夫和儿子,儿子和母亲,爷爷和孙子都不能统一意见。
正当人们为此发愁,突然的,做顺风买卖的人从奇台那边带来消息,说有一个人正向虚土庄走来,村里每个人的名字他都问到了。现在他的病大概好了,那个人可能已经闻着这一年的麦香走来了。


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2)
因为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也没说清,就都认为是自家的亲戚。
我们得等一下这个人。王五爷说。
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谁也说不清的人,把多少年的计划放弃了。冯七爷说。
我们可以在墙上写字,说明我们去的方向。让他随后跟来。刘五说。
这怎么行呢。王五爷说,那个人走到虚土庄,肯定像我们当时一样,累得没劲了。他会停下来过冬,这一冬一过,就说不上了。俗话说,黄金勾子西风腿。意思是说,人的屁股比金子还沉,一坐下再想起来,不容易。尤其春天来了,看到这么多好地没人种,他怎么舍得呢。还有这么多没人住的房子。说不定他就一年年住下去了。托住我们的东西一样会托住他。那样他老死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也许他会回到老家,再喊一帮子人,到这个村庄来过日子。而我们一直想着有一个人在路上追赶我们,我们在哪落脚都会不安心。老是回头望。这样我们又会变成歪脖子。
等待的人没来。第二年夏天,路过虚土庄的买卖人说,那个人确实离开奇台向虚土庄方向来了,他走了大半年,应该早到了。会不会留在别的村庄,不来了。或者走过了头,半夜穿过村子,只要走过去,前面再不会有虚土庄,他就会没有尽头的走下去,像被野户地人报复的韩三一样。
倒是有几封信从甘肃老家寄来,说有好几个人已经动身来投奔我们。让我们一定在虚土庄子等。
那就再等两年。顶多等三年。王五爷说。
等十年也不会等齐他们。冯七爷说。
从甘肃老家到新疆乌鲁木齐,再过老沙湾到虚土庄,几千里路,数不清的叉路口,我们又不能在每个叉路口站一个人等他们。出来十个人,最后有没有一个人走到这里,谁也说不清。许多人会把路走叉,知道自己走错路时,已经没办法回去,也许走着走着人老掉了,没有重走一条路的时间和力气。
即使没走错路的人,也不一定能走这么远。人动身离家时都以为自己有目的,手里拿着一个遥远的地址。那里有亲人等着自己。可是一走到路上就是两回事了。尤其几千里的路,人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像一个梦游者慢慢醒来,人在路上边走边想,有时会住在一个地方想一阵子再走,这一阵子有多长就没数了,短则几天数月,长则没底了,人只要在中途停下,呆几个月,想法就会变,好吃好喝好女人,都能留下人。一个好梦也能留下人。尤其碰见个好女人,怎么舍得离开,天下的好地方都在女人身上。人就会想,剩下的路算球了,不走了。
好多人留下了。人走着走着就忘掉目的,随便在一个村庄住下来,生儿育女。
在那些荒野中的村落里,到处住着这样的人,问他们从哪来的,都知道。问他们到哪去。都不知道。好像都住在路上,随时要离开的样子,随便盖几间房子,又矮又破。随便种几块地,不方不圆。从来不修条平顺路让自己走。都在凑合,十年二十年过去,五十年过去,却很少有人搬走。村子越来越破旧。上一代人埋在村外了,下一代人仍不安心,嚷着要走。
谁都没有走掉。最后人们发现村子四周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村庄,村庄之间只剩下窄窄的田地和道路。站在虚土梁,朝南朝北,朝东西望,一间挨一间,无边无际的房子。黄昏时稠密的炊烟就像他们刚来时看到的野树林一样,根本穿不过去。
<b>  三、无边无际的粮食</b>
我也没走掉。我五岁时不在童年,我混在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中间。
也就是四十岁上下那些年,我走遍这片大地的远近村落,没有找到那个五岁的孩子,他穿过的长着紫草和铃铛刺的旷野、他遇见的一场一场大风,都不在那里。
那一年我又准备出门远行,我把车赶出院门,就要上路上了,突然听见有人喊。
“呔。”
只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他们全站在门口,望着我。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垒了一半的院墙,正在开花的沙枣树,我猛然间泪流满目。我真实的生活一下被我看见了。
好些年前,我父亲就是这样被我们喊住,被我们望他的目光留住。
我把马车吆进院子。
那时正是中午,我的影子回到脚底。
就是四十岁上下那几年,我在自己的岁数里,哪都没去,影子回到脚底。我踏踏实实种了几年地。我埋头在地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对大脚,长满汗毛的腿,粗的像牛一样的腰和身板,我好象醒了一会儿,我把几辈子的粮食都打够了。
每年七月,我的麦地从院墙跟,一直金黄到天边。我不用收割,站在房顶喊一声,招招手,麦子排着长队回家来。种了多少年的麦子,早认识了家门,认识了粮仓和麻袋。那几年,好像就我一个人在操劳地上的事。已经没人关心收成。人人忙着梦中的事情,梦把人引向远处。村子一年年变空。他们走远后大片大片的土地留给我一个人。
种地有个好处,能让人停下来,把脚下手下的事看清楚。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人停住。脑子空闲了,云可以飘进来,风可以刮进来,鸟可以飞进来。人们建粮仓的目的,就是别把收成装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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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3)
庄稼在地里长的时候,人睡在村里做梦。睡过头也不要紧。庄稼又没长在身上。再大的收成也压不坏人。
可是,王五爷的看法不一样。
早年王五爷说过。长熟的庄稼不赶快收回来,站在地上地累的很。地累坏了明年就不好好长庄稼了。
王五爷说地可以累坏。好多人不相信。
跑买卖的冯七就不信。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
这句俗话一般是说男女,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累死了地还好好的。
要是地可以累坏,它早累坏了。我们没来前就累坏了。
王五爷说,把这块大地当成脊背,你就知道地累不累了。我们在上面盖房子,挖渠筑坝,每年把它的表皮翻个底朝天,种上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从不问问地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吃过什么。
当然,刘二爷会说,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我们最终都得喂土地。问题是,我们把一块地吃穷整坏后,跑掉了。
我们喂了别处的土地。有些土地撑死了,有些饿死了,土地就这样死掉了。我们老家的地,就是被人喂的撑死了。多少代人,都喂给它了,它消化不了。
也有人千里万里跑来喂我们的土地,那都是些再跑不动的人,劲用完了,钱也花完了,剩下一把干骨头。我说过,虚土庄是一个结束地,风刮到这里都没劲了,土飘到梁上都不动了。可是这一庄子人还想往前走,他们在土梁上攒劲,不知道攒够多大的劲才起程,可能想一件事情都把人累坏了。也可能停在一个地方比走在路上更累,人一旦停下就要盖房子种地,生儿育女。人在家里走掉的路其实最长,一辈子从炕头到锅头的路加起来,早到过几回天边了。
许多人把收获叫抢收,跟风抢,跟鸟和老鼠抢,其实在跟土地抢。
风把果实摇落在地,把叶子摇落在地,最后把枝干摇落。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只有风爱惜土地,把属于土的还给土。人们离开后扔下的破房子,干水渠,埂子,木头和车轱辘,都扔给风了,风会一百年一百年的清扫大地,把远处的归还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
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
他们把村庄建在夜晚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子,星星一样散布在天空的深远处,仿佛死亡都找不到他们。那些村庄没有邻居,永远不会相互看见。也不被星星月亮看见。我在地里腰弓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些天上的村庄,一座一座,飘在云上面。我一点不稀罕。我五岁时就在天上建好了村庄,现在我回到地上,种几年粮食。


胡长的榆树(1)
开头:我在黄沙梁的一间房子醒来
有一年我在东南边的黄沙梁,住在一间矮土房子里。我是怎么到这个村庄的我忘记了。我的生活梦一样,一段段浮现出来。我看见我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住在一间矮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又好像短暂的一个夜晚,我醒来,看见熟悉的门窗和院子,太阳已经把东墙晒热了。我经常和一个人靠着墙根聊天,上午靠在东墙根,下午靠在西墙根。我在这个村庄只认识一个人。好像村子只有一个人。突然的,我在一间房子里醒来,感觉就是家。又像不是。
每天下午,我和那个人坐在西墙根,晒太阳,望着西北边茫茫的荒野。一条路模糊的伸进去,望不到头。他的故事是从下午讲起的。整个上午他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在等太阳把嘴晒热,等满脑子的事情气一样蒸腾起来。
他讲到了虚土庄。还讲到一个人,也叫冯七。这是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听一个外人讲虚土庄。
<b>  一、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b>
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它通向虚土梁。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它通不到别处。有个人却从这条路上走到了别处。他没有走到虚土梁。
这个人叫冯七。
现在知道冯七的人很少了。知道虚土梁的人也很少了。知道我的人更少了。但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冯七走上这条路。他赶着马车,从黄沙梁出发,给虚土庄送麦种子。
两天前,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个女人,找到村长说要借些种子。
借种子本来是男人的事。女人说,连种都没留住,男人好意思出来。
男人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女人的事。
女人和村长嘀咕半天,村长就同意了。
“不过种子发不发芽不敢保证。”村长说。
“是种子就行。”女人说:“你村长的种子不行还有谁的行。”
村长送女人出门,吩咐她赶紧回去让村人把地翻好等着,种子一两天就送过去。
分手前还笑嘻嘻地摸了摸女人的屁股:“种子不够再来借。”
<b>  二、钉在云头的木橛子</b>
虚土庄是个不大的村子,二十来户人家。全是外地人。大概十几年前,这些外地人的家乡遭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全村人集体逃荒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块地种。
他们向西走了几千里,那时逃荒人大都朝西逃,据说西边有大片大片的未耕地。可是他们来晚一步,沿途的土地早被人耕种了,大片大片长着别人的玉米和麦子。他们只好再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也不知走了几年,最后到了黄沙梁。
那时黄沙梁是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傍临一条河,四周是长满各种草和灌木的广袤沃土。那伙人走到这里已经力尽粮绝,再不愿往前挪半步。他们把破行李卷和叮光作响的烂家什堆在马路边上,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一起找到村长家里,低声下气地乞求村长收留下他们。说他们再走不动了,已经有几个孩子在路上死掉了。再走下去就全完了。只要随便给他们一些地,他们只会种地养孩子,绝不会捣蛋生事。
他们求得哭哭啼啼。
可是黄沙梁人不喜欢这群衣衫褴褛的外地人,嫌他们说话的口音太难听,甚至很难听懂。要和这群怪腔怪调的人生活在一个村里,岂不别扭。最后村里还是决定打发他们走。
村民们给这些外地人凑了些杂粮、衣服。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村长亲自把他们领到村头,指了一个去处:你们出了村,再朝西北走,穿过那片戈壁——记住,要穿过去,千万不要走到一半再折回来。只要穿过戈壁,一直到天边都是好地,你们想种多少种多少,想咋种咋种。
末了又补充说,到时候我们黄沙梁村和你们村就以那朵西斜的黑云为界,云头西边都是你们的地,我们决不侵犯。云头东边可全是我们的地,你们也不能胡挖、乱种。你们若担心云会移动,过两天我派个人上去,在云头上钉个木橛子。
外地人听得神乎其神,千恩万谢地离村西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走着走着,土地不见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碱地和沙漠。
外地人知道自己被骗了,又不好意思再回去。也没有力气再走回去。便在沙漠边的虚土梁住了下来,垦种那片坑坑洼洼的沙土地。
他们给自己落脚的地方起了个名字:虚土庄。
<b>  三、虚土庄人要来报复了</b>
黄沙梁和虚土庄,多年来一直没有明显往来,一条隐约的路穿过戈壁连接着两个村子。黄沙梁人到戈壁上打柴、放牛,会走上这条路,但从不会走近虚土庄。虚土庄人偶尔去别的地方,经过黄沙梁,也是匆匆经过,从不在村里歇脚。碰见黄沙梁人,头一低过去,也不说话。
只有每年春天,会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两个骑马人,在村外转一圈,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便又打马回去。
起初,黄沙梁人并没在意。可是时间久了,窥探的次数多了,黄沙梁人才觉得不对劲。每当他们春天翻地、撒种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见一两个虚土庄人,骑着马站在地头看他们。也不走近,只是盯着看。待他们放下活走过去,虚土庄人便打马飞奔了。黄沙梁人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始对被他们欺骗过的那一伙人起了疑心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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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的榆树(2)
没过多久,果真传言虚土庄人要来报负黄沙梁。说他们组织了一帮壮劳力,天天在地里操练,学着黄沙梁人的样子挥锨抢锄、舞叉甩镰,并在地里打了许多高埂子,根本不像是种地。种地哪用打那么高埂子,明显在摆阵势。还说他们操练好了就来抢种黄沙梁的地,抢收黄沙梁的粮食,抢占黄沙梁的女人。
这些话最早是谁传出的已经查不清楚,可能是跑买卖的人顺口说的。反正全村人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沙门子人要来整咱们了,你知不知道。”上午刘堆在村里碰见王坑。王坑摇着头:“不知道。”
“呀!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太不灵通了。他们还要抢女人呢。听说虚土庄人光抢胖女人不抢瘦女人。你媳妇奶子大、显眼,最容易被发现,赶快藏到菜窖里吧。”
下午王坑又在村东遇见刘堆。
“听说沙门子人已经准备好了马队,一两天就冲过来。”
“真的。听谁说的?”刘堆赶忙凑过来问。
“全村人都这么说,你竟不知道。耳朵让毛塞住了。说他们全拿着镰刀,镰刀把有三四米长,全是勾镰,专勾男人的蛋。赶快回去把裤子穿厚些吧,听说穿牛皮做的裤衩都不保险,一镰刀勾不烂两镰刀就勾烂了。现在村里人都到铁匠铺钉做铁皮裤衩。还有人把锅砸掉了铸生铁裤衩。听说铸生铁裤衩的模子是按韩生贵的尺寸设计的,大家都认为他的裆和家什大小适中长短正好。要按徐立之的家什设计就太长太大了,笨重不说,还费铁水。”
传言越传越详细,越传越神乎。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这是件真事。好像虚土庄人就在他们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神兵天降。为此,黄沙梁专门召开村民大会商量对策。
<b>  四、西北风得了势</b>
大会是在牛圈里开的。村里没有一间能盛下全村一千多人的大房子。
那是个刮风的夜晚,牛被赶出圈,在外面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着。冒着潮气的圈棚里黑压压蹲着一圈人。一盏马灯吊在中间的柱子上,灯影恍恍惚惚,谁也看不清谁。先是村长站在马灯下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大家都动动脑子,想些办法和主意。接着人们开始发言。有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主意,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有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话,不知在说给谁听。村长站起来,不住地喊着“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讲。”这时村长只是其中的一个说话者,谁也听不见他的话。嘈杂声更大了。就在这时,从破墙沿伸进一颗牛头来,“哞”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声全消失了,连人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足足沉寂了三分钟,人又开始说话,声音似乎小多了。
那一夜,风在很高的夜空中滚动,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地上只有些轻风,更大的风还没降到地上。黄沙梁所有有点脑子的聪明人几乎全发了言。我蹲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脚下全是牛粪,我想牛站在牛粪上过夜可能比人蹲在牛粪上开会要舒服些。我是个干事情的人,很少把好主意说给别人。
我打了个盹,好像虚土庄人来过了。
就在黄沙梁的男人全蹲在牛圈里商量对策的时候,虚土庄人乘夜而入,反锁住牛圈门,把黄沙梁的女人孩子和牛全赶到虚土庄。牛圈里的男人们一点没有觉察,他们沉醉在自己的聪明中,一个比一个精彩的主意被人想出来。
“我看没啥担心的,那群瘦猴,我们随便上几个人就能打过他们。”
“这很难说,听说虚土庄这些年也打了些粮食,那群人都是饿坏的人,稍有些吃的立马就会长壮实。”
“对付他们的长镰刀,我有个办法。我们把镢头把加长,加到十米长,站得远远的挖他们,先把他们的镰刀把砍断,再把马腿砸折。”
“我看这都不是主要的,虚土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咋说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问题是,这几年风向变了,这对咱们太不利。”
“风向咋变了?”
“以前这里很少刮西风,你们知道,大多是东风。自从那伙人在沙梁上盖了房子,西北风就多起来。你们见过他们盖的房子吧,日怪的狠,全都面朝西北,背对着我们。一律后墙高前墙低,房顶是个大斜坡。这样东风就被房子的后墙挡住,刮不过去。而西北风却可以顺着房顶往上窜。西北风就得了势。
“你们想想,从西北边刮过来的风全是沙子,他们要是乘风而来,我们不敢面朝西迎战,我们睁不开眼睛,只好把脊背白送给他们打。”
“甚至他们不出村就能打败我们。刮大风的时候,他们只要往空中扔土块和石头,就会顺风全落到我们头上。不过这个主意他们保证想不出来。他们在这个地方住得时间短,对这一片天地间的事情,保证没我们精。”
“能不能在戈壁上种满铃铛刺,种得绸绸的,让他们过不来。”
“这个主意好,村东边有一大片铃铛刺,正好全移到村西边去。”
“好个屁,明知道这几年爱刮西风,我们在村西种一滩铃铛刺,等到刺长长、长硬,虚土庄人从根上把刺条全割断,西风一来,一戈壁刺条全朝我们卷过来,不全扎死我们才怪呢。”
“要不挖一条河,里面倒上烧开的清油。”
“要不在戈壁拉上绳子,绊倒他们的马。”


胡长的榆树(3)
“还不如在戈壁上点着火,把地烧烫……”
最后一个主意是马二娃想出来的。我从伸进那颗牛头的破墙洞钻出去撒了泡尿。风刮得急,我的尿和家什被风刮得向一边斜。我用手使劲扶着,像扶一棵刮歪的树。
村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也听不见狗叫。牛圈和村子间隔着块荒地,以前地里种过些东西,后来牛进村人去牛圈都要经过这块地,便什么也种不成了,只长着些人不理牛不吃的灰蒿子。
我有点冷,两腿直抖,想跑回村里看一趟,却挪不动脚步。
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我想。
我从墙洞钻进去时,马灯不知啥时灭了。可能灯油熬干了。牛圈里又黑又静。是不是他们散会走了。我靠着墙悄悄蹲下,这时一个声音冒出来。是马二娃的声音。
“我有个好主意,不过要绝对保密。”
我好像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
“你还怕我们村里有奸细。”
“倒不是。秘密有时会自己泄漏掉,就像肠子里的气。人的每个器官都会泄秘,不光是嘴。现在人都尖得很,你不注意放个屁,让他抓回去放在鼻子上一闻,就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
“屁是从心里放出来的,你心里有屁,肠子才会响。把秘密藏在心里是最不保险的。人的七窍全通心,你不可能都堵住。最好的办法是把秘密随手一扔,像扔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秘密便保住了。
“我的主意是:把路埋掉。
“从黄沙梁到虚土庄只有一条路。我们把靠黄沙梁的这段路埋掉,在路上种上草,栽上树。脚印用土盖住。然后再开一条路,通到村南边的海子里。”
“这件事要在晚上干,绝不能叫虚土庄人看见。
“虚土庄人要来,一定乘黑来。他们肯定不会怀疑这段改过的路。因为海子就在村边上,路的大致方向没变,他们觉察不出。
“海子里全是稀泥。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晚上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海子和地是一种颜色。黄沙梁人排站长队来,一个一个走进海子,变成稀泥。”
<b>  五、虚土庄人没来</b>
半下午的时候,冯七拦住牛群,让牛掉过头慢慢往回吃,这叫回头草。
早晨冯七把牛群赶到西戈壁上,牛边吃边朝西走。戈壁上草不太茂盛,牛每走四步才能吃到一口草。一头牛要吃一千二百口草才能吃饱。照这个数字,冯七仅凭牛群走出去的路程。便能精确地算出牛是否吃饱肚子。不像那些没经验的放牛娃,非要钻进牛群,挨个地看牛的肚子是否饱瘪。
冯七放牛时从不看牛群,无论骑在马上还是走在地上,他都头昂得高高的,像在牧一只鸟或一朵云。
牛群往回走时,上午啃光的草又会发出些嫩芽,不过很少,牛要走二十步才能吃到一口。这些草正好补充牛回返路上消化掉的那部分,使牛进村时肚子依旧鼓鼓。
冯七年轻时只知道赶着牛群遍野跑,一去几十里,有时也能碰到好草,让牛一肚子吃饱。可是,等牛返回村里,又一个个肚子瘪瘪的,像没吃草似的。
人只要经过一件事情便能通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是冯七放了几十年牛后得出的道理。一个放牛人,一个打柴人和一个买卖人,活到最后得到的是同一个道理。
各行各业的人最终走到一起。
也有留在各自的行业中到老也没走出来的。他们放一辈子牛只知道放牛的道理,打了一辈子柴只懂得打柴的道理。
冯七可不是这种笨人。
天黑前牛群渐渐离开草滩走到路上,排成长长的一溜子。
冯七没看见牛群已经走到路上。他盯着悬在半空的一朵云,盯了半下午。开始云是铅灰的,后来就红了,红了一大阵子。最后暗下来,变成一朵黑云。
冯七得意地笑起来:我就知道它会变黑。这不变黑了吗。
天猛然间黑了。冯七感觉马的步子平稳了许多,低头一看,马已经走在路上。再看牛群,只看见最后几头,正一头一头地消失。
冯七打马追上去,没跑几步,已到了海子边,最后一头牛正往海子里下沉。冯七若赶紧下马,或许能拉住牛尾巴。可是一群牛都进去了,拉住一根牛尾巴有啥用呢。冯七只听着稀泥中汩汩地冒了阵气泡,海子的水陡涨了半米,把近旁一块菜地全淹了。
黄沙梁人围着海子大哭了一夜。
冯七没哭。他把这件事说给村人便回去睡觉了。要是淹死一头牛,没准他会哭。一群牛都死了,他哭哪个呢。
况且,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除了冯七以后再不用放牛,它还用事实证明了黄沙梁人的聪明:他们花了十几个夜晚秘密改修的这段路,连本村的牲口都上当了,要是虚土庄人来,不全变成稀泥才怪呢。
虚土庄人没来。倒是有确切消息传来,说虚土庄人每年春天派人偷窥,只是想看看黄沙梁人啥时候下种。根本没别的意思。
虚土庄人不熟悉这里的气候,不清楚冬多长夏多短。节气和他们老家的全不一样。春天啥时候下种他们把握不准,又不愿请教黄沙梁人。他们上过一次当,不愿再上第二次。只好每年春天派人去偷看,发现黄沙梁人翻地,他们马上也翻地,黄沙梁人下种,他们马上也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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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的榆树(4)
传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虚土庄人,他喝醉了酒,错把黄沙梁当成虚土庄,一路跌撞着走来,竟没走进海子变成稀泥。他绕进了村,撞开一户人家的门,倒头便睡,睡了一天一夜。睡醒后他给这户人讲了虚土庄的事情。
这个人走后,黄沙梁人又一次集中到那间光线昏暗的大牛圈里。这一次,再没人抢着出主意,聪明人全不说话了。村长压低噪门做了一番布置,便悄悄散会了。
春天,雪刚消,黄沙梁人便开始翻地,紧接着撒种子,田野里到处是端着脸盆的人,一把一把往地里撒东西,东一声西一声地喊。
这时候,从光秃秃的冒着热气的戈壁上远远走来一个骑马人,他在离田地约一里处停住望了一阵,又打马过来,若无其事地沿地边溜了一圈,然后打马飞也似地跑向虚土庄。
待骑马人跑远,撒种的人全都停住活,倒掉盆子里的土,夹起脸盆往回走,脸上挂着神兮兮的笑。
他们成功了。
骑马人回去后,虚土庄人便全村出动,开始了紧张忙碌的翻地、撒种。他们把种子全撒进了潮湿阴冷的泥土里。
结果是黄沙梁人早料到的,气温太低,种了发不了芽,全烂在了地里。
天热起来后,虚土庄人没有种子再播种,一村人愁眉苦脸,没办法。最后,只好派个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厚着脸皮到黄沙梁借种,这是虚土庄和黄沙梁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交往。
<b>  六、马车丢了</b>
冯七第一次感到路程对人的困惑。正中午时,冯七站在马车上前后望了望,沙门子还没有影子,身后的黄沙梁也看不见了。好像自己走在了一条没有目的地的荒路上,前面没有虚土庄,也没有一村人等待下种这回事。马车不停地走下去,一年又一年……这就是有去无回的一辈子啊。
冯七像猛然醒悟似的,“唷”的一声,把车停住,下车撒了泡尿。他想休息一阵再走,他有点瞌睡,像在做梦似的。
早晨村长吩咐他到饲料房装了满满五麻袋杂碎苞谷和麦子。这是喂牛用的,牛淹死后,就没用了。冯七也没用了,成了一个闲杂人。给虚土庄送麦种这样的杂事,自然是冯七的事。
冯七给马扔了一把草,自己靠在一截枯树桩上,抱着缰绳睡着了。
不知冯七梦见什么了没有。他醒来时太阳还在头顶上,马车却不见了。半截缰绳抱在怀里,是人用刀子割断的。
冯七四处张望了一阵,春天的荒野,一望几十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望见。他没往天上望,有一朵像马车的云正飞速地向西边天际隐去。
一件东西突然就没有了,消失了。路扔在一边,冯七却不能顺它再走回去,他放没了一群牛,又赶丢了一辆马车。他若再不当回事地回去,村里人会说他是故意的。
他也不能再走向虚土庄。路有时候是通向一件事,而不是一个地方。
这件事情完蛋了。
冯七仰头呆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盯着天边的一块云走了。
<b>  七、八分地</b>
二十年后,我在离黄沙梁几百公里的一个叫八分地的村子碰到了冯七。
他正爬在一棵歪榆树下钉一个车架子,旁边是一间没有人高的破土屋,光有门,没有窗户。
“请问,这是……”话没说完,我突然认出了这个人是冯七。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手不住地抖,眼神也有点慌。
“我就要钉好马车了,马也有了,再凑五麻袋麦子,我就给黄沙梁还回去,车、马、麦子都还回去。你是黄沙梁派来找我的吧,你再缓一下,我就好了。”
我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事情。”
“找谁的事情。”
“谁的事情都行,”我说,“我在黄沙梁早就没有事情干了,他们把地分给个人,没给我分。路也一截一截分掉了,没有我的。都怪点名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出去走了趟亲戚,等我回来,连空气都分完了。他们在空中隔着大张大张的塑料纸,把空气隔开,谁家用谁家的,用完了掏钱买,没钱你别吸气。我的房子里一丝空气都没剩下,房顶上面也没有空气。我只有靠吸别人吐出来的废气生活。反正,我只出去了几天,回来一切都没有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们不给我事干,我就找事情。找男人的事情,也找女人的事情。找树的事情,也找路和房子的事情。还找鸡和狗的事情。如今方圆几十里到处都有我整下的事情。那些以前把我撇到一边、背着我、不理识我的事情,现在都反过来找我。我呆不下去了,就往远处跑。我想在这地方找些事情。没想到碰到了你。”
“你可千万别找我的事情。我就剩下一件事情了,这些年好多事找到我我都没理采。我要对黄沙梁有个交待。干完这件事,我就再不管世上的事了。”
冯七从头到尾给我讲叙了丢掉马车后的事:
……我盯着天边的一朵云,漫无目的地走,途中经过许多村子。我一路打问,他们都知道黄沙梁村。我便再往前走,唯一的想法是远离黄沙梁,走得越远越好。后来就到了八分地。
走到八分地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走了这么远,其实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黄沙梁。赶着马车回去,拉着麦子回去,穿着新衣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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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的榆树(5)
人只要有一件事在心里放着,就不会走丢自己。
我在八分地住了下来。开始住在村里。我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死去,一间房子空出来,我就住了进去。
这个村子正好在一个风口上,经常刮大风。前些年一场大风刮走了几个青年人,风是朝我来的这个方向刮的。村里人找到我,打问这个方向都有哪些村子,他们要派人去找。我说出了沿途经过的所有村庄的名字,就是没提黄沙梁。
我想那几个年轻人一定被刮到黄沙梁了。
我还写过一封信,写在一片杨树叶上。我说了马车丢掉的事,我让村里人等着,我一定会把马车赶回去。我还在信上按了手印。信是在一场大风中寄出的,我看着它飘到半空,旋了几下,便朝黄沙梁那边飞走了。不知你们收到了没有。肯定没有。
<b>  八、风刮来的两个人</b>
冯七说的那场风,大概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场大风刮跑了黄沙梁的两头猪,上百公斤重的猪,被风刮着跑。猪的叫喊惊动村人,人们把头探出窗外,胆大些的爬到屋外,紧抱树杆想看个究竟。
这时候从西边荒野上飞快地刮过来几个人,像单薄的衣裳随风飘来,被村里的房子挡住。
风刮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据说老人的根子硬,风刮不动。
风停后这几个人睁开眼睛,呆傻地望着周围的陌生人。他们问这个村庄的名字,有人告诉他们:这是黄沙梁。他们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
他们说出自己村庄的名字:八分地。我们也直摇头。
后来村里一个叫杜奇的老人说他知道八分地村。这几个迷路人如获救星,围着杜奇一个劲叫着爷,要老人家给他们指一条回去的路。
老人告诉他们,只有一条风走过的路。不过没关系。人到了万不得已,什么路都是人的路。你们年轻,会走回去。从这里出了村,一直朝西走,穿过那片戈壁后,再穿过另一片戈壁。反正除了戈壁还是戈壁,你们只管不停地走,这样,走到你们八十岁的时候,就会回到自己的村庄了。
不过,在中途你们还得停些日子,当你们走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会经过一个叫一个坑的村子。这个村几十年没出生过一个男人,几乎全是女人。你们不要走过去,娶几个女人生些孩子,然后带着家口再走。因为,你们单身回去毫无意义,等你们走回家,家人早已谢世。房子也全倒塌了。等待你们的只是一片废墟。
几个迷路人听得更加呆傻。他们在面相觑,有一个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最后,他们还是下定决心:不回了。
那场风中,黄沙梁村丢了两头牲口,却白捡了几个人。
<b>  九、叫莲花的女人</b>
我给一个叫莲花的女人打了两年长工。冯七接着说。
她的男人去南梁打柴的时候丢掉了。再没有回来。我们说好工钱,我帮她种地、担水,还干些屋里的事。
女人很招人喜欢,你见了也会迈不动步子。
不过,一个人要是心里装着件大事,就不会在小事上犯错误。
我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清清楚楚。
那天干完了活,女人把我叫到屋里。女人只穿着一件透亮的粉红小褂,两个乳防举举的。
女人说:“你想不想要我。”
我说:“想。想极了。”
女人又说:“我让你要一次给你少付一天的工钱,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给我十次少付一天的工钱都不行。”
那以后女人开始不讲条件地留我,她喜欢上我的本事。我是放过牛的,见过各种各样的牛爬高。我把这些见识全用到女人身子上。女人撩得身心淫动时,我便爬起来要女人加工钱,不加我就收工不干了。
女人在大土坑上又滚又叫,一个劲地答应。
这样,不到两年,我便挣了一匹马的钱。我买了一匹马,就是拴在房后面那匹。你看它是不是老得不行了。我买它的时候,还是个小马驹呢。
接着我开始筹备做马车的木料。你知道,最难凑的是辕木,两根辕木要一样长、一样粗、一样的弯度。不然做出来的马车左右不平,走起来颠不说,还装不住东西,容易翻车。而搭配两根完全一样的木头是多么不易。也许做成一辆车的两根辕木,分别长在世界的这头和那头,你得满世界地把它们找到一起。
我先找到了一根。是我十年前从南梁上砍来的。粗细、长短都适合做辕木。我把它藏到一个隐秘处,不让雨淋、太阳晒。
然后我开始找另一根,先在村子里找,没有。再到村外找。再后来就走得更远了。幸亏我先买了一匹马。我骑着马,方圆百里有树的地方几乎都被我找遍了。有的树粗细一样但长短不一样。有的粗细长短一样,但弯度不对称。总之,没有一根匹配的。我这样找了整整两年,都有点绝望了。
一天,我骑着马无精打采地往村里走,正走到这里,我发现一棵长势和我的那根辕木一模一样的小榆树。只是太细了,只有锨把粗。但我相信它迟早会长到辕木那样粗。我再不去找别的树了,我非要等到这棵树长粗。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来看一次那棵榆树,我担心它没成材就被人砍了。树长到这样大小是最危险的时候,它刚好成了点小材,能做锨把或当打狗棍用。但一般人又不把它当一棵树,顶多把它看作一个枝条,谁都有可能一镰刀把它割回家去。不管有用没用,往院子里一扔。他家里又多了一根木棍棍。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却少了一棵大树。


胡长的榆树(6)
这样照看了几个月,我越想越担心。后来,我就在小榆树旁盖了一间土屋。我要住下来看着它长。
我说的就是这棵歪榆树,它欺骗了我,让我白守了十几年。冯七指了指头顶的榆树。
它不是长得很粗了吗?我说。
可它没长成辕木。
我精心伺候着这棵树,天天给它浇水,刮风时还用绳子把它拉住。
这棵树似乎知道有人在培养它,故意地跟我较劲。我越急它越不快些长。有一年,它竟一点没长,好像睡着了,忘记了生长。我怀疑树生病了,熬了一锅草药,浇到树根上,第二天,树叶全黄了,有的叶了开始往下落。我想这下完了,树要死掉了,我仰起头正要大哭一场,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向南飞,我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树叶都黄了。
原来是秋天了。
<b>  十、胡长的榆树</b>
又过了几年,树开始扎扎实实地长。枝叶也葱茏起来,我挂在树叉上的一把镰刀。随着树的长高我已经够不到,我磨好斧子,再过一年,我就要砍倒它了,我想好了让树朝西倒,先在树根西边砍三斧头,再在树根东边砍五斧头,南北边各砍一斧头。在树脖子上栓根绳,往西一拉,树就朝西倒了。
若是树不愿朝西倒,朝东倒了,那就麻烦,我的房子就要被压坏。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我守了十几年的一棵树就要成材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发现树开始胡长了,以往树杆只是按小时的长势在长高长粗,可是长着长着,树头朝西扭了过去,好像西边什么东西在喊它。随着树头一扭,树身也走了形,你看,就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子。
我用根绳拴在树头上,想把树头拉回来,费了很大劲,甚至让马也帮着我一块拉,折腾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我根本无法再改变这棵树,它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了。
我望着头顶这棵榆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看不出哪个弯是冯七所说的“胡长的”。
我说,榆树吗,都这样,不朝东弯就朝西拐,长直了就不叫榆树了。况且,你也没白守,你乘了十几年的凉哩。再说,树头不向西扭,哪有这么大一坨阴凉。
你笑话我哩。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乘凉是不是。冯七有些生气了。
那倒不是,你心里有大事哩。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冯七说,你看我老成这样了,还能干啥呢。马也老得站立不稳。我和老马整天守在榆树下面,像一对老兄弟。我把马缰绳解开,笼头取掉,我想让马跑掉,我不能连累一匹马,可是马一步也不离开,有一根无形的缰绳拴在马脖子上,也拴在了我的脖子上。
马有时卧在我身旁,有时围着土屋转一圈,我从树上打些叶子喂它。马吃得很少,像在怜惜食物,我往它嘴里喂树叶时,它的双眼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告别,我想连马都意识到了,这就是一辈子了。人的。马的。做没做完的事,都得搁下了。
正当我心灰意冷,为马和我的后事着想的时候,没想到命运又出现了转机。
<b>  十一、往天上跑的车</b>
那天我去村里给别人还锯子,顺便想看看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这些年她常来看我,有时带点吃的,有时给我补补衣服。她活得也很难,家里没男人,有许多活得求别人。但她从不轻易打扰我。她知道我是干大事的男人,心里装着大事业,她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我。
她不知道我的大事已经完蛋了,剩下最后一两件小事情,向她道个别,把锯子给别人还掉。这把锯子我借来已有七八年了。它的主人一定认为我锯掉了多少木头,做了多少大东西。他不知道,我要锯的木头只有一根。
走到村头,我有些累了,便在路边一根木头上坐下休息。
一个叫胡开的人走到我跟前。他好像也走累了,在木头上坐下。
“听说你在造一辆车,造好了吗。”他望着我手里的锯子。
“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好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你在做一辆车。那时你经常骑一匹马四处找木头。见了人就问,你知道哪有一棵这样弯度的树吗。你用胳膊比划着。后来我们才弄清楚,你在找一棵跟天空一样弯的树。于是有人就猜想,你肯定在做一辆往天上跑的车。说你经常骑着马到天边去,看从哪块云旁边上天比较容易,还说你经常扬着头看天,不理识我们村的人。唉,没走成是吧。天上的路也不平呀,你看到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他做出一副很同情我的表情。
“我在做一辆地上跑的车。”我说:“我缺根辕木。”
“你说笑话。到处是做辕木的料,还缺这个。自从地上有了车,全世界的树都长成辕木了。你闭着眼砍一棵都能做成车。”
“可它们不对称。”我说。“找不到两棵完全对称的树。”
“为啥要两棵呢。随便砍一棵树,从中间一破二,不就是两根完全一样的辕木吗。”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好一阵。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啥不能早知道呢。你看我傻不傻。
这些天我一边做车一边凑麦种子,已经有半麻袋了,再凑4麻袋半就够了,我要顺路把麦种给虚土庄送去。虚土庄现在怎么样了?
<b>  十二、这架马车终于要做成了</b>


胡长的榆树(7)
冯七把身子斜靠在一根辕木上,侧眼望着我。他的眼睛放着光,身体其它部位却异常暗淡。
“我不太清楚虚土庄。”我说。
“不过那地方早没人了。自从你去送麦种没回来,便再没了那边的消息。”
“村里也没派人找我。”
“找啥呀,一群牛都没了,再少个放牛的有啥关系,你别生气,村里人确实早把你忘了。
“不过,倒没把虚土庄忘掉。前几年,村里派了人去虚土庄看,因为那边老没动静,也没一点有关虚土庄的消息,黄沙梁人便觉得可怕。
“那人是骑马去的,走到虚土庄一看,只剩一片空房子,院门开着,房门开着,窗户也开着。人却不知到哪去了,地上、破墙圈里到处爬满了大头老鼠,全长着圆圆的小人头。见了人马便追咬。那人吓坏了,打马往回跑。回来没几天就死了。
“以后人们就传说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了。因为再没有别的出路,前面是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沙漠,左右是戈壁滩,他们能去哪里。
“现在黄沙梁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头老鼠。这几年村子周围大头老鼠猛然多了起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吓死了。
“这种老鼠根本没办法防,村里人把以前防虚土庄人时想出的那些办法都用上了,也不见效。老鼠会打洞,想进谁家的房子,远无地看准了,一头钻进地里,刨个洞就去了。所以,人们常常发现大头老鼠突然出现在屋子中间或桌子下面。”
“这么说我更要赶紧回去了。”
冯七坐直身子,又操起斧子敲打起来。
“他们竟把我忘了。我非要回去让他们想起这回事!我得赶早回去,回去晚了,知道这回事的一茬人全死了,我就再也说不清了。”
冯七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从哪边来的,回去的路好走吗?”
“好走,路平得很哩。”
我没敢说出路全一截一截地分给个人了。这块土地上再没有一条让人畅通无阻随意游逛的道路了。你得花钱,才能过去。
我只是劝冯七:“你别回去了,黄沙梁早就不用马车了,以前的旧马车,都劈掉当烧柴了,马也没用了,都宰掉吃肉了,马皮全做成皮夹克了。”
冯七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他更加用劲地敲打着。他在钉最后几个铆。看来这架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b>  结尾: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b>
故事讲了多少个下午,我记不清。总是讲着讲着天黑下来。天一黑,那个人就不说话了。
你讲吗。我说。我听着呢。
这句话传到自己耳朵里,感觉黑洞洞的。眼前模糊一片。心里也黑黑的。
那个人说的对,这不是在黑夜里讲的事。即使讲,也要点一盏灯。夜晚讲故事的人,都坐在灯下,说出来的话被一句句照亮。我们不像守夜人,会一种黑暗中的语言。我们的话更适合白天讲。
他越往下讲,我越觉得害怕。我得赶紧回去了,我出来了多少年,我忘记了。这个人说虚土庄都成荒废了。村里人全变成老鼠。这是真的吗。
以前我一直认为,虚土庄只会被自己的梦毁掉。可是,毁掉一个村庄的何止是梦。
我还想听他讲下去,再讲讲虚土庄的事,最好讲到我们家的哪怕一点点事。他讲到这里,一歪头睡着了。我推了他一把,想摇醒他,可能用力太大,他像半堵朽土墙倒在尘土中了。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庄只有我一个人了,路上空荡荡的,所有门和窗户敞开,月光一阵一阵的涌进院落和房子。我没看见头顶有月亮,也没看见我的影子。仿佛我在每个院子,每扇窗户里面,都有一段自己不知道的生活。


麦子熟了(1)
<b>  一、谁在梦中使唤我</b>
我在等刘榆木醒来,说个事情。他靠在麦草堆上扯呼,说梦话。我不知道他还要睡多久。太阳移到麦草堆后面去了。谁家的麦场,麦子早打完拉入仓了,丢下一堆麦草,一群麻雀在四周飞叫。我闲逛过来,见睡着的刘榆木,突然想起,去年秋后,压冬麦的时候,刘榆木借了我们家一根麻绳,一直没还。可能都用成麻丝了。我得问问他,把麻绳要回来。因为是从我手里借走的。去年的一个早晨,他敲我们家门,说要一根绳子。他的车停在路上,车上装着麦种。要压冬麦了。我想。我把一根绳子递给他。那时家里人都没醒来。或许家里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自己做主把绳子借给刘榆木。然后我看着他吆车朝北边走,那以后我去了哪,是回到屋里接着睡觉,还是出门去了别处,我记不清了。后来他们回来发现家里少了一根绳子,四处找。要过冬了,他们在野滩砍了好多柴,回来拿绳子去背。绳子不见了。或许他们又出去找绳子。其间我回到家,冬天已经过去。也可能冬天没来。迎面到来的是另外一个夏天。我始终没遇见他们。也许他们回来我正在梦中。家里的开门声再不能唤醒我。因为我借给别人一根绳子,就好像把一个冬天都借出去了。以后的记忆不知到哪去了。直到我看见刘榆木,才突然想起那根绳子。他睡在别人家的麦草堆上。一群鸟在四周叫。鸟分不清人的睡和醒。夜里人睡着时鸟也睡觉了。人用稻草人都可以吓鸟。有些人也分不清自己的睡和醒。就像我弟弟。我分清了吗。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件事,因为我看见睡着的刘榆木,我自然是醒的。我在刘榆木身边坐下,也靠在麦草堆上,听刘榆木说梦话。没说到一根绳子的事,觉得没意思。有几年,我夜夜趴在别人家墙根,听人说梦话。白天我凑在大人堆里,听人们说胡话。这两种话,一个尘土一样朝天上扬,另一个空马车一样向远处飘。没有一句话落到村庄的一件事上。我没有听到过这个村庄的正经话。是他们没说过,还是我没听见。他们说正经话干正经事的时候,也许我睡着了。现在,我要等一个人醒来,说件正经事。一根绳子的事。我希望鸟吵醒他。鸟不敢飞近。我不能吵醒他。我坏了他的梦,他会把我当仇人。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太爱惜别人的梦,醒来你怎么整他,欺负他都行,一个人做梦的时候,千万要尊重,不能惊动别人的梦。白天你勾引人家的媳妇都行,晚上不能扰了人家的梦。让人自己醒来。不能自己醒来的人最好睡在村子里,即使独家住在荒野上,也要养至少五种牲畜。鸡叫不醒人,牛会接着叫。牛叫不醒,还有驴和马。要由着人的睡梦,一觉睡到老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过。
等着等着我睡着了。我睡着时,被谁唤去割了大半天麦子。我听见谁喊了一声,然后看见自己站在一片麦地中。四周黑黑的,麦地也黑压压,看不到边。也看不清在什么地方,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家的麦子,别人家的麦子全割完了,我们家麦子剩在地里。人都到哪去了。我急急的割,把浑身的劲都用了。割着割着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使唤我的人使的计,他让这件活,好像是自己的。但不是。不是我们家的麦地。我觉出在给别人家割麦子的一瞬就醒来,根本来不及看清麦地是谁家的。要看清了,我会去要工钱的。你不能在梦里白使唤我。干那么重的活。
有几年,我夜夜在梦中挖地,那块地永远挖不完,另外几年我在一条向东的路上奔走,太阳照着眼睛,刺得我睁不开,前面除了明晃的太阳,什么都看不见。我给谁在这条路上奔走,我不知道在梦中使唤我的人是谁,我在梦里给谁当了长工都不知道。白天我想找到使唤我的人,谁这会儿在走向奇台的路上,我的腿又困又乏,我在梦中干了一夜重活,醒来就可以不干活了吧。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可是我醒来后我自己的活还在那里,一点没少。肯定谁的活被干掉了,谁的路被我走掉。我想找到那个在白天闲下来的人,我为谁跑了一趟奇台,为谁挖了好几年地。
我醒来时,刘榆木不见了,他睡过的麦草上留下一个坑。四周也听不见鸟叫。我气急了。我本来找刘榆木要我的麻绳,打了一会儿盹,就被谁使唤割了一大片麦子。这个季节,麦子早割完了。我又被谁耍了。我在梦中干的活,找谁要工钱去。
这么多年,我在梦中干的活,做的事,比在白天多得多。尤其在梦中走的路,比醒来走的更远。我的腿都在梦中跑坏了,可我还呆在村里。
我很小,还不懂怎么生活时,母亲教我怎么做梦。她说给我弟弟听的,那时他分不清梦和现实。我分清了,但我看不住梦里的东西,也不能安排我的梦。
在梦中你由不得自己。母亲说。梦中你变成啥就安心当啥,不要去想。别人追你就跑。跑着跑着会飞起来。跑不掉就跑不掉。死了也不要紧。不要扭着梦。在梦中我们看见自己在做什么,甚至看见自己的脊背,说明我们的眼睛在别处。而在现实中我们看见的都是别人。那时眼睛在自己头上。知道这一点,你就能准确判断自己在梦中,还是醒了。梦是给瞌睡安排的另一种生活。在那里,我们奔跑,不用腿。腿一动不动,看见了自己的奔跑。跑着跑着飞起来。飞起来就好了。一场梦里,只有一个人会飞。因为每一场梦,只配了一对翅膀,或者一个飞的愿望。你飞起来了,其他人就全留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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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熟了(2)
我时常在梦中飞,像一只鸟,低低的,贴着屋顶树梢,贴着草尖沙梁,一圈一圈绕着村子飞。有时飞到远处,天空和戈壁一样荒芜。我只是无倦的飞。为哪只鸟在飞。飞到哪里算完。
我在那样的飞行中,遇到唯一亲切的东西就是风。遇到风我就回头,我手臂张开,衣服张开,腿张开,嘴张开,朝着虚土梁。我在远处遇到的风,全朝着回家的方向刮。一场风送一个人回家。风停住人到家。虚土梁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它还是我的梦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b>  二、卖磨刀石的人</b>
房子一年年变矮,半截子陷进虚土。人和牲口把梁上的虚土踩瓷,房子也把墙下的虚土压瓷。那些地,一阵子长苞谷,一阵子又长麦子。这阵子它开始长草了,从虚土庄到天边,都是草。草把大地连起来,我们村边的一棵芦苇,刮风时能拍打到天边的另一棵芦苇。
七月,走远的人回来说,东边是大片的铃铛刺,一刮风铃铛的响声铺天盖地,所有种子被摇醒,一次次走上遥远的播种之路。红柳和碱蒿把西边的荒野封死,秋天火红的红柳花和天边的红云连作一起,又从天空涌卷回来,把村庄的房顶烟囱染红,把做饭的锅染红,晚归的人和牛也是红的。
只有几个孩子的梦飘过北边沙漠。更多人的梦,还在早年老家的土墙根,没走到这里。只有回到老家的路是通的,那条路,被无数的后来者走宽,走通顺。
刘二爷说,我们无法利用一场梦,把村庄搬到别处。即使每人梦见一辆大车,梦见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可是,又有谁能把这些车和路梦到一起。梦中谁又会清醒的知道我们的去处。
每年七月,跑买卖的冯七闻着麦香回来,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几里外传进村子。我们对他拉回来的东西没一点兴趣,喜欢听他说外面的事,他跑的地方最多,走的路最远。那些夜晚,村里一半人围在冯七家院子。有人想打听自己家人在远路上的消息。有人想打问自己的消息。冯七从来不带回同村人的消息,仿佛他们在远处从没有相遇。仿佛每个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当冯七讲完他经过的所有村庄后,天还没亮,院子黑压压坐着人,有的睡着了,有的半睡半醒。这时就有人问,你每次回来时,看见了一个怎样的虚土庄。你见识了那么多人,回来看见的虚土庄人又是怎样一种人,我们在怎样的生活中过着一生。
冯七说,我从北边回来的那个下午,看见虚土庄子的背后,零乱的柴垛,破土墙,粪堆,潦草圈棚。看见晚归人落满草叶尘土的脊背,蓬乱的后脑勺。多陌生啊。我就想,我们一次次回去的是这样一座村庄。一天天的劳忙后我们变成这样一群背影。
你们或许从没注意过村子的背后,也很少有人从背后走进村子。
我从东边回来的中午,看见太阳照亮的屋墙。所有人和牲畜在西北墙根乘凉。村庄的东面比西面新,漫长的西风把向西的墙吹秃、刮歪,把向西的草垛吹乱。从西边走过的人,会以为虚土庄是个几百年的老庄子了,从东边看才知道是个新庄子。
而我从南面回来的早晨,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整洁的院落,敞亮的门窗,刚洒过水,清扫干净的路。穿着一新准备出门的村人。南面是村庄的门面,向着太阳月亮。我们不欢迎从北边来的人,我们把北边来的人叫贼娃子。北边没有正经路,北边是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地方。南来的路到了虚土庄,叉开两条腿,朝西朝东走了。
我还没有从天上到达过虚土庄,不知道一只鸟、那群飞旋的鹞鹰看见了一座怎样的村庄。它们呱呱的叫,因为我们的哪件事情。它们在天上议论我们村子,落到地上时说天上的事,唧唧喳喳,说三道四。听懂鸟语的人说,鸟天天在天上骂人,在树枝上骂人,人以为鸟给自己唱歌,高兴的不得了。柳户地村有个懂鸟语的,也会听猪马羊这些牲口的话,他只活了27岁,死掉了。说是气死的。所有动物都在骂人,诅咒人。那个听懂牲口话的人就被早早骂死了。
冯七讲述的远处村庄让人们彻底绝望。他把村里人的脑子讲乱了,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村庄。当他讲述一个村庄时,在人们心中就会有三四个相同的村庄,出现在不同的远方。它们星星一样密布在远远近近的地方。
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将溶入前方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安家落户,变成外来人,种别人种剩的地,听人家指使。
另一些买卖人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冯七的说法。这片荒野四周都已住满人,只剩下虚土庄周围的这片荒野。虚土庄人的远方早就消失了,人、牛马羊,都没有更远的去处。以前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北沙窝,我们认为连鸟都飞不过去的北沙窝,到处是人走出的路,沙漠那头的人,已经把羊群赶过来,吃我们村边地头的草了。他们挖柴火的车,也已停到我们村边,挖我们地头墙根的梭梭红柳。老早我们叫砍柴火,砍一些梭梭红柳枝就够烧了。现在近处的梭梭红柳枝被砍光,我们只有挖它们的根。
刘二爷说,那些车户,一开始想找一条路,把整个村子带出去。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把别处的好东西一车车运回村子时,觉得没必要再去别处了。况且,他们找到的所有路都只适合一辆马车奔跑,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去走。他们到过的所有村庄都只能让一个人居住,而无法让一个村庄落脚。


麦子熟了(3)
七月,麦香把走远的人唤回村子。割麦子了。磨镰刀的声音把猪和羊吓坏了。卖磨刀石的人今年没来。大前年七月,那个背石头的人挨家挨户敲门。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这个喊声在大前年七月的早晨,把人唤醒。突然的,人们想起该磨刀割麦子了。本来割麦子不算什么事,每年这个时节都割麦子。麦子黄了人就会下地。可是,这个人的喊声让人们觉得,割麦子成了一件事。人被突然唤醒似的,动作起来。
那时节人的瞌睡很轻,大人小孩,都对这片陌生地方不放心。夜晚至少有一半人清醒,一半人半睡半醒。一片树叶落地都会惊醒一个人。守夜人的两个儿子还没出生。另两个,小小的,白天睡觉,晚上孤单的坐在黑暗中,眼睛跟着父亲的眼睛,朝村庄的四个方向,转着看。守夜人在房顶上,抵挡黑暗的风声。风中的每一个声音都不放过。贴地刮来的两片树叶,一起一落,听着就像一个人的脚步,走进村子。风如果在夜里停住,满天空往下落东西。落下最多的是尘土叶子,也有别的好东西,一块头巾,几团骆驼毛。
后来人的瞌睡一年年加重,就很难有一种声音能喊醒。狗都不怎么叫了。狗知道自己的叫声早在人耳朵里磨出厚碱。鸡只是公鸡叫母鸡。鸡叫声越来越远,梦里的一天亮了,人们穿衣出门。
一块磨刀石五年就磨凹了。再过两年,我才能听到那个背石头人的敲门声。他在路上喊。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然后挨家敲门。敲到我们家院门时,我站在门后面,隔着门缝看见他脊背上的石头。他敲两下,停一阵再敲两下。我一声不吭。他转身走到路中间时,我突然举起手,在里面哐哐敲两下门,他回过头,疑惑地看一眼院门,想转身回来,又快步的朝前走了。过一阵我听见后面韩拐子家的门被敲响。
卖石头的人在南山采了石头,背着一路朝北,到达虚土庄再往西,路上风把石头的一面吹光。有时碰见跑顺风买卖的,搭一段路。但是很少。卖石头的人大多走侧风和顶风路,迎着麦香找到荒野中麦地拥围的村庄。
他再回到虚土庄时我已经长大走了。我是提一把镰刀走的,还是扛一把铁锨,或者赶一辆马车走的,我记不清。那时梦里的活开始磨损农具,磨刀石加倍的磨损,早就像鞋底一样薄了。一块磨刀石两年就磨坏了。可是卖磨刀石的人,来虚土庄的间隔,却越来越长,七八年来一次。他背着石头在荒野上发现越来越多的村庄,卖石头的路也越走越远,加上他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后来多少年间,听不到他的叫卖声了。
<b>  三、那块麦地是谁的</b>
我走到荒舍时遍地的麦子熟了,却看不到割麦子的人。我想,我不能这样穿过秋天,我得干点事情。
这个村庄怪怪的,我只听见它的鸡鸣狗吠,感觉村子就在大片荒草麦田中间,却看不见房子。它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包裹着。
每年这时候,从东到西,几千里的荒野上,麦子长黄,和青草分开。山南的农人提镰刀过来,闻着麦香走向村庄和麦地。那些人满脸胡须,右肩搭一个搭裢,右手提镰刀,整个身子向右斜,他们好像从不知道往左肩上放些东西,让身体平衡。只用半个身子,对付生活。
山南的麦子在六月就割完,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漠北的牧羊人这时也把羊群赶到地边等着,人收割头遍后,羊会收割二遍。鸟和老鼠早就下嘴了,人抢收时,老鼠在地下清扫粮仓。老鼠不着急,它清楚不管地里的还是收回粮仓的,都是它的食物。人也知道躲不过老鼠,人种地时认真,收割时就马虎,不能收得太干净,给老鼠留下些,老鼠在地里吃饱了,就不会进村子。
那时候,仿佛比的是谁有多少种子。地无边际的闲置着,平坦肥沃。只要撒上种子,会有成群的人帮你收割。
如果我帮一户人家割完麦子,我问,要不要压冬麦的人手,那样我就会留到九月。甚至可以在人家过冬,然后春种春播,一年年呆下去,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把一片黄熟的麦子割了,捆起来,躺在麦子上等地主来给我付工钱。
地在沙包后面,离村子不远。在地里干活时能听到村子里的人声和鸡鸣狗叫,声音翻过沙包传过来,听上去村子仿佛在半空里。
麦子一块一块陷在荒野中,村子也陷在荒野。看上去麦地比村庄陷的深远。尤其麦子割倒后,麦地整个塌下去。
我把自己陷在麦地了。
别人是先找到地主,要一片活去干。我不想进村子找活,太麻烦。我看不清那个村子。我先找到这片麦子,我想活干完总会有人来付钱。
我在麦地等了一天,没人来给我付工钱。
我自己找到村里。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我挨家挨户问。
家家锁着门。这时节人都在地里。我叫出来一群狗,追着我咬。我敲谁家的门,它们追到谁家门口。也不下嘴,只是围着叫。
我坐在路边休息,狗也围着我蹲下。
太阳一下子跃过房顶,到墙那边了。地里的人踩着塘土回来,我在路口截住一个人问。
“沙包后面那块麦子是谁的。”


麦子熟了(4)
我抬手指去时,村子北边全是沙包。我也辨不清自己割了哪个沙包后面的麦子。我被一群狗追糊涂了。
“哪个沙包后面。”
那个人等我指清楚。我的手却茫然了。
我又问了一个人。“沙包后面的麦地是谁的,有两亩地。”
我没用手指,把头向北边扬了扬。
“可能是另一个村庄的。”那个人从北边走来的。他头都没回,丢下这句话走了。
我又追上去,挡在他前面。
“不可能是别的村庄的地。”我大声说。“路从地边一直伸到你们村子。要是别的村庄的地,路会把我带到那里。”
那个人站住了,打量了我几眼。
“那你看路通到谁家房子,找谁去。”
“我是顺着路找来的。快进村时所有路汇成一条大路了。”
天一下黑了。我一个人凉在路中间,没人理我。我给他们指,没人愿意过去看看那块地。
“我给谁家干活了,没钱给一碗饭吃。给一口水喝。给半片破毡让我躺一夜。行不行。”
我喊着喊着睡着了。我的腿早瞌睡了,腰和胳膊也瞌睡了。只有嘴还醒着,说了那么多,吐沫都说光了,没人理。我喊最后一句时,整个身体像一座桥塌下去。
醒来时我躺在村外的荒野上。不知道几天过去了。我被人用一辆牛车拉出村子,扔在荒野上。我的身边有牛蹄印和车轱辘印。还有一堆牛粪。
我一下生气了。
这个村庄怎么这样对待人。我要报复。就像野户地报复胡三一样,我要报复这个村子。怎么报复我一时没想清楚。我狠狠地用眼睛瞪了村子两眼,跺了三下脚,屁股撅起来对着村子放了一个屁,还想碎一口吐沫,口干舌燥,连一滴吐沫星子都没有。我想这已经够狠了,一个被人仇恨地用眼睛瞪过的村子,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块被人狠狠地用脚跺过的土地,也不会再长出好庄稼的。而我对着村子放的那个屁,已经把这个村子搞臭了,多少年间,它的麦香是臭的,一日三餐是臭的,男人闻女人是臭的,女人闻男人是臭的,小孩闻大人是臭的,肯定会这样,因为这个村庄的名字臭掉了。
至于以后,我对这个村庄又干了些什么,走着看吧。路远着呢,哪年我又绕到这个村子,我也说不清。
我回到沙包后面,把我割倒的麦子打了,反正我没处去,我总得吃点粮食。我在地头挖了一个地窝子,门朝那个被声音包裹的村子。总会有人到这块地里来吧。我天天朝村子那边望,我好像就这样待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没过来一个人,也没人声传出来,只有鸡鸣狗吠,和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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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1)
<b>  一、墙洞</b>
我每天去那个洞口,我爬在地上,一边脸帖着地朝里面看,什么都看不见,有时洞里钻出一只猫,它像在那边吃饱了老鼠,嘴没舔干净,懒洋洋地出来。有时那只黑母鸡,在墙根走来走去,一眨眼钻进墙洞不见了,过一阵子,它又钻出来,跑到鸡窝旁咯咯地叫。我母亲说,黑母鸡又把蛋下哪去了。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我,好像心里清楚我知道鸡把蛋下哪了。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有声音。
整个白天院子里就我一个人。他们把院门朝外锁住,隔着木板门缝对我喊,好好呆着,别乱跑。我母亲快中午时回来一趟,那时我已在一根木头旁睡着了。母亲轻轻喊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醒了,却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也有时我听见她回来,爬在门框上,满眼泪花看着她开门。家里出了许多事。有一个人翻进院子,把柴垛上一根木头扛走了。他把木头扛过来,搭在院墙上,抱着木头爬上去,把木头拿过墙,搭在另一边,又抱着溜下去。接着我看见那根木头的一端,在墙头晃了一下,不见了。
突然有一天,他们没有回来。我呆到中午,爬在木头上睡一觉醒来,又是下午,或另一个早晨,院子里依旧没有人,我扒着木板门缝朝外看,路上空空的。
不时有人拍打院门,喊父亲的名字。又喊母亲的名字。一声比一声高。我躲在木头后面,不敢出来。家里不断出一些事情。还有一个人,双手扒在墙头,像只黑黑的鸟,窥视我们家的院子。他的眼睛扫过家里每一样东西,从南边的羊圈,草垛,到门前的灶头、锅、立在墙根的铁锨,当他看见尘土中呆坐的我,突然张大嘴,瞪大眼睛,像喊叫什么,又茫然无声。
我在那时钻过墙洞,我跟在那只黑母鸡后面。它一低头,我也低着头,跟着钻进去。墙好像很厚。有一会儿,眼前黑黑的。突然又亮了。我看见一个荒废的大院子,芦苇艾蒿遍地。一堵土院墙歪扭的围拢过去。院子的最里边有一排低矮的破土房子,墙根芦苇丛生。一棵半枯的老柳树,斜遮住屋角。
从那时起前院的事仿佛跟我没关系了。我每天到后院里玩。我跟着那只黑母鸡走到它下蛋的草垛下,看见满满的一窝蛋。我没动它们。我早就知道它会有那么多蛋藏在这边。我还跟着那只猫走到它能到达的角角落落,我的父母从不知道,在我像一只猫、一只鸡那样大小的年纪,我常常地钻过墙洞,在后面的院子里玩到很晚。直到有一天,我无法回来。
那一天我回来晚了,许多天我都回来晚了。太阳落到院墙后面,星星出来了,我钻过墙洞。院子里空空的,他们不在家。我爬在木板门框上,眼泪汪汪,听外面路上的脚步声,人说话的声音。它们全消失后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他总是走在母亲前面,他们在路上从来不说一句话,黑黑地走路,常常是父亲在院门外停住了,才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一点点移过来。
那一天比所有时候都更晚。我穿过后院的每一间房子。走过一道又一道木框松动的门,在每一个角落翻找。全是破旧东西,落满了土,动一下就尘土飞扬。在一张歪斜木桌的抽屉里,我找到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很像我父亲的清瘦老人,留着稀疏胡须,目光祥和地看着我。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我死去多年的爷爷。他就老死在后院这间房子里。在他老得不能动弹那几年,我的父母在前面盖起新房子、围起院墙,留一个小木门通到后院。他们给他送饭、生炉子、太阳天晾晒被褥。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生活,可能就这样。爷爷死后这扇小木门再没有打开过。
后院永远是我不认识的一种昏黄阳光,暖暖的,却不明亮。墙和木头的影子静静躺在地上。我觉不出它的移动。我从一扇木门出来,又钻进一扇矮矮的几乎贴地的小窗户。那间房子堆满了旧衣服。发着霉味。我一一抱出来,摊在草地上晾晒。那些旧衣服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叠放着(我有过多么细心的一个奶奶啊)。我把它们铺开,从最小的一件棉夹袄,到最大的一条蓝布裤子,依次摆成一长溜。然后,我从最宽大的那条裤子钻进去,穿过中间的很多件衣服,到达那件小夹袄跟前,我的头再塞不进去。身子套不进去。然后再回过头,一件件钻过那些空洞的衣服。当我再一次从那件最大号的裤子探出头,我知道了从这些空裤腿、袖子、破旧领口脱身走掉的那个人可能是我父亲。
我是否在那一刻突然长大了。
在我还能回来的那些上午、下午,永远是夏天。我的母亲被一行行整齐的苞谷引向远处。地一下子没有尽头。她给一行苞谷间苗,或许锄草,当她间完前面的苗,起身返回时后面的苞谷已经长老了。她突然想起家里的儿子。那时我父亲正沿一条横穿戈壁的长渠回来。他早晨引一渠水浇苞谷地。他扒开口子,跟着渠水走。有时水走得快,远远走在前头。有时水让一个坎挡住,像故意停下来等他。他赶过去,挖几锨。那渠水刚好淌到地头停住了。我的父亲不知道上游的水源已干涸。他以为谁把水截走了。他扛着锨,急急地往上游走,身后大片的苞谷向他干裂着叶子。他在那片戈壁上碰见往回赶的母亲。他们都快认不出来。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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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2)
我认为是过了许多天的那段日子,也许仅仅是一个下午。我不会有那样漫长的童年。我突然在墙那边长大。我再钻不过那个墙洞。我把头伸过去,头被卡住。腿伸过去,腿被卡住。天渐渐黑了,好像黑过几次又亮了。我听见他们在墙那边找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大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试着找别的门。这样的破宅院,一般墙上都有豁口,我沿墙根转了一圈又一圈,以前发现的几个小豁口都被谁封住了,墙也变得又高又陡。我不敢乱跑,爬在那个洞口旁朝外望。有时院子里静静的,他们或许出去找我了。有时听见脚步声,看见他们忙乱的脚,移过来移过去。
他们几乎找遍所有的地方,却从没有打开后院的门,进来找我。我想他们把房后的这个院子忘了,或许把后院门上的钥匙丢了。我在深夜故意制造一些响动,想引起他们注意。我使劲敲一支破铁筒,用砖头击打一截朽空的木头。响声惊动附近的狗,全跑过来,围着院墙狂吠。有一只狗,还跑进我们家前院,嘴对着这个墙洞咬。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许多天里我听见他们呼喊我的声音。我的母亲在每个路口喊我的乳名,她的嗓子叫哑了,拖着哭腔。我的父亲沿一条一条的路走向远处。我爬在墙洞那边,看见他的脚,一次次从这个院子起程。他有时赶车出去,我看见他去马棚下牵马,他的左脚鞋帮烂了,我看见那个破洞,朝外翻着毛,像一只眼睛。另一次,他骑马出去找我。马车的一个轮子在上一次外出时摔破了。我看见他给马备鞍,他躬身抱马鞍子时,我甚至看见他的半边脸。他左脚的鞋帮更加破烂了。我看不见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旧成什么样子。我想喊一声,却说不出一点声音。
我从后院的破烂东西中,翻出一双旧布鞋,从墙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过墙洞,再用一根长木棍把它推到离洞口稍远一些。第二天,我看见父亲的脚上换了这双不算太破的旧鞋。我希望这双旧鞋能让他想起早先走过的路,记起早年后院里的生活,并因此打开那扇门,在他们荒弃多年的院子里找到我。可是没有。他又一次赶车出去时秋收已经结束。我听见母亲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就剩下北沙窝没找过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见,怕就没有了。让狼吃了也会剩下骨头呀。
他们说话时,就站在离洞口一米远处,我在那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脚,一动不动。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弟弟来到家中。像我早已见过的一个人。我独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从扣上的院门,从院墙的豁口,从房顶、草垛,无数次地走进院子。我跟他说话,带他追风中的树叶。突然地,看见他消失。
只是那时,他没有经过母亲那道门。他从不知道的门缝溜进来,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后,他正正经经来到家中,我已在墙的另一面,再无法回来。
我企望他有一天钻过墙洞,和我一起在后院玩。我用了好多办法引诱他。我拿一根木棍伸过墙洞,拨那边的草叶,还在木棍头上拴一片红布,使劲摇。可是,他永远看不见这个墙洞。有几次他从洞口边走过去。他只要蹲下身,拨开那丛贴墙生长的艾蒿草,就能看见我。母亲在屋里做饭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很少被单独留在家里。母亲过一会出来喊一声。早些时候喊一个名字,后来喊两个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样,从来不懂得答应。
我爬在洞口,看见我弟弟的脚步,移过墙根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钻进柴垛缝。母亲看不见他,在院子里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时一样。过一阵子,母亲到院门口喊叫时,我的弟弟从柴垛下钻出来。我从来没发现柴垛下面有一个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样突然消失,他再钻不回来。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里。有一天他像我一样回不来,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单地长大。他绕不进这个院子,绕不过一垛柴。直到我的母亲烧完这垛柴,发现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后面。
在这个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后面,孤单地长到出嫁。她在那儿用细软的树枝搭好家,用许多个秋天的叶子缝制嫁衣。我母亲有一年走向那棵树,它老不开花,不结果。母亲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树。她拨开密密的树枝发现自己的女儿时,她已到出嫁年龄。我在洞口看见她们,一前一后往屋子里走。我看不见她们的上半身。母亲一定紧拉着她们的手。
你们咋不答应一声,咋不答应一声。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她们的脚步正移过墙洞。
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亲只清楚他有一个妻子,两三个儿女。当他赶车外出,或扛农具下地,他的妻子儿女在另一种光阴里,过着没有他的生活。而我母亲,一转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她只懂得哭,喊。到远处找。从来不知道低下头,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墙洞。
我从后院出来时已是一个中年人。没有谁认识我。有一年最北边的一个墙角被风刮倒,我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我没绕到前院去看我的父亲母亲。在后院里我收拾出半间没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两岁时,从那个墙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来。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许只是一会儿工夫,我眼睛闭住又睁开。他一头灰土钻回来时,我向他打问那边的事。我的儿子跟我一样只会比划,什么都说不清。我让他拿几样东西回来。是我早年背着父母藏下的东西。我爬在洞口给他指:看,那截木头下面。土块缝里。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3)
他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没遇见一个人。在他印象里墙洞那边的院子永远空空的。我不敢让他时常过去,我想等他稍长大一些,就把这个墙洞堵住。我担心他在那边突然长大,再回不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有一年父亲不在了,我听见院墙那边母亲和弟妹的哭喊声。有一年我的弟弟结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旧像那时一样,爬在这个小洞口,望着那些移来移去的脚。有时谁的东西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拾,我看见一只手,半个头。
仍不断有鸡钻过来,在麦草堆上下一个蛋,然后出去,在那边咯咯地叫。有猫跑到这边捉老鼠。我越来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经躬不下去,脸也无法贴在地上。耳朵也有点背。一次我隐约听母亲说,后院那个烟囱经常冒烟。
母亲就站在洞口一米处,我看见她的脚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触到她的脚。
“是一户新来的,好像是谁家的亲戚。”父亲说。
父亲的脚离得稍远一些,我看见他的腿朝两边撇开。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我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我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我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的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我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我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我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和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我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我的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爬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我的儿子已爬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她的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我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我的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禾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焔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他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我的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窜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拘搂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
<b>  二、老鼠</b>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开始落土。后来白天也落。我们以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时候人都慌张了,四处奔波,牲口也跟着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阵一阵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静下来时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远都落不完。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4)
我们没踩起这么多土呀。
赶人意识到天已经变成土天时,人倒不乱跑了。或许奔波乏了,都躲在屋里不愿露头。偶尔遇见一两个走路人,全耷拉脑袋,不住的摇头,像干了多大的懊恼事。其实在抖头上的土。不断下落的尘土先把人的脊背压弯,再把头压垂,接着两只前肢落地。两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见,全是黄昏昏的土。
我从那时起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边,一遍遍的想着事情。天空不断在落土,能听见屋顶的椽子微微下垂的声音。听见土墙一毫毫下折的声音。每到半夜,我父亲就会上房去扫土。我听见他开门出去,听见他爬立在东墙的梯子。然后听见他的脚落到房顶。椽子嘎叭叭响。听见扫帚刷刷的声音。父亲下房后我又听见房顶的椽子檩子,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复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着长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没长大就死掉了。有的长大后死了。整个那一茬人,没几个活下来的。老鼠越来越多。地上到处是洞。那时落下的土,多少年后又飞扬起来,弥天漫地。那时埋掉的人,又一个个回到地面。只是,我没有坚持住自己。我变成了另一种动物,悄无声息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我的口粮从家里的粮仓中,一粒粒转移到地下。把衣服脱在地上,鞋放在窗台。我的家人以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鸟经过村子,高声鸣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会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鸟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一落地很快埋进土里找不见。牲口不断的挪动蹄子。树越长越矮,一棵变成好多棵。人不停的走,稍站一会儿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过来一个扛铁锨的,把他挖出来。
经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墙根打个盹人就不见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会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已经没力气挖土里人。
人人扛着铁锨。只有不断的在院子里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东西。铁锨本身也在被土埋没。根本没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见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呆在家,哪都不敢去。麦子长黄时,土已经涌到穗头,人贴着地皮收割麦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长叶。一茬接着一茬往上长。
我在那时候变成一只鸟了。我不敢飞。(或许我以前远飞过,翅膀越来越重,一头栽下来。)我在一只鸟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阵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来越矮的房顶上走来走去。我的父亲过几个时辰出来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顶。立在东墙上的梯子只露出一点头儿。这时我飞起来,听见父亲在底下刷刷地扫房顶的土。有一次我看见它拿一把锨挖东墙根的土,他大概想把那只梯子挖出来,从天窗伸进屋里。事实上不久以后他们便开始从天窗进出。门和窗子全埋入尘土。
我父亲干活时,我就站在他身后的树梢上。那棵树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时常坐在树下,看站在树梢上的鸟,飞走又落回来。我爬上树,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最高的树枝。如今这棵树只剩下矮矮的树梢了。我“爸”,“爸”地对着父亲大叫。叫出的声音却是“啊”,“啊”。我父亲好像听烦了,转身一锨土扬过来,我险些被埋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他已经不认识这个鸟儿子了。我在不远处伤心的看着他的脊背被土压弯,他的头还没有耷拉下去。他还在坚持。我为什么就坚持不住呢。
土刚开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还能睡着。尘土像棉被一样覆盖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点一样打人,也不冰凉,也没有声音。它不断落在身上时人的皮肤会变重,而整个身体会逐渐放松。人很快就会睡过去。树上的叶子,在不知觉中被土压垂,落下去。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听见叶子沉沉的坠落声。家里人全在睡梦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门,在昏黄的月色中走遍整个村子。我推开一家又一家院门,轻脚走进院子,耳朵贴着窗户细听。
在很多个夜里,我重复着这件事,却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村子里空空静静,月光把漫天的尘土染成昏黄(白天尘土是灰白的)。树啪啪往下掉叶子,听上去像无数个小人从树上往下跳。我不敢靠近树走,巷子中间有一窄溜露着月光。我往前走时心里想着最好遇见一个人。他从那头走过来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也许真遇见了我会害怕的停下来,转身往回跑,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走吧,这地方住不成了。庄稼长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树越长越低。什么东西都落满了土,一开始人拿起啥东西都要嘴对着吹一吹土,无论吃的还是用的。后来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后来人就懒得动了。土落在头上脸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们认为人世间就是这般境地。连我父亲都已经认命。他说,儿子,我们往哪走啊,满世界都是土。我说不是的,父亲,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蓝的,空气跟我们以前看见的一样透明。在那里田野被绿草覆盖。土地潮湿。风中除了秋天的金黄叶子,没有一粒尘土。
我父亲默然的看着我。
我们该走掉一个人。我说。总不能全让土埋在这里。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5)
我说这些话时,一只一只的鸟正在飞离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直直掉下来。地上已经没有路。
很久以后,我父亲都坚持认为我走掉了。尽管家里其他人认为我被土埋掉了。他们知道我不好动,爱坐在墙根发愣。爱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这种人。他们说。
我父亲却坚信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正生活在一片没有尘土的蓝天下。他说我在那里仍旧没有忘记养成的习惯,拿起什么都要对着嘴上扑扑的吹两下,再用手拍打两下。
我们家总算走出去一个人。即使我们全埋掉了,多少年后,还会有一个亲人,扛着铁锨回来,挖出我们。
我父亲这样说时,我就躲在家里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着头。
我常常躲在这儿听家里人说话。
又一年过去了。每年秋收结束后,我父亲总会说这一句话。那时天已经黑了,家里人全呆在屋里。收回的粮食也堆在屋里。一家人黑黑坐着,像在等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人等着等着一歪身睡着。有人下炕去喝水,听见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们全睡熟时,爬上炕沿,看见我以前睡觉的地方,放着两麻袋粮食,安安静静,仿佛我还躺在那里,一夜夜地想着一些事。我试着咬开一只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麦子。
有时我听他们商量着,如何灭掉家里这一窝老鼠。他们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们在睡觉前,听见桌子底下的动静,说着要灭老鼠的事。说着说着全睡着了。从来没有人动手去做。猫在刚开始落土时就逃走了。村里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为被人拴住没有走掉。人为啥也没走掉呢。
我父亲依旧在半夜上房扫土。不是从东墙的梯子,而是从天窗直接爬到房顶。门和窗户都被土埋掉了。我父亲上房后,先扛一把锨,在昏黄的月光里走遍村子,像我数年前独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从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顶一跨脚就能上去。我父亲爬在一户人家的天窗口,侧耳听一会里面的动静,又起身走向另一家。当回到自家的房顶刷刷的扫土时,依旧有一只鸟站在背后的矮树梢上,啊,啊地对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只鸟了。
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变成老鼠。
我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道路还没有全部被沙子埋没。在人还可以走掉时,人人怀着侥幸,以为土落一阵会停。
不断有鸟飞过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更多的鸟飞过村子,在远处一头栽下来。可能有个别的鸟飞走了。
我在那时变成了鸟。
一只一只鸟的命,从天上往下落。在它们未坠落之前,鸟的命是活的。鸟的惊叫直冲云霄。它们还在空中时,我能接住它们的命往下活。我那时已经在土里了。我的家人说的对,我确实被土埋掉了。我坐在墙根打了个盹,或许想了一会儿事情,我的身体就不见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见自己煽动翅膀。我看见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间。很大的一双翅膀,悠然伸展开。我被它覆盖,温暖而幸福的闭上眼睛。
接下来是我的翅膀上面,那双鸟眼睛看见的世界。我并没有飞掉。只是在那一刻展开了翅膀。
以后的日子多么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了。在一只鸟的眼睛里,村庄一层层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渐低矮的树梢上多了一只鸟。他们拿土块打它,举起铁锨撵,它飞出几米又回来。见了家里的谁都“啊、啊”地叫。后来他们就不管它了。
他们在那个昏黄的下午,发现我不在了。那时他们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头上的土。多少年后他们都不知道,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们从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里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们抖完土进到屋里,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天收工回来,家里人都要相互环视一遍,确认人都在了才开始吃饭。
他们又来到院子,大声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声,七八个声音,此起彼伏。我在树枝上啊啊地叫,一块土块飞过来,险些打着我的翅膀,我看见是我的弟弟扔的,我赶紧飞开。
过了一会儿我飞回来时,他们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我的弟弟拿一把铁锨,说要到我常喜欢呆的地方去挖挖,看能否在土里找见我。我父亲却坚信我走远了,让他们别再费劲,都快进屋去。他们说话时我就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圆睁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们。
每天夜里我都跳到房顶,头探进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从前我睡觉的那片炕。我父亲半夜出来扫土时,我又落到一旁的树枝,直直地看着他。他扛着锨在昏黄月光下的村子里,挨个地窥视那些天窗时,我就飞在他头顶,无声地煽动翅膀。
仿佛永远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阳在千重尘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会儿站在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房顶。他们很少出来了。地里的庄稼被土埋没。外面彻底没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着翅膀上的土,不住从土中拔出双脚。从外面看过去,村庄已成一座连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天上不往过飞鸟了。我有些寂寞,就试着下了一个蛋,一转眼就找不见了。我用爪子挖土,用翅膀扇,都没用,土太厚了。过了一个月,我都有快淡忘这件事了。突然,从我丢蛋的深土中钻出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正要飞开,老鼠说话了:爸爸,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才变成老鼠。你也变成老鼠吧。你变成鸟,想在被土埋掉前远远飞走。可是,满世界都是土。我们只有土里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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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6)
那以后我才知道,好多人变成老鼠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张富贵、麻五、冯七、王秀兰、刘五德,全鼠头鼠脑在土里生活,而且一窝一窝地活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昏黄月夜,耳朵贴着那些天窗口听见的已不是人的呼噜和梦呓,而是唧唧的老鼠叫声。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驮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唧唧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我们跟到哪。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糊糊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我的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
我的儿女们不止一次地问我:我们为啥一夜一夜地跟着这个人在村子里转。我无法说清楚。遍地都是老鼠,我父亲是唯一一个走在外面的人了。尽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压弯,头被土压垂,但他肩上的铁锨,直直地朝天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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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盲流全文阅读 作者:刘书宏

盲流全文阅读 作者:刘书宏 《盲流》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盲流全文阅读页面。
一对农民夫妇史诗般的流浪生活:盲流 作者:刘书宏


盲流 序
我把盲流给写完了
没有约束的时候写文章比较轻松一些,有约束写文章的时候就疲累了,尤其是写剧本。我曾经以为一天写五千字的速度,大概也就用两、三个小时,节约下来的时间还可以干点别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写三十万字,后来发现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人在社会上无论做什么都是有责任的,写剧本要对导演负责。不是光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可以的。
《盲流》构思在一个凌晨,白天因为看了东德的一个电影梗概,讲的是为了安抚一个临终的老人,家人掩盖了东德和西德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个故事打动了我,于是在临近天亮的时候,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中国安徽淮河边的故事。主人翁离家成为盲流,并走遍中国的故事,一个讲人的尊严的故事。
故事从主人翁无生育能力开始到拣孩子、买孩子讲起,直到她背井离乡,但依然对生活充满了憧憬,最终以他超人的音乐才能和对生命尊严的高境界理解而结束。
我不知道我想表达的在这十万字的描述当中是否已经表达清楚了。但我知道我是认真的,写到后来一天只能写一千字,甚至还要少一些。于是我开始意识到,这可能是另一种约束,这个无形的约束使我写的比较累。完全不象写小短文来的那样轻松。
之后,这种由无形的约束所带来的责任感越来越沉重,以至于自己越来越冷血。越来越冷静地撰写故事中的那些眼泪、痛苦。
好在只是十万字。
《盲流》不是控诉,也不是泄愤,而是憧憬,是对人性苏醒的实践。不光是文字上的实践,更多的是生活上的实践。因为盲流是有生活的。故事里的情节不光是杜撰来的。更多的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随时我们可以看的到的那些人和事情。
盲流写完了,每天再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电脑就觉得空荡荡的,很有一些失落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要说的都在这个小说里了。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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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
从孙佃铺步行到淮河,需要一个小时,孙佃铺挨着一个支流,支流直接流向淮河。
孙佃铺是一个自然行政村,是淮河边众多行政村之一的一个普通行政村,这个村子和别的村子有点不同的地方,是因为有个特殊的传统,就是外出乞讨。这个传统其实别的村子也有,但都不如孙佃铺厉害。
这样的一个传统如今已经无从考证其出处了,老人们普遍回忆孙佃铺外出乞讨的人最多,历史最长,生存技能也多,所以大家就公认孙佃铺是乞讨村。当地的方言叫“要饭村”,没有人知道“乞讨”这个词,这个词太斯文了,后来有了一个更斯文的词叫“盲流”。
最早叫“要饭村”,后来省里、县里都来过大干部,下面的小干部向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就不能用这么粗糙的词了,于是就叫成了“盲流村”。
在孙佃铺附近的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外出的,孙佃铺的成为领袖村并且能引来省里领导现场指导工作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孙佃村的人每到农闲季节就用砖头把门窗一封,举家外出,等农闲季节过去之后,举家再回来,跟城里人到了黄金周要外出旅游一样。
当然,绝不是出去旅游,而是乞讨。这个传统已经流传了很多年,村里是肯定没有人有考证的本领,大家普遍认为这个谋生本领是朱元彰传下来的,因为他老人家在发迹前就要过饭,而且他的老家凤阳就是以要饭而闻名天下的。
孙佃铺的人外出要饭从没有人说自己是孙佃铺的,而是说凤阳的。就是那个“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的那个凤阳。
孙佃铺离凤阳一百里地,除了一些在那里有亲戚的人去过凤阳县城,大多数都没有去过,但几乎所有人都去过北京、广州、沈阳、山西、青海等等地方。
孙佃铺的祖祖辈辈将自己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辽阔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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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
孙佃铺的人并不是彻底以要饭为生的,外出是有一定的规律的,比如淮河发大水了,没法过了,包裹一背,顺着淮河走出去,总是可以找到一口吃的。有吃的就能活下来,活下来就还能回来。或者大旱年,庄稼长不成了,索性一家老小就出去。
还有那些普通的年份,粮食不够,青壮年就在农闲的时候出去要饭,把粮食省下来给老的小的,等农忙的时候就回来了。还有那些丰收的年份,担心粮食不够吃,也出去。这个心态就跟有钱人还想更有钱一样,总也没够。于是就形成了只要农闲就得出去要饭的景观。
当然,叫要饭,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靠要饭的,有的人会做些小手艺干点活什么的,让干活的年代就干活,不让干活的年代就要饭。不让多生孩子的年代正好,就跑出去生孩子,或者生完了再跑出去。
习惯养成了就成了自然,不管是什么年份,不管粮食够吃不够吃,钱够花不够花,年年总是会有人出去,后来又到了让出去打工的年代了,青壮年呼啦啦地都出去打工或者拣破烂了,不过没多久,又呼啦啦地回来了,说是赚不到钱。没多久又呼啦啦地走了。就陆续听说有的发财了,有的坐牢了,还有的又捧起了祖师爷朱元彰的老饭碗,要饭了,要不说是赶上好年头了,现在要饭可不和以前要饭是一个概念,现在要的不是饭,是钱。
不过,也有没出去的,有的是出去了,一事无成,打工找不到工,拣破烂城里人不让拣,偷个铁路物资或者施工现场的废钢筋又没那个胆子,要饭竞争也挺激烈,因为容易,所以靠这个为生的太多了,城里人都聪明了,眼都毒了,装穷装残疾一眼就识破了,索性就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也有的暂时回来,等待时机,比如同村的别人在外边混好了,再把自己带出去,也有的不愿意出去的。
孙国民就是一个,他是孙佃铺的一个普通农民,已婚,读到初中毕业,务农,是村里读书较多的一个,媳妇叫苏桂芬,读到小学三年级,两人同岁,同学。一起长大。经媒人撮合,双方父母同意,走进婚姻殿堂而成为孙佃铺的一对青年农民夫妇。
孙国民没有外出打工,也没有外出要饭的主要原因是他吹的一手好唢呐,这个手艺是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孙佃铺周围百十里地所有的婚丧嫁娶都少不了他的吹奏,每次吹奏回来,可以获得两盒烟,十几块钱,还有一顿很丰盛的免费晚餐,农村再穷,但对婚丧嫁娶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吝啬的。否则是会让人看不起。所以孙国民的这个吹奏手艺让他生活的比同村的人都好的多的多。在经济和文化上绝对是村里的上层建筑。
初中毕业的孙国民是孙佃铺的一个能人,他不光有一手吹奏手艺,种地也很灵光,还曾经搞过养殖,但时运不济,最初在村边的那条淮河支流冲击出的水塘养过鱼,但被人投了毒,后来破了案,同村的乡里乡亲的,就算了。后来上游开了化工厂和造纸厂,河水变色了,别说养鱼,水耗子在里面都待不住了。逃上岸,有多远逃多远了。
因为河水变色了,地里的庄稼跟着也就长不成正经模样了。孙国民开始了他一系列的致富行动。
孙国民还养过蝎子,后院养了一院子,那是从小报上看来的致富信息,还签了收购合同,蝎子是养大了,人家收了蝎子苗和技术费就消失了,那些个蝎子全都放了。亏了。孙国民还养过很多东西,都亏在人家说是回收,最后都没回收。后来他就想通了,要是养东西能发财,人家自己不就养了吗,干吗把种苗给你,让你养大了再高价收回来呢。
坏就坏在孙国民识字,同村里不识字的就不象孙国民有那样多的想法,因为识字就要看有字的书、杂志、报纸,有一次孙国民看到一条致富信息,内容是“快速种植何首乌、快速养殖甲鱼、快速养殖河蟹。。。。。。”,一共一百多种方法,全部快速致富法邮寄来两百块钱,就全部传授给你。
孙国民左思右想,认为这么多种方法,总会有一种是适合自己的,于是就汇去了两百块钱。很快地收到了一本致富信息,刚拿到手奇怪怎么这么薄呀,难道一百多条信息就这么点儿吗,打开来一看,一个纸条上就写着这样几行字:“把那一百多条信息告诉别人,让别人给你寄钱,然后你再把这个纸条照抄一遍寄出去。”
折腾了好些日子,孙国民亏的心灰了,好在有个他有个哑巴叔叔跟他一起过,哑巴叔叔有个特殊本领,就是编柳条筐和箱子,这个手艺是当年外出讨生活时学的,村边有一片柳树林,材料就从那里取,叔叔编的柳条制品很受欢迎,县城里专门有一家土产日杂商店卖他的东西,哑巴叔叔一生未娶,年轻时出去讨生活的时候还不是哑巴,回来时就是哑巴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外边遇到了什么,回来后有了手艺,但因为年龄大了,又是哑巴,说过几门亲事,都没成。
孙国民祖上盖有四间土坯草房,一间自己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就给哑巴叔叔住了,还有一间空着放柳条和成品以及半成品的柳条筐和箱子。
虽然孙国民的致富行动屡受打击和挫折,严重地阻碍了他要把草房换成瓦房的进程,但他依然是孙佃铺最优秀的青年,他的媳妇苏桂芬也很贤惠,对孙国民的父母以及叔叔非常孝顺,无论孙国民做什么样的致富努力,苏桂芬从不置疑,一心一意彻底追随,在她心目中,孙国民就是支柱,是天。
所谓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孙国民最大的苦恼不是致富路上的挫折,而是结婚一年,苏桂芬没有怀孕,这在孙佃铺是一件比任何事情都要惨痛的事情,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好在孙国民的父母在那一年双双病故,撒手而去,不用再承担这无后的艰难和尴尬了。


盲流 3
孙国民家住在村口,一大早,刚出门,远远地几辆小汽车还有一辆面包车卷着尘土,开进了孙佃铺,进村只有一条路,老远沿着河边的土路颠簸着开了过来,还有一辆警车,全村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伸长了脑袋张望。
车经过孙国民家门口的时候,从摇下来的小车车窗里,孙国民看见了自己的同学孙志平,他和自己同岁,这个小名叫“大平子”的孩子最离奇的地方就是小时候学习好,没办法,就喜欢上学读书,什么课一听就懂,一考就会,从村里的小学校到乡里的中学再到县城的高中,最后竟然考上了省里的卫生学校,考上的那年,全村都沸腾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当年在村里最平常的一家人的孩子竟然吃上了公家的粮,成了公家的人,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大平子的父母宴请了全村。鞭炮整整放了三天,出发上学那天,村里、乡里都派了人来,挂了红花,敲着锣打着鼓送他出了村。孙志平顺利地读完了大学,毕业后回乡里当了一名大夫,几经工作变动,成为了一名计生工作者。把家安在了县城,但父母的家依然在孙佃铺,父母和兄长都在村里务农。在孙佃铺,孙国民是孙志平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孙志平看见了孙国民,面色凝重,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没说话,车在土道上也不减速,直接就扎进了村子,直奔一户人家停了下来。
那是村里的著名问题青年孙建兵的家,这个小名叫“狗兵子”的孙建兵和孙国民夫妇还有吃上了公家饭的孙志平都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上学,只是孙建兵三年级就辍学了,家里也缺劳动力,加上他也不是那块料,死活也读不进书,曾经将一条小水蛇放进了县里新派来的女老师的粉笔盒里,女老师伸手捏粉笔却捏出了条水蛇来,当场惨叫一声,眼珠子白多黑少地晕过去了。
他爹将他吊在村口的大树上暴打一顿,才算完事,从此孙建兵的求学生涯就结束了,跟他爹种地了。回家一种地就让他爹省心了,早早地娶了同村的女青年二金珠子,早早地生了孩子,一切都挺让他爹顺心的,但看上去虎背熊腰的二金珠子准时准点的按日子生了个女儿,一天也没耽误,过了不到一年,又生了个女儿,接着又生了个女儿,接着又生了一个。
按照当年的政策和环境,于情、于法、于理都是难以过关的。几经罚款、妥协、调解、冲突。为了生个儿子,已经家徒四壁了,就剩下两间草房,一间父母住,一间夫妇俩带着四个相差只一岁的女儿们住。
这个孙建兵拧劲一上来,扬言一定要再生一个,生到底也要生个儿子出来。乡里一听就急了,计划生育是国策,哪能让你个狗兵子把大家的工作成绩都给抹杀了。千方百计地要逮到二金珠子把她给结扎,上一次来,差一点就要逮到了,结果夫妻俩连狗兵子的老父母齐心协力上阵,二金珠子咬了一名干部的手,手上的那块肉差一点就咬了下来。混乱中,二金珠子逃之夭夭。
再找就没了踪影。
在这之前,乡里采取了种种措施,要逮到这个二金珠子和狗兵子,但屡次突袭都没有找到人,因为俩人带着几个孩子外出了,拣破烂去了,回来的时候孩子就多了一个,乡里偶尔通过踩点这样的技术手段找到了他们,但因为人手不够,发生交手的时候二金珠子和孙建兵的老娘满地打滚,混乱中,二金珠子和狗兵子就跑了。
最后一次,发生了二金珠子咬伤了计生干部的事件。乡里经过认真地讨论,以致达成共识,孙建兵的破坏计划生育的行为性质极其恶劣,不仅严重影响了全村的计生工作,也严重影响了全乡的计生工作,是典型的钉子户。经过领导批准,联合各有关部门采取一个拔钉子户的行动,经深入细致的了解,利用亲属关系,充分发动群众,周密部署和勘察,确定孙建兵和他的老婆二金珠子在家,于是,就在这一天清晨突然袭击,对孙建兵的老婆采取强制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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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4
几辆小车“嘎”地停在孙建兵家门口,小车的四门大开,面包车的门咣铛一声拉开,众人跳下车来,将孙建兵家的草屋团团围住。
没等推院子的门,孙建兵晃悠悠地端条长板凳出来了,把板凳放在自家的院门口,坐下。斜眼看着来人。一眼看到了孙志平,指着孙志平就骂:“狗日的大平子,你又把乡里的干部带来了,我刨你家祖坟了,你这个逼养地跟我过不去。。。。。。”
说着就要跳起来。乡里一名警察拎着手铐从人群里出来,立刻让孙建兵老实多了,又坐到板凳上。
警察说:“孙建兵,你老婆呢?”
孙建兵说:“要饭去了。”
警察说:“上哪要饭去了?”
孙建兵说:“不知道。”
一名乡干部插话:“废话,不可能,肯定在家里。”
孙建兵说:“行,你说在家里,要是不在呢?”
孙志平说:“孙建兵,在不在地就让大家看看吗.”
孙建兵手一指孙志平说:“没你个鸟事。”
孙志平红着脸站在人群里,里外为难。
一名干部说:“在不在,我们先进去看看。”
孙建兵说:“看行,五块钱。拿五块钱来。”
说着院门开了,孙建兵的一个四岁多的女儿睡眼腥腥地从院子里跑出来,一只手塞在嘴里,趴在长板凳上,拉着口水看着众人,眨了眨眼睛,又睡了。
乡干部说:“狗兵子,你别以为你耍赖就过的了这一关,这是对你客气的,别的村有象你这样的,早就扒了房子呢。”
孙建兵摊开一只手,说:“哪个狗日的感扒我的房子,你当我是被吓唬大的呀,先拿钱,想看就拿钱,五块钱。”
警察上一前扒拉孙建兵伸出的手,说:“孙建兵,这一关你是过不了了,你老婆咬人家的手,至少是个伤害罪。我劝你还是老实。耍赖是没有用的。”
孙建兵顺势往地上一躺,打了几个滚,嚎一声:“打死人了,警察打人了,乡干部打人了,打死人了。”
几名干部见他打滚,把门让开了。乘机冲进院子,两间平房都看了看,三个孩子都在睡觉,孙建兵的老爹老娘颤巍巍地站在院子里。干部们里外都看了个仔细,确实没找到二金珠子。脸色阴沉地出来。孙建兵坐在地上,乡干部刚点了根烟,孙建兵伸手将点着的烟一把夺了下来。使劲地吸起来。
众干部低头商量一下,决定撤退。孙建兵抱起孩子扑到面包车前。说:“哎呀,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五块钱,要么给一盒烟。不给,今天谁都别给。”
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孙建兵手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没一会儿,屋里的几个孩子都醒了,孙建兵的老爹老娘将几个孩子都抱了出来,递到孙建兵的手上,孙建兵两手抱几个,坐在车前,说:“别说五块,五块,我不干了,十块。没十块,今天谁都不过了。”
孙建兵面露得意。
众人哄堂大笑。孙建兵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学着女人哭坟的腔调喊:“你们说我老婆在家里,现在没得了,让我怎么过呀。。。。。。钱不给,老婆也没得了。。。。。”,边喊不断地做着鬼脸,引得有的干部也乐了出来。
孙国民在一边看着和大家一起乐的前仰后合。
干部们去请人了,没一会儿,人群中出现了已经退下来的老支书,做了一大半辈子的支书,五个儿子,个个好样的,大儿子是这个乡的乡长,二儿子是另一个乡的副乡长,其他几个儿子都做买卖,是有钱人。
支书手里夹着烟卷,从人群中出来,站在孙建兵的跟前,吐了口浓痰,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狗兵子,你###,你自己的鸡八不照,尽生丫头,跟干部们找什么病,给老子滚——”
孙建兵站起来,不象刚才那样威风了。降低了声音说:“支书,我就是找他们要十块钱。”
支书打断他的话:“要你###的钱,你欠了乡里多少钱了,税,提留,妈了个逼没扒你的房子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你爹你娘的面子上,老子早就把你不照的鸟连根扯下来。”
孙建兵不说话了。
支书转过身来,别理他,把他铐起来带走。让二金珠子来换人。警察一听,拎着手铐就过来了,“怎么狗日的你也是防碍公务”。孙建兵眼睛一转,立刻跳起来,象一只兔子那样,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嗖地从人群中窜了出去。警察和几个计生干部跟着就追。
到了河边,孙建兵一个猛子就扎到河里,半天也没见露头,等的大家都焦心,一个劲地嘀咕可别上不来了,出了人命就麻烦大了。
等了半个小时,直到支书来了,让大家放心地回去,警察和干部们才放心。原来,在淮河支流边长大的狗兵子有一身的好水性,从支流一动不动地任水流将自己送进淮河是常事,他扎进水里,你半天不见他冒上来,不是他在水下憋着不上来,而是他装着是往前扎,其实扎到水里,就掉头在水底摸着河床游回岸边,顺着岸边往下游游过去,河道有弯度,潜个几十米就倒干部们的身后了。可是干部们习惯性地往前看,往对岸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就误以为狗兵子潜到水里这么长时间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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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
干部们走了。
临走的时候把孙建兵的孩子们送回家里,孙建兵的老爹老娘将院门关上,拒绝让几个孩子回家。干部们无奈只好让支书先把孩子领回家,等孙建兵回来再说。
干部们的车屁股冒着烟,卷着尘土,远去了。
没多久,孙建兵和他的老婆二金珠子回来了,村里人都知道,二金珠子又怀孕了。是孙建兵自己说的。两口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引起了村里半大孩子的欢呼声,孙建兵端起一条板凳,放在孙志平家的门口,开骂。骂孙志平的父母,骂能骂的上所有人,但不会骂祖宗八代,因为三四辈以上,他们就是一个祖宗。
村里半大的孩子和女人们都耐心地倾听孙建兵有没有新的骂人的语言。只要有了新的语言,大家就如过节一样地欢笑。并且还有争论,比如,孙建兵骂孙志平搞计划生育,缺德,生个孩子没屁眼。旁边就有人反驳道:“人家大平子早就在县城里结婚,生了孩子了,人家的孩子有屁眼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是个儿子,哪象你,生了一群丫头。。。。。。”
孙建兵立刻就改了口,改骂大平子的儿子活不长。
大家立刻又笑了,意思是你先生个儿子再说人家的儿子吧。孙建兵还要骂,老支书远远地咳嗽了一声,孙建兵立刻站起来,远远地看,见支书正往这边走,收起板凳就要走。周围又是一片哄笑,有人说:“狗兵子,有种你跟支书再骂几句。”
孙建兵说:“婊子养的怕支书,他二儿子不是让人家一炮给点了吗,谁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也把他一炮点了。”
旁边有人说:“狗兵子,你别吹你妈的牛逼了吧,你先好好把二金珠子点了,让他给你生个儿子吧。”
周围有人笑弯了腰。
孙建兵说的支书的二儿子的事,那是一桩较严重的刑事案件,在另一个乡,因为抓计划生育以及村提留等等工作,屡次与一个村民发生纠纷,形成积怨,从口角到动手,那个村民于公于私当然都不是对手,但这个村民曾经外出挖出在矿山上打过工,藏了些炸药。有一天动手吃了亏,晚上想不开,用炸药把副乡长家给炸了,造成一死三伤的后果。是那一年性质很恶劣的案件。
肇事者跑了,至今没有下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件事情是支书生活中的硬伤,也是孙建兵在口头上能够和支书抗衡的唯一语言素材。
不过也只是说说,村里人谁都知道这个孙建兵除了生孩子对抗国策和骂人以外,别的本事没有,是全村最穷的一户,借粮食借钱,赊欠小卖部的烟酒油盐钱时间太长,几乎要动刀子了,才又借一点还上。
孙建兵的生活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完蛋了,按照规定,他超生的三个孩子,上一个户口是两万,一共六万,不过,别说交纳罚款了,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罚款,唯一的两间草房子,要不是看在支书和他老爹老娘的面子上,早就给他扒了。
但孙建兵不这样认为,他并不象干部们认为的那样,他的生活就糟糕到极点了,因为他有希望,他的希望就是在下一个孩子上,如果是个儿子,那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罚款可以慢慢交,虽然多,但总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儿子,那就真的完蛋了。
这个想法不光是孙建兵一个人的想法,也是孙佃铺和周围各村落和乡镇广大群众的想法。在农村,没有儿子,家产没有继承,血脉无人传递,不能传宗接代,那就意味着真正的末日和绝望。
二金珠子抱着孩子来叫孙建兵了,她怕他跟人动起手来,吃亏,来接他回家。
两个人威风八面地在村子里行走。
正好孙国民拿着唢呐要出门,准备去乡里参加计划生育巡回宣传,一天十块钱,还给一盒烟。刚出门,正好看见孙建兵两口子过来,赶紧低头回屋,但还是让孙建兵看见了,叫住孙国民,喊道:“国民子,今天晚上别忘了,让你老婆倒立呀。。。。。。”
跟着孙建兵的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立刻笑翻了天。就象春节联欢晚会上看到了小品演员表演的搞笑小品一样。
而孙国民羞愧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赶紧缩回屋子,把门关上,门外的欢笑声象刀子一样割在孙国民和他老婆苏桂芬的心上。也割在他的哑巴叔叔的心上。
哑巴叔叔看了孙国民一眼,低头编柳条筐。


盲流 6
孙建兵讲的倒立的事情是这么回事,孙国民结婚后老婆一直没有怀孕,悄悄去了乡里县里都看过,现代方法和土方法都试过,不行,孙志平还给找过一个这方面的老专家给看过,下了这样一个结论,说:“人的受孕和生育是一个非常复杂和神奇的过程,有非常非常多未知的领域,目前的科学和手段肯定无法控制这个过程。”
孙国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依靠自己。
村里最大的无赖孙建兵有一天装模做样地问孙国民的房事,孙国民红透了脸想打哈哈过去,孙建兵拦住他,装着很关切地样子,说:“我看苏桂芬脸色总是煞白煞白的,是不是完事以后你没让她倒立呀。”
孙国民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就接上话:“倒立?”
孙建兵说:“是啊,得倒立呀,你看二金珠子就倒立,所以她的脸整天红扑扑的,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你从来也不倒立,搞过以后要倒立,不倒立怎么能生孩子呢,你的东西不就流跑了吗?”
孙国民说:“狗兵子你骗我吧。”
孙建兵说:“妈了个逼的,婊子养的才骗你。人人都得倒立,不信你回去问你爹你娘,你是咋来的。”
孙国民半信半疑,没好意思问别人,晚上回家以后,吃过饭,就跟苏桂芬商量,事后倒立。倒一会儿。苏桂芬二话没说,就让孙国民扶着腿倒立。
刚立上,院子里就炸了窝地一样笑开了。原来,孙建兵带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在院子里扒在窗户上偷看。等了老长时间看孙国民的笑话。
这个事件成了村里一个著名的笑料。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人提起来,以愉悦全村干部群众的身心。只是苦了孙国民了。实在是因为老婆不能怀孕而受尽了屈辱和委屈。
每当孙建兵威风凛凛地带着二金珠子和干部们对峙的时候,孙国民在内心深处都会想,自己要是什么时候能这样跟干部们对峙一次该有多好啊。而且多么盼望孙志平能够再光顾一次自己的家呀。
孙志平第一次和干部们正式光顾孙国民的家是在孙国民结婚几天以后,干部们为了了解孙佃铺和邻近村落的婚育状况,时常会派出干部到各村寻访,观察谁家的育龄妇女肚子大了,或者看见谁家的门上贴喜字了,就立刻上门登记做工作,孕后确保上环和结扎。
孙志平因此而和别的计生干部们来过孙国民的家,登了记,嘱咐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嘱咐是第一胎后,及时上环和结扎。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孙国民觉得是最光荣的一天了。可是这光荣太短暂,太短暂了,之后就是不能生育而被人蔑视的深深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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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7
干部们又来找过孙建兵一次,这一次是动真的了,但依然没有找到二金珠子,尽管工作做的很到位,布置的也很周密,但他们不知道孙建兵在床底下挖了一个洞,洞通到屋后的菜地里,菜地挨着那条河,河里放了条小木船,干部一来,二金珠子就下洞,钻到菜地里,再划船逃走。
这个洞孙国民圈养鱼的时候就知道,村里好几个人都知道,有几次,孙国民想,要是狗兵子再拿自己开玩笑,再让自己下不来台,就把这个洞告诉干部。让干部把他老婆给结扎了。
但每次都是想一想,没真做。
干部们扬言要扒掉孙建兵家的房子,孙建兵说谁要是动他家的房子,他就把谁家的房子给炸了,不说不要紧,干部们也急了,上房把孙建兵家的房顶捅了个窟窿,那绳子往门框上一拴,一头拴在汽车后面,发动汽车就要拉。
孙建兵故伎重演,又躺到汽车轮子底下。立刻被干部们拽出来,塞进车里,带走了。几天以后放回来,各家借了点钱,带着他的几个闺女和二金珠子跑了,找不到了。支书找了几个人把房子给补了补。
一年以后,孙建兵带着二金珠子又回来了,闺女们长大了一岁,还多了一个儿子,这次真的生了一个儿子,孙建兵去了浙江,在浙江拾破烂,赚了一些钱,还生了个儿子,一进村就放鞭炮,引得大家都来看。大家发现,这个狗兵子确实风光的不一般。他扬言不跟干部们过不去了,还要请全村吃饭,请干部们吃饭,草房子扒了就扒了吧,他正好要盖楼房。
村里人觉得这个狗兵子出去拣破烂是能挣点钱,但也不至于能盖房子呀。而且从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就出去拣破烂,够一家人吃饭还行,赚钱就谈不上了。除非他拣破烂拣到宝贝了。
村里人不知道,孙建兵没有拣到宝贝,但对他来说,他找到了一条快速致富的道路,跟拣到宝贝差不多。
就是造假酒,在浙江很多企业专门生产各种酒的标签和包装,孙建兵和二金珠子一边拣破烂,一边生儿子,慢慢就发现,不光可以拣还可以收购,收购中就有很多酒瓶子,很多人来买他的酒瓶子。
酒的包装和标签的生产是半公开的,但是运出外省查的比较严格,很多长途客车上都会有突击检查,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个险是值得的,于是经常会有查没的酒包装和标签通过不同渠道有的被销毁了,有的又流通到废品收购站里。
孙建兵立刻想到,这绝对是一条生财之道。


盲流 8
孙建兵找孙国民借钱,他需要一些购买散装白酒的本钱,还有购买酒的包装和标签的本钱。孙国民借给了他三百,加上以前借的钱,累计起来将近有一千块钱了,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了,为此,国民的老婆苏桂芬非常的不情愿,但嫁鸡随鸡的生活态度让她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这个家全部仰仗孙国民支撑,孙国民会干农活,会吹唢呐赚钱,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耍钱,家里还有个哑巴叔叔能编柳条筐子赚钱。
这绝对是一户好人家,不仅苏桂芬这样想,全村、邻村所有人都这样想。因此,全心全意为了这个家的苏桂芬对丈夫孙国民百依百顺,娘家的姐姐来借过钱买化肥,孙国民说不借,就没借了,娘家的弟弟结婚彩礼钱不够,孙国民说不借,就没借给。娘家要盖新房,来借钱,孙国民只借给了要的数的一半。没多久就追着往回要了。
为此,苏桂芬在娘家很是抬不起头来。但尽管如此,嫁给孙国民依然是件最有福气的事情,总比嫁给孙建兵强吧,那个二金珠子活的就够让人看着难受的,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地也荒了,连房子都差点给人家扒了。
但是,令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时候,孙建兵竟然奇迹般地发达了,盖起了二层小楼,一切都在他生了儿子以后从外地回来以后发生的,孙建兵带着二金珠子没白没夜地在家里灌假酒,起先是用板车拉出去,后来用三轮车,再后来就有人来开着车提货了。
这里很偏远,不声不响地孙建兵竟然暴发起来,房子盖了起来,还买了个幸福250摩托车,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买了彩色电视机,交纳了一部分计划生育罚款,三个超生的,一个两万,三个六万,孙建兵竟然一次交了三万,这在孙佃铺,谁家能拿的出这笔巨款来呀,有了钱确实不一样,老支书和乡里的干部们都成了他家的常客。
孙建兵把他那个永远拖着长鼻涕的儿子扛在脑袋上,在村里闲逛,一边逛着,一边教儿子叫爸爸。
孙建兵说:“爸爸,爸爸,叫爸爸。。。。。。”
孙国民远远见了,就躲开,怕和他照面,孙建兵看见了,大声招呼:“国民子,你到哪里去。”
孙国民支吾着,想逃开。
孙建兵抗着他儿子紧走几步,站在孙国民的面前,说:“国民子,你看我儿子象我吗!”
孙国民看着他刚能直起腰,拖着老长鼻涕的儿子,说:“象,象,你儿子能不象你吗。”
孙建兵侧过头来说:“国民子,你老婆苏桂芬我看老是流鼻涕,不会是你晚上让他倒立倒过头了吧。”
说完,孙建兵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走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教他儿子叫爸爸。孙建兵念叨着:“爸爸,爸爸,爸爸。。。。。。”
孙国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想,狗日的,乱辈分,管你儿子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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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9
这天孙国民回家以后,家里来了个客人,是父亲以前的一个朋友,找孙国民一起参加一个草台班子,到农村各地演出,本来那个草台班子是个戏班子,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少,很多艺人都不干了,剩下的几个起了歪心思,就找人表演脱衣舞,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连蒙带骗地招募了一些农村女青年组成一个“歌舞团”,每到一个地方,打点好关系,搭个大棚子,收门票。有的地方查的严了,为了掩人耳目,需要一点乐器演奏,就想起了孙国民,来拉孙国民能一起参加。
孙国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苏桂芬想问一句,那地不种了?家不要了?但看见孙国民如此坚定地答应了,就没再开口,转身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临出发前,孙国民让哑巴叔叔给编个小筐子,哑巴叔叔编了一大半辈子柳条筐和箱子,从未编过孙国民要的这个东西,脑子都犹豫疼了,也没给动手编,禁不住孙国民一个劲的哀求,呆呆地在小板凳上坐了一天,终于拗不过孙国民,于是挑选最好的柳条,将柳条做到最细致、最光洁、最柔软,其柔韧性之好使得不受大力绝对不会折断。
这是一个小筐子,两侧还有绳子,编织的非常精细,手感很好,是哑巴叔叔一辈子以来编的最好的一个柳条制品了。
孙国民带着他的唢呐还有他的老婆还有这个小筐子,在一个夜色里悄悄出村了。辗转去了河南、安徽的众多乡村,给那个草台班子表演唢呐。三个月以后,孙国民一分钱也没要,就主动带着老婆苏桂芬跑了回来,其实要钱也要不来,那个草台班子的老板在孙国民走了没多久就被抓走坐牢去了,草台班子被强制解散。
孙国民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他酝酿已久的大事。在回村的长途客车停靠的地方,远远能望见弯弯的河水旁的村落时,孙国民拿出了那个小柳条筐子,苏桂芬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孙国民坚定的目光,还是顺从地解开衣服,将这个小柳条筐子扣在了肚子上,从后边系牢,然后再把衣服穿好。
那个小柳条筐子编织的实在是太合体了。既舒适又逼真。
苏桂芬挺着一个刚刚怀孕的肚子就回到了村子里。
当天晚上,全村都知道了,孙国民的老婆怀孕了。
第二天,孙国民置办了很多酒菜请支书还有孙建兵以及全村老少吃了一顿饭,第三天,乡里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苏桂芬被列入工作计划,等她生完第一胎,就上环。
孙国民立刻在孙佃铺抬起头来,前所未有的光彩和舒心。尤其是看见苏桂芬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或者门口溜达的时候,心里经常忘记那里面是个柳条筐。
人都是这样,很容易进入一个虚幻的状态,到了一个环境里,每个人都有表演的天赋,苏桂芬也天性使然地行走坐卧俨然成为一个孕妇的模样。
这个秘密只有孙国民夫妇还有他的哑巴叔叔知道。哑巴叔叔认真小心地又编了由小到大秩序井然的三十来个柳条筐,个个精密细致。


盲流 10
苏桂芬的肚子在柳条筐的支撑下,一天天地大了起来,那段日子,孙国民在村子里腰板也直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人也精神了,孙建兵见到孙国民之后的,话也不象以前那么多了。而且,人得意的时候也不能总得意,倒霉的时候也不能总倒霉,得意了一段时间的孙建兵也不象刚发达时那样的风光了。
由孙建兵带头,这一代很快地成了假酒的制造中心,各类的假酒层出不穷,而且竞争也激烈起来,好在孙建兵干的比较早,形成了固定的销售渠道,但生意明显不象刚开始那样好了,而且有关部门也开始进行时紧时松的查处。
假酒这个东西,真正的发源地在浙江,那个地方生产包装和标签,这个东西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需要工业技术保证,但浙江抓的不严,买卖没有大的风险,风险在于运输,路上查的严,对制假者来说,只要把制作的可以以假乱真的包装和标签安全地运到目的地,就等于赚了。
孙建兵的生意被查处过很多次,最松的时候是送干部们几箱酒,干部们拿着去送礼,这招很管用,基层干部很在乎这个;比较严的时候是罚款,最严格的时候,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孙建兵一家把货清理清理,剩下的各种包装往地洞里一藏,家门一锁,举家外出几天。
查处会影响一些生意,但最大的影响是因为干的人越来越多了,销售的下家选择的余地也大了起来,要留住这些销售渠道,就只好降低价格。
价格一降再降。
干部们来收剩下的那笔计划生育罚款了。不交上这笔罚款,孩子就上不户口。以前穷成那样,别人知道给不上,也不真逼,现在孙建兵一副有钱的样子,人家就真的逼了。任孙建兵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
孙建兵说自己的货在一个月内两次没从浙江运出来,亏了不少钱,还有几笔货款在市场上因为批发市场的销售商得罪了人被罚没了。这个干部们都是知道的。但干部们也有难处啊。要么把孙建兵的老婆二金珠子逮到结扎了,让她生不了人,要么就把罚款收上来,总得完成一样吧。
干部们要求孙建兵看清楚问题的严重性,交不上钱,拉走摩托车,搬走家里的电视机、太阳能,再交不上就扒房子。
那段日子,轮到孙建兵犯愁了,这次犯愁是真的犯愁,虽然干部们说话都客气了,不象以前那样,但现在的愁大,以前的愁小。以前的愁也算愁的话,也就是业余,现在的愁是专业的。
随着假酒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交上罚款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孙建兵一下子就见老了。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任何期待,就把自己放在要饭的位置上,不要户口,也不要积蓄,只要一口吃的,就没有真的愁了。如果自己有了一点东西,就想要更多的,象孙建兵,本来好好一家人要饭,干部们也就要放过他了,但偏偏这家伙又发了财,盖了二楼,还买了摩托车和家电,最显眼的是买了个太阳能热水器,这在村子里绝对是了不起的家伙什,在太阳下面熠熠生辉。结果烦恼就多了起来,买了这些东西,精神上和物质上都获得了不一般的享受,于是就交了一部分罚款。如果生意继续好下去,交了另一半的罚款,也许日子就是另一番天地的了。只是命运捉弄人,孙建兵的烦恼日子真的来了。
干部们不相信他是没有钱,而是他耍赖。孙建兵确实手头没有钱,但房子和家电和摩托车和太阳能热水器肯定是够罚款的。只是没有的时候不难受,有了再舍掉,那对孙建兵来说,是万万不能的。孙建兵扬言,谁要动他家的房子,就用炸药把谁家给点了。
他说话的口气和表情,谁看谁都不觉得是玩笑。大家都是当真的。气氛一天天地紧张起来,不再象以前那样在哄笑中完成一次次地对峙。
孙建兵一下子变见老了。
而孙国民却显得年轻了很多。朝气蓬勃的样子。因为他老婆的苏桂芬肚子越来越大了,当然,离临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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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1
孙国民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每天孙国民关上院门,进了屋门,再关上屋门,既有松弛感,又有更大忧愁和焦虑。
换下一个更大柳条筐子后,苏桂芬终于忍不住了,说:“国民子,又换了一个。再过些日子就要换下一个,最后一个是秋天了。“”
孙国民说:“知道了。”
秋天到来之前,孙国民的哑巴叔叔去世了。也许他实在不敢和孙国民夫妇一起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风险。提前走了。
办完了哑巴叔叔的葬礼,孙国民开始他的下一个计划,他决定买一个孩子。
买孩子之前,先要买一个出生证。这个东西好买,在县城里的所有能涂写字迹的地方,都涂写有这样办理证件的电话。孙国民在县城里找到一个公用电话,连打了好几个,都是个方口音。咨询了一下价格,孙国民选了一个价格最低的,口音听起来也比较舒服的。约好在县百货商场门口见了面。
商场门口正在搞家电促销,搭了个台子,有女孩子在上面蹦来跳去。大喇叭震天响。
孙国民告诉了对方自己的打扮,将父母姓名以及孩子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以及县妇产医院的名称写在一个小纸条上。还有一百五十块钱预付款,捏在手里。
孙国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孙和栩,他是国字辈的,按辈分,他的孩子应该是和字辈的。栩字是他起的。
来人戴了个墨镜,在后面拍了拍孙国民的肩膀,孙国民一回头,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也没多说话,把手伸出来,孙国民把钱和纸条拿出来,小伙子,接过来,留下一句典型的南方口音的“三天后,还在这儿。”
孙国民问:“你得保证是真的。”
小伙子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保证是真的”。说完,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三天以后,还在这里,孙国民拿到了他要的出生证,花了三百块钱。和真的一模一样。和那个小伙子承诺的一样,确实是真的假证。
出生证拿回家以后给苏桂芬看了一眼,然后收了起来,让苏桂芬兴奋地不得了,她实在太崇拜自己的丈夫了,竟然很快地搞到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东西。她拍着自己的肚子,原先的焦虑感顿时全部消失。
搞到了出生证的孙国民还跑到哑巴叔叔编柳条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在哑巴叔叔常坐的地方蹲了一会儿。叔叔经常坐的凳子已经收了起来,扔在院子的角落里了。
孙国民想,叔叔真的不应该这样早地去世,自己有能力解决他的问题的。只是大家都不太了解自己。
孙国民的下一步计划是买一个孩子。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个孩子“生”出来,然后带回村子里,然后开始他的养殖、耕田的致富计划。
他选好了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是县里科技站推广的,种植芦荟,书上、杂志上、报纸上都说这个东西有美容、健身和治疗各种疾病的超强疗效。这个芦荟还做了很多广告,种植出来,然后负责回收,很多人都在犹豫,要知道,地要是种错了,那一耽误可就是一年啊。孙国民去了好几趟科技站,几经深思,交了定金,报了名。
那几年,很多人选择了种西瓜,孙国民就认为种西瓜不行,因为种的人太多了,西瓜一种出来,农村人不吃更不会买,只能卖到城里去,给瓜贩子,价格压的太低,你不卖,有的是人卖,价格一低,有的时候本都收不回来,自己到城里去卖,城里的规矩太多,进城卖瓜的也多,一样卖不上钱来。
到底是读过书的,孙国民分析的一点都没错,那几年,种瓜的都种的很惨痛,劳神耗力,没赚到钱,有一年,省城里因为卖瓜的农民太多了,以至于严重地影响了市民的工作和生活秩序,于是市政府号召市民多吃西瓜来解决瓜农进城卖瓜的现象,即便那样也没有让瓜农多赚到多少钱。
一家人开着农用三轮车进城,既给交通添堵,也给市场管理人员添麻烦,满地扔的瓜皮也给卫生部门添麻烦,大热天一家人在户外的农用三轮车上顶着蚊子叮咬一住就是几天几夜,自己吃点苦没关系,最怕给城里人添麻烦。更怕的是赚不到钱。
所以,孙国民吸取了大家的教训,决定在解决了孩子问题之后,种植芦荟这种新型的,被广为看好的经济作物。


盲流 12
孙国民去了县城的汽车站,这里近年来成了最繁忙的地方,附近乡村外出打工都要从这里出发,有的短途客车到铁路中转站,有的直接到目的地,人和各种货物从这里进出往来,车站外有很多的农用三轮车,是汽车的补充,很多回乡的民工,下了汽车再回乡就要乘坐这种机动三轮车,一个人视远近,五角钱一位。孙国民就是坐着这个车来的,上了三轮车,讲好了价钱,三轮车沿着支流的土路一路颠簸,到了淮河岸边,乘坐简易轮渡,过了淮河,上了正式的公路,再乘坐短途公共汽车,到了县城。
来了以后就蹲在车站旁边的一堵墙边,仔细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孙国民要在众多人中找到谁是人贩子。
本来,问问三轮车司机,或者问问邻村的那些经常外出要饭或者拣破烂做生意的人,应该会有线索,但孙国民的实际状况使他只能靠自己,绝对不能让任何熟悉他情况的人知道他在买小孩,这个消息一点点也不能泄露。
所以只能找一个一生只见一次,然后就消失的人贩子,从他手里买一个小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带回家。
孙国民戴了顶帽子,帽檐压的低低的,为的是不让熟人看见,他冷静地蹲在墙角,看眼前来往的人,仔细地捕捉着每一个可能是人贩子的表情和举动。这些人有一些特征,穿的比农村的好,因为他们总出门,一个孩子就卖好几千好几千的,手里有钱,所以应该穿的好,有钱也吃的好,所以脸色也应该好。跟城里人差不多。这些人的举动肯定很小心,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是犯法的。孙国民这样想。
孙国民也想过他们卖孩子是犯法的,但买孩子是不犯法的,买孩子又不是回家当牛使,而是回家当亲生的养。就象买出生证,卖出生证是违法的,买出生证不是违法的,因为买出生证是为了养孩子,养孩子怎么能是违法呢。
终于,孙国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低头说话,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本地的,凑近了听他们说话,外地口音,河南一带的。
孙国民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里一阵狂跳,鼓足了勇气上前,低声问:“你们有孩子卖没?”
中年男女没想到有人会跟他们说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孙国民。孙国民又说了一句:“有孩子卖没?”
中年男人看看看孙国民,看了老半天,然后拉起那个妇女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你奶奶个熊,神经病。”
孙国民站在那里,想,错了。不过,没关系,哪能第一个就找到了呢。跟地里种西瓜一样,哪能手里摸的第一个西瓜就是正好是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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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3
孙国民在县城的火车站认真地摸了不少他认为的“西瓜”,但都不是人贩子。孙国民决定去邻县的火车站。就在他走的当天,有人举报了他,说有一个人贩子在汽车站活动,站前派出所的警察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孙国民这个“人贩子”。
因为孙国民已经走了。去邻县找他的“西瓜”去了。
在邻县,孙国民很走运,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三十多岁,相貌一般,既不完全象城里人,也不完全象农村人,听了孙国民的询问之后,看了孙国民老半天,然后四下又看了看,低声说:“好办,先拿定钱来吧。”
孙国民一听有门。欣喜若狂,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
两人约好,第三天还在这里见面。定钱是三千,一共九千,十月一日交孩子,刚生的,最好是男孩,如果没有男孩,女孩也行,六千。
孙国民转身要走,那人拉住他说:“你现在带钱了没?”
孙国民说:“只有路费,哪能随身带那么多钱。没带。”
那人说:“那好吧。”
第三天,孙国民来了。在原地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看到那个人。又四处转了转,不敢走远,怕人家来了找不到他。耽误了大事。
正楞神,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孙国民一回头,松了一口气,是那个人。那人仔细看了看孙国民,问:“钱带来了没?”
孙国民手塞在怀里,捏着纸包,动了动说:“带来了。”
那人说:“给我吧。”
孙国民说:“你要是买不来孩子咋办。咋保证呢?”
那人说:“当然能保证。”
孙国民说:“咋保证呢?”
那人说:“你咋保证你带的就是钱呢?”
孙国民把纸包拿出来,那人伸手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眨眼就没了踪影,孙国民站着楞了半天,脑子嗡地一下,不知道该干什么,沉寂了片刻,意识到应该追,于是拔腿飞奔。无奈虽然孙国民的速度和决心都是远远超过那个人,但孙国民的起跑晚了许多,加上对奔跑中拐弯和跨越这样的技巧不够娴熟。
人追丢了。
那三千块钱是这些年自己还有哑巴叔叔辛苦积攒下来的。孙国民蹲在墙角处,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他都想到了,想到了可能是骗局,可能是假的,但没想到他会忽然把钱抢走。孙国民的计划是,钱先让他看一眼,表示自己的诚意,然后等拿到孩子以后,再把九千块钱一次性给他。
那个抢走孙国民钱的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过客,他简直不敢相信真有这么傻的人,难道真的仅凭一句话,就会把三千块钱乖乖地交给自己吗。不相信,但禁不住三千块钱的诱惑,就停留了三天,结果还真的等到了孙国民,而且他还真的带来了三千块钱,只是孙国民并没有凭白无故就给他的意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走完事。


盲流 14
孙国民调整了自己买孩子的思路,这样瞎打乱撞肯定不行。不光耽误时间,而且钱也受损失,三千块钱,要攒多少日子呀,要种多少地才能剩下这三千块钱。孙国民想了很多方法,但难在明明是自己买孩子,却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买孩子。
孙国民想起了过去一起去外地搭班子演出的那个草台班子的老板,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个吹唢呐的,因为想赚大钱,不再吹唢呐了,组织了脱衣舞表演活跃在广大乡村里四处演出。这个人神通广大,见多识广,一定有渠道。只是他已经在监狱里了。
孙国民决定试试,去找他一趟。
这个人已经在军田湖农场服刑,孙国民很幸运,找到了他的一个堂兄,他的堂兄提供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他搭草台班子之前,两个人一起开过歌舞厅,收留了很多小姐,这个人依然在邻县的县城开歌舞厅。
顺着这个线索,孙国民以给自己的远房亲戚买个孩子为由,从邻县的歌舞厅的老板口中打听到邻县的邻县有一个村,村里有一户人家,专门干这个。
这个村在两省交界处,普通的一个村落,进了村落,见到一户水泥材质的二层小楼,楼面上贴着雪白的马赛克,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果然显得与众不同。
大门紧闭,硕大的铁环也显出这户人家比其他人家家境要殷实。孙国民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一阵沉闷狗叫声,低沉而有力量。要不是大门紧闭,仿佛立刻就会扑出来,一听,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狗,孙佃铺的狗是绝对叫不出这样的声音来的。
不由得令孙国民肃然起敬。
开门的是一个村妇,和孙国民想的一样,比农村人干净,但又不象城里人。一看就是那种不用干农活却手头总是有钱花的那种。
这个人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五十多岁,曾经在县医院里做个杂活,后来从事了婴儿的贩卖生意,最早是医院的弃婴正好有人想要,给了人家以后,人家为了答谢,就送些钱和物的,过了几年,竟然形成了产业,凡是弃婴或者种种原因要送人的孩子都由她张罗买主,弃婴不够了,就有人拐卖了,拐卖也不够了,就有人找到更偏远的地方,几百块钱买一个人家刚生的不愿意养就为了换钱的孩子,带回来就值个两三千。
到了买主手上,价格再翻一番,一般,买孩子的都不计较这些了。悄悄把孩子带回家,也不张扬,也绝不再不来往。因此生意红火,但多年来却一直没有被当成坏事而被查处。
孙国民是所有买家中比较蹊跷的一个,他要一个十月一左右出生的孩子。
开门的村妇主事,她的丈夫就在一边蹲着抽烟。
她说:“人家都是要个孩子,没提还要啥时生的,那怎么好找?”
孙国民说:“您行行好,都说您有办法,不是难也不会找到你这里来。”
她的丈夫抬头说:“那价钱可就不一样了。”
孙国民说:“管。”
她翻了一眼丈夫,说:“别听他的,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不过你要是要个男孩就难了,要是个女孩就好办多了。”
孙国民咬了咬牙说:“女孩也管。”
她说:“差个十天半个月的行不?”
孙国民说:“管。”
她说:“万一要是有点小毛病,不大的,小毛病的,行不?”
孙国民想了好一会儿,咽了口唾沫,说:“管。”
盘算了一遍之后,要是男孩一万二,女孩八千,先交四千块钱,“十一”前后听信。本来孙国民不想交定金,但人家说的很有道理,没有一点毛病,就不得不交了,人家说,孩子这个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不是红薯,从地里能挖出来,那得靠人生出来,还得正好那个日子的,万一要是买家临时不要了,那卖家不就倒霉了,还得帮你养孩子不成。
人家让孙国民放心,干了这么多年,从没魅着良心亏待过买家。不信就到处打听打听。孙国民被说服了,放下心来,一件大事就这样搞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甚至,孙国民开始想那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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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5
秋天快到的时候,村里的树叶泛黄将落。在一次打拐专项斗争中,就要卖给孙国民一个孩子的这户家庭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令这个大型家族式贩卖婴儿的团伙覆灭了,他们拐卖,贩运儿童,范围之广,涉及面之大成为那一年的典型。
很多被贩卖的婴儿重新回到了父母的怀中。团伙被摧毁,大部分犯罪分子落网也受到了法律的严惩,一部分在逃,那个和孙国民洽谈买卖孩子的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是首犯。还上了报纸和电视。
孙国民买一个孩子的希望破灭了,他看着那个空空的乡村农宅,大门上贴着封条,门栓上落满了灰尘,那只有着低沉而扎实的叫声的大狼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孙国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钱也没有了。
家里的积蓄基本上就不剩多少了,孙国民觉得很愧疚,主要是愧疚那些钱大多数都是哑巴叔叔的积蓄。临终前留给了自己。
从那个村子里出来,孙国民开始想,这个世界上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活法,难道就真的过不了这关,难道就真的找不到一个孩子。
孙国民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想,地上长庄稼,让人活着,上天降雨让庄稼生长,太阳每天出出落落,从来也不耽误,分明就是给人活路。
想着想着,除了觉得对不起哑巴叔叔之外,孙国民又高兴起来,想着未来属于自己的那个孩子,心情就好了一些。
只是,离十一只有一个多月了,苏桂芬已经用了大号的柳条筐。还有三个更大号尺寸的就用完了。尊严之路就走到尽头了。
想着,孙国民加快了脚步,回家,一定会有新的办法。上天给人活路,人就不会没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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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6
孙国民家的堂屋里可以看到门外的天,如果院门开着,可以看到屋外的树、河还有邻居家的农舍,奔跑游荡的猪和鸡还有斗草狗耍着玩的孩子们。
苏桂芬腆着大肚子和丈夫孙国民在堂屋里摘菜,屋门开着,院门半开着,过往的人和家禽还有猪、牛都可以看到两口子,特别能看到苏桂芬的大肚子。
孙志平和两个计生干部来了,孙国民和孙志平上学读书的时候就很能说上话,是无话不谈好朋友,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来了就问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又跟孙国民讲了些注意事项等等。
孙志平一边蹲下来帮着摘菜一边问:“国民呀,要是生了个女儿你不会再生吧。”
孙国民没有吭声。
孙志平笑了说:“不会吧,你不会也跟孙建兵那样吧。”
孙国民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孙建兵那样呢?”
孙志平笑了出来:“你怎么能跟他一样?你念过书,白念啦。”
孙国民说:“你现在吃了公家的饭,就不知道农村的苦,农村没有劳动力,种地就不照,种地不照就吃不好,劳动力少了,就受欺负,你想支书家要不是儿子多,能打架,人家能听的了他的?”
孙志平一听,觉得孙国民说的不是玩笑话:“国民,你真的这样想?”
孙国民说:“真的!”
孙志平说:“孩子多了,生活就好不了,现在养孩子的成本多高。国家人口这么多,土地不够用,粮食不够吃,所以才实行计划生育。国民,你又聪明又能干,读过初中,会吹唢呐,还经常参加计划生育的宣传,我一直都很尊重你,没想到,你。。。。。。。”
孙国民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孙志平站起来,和另外两个干部看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孙志平用指着孙国民,不知道孙国民哪根筋错了,忽然对自己这样,想不通,半天说不出话来。
孙国民低头摘菜,孙志平又对苏桂芬说:“桂芬,你也这么想。”
苏桂芬紧张地低下头,没说话,手里摘着菜。
孙志平说:“国民,桂芬,农村穷,农村苦,尤其是孙佃铺,一超生就抓,一抓就跑,跑出去就要饭,地也种不了,家也顾不上,农村这样下去,不就完了吗。我真是没有想到,连你们也,也。。。。。。”
孙志平的同事插了一句:“生完孩子肯定是要上环的,越是关系好,越得理解一点。”
孙国民依然一言不发。
孙志平低头扒拉着孙国民的肩膀说:“国民,你真的要超生啊,你想没想过,超生是要罚款的,一个户口就是两万,你多少年才能攒下两万块钱,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糊涂人,从来就觉得你跟村里的别人不一样,跟孙建兵不是一类人,怎么你,你。。。。。。。”
越说孙志平越来越激动,扒拉一言不发的孙国民,同事们一看,怕起冲突,劝着先出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苏桂芬看着孙国民。说:“国民,你说以后咱咋办。上哪里去能弄个孩子回来呢?再有一个月就得生了。全村人都等着呢。”
孙国民指了指院门外:“桂芬,你看外边,有树,有河,有猪,村里面有人,天上会下雨,”地上会长庄稼,你说,从你生下来,太阳耽误过出来吗?
苏桂芬摇头说:“没。”
孙国民说:“咱家养的猪和鸡自己说过不要活了,让你把他杀掉吗?”
苏桂芬说:“从没。”
孙国民说:“天上飞的鸟,自己掉下来,摔死过吗?”
苏桂芬说:“没见过。”
孙国民说:“所以呀,老天让地上长庄稼,让人活在地上,有树,有河,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星星和月亮,就是让人好好活着,除非你自己不想好好活着,那就活不了了。只要我们想好好活着,就一定能有办法。”
苏桂芬说:“你说的真对。可是孩子咋办,就剩一个月了。”
孙国民说:“只要肯想,一定有办法,人不会被难倒的。”
苏桂芬听了孙国民说出这样的话,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孙国民出门了,临走的时候,想将那些换下来的柳条筐一个个填进灶堂里烧了,苏桂芬觉得可惜,想留下一个当针线筐,但孙国民不同意,坚持要烧掉,正要往灶堂里填,苏桂芬叹了口气,说叔叔编这些筐子费了好大的力气。孙国民犹豫了一下,把筐子收集起来,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筐子一个个地摞好,再拿层塑料布裹好,外边再包了一层布,埋了起来。
之后,孙国民接着要去县城以及临近的县城转悠,继续寻找人贩子。孙国民精心选择的重点是县医院的附近。
他想,既然老天让人生了下来,那就一定要给人活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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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7
整整半个月,孙国民转遍了附近的县医院,连同车站,淮河边的简易码头,毫无收获,也没有一点线索。以前经常会听说某某地方有弃婴,早些年跟哑巴叔叔去县城送柳条筐的时候还在县医院的围墙外亲眼见到一个,当时周围围了很多人。是个女婴,后来有人抱起来给福利院送去了。
不过,这种似乎经常遇到和听说的事情,当你真的找的时候却找不到了,他们都象是被蒸发了的一样,在空气中消失了,没有任何迹象能显示可以在十一之前幸运地拣到了一个弃婴。
这天孙国民两手空空地回家,离十一只有一周的时间了。苏桂芬着急了,说:“国民子,能找的到吗。我怕要是找不到,那咋办呀!”
孙国民坚定地说,当然能。
整整一夜,孙国民没有合眼,苏桂芬也没有合眼,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深黑的夜空,搜索着可能的线索,也掐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天亮之前,孙国民想到了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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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8
孙国民和苏桂芬收拾好了被褥和简易的日常用品,在身上藏好家里的积蓄、身份证、户口本,乘着月色出门,临近中秋,月亮亮的不一般,象个大蛋黄一样摊在锅底一样的夜空中。
平时村里起的最早的拾粪的还没有起,孙国民把家门锁好,拉着苏桂芬出了村,苏桂芬想问问孙国民去哪里,看见孙国民坚定的眼神和步伐,就放心了,便不再多嘴。而且孙国民抬头看了看月亮,也示意苏桂芬抬头看,苏桂芬抬头一眼,就明白孙国民想跟自己说什么了,孙国民的意思是,你看这月亮,看着树还有村子,老天就是让人活的,总是会给人出路的,除非你自己不想好好活。
这是孙国民的口头禅。苏桂芬已经听的烂熟在心。觉得孙国民说的很有道理,很管。
俩人出村直奔村边地里的一个土地庙,这个小土地庙只能勉强挤进一个人去,一人多高,就是用几块红砖垒起来的简易小庙,以前传说是有个大城隍庙闹运动的时候被毁掉了。后来村里老人们一商量,各家出了点钱,垒了一个小土地庙,供奉土地。
孙国民和苏桂芬跪在土地庙前,燃起一柱香,求土地老爷赐一个儿子。孙国民磕了三个头,苏桂芬肚子太大,能跪下,但弯不下腰了,就跪着点了三下头。
俩人起身走了,走到没多远,孙国民忽然停下脚步,说:“不行。”
苏桂芬说:“咋了?”
孙国民拍拍后脑勺说:“不照,咱们求的不照,哪能那样贪心的求,土地要是显灵的话,那也为难他,多少人都求儿子。咱们也求,就怕土地做不到。”
苏桂芬说:“那咋办?”
孙国民说:“有办法。”
说完拉起苏桂芬就往土地庙跟前跑。重新跪下,孙国民说:“土地老爷,刚才我说错了,我不求儿子了,求一个女儿,只要有一个女儿,有点毛病也行。这就不为难你了,求你一定成全我。我替我老祖宗谢谢你。”
说完,孙国民重新磕了三个头。苏桂芬跪着点了三下头。
然后放心的走了,沿着淮河的那条支流边的土路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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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19
孙国民夫妇在邻县的一个小招待所住下来。这个招待所离县医院非常近,就隔着一堵围墙,住的都是做生意的商贩,也有几个家里有人在县医院住院,看护的家属临时在招待所租间房子的。也有在这里开私人诊所的。治疗皮肤病和性病什么的。
孙国民和苏桂芬挑了一间最隐蔽,最小,最便宜的房间,有一扇窗户,但被窗外的墙挡住了,只能看到一尺宽的天。招待所是私人的,主家一眼就看出是逃避计划生育的,见的多了。二话没说,就给安排好了。一切都不错,但是孙国民觉得太贵了,一间房间竟然一天要十块钱,这是令孙国民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他想,一天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块,要种多少地才能赚回这三百块,要吹多少唢呐,参加多少婚丧事才能吹回这三百块钱。
但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横下一条心,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线索。
第一天,孙国民在医院附近溜达。彻底熟悉了医院的环境,妇产科在哪里,住院部在哪里,太平间在哪里,都转清楚了。第二天去了县汽车站,新华书店,、邮局、公园,所有可能丢弃婴儿的地方都仔细地转了转。
第三天,孙国民把重点放在了汽车站,观察那些抱着孩子但孩子却不象是亲生的人,孙国民想,如果孩子抱在怀里使劲哭闹,就可以上前问一问,但那一天,没有这样的人。有一个抱着孩子熟睡的妇女,孙国民凑近了上前,使劲地看那个孩子,心想有没有可能是给孩子下了药,差点就惊动了人家,给了孙国民一个白眼。令孙国民没敢开口。
第四天,孙国民在县医院妇产科外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一天,其实他觉得汽车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有了上次给抢走钱的经历让孙国民觉得还是医院更有把握,况且自己也没有那么多钱买孩子了。
第五天,孙国民依然坐在妇产科外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一天,看着来往抱孩子检查身体以及来流产和来生孩子的病人以及家属们,象鹰一样地筛选谁可能是丢弃婴儿的人。
第六天,孙国民有点失望了,他去了一趟县城里,转了一圈,在电线杆子上搜寻蛛丝马迹,在那些祖传秘方、老军医、办证、寻人等等的小广告里寻找可能出现的线索。
第七天,是十月一日,孙国民在县医院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一天。孙国民想,这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再没有的话,就要离开了。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孙国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还有两千块钱,把这两千块钱是不是用来找医生或者医院里来回走动的清洁工,让他们给帮帮忙。那样的话就更有把握了,只是风险比较大,反正是有人知道了,最好是谁也不知道。有人知道抱孩子的事情。总归是不稳妥。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第七天天黑的时候,孙国民下定了决心,准备第二天,跟医生或者护士,或者医院的工人开口。想到这里,孙国民就有些轻松了,不过,立刻又想到,人家会不会误会呢,我买孩子是回家当亲生的养,万一人家误会我是卖孩子,是人贩子,那可咋办呢?
想来想去,孙国民又想起了每天苏桂芬期待和失望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孙佃铺全村人眼里的尊严,立刻觉得不能再犹豫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人家误会不误会,都要开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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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0
孙国民带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苏桂芬的身份证还有俩人的户口本一大早来到医院,坐在妇产科门口的长条凳子上看来往的人。
有医生走过来,孙国民想是不是现在开口找这个医生。但想了想,觉得天还早,完全可以再等一会儿再找。于是就接着看,又过来一个中年护士,孙国民想应该可以开口了,不过,等自己几乎都要站起来了,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如果要是人家依然误会了,那该怎么办,苏桂芬还在小招待所里,自己要是没有回去,她该怎么办,万一人家将自己送到派出所,那该怎么办,自己怎么好解释的清楚,而且,又没有熟人介绍,这样是不是不恰当。
孙国民想着想着,额头上开始冒冷汗。心想,苏桂芬可绝对是离不开自己的,如果要是没有了孙国民,那怎么能有苏桂芬呢,她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
为了苏桂芬,也应该多想想。
马上就是中午了,有的医生开始热自己带的饭,有的医生可能是家离的近,就出门骑车回家吃饭去了。
孙国民想苏桂芬确实离不开自己,但她的大肚子的问题也是一定要解决的,必须要冒这个险,再说,怎么就正好遇到一个人会误会自己呢。再说自己身份证和户口本都齐全。
孙国民开始悄悄打量哪个人看起来不会误会自己。
转眼,一下午就过去了。
今天是十月二号,不能再拖下去了,孙国民想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说,再好好考虑考虑。但想到苏桂芬,孙国民就觉得肯定不能再拖了。
前面过来一个面目看起来很慈祥的中年护士,正向孙国民这边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已经到自己跟前了,孙国民两手放在大腿上,只要一用力就就能站起来,却在最后一刻孙国民放弃了。扭头看着护士走了过去。
孙国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开口呢。觉得自己真的是很没有用处,今天怎么会去面对苏桂芬呢。失落至极的孙国民扭过头来,发现长条凳子上有一个小包裹,透过包的的毛巾下,竟然有一个婴儿的脸。
没错,没错,是一个婴儿的脸,粉红色的,象地里种庄稼后不小心把手割破了,然后结痂,痂刚刚脱落的那个颜色,鲜嫩鲜嫩的,也象新做出的豆腐。这个婴儿正在睡觉,虽然周围很嘈杂,但孙国民还是感觉出了细微的呼吸声。
孙国民轻轻撩开包裹最外边一层的大毛巾,发现里面还放着一袋奶粉,一个奶瓶子,一百块钱。还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以及请好心人收养的字样。孙国民抬头看,走廊里依然来来往往地病人和病人家属还有大夫护士,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多了个弃婴。孙国民隐约地想起来,自己仔细打量过往的医生和护士的时候,确实有一个人穿的挺严实的坐在自己身边,然后站起来走了。
什么时候坐下的,什么时候把孩子放下的,什么时候走的,孙国民都想不起来,因为自己当时正在一门心思地打量医生。
孙国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老天给他的活路。想到这里,孙国民心里一阵狂跳,轻轻地抱起孩子,轻轻地摇晃着。慢慢地走过走廊,出了医院的大门。脚下生风,快速却极其稳当地飞奔到了小招待所里。
推开门,苏桂芬看见孙国民手里抱着的孩子,二话没说接过孩子,撩开遮着孩子脸的毛巾,清楚地看见了孩子的脸,苏桂芬开始掉眼泪,然后开始抽泣,然后就是止不住地哭。孩子醒了,使劲地哭。
孙国民高兴地看着哭泣着的苏桂芬,然后扭头看窗户,房子是临时搭的窗户外边就是墙,越过墙可以看到半尺蓝天。
孙国民看着那半尺蓝天,听着苏桂芬的哭泣声和孩子拉长了音的哭声,觉得心情很舒畅。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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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1
在县医院旁边的私人小招待所里,孙国民夫妇刚看清是个女孩就匆匆离去。赶回孙佃铺,此时的苏桂芬已然对孙国民佩服的五体投地。当孙国民和苏桂芬过淮河,乘坐三轮车到了地方以后,远远地看见河边的孙佃铺村时。孙国民又把关于老天和土地还有人以及庄稼的感悟又讲了一遍。苏桂芬怀里抱着那个真切的孩子,听的如痴如醉。
回来的当天,孙国民宴请了包括支书、孙建兵在内的村民们,支书组织采买,一家派一个代表喝了孙国民的酒,孙国民这一辈是国字辈,按辈分往下数孙国民的孩子应该是和字辈,孙国民给女儿起的名字孙和栩,是栩栩如生的意思,读过初中的孙国民很有文字上的心计,这个名字村里人是不会有第二个人想的到。
看着孩子熟睡时那安静的婴儿面庞,孙国民禁不住地就得意起来,得意孩子的到来,也得意那个充满心计的名字。孙国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自己脑海里想的那个孩子,她就是孙和栩。
本来办酒席应该在满月那天,但孙国民考虑到情况特殊,怕管计划生育的干部们来,就提前办了。正好,孙国民也太想扬眉吐气了。
酒席散了之后,孙国民回到屋里,苏桂芬正看孩子,满脸愁容。孙国民仔细一看。这两天光顾高兴了,没注意到孩子的右脚是直的,外翻着。
苏桂芬抹着眼泪说:“孩子可怜啊,要不是可怜,谁会丢掉不要呢。。。。。。”
孙国民仔细看了看孩子的两只脚,又仔细上下前后左右检查了孩子。苏桂芬说:“别看了,我都看了,就右脚不照。别的没有问题。”
当夜,孙国民和苏桂芬一夜没睡,孩子哭闹,喂奶比较熬人,但孩子的残疾却是两个人睡不着的主要原因。
快天亮时,苏桂芬搂着孩子睡着了,睁开眼睛,她看着丈夫看着窗外的天,两眼放光,就知道孙国民一定想出了办法。
果然,孙国民说:“有办法了。”
苏桂芬说:“啥办法?”
孙国民说:“拿手扳。”
苏桂芬说:“咋扳?”
孙国民说:“你看咱村里的树还有城里人养的盆景,要是从小往哪个方向板,他就往哪个长,树是这样,人不也一样吗。”
苏桂芬说:“照。”
两人几乎同时坐起来,撩开被子,露出孩子的小脚丫。
轻轻的两人一点点地扳、搓、揉。孩子睁开眼,拉长了声音,哭了几嗓子,苏桂芬把奶头放在孩子的嘴里,孩子允吸着,又睡去了。
俩人互相看一眼。笑了。
人真是个神奇的物质,从未生育的苏桂芬被孩子允吸了几次之后,竟然淡淡地流出了一点点乳汁。虽然对养育孩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足以让孩子允吸着安睡。


盲流 22
乡里干部来了。
孙志平没来,领导为避免尴尬就让他回避了。干部们到了孙国民家里,开门见山地要求苏桂芬做完月子以后,一定要按照政策上环。并反复询问是在哪家医院生的孩子,顺产还是剖腹产,上没上环,如果没上,最好马上就上,起码也得做完月子就上。
孙国民打岔,越打岔干部就越追问。越追问,孙国民就越着急,孙国民一着急,干部也就着急了,言语中就冲突起来。
干部说:“孙国民,你别拿孙建兵当榜样,别看他能赚钱,但罚款交不上,照样要扒他的房子。你呢,又没钱,何苦非要跟我们闹情绪呢?”
孙国民说:“我脑袋上又没写着要生二胎,干吗要逼的这么紧呢?”
干部说:“还就你话多,让你上环是工作,你老实地上了环不就没事了。谁还逼你呀。”
孙国民说:“上环就上环,怎么说起扒房子的事呢?你怎么不说拉我去枪毙呢?”
另一个干部看话语不对,上前劝:“孙国民,你也是经常帮我们宣传计划生育的,每次你吹唢呐,都给钱,也不亏待,我们这也是工作,你要是不配合,上级也要砸我们的饭碗。你这是何苦呢,又不是现在扒你的房子,这不是比喻吗?”
孙国民说:“那比喻就瞎比喻的呀。”
干部说:“孙国民,村里算你是识字懂事的人,我们不把你跟狗兵子当一类人,别给你脸你不要脸。”
孙国民说:“我怎么就不要脸了呢,你要这么说,我还就偏就要再生一个。”
干部说:“你敢!”
几乎同时,苏桂芬一声尖叫:“国民子哎——”
声音之大,惊着了屋里所有的人。大家回过头看苏桂芬,苏桂芬自己也觉得失态,抱着孩子怔怔地看着孙国民。
孙国民低下头,嘴里不说话。但心里却打着别的算盘。
干部撂下一句话:“国民子,你有种要是真生二胎,我就一定把你的房子给扒掉,不扒掉你的房子,就让你扒了我的祖坟——”
这话很凶,正在农村,最凶狠的是扒祖坟,其次是扒房子。干部临走是丢下的这句话确实吓着了孙国民,尤其是吓着了苏桂芬,两腿发软,几乎都站不住了。
干部们走了以后,通过对种种迹象的分析,认定孙国民要生二胎。首先生孩子之前就曾经和计划生育干部孙志平发生过争执,第一胎又是女儿,生一胎的时候就显得鬼鬼祟祟,对计划生育干部的谈话明显地表现出强烈的对抗意思来。
随后,干部们又多次来孙国民家反复地和孙国民夫妇阐述了计划生育政策的重要性,以及详细阐述了违法这一政策的严重后果。看在苏桂芬还在做月子。暂时没有采取强制措施。
干部们严厉要求苏桂芬及时上环。否则后果自负。
当年秋天,孙佃铺只有孙国民夫妇生第一胎,为了防止他们生二胎,干部们进行了周密的工作部署,将工作重点放在了及时给苏桂芬上环上。如果上环不成,发现有怀孕现象,一定及时果断地采取措施,强制流产,然后结扎。
为加大工作力度和计划生育的宣传力度,给予超生者以心理上的负担,尤其是给工作重点孙国民夫妇予以震慑,令其悬崖勒马,不生侥幸心理。正好孙国民家住在村口,院墙就对着入村的土路,最醒目,一眼就能看的到。曾经刷过“勤劳致富、养猪种树”还有农业税还有一些别的标语,年久了随着墙皮的脱落,就班驳了,干部们重新粉刷了孙国民家的院墙,在上面重新刷上了一条大标语“只生一个好。”
本来还有些象“一胎生,二胎刮,三胎四胎杀杀杀!”这样的更有震慑力的标语,但在孙志平的意见下,改成了这样一条温和的标语。
孙国民能感觉到干部们的工作力度和决心,知道苏桂芬做完月子就会对自己采取行动。不过,他已经有了对策,他已经计划好了,不等月子做完,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这一点干部们是想不到的,他们以为怎么也得把月子做完。
只是孙国民没想到的是,没等他的计划开始实施,孩子出了问题了。


盲流 23
那一天,孩子病了,脑门有点热。扛了一天,还是热,按照土法降温了,还是热,没办法去了土地庙烧了香,还是热,而且越来越热。不吃奶,也不喝水,只是使劲地哭。嗓子都哭哑了。哭到发不出声音来。孙国民想,这不是一般的问题了。赶紧送乡卫生所,乡里的医生一看,说,这不象是普通的毛病,不敢看,去县医院吧。
到了县医院一看,表面上是普通的发烧,但是有个细心的大夫坚持说,好象没那么简单,先别走了,做个仔细的检查吧。一检查,发现,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疾病不多见,也不少见。
孙国民问大夫,这种病的结果会怎样,大夫说,情况很复杂,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没过三、四岁不行了,就有的人活到八、九岁死了,有的人活到二十多岁还活着, 还有的人三十多岁还没事。
孙国民问这病的原因是什么,大夫告诉说,这是先天性的心脏发育缺陷,一般由家族遗传引起的,或者没有原因,偶然的先天性的。
孙国民问大夫,这种病的症状是什么。大夫说,病人会感到胸闷,气短,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各人情况不一样,和心脏病的症状没什么两样。
孙国民问大夫,这病有的治吗。
大夫答复说,这病根治只有通过心脏手术。去省里的大专科医院做手术。
说到这里,大夫不说话了。孙国民本来想问做这样的手术需要多少钱。但看大夫不说话了,就知道这一定是个大夫都不忍心告诉自己的数字。其实自己的哑巴叔叔得的是癌症,那个病就是烧钱的病,早就知道那病了,在医院开点药就回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在农村,正常的人谁治那个病啊。留着钱给活人用吧。
所以,哑巴叔叔死的心安理得。就开了点药,没再往医院扔钱。
孙国民抱着孩子和苏桂芬从医院里出来。苏桂芬哭的不象样子。孙国民一个劲地埋怨她干吗要哭成那个样子,让县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多难为情。孙国民越说,苏桂芬哭的越厉害。
孙国民有点着急。跺脚说:“人还不没死吗,哭个啥呀。”
苏桂芬止住哭泣,问:“不哭那咋办呀?”
孙国民说:“去省城找治这个病的专科医院。”
苏桂芬说:“咱们有那些钱吗?”
孙国民说:“没关系,咱们可以卖房子呀。”
苏桂芬说:“卖了房子,咱住哪呀?”
孙国民说:“你不懂,正好,不卖房子也保不住。”
苏桂芬说:“房子要是保不住了,那我们不是得去要饭了呀。”
孙国民说:“怎么会,我孙国民怎么会去要饭。”
苏桂芬说:“我嫁给你,要是跟了你要饭去。那多丢人。”
孙国民笑了笑说:“放心吧,我孙国民怎么也不会要饭的。”
苏桂芬放下心来。知道他已经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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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4
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到了省城。
临出发前,孙国民将房子卖了。卖给了支书,卖房的借口是看病。并给支书看了县医院出具的病历。支书没跟孙国民划价,痛快地买了孙国民家的祖宅。支书留下句话,钱你先拿走,房子你先住着,自己家也没人去住。都有自己的房子。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把房子赎回去也行。
孙国民带着卖房子的一万多块钱到了省城,在省城的专科医院给孩子做了彻底的检查。证实了县医院的诊断是正确的,只是这种病的治疗费用比孙国民想象的要大的多。孙国民的一万多块钱,没多久就用光了。
不过这一万多块钱,让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在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在医生的治疗下,孩子渐渐地康复了,两个多月的孩子非常的可爱,一对清澈的大眼睛,总是令孙国民心潮荡漾。尤其是看着孩子熟睡的时候,心生无限爱意。
孙国民夫妇依然每天给孩子扳脚丫子。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很喜欢孙国民的孩子孙和栩,虽然几个月大,但孩子清纯透彻的眼睛和伶俐的那种感觉却早早地显现出来。大家叫她栩栩。她听见有人叫她就会发出清脆的笑声。笑的时间多,哭的时间少。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医生却告诉孙国民夫妇,孩子的病是暂时控制住了,但随时会有复发的可能,医生说,这种病根治只能通过彻底的手术治疗。
费用很高。
高到按照孙国民的工作和生活的状态,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永远也没有可能凑够这笔手术费用。
医院的住院部再次催缴费用的时候,孙国民身上只有一千块钱了,这笔钱,孙国民有他的打算,没再交给医院。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出院了。
苏桂芬问:“以后咋办?”
孙国民坚定地说:“当然会有办法。”
苏桂芬就松了一口气,跟着孙国民带着孩子离开医院。
两口子出了正在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窗口里的大夫一看孙国民的名字,招手说:“你是孙国民,来来来,有人找你。”
孙国民正奇怪,住院部结帐窗口里的那个大夫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孙志平风风火火地赶了来。拉着孙国民就要和他一起谈谈。
孙国民和孙志平坐在医院的大厅椅子上。孙志平说:“孩子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是听支书说的。
孙国民没说话。
孙志平说:“国民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无话不说,可是自从苏桂芬怀孕以后,你忽然就变了,变的我一点都不认识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瞒着我。”
孙国民抬起头说:“没有。”
孙志平说:“不会。我觉得你有苦衷。要不挺明白道理的人怎么忽然间就不明白了呢?大家都判断你还是想生二胎,想要个儿子,可是依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会啊。从工作上讲,你要是生二胎,我肯定不能支持,从私交上讲,你要是生了二胎,你的生活就毁了呀。你也知道现在的政策和执行的力度。。。。。。”
孙国民打断他,说:“志平,我们俩不一样了,你是干部,我是农民,你不懂农民想的是什么?”
孙志平看着孙国民,说:“这话我能理解,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违反政策生二胎,罚款你能交的出来吗,交不出来,孩子将来没有户口,你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干什么呢?”
孙国民无语。
临走,孙志平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孙国民手里。孙国民象电击的一样,赶紧塞回了孙志平的口袋里,说:“志平啊,你上班拿工资也不容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快收起来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会过好的,你放心吧。”
孙志平心里一阵难受说,落下眼泪来,说:“国民,孩子这样,你看,你看我也帮不上忙,这个医院有我的不少同学,可是这个手术费用太高了。。。。。。”
孙国民不知道怎么安慰孙志平,拿手抚着孙志平的肩膀。
孙志平说:“再看病,一定记得找我,手术我帮不了,开点药,检查什么的我都能帮的上你。”
孙国民一个劲地点头。
孙志平说:“还有,孩子病成这样,按说这话不该说,按照政策如果孩子有规定的疾病、残疾,是允许生二胎的,但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能老是带着抵触情绪,这样,我也就没法帮你了。”
孙国民说:“孩子挺好的,没有残疾,病也能治的好。”
孙志平无言。
过了一会儿,孙志平说:“对了,县科技站让人给骗了,是南方的一个公司以和科技站合作的名义在县里推广芦荟种植,很多人都上当了,告诉你一声,你可别再上他们的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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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5
孙国民去了一趟县科技站,那个收了大量农民定金的南方公司已经跑了,很多人追着科技站要钱,科技站的人也慌了,关上门。万幸的是没有耽误地,如果要把这些芦荟种下去,最后再没有人收购,那就损失大了。
离开县城,孙国民没有回孙佃铺,直接又去了省城。
孙国民在省城郊区一片荒地里找到了个住处,这里是一块说是要开发,但被闲置了很久的一块空地,旁边有一个大的垃圾场,每天凌晨和深夜,这里都会倾倒很多的垃圾。在垃圾里有很多可以再生利用的东西。来自不同县的拾荒者以及种种因故外出的人员在这里搭了很多临时的棚子。住在里面。
垃圾车一来,大家一手拿着编织袋,有的人也叫它蛇皮袋,一手拿着铁钩子,一涌而上挑拣那些可以卖可以用的东西。
对于孙国民来说,他觉得根本就用不着拥挤,因为最先拥挤上去的不见得就能拣到好东西,这里面什么都有,但不知道那些有用的地方会在哪个方位出现,也不知道它会被谁扒出来,一切都靠运气。
孙国民和苏桂芬果然就很幸运,三天的时间就在垃圾场里拾够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棚子和灶是现搭的。孙国民还拣到了一个既不象衣服也不象书包的东西,琢磨了半天,都想不出来是干什么的,孙国民一看孩子忽然醒悟,这原来是背孩子用的一个包。可以把孩子背在身后,也可以背在前胸,孩子很舒服,背孩子的人还可以腾出两只手来干活。
城里人可真是聪明,真是会琢磨。自己也真是幸运,这样一个好东西,竟然被自己拣到了。于是孙国民夫妇轮换着背着孩子拣那些有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里,分为塑料、纸张、金属等等类型,还可以拣到一些食品,食品通常都变质了,不能吃,被拣到的分类整理后就可以送到废品收购站。过磅一称,换成现钱。易拉罐、酒瓶、旧报纸,纸箱子等等是最受欢迎的再生物资。
只是垃圾场里气味难闻,不过时间长了就不觉得难闻了。这些年垃圾场里的东西不太好拣了,过去孙建兵夫妇外出回来讲过不少拣垃圾的经验,因为过去城里的垃圾没有人专门上门收,所以城里人就直接把垃圾倒掉,那时候的垃圾最好拣,后来拾荒的人上门的越来越多了,垃圾场里有价值的垃圾就少了,再往后拾荒的就直接在居民的垃圾箱里找。这样到拉垃圾场的有价值的垃圾就更少了。
但对于堆放的象小山一样的垃圾场来说,用心找,还是可以找到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孙国民并没有对这个垃圾场有多么浓厚的兴趣,他搭建的棚子也完全不是他的水平,草草地搭了就合住,下雨还漏,也不用心堵,他拣的垃圾也不是最好最多的,这一点,苏桂芬偶尔会埋怨他。拣的不如别人多,棚子盖的不如别人的好。
孙国民给了苏桂芬一个白眼,苏桂芬明白了这个白眼的意思,是告诉自己不懂就别瞎猜疑。苏桂芬明白孙国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垃圾场上,孙国民在垃圾场只是权宜之计。他肯定有比这更大的计划和打算。
苏桂芬想的没错,别看孙国民白天不声不响地拣垃圾,晚上就在棚子里和苏桂芬逗孩子玩,给孩子扳脚丫子。其实他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计划。一个震惊孙佃铺并且会彻底改变自己生活的计划。


盲流 26
栩栩五个月大了。渐渐长成一个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女孩,而且比较神奇的地方是,这个小女孩竟然和孙国民相貌非常的相象,没有任何会想到这个孩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而且旁人从孙国民夫妇看孩子的那个眼神,就更加不可能想到这个孩子其实是他们拣来的。
孙国民非常满足,非常快乐,看孩子熟睡的时候。看孩子欢笑的时候,唯一的不足是孩子的心脏病是一个隐患。脚丫子因为天天扳,竟然也有些往正常的方向发展。虽然这一点点变化太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孙国民夫妇却因此而看到了希望。
他们在省城郊区的一个垃圾场过了春节,本来是打算回孙佃铺过的,不过,孙国民夫妇咬咬牙还是忍着没回去,因为他知道干部们正在等着给苏桂芬上环呢。再说孙国民还有一个惊人的计划要实施。于是就在省城郊外垃圾场的棚子里买了鞭炮、面粉、菜,包了饺子。直到春天到来。
江北的春天比江南略晚一点。柳树发芽,疯长的时候。孙国民带着苏桂芬和回到了孙佃铺,是晚上摸黑回去的,进村的时候,只有几只草狗叫唤了几声。没有一个人知道,但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孙国民抗扛着五个月大的栩栩出现在村里,身边跟着苏桂芬,腆着大肚子,足足有四五个月大的样子。
孙国民表情得意,象一个刚刚赢得胜利的士兵那样的表情,象一个甩下了所有人而第一个冲刺到达终点的运动员那样。
总之,很得意。
前一天晚上,孙国民夫妇回到家里,从院子里挖出了那些柳条筐,挑了一个,让苏桂芬戴上,第二天一家人出来风光体面地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可惜的是孙建兵没在家,他们一家人已经出去了。假酒生意做不了了,当地的假酒泛滥引起了各级部门的高度重视,在孙国民一家外出拣破烂的时候,有关部门会同有关部门进行了严厉的查处,孙建兵首当其冲。成为重点查处的对象。
这次打击的力度不是罚款扒房子那么简单了,因为造假而触犯了法律,并且数额较大。足够判几年的了,为了不坐牢,举家跑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水泥小二楼,被有关部门查封了。门上和窗户上都贴着封条。
孙国民多想让孙建兵看一眼自己啊。太可惜了,不过,已经很满足了,全村人都看见了。支书也看到了。孙国民的目的达到了。
第二天,干部们闻讯赶来,按照规定,一胎上环,怀孕了要流下来,流不下来,生下来了要结扎、罚款。
这次绝对不能让这个孙国民得逞。一般都是在外边生了孩子再回来,没想到他竟然怀着孕就回来,简直是公开的挑衅。如果让他得逞了,以后的工作该怎么做。
干部们得到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孙佃铺赶去。
太晚了,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挺着大肚子已经离开了村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令干部们扑了一个空。
孙国民夫妇过了支流,走上另一条土路,奔淮河,渡过淮河,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走了一段,又转乘短途汽车,到了京沪线。
在一个小站边,孙国民让苏桂芬把肚子上的柳条筐摘了,扔掉。
苏桂芬照办了以后问:“咱们去哪儿?”
孙国民翻着一本在垃圾场拣的《中国地图册》,说,这是京沪铁路线。这边是北京,那边是上海。
苏桂芬钦佩地看着孙国民。问:“我们去哪里。”
孙国民仔细地看了看铁路的尽头,望着远方,说:“北京,去北京,北京是首都。”
苏桂芬说:“我们去北京,不会要饭吧。”
孙国民说:“要什么饭呀,你看我是要饭的人吗。”
苏桂芬疑惑地说:“不是我不放心,孙佃铺从以前就是要饭村,本来我娘不让嫁到孙店佃铺,就是怕将来要饭受苦,但看你会吹唢呐,会种地,脑子活,人也勤快,才嫁给你,希望别再出门要饭。可是。。。。。”
孙国民说:“我们出门是为了赚钱,不是要饭。”
苏桂芬说:“能赚到钱吗?”
孙国民说:“有手有脚的怎么赚不到钱。”
苏桂芬说:“可是孙佃铺自早就要饭,我怕跟了你也要饭。”
孙国民说:“孙佃铺是要饭村,不假,不过,孙国民是孙国民,不是孙佃铺,不是说孙佃铺是要饭村,我孙国民就会要饭,我和他们不一样。”
苏桂芬听了以后,放心地点了点头。


盲流 27
孙国民和苏桂芬带着栩栩攀上了一列货车,北上,正是初春,由于孙国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随身带着被子和褥子,一切都很顺利,随着列车的颠簸,前进。
只是列车并没有象孙国民想的那样直接北上开进了北京城,而是在一个夜晚,从一个编组站改道转向,南下,往广州方向驶去。
这是一趟拉煤的火车,拉的焦碳,孙国民将焦碳扒拉出一块空间,挨着车厢挡板,找了几个大块的焦碳垒在四周,将随身带的褥子和被子搭了个窝。先用身体试了试,使劲挪了挪,将下面的焦碳都挪到正好的位置,然后让苏桂芬搂着孩子躺下,上面再用被子盖好。
孙国民躺下以后,抱着脑袋看着天上的星斗对苏桂芬说:“这就是软卧。”
苏桂芬说:“你又没见过软卧,你咋知道软卧是这样的呢?”
孙国民说:“软的能卧着不就是软卧吗。”
苏桂芬信服地点了点头。孩子哭了。苏桂芬拉出乳防来,将孩子的嘴塞上,孙国民拿出一个奶瓶子,那是上车前给孩子沏好的牛奶,不过已经凉了,孙国民将奶瓶子塞在肚子上,用体温捂热。试了试,两口子仔细地喂栩栩。就着夜色看着栩栩认真吃奶的样子,两个人就忘记了那些烦恼。从嘴角那里露出只有父母在有的那种笑容和满足出来。
在火车的颠簸中,孙国民和苏国民一人伸出一只手在被子下面扮栩栩的小脚丫子,这已经成了他们睡觉的习惯,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手就伸到孩子的脚上,轻轻地扳。
天蒙蒙亮的时候,孙国民从货车上探出头来,往两边一看。看看晨曦的方向和两边的农作物以及村舍和山水,渐渐分析出来,火车在南下。进入了湖南境内。


盲流 28
在一个凌晨,孙国民就着拣的那册中国地图以及站台上的牌子,仔细地辩清楚火车确实是到了湖南的长沙。
苏桂芬感到有点累,加上水也没有了。孙国民决定在这里先下,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湖南长沙是个省会城市,可能会有一些机会。孙国民的计划是,先找到一个住处,然后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在城郊结合部的地方找到废品收购站,然后拣废品,将拣来的废品换成钱,自己的兜里还藏着1500块钱,这笔钱是用来做本钱的。不能总是拣破烂,一旦够了本钱,觉得市场还不错,就边拣边收,然后再卖。
这样,一年下来,比种地要强。孙店铺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干的,年轻的没结婚的就在外地打工,找不到工作的,大多数就这样在外地安了家。
孙国民在火车上还酝酿了一个备用的计划,就是打工,在外地有很多私人工厂,尤其是南方多,既然火车已经把自己一家人拉到了南方,那就在南方好好地干。
孙国民从货车车厢上探出头来,向地下张望,铁轨上很多废纸盒子,塑料瓶子等等,易拉罐,这些都是可以卖钱的。孙国民觉得省会真的是好。随手就可以从地上拣到钱。
孙国民算了算,自己和苏桂芬要是在火车站这一带拣这些废品,一天下来至少可以拣出二十块钱来。还不排除多拣到一些到易拉罐,完整的啤酒瓶子的可能。这两样东西可以卖不少钱。
孙国民越来越开朗起来。
下车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到收购废品的收购站,问清楚各种废品的价格,然后找到住的地方,顺便了解一下拣废品的区域,然后买一些奶粉和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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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29
孙国民在长沙的火车站发现了几节好象是临时不用的车厢。
火车站的角落里蹲着不少的乞丐和各种各样的流浪的人,这些人只要你注意发现,自然就能发现,孙国民眼里能找到这样的人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自然会有这样的直觉。
直觉告诉孙国民,这几节班驳的临时停放在车站的火车厢,一定是很多人临时栖息的地方。孙国民和苏桂芬抱着孩子爬上车厢,里面很多地方都铺着纸盒子,然后又下车,绕着车厢转了一圈,确定无疑,这才放心地沿着铁路往车站外边走。肯定是不能从出站口处走的,那里查票查的是很严格的,唯一的路就是从铁路线往回走,或者往回走,所有的铁路火车站都会将车站封死,但铁路线是封不死的,最多是围墙或者铁栅栏,但再长的围墙和铁栅栏也经不住人走。所以,封死是不可能的,即便有人看守,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着。再说,铁路职工和家属以及附近的居民都要抄近道,所以只要你沿着铁路线走,可能就能顺利地走出车站。
孙国民出了车站,抱着孩子和苏桂芬开始步行,步行对城里人来说已经很遥远了,但对孙国民和苏桂芬来说,步行是一种很轻松的交通方法,很安全,而且无人打搅,尤其是在城郊的公路上行走。所体验到的安全感绝对不是来自交通本身的,还来自没有人干涉的那种安全感。
一个白天,从清晨到晚上,孙国民基本上弄清楚了这个城市的一个方位的废品收购的情况,找到了三家废品收购站,价格相差不等。还走访了城郊包括铁路宿舍在内的一些生活区,初步了解拣废品的产生情况,还有拾废品的同行有多少。
孙国民仔细地计算了一下,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是没有问题的。
第一天晚上,孙国民夫妇住在了那几节车厢里。
果然,如他分析的那样,好多人都住在那里,行行色色的人,有老的有小的,天黑了,都纷纷聚集到车厢里,各自占好自己的位置。大家相安无事。
这些人有的是靠拣车站垃圾为生的,有的精神有点问题,有的就是小偷,有的是乞丐,有的是无家可归的人。被子女赶出家门的,临时落难的或者家人不和而离家出走的。等等。
天蒙蒙亮,大家分头行动,出了车厢。干各自的事情。
孙国民用了七天的时间,彻底了解了长沙的废品市场。他选择了一处城郊结合部的农舍,一个月租金三十块钱,一间屋子,是一对好心的老夫妻便宜租给他的,但是要过两天才能住进来,因为里面放了一些亲戚寄存的杂物。要等人家把杂物搬走以后。
孙国民想过一直就住在那个车厢里,挺好的,但因为有孩子,有苏桂芬,要是光自己的话,就不用花着每月三十块租金了。不过也好,有个房子,更安全,而且车厢的很多玻璃都没有,蚊子多,到了晚上,孩子也容易着凉。
孙国民的谋划是先从小到大做一个废品收购站,这一点,他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孙建兵在浙江自己就做成了一个小废品收购站,要不是他回来做假酒了,他还在浙江干废品收购。村里有不少人做这个做的很不错。
打定了主意的孙国民在躺在车厢的地板上就着车窗外暗蓝色的夜空和苏桂芬搂着栩栩聊天。栩栩这个孩子很懂事,晚上很少哭,吃饱了就瞪着大眼睛听大人说话,听累了就闭眼睡觉。让孙国民很省心。
孩子睡着了。车厢里时起彼伏地想起了呼噜声,还有磨牙的声音,还有翻身的声音,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孙国民夫妇相拥着看着熟睡的孩子,一只手给孩子扳脚丫子,一只用拣来的上面印着大美女的旧杂志给孩子驱赶蚊子。
临睡着之前孙国民悄悄地用只能自己和苏桂芬听见的声音悄悄描述自己的创业计划,此时车窗外暗篮的天空格外地安静。
忽然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窗外的手电光乱晃,直觉告诉孙国民,不好,出事了。


盲流 30
车厢被包围了,围的严严实实,从车门处冲上来一群人,将地板踩的咚咚响。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身穿便衣,手里拎着一个电棍,厉声高喊:“全都起来,原地站着,不许动!”
车厢两头都上来很多人,用电照每一个人的脸,照到孙国民的时候,孙国民和苏桂芬紧紧地搂着孩子,强烈的手电光照得孙国民夫妇眼都睁不开。慌乱中,只能抱着孩子,这时过来人挨个地看每个人的脸,有一个忽然从车窗处跳了出去,刚落地就被车窗外守侯的人逮个正着。
车厢里的人骚动起来,纷纷扭头看窗外。为了控制局面,上来的那拨人中好几个忽然掏出手枪来。举着枪,高喊:“都不许动。”
苏桂芬当时就吓的尿了裤。
孙国民一手搂着苏桂芬,怕她瘫倒,轻轻在她耳边说:“没事,没事。。。。。。”
过来一个便衣拿手电猛照孙国民和苏桂芬的脸,喝道:“不许说话。”
所有的人被喝令下车,在车厢外边蹲成一排,然后挨个地在身上搜了一遍,被搜出有刀子的立刻单独拉出来,搜完了,所有人排成一队着走出火车站,上了一辆客车,塞的满满的,被押送到了一个派出所。
所有人蹲在派出所的大院里。挨个地叫到里屋审问,好几间屋子灯火通明。轮到孙国民了,本来苏桂芬也要进去,但被喝止了,只让一个人进去。到了里面,两个警察仔细检查了孙国民必恭必敬地递上的随身带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孩子的出生证,警察问了外出的目的,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身上带了多少钱。等等。孙国民蹲在地上一一老实地回答。
孙国民心里打鼓,担心那张出生证被看出破绽来,万幸的是警察仔细地看了身份证,对出生证不感兴趣。
问完了孙国民,接着是苏桂芬,也是仔细地核对了身份证和本人,问了外出的目的什么的。栩栩被惊醒了,哭了两声,就不哭了,审问苏桂芬的时候,有一个女警察看见栩栩瞪着大眼睛四处张望,忍不住伸手轻轻在脸掐了一下,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跟父母出来要饭呢。”
苏桂芬想说我们不是出来要饭的。但是没敢说出口。
天快亮的时候,有问题的被留了下来。孙国民和苏桂芬和另一拨没有问题的被押送上了车,再奔火车站,一群人站在车站的站台上,等着第,身后是七八个便衣。手里拎着电棍。他们的任务是将这些人送上火车,不管去哪儿,只要送上火车离开就行。
第一趟车来了,孙国民夫妇在第一拨被赶上了车,蹲在餐车和火车车厢的连接处。这里已经蹲了一个人,瘦高瘦高的,穿的干干净净。看见栩栩,忍不住轻轻掐了掐栩栩的脸,说:“小孩子真可爱。”
他说他叫阿东,来自江苏。目的地是广州。
孙国民没有心思和阿东聊天,他想的是这么匆忙地被撵走了,还答应那对老夫妇租人家的房子呢。人家好心还把房子给腾出来,自己就这么被撵走了,让人家怎么想。想着孙国民叹了口气。
不过,已经这样了,孙国民想懊悔也没用了,从被褥里掏出那本破旧的地图,从车门的玻璃往外看,看着星星辨别出方向,火车在向南行驶。
天一亮,阿东蹲不住,乘乘务员一不注意就在车厢里来回溜达,溜达几圈以后,象变戏法一样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递给栩栩,又象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个水果刀,削水果。
再溜达几圈,回来手里就有了橘子,再溜达几圈回来,手里又多了一串香蕉。回来逗栩栩。然后和孙国民夫妇聊天。一来二去,孙国民和阿东聊的挺投机。孙国民看阿东,觉得他是一个很仗义的人。就跟阿东讲了一些老家的事情,庄稼、土地、淮河等等。
只是孙国民这时还不知道阿冬是个长期在各地流窜的惯偷。


盲流 31
车到株州,孙国民夫妇抱着孩子以及阿东被撵下火车。
阿东在车站的站台上四处溜达,“买”了很多食品,孙国民没有看到,阿东竟然乘乱在旅客的人群中拥挤在卖食品的小车旁,一只手从小车里的钱盒里偷出钱,然后递到另一只手上,再递给小车的服务员,“买”回他需要的东西,火腿肠,一只烧鸡,若干水果,还有一盒烟。
孙国民不抽烟,在阿东的一再盛情邀请下,拗不过他的热情,和苏桂芬一起在站台的角落里分享了阿东买回来的东西,一路上,不舍得吃火车餐车里的东西也不舍得买小推车上卖的东西,孙国民和苏桂芬确实饿的厉害。
三下五除二将阿东的东西吃光了。
阿东拍了拍手,抹了抹嘴上的油花,掐掐栩栩的肉嘟嘟的嘴巴,说:“我要走了。再见了。”
孙国民想跟他道个别,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因为嘴苯,心里想着应该谢谢人家请自己吃了这么多好东西。可是话在肚子里却说不出来。
只好看着阿冬消失在站台的尽头了。
阿东走了,孙国民打开地图,仔细地看株州的位置,他打算勘察这个城市的废品收购情况,孙国民想,在哪里拣废品都是拣。想到这里,心里就亮堂了很多。
孙国民和苏桂芬抱着孩子,沿着铁路出了站台,一边走一边扳孩子的小脚丫子,孙国民想这次不能住在火车站了,上次就因为住在火车站才被撵出了长沙,所以这次要找房子,头几天找不到没关系,可以找水泥管子什么临时先住着。
转到下午,孙国民和苏桂芬基本上将株州的废品市场了解了个大概,比长沙差一些,但用心干注定也是比种地强。
两口子抱着孩子,背着被子和褥子行走在株州城的街道上,了解废品收购站的位置和各种废品的价格,穿行在楼群之间,了解那些垃圾箱的位置。
看看天色不早了,孙国民决定去郊区,那里有一处地方堆放着很多的水泥管子,又避风,又安全。
刚拐过一个路口,前面看见几个人押着一个人,往这边走,仔细一看,是阿东,阿东低着头弯着腰,嘴里叼着一个包,手背拷着。孙国民正琢磨发生了什么。后面忽然咚咚的脚步声,一只胳膊勒住孙国民的脖子,猛地一下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跨上来,干净利索地给孙国民用手铐反拷起来。
苏桂芬发出尖利的叫声:“救命啊,抢人啦——”
被惊动的栩栩立刻大哭起来。
周围顿时围满了行人。
又过来两个人把苏桂芬一边一个架起来,那边把孙国民从地上拎起来,让他用嘴叼着自己的被子和褥子。押送着走在大街上,走了整整一条街,拐进了一个派出所。
孙国民、苏桂芬、阿东被分开审讯。孙国民有点慌了阵脚,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情,难道是假出生证的事情,不会啊。孙国民手背拷着蹲在墙脚,两个警察问话。问了家庭住址等等。反复就问来株州干什么,以前都偷过什么,在哪里干过什么,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你们一下车的时候我们就盯上你了。。。。。。
问的孙国民脑子嗡嗡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心里牵挂的是栩栩。他想自己和苏桂芬被抓的时候栩栩正在睡觉,但愿她不要醒来,正想着,隔壁传来了栩栩的哭声,声音太大,以至于隔了好几间屋子传来过来。
孙国民正焦心,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警察,取个文件。扭头看见孙国民,走到跟前,一个大耳光子打在孙国民的脸上,警察说:“我最恨小偷。”
孙国民顿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做响。


盲流 32
审讯进行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最后两个警察互相看一眼,觉得孙国民确实不象是说假话。不象惯偷,有一个出去了一趟,问了问那边审讯阿东和苏桂芬的情况。决定先不审了。让孙国民在笔录上摁了手印之后,又拿一张白纸,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大大地写上“孙国民,扒窃”五个字,让孙国民举着走到另外一个屋。正面拍了张照片,侧面再拍张照片。
这些手续办完了,孙国民被押进了一个小水泥屋子,宽窄只有一米半左右,人在里面站不直身子,墙上挂着灯,还有铁链子和钢筋圈,是临时铐重犯用的。角落里一个大马桶,刚进去待一会儿,铁栅栏门又被打开了,阿东进来。门又被铁链子锁上。
人一进这种场合,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逃跑,孙国民仔细看了环境,大脑经过了仔细的分析,认为这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开始牵挂苏桂芬和栩栩。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苏桂芬因为怀里抱着孩子,审讯后照了像就留在了一间屋子里,屋里有一条长椅子。苏桂芬虽然很惦记孙国民,但知道也没有办法,就坐在椅子上,一边扳孩子的脚丫子,一边等待。
孙国民也非常惦记苏桂芬和栩栩,但一点办法也没有,禁不住就问阿东:“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会被当成小偷?”
阿东笑了笑:“是因为我。”
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天黑。孙国民大致知道了阿东的经历,阿东从小就喜欢偷东西,陆续出来浪迹天涯已经有不少年头。这次出来的目的地是广州,竟然是去广州寻找一个著名的小偷叫“小张”的切磋偷东西的技艺。
孙国民听的目瞪口呆,说:“那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这样会坐牢的。”
阿东说:“我不偷大的,只偷一些小钱。这样就不会坐牢。”
孙国民说:“那,那,你是贼。。。。。。。”
阿东说:“我是小偷,不是贼。”
孙国民说:“小偷就是贼。“
阿东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只偷有钱人,不偷穷人。”
孙国民说:“那也是贼。”
两人不说话了。孙国民一激动,一口气堵在胸口,背靠着墙,油胳膊搭在马桶盖上,自己顺了半天才顺下去。阿东想过来帮个忙,孙国民躲开了阿东的手。
孙国民说:“都因为你,我们被抓到这里,现在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只是想在这里拾破烂,赚点钱,可没想到。。。。。。。哎。。。。。。。”
孙国民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东有点慌神,从裤脚的缝隙处摸出一个卷到极限的钱卷,递到孙国民的手里,说:“这样,是我连累了你,我赔给你钱。还不行吗。”
孙国民立刻躲开,说:“我哪里能要别人的钱。就是要也不能要你偷来的钱啊。”
阿东想了想,苦笑一下,把钱又塞回裤缝,说:“孙大哥,其实也别把我当成坏人,我以前还当过兵哎,炮兵。”
孙国民说:“那怎么不好好当兵呢?”
阿东说:“当兵太苦,后来出事了,就被部队开除了。”
孙国民说:“那回来怎么不上班呢?”
阿东说:“从部队回来以后,家人在县的电影院找了个工作,卖电影票。”
孙国民说:“那为什么不好好干呢?”
阿东说:“上班多累啊,不自由,成天也没钱花。”
孙国民不再理阿东,眼望着铁栅栏外边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满脑子开始想栩栩和苏桂芬。
阿东说:“孙大哥,你别着急,他们关你是有时间限制的,你又不是小偷,查清楚了,就会放你的。”


盲流 33
夜里两点,铁栅栏门被人打开了。外边有个声音喊:“你们两个,都出来!”
阿东先出去,外边的亮着高瓦数的大白炽灯泡,正悬在小屋的门口,照的人睁不开眼,阿东刚直起腰,什么还没看清楚,就被一拳打在肚子上,打得阿东猫下腰,歪倒在地上,面目狰狞,张大了嘴,上不来气。挥拳的人说:“你个贼,真给军人丢脸。”
说完,弯腰在阿东的裤脚缝里摸出几个小钱卷,扔在阿东脸上,喝道:“晚上给我好好交代,要不然看不怎么收拾你。你个小蟊贼,你一下火车,老子就盯上你了,你还以为你聪明啊,你以为你多大本事啊,比你本事大的多了去了。。。。。。。”
孙国民想上前扶一下阿东,挥拳的人眼睛一瞪,瞪的孙国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这时过来两个联防队员,胳膊上戴着红箍,一把把孙国民拖了过来,院子中间站着苏桂芬抱着栩栩。地上放着他们的行李。
孙国民挣脱联防队员的手,跑到苏桂芬跟前,看栩栩,栩栩正在熟睡。
过来一个警察,把孙国民藏在行李里的一千五百块钱给了孙国民,又指指地上的被子和褥子,说:“点点,没错就摁个手印。”
办完了手续,孙国民指了指阿东,问:“他怎么办?”
警察说:“你还真多事,你能走就不错了。还不快走。”
过来几个联防队员拥着孙国民和苏桂芬就出了大门,孙国民连回头的工夫都没有。
大门外,孙国民问:“送我去哪儿。”
一个年轻的联防队员手里把玩着电棍和手铐,说:“送你去火车站。”
孙国民说:“去那儿干吗?”
队员说:“我们的任务是把你们送上火车,不管是哪趟火车,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孙国民说:“那以后呢?”
队员笑了说:“我送了这么多盲流,就你问的多。象你们这样的盲流只要送走了,我们就完成任务了,以后你问你自己啊。”
队员们都笑了。
孙国民也懊恼自己问的问题,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问人家自己以后该怎么办,自己怎么办自己当然知道。但人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三个联防队员押送着孙国民夫妇去了火车站,跟站台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将他们送上了一趟过路车,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广州。
在车上,苏桂芬问:“我们去哪儿?”
孙国民看着地图,兴奋地说:“我们去广州。”
苏桂芬说:“你怎么这么高兴,广州有什么好的。”
孙国民说:“广州是真正的大城市,这里可以拣到更多的废品,能做大生意。”
苏桂芬立刻被孙国民兴奋的神情感染了。一边扳着栩栩的小脚丫子,一边开始憧憬。
飞驰的火车继续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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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34
车到韶关,乘务员打开车门,将孙国民夫妇撵下了车。孙国民在站台上站稳脚跟,下来的仓促,没来得及细看这是哪里,以为是广州,但看很多人都没有下来,心想这不是终点站,看站台上的站名,知道这是韶关。韶字是韶山的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老家。这个字是忘不掉的。
孙国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小心。嘱咐自己千万不能再有差错了,要拣废品就不能出事,接触人要小心,不能再遇到象阿东这样的人,以免再受连累。
孙国民蹲在站外小广场的角落里。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在火车站,有不同类型的人仰仗过往的客流生存,有乞丐,有小偷,有乞丐的组织者,也有小偷的组织者,时间一长就形成组织乃至帮派,为了各自的利益就有不同的矛盾,有了矛盾就有形成不同的秩序。最早注意孙国民夫妇的是一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拄着拐,一条腿。他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却是车站包括附近的乞丐们的头。这他领导的这些乞丐一般找旅客要东西,有的时候也会乘旅客不注意从车窗处猛地拿走旅客桌子上的饮料和食品。
他们分散在火车站的附近,火车一进站,有旅客出来他们就从四面纷纷出动。如果不是下大力气驱赶的话,不是轻易就能驱赶的走的。因为这当中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人。即使赶走了,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出现。
戴着眼睛一条腿的中年人观察了孙国民夫妇很久,此时的孙国民夫妇出门很长时间,趴火车、蹲小黑屋,不洗不擦的,人以及随身带的被子和褥子已经很脏很脏。完全一副乞丐的样子。
中年人走过去问孙国民,又低头细看看苏桂芬怀里抱着的孩子,问:“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什么时候走。”
孙国民本来没有心情说话,但看他一条腿,怪可怜的,抬头看着他,说:“从安徽来,去广州,再来车就走。”
中年人说:“别去广州了,跟我干吧。”
孙国民说:“跟你干,干啥?”
中年人说:“讨钱。”
中年人指了指站前广场另一个角落里蹲着的一群小孩,各个脏兮兮的,再低头看自己和苏桂芬,和他们没有两样。中年人倒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要不是就一条腿,走在马路上还以为是干部呢。
另一个角落里蹲着的那群孩子大的好象就十五、六,小的七、八岁,往孙国民这边纷纷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正好出来一群旅客,孩子们纷纷冲进人群里。
中年人看中了孙国民两口子带的孩子,他认为抱着孩子乞讨可以要到更多的钱。他决定将孙国民夫妇给收编了。


盲流 35
一听说要饭。孙国民断然拒绝。
中年瘸子挥挥手,不知道从哪里就出来两个年轻的棒小伙子,走到孙国民跟前,孙国民站起来,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两个小伙子,一边一个就架孙国民的胳膊,把他往角落里拖。苏桂芬一看势头不对,抱着孩子一声猛烈的尖叫:“救命啊——”尖叫之后就是栩栩的哭声。
苏桂芬的尖叫声和栩栩的哭声太大了,太尖利了。让车站上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了这边。两个小伙子犹豫了,停下手了。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中年瘸子。
很多人也在看这一幕,孙国民也看着那个中年瘸子,瘸子也觉得势头不对。四下看看,也没来得及跟那两个小伙子打招呼,自己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两个小伙子也识相地将孙国民放下,转身低头消失在人群里了。
这时过来一个警察,瘸子正是看见了警察过来,才转身躲进了人群,因为苏桂芬喊救命的声音太大了,太尖利了,不光惊动了周围的群众,也惊动了不远处一个过路的警察。很多人围着孙国民夫妇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在询问,因为方言的问题,孙国民听不太懂人家问的话,再加上紧张,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警察走到跟前,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孙国民依然紧张地说不出话了。
警察将孙国民夫妇带到了站前派出所,检查了身份证,询问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出了什么事情等等。
孙国民对警察说:“去广州。”
警察说:“是吗。”
孙国民不知道警察要做什么。
警察掐了掐栩栩的小脸蛋子,说:“孩子这么小就出来跟你们要饭,多受罪啊。在家里多好。干吗要出来。”
孙国民脸憋的通红,鼓足勇气说:“我们出来不是要饭。”
警察诧异地看着孙国民夫妇,两个人蓬头垢面的,混身上下没有干净的地方,完全是乞丐的模样。
孙国民看看苏桂芬,又看看自己,解释道:“我们去广州,打工。”
警察点了点头。问:“你们出门带钱了吗?”
孙国民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带了,带了一千五百多块。”
警察又点了点头,说:“是吗,你们在广州有熟人吗?”
孙国民摇了摇头。
警察说:“广州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孙国民点了点头。
警察看着孙国民,没话说了。
一辆火车进站了,警察将孙国民夫妇带到站台上,跟车门前站着的乘务员耳语了几句,递了根烟,嬉笑着还推搡了几下。
孙国民夫妇抱着孩子上了车,车上人非常多,乘务员将他们领到了餐车上,让他们坐在餐车的座位上。这是孙国民和苏桂芬第一次在火车上坐在座位上。
苏桂芬和孙国民用屁股轻轻压了压座位,心里几乎同时在想:“这才是真正的软卧。”
正在孙国民夫妇对车站的那个警察充满了感激的时候,乘务员又拿来了两盒盒饭。还有热水,孙国民红着脸站起来,手足无措的说:“这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乘务员把盒饭在桌子上放好,说:“不要钱。”
孙国民和苏桂芬几乎同时站起来,实在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餐车里几乎所有的人从孙国民夫妇一进餐车时就转过头来看这着他们,心里奇怪,怎么餐车里会进来一对抱着孩子的乞丐。
孙国民夫妇也觉出了这种诧异的目光,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心里充满了感激,一时还难以将情绪从感激中解脱出来,而回到众人奇怪和鄙夷的目光中。


盲流 36
车到广州。
孙国民夫妇沿着铁路向站外走,站台的尽头有人拦截逃票的工作人员,但看见他们蓬头垢面的样子,觉得拦下来也没钱,索性就放行了。
绕了整个车站,到了车站的前广场,这一路让孙国民兴奋不已,广州毕竟是大城市,可以拣的废品明显要比其他的那些城市要多。只是还没有时间了解这里的行情如何。而且,这里的语言比较成问题,沟通上有障碍。
但是,孙国民觉得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因为这里的废品太多了,易拉罐、矿泉水瓶子、纸包装物,看了一些垃圾箱,里面可以再生卖钱的东西实在是太丰富了。
孙国民想,大城市真是好。苏桂芬也看出来这里的废品确实比其他城市要多的多,顿时也精神十足,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想立刻就开始拣。
心急归心急,但还是要遵循一定的规律。孙国民计划先休息一晚,第二天去郊区找到废品收购的地方,了解到行情。然后再寻找拣废品或者收废品的区域,然后再找到住处。
孙国民仔细计算了,先拣废品,积攒了一些钱加上自己随身带的这一千五百块钱,就可以边拣边收购了。这样慢慢地就可以做起来。
天下起了小雨,孙国民选择了在广州站外的立交桥下度过他和苏桂芬以及栩栩在广州的第一个夜晚,这里躺满了人,大多数都是等火车的,大家用报纸、纸盒子铺在地上,用随身的行李当枕头,人群中游荡着票贩子、假币贩子以及种种贩子。
孙国民选择在这里,是比较有用心的,这里人多,不会发生什么安全问题,从一下火车就有人追问要不要假币或者车票什么的,所有的到处游荡的票贩子、假币贩子、人贩子、毒贩子还有穿制服的警察和不穿制服的警察都不会看上自己,是因为自己完全是一副乞丐模样,没有人会找乞丐做生意。所以,在车站外边的立交桥下睡觉是最安全的,这里还有很多等车的旅客,警察自然就不会把这里的人都当盲流给抓起来。
孙国民选了一个角落,用随身带的被子和褥子铺设了一个小窝,然后拣了几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用来解渴。火车站的东西太贵,这一点孙国民非常了解,把苏桂芬和孩子在立交桥下安顿好了以后,孙国民步行了好几里地,买了几个馒头。
等他拿着馒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立交桥下有好几个人在逗栩栩玩,都觉得这个小孩子非常可爱。其中有一个衣着干净,携带着漂亮的旅行包还有一个密码箱的中年人逗栩栩玩还给栩栩一个棒棒糖。
孙国民夫妇把馒头掰碎了,放在随身带的一个搪瓷碗里,倒上矿泉水,用勺捣烂糊了,喂饱了孩子。再把剩下的馒头吃掉。
这是一个角落,躺着十多个人,大家都在掐算着自己的时间,等待着不同的车次。等待中,就开始聊天,那个给栩栩棒棒糖吃的中年人很善谈,说他是一个采购员,常年出差,问了孙国民许多情况,老家的,为什么出门,出门干什么,以后有什么打算什么的。
问完了孙国民,又问了周围的很多人,有的打着瞌睡,没搭理,有的搭几句。
天色晚了。睡到凌晨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旅客跳起来大叫起来。
“我的包呢!”


盲流 37
大家纷纷起来,检查自己的东西。至少有四、五个人丢了东西而懊恼不已,一检查人头,那个自称是采购员的中年人不见了。大家猜测十有八、九就是他。忙乱中,有人想起来报案,有人觉得报案没有用,还不如大家一起去捉拿那中年人。
正在大家忙乱成一团的时候,孙国民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检查一下自己的东西,越想心里越害怕,越想心里越害怕,禁不住将目光投向自己藏钱的被褥里,孙国民的一千五百块钱就藏在被子的夹缝里,白天不是交给苏桂芬就是自己带着,晚上就搂着,刚才自己睡着了,是枕着被褥睡的。
孙国民想应该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紧张地打开了被子,孙国民手往里面一摸,顿时如同雷击的一样,原来那个用纸包着外边还用一层塑料裹着的一千五百块钱不见了。没了。
孙国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苏桂芬一看不好,看着孙国民的表情,知道出了事情了。但还没想到是什么事情。孙国民带了钱苏桂芬是知道的,但具体多少钱却从来没有过问。一切都是孙国民张罗和安排,从出门到现在,从未见过孙国民这样。
苏桂芬想,坏了,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孙国民象是被凉水浇透了一般,坐在地上半天没有知觉。随后稀里糊涂地跟着那些被盗的失主一起去了站前派出所报了案。
从派出所出来,孙国民站在广场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慢慢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此时孙国民的口袋里只有几块钱。那是买馒头时用十块钱找回来的。剩下的这几块钱可以让孩子和苏桂芬吃饱,那么明天呢。后天呢。
孙国民想着想着,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前边一个人扔下了一个易拉罐,孙国民拣起来,顿时心里亮堂了一些。对啊,自己可以赶紧拣废品啊,可以吃饱肚子,还可以慢慢积攒收废品的本钱,只是那一千五百块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那边又有一个人扔了个易拉罐。孙国民走上前去弯腰拣起来。
刚把腰直起来。过来一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喝道:“快走快走。这里不许,赶紧走。”
孙国民拿着两个易拉罐慌忙跑掉。
回到立交桥底下,苏桂芬看见孙国民手里的两个易拉罐,问:“怎么样,你都开始拣了。”
孙国民点点头。正要跟苏桂芬讲讲一家人如今的处境时。过来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有几个远远地看着,有一个走过来。
孙国民理解,这个地方有很多废品拣,养活了不少人,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这是人家的地盘。
果然,来的人蹲下来,看着孙国民,又看看苏桂芬。苏桂芬把孩子又往紧了抱了抱。
来人说:“别拣了,这能拣几个钱。跟我们要钱吧。你有孩子,比别人都好要。”
孙国民和苏桂芬使劲地摇了摇头。
来人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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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38
苏桂芬抱着孩子猛地站起来,站在孙国民的前面。动作太大,惊动了栩栩,栩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威胁孙国民的那个乞丐没有思想准备,吓了一跳,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说:“你想干吗?”
这时,不知从哪里就出来几个乞丐,往这个方向过来。
孙国民把苏桂芬拉到身后说:“大不了我不在这里拣了。”
乞丐说:“那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孙国民松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行李,慌张地拉着苏桂芬就走了。走出很远。孙国民不满地对苏桂芬说:“下次男人的事情,你不要插嘴。你看,万一要是惹出麻烦来,怎么办?”
苏桂芬委屈地说:“我是着急了。我怕他们动手打你。”
孙国民给了苏桂芬一个白眼。苏桂芬不再吭声。老实地跟着孙国民身后。大步往前走。孙国民说:“算了,总算是没出事。挺好的。以后火车站是不能去的。人家已经把地盘占了。不让别人往里进。”
苏桂芬说:“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孙国民没有说话,只顾埋头往前走,因为孙国民现在想的是后天的饭怎么办。口袋里的几块钱够今天和明天两天买点烧饼或者馒头的,后天肯定就没有吃的了。大人还能扛几天,可是栩栩怎么办呢?
走到郊区,远远地看见郊外有不少莴笋地,地里的莴笋长的正旺,孙国民顿时心头一亮。自言自语地说:“有办法了。”
孙国民的打算是自己和苏桂芬先吃莴笋,吃几天莴笋,这样把省下来的钱买成馒头让栩栩吃。就可以多支撑几天,这几天里总是会想出办法的。或者在铁路边拣废品,或者在郊区拣废品。
孙国民带着苏桂芬拔了不少莴笋,把皮仔细地撕开,两口子开始吃莴笋,嚼烂了,喂一点给栩栩,栩栩吃的很开心。
苏桂芬说:“国民子,人家没同意,我们就吃人家地里的莴笋,行吗?”
孙国民说:“当然行。”
苏桂芬说:“那不是偷吗?”
孙国民放下手里的莴笋说:“那怎么能算是偷。我们这是饿了,想出来的办法。而且我们还带着孩子,带孩子吃莴笋,怎么能算是偷。”
苏桂芬不说话了。孙国民看出来,知道自己的回答没有从本质上说服苏桂芬。
孙国民耐下心来说:“这不叫偷,以前革命打仗的时候,战士也吃地里的庄稼,可是主人没在,没有时间通知主人,所以就把钱放在地里,拿石头压着。”
苏桂芬接上话茬说:“那咱们也没有钱放在人家的地里呀。”
孙国民一瞪眼说:“你懂什么,现在是没钱,以后等我们回家了,在家里也种一片莴笋,谁来拔就随便。不就行了吗。”
这个说法显然令苏桂芬茅塞顿开。不再计较这个问题了。放心地吃起莴笋来。
吃完了莴笋,孙国民带着苏桂芬在郊外的一个小水塘里。把自己好好洗一洗。南方的郊外空气清爽,小池塘也没有什么污染,清澈见底的。
孙国民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搓洗身上污垢。苏桂芬用一块手巾在岸边洗脸,然后把手巾拧合适了,伸进衣服里面擦身子。洗完了把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洗。孙国民的,栩栩的,都搓洗了一遍,可惜的是没有肥皂。只能用手干搓。
洗完了。把衣服晾在地上,三个人躺在草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一边扳栩栩的脚丫子,一边想明天的事情。
苏桂芬说:“国民子,你看我的衣服都洗不出来了,什么时候你能给我买件新衣服,省得人家总把咱们当要饭的。”
孙国民把身子往旁边一转,说:“买什么衣服,花那个钱。有什么用。”
苏桂芬没敢说话了。
孙国民翻了翻身子,发现身下有半本小册子,拿起来一看,撕的只剩下几页了。是从公路上或者铁路上吹过来的,或者是农民种地的时候无意中带过来的,依稀看出来是一本杂志叫《半月谈》,内容讲的都是国家形势和社会形势。
孙国民信手翻了翻,仅剩的那几页内容打动了他。孙国民看完了,激动地坐起来,从行李里拿出那本中国地图,一对照。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孙国民说:“我们有办法了,我们有办法了。”
苏桂芬说:“什么办法?”
孙国民说:“我们可以打工,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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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39
孙国民读到的《半月谈》上的文章,讲的是在中国的南方正在形成新的经济模式,很多农民从土地上走出来,到南方的工厂里打工。这些工厂遍布广州附近,以惠州、东莞、番禺等地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新的经济区域。
那里有非常多的工厂。有非常多的工作机会等待着离开土地的农民。
在这之前,孙国民听说过很多人去南方打工的事情,但万万没有想到,歪打正着,自己竟然离这打工的地方如此地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不过,孙国民马上就遇到了一个新问题,从地图上看,从广州到惠州、东莞、番禺这些地方很近,但坐汽车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可是坐汽车的钱又没有,步行吧。南方的天气这么热,自己和苏桂芬也许能坚持下来,但栩栩怎么办呢,关键是没有钱,一路上就没有吃的。没有吃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孙国民想了想,只有先在广州拣一段时间废品,凑够了路费,再出发。
打定了主意之后,孙国民选择了以广州火车站外围的地段,这样,既不和广州火车站中心的那些人冲突,虽然拣的废品的数量和质量都会差一些,但是很安全。不和人发生冲突还是主要的。况且自己也不是打算长期在这里,只是为了赚一点路费。
想好了,孙国民和苏桂芬开始行动,离开了小水塘,又拔些莴笋洗干净随身带着。带着栩栩向火车站方向出发。路上在一个建筑工地处,拣了两段八号铁丝,弯成钩子,又拣了两个编制袋。
多亏了上次在安徽省城郊外的大垃圾场拣到的那个背小孩的背包,苏桂芬和孙国民轮流背着孩子,一手拿袋子,一手拿钩子,沿着公路开始拣废品。
边拣边向广州火车站方向进发。
南方的易拉罐显然比北方多,虽然是在公路上,也拣到不少。还有一些啤酒瓶,啤酒瓶这个东西,只要口不破,一个就能卖两角多钱。是最好的东西。遗憾的是这个东西口要是不破的话,轻易人家不扔,因为这是可以回收的,所以完整的啤酒瓶子最多的是火车站。来往的旅客不可能将啤酒瓶子千里迢迢地带回去。只能扔掉。
有的旅客会将瓶子轻轻地放在某个地方,让人家拣走。反正自己也用不上了,何苦不给人家一点方便呢,有的就会把瓶子砸碎,动机是反正我捞不着了,但别人也休想赚着这个便宜。
有不少拾荒的就等着人家喝啤酒,没喝完先预约,喝完了就归事先预约的,这一幕会发生在火车停靠在车站的时候,在铁路线上会出没很多拾荒者,他们盯着车窗里的旅客的一举一动,有时候车窗里的旅客也会拿个啤酒瓶子戏弄戏弄车外的拾荒者。
虽然辛苦,但确实是个好生意,一天下来,运气好的可以拣到几十个啤酒瓶子,加上易拉罐。
只是有点风险,因为能在车站内的铁路线上拾荒的大多已经结成帮派,外人很难进的来。
孙国民知道那里物资丰富,但明白其中的道理和风险所在,于是就大致划分了自己活动的区域,离火车站中心远一点,在外围。
这样就可以不和那些占领者发生冲突了。
只是孙国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好那几天集中治理,广州站前广场出了大案子了,伤了一个大人物,于是惊动了更大的人物,于是进行大规模的集中治理整顿活动,清理所有乞丐、小偷、票贩子、毒贩子等等。
所有的仰仗火车站生存的各色人等一部分被以流花分局为主的打击力量的严厉打击下,抓了起来,判的判,处理的处理,绝大部分撤退到了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外围。等待时机。等打击力量懈怠了。再卷土重来。


盲流 40
火车站的外围很容易理解,就是沿着铁道线走,离车站远一点,就是外围,坐火车的往往都有这个经验,就是火车驶离车站的时候,要在街区、小巷里开上一段,这些民居纵横交错,通常是藏在繁华都市高楼大厦的后面,就是外围。
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还堆放着很多码放整齐的枕木,这里有很多随手扔掉的废品,还有扔掉的没有变质的食品,等等。是拣废品的好地方。
但是,也有很多人在这里临时租住了房子,做那些不让平常人看见的事情。
孙国民和苏桂芬便开始在这一带出出没。
在一片枕木的中间有一段大水泥管子,这个水泥管子在野外绝对是个好东西,两头用拣来的草帘子一挡,人可以在里面很安全地度过夜晚,因为通风的缘故,只要有点儿风,就能感受的到,不足的地方就是蚊子太多,南方的蚊子比北方的多,也凶,有一种大花蚊子,叫起来跟苍蝇差不多,咬一口老大一个包。
这东西,北方少见。
不过孙国民有办法,他拣了半盘蚊香,将蚊香点在上风口,管子里铺上褥子,上面再盖一个拣来的草席。躺在上面,除了热一点。还是比较过的去的,还拣到别人扔掉的花露水瓶子,里面残存着花露水,收集起来给栩栩擦上,用来驱赶蚊虫。
大城市就是好,连草席这样的东西都有人扔,孙国民还看到了别人扔掉不要的藤椅,旧收音机,锅碗瓢盆拖鞋什么都有。要不是当时计划是去东莞、番禺、惠州这些地方打工,孙国民真想把这些东西都收集起来挨着枕木盖一间棚子。这样就可以让苏桂芬和栩栩过的更舒服一点。
孙国民决定先就合就合,等凑够了路费就离开这里,毕竟那天在广州火车站遇到的那几个乞丐还让他心有余悸。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越不想遇见谁就越遇见谁,那天孙国民正低头踩刚拣到的一个易拉罐,忽然又扔过来一个,抬头一看,是阿东微笑着,蹲在一个围墙旁边,冲孙国民乐。
阿东喊:“喂,孙大哥,你女儿呢?”
孙国民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


盲流 41
阿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孙国民想只要自己不跟他偷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可以了。想到这里,就不太在意阿东的小偷身份了。
孙国民说:“你不是说你来广州找那个小张吗,找到了吗?”
阿东永远一副微笑的表情说:“没找到。”
孙国民和阿东靠在铁路边的围墙底下,开始聊天。互相告之了一下彼此的境况。孙国民劝阿东别做小偷了。做小偷被抓起来,挨打,多可怜。而且那些被偷的人也可怜。阿东告诉孙国民,说他习惯了,一天不偷心里就痒,再说不偷哪里有钱花。
阿东说:“你猜我昨天晚上住在哪里?”
孙国民说:“我哪里知道你住在哪里?”
阿东说:“我住在白云宾馆,那里是真正有钱人住的地方。那才叫享受,谁象你,住在水泥管子里面。”
孙国民说:“住在白云宾馆要多少钱?”
阿东说:“我住的房间六百块。”
孙国民一听,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大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一个晚上?”
阿东说:“你看你吧,就是要饭的命,这有什么希奇的,一千块钱一晚上也有的是啊,还有总统套呢。更贵,算了,不跟你讲了,跟你讲也没有用。”
孙国民想不通。看阿东有点懒得理自己,觉得自己理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阿东说:“晚上请你吃饭,你女儿呢,那个小丫头真是可爱。”
孙国民说:“不用了,不用了。”
阿东说:“这钱来的容易,留着干吗。我请你吃顿好的。”
孙国民使劲地摇头。
阿东说:“你看不起我。”
孙国民使劲地又摇头。
阿东说:“拿我请你吃顿饭,你怕什么,又不是请你吃毒药,蹲监狱。”
孙国民还是使劲地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
阿东说:“那是什么意思?”
孙国民脸憋的通红,说不上话来。
阿东说:“别看你年岁比我大,可是在社会上的经验太少了,象你这样实心眼的,混不下去的。你看看他们。。。。。。。”
说着阿东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拣垃圾吃的流浪汉。
阿东说:“那个人脑子有毛病,才拣垃圾,才混成那样,你看看他的脑袋,至少出来一年了。你看,那个至少有三年了。那个大概半年多。。。。。。”
阿东可以从流浪汉衣服肮脏的程度准确地判断出这些人外出了多长时间。
阿东看了看孙国民:“我看你脑子也不象是有毛病的,怎么就不开窍呢。在广州这个地方,只要肯放下脸要饭,钱就哗哗地来了。而且你现在就是个乞丐,谁要说你不是乞丐,我把头都砍下来给你。”
孙国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阿东说:“算了。我还有点事情,过两天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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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42
傍晚,孙国民和苏桂芬一起回到了水泥管子旁,生了点火,做了点吃的。一边扳孩子的脚丫子,一边聊天。
阿东又来了,也坐着和他们聊天,说老家的事情,说他这些年的见闻,他说他还是没有找到“小张”。
阿东看见栩栩的脚丫子,问:“孩子的脚是怎么残疾的?”
孙国民说:“生下来就这样。”
阿东说:“先天性的呀,你俩的命真苦。”
孙国民说:“苦什么啊,慢慢扳就能扳过来。”
阿东说:“扳能扳过来呀,那得到医院做手术。”
苏桂芬说:“都扳过来好多了,以前还严重。”
阿东眨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天黑下来。几个黑影藏在枕木后面向孙国民这边游荡。其中一个就是在广州站前广场要求孙国民夫妇入伙要钱的那个人。
等天彻底黑下来,过往的行人不会出现的时候。那人走到孙国民的水泥管子跟前。就着照着枕木的一盏昏暗的路灯,蹲在孙国民的面前。说:“哎,不是让你离开的吗,你不是也答应离开这里,怎么又让我看见你了呢?”
孙国民说:“我一直就没去火车站。这离火车站还很远呢?”
苏桂芬紧张地抱起栩栩,紧紧地挨在孙国民的身边。
那人说:“别紧张大嫂,我不是来为难你的。我是来给你们做生意的。”
孙国民说:“做什么生意?”
那人说:“你看,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出来混图的什么呀,图的是钱,图的是有口饭吃,现在有现成的好生意,你看你女儿脚有残疾,年龄又小,何苦天天拣垃圾换钱呢,只要往马路边蹲,讨钱,广州这个地方,钱有的是,就看你愿不愿意挣,谁跟钱有仇啊。”
孙国民说:“不干,我们出来不是为讨饭的。”
那人看着孙国民夫妇半天,笑了,说:“不是讨饭,是讨钱,现在谁还讨饭呀。”
孙国民说:“不讨,钱也不讨,讨钱就是讨饭。”
那人扑哧一下笑了,说:“你说你不是讨饭的,你都这样了,还不是讨饭的。”
孙国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好在天黑,别人看不出来。
那人接着说:“你在这里拣垃圾,这是我的地盘,我让你拣,你就能拣,不让你拣,你就拣不了。天下这么大,可是哪里都是有规矩的,你这么大的个人,应该都懂的。不用我教你吧。”
孙国民说:“我马上就走。”
那人说:“去哪里?”
孙国民说:“去找工厂打工。”
那人笑了,笑的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顺好了气,说:“就你们俩这样打工,谁要啊。。。。。哈哈。。。。。。。”
孙国民的脸又红了。
那人揪起孙国民的领子,说:“我跟你这么多废话,是看的起你,你别不识抬举啊。”
一直坐在一边的阿东过来了。挡在孙国民前面,推了那人一把。那人被推的踉跄地倒退几步。
阿东说:“他们是我朋友。你什么事情,你找我。”
那人稳住了脚跟,看了看阿东。看了半天。阿东也斜眼看着他。回过头跟孙国民夫妇说:“你们走吧。”
孙国民和苏桂芬看看那人又看看阿东,抱起孩子进了水泥管子,收拾收拾东西,背起来就走。
那人说:“小兄弟看样子有来头啊。”
阿东摇晃的脑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已经走远了的孙国民感觉不好,由不得脚下生风,飞快地跑起来,他的情绪立刻影响到苏桂芬,也跟着丈夫拔腿飞奔。跑的不知道的累了。一直往前跑呀跑,依稀电线秆子,枕木,暂时停靠的火车,民房纷纷都被甩在了身后。一直沿着铁路线,不知道跑出去多远,跑到一个荒郊野外,四周都看不见人,也没有村庄,这才停下来。
阿东那边,那人看了看阿东,阿东从后腰处拔出一把刀。那人一看,往后退了两步,把手指头往嘴里一塞,猛地吹了个口哨。
前后左右,四周立刻过来好几个黑影。噼里啪啦还有更多的脚步声往这边靠拢。
阿东左右一看,知道不好。把刀往地下一扔,对那人拱起手。说:“大哥,大哥,大哥,刚才我都是玩笑,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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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43
第二天,孙国民夫妇不放心,在清晨时悄悄地回到了水泥管子处,看见了被毒打的阿东,整个头是肿的,鼻子眼睛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满头满脸地血,人蜷缩在枕木之间。吓的苏桂芬立刻哭个不停。
孙国民找来水给阿东洗干净,阿东竟然能笑出来。没有了脸型的笑容,让孙国民心里更加难受。
阿东说:“我没事。”
孙国民、苏桂芬还有栩栩一起哭的一塌糊涂。
孙国民问:“阿东啊,都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吃了这么大的亏。这个人情怎么还的上啊。”
阿东说:“孙大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真的。”
孙国民说:“可是我帮不上你啊,我一个拣破烂的。”
阿东说:“我没事,你送我去医院睡几天就行。”
说着阿东指了指自己的鞋子。孙国民帮阿东把鞋子脱下来,在皮鞋侧帮的缝隙里拽出好几卷卷到极限的纸币。
阿东说,送我去医院,然后帮我买几件干净衣服,你们就别管了。
孙国民说:“那你以后怎么办?”
阿东说:“没想好,也许继续在广州混,也许回老家。”
孙国民抹着眼泪说:“回家吧,回家卖电影票多好啊。”
阿东又笑了,说:“我想想吧。”
孙国民夫妇将阿东送到一家医院,安排好了,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大毛病。都是皮外伤。在医院里,阿东断断续续跟孙国民讲述了一些挨打的经验,说:“一般在外边的混的都不是把人往死里打,打伤了没人管,要是死了人,就有麻烦了。挨打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护住肚子、腰这些要害部位,人家一般就是打脸,只要不用东西,扛过去也就没事了。”
说完,阿东又乐了。只是他肿的象球一样的脑袋做出个笑的表情实在难以让人看出是笑容。
第二天,阿东和孙国民分手了。
阿东在医院住了几天,肿消的差不多了。继续在广州混,后来又被抓起来一次。出来以后还是不愿意回老家去卖电影票,参与了几次在广州的帮派的斗殴,后来离开了广州,又去了几个城市,从此杳无音信。
孙国民和阿东分手之后,带着苏桂芬和栩栩离开广州。沿着公路,他决定步行去那些赫赫有名的能够写进书里的可以打工的城市。


盲流 44
南方的日头毒起来绝对不是一般的毒,孙国民和苏桂芬各顶着一片芭蕉叶子抱着孩子行走在公路上,孙国民携带的食品是一些馒头和水,泡软了就可以喂孩子,可以坚持几天,但孙国民和苏桂芬就不够了。只能吃路边农田里的莴笋。
第二天,孙国民明显地觉得走不动路,男人爆发力强,但耐力却显然不如女人,到了第三天,孙国民已经不能抱孩子了。全都由苏桂芬抱着,一边抱,一边给孩子扳脚丫子。孙国民开始使劲地喝水,只要到了一个村落里,就找公用自来水或者井水喝,大口大口地喝,以缓解那种肉体难以抵御饥饿感受。
第三天,孙国民觉得头重脚轻。
第四天,的手上的皮肤开始出现鱼鳞状的皮质物,皮肤顺着毛孔和皮肤本身的纹路一块块地翘起来。每天晚上在路边废弃的建筑物休息的时候,孙国民就抓紧时间躺下,尽最大可能地保持体力。
第五天,栩栩吃的馒头也没有了,只能吃莴笋。
苏桂芬想,栩栩最多可以吃三天莴笋,绝对不能象大人这样连着吃莴笋。从栩栩吃莴笋的那一天开始算起,到了第三天。孙国民依然没有表态。
但是,孙国民和苏桂芬讲了一个“长征”的故事,那个故事讲的是有很多战士为了自己的信念,翻雪山,过草地,吃草根和皮带皮鞋的故事。苏桂芬非常喜欢听孙国民跟自己讲这样的开眼界的事情。但是,为了不让栩栩这样吃莴笋,苏桂芬一边扳着栩栩的脚丫子一边悄悄地第一次打定了一个自己的主意。
第二天的早上,苏桂芬站在路边的一个工棚前,不走了,里面有几个小木匠,十六、七的样子在干活。苏桂芬抱着孩子站在工棚的门口。一言不发。
几个小木匠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苏桂芬,苏桂芬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小木匠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师傅不在,我们不敢做主。再说我们也没有钱。”
苏桂芬看见工棚里的一个碗橱,那里放着碗和碟子还有锅什么的,对食物已经极度敏锐的苏桂芬立刻看到一只碗里有米饭。
苏桂芬没说话,就盯着那碗米饭。又点了点头。
一个小木匠看了看碗橱说:“师傅不在,我们可不敢。”
苏桂芬坚定地看了看碗橱,又坚定地看了看小木匠。那个小木匠,看了看苏桂芬怀里的栩栩,放下手里的刨子,走到碗橱边,端出一碗剩米饭。
苏桂芬从附身从行李里掏出一个搪瓷碗,接下了那碗米饭。
小木匠说:“快走,快走,师傅要是看见了,我们就有麻烦了。”
苏桂芬身手敏捷地端着碗快速地离开工棚,和孙国民一起大步前行,直到回头看,已经看不到那间工棚了,才停下脚步。
米饭先给喂栩栩,直到栩栩摇头不吃了,苏桂芬和孙国民才吃下那些米饭,每一粒都吃尽了,这才抬头,本来想留一点的,但南方天热,米饭放不住。只能吃光。
苏桂芬第一次一脸伤心的样子。
孙国民知道她想什么。说:“给孩子要饭,不算要饭。又不是给自己要。”
苏桂芬说:“那你和我也吃了呀?”
孙国民说:“我们吃饱了,好赶路,也是为孩子,这不算要饭。”
苏桂芬掉下两滴眼泪,说:“本来嫁给你,就为了能不要饭,现在。。。。。。”
孙国民坚定说:“这不算要饭,让孩子吃饱,好好长大,就不算要饭。而且,我们只要往前走,就能找到工厂,找到工厂,就可以找到工作,找到工作就能拿工资。有了工资,我们的日子就好了。”
苏桂芬听到这里,心里顿时坦然起来,抹了抹眼泪,也和孙国民一样坚定起来,说:“国民子,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能过上好日子,嫁给你之前,我就听说你是个勤快人,是个好人,嫁给你之后,我更看出来你是个勤快人,是个好人。”
孙国民搀扶着苏桂芬继续往前走。


盲流 45
一碗米饭在孙国民和苏桂芬的胃里迅速地消化,并随着肠胃的强烈蠕动转化成能量,能量又转化成走向前方的动力,但是旅途还是太长,这一碗饭多产生的能量并不能缩短漫长的公路。
在公路边的一个修理汽车兼停车住宿的地方,苏桂芬停下脚步,抱着孩子走向路边,站在店铺门口。只站了片刻,店铺里的老板娘端出来一大碗米饭,还有菜,还有汤,还掐了掐栩栩的可爱的嘴巴。
孙国民和苏桂芬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这好心的老板娘给的饭菜。忽然老板来了,先用方言和老板娘说了几句,然后两人争吵起来,越吵越气愤,老板忽然放弃争吵,冲到孙国民和苏桂芬吃饭的地方,端起饭碗和菜和汤,倒在地上。一条草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舔了几口地下的饭菜,摇着尾巴又走了。
愤怒的老板用夹生的普通话对孙国民说:“你最看不起你这样的人,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干活,年纪轻轻,好吃懒做,我要是你,就去拣垃圾,也不要饭。。。。。。想要吃饱饭,就去干活。”
苏桂芬看着地上的饭菜,懊恼不已,心想怎么刚才不吃的再快一点。
老板娘也跑过来,和老板争吵起来,用的是方言,孙国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大致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孙国民站起来,背好行李顺着公路往前走。苏桂芬跟在孙国民的后面。知道自己酿了大错,跟在孙国民的后面一言不发。
走了整整一天。
苏桂芬才说出第一句话,她说:“国民子,是我不好。我不该。。。。。。。”
孙国民咬着牙,没说话。
临天黑前,孙国民说:“你放心,我孙国民要是不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就不是人养的。”苏桂芬哭的伤心致极,她实在后悔不应该在那家店铺门前要饭,以至于让孙国民发出这样的毒誓来。
苏桂芬的哭泣中还有感动,她觉得孙国民实在是太好了,一个人一生里能有这样一个男人为自己发这样的誓言,就足够了。
苏桂芬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孙国民,想安慰孙国民,想告诉孙国民,就是这样一辈子要饭,也觉得很好,要饭也没什么,从古到今,哪一代没有要饭的呢,有了难关不就是靠要饭过来的吗。凭什么自己嫁到要饭村就不能要饭呢。怎么会因为要饭而也不会小看自己的男人呢,但是苏桂芬有这样的想法,但不知道怎么说。
那天晚上在路边睡觉的时候,苏桂芬一手给栩栩扳脚丫子,一手用一本旧杂志给孙国民驱赶蚊子。
苏桂芬觉得只有这样做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也能让丈夫知道自己知道错了,自己后悔了,明白地告诉丈夫自己崇拜他,尊敬他。
此时孙国民如果想的也是这些的话,那他就不是孙国民了,他想的是如何快速地抵达那些有着无数工厂的城市,找到工作。而不是用脚一步步地丈量广东省的公路。


盲流 46
孙国民和苏桂芬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看着路边呼啸而过的各种交通工具,孙国民的脑子开始飞速的转动,他想起了老家地边的那个小土地庙,当初就是祈祷那个土地庙才有了栩栩,正是那个土地庙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在全村人以及干部们的面前活出了尊严。
孙国民决定再次祈祷,祈祷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停下车来。把自己捎上。想到这里,孙国民脸就红了起来,这样想,多不好意思呀,人家开车都是为了赚钱的,白捎上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想到这里又想起了阿东,阿东为了自己挨了那样一顿打,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感激人家。现在又要白搭人家的车。要是人家不答应还好一点,要是答应了。该怎么谢人呢。
想着,孙国民看看栩栩,又换了个想法,自己也不是白搭人家的车,车闲着也是闲着,又不在乎多三个人,况且如果不搭车,自己和栩栩还有苏桂芬确实很难抵达目的地。
正想着,一辆货车停了下来。其实孙国民和苏桂芬并没有勇气招手,而是侧身抱着孩子站在公路旁边。
一辆香港的货车司机停下车来,驾驶室里两个人,另一个人趴在车窗上看看苏桂芬和孙国民还有他们抱着的栩栩。
因为语言不通,孙国民说的安徽江北方言司机听不懂,司机说的蹩脚普通话,孙国民也听不懂,但意思大家都是知道的。
孙国民和苏桂芬搭乘这辆货车开始了新的旅程。
路上,司机和副驾驶还下车吃了顿饭,也捎上了孙国民和苏桂芬。依然是语言不通,但意思都是明白的,苏桂芬不知道该不该吃人家请的饭菜,扭头看孙国民,孙国民脑海里还想着家乡的那个土地爷爷。
心里想,家乡的土地真灵验啊。
苏桂芬捅了捅孙国民,孙国民才开始想,到底该不该吃人家的饭菜。由于饿的缘故,孙国民的脑海里经过了最简短的思考,以最快的速度说服了自己,必须吃,因为这是别人主动请自己的,算不上要饭。只有自己主动向别人要,那才叫讨饭。饭间,又是手语,又是难以沟通的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孙国民大致说清楚了要去的地方和目的。
车到东莞,司机下车在路边的一个小超市里给栩栩买了好几袋奶粉。还往栩栩的怀里塞了三百块钱。
苏桂芬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孙国民,孙国民也吓了一跳,还没等自己做出判断。两个司机已经上车走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从他们的动作和语气上,孙国民听出来他们有事情,很着急,要急着走,让他们自己保重。
孙国民看着苏桂芬那着三百块钱的那个困惑和焦急的神情,赶紧把刚才的那个关于给和要的区别的话重新叙述了一遍,苏桂芬这才塌实下来,其实苏桂芬也知道孙国民会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孙国民不说出来,她就不好受,说出来了,心里就坦然。
货车司机把孙国民夫妇放下的地方是一个工厂的旁边,正是傍晚,路边有大排挡,三三两两的一看就是打工的人在散步和吃饭。孙国民激动不已。因为车还没进东莞城区的时候,就看到了很多工厂,车慢的时候看到这些工厂的大门口都张贴着招工的启示,要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当时就想让司机停车,下去。
离孙国民几百米外就有一个工厂的大门,很气派的门,门上写着中文还有外文。孙国民想明天肯定不能就这样去找工,应该找个小水塘,好好把自己洗干净,把自己的衣服也洗干净,然后干干净净地找工。
孙国民想,自己能干什么呢。当然工厂一定需要技术,但一定也有不需要技术的工作,做卫生,看夜。要是人家不需要没技术的工人,也没关系,那么多的工厂,《半月谈》上都说了,有那样多的工厂,书上都说了,还能错的了。还能没有孙国民干活的地方。
孙国民想着想着,就激动起来。猛地呼吸一口南方潮湿而温暖的空气,高兴的很不得马上就大笑几声。恨不得马上就找到一个小水塘,把自己洗干净。
忽然间,前面有人转身奔跑,孙国民正张望呢,几个年轻的治安员出现在孙国民和苏桂芬的面前。
查暂住证。


盲流 47
孙国民和苏桂芬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送往樟木头,在那里干了一个月的活,之后被遣送回安徽。两人在浙江的金华下了车。
后来又辗转去了湖北、湖南,山东、江西、海南岛、吐鲁番等地。都因为身份的原因没能扎住根。只能四处流浪。几年来,虽然吃了不少的苦,但有一件最让孙国民夫妇欣慰的事情,也是更加令苏桂芬崇拜自己的丈夫的奇迹发生了,由于他们数年里坚持不分昼夜给孩子扳脚丫子,孩子的脚丫子已经恢复到可以正常穿鞋,正常行走。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这曾经是一只残疾的脚。
栩栩六岁那年,他们在湖北的武汉稳定下来,稳定的原因是认识了一个叫大柱的流浪儿,这个大柱自幼父母离异,无人管教,还随身带着一个七岁的弟弟二柱,这个弟弟是同母异父的弟弟,父母酗酒、赌博,分别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坐牢去了,另一个不知下落。出来两年半,认识孙国民夫妇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身边竟然聚集了十多个身世相似的流浪儿,有的比大柱还大三、四岁,由于大柱天生的领导能力和聪明异常加上为人丈义,竟然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大柱的那些十来个手下,长期游荡在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以及百货大楼和商业区附近乞讨。这些孩子将乞讨来的钱交给大柱,而大柱则替这些孩子了结“道”上的困难。和各种人周旋。俨然一个说话落地有声的头目。
大柱身材瘦小,乍看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一对警惕而透着灵气的大眼睛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不是个平常的孩子,据说有不少“道”上的朋友都喜欢这个大柱,这也是大柱小小年纪能够指挥的动十多个人并且能在“道”上混下去的重要原因。从面相上看,大柱绝对是个老江湖的面相,说话做事老道而熟练,但毕竟年纪还小,仔细看,总是可以看的到童稚的一面。
大柱是在湖南岳阳郊区的一片小树林里认识了孙国民夫妇。
大柱那天在长江边的小树林里休息,孙国民夫妇也在那里,拾废品,正好日头太烈,怕晒着栩栩,就在小树林里歇一会儿。栩栩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就跑过去。蹲在大柱的旁边。
大柱说:“哪里来的小丫头啊。”
栩栩说:“我是栩栩啊。”
孙国民赶紧跑过来,一把抱起栩栩,连连对大柱说:“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大柱说:“没事,这个小丫头真是可爱啊。怎么跟着你们拣破烂啊。多可惜。”
孙国民和苏桂芬的脸顿时通红。
搭讪中,大柱建议孙国民和苏桂芬带着栩栩在岳阳讨钱,或者去长沙,或者去武汉。这样比拣破烂要强的多,而且可以让栩栩在夜市上卖玫瑰花,就能赚大钱了。有很多湖南的乞丐都让孩子在夜市上卖花,专卖给年轻的情侣,挺赚钱的。
大柱的建议被孙国民否决了。虽然交流的话语不多,但大柱倒是比较能理解孙国民的想法。因为大柱讲了一点他对流浪以及钱的看法,让孙国民很佩服。这一点,很少有人理解过大柱,所以大柱觉得孙国民是个好人。这感觉很奇怪,长期在外流浪的大柱已经养成了一个生存习惯,就是不和任何人交心,无论什么条件下,都不会和人说实话。但和孙国民则不一样。大柱觉得孙国民不是一般人,至少和一般人不一样。因为孙国民肯耐心地听自己说,而且还会表现出确实理解自己的态度来。大柱就能够理解孙国民的想法。这个感觉是用语言难以表达出来的。
大柱不贪财,他手下十多个孩子要来了钱,天天就买些好吃的大家吃光,从来也不攒,大柱对孩子们也很好,所以孩子们都愿意跟着大柱。这些孩子有的是不愿意上学而离家出走的,有的是父母双亡而无人照看的,有的是遭受父母或者亲人虐待的。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七岁,平时聚集在大柱身边,靠乞讨和流浪为生。在大柱的领导下集体行动,集体谋生,互相有个照应。
大柱从不亏待自己的弟弟二柱,也不亏待跟着他的那些孩子们,到手的钱从来也不留,都花光吃光。他的仗义让孙国民佩服的了不得,因为孙国民向来吝啬,从不舍得花钱,栩栩五岁了,从未吃过糖和冰棍什么的,有一次栩栩在马路边看别人吃冰棍,也要吃,孙国民舍不得买,告诉栩栩那是药。苦的。
大柱和孙国民聊起流浪的苦乐酸甜时,大柱说,流浪在别人看特别苦,但他觉得很快乐,没有烦心事,没有人管,也不用管别人,自由自在,尤其是独自一个人躺在小树林的时候,听着小鸟的叫声,自己没有一点牵挂,那时的感觉才真的是棒。不过,也有不爽的地方,就是下雨找不到住的地方,别人的白眼,有的时候抢地盘干不过别人的时候就得挨打,还有饿肚子,蚊子咬还有挨冻以及没有钱的那些日子不好受。
如果不想钱的话,大多数都挺快乐的。
这一点和孙国民想的是一样的。
大柱和孙国民一家相处的那些日子,每天四处乞讨的孩子们回到小树林里,带着钱和各种各样的食物,象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是孙国民和苏桂芬和孩子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吃他们的东西,也告戒栩栩不吃他们的东西。
大柱非要给栩栩吃,栩栩说:“我爸我妈不让我吃你给的东西。”
弟弟二柱和栩栩玩的非常好,每天,竟然不愿意跟着大家出去要钱,而愿意跟着栩栩玩。有的时候竟然学着栩栩喊孙国民夫妇爸爸和妈妈。
最触动大柱的是,那天二柱竟然也学着栩栩不吃大柱给的东西了。二柱学着栩栩说:“我爸我妈不让我吃你给的东西。”这句话深深打动了这个已经有着两年半流浪史并且手下聚集了十多个流浪少年的心,大柱忽然间开始想念自己的亲人,也想象栩栩那样叫爸爸和妈妈,大柱掐着指头算出记忆里最疼自己的人,是他奶奶。他还有个奶奶在湖北的武汉,他记得奶奶在武汉的郊外养了很多鸡。
想到这里大柱就决定了不再流浪了,要带着弟弟二柱回岳阳,去帮奶奶养鸡,并且约孙国民夫妇同行。回家这个想法一经形成,竟然如此强烈,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
孙国民夫妇犹豫着是不是跟大柱一起去武汉。
大柱说:“我奶奶有很大很大的一片地,还有池塘,可以在那里养鸡养鱼和种地。我奶奶心肠很好,可以把地和鱼塘租给你们。等你们有钱了,还可以让栩栩在武汉上学。”
孙国民动心了,点头同意了。当天晚上,孙国民也想家了,想安徽淮河支流边的孙佃铺,想自己的老宅,想起了已经去世了的父母、哑巴叔叔,想起了村里的邻居,想起了自己家的那块地,想起了地头的土地庙和土地爷爷。
当天,晚上,孙国民梦见自己扒火车回到了老家,真真的,进了村子,到了自己家门口,见自己家里已经住着别人了,就去了地里,在地头坐了好长时间。坐着坐着就不想起来,直到苏桂芬叫他:“国民子,快跑啊,抓你的来啦。。。。。。。”
孙国民拔腿就跑,可是又想起了栩栩,找不到栩栩了,着急的不得了,急的受不了了,就急醒了。
孙国民打定了主意,跟着大柱去武汉,只是孙国民不知道,大柱在武汉根本就没有什么奶奶,他的关于奶奶的记忆全是他编出来的。他的奶奶早就去世了。


盲流 48
这是一次大迁徙,孙国民夫妇带着栩栩、十五岁的大柱和他同母异父的七岁弟弟二柱以及十七、八个流浪少年,除了两个不愿意走的,留在岳阳参加了其他的团伙之外,一共二十余人在一个黑夜扒乘一辆拉煤的火车,从湖南的岳阳去湖北的武汉。
在武汉,大柱自然没有找到他的所谓的有地有鱼塘并且养着大群鸡的奶奶,他在武汉郊区四处游荡了几天之后,竟然凭着一张嘴在郊区的一家大废品收购站找了好几间房子。这间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是安徽人,也是两口子,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男的姓陈,人称陈老板,两口子从拣废品起家,到收废品,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在武汉郊区经营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废品收购站。有一个院子,盖着十来间简易平房。院子里就堆放着收购来的各种废品,经过分类然后再销售出去。
大柱谎称自己也是安徽人,说孙国民是自己的爸爸,说孙国民的爸爸就是自己的爷爷是个领导,受迫害了,所以出来避风头。听的陈老板目瞪口呆。最后大柱和陈老板商量,将来要是孙国民过好了,回到省城合肥,就一定亏待不了陈老板。
那边,大柱告诉孙国民说,奶奶出国了,但是奶奶委托了一个好朋友照顾大家。有房子住了。
等孙国民夫妇等二十多人进驻的时候,陈老板吓了一跳,本以为就几个人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但当时也没好说什么。陈老板的表情让孙国民和大柱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不满。
当天晚上,孙国民跟大柱商量,说:“虽然是你奶奶委托别人照顾我们,但是我们也不能白住人家的地方。”
大柱说:“没关系,明天我们就出去讨钱,讨来钱分他一点,当房租,不就行了吗。”
孙国民说:“我们不用讨钱了,拣废品,然后卖给陈老板,我们卖的比别人要便宜,你看,我们人多,拣的当然就多,武汉又是省会,大城市,一定能拣到好东西,能赚到钱。等我们赚到钱以后,我们也盖小平房,也有个院子,开始一边拣一边收废品,做大了就能赚到大钱,赚到大钱就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让你们上学,可以。。。。。。”
孙国民说着说着就有点激动,那天晚上,除了栩栩和大柱的弟弟二柱睡着了之外,大家都听的两眼放光。
当然,听的两眼放光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孙国民的憧憬产生了共鸣,这些长期流浪在外的小江湖们从来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话和承诺,他们如此愿意倾听是因为长夜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别的消遣,听孙国民说话就跟听故事一样。好听。
因为三天以后,跟着孙国民拣废品的孩子就少了一半,都嫌太累,赚钱少,受人白眼,同样是受白眼还不如直接讨钱,偷点东西什么的。
四天以后,从岳阳过来的十多个流浪儿就都走了。纷纷加入武汉的别的以乞讨、小偷小摸为生的团队中去了。只剩下大柱兄弟。为此,大柱和孙国民之间发生了矛盾。大柱认为乞讨虽然不好,但也不应该光靠拣废品,而应该去做生意。


盲流 49
大柱带着弟弟在平房里睡了两天,哪儿也没去,既不和大家一起出去拣废品,也不出去做他的“生意”。
孙国民知道他心情不好,一点也不勉强。每天和苏桂芬还有栩栩外出拣废品,拣回来分类后,过磅直接卖给陈老板。
晚上,栩栩以及陈老板的两个女儿和大家在院子里的垃圾堆里攀上爬下,玩的开心。孙国民夫妇就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看他们玩,看着他们的欢笑也一起而欢笑。二柱也要跟着玩,被大柱狠狠地拉住,说:“你要是出去,你就不是我的弟弟了。”
二柱吓的不敢抬腿了。
第二天,大柱出去了,三天没有回来,二柱这三天和栩栩玩的非常开心。
大柱找到了参加别的团队的伙伴们,武汉是大城市,因此乞讨群的形式也非常复杂,以湖南人为一个派别有好几拨,安徽派别的也有好几拨,他们的行乞方式大多是以残疾孩子,老人、妇女为主,简单的就在马路边一趴,勤快的就让小姑娘在夜市和大排挡里纠缠年轻情侣买玫瑰花,或者抱着孩子站在交通要塞找小车里的人要钱。
还有不少觉得这样来钱太辛苦,就会找来钱更容易的方法,只是那些方法风险比较大,比如偷和抢,干这些事情的人比乞丐要多,想干随时就能入伙,比找个讨钱的团队要容易的多。只是要想干这样的事情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而且一旦干上了,就收不回来了。大柱这些日子烦心的就是为这个。
拣废品太辛苦,那一点点地赚,能赚着什么钱啊,干点冒险的事情吧,来钱快,但确实有风险,迈出那步就不好收回来,当然最好的方法是找正经的工作,可是别说找不到工作,就是找到了工作也不愿意干,那多辛苦啊,有人管,还没钱花。
除此之外就是做生意。只有做生意,才能有钱花,才能让照顾弟弟二柱,让二柱有学上,有地方睡觉,有饭吃。
孙国民这些日子也在想,靠拣废品确实太辛苦,赚钱太少了。而且拣废品的人也很多,很多楼群都是有人占好的。不是谁想拣就能拣到的。郊区外的大垃圾场是有很多东西,但拣的人太多,能拣到好东西的概率还是少。
在没有想到更好的赚钱的事情之前,孙国民决定晚上在大家的都睡了以后,自己和苏桂芬到夜市上去拣酒瓶子和易拉罐。
在夜市上,孙国民巧遇了同村的孙建兵和二金珠子夫妇以及他们的几个孩子。


盲流 50
孙建兵和二金珠子穿的干干净净,不仔细看,竟然看不出是从农村出来的。他的女儿们拿着玫瑰花出没在夜市的食客们中间。缠着别人买花,一枝十块钱,有的时候给五块也行,那些情侣们觉得孩子小,可怜,顺手就给了。
孙建兵和老婆就游荡在夜市的附近,有不少夜市的老板都认识他们俩,知道孩子是他们的孩子。在夜市上,不光是孙建兵一拨,还有来自湖南农村的好几拨乞讨群体,有的是一家子,有的是同村的。纷纷以此形式在省会武汉谋生。
在此之前,孙建兵在杭州拣废品,后来管的严了,所在的城郊结合部屡次出现治安问题,被取缔了,孙建兵辗转去了宁波,在宁波,发现拣废品竞争越来越激烈,本钱要求也越来越高,管理的也严起来,有的地方甚至连拣破烂都要统一着装还要买购买统一的垃圾车,难以快速致富了,甚至还有受很多的管理以及交纳管理费用。于是干脆就让孩子们在夜市上乞讨,收获颇丰。
巧遇孙国民就是在夜市上。孙国民在拣易拉罐。一抬头看见了孙建兵,孙建兵和二金珠子在夜市上吃东西。
孙建兵还是一脸地得意,本来还想奚落几句孙国民竟然混到这样衣衫褴褛一副要饭的样子,想对孙国民说,别看你读过书但你现在却落到这副模样。但人在外乡巧遇,自然会有相互爱惜的冲动。言语中完全是激动和关怀了。
孙建兵问孙国民生没生儿子,孙国民含糊地说,生了生了。
孙建兵吁了一口气,连说,好好,那好。
孙国民问孙建兵在干什么,孙建兵告诉孙国民,原先在杭州和宁波都收过废品,但后来城市扩建开发,他坐落在城郊结合部的废品收购站多次搬迁,又加上收过一些来路不明的金属物资什么的,最后事发,被取缔,又被没收了非法所得,重新干,管理的又严了,废品这个行业实在是干不下去了。现在他和二金珠子带着孩子在夜市上卖花,孙国民顺着孙建兵示意的方向看喧嚣的夜市,不少女孩子手拿鲜花在食客见转悠。最小的一个由姐姐带着,就是孙建兵最后生的那个儿子。
孩子们编出很多词,比如上不起学啊,家里穷啊,发大水啊。什么的,不少食客纷纷解囊。
孙建兵问孙国民有几个孩子,孙国民想了想,含混着说三个。说这话的时候孙国民把大柱二柱和栩栩都算上了。
孙建兵算了算孩子的年龄,说:“那正好啊,那你也让孩子过来卖花啊。”
孙国民使劲地摇头。在一边听的二金珠子笑了,孙建兵也笑了。孙建兵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读过书,嫌丢人。其实在村里,外人看是我老欺负你,其实你打心里就看不起我。我还不了解你。”
孙国民连忙说:“建兵啊,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我还能干点事情,用不着讨饭。”
孙建兵说:“别傻了,不讨饭,吃什么啊,这么多孩子,没有户口,是个黑人,上不了学,将来也找不到工作,回去种地,指望种地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呀,在农村你能干什么事情啊,别死心眼子啦,现在讨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讨钱的人太多,城里人见的多了。也不肯轻易给了。”
说着,孙建兵指指大排挡里穿梭的孩子们,说:“你看,孩子们也不容易,钱也不好要了,好在夜市上好多人喝酒,一喝酒就把钱看开了,要不然白天在大街上,蹲一天也要不来多少钱了。”
孙国民连连点头。听孙建兵的见解。
孙建兵接着说:“我也不会在武汉待多久,因为现在查的严了,城里人要定规矩,禁止讨饭了,我们家是一家人,讨点钱人家暂时还能放过我们,前些日子有一拨人到穷地方租残疾孩子来城里讨钱,结果被记者查出来了,警察来了,把他们都给抓了。”
孙国民问:“那是不应该,人家的孩子不是肉做的吗。”
孙建兵说:“你看,你又来了,好象世界上就你一个好人似地。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想着别人家的孩子是肉做的。那是租孩子出来讨钱的,还有拐孩子出来讨钱的,把孩子搞残废了。那才狠呢。”
听的孙国民目瞪口呆,二金珠子看见孙国民少见多怪的样子,又笑了。
孙建兵看见二金柱子笑了,自己也笑了,对目瞪口呆的孙国民说:“算了,算了,别这么看我,读过书的人就心思多,国民子啊,这一行也干不长,你别以为你孙建兵我这辈子就在外边要饭了,现在还让要,我就要点,攒点钱,以后做点正经的买卖,还是要让孩子将来能过好。”
孙国民问:“做什么买卖?”
孙建兵说:“前些日子,二金珠子他们村就有发财的了,她家有个邻居有个女儿去北京,给人家当保姆,把人家老老小小都照顾的好的不得了,人家那家是当官的,想感激感激,就让人家哥哥也去了北京,先在主家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在北京卖烤山芋,后来主家在一个餐厅里给找了份工作。”
孙国民急着问:“那后来呢?”
孙建兵说:“后来在餐厅里认识了收废品的安徽老乡,就跟着老乡收废品,后来收建筑工地上的废品。赚了钱了。”
孙国民问:“那后来呢?”
孙建兵说:“后来他妹妹做保姆的那个主家给介绍了一个拆楼的生意,人家拆楼收钱,结果他拆楼不收钱,只要楼里的钢筋,人家巴不得的,就把生意搞下来了,然后从村里叫了不少人过去,拆楼,拆了好几幢楼,还在拆,现在发财啦。。。。。。”
孙国民听的嘴巴张老大,半天没合上。问:“赚了多少钱。”
孙建兵说:“按大家的说法,怎么也得一百万吧。”
孙国民呆若木鸡。
孙建兵看着孙国民的样子,又笑了,说:“钱没那么好赚的,赚钱手里要先有钱,人家在北京拆楼,我听说年年请客送礼都要花好多钱,还有雇挖掘车、买工具、雇人都需要有本钱,不然赚不到钱的。现在乘着城里还让讨钱,多讨几个,以后做生意当本钱,要不然以后不让讨钱了,那不就完蛋了。”
孙国民傻傻地听孙建兵滔滔不绝地教诲。心里渐渐地形成了两个计划,这两个计划越来越详细,越来越周密,而且立刻就可以实施。


盲流 51
回到郊区的平房里,栩栩和二柱都在熟睡中,大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睡在弟弟二柱旁边。
孙国民夫妇和衣睡下。天一亮。孙国民把大柱、二柱还有栩栩招集到一起。
大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变的那样听话,顺从地和听从孙国民的安排。孙国民当然不会知道大柱为什么忽然间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大柱头一天晚上和另一个流窜团伙在一起,因为年纪小,被一次盗窃行动中,委以放风的任务。盗窃中,发生了凶案,吓着了大柱。也没敢分钱,跑了回来。
别看大柱一副机灵模样,而且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小偷小摸的行,但真的遇到大事。是不灵的。其实孙国民夫妇凌晨回来的时候,大柱并没有睡着,闭着眼睛靠着弟弟二柱在那里使劲地想心思,一边害怕刚才见到的凶案现场,一边又后悔没有分钱,就跑了回来。脑子飞快地转着,一会儿又害怕警察跟来。
到了天明,大柱才稍微理智了一点,看见早起的孙国民夫妇,看见栩栩,看见弟弟二柱,才觉得真实一些,尤其是看见苏桂芬在院子里点炉子给大家煮昨天的剩饭,看的大柱竟然有了很强烈的安全感。
孙国民安排大柱、二柱和苏桂芬一拨出去拣废品,主要往建筑工地附近转,自己带着栩栩和往另一处建筑工地转悠。
孙国民想告诉大家拆房子的事情,想了解一下拆房子的行情,但怕大家听不懂,就先透露出自己的第一个计划,烤山芋,在省城武汉卖。
孙国民的计划是烤山芋成本非常低,只需要一个铁皮炉子,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听说过有人外出干这个。城里人嘴叼,尽吃稀罕的,山芋这个东西在农村要么做山芋干子,样子不好的都喂猪。但烤熟了,就不一样,城里人爱吃。
一斤好几块钱,一个大山芋烤熟了,能卖好几块钱呢。而生山芋的成本毛把钱一斤甚至还低。这是个好生意,往年农村受灾或者发生了家里过不下去的事情,很多外出不愿意要饭的村民就靠这个生意渡过了荒年。
听说要做生意了,大家一呼百应,摩拳擦掌要出去干一场。按照孙国民的安排,头几天是寻找旧铁皮或者废旧的汽油桶、铁丝或者细钢筋、旧石棉瓦,后几天找陈老板借点工具,做成铁皮炉子。
然后再去买无烟煤粉,制作煤饼,然后买山芋。
没想到的是,在大柱的带领下,第一天的傍晚,大柱竟然这些材料全部找齐,还富裕了很多钢筋、铁丝,有的铁丝是整捆的,连煤粉都有了,煤粉不是买的,是中午的用陈老板院子里的一个小推车出去乘别人不注意推来的,顺便还滚回来一个汽油桶。
孙国民只拣到几把细钢筋和旧石棉瓦,绝大部分的材料都是靠大柱连拣带顺搞回来的。
天黑之前,士气高涨的孙国民带着大柱和孩子们,没等到第二天天亮就挖土。把旧石棉瓦打碎,要里面的防火纤维,然后把纤维和就土里。
第二天,孙国民和大柱做铁皮炉子,苏桂芬和栩栩还有二柱以及另几个孩子和泥,废品收购站的陈老板以前也干过这个生意,不光提供了必要的工具,还提供了不少设计和制作上的经验。尤其是提供了轮子,这样就使得靠山芋的炉子可以移动,解决了大问题。
劳动是快乐的,那一天,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光感染了陈老板夫妇,也感染了他们的两个女儿,欢天喜地地在满是废品和垃圾的院子里跑来跑去,给这个帮帮忙,给那个帮帮忙。
仅仅一天,炉子就做成了,等到炉膛里的胆一干透,就可以加煤试炉子。烤山芋了。
也许是环境的作用,在农村不觉得怎么香的东西,到了城市里来,山芋一烤出来,烤山芋特有的香甜味道弥漫了整个废品收购站。连陈老板一家也忍不住要了两个,剥开皮,蹲在院子乘热吃。
炉子一共做了三个,一个大点,孙国民用,还有两个小点,是苏桂芬和大柱用,两把秤是陈老板的旧秤,修理修理还能用,而且比实际的东西还略重一点,手脚是陈老板做的,悄悄告诉了大柱,没告诉孙国民。经过一段时间相处,陈老板也看出这个大柱嘴里的“大干部后代”是有点实心眼。孙国民那把秤是新的,用拣废品攒下的钱买的。可是这个“实心眼”的孙国民却一定要把新秤给大柱用,搞的大柱怎么解释和推让都不行。惹的陈老板在一边笑的肚子疼,一个劲地和大柱使眼色。最后还是大柱拗不过孙国民,用了新秤。
经过一个难眠的、迫切期待天亮出去开张做生意的夜晚之后,孙国民、苏桂芬还有大柱各推着自己烤山芋的小车。按照头天晚上划定的区域。出发。
可是,就是这次满载大家的期待的生意,让大柱永远地离开了孙国民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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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2
孙国民选择的是一个服装批发市场的边沿,支起了自己的烤山芋的炉子,苏桂芬选择的是一个公园门口,支在马路边的便道上,大柱选的是公园的另一个出口,便道上,山芋都是提前烤好的,放在炉子里是为了保温,下边再烤几个。烤好的就拿到最上层来。放在炉子口一个,掰开了,让香味弥漫整个街道。
大柱很聪明,只烤了几天,就基本掌握了烤山芋所需要的火候,也基本了解了什么类型的山芋好烤,什么类型的不好烤,那种样子的甜和面且软,哪种样子的干巴巴的不能用来烤。这几天的进帐还不错,关键是成本低,很多买烤山芋的年轻人不在乎花几块钱,基本上秤一挑起来,说几块就是几块了,而且城里的年轻人大多不认识秤。
也有老人买的,也有中年人买,自己吃或者给孩子买着吃的。
第五天,是个周末,孙国民夫妇和大柱提前烤好山芋,按照正常的推算,周末应该是生意最好的一天。
这一天,孙国民刚支起摊子,还没开张,忽然一片喧闹和嘈杂,很多小贩抱着家什撒腿狂奔,直觉告诉孙国民,也应该跟着狂奔,无奈他的炉子太沉了,下面陈老板给的那两个轮子都不灵光,慢慢推还行,跑快了肯定不行。
一群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城管队员冲到孙国民的面前,二话没说,将秤先拿起来往腿上一磕,就断了,几个城管小伙子围着孙国民,有一个拿手试了试炉子热不热,担心烫着自己,然后抬腿将炉子踹倒,烤的半熟的和已经烤熟的山芋以及炉灰全都倒了出来,堆在便道上,大盖帽拿皮鞋一踢,灰尘四散。
清干净炉子的炉膛后,几个推着孙国民,让他自己把炉子搬上他们开来的汽车,汽车上装了很多三轮车,炉子,还有锅盆以及小板凳什么的。
所过之处,路上一片狼籍,蔬菜、水果还有砸烂的小板凳等等。
孙国民把炉子搬上车之后,马上就被赶下车,站在路边。孙国民的脑子很乱,这时想到的是苏桂芬和大柱。他想一定要赶紧通知他们,好提前跑掉。
只是腿再快也没有汽车快,在孙国民气喘吁吁地跑到苏桂那里时,清理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满地的炉灰和踩烂的烤山芋。
孙国民拉着苏桂芬往公园的那个门去找大柱。大柱已经和城管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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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3
城管推倒了大柱的炉子。倒干净炉灰,让大柱帮着往车上搬,大柱不干,令大盖帽很不悦,又看见大柱手里有一秆秤,顺手就拿过来,大柱一把又给夺了过来。大盖帽一把又给夺了过去,大柱上手又抢。
大盖帽没有思想准备,想不到这个十多岁的瘦弱少年,竟敢动手从自己手上抢东西,如果不是麻痹的话,第一下万万是不会让他抢走的。大柱再抢的时候,大盖帽已经有了准备,任大柱怎么使劲都夺不下来。
大盖帽乘乱,将秤半举起来,要在膝盖上磕断,大柱竟然张嘴就咬了他的手,大盖帽一疼,大柱拿起秤飞快地跑了。本来一个大盖帽和一个少年纠缠在一起,就引起了周围人的好奇,大家渐渐聚拢过来,看到大柱赢得了胜利,立刻引起周围围观的人一片哄笑。这笑声显然是向着大柱的。
大盖帽脑羞成怒,拔腿就追,踩在稀烂的烤山芋上,一个趔趄,差点又滑倒,周围又是一片哄笑,大盖帽更恼怒了,奋起直追,大柱边跑边回头还做鬼脸,引的周围人笑的合不拢嘴。
就在大盖帽快要追上的时候,大柱停下来不跑了。一闪身进了个女厕所。
大盖帽站在门口,刚要进去,一抬头看见女厕所,犹豫了。周围的围观者不光笑,而且开始起哄了。这时,女厕所里开始有女人的叫骂声。有的开始往外跑。
周围的嘲笑声彻底摧毁了大盖帽,一咬牙冲进了女厕所,女厕所又是一阵惊慌的尖叫,好几个惊魂未定的女人一出来,就向周围围观的群众诉说这实在太不象话了。
厕所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击声还有大柱的尖叫声,听的外边的孙国民和苏桂芬揪心一样的难受,真想进去看个究竟。
片刻,里面没有声音了。大家禁不住围上去。忽然间女厕所里冲出来一个失魂落魄的大盖帽,往外发疯样地跑。
众人正奇怪,大柱也跟了出来,直追大盖帽。大家看清楚了,原来大柱一手拿着一坨屎,脸上也糊着屎,可能是流鼻血了,屎和血抹的满脸都是,乍一看,确实吓人。大柱使劲地追着大盖帽,大盖帽嫌屎脏,使劲地在前面跑。一路上,围观的行人纷纷躲避。
追了半条街,一直追到装满了三轮车和炉子的那辆汽车跟前。大盖帽们看见一手一坨屎的大柱都吓了一跳,纷纷落荒而逃,生怕沾上。
顿时人声鼎沸,从来都是大盖帽追小贩,这次一个少年就追的那么些大盖帽满街跑。让大家都开了眼了。
大柱见大盖帽都跑了,追不上了,就爬上了汽车的驾驶室,把手里的屎糊在驾驶室里。车窗上,车门上都糊满了。
然后坐在驾驶室里,将手里剩下的一坨屎在手里团来团去。
屎这个东西,很神奇,它在我们的肚子里,只隔层肚皮就没人嫌弃,要是糊在手上和脸上就有人嫌弃了,无不躲的远远的,直恨爹娘少生一条腿。生怕沾上了这个玩意儿。
半条街都给堵上了。热闹非常。交通警也来了,派出所的片警也来了,见到这个场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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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4
事后,两个穿着雨衣,戴着手套、蒙着头的城管上前制服了大柱。但是因为年纪小,够不上处理的,洗干净了,在派出所教育教育就放回来了。
回到郊区的院子里,大柱睡了一整天,不和旁人说一句话,连陈老板打招呼,大柱也没理。一天里,孙国民夫妇没有出去拣废品,守着大柱。到了夜里,大柱搂着弟弟二柱睡觉,唠叨了一夜,没人听清楚大柱跟弟弟说了些什么。
早上,大柱早早地起来,生起炉子,主动给大家做饭。
吃完早饭,二柱和栩栩跑出去,和陈老板的两个女儿在院子里的废品堆里玩起来。孙国民知道大柱有话对自己说。就没着急出去。坐在那个拣来的小饭桌前等着大柱说话。
大柱说:“我要出去做生意去了。”
孙国民说:“哦,我知道了。”
大柱说:“求你件事情,带好我弟弟二柱。”
孙国民说:“好的。可是你出去我也不放心呀。”
大柱忽然象个发怒的猴子,跳起来,说:“跟你在一起就放心了吗?你能做什么,你除了拣破烂要饭,还能做什么,亏我还叫你爸爸。”
苏桂芬靠在门上,大柱每一句话,都让她惊的一抖。
孙国民低下了头。
大柱说:“你带好我弟弟,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孙国民惶恐地看着大柱。
大柱转身出门,出了门,又回来,走到孙国民跟前,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你照顾好我弟弟,我赚了钱以后,来接他。”
孙国民使劲地点头。
大柱转身出门,看了一眼在废品堆里玩的弟弟。转身又回来,走到孙国民的跟前,跪在孙国民和苏桂芬的跟前,说:“爸啊,妈啊,我要是没回来接我弟弟,你们别让他学坏啊,他要是学坏你们就揍他。我不怪你们。”
孙国民和苏桂芬不知道这个早熟的流浪少年到底要说什么,但多少也感觉出来大柱这一走可能就很难再见面了。
大柱离开了城郊的这个收废品的院子。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孙国民也没有在那个院子里待多久,因为大柱走了之后没多久,孙国民夫妇先遇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接着这个平静的院子又出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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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5
那天的夜市上,有一群年轻人喝多了,要把啤酒瓶子还有易拉罐全都赠送给孙国民,夜市的摊点老板不乐意,但又不想得罪这群喝多了的年轻人。孙国民和苏桂芬兴奋地在一边等,平时一般到一两点钟或者十二点时就该回去了,栩栩和二柱两个人在废品收购站的简易平房里也不放心,而且第二天还得拣废品。所以不能太晚。
但那天的几十个酒瓶子和易拉罐确实是一笔意外之财,这一等就等到了凌晨,那伙年轻人才散。
当孙国民夫妇兴高采烈地扛着一大袋子啤酒瓶子和踩瘪了的易拉罐往回走的时候,途经一个公共汽车站,站边的花圃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到跟前一看,是一个弃婴,哭声已经很微弱了。苏桂芬把孩子抱起来,在怀里晃悠几下,看了看孙国民,这对盲流夫妇在武汉凌晨的街头对视了老长时间。
苏桂芬打破了沉默,说:“这孩子要是再没人管,恐怕就挨不到天亮了。”
孙国民和苏桂芬又沉默了片刻,孙国民咬咬牙,打破了沉默,说:“当年想拣个孩子多难啊,遇到了就是命,那就当个小猫小狗地养吧。从哪里匀一口就够他的了。”
孙国民扛着一大麻袋酒瓶子和踩扁了的易拉罐,苏桂芬抱着新拣的生下来只有几天的弃婴回到了废品收购站。


盲流 56
新拣来的孩子是个女婴,让栩栩、二柱还有陈老板家的两个女儿新鲜了好一阵子,但新鲜感很快就淡漠了,因为二柱和栩栩要给新来的小妹妹换洗尿片,要做很多事情。苏桂芬在拣来的破布里给孩子做了不少衣服。
废品收购站就这点好,什么都有,只要你不介意,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旧缝纫机,孙国民鼓捣鼓捣就给修好了。虽然不太灵,但也能给孩子们修修补补的了。
废品收购站的陈老板的生意很忙,他的生意涉及塑料、金属、玻璃、泡沫诸多行业,孙国民夫妇除了拣废品卖给他以外,还帮着他清理和分类那些废旧物资。就等于拿劳动抵房祖了,两厢情愿。
陈老板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已经颇有点规模,正打算将废品收购站扩大。他和孙国民处的挺好,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唯一看不惯孙国民的就是他太抠门了,从来不买一点点吃的喝的。也从来不给孩子买。虽然都是农村出来的,知道节约过日子,但象孙国民抠门抠到这个程度的,确实少见。
有时候陈老板的两个女儿吃跟冰棍或者别的什么零食,栩栩也要吃,孙国民告诉栩栩那是药,不能吃,说陈老板的女儿有病,所以要吃药。二柱就说,那不是药。孙国民就将栩栩一把拉开,连哄带骗地说,是药是药,二柱瞎说呢。让栩栩咽着口水忘掉这事。
后来陈老板每次给女儿买点吃的东西,就给栩栩和二柱也捎上。
孙国民想谢绝,但又没有理由,只好这样了。陈老板有时候空闲了,看见孙国民骗孩子时,就会奚落孙国民几句,说:“老孙啊,你攒那么多钱想干什么啊,留着养小的啊。”
孙国民脸顿时红的象鸡冠,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傻笑和挠头。
后来废品收购站里收购了一把拣来的唢呐,上面的小哨都在,用透明胶布沾着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个不同规格的小哨,美中不足的就是前面的铜喇叭处撞了个瘪,但不影响吹奏,孙国民是吹唢呐的高手,过去在村里每逢谁家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的吹奏。孩子们也没有事情,孙国民得了空闲就吹几嗓子,栩栩也喜欢吹唢呐,跟着也能吹出来,陈老板的两个孩子还有二柱没事也跟着呜哩哇啦地在院子里猛吹。孩子们一吹一闹一抢唢呐,陈老板夫妇和孙国民夫妇就在一边乐。
让满是废品的院子里充满了不少的欢跃和快乐。
废品收购站出大事的那天晚上,新拣来的孩子病了,发烧,哭声也不对劲,孙国民夫妇用尽了土法都不行,等孩子哭声越来越微弱,才意识到必须得上医院,孙国民揣好攒下来的几百块钱,安顿好二柱和栩栩,告诉栩栩和二柱不许出去,不许乱跑。
俩人找陈老板借来收购站的三轮车,苏桂芬抱着孩子坐在后面,孙国民在前面使劲地蹬。蹬到医院,挂号,检查。
快到十二点时,废品收购站那边出了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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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7
三名流窜犯流窜至武汉,在郊区看中了废品收购站的陈老板,经过了两天的踩点,决定对陈老板的废品收购站下手。一是觉得这里地点偏僻,周围没有什么人,尤其是晚上,再有废品收购站会备有一些现金,因为每天要收购别人送来的废品物资。
三个人从围墙上爬过去。直奔陈老板住的卧室里,凑巧的是,陈老板的两个女儿那天在孙国民夫妇的屋里和栩栩和二柱玩,孙国民夫妇带着弃婴去了医院,一张大木板床就空了出来,四个孩子在床上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
那边陈老板夫妇看一个电视连续剧正看的起劲,等到发现屋里进来人的时候,刀子已经顶到自己的脖子上了。
三个人先是用刀逼着陈老板夫妇把现金交出来,陈老板死活不说,直到刀被扎了腿,陈老板夫妇开始反抗。
前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一切就都平静下来,那边屋子里,栩栩和二柱以及陈老板的两个女儿都听见了外边的动静,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听着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小。
陈老板的两个女儿撇撇嘴要哭,栩栩捂住她们俩的嘴。二柱要下地。栩栩又拉住了二柱。二柱说:“我要出去看看。”
栩栩说:“爸妈临走的时候让我们别出去。”
二柱说:“那是你爸妈又不是我爸妈。”
栩栩说:“爸妈养你就是你爸妈。”
劫杀了陈老板夫妇的三个流窜饭在屋子里搜出了总计四万多元现金,陈老板的钱多年来从不存银行。这些钱和他院子里的那些废品是他全部的家当
三个人得手之后提着刀从屋里出来,站在孙国民夫妇的屋钱,停顿片刻。一个说:“算了,这家也没有钱,是拣破烂的。”
一个说:“不能留活口。”
三个人犹豫着,其中一个透过门缝看见了栩栩的眼睛,栩栩也真切地看到了他,栩栩立刻闭上了眼睛。匪徒立刻拎起了刀。
远处传来孙国民夫妇吱吱嘎嘎骑三轮车过来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显得动静很大,三个人慌忙转身从墙头爬出去。
消失在黑暗中。


盲流 58
陈老板的亲属来处理善后事宜,由于陈老板夫妇长期与双方家庭有积怨,家里人也不愿意过问他们两口子的事情,来了以后先询问他们留下的遗产。反正人也已经死了,还是济活人要紧,但经过仔细搜查,没有发现任何现金、有价证券、存折和首饰等物品,经过有关部门的现场勘察和分析,以及对陈老板周围的社会关系进行走访。初步判断这是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属于流窜作案。
陈老板多年的积蓄被洗劫一空。只剩下院子里的那些废旧物品。
院子里的废旧物品被陈老板的亲属们低价变卖,院子一部分是租的,另一部分是陈老板自己盖的,租的那部分还没到期,孙国民暂时还能住一段时间。
陈老板的亲属们在院子里挤着住了些日子,等废旧物资都变卖了之后。纷纷打道回府,独独留下了陈老板的两个女儿。谁也没提。都走了。
孙国民为此咨询了很多人,办案的人忙着寻找线索,追捕凶手,这事不归他们管。但指点孙国民应该找他们的亲属,可是他们的亲属都走了,也没留地址。后来又有人指点去找民政部门。
孙国民去了一趟,但人家太忙,孙国民看出来了,这个事情很麻烦,陈老板夫妇是二婚,与前妻也育有子女,生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没有按照规定办理相关的准生手续,都没有户口,是黑户。
那几天,愁死了孙国民,整天忙于陈老板的两个女儿的事情,忙的没有时间拣废品了,再这一个形同乞丐的人也跑不出什么名堂出来,但是孩子们要吃饭呀,自己积攒下来的几百块钱,给那个刚拣来的弃婴看病,花的也所剩无几了。
就在有关人员反复地询问孙国民夫妇还有栩栩、二柱、陈老板的两个女儿发案那天都见到什么了的时候,又传来一个消息,这片地要开发了,规划建设成一片高尚住宅区。没多久,在孙国民还没有给陈老板的两个女儿找到归宿的时候。推土机也开来了,拆迁工作全面展开,由于这一代属于城乡结合部,居住了大量真的假的以乞讨诈骗为生的三无人员,形成了严重的治安问题,在拆迁的过程中,同时对无户口、无正当职业、无生活来源的三无人员的遣返工作也全面展开。
陈老板的这个院子首当其冲。
在这次遣返潮中,孙国民夫妇和他的五个孩子被遣返。在路上,孙国民想了很多,孙佃铺肯定是不能回去了,想了很久,孙国民想到了一个离家乡最近又方便谋生的地方。
上海。
孙国民告诉苏桂芬,上海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又一个窗口,是东方中国的金融中心。那里活跃着非常多的安徽人,以前安徽人去广东的多,现在大多去上海了,那里近,而且机会逐渐地比广东要多,因为有了一个新的概念,叫长三角。就是长江三角洲的意思。
这些,都是孙国民从废品收购站里的那些旧报纸杂志上看来的。苏桂芬最喜欢听孙国民说这些东西,虽然自己也听不大懂,但一听见孙国民说这些词,心里就有了底,就有了方向。一听孙国民说这些咬文嚼字的话就暂时忘记了五个孩子的晚饭还有自己的晚饭。人活着不就是要有个方向吗,要是连方向和目标都没有了。那就真的没法过了。
孙国民告诉苏桂芬,去上海收废品,上海比武汉要发达,是直辖市,而且听孙建兵还说邻村有人在北京拆房子还发了财,上海那么大,说不定就有机会。机会一定要比武汉多,你想,陈老板这几年在武汉都能攒下一份废品收购的家业来,咱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呢。
想起了陈老板,孙国民夫妇就情不自禁地看看他们的两个女儿,因为孩子还小,不太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连着哭喊了好长时间爸爸妈妈,但白天和二柱和栩栩一玩起来就忘了。
孙国民夫妇带着五个孩子,背着被子和褥子,临走的时候,孙国民没忘了带上那把磕了个瘪的唢呐。
那把唢呐能让孙国民想起来陈老板夫妇看着孩子们吹唢呐时的快乐的笑容,也能让自己记起多年来流浪生活中最快乐的那段日子。
在去上海的路上,孙国民一直在想,那样好的一对夫妻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不过,孙国民知道,人不能总是想着那些难过的事情,人应该多想那些快乐的事情,一路上,看着五个孩子,看着拉煤的火车呼啸着向前,两边的田间山水和电线秆子呼啦啦地向后退却,孙国民和苏桂芬开始掐算这些年总共去过的地方。
孙国民忽然想起来一个词,旅游。
对,旅游。就是这个词。孙国民告诉苏桂芬如果这些年象城里人那样外出旅游的话要花上非常非常多的钱,苏桂芬问,多少钱?
孙国民一时卡了壳,不知道这个帐应该怎么个算法。孙国民算了一会儿说,算上火车票,汽车票,旅店钱,吃饭钱,你晓得外边的饭很贵的。
算了半天,孙国民还是没有算出该花多少钱,但是孙国民得出了一个结论,让苏桂芬瞠目结舌,孙国民说,要是我爹还活着,我叔叔还还活着,种地,大家一起种地,一起编柳条箱子,连我吹唢呐赚的钱,都加起来,不够旅游的。
苏桂芬听了,半天合不上嘴,看着孙国民,觉得自己的男人太了不起了。
这些年没有花钱,却走了别人要花很多钱才能走到的地方,并且,还有了五个孩子。火车每进入一个城市的时候,从火车上都能看到那些城市里的游乐场,孙国民指着游乐场里耸立着的高大的摩天轮,对苏桂芬和孩子们说:“没错,就上旅游,如果我们在农村的话,孩子们就永远看不到那个东西。”
苏桂芬和孩子们崇敬地看着孙国民,也无限憧憬地看着高耸的摩天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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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59
与以往一样,孙国民到了上海,从上海火车站顺着铁路线步行至上海郊区,开始寻找栖身的地方。上海四处都在建设,这里非常多的安徽农民从事各种各样的劳动,据说,安徽是向上海输出劳动力最多的省份。
只是,没有介绍人,找个工作确实有些难度。通常,农民外出一般都是亲戚朋友、同村的先在城里站住脚,然后再将其他人介绍出来。有很多职业介绍所,要收介绍费的,有的能给找到工作,而有的则不见得就能找到工作。
象孙国民这样因为“超生”而长期在外流浪不能回家的,由于表达能力差,所以交流能力也差,基本上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象样的工作了。
拣废品是一个最不需要与人多交流的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拣废品的也非常多,竞争越来越激烈,很多垃圾堆都长期有固定的主人。
拣废品也是可以成为一个行业的,这个行业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物资回收”,在各大城市,有不少头脑灵活的安徽出来的农村青年靠年轻,能吃苦,脑子活经常会垄断一个区域的某个行业的物资回收。而成为行业里的佼佼者,年收入非常可观,甚至暴富起来。
象旧报纸,废旧金属,废旧玻璃,废旧塑料等等都可以通过辛苦的经营而成就一些创业者的原始积累。
城市有很多的机会,泔水也可以回收,很多人进饭店回收泔水,然后拿泔水炼出油来,再卖掉,垃圾堆里可以养几头猪,吃泔水也可以吃垃圾,大了再卖掉,就可以赚一笔钱,地沟里也有泔水,捞出来可以提炼出油来。城里人叫地沟油,报纸上总是批评这些东西,可是有人收,自然就有人卖。那就怨不得农民了。
在郊区,从事类似行业的都用,但是从事这些行业都需要一些本钱,租房子要一些本钱,收购原料要一些本钱,而且除了本钱之外还需要有一些渠道,这些渠道包括销售渠道和回收渠道,而且由于进城的人多,大家都在竞争,谁的渠道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轻易撒手的。
通常的做法就是先给别人干活,干熟了,有机会再自己做。象孙国民这样的就只能先给别人干,而且要找到肯雇佣他的人。
孙国民夫妇带着五个孩子在水泥管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尤其是担心最小的孩子冻坏,就在孙国民夫妇着急的时候,遇到一个同乡,是卖烧鸡的。安徽人聪明,上海人爱吃一种鸡叫三黄鸡,安徽的做法是烧鸡,但很多安徽人都会一手做三黄鸡的手艺,还有南方的卤水烤鸭、板鸭,这些东西是上海人爱吃的。
遇到的那个姓王,江北二坝人,在上海,江北二坝人非常之多,就象在北京做保姆伺候城里人的无为县人一样多。
这个二坝的王老板贩了半车鸭子半车鸡路过一个工地,发现水泥管子里有婴儿的哭声,一看,发现了孙国民一家,王老板四十多岁,家里也有好几个孩子,心里不禁一动。平时经常看到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在这一代拣垃圾。但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住在水泥管子里。
王老板一想,正好手头缺人,缺拔鸡毛鸭毛的小工,干脆就把这一家人带回租住的平房去吧。
孙国民夫妇一个劲地庆幸自己真的是好运气。遇到了好心人。栩栩和二柱还有陈老板在武汉留下来的两个女儿也高兴地了不得,有地方住了。
住下。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每天帮王老板宰鸡宰鸭子,除了最小的孩子,每个孩子都练就了一手拔鸡毛的好本领。通过拔鸡毛和鸭毛,孙国民也开始略有点积蓄了。
天开始冷起来,就要临近春节。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因为贪玩,贪吃,开始有点让孙国民伤脑筋起来。
为了多赚点钱,没有那么多鸡毛要拔的时候,孙国民依然带着最小的孩子出去拣废品,让栩栩和二柱以及两个妹妹在屋里玩。活少的时候或者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孩子们的业余生活就成了大问题。而且孙国民又吝啬,从来不给孩子们买零食,倒是经常在外边留心给孩子们拣过期的儿童读物、画报什么的,虽然残破但不影响阅读。不过,这依然缓解不了孩子强烈的好奇心。孩子们想吃好吃的,想玩好玩的,想看好看的。
这是一个城乡结合处,住着非常多的来自各地的谋生者,大多是在上海做着小生意,或者来找工临时租间房子住的淘金者。
也有很多职业乞丐,他们在闹市区里或装残疾,或使用妇女和儿童,成帮结派地乞讨,在城市里要钱。
一天, 栩栩带着二柱和两个妹妹拔完了最后几个鸡毛,把鸡洗干净。在二柱的怂恿下,
大家决定出去玩。二柱指着一个旧儿童画报说:“上海有公园,公园里有游乐场。可是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带我们去过。
栩栩说:“爸妈说过,他们没回来,不让我们出去。”
二柱说:“爸妈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先回来了。”
栩栩说:“那也不行。”
二柱说:“爸妈对我们不好,从不给我们买好吃的。也不带我们出去玩,难道我们不能自己去玩吗?”
栩栩说:“不对,爸妈对我们好,是因为咱家没钱,所以买不起好吃的,也不能带我们去玩。”
二柱说:“爸妈就对你好,因为你是爸妈生的,我和妹妹不是。”
栩栩说:“不对。”
二柱说:“就对。”
栩栩说:“你和妹妹不是爸妈生的,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二柱说:“你说的不对,你是爸妈生的,最小的妹妹是爸妈生的,我是我爸妈生的,两个妹妹是她们爸妈生的。”
栩栩说:“你爸妈和他爸妈在哪儿呢?”
二柱语塞。半天想起来说:“我爸妈没了,是我哥告诉我的,我哥说等他有钱了就来接我。”
栩栩说:“没了就是没有,所以你就是爸妈生的。”
二柱想了想说:“你又没看见爸妈生我,怎么就说我就是你爸妈生的呢?”
栩栩说:“你又没看见爸妈生小妹妹,怎么就知道小妹妹是爸妈生的呢?”
二柱说:“那天晚上爸妈去夜市拣瓶子,回家的路上生的小妹妹。”
栩栩说:“你又没看到,怎么就知道呢?”
二柱想不明白了。眨着眼睛看着栩栩。想着想着,就说:“就算你说的对,不过,你要是带我们去公园玩,我们就是爸妈生的。”
栩栩想了想,说:“好吧。可是你知道哪里有游乐场吗?”
二柱说:“我当然知道。”
四个孩子结伴出了门,外出去找游乐场。离开那片租住的房子,越走越远,怎么走也看不到二柱脑子想的那个游乐场。就迷路了。


盲流 60
孙国民和苏桂芬背着最小的孩子回来,到了门口,没象往常那样听见小平房的院子里有孩子们嬉闹和欢笑的声音,觉得不好,推门一看,孩子们竟然一个都没在,拔好毛并洗净的鸡和鸭都堆放的整整齐齐。
孙国民觉得不好,赶紧出去找,在这一片小平房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孩子的影子,急的苏桂芬当场就哭了。
卖卤水鸭和三黄鸡的王老板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他发动了这一片租住平房做生意的安徽老乡们全都出动,四处寻找,又帮着给报了警。参加找寻孩子的人越来越多,这一片小平房里不光住着大量安徽农民进城做小买卖的人,还租住着四川、广西、贵州、河南等地的以乞讨为生的职业乞丐,乞丐们有头,操纵着各自的残疾儿童、妇女组成的团队,白天衣衫褴褛地上街乞讨,晚上回来换上干净衣服过日子,头们都很逍遥,日子过的很滋润。
好几拨乞讨的团队也加入到找寻孙国民的四个孩子的队伍中来了。
到了后半夜,王老板的手机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孩子们在徐家汇一带的一条马路边号啕大哭,被过往群众发现,报了警,警察将他们带进了派出所。
王老板给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派出所,这是孙国民夫妇出门以来最奢侈的一笔消费。但是来不及了,实在想快点见到孩子。到了派出所,孩子们睡在长椅上,盖着被子,听见有人进来,栩栩先醒了,搂着苏桂芬的脖子就哭开了,二柱也醒了,两个小妹妹也醒了,鼻涕眼泪抹在一起。
苏桂芬怀里抱着的那个也被惊醒了,扯起嗓子参与了号啕痛哭。
临走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值班警察在一边,说:“怎么搞的吗,生这么多孩子,又没有能力养,结果搞成这个样子,搞什么搞吗。”
孙国民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那个年轻警察如鸡啄米一样使劲地弯腰点头致谢。
回去的时候没打车了,一家人走回了郊区。孙国民怀里抱着最小的,背上背着武汉的那个陈老板的闺女,苏桂芬背着另一个,两个孩子走着走着就趴在背上,睡着了,二柱和栩栩跟着步行。
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孙国民夫妇打算今天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看着孩子。好好打算一下今后的生活。
中午,孩子们都在睡觉,来了一个人,找孙国民,要和孙国民谈一个不错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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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61
来者是一个四川乞讨团队的头,来的目的很简单,想让孙国民把五个孩子“借”给他们外出乞讨,包一日三餐,一个孩子一天给十块钱,被孙国民断然拒绝。来人给孙国民算了一比帐,五个孩子一个月有饭吃了,还不用孙国民夫妇操心,每个月可以坐地白挣一千五百块。一千五百块啊,
孙国民摇头不同意。来人就给加价,加到一天一个孩子十二,孙国民不同意,加到一天一个孩子十四,孙国民也不同意,最后加到十八一天。孙国民还是不同意,苏桂芬抱着孩子在一边看他们的谈话,来人见说不动孙国民,就转向跟苏桂芬说,拣破烂多辛苦,哪里能养活五个孩子啊,而且你们白天出去拣破烂,孩子们在家里再跑出去,被人贩子拐跑了,那就都完蛋了。现在多好的机会,一个月净赚两千多块,孩子还能吃饱饭,你们也不用拣破烂受大累。过不了多久就过年了。不乘机赚点钱怎么回家过年啊。
来人还向孙国民透露了消息,这一片小平房早就要拆了,以前就曾经多次清理整顿。不见得就能在这里住多长时间,这年头,什么都靠不住,只有钱靠的住,手里不多握几个钱,是活不下去的。
孙国民拒绝了他,来人临走的时候,对着苏桂芬说:“你这个男人,脑壳坏掉喽——”
当天,孙国民接待了三个乞讨团队的头,价码开到了一个孩子一天二十三块钱。都被孙国民拒绝了。
晚上,王老板来了,他平时不住这里,住在城里,他在这里租的小平房就是为了处理鸡鸭的。王老板和孙国民把最近的帐算了一下。嘱咐孙国民别跟那些讨钱的打交道,他告诉孙国民,这帮人从贫困地区租孩子来上海乞讨,一个孩子一天在马路上,怎么也得要个一百二百的,越是残疾的越要的多。都可有钱啦。
王老板还带来个消息,因为快要过年了,在上海做生意的都在筹备回家的是事情,王老板在上海总共干了五、六年,手头有点积蓄了,不想再在上海干了,要回老家,计划在老家干养殖生意,前些日子已经回了趟老家,都准备妥了。现在在上海有点家什以及卖三黄鸡和卤水鸭的渠道包括市区里两个市场的摊位想一次性转让给别人,丢掉了可惜了,东西不值钱,这个渠道一年下来在,怎么也能赚个十来万块钱。
如果孙国民能够把这个渠道接下来,以后王老板还可以给孙国民供鸭子。
孙国民眼睛一亮,问:“多少钱?”
王老板说:“怎么也得七、八万吧。”
孙国民顿时泄了气,自己兜里只有这些日子拣废品还有孩子们拔鸡毛和鸭毛的攒下来的一千多块钱。
王老板说:“我看你们两口子人不错,便宜给你们,不要真是可惜了。在上海闯下这点家当确实挺不容易的。给别人都抢着要。”
孙国民一个劲地点头,说:“是啊,是啊,可是,可是。。。。。。”
王老板说:“我知道你手头紧,没关系,你可以先付个两万三万的,剩下的等以后生意做起来,赚了钱,再给,一点点地滚动起来。”
孙国民依然尴尬地搓着手说:“可是,可是。。。。。。。”
王老板站起来,轻轻摇了摇头,走了。
第二天,来自安徽无为的另一个王老板的熟人,以八万元的价格买下了他的卤水鸭和三黄鸡的生意。新老板看了看院子和家什。王老板提了句,这几个孩子拔鸡鸭毛手脚都挺利索的,拔的也干净。能留着继续干就继续干。
新老板勉强同意了。
只是,快过年的时候,来了不少人,在每一间小平房上都用石灰刷了一个大字“拆”。
房东是当地人,来丈量了面积,算清了补偿之后,就没再来过,又过了些日子,新老板来了,把所有的家什都运走了。换了个地方干这个生意,而且从老家又叫了不少人来帮忙,用不上孙国民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了。
这一片小平房里的人陆续都搬走了。剩下的几户也都在忙着收拾。
有消息说,一定要在春节前把这一片拆完。一个别墅群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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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62
苏桂芬着急了,那几天使劲地催促孙国民想办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谋生的方法,找到一个落脚点,总不能就这样再失去吧。因为推土机已经开来了,先扒旁边的那一片平房,这一片的人家大多已经搬走,地上一片浪籍,满是废旧的被大家遗弃的烂鞋子、袜子、破衣服、塑料袋等等。
孙国民那几天带着孩子什么也没干。苏桂芬一催他,他不搭理,整天带着孩子教孩子在屋里吹唢呐。其实,孙国民心里也很着急,但他更着急的是上次孩子们的出走事件,让他吓了一跳。他分析孩子们有两个原因要离家出走,差点酿成大祸,一个是孩子们不能总是拔鸡毛、鸭毛,孩子们小,要有玩的东西,左思右想,就想出了个让孩子吹唢呐的办法,除了最小的,几个孩子一比,比谁吹的响,比谁能吹出调门来,有了乐趣,就不总想着往外跑了,孩子们还有一个原因想出去,那就是传说中的游乐场,那些游乐场在旧杂志上可以看到,在拉煤的火车上可以远远地看到,每个城市都有游乐场,那些高大神奇的游乐设施有时候会在车厢边一闪而过,对孩子们的视觉和心灵的冲击旁人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孙国民想,一定要带孩子们去一趟游乐场。
苏桂芬没有这样多的想法,而是心里越来越着急,她实在不想让孩子再去睡水泥管子,她觉得有一个给别人拔鸡毛和鸭毛的事情做就很好,能在上海先站住脚,然后有些积蓄之后,再谋更好的发展,可是,王老板把生意转给了别人,这片房子又要拆了。
苏桂芬和孙国民商量,能不能四处托托关系,再找一个这样拔鸡毛这样的生意。
苏桂芬的想法立刻和孙国民不谋而和,只是孙国民比苏桂芬想的要远的多,孙国民告诉苏桂芬先不要着急,先要有个重要的事情做。就是要让孩子们学会吹唢呐。
苏桂芬问:“那是为啥?”
孙国民把苏桂芬拉出屋子,站在一截断墙上,看不远处的轰隆做响的挖掘机,看远处林立的高楼。
孙国民说:“你看,上海这么大,这么多的人,就不会饿死我们,因为这么多的人要吃东西,就会有人做,上海不光一个王老板做卤水鸭和三黄鸡,一定有非常非常多的人,你看,哪些楼你数的过来吗?”
苏桂芬摇头说:“数不过来。”
孙国民说:“对啊,数不过来,那上海有多少人,你能数的过来吗?”
苏桂芬摇头说:“数不过来。”
孙国民说:“你活这么大,见过太阳哪天没起来过吗?见过天塌下来过吗?见过地上不长庄稼了吗?见过人都不吃东西了吗?见过人吃人吗?”
苏桂芬摇头说:“没。”
孙国民说:“是啊,那就是上天总是给人活路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好好活。”
苏桂芬说:“那为啥要让孩子们吹唢呐。”
孙国民说:“我知道你想啥呢,着急去找个和王老板一样的老板,找个拔鸡毛和鸭毛的事情做。”
苏桂芬说:“那你为啥不着急找呢?”
孙国民说:“你说,我们一辈子为了啥?”
苏桂芬想了想,说:“为了孩子。”
孙国民说:“是啊,要是孩子们出了啥事,让人拐跑了,病着了,摔着了,那咱们还咋活。”
孙国民的这几句话,说的苏桂芬直打冷战。说:“那咋办呢?”
孙国民说:“上海这么大,一定会有事情做,我们做事情之前,要让孩子们找到事情做,省得瞎跑,要是真跑丢了。那就都完了。”
苏桂芬说:“那吹唢呐就能让孩子不瞎跑?”
孙国民说:“那是,唢呐这个东西有调调,凡是有调调的东西要是好听就得准,准这个东西就没有个头,没有头的东西就会让人着迷,一着迷就让能让人忘了玩。”
苏桂芬说:“真的吗?”
孙国民说:“当然,咱们有这么多孩子,孩子们在一起吹,就有比头,一比就更放不下。”
苏桂芬还是不理解。
孙国民耐心地解释道:“这么讲吧,你晓得什么叫没有头吗?就象拣废品,世界上那么多废品,你拣的完吗。对了,拣不完,所以吹唢呐吹到最好,能吹到最好吗,吹不到,但人就是想吹到最好,就使劲吹,没完地吹,就着迷了,再比方说,往驴子眼前放个萝卜,驴子就跟着走,其实驴子吃不到萝卜,就为了让它一心跟着走。它就不往别的地方去了。”
苏桂芬听明白了,她最崇拜孙国民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孙国民总是能在关键时刻为她点亮一盏明灯。照耀前进的道路。
在春节到来之前,那片民居因为资金的问题暂时没有拆迁,要等到节后拆迁,令苏桂芬好一阵佩服。真是象孙国民说的那样上天给人活路,除非你自己不想好好活。
这些日子孙国民夫妇依然带着孩子外出拣废品,但早早地就回来,督促孩子们吹唢呐。孩子们在武汉的时候就已经能吹响这个看似简单的小喇叭了。在上海吹起来就是找调门的问题了。孩子们当中栩栩的悟性最高,教教就会了,这跟孙国民的方法也有一定的关系,虽然孙国民的说法很糙,但非常管用。孩子们从哇啦乱吹到吹出调门来。确实就在孙国民的诱导下着迷了,因为孙国民教孩子们吹那些传统的曲调时,会把那些调门和鸡鸭猫狗地紧密地联系起来,从用唢呐模仿鸟和各种动物的叫声开始到那些传统曲目,把孩子们勾引的如痴如醉的,尤其是他经常即兴来一段。逗的孩子们象炸了群的小鸡一样地乐。
孙国民知道,光吹唢呐还不行,还不能彻底拴住孩子们的心,还要找到游乐场,只是游乐场的门票太贵了,那是万万不行的。不过,孙国民很快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孙国民常去的拣废品的小区里都看到了游乐设施,当然这些游乐设施肯定不能让外人进去的。但是孙国民留了个心眼。很快这个心眼就有了回报,孙国民发现了一处正在建设的小区,还没有彻底完工,但已经初具规模,一批小区里常见的那种儿童游戏娱乐健身设施已经运来,暂时还没有安装。
孙国民跟那个看工地的大爷攀谈,得知他也是安徽人,这个工地全是安徽的工程队在施工。人家同意晚饭后孙国民带着孩子们来玩这些还没有安装的游乐健身设施。条件是就晚饭的时候,因为甲方以及监理可能会在晚饭之后来,也有业主可能会在晚饭后来,看到了总是不好。孙国民连连点头。保证孩子们玩一会儿之后,一定立刻就走。
栩栩把那把唢呐也带了来。就象一直相信奇迹的孙国民日常想的那样,上天就是给人活路,除非自己不想好好活下去。
这次奇迹真的就改变了孙国民一家的命运。


盲流 63
孙国民和苏桂芬领着孩子们在那个还未完全落成的小区里,经过看工地的同意,把角落里堆放的还没有安装的娱乐健身设施玩了个够,孩子们玩疯了,滑梯、秋千,那些彩色的充满了想象力的游乐设施对孩子们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巨大,以至于孩子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孙国民和苏桂芬抱着最小的孩子在一边咧着嘴看着,听孩子们的欢笑声,四个孩子在滑梯上耍来耍去,从未有过的快乐深深地感染了孙国民。苏桂芬看见快乐的孩子们,高兴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时间到了,看工地的老乡过来,告诉孙国民不能再玩了,一会儿,有的业主要来看房子,还有甲方也可能在这个时候过来。
孙国民夫妇带着孩子依依不舍地出了未完全竣工的小区,一边走,栩栩、二柱还有两个妹妹一边使劲回头。
二柱问:“爸爸,什么时候还带我们来。”
孙国民说:“等你下一个曲子吹会了,就带你来。”
二柱兴奋地说:“那好办,我马上就能吹会。”
栩栩说:“你吹牛,那是不可能的,谁都不可能马上就学会一个曲子。”
二柱说:“那我可以现编一个。”
栩栩说:“不可能。”
二柱说拿起唢呐鼓起腮帮子吹了一段,吹完了放下唢呐,说:“怎么样?”
栩栩说:“你吹的是什么?”
二柱说:“我吹的是游乐场的滑滑梯。”
栩栩说:“那我也会。”
栩栩拿起唢呐,鼓起腮帮子也吹了一段。
二柱说:“你吹的是什么?”
栩栩说:“我吹的是秋千。”
二柱说:“你把喇叭抬那么高干什么?”
栩栩说:“栩栩的秋天可以荡到天上去。”
二柱说:“你吹牛,不可能,荡到天上去,你会掉下来摔死的,爸妈找不到你,会揍你的。”
栩栩说:“就能。”
说着栩栩接着把唢呐抬到最高,把脸仰天,吹了一段。
两个妹妹也轮着吹了起来。
吹着吹着,周围不知不觉地围了好些人,有来看房子配套进度的业主,也有来看现场的甲方,还有建筑配套材料商,还有民工,还有过路的人。
大家闻声而来,从来没有见过七、八岁的小孩吹唢呐,更没见过这么大的孩子将唢呐吹到这样地步。在路灯下看到忘记了时间和地点。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快乐而忘我的孩子吹奏出清脆的唢呐声,回荡在上海的夜空。唢呐这个乐器和别的乐器不一样,她是那样的洪亮,那样的尖锐,那样的沾满了泥土味道。当这样的声音出自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们的时候,对旁观者的震撼是难以抑制的。
有一个围观者从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栩栩的脚下。又一个人掏出钱,接着又一个人掏钱,再一个人掏钱。
栩栩放下唢呐,看着孙国民和苏桂芬,不知道该怎样做。


盲流 64
孙国民也慌了神,赶紧弯腰拣起第一张的十块钱,想还给人家,但递钱的人越来越多,孙国民控制不了局面了。各种面额的钱在地上堆了很多。
孙国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孙国民想告诉围观的人自己和孩子们不是要饭的,可是嘴笨,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事情又来的唐突,让孙国民一时乱了分寸。但围观的人看着这破衣烂衫的孩子和一对破衣烂衫的父母,首先想到的是乞丐。只是这一家乞丐太特殊了,孩子们卖力吹奏唢呐的可爱神态,唢呐那特有的在清脆、快乐中多传递出的忧伤深深地打动了围观的人们。
围观者当中有买了房子的业主,带着孩子来看房。那些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孩子和孙国民的五个孩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关键是唢呐,是唢呐,而且是孩子吹奏的唢呐,传出的那种大家从未听过的淳朴的音乐声震撼了大家的内心。让大家忽然间从音乐中感受到一种差距、倾诉还有坚强。
孙国民的四个孩子吹唢呐的神态令围观者的内心苏醒了一种东西。这种用语言难以表达出的东西所促成的举动,就是迫切地从兜里掏出钱来。帮助他们。
也帮助自己。
感动是一件让人很快乐的事情。沉浸在感动中会令人越来越期望自己高尚。
当天晚上,孙国民回到家,一清点,竟然收到了四百多块钱。
苏桂芬和孙国民一夜没有睡觉。仰天望着窗外。
天亮的时候,苏桂芬说:“国民子,我们这算是在上海讨钱吗?”
经过一夜认真思考的孙国民告诉苏桂芬:“这不算,讨钱是让别人可怜自己,孩子们吹唢呐是别人喜欢听,喜欢听他就会给钱,咱们也没有找他要。就好比看电影你要买门票,你能说放电影的和演电影的是讨钱的吗?”
苏桂芬豁然开朗。
一早,孙国民去了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在那里又买了四把唢呐。


盲流 65
孙国民在把唢呐给孩子们之前,经过了仔细的斟酌,他先给孩子们起了名字,二柱叫孙和柱,陈老板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孙和美、一个叫孙和丽,原来孩子没有大名,因为是超生的,用的是小名,一个叫美美,一个叫丽丽,最小的那个起名叫孙和芳,取的是芬芳的意思。
给孩子起名字让孙国民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想过取富裕健康和富贵小康,但觉得太俗,因为临近春节了,经常会在别人家的电视里听见新闻说“欢乐祥和”这个词,就想给孩子取“欢乐祥和”这几个字,但后来又改变了想法,二柱原来就叫二柱,改了怕他不高兴,因为他的父母离异,姓都改了几回了,改姓孙,二柱一点意见也没有。
孙国民想,女孩子多,美丽芬芳感觉挺好的。
孙国民给他们起好名字以后,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跟着孙国民学吹唢呐。别看孩子们小,但都理解了那天去“游乐场”玩的时候发生的一切所具备的价值。他们都知道了,一个新生活要开始了,不用天天拔鸡毛和鸭毛了。
孙国民耐心地教了孩子几天唢呐,本来没有认真地教,只是想让孩子找到个好玩的,能够磨性子,能够不到处乱跑的方法,但靠这个谋生,就需要系统地学几个传统的曲目。
唢呐这个东西在农村就是口口相传,孙国民学的时候就没有谱子,完全靠脑子记曲调。孙国民选了几个农村婚礼中常用的喜庆小调一一教给孩子们。
孩子们很快就学的差不多了。孙国民还是觉得有什么欠妥的地方,就仔细地想。忽然就想起了以前在武汉的时候见到孙建兵的时候,他跟自己讲的那些话。
孙国民决定在让孩子出去吹唢呐赚钱的之前,应该有一个绝对必要的训练。
一个早上,二柱、美美、丽丽起来了。发现不象往常那样是被苏桂芬或者孙国民叫起来的,而是自己醒来的,也没有早饭。于是拿着自己的唢呐到院子里,发现孙国民、苏桂芬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带着栩栩面色严峻地站在院子里。地上还放着几件行李。
孙国民说:“二柱、美美、丽丽我们要走了,回老家了。不要你们了。你们自己想法找你们自己的爸爸妈妈去吧。”
三个孩子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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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66
美美、丽丽扯起嗓子就哭开了。扑过去拉住孙国民、苏桂芬的手。死也不放开。孙国民使劲地把两个孩子的手掰开,将孩子推倒在地。苏桂芬上前要扶,被孙国民一把拉住,苏桂芬没办法,只能忍着在一边抹眼泪。
二柱也哭开了,边哭边喊:“爸、妈,我们以后听话,再也不乱跑了。再也不让你着急了。好好学着吹喇叭。”
孙国民冷冷地说:“你们又不是我们亲生的,我们干什么养你们呢?”
美美、丽丽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不要我们啊,我们以后少吃饭,听你们的话,好好吃喇叭,你们不要不要我们啊。。。。。。”
栩栩也哭开了,说:“爸啊,妈啊,别丢下弟弟和妹妹吧。别丢下吧,求你了。。。。。。”
苏桂芬哭的都上不来气了,但就是不敢上前扶孩子们。
二柱、美美、丽丽顿时哭成一团,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糊的到处都是。
孙国民弯下腰来,对二柱和美美、丽丽说:“你们真的听话?”
美美、丽丽一起点头,哭喊着:“真的听话。”
孙国民说:“我是你们亲生的爸爸妈妈吗?”
孩子们一起哭喊:“是亲生的爸爸妈妈。”
孙国民揽过二柱、美美、丽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就是我们亲生的,不是亲生的能养你们吗,能吃这么多苦带你们吗,外边乱,有坏人,你们要小心,如果别人不晓得,搞错了,以为你们不是我们亲生的,就会把你们抓走,从此你们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到时候,爸爸妈妈也没有办法揪你们了。你们晓得了吧。”
孩子们哭道:“晓得了——”
孙国民问二柱说:“你姓什么?”
二柱哽咽着说:“姓孙。”
孙国民问:“你叫什么?”
二柱说:“叫孙和柱。”
孙国民问:“你爸叫什么?”
二柱说:“孙国民。”
孙国民问:“你妈叫什么?”
二柱说:“苏桂芬。”
孙国民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二柱说:“安徽的孙佃铺,挨着淮河。”
孙国民放心地点了点头,苏桂芬一把搂过二柱,哭成一团。
孙国民把上面的话同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了一遍美美和丽丽。说不准的,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几天以后,上海街头就出现了一家七口,一个大人领着四个小孩吹唢呐。无一例外地先是行人驻足,然后围观,然后就有人给钱。


盲流 67
孙国民带着苏桂芬和孩子们还有他们的唢呐出没在大上海的夜幕中,成了大上海的乞讨群落中一支最抢眼的团队。孙国民偶尔也吹唢呐,大多数时候都是四个孩子吹,他拿着一个搪瓷盆接大家给的钱。如果孙国民也吹奏的话,就苏桂芬背着最小的孩子,拿搪瓷盆收钱。收获颇丰,令其他团队羡慕不已。
实践是最好的学习,栩栩和她的弟弟妹妹们的吹奏技巧也在不断地吹奏中获得了极大的提高。四个孩子当中,栩栩的心思最多,因为在吹奏的围观人群中,栩栩看到了很多同龄的女孩子,她们都穿的花枝招展。
围观并给钱的人都会提出这些问题,一、孩子们吹的真好,多大了,二、怎么不上学呢?三、孩子们在哪里学的唢呐?四、这是一家人吗?五、天天吹,累不累?等等。六、家长够狠心的,让孩子这么使劲地吹。别不是租来和拐来的孩子吧。
有一天,有一个和栩栩同龄并且个子也相当的女孩子在父母的带领下围观唢呐吹奏,那个孩子拿出十块钱没有放到孙国民的搪瓷盆里,而是亲手栩塞进栩栩的衣服兜里。栩栩的衣服太破了,钱往兜里一塞,又从里面掉了出来。令栩栩心里有点异样。
渐渐有了心路的栩栩开始对衣着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她想让父亲给她买一件新衣服,因为要过年了。栩栩把她的想法在晚上睡觉时告诉了二柱和美美、丽丽,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后,栩栩向苏桂芬提了出来,苏桂芬说要问爸爸。但是孙国民一口回绝了。
栩栩虽然难过,但没有影响第二天的街头吹奏。只是晚上回来的时候搂着苏桂芬哭了半宿。睡着了又哭醒了。
苏桂芬向孙国民求情,但被孙国民拒绝了,让苏桂芬也没有办法。
另一次街头吹奏的时候,有一个好心的阿姨在栩栩休息的时候给了栩栩一个冰激凌。栩栩吃完了以后就哭了。第一次拒绝吹奏。哭的伤心极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任苏桂芬怎么哄,栩栩都不说话,也不吃饭,光在那里自己哭。到了晚上,临睡着了,栩栩才告诉苏桂芬。
栩栩说:“爸爸骗我,他说冰激凌是药,是苦的,是治病的,冰激凌不是药,不是治病的,也不是苦的。是甜的。”
把栩栩哄睡着了,苏桂芬跟孙国民说,希望孙国民如果不给孩子买新衣服,应该偶尔给孩子买冰激凌,因为孩子大了,不象小时候那样容易哄了。
孙国民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就要到春节了,虽然城市有禁止燃放鞭炮的说法,但鞭炮声依然时起彼伏地回荡在城市的上空和角落里,预告着农历新年正一天天地临近。
栩栩的情绪严重影响了两个妹妹。吹奏时不象以前那样卖力。而二柱却因为有一天回家的路上,见到别人燃放鞭炮,缠着苏桂芬买鞭炮。但被孙国民断然拒绝,理由很简单,钱哪能那样就烧掉啊。二柱没象栩栩那样掉眼泪哭鼻子,却魂不守舍地听外边的鞭炮声,吃饭不香,练新曲子也没心思。
苏桂芬悄悄和孙国民谈心,希望他能花点钱,安抚安抚孩子。
孙国民说:“那怎么行,你听着炸一声响一声的,那都是钱啊。”
苏桂芬说:“要过年了,孩子们还小。不跟大人一样知道事理,买新衣服太贵,可是买几个鞭炮也花不了多少钱,还是给孩子买个鞭耍耍吧。”
孙国民想了很久,说:“你放心,我有办法,不用花钱,也能让孩子们耍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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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68
临近春节的那几天,虽然孩子们已经越来越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情绪,但由于春节期间大家普遍手头都比较活分,所以给钱也比平时要大方。孙国民咬紧牙关带着孩子们在街头吹了最后的几天。
大年二十九的早上,吃完饭,孩子们拿起唢呐,背上包要出门,孙国民说:“不用带唢呐了,今天我们放假,过年啦。”
长期漂泊并有着丰富生活经历的孩子往往都有一个老成的模样,不过,这个老成的模样一但被释放比平常的孩子更加疯狂。四个孩子跳着高地在圆子里面蹦来蹦去。足足跳了有十多分钟,不知道疲倦地高喊:“过年啦——”
二柱忽然听下来对孙国民说:“爸妈,过年我们应该干什么?”
孙国民说:“明天吃年夜饭。后天就是大年初一。”
二柱说:“那今天我们干什么?”
孙国民说:“今天啊——”
孙国民卖了个关子,惹得四个孩子仰着脖子,张大了嘴屏住呼吸等孙国民的下文。
孙国民说:“我带你们放鞭炮——”
栩栩、二柱、美美、丽丽一起跳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
孙国民一家七口出门,苏桂芬背着最小的孩子去采买食品,买了面粉等等包饺子的原料,又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卖部里买了些汽水。孙国民带着栩栩、二柱、美美、丽丽去放鞭炮。鞭炮不是买的,是拣来的。
城里人放鞭炮都是一整串一整串地放,放完了就完了,其实那些鞭炮里有非常多没有炸的,有的整段都是完好的。有的是因为质量问题,有的是因为碰巧被前面爆炸的炮仗炸灭了后面的捻子。
孙国民提着一个篮子,跟着四个孩子拣那些没有爆炸的炮仗,没多会儿就拣了一篮子,美美、丽丽年纪小,尽拣那些花花绿绿的大礼花,那些被燃放过的礼花因为外观鲜艳美丽,更吸引了美美和丽丽的注意。只是那些东西太多了,没一会儿,篮子里就装不下了,篮子里也装不下了,栩栩和二柱不让拿那个,说应该多装鞭炮。四个孩子争执起来。
孙国民作为调解者,找来三个大编织袋,满载而归。
拣鞭炮是孙国民小时侯过年时的最传统的保留娱乐项目,所以带孩子们玩起来自然轻车熟路,孙国民将那些鞭炮做了分类,成串的分成一类,单个鞭炮捻子还足够长的分成一类,单个的捻子不够长的和没有捻子的分成一类,花炮中也有没有彻底燃烧完全的,分成一类,分完类之后。和孩子们讲明了用处。就等着第二天过年。
大年二十九那天,孩子们被允许燃放单个的有捻子的鞭炮和没有捻子的鞭炮,没有捻子的鞭炮一折两段,插上拣来的废弃捻子,重新点,天黑的时候可以看见艳丽的礼花。令孩子们快乐不已。
第二天的年夜饭前,按照老家的习惯,饭前一定要放一串鞭炮,孙国民带孩子们拣来的那些鞭炮足够放好一会的。
年三十的晚上,零点时候也要放一串,大年初一的早上也要放一串。
大年三十,孙国民一家在院子里放鞭炮,大家正高兴地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小烟花时,忽然,一声巨响,整个天空红彤彤地,然后开始变换色彩,为了庆贺新年,创造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大上海在城区各个地区同时燃放烟花,孙国民居住的这个位置也有一处燃放点。
烟花在孙国民一家的头顶上无限绚烂地绽放,孙国民、苏桂芬和他们的孩子们仰面看着天空中不断变换的烟花,看呆了,以至于忘掉了手里的小鞭炮和小烟花。
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夜空,二柱和栩栩跑到一个更适合观看烟花的地方,一家人都跑过去,这个位置不光可以看到美丽的烟花在大上海新年的夜空中绽放,还可以看到大上海美丽的高楼大厦一家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市的辉煌灯火,繁荣和欣欣向荣。
大年初一的凌晨,孙国民又梦见了孙佃铺,和以前梦见的一样,村子、庄稼地、地里的庄稼、淮河、自己家的老宅。大年初二,忽然有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促使孙国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一趟,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孙国民让苏桂芬带着孩子们继续进行街头吹奏。他自己扒火车回安徽老家,从上海到孙佃铺没有多远,拉煤的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从火车上下来,然后在步行到有长途客车的地方,坐长途客车,坐几个小时,再过淮河,再乘坐当地人用于营运的农用三轮车,到了孙佃铺已经是晚上了。
年初二是整个春节中很重要的一个日子,村里家家亮着灯,响着电视里晚会欢乐的歌声和音乐声。孙国民悄悄摸到了自己家的老宅前,依稀还能看见自家院墙上刷着的计划生育大标语。屋里面亮着灯,也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让孙国民心里咯噔一下。
孙国民在外边听了一会儿,听出来里面有个说话的声音是支书家的一个亲戚。孙国民悄悄摸到自己家的地里,地里空着,什么也没有,孙国民在土地庙前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坐在地头,坐了很久。
在自己家的地头坐一坐是孙国民最多的梦境。今天真的就实现了。孙国民觉得好受多了。终于又看见自己家的地了。
天没亮的时候,孙国民就走了,心情非常好,地还在,河也在,树也在,人也在,上天总是会给人活路的,孙国民想。
只是,孙国民不知道上海那边已经出了事情了。


盲流 69
由于春节期间,上海的商业普遍连市,而且大多逛街的人口袋里钱都比较多,所以一些专业乞讨团队也看中了这个市场,放弃了春节期间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而投身到这个市场中来。乞讨者普遍认为春节了施舍者应该多给钱,而施舍者普遍认为给钱就给个几毛钱就行了。有的乞讨者竟然将零钱当面扔掉,嫌少,并辱骂施舍者。
真假乞讨者和施舍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矛盾,随后,开始影响城市的生活秩序,并形成了一定的治安问题。
在广州,一个正在成长中的报社为了搞到好新闻以扩大报纸的影响力,社里的一个女记者为了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一越演越烈的社会现象上来。在广州的一个天桥上以一个六岁的乞讨女孩为线索,一直追到幕后的操纵者,这个幕后的操纵者为了让这个小女孩保持让人同情的伤残,竟然每天晚上用刀子割伤孩子并不让伤口愈合。
事件被报道后,立刻社会群情激奋,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打击恶劣乞讨的丑恶行为的运动。为了进一步挖掘新闻深度,女记者千里追踪,一直追踪到那个残害儿童的家伙的老家。
那个村离孙佃铺的邻村,相隔之有十来里地。是一个从规模上和人数上都逐渐超过孙佃铺的专业乞讨村了。这些年村里人靠各种形式的外出乞讨,纷纷盖起了瓦房,购置了各种家用电器等生活设施。
从广州开始,杭州、南京、上海、青岛、大连等等所有有者优越生活环境的大中城市为了城市的安宁和清净开始了集中清理整顿行动。相关机构开始讨论立法禁止乞讨。媒体上用的词叫“禁乞”。
孙国民刚回上海,一家人就在一次春节期间集中清理整顿的专项斗争中被清理出去。收容遣返。
被送回安徽的孙国民一家,刚出车站,稍事休息就扒乘运煤的货车,沿者京沪铁路到了济南。
济南街头出现了一家七口吹唢呐的情景没有多少天,就消失了。被遣返。这一次孙国民到了天津,在街头之吹奏了几天,便从天津被劝返,从天津劝返后孙国民想,离北京这么近了,当然带着一家人想去北京,仔细看了地图后,决定从天津站扒乘去北京的货车进北京,到了北京,刚出站,就被拿获。
但这一次不象遣返那样简单了,人家怀疑孙国民夫妇拐骗孩子并且操纵他们乞讨。


盲流 70
虽然孙国民和苏桂芬一口咬定孩子就是自己亲生的,但警察从伪造的栩栩的出生证上看出了破绽,又发现除了栩栩之外,几个孩子长的不够象。加上栩栩、二柱、美美、丽丽和孙国民手里的唢呐,最重要的是,警方从孙国民老家了解到,那里已经发生多起各种形式的操纵儿童乞讨的恶性案件,是该类案件的高发区和发源地。于是,初步断定,孙国民夫妇有操纵孩子乞讨的嫌疑。
由于一段时间以来,各地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拐骗儿童恶意乞讨的恶性案件,各地的相关部门对此非常重视。所以孙国民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被详细调查。
调查结果让警方又疑惑了,孙国民夫妇是一个典型的超生户,多年来没有任何违法犯罪的记录,除了知道他们夫妇以拣破烂和让孩子在街边吹唢呐为生以外,没有发现别的问题。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那些孩子是不是孙国民夫妇亲生的,如果是拐来的,或者租来的,那么性质就不同了。
孙国民夫妇一口咬定孩子是自己亲生的,伪造出生证是为了给孩子上户口。警方又问,那为什么后面的四个孩子不伪造出生证。孙国民回答伪造了也没有用了,办一个户口要两万多,办不起。不办了。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但是警方很快又发现了疑点,从孙国民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发现了数万元的现金,还有美美、丽丽以及最小的孩子的口袋里装了很多冰棍的棍子。
对于现金,孙国民解释是这些年到处吹唢呐赚来的,因为不相信银行,所以就把全部的家当随身带着。冰棍的棍子孙国民说是孩子们当玩具的,但警方发现冰棍的棍子不光是孩子们的玩具,孩子们还经常咀嚼那些拣来的冰棍棍子,为的是尝尝甜味。警方问你吹唢呐赚了那么多钱,你的亲生的孩子都不舍得给他们买根冰棍吗?孙国民的解释是不舍得花钱,农村人用钱的地方多,家里的房子因为孩子看病都给卖了,以后会老家还要指望这钱买房子。孙国民有栩栩小时候的病历为证,这么多年他一直带在身边。
疑惑的警方决定从孩子们那里下手。把孩子们分开在不同的屋子里,给好吃的,还给好玩的,就为了让孩子说出他们到底是不是孙国民夫妇亲生的。
孩子们顿时痛哭流涕,不吃也不喝,直叫爸爸妈妈。没办法直好把孩子从屋子里放出来,一家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好几个见多识广的女警察也一边悄悄抹眼泪。
调查不下去了。只好遣返。临离开的时候,有个女警察给孩子每人买了个冰棍,对孙国民说:“你们这些人,要是连个冰棍都不舍得给孩子买,就不要生这么多孩子。”
说着摸着栩栩的头说:“孩子都九岁了吧,跟着你当盲流,不上学,多可惜,这长大了跟你一样是个文盲。”
栩栩抬头看着警察阿姨,半天都没有把目光转开,走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回头看她。
遣返后,孙国民一家又辗转去了郑州、太原、石家庄、西安、青岛、大连。
孙国民是走的远的,那几年,乞讨的模式也在发生着变化,不再是传统的破衣烂衫地沿门乞讨或者在人群聚集处讨要了。在安徽的省城合肥兴起了一种全新的乞讨模式,八、九岁左右的小姑娘抱着吉他,出没在夜市的大排挡里,给食客们唱歌,一首歌十元钱,收获颇丰。问那些小姑娘从哪里来,她们统统会说从凤阳来。
其实,都十孙佃铺附近的那些村的。其中就又孙建兵一家。他本想去北京跟人拆楼做工,但到了地方没几天,就被查暂住证遣送回来。正好省城合肥小孩子唱歌比较赚钱。就干起了这个。
孩子们的吉他手艺不用太学,找个人教几个和弦的指法就行,孩子们都很聪明,一学就会,电视里的流行歌曲也很好学。姑娘大一点的就弹吉他,小的就拿着玫瑰花,十块钱一枝卖。
食客要是问孩子们点问题,孩子们会众口一词说家里穷,出来挣钱是为了上学。孙建兵一家是干的晚的,但却是干的最好的,因为他的几个闺女都长的不错,拾掇拾掇都可爱伶俐,讨人喜欢。而且孙建兵脑子活,他不光让孩子抱着吉他,还在吉他上装了无线麦克,接上音箱,这样就能在嘈杂的夜市环境更吸引人的耳朵。
收获确实不错。一般下来,他的几个孩子全部上阵,一晚少则一、二百,多则二、三百。孙国民也听说了合肥的事情,但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去合肥。而是继续向北。远离家乡。
转眼,栩栩九岁了。
那一年,栩栩开始和孙国民闹情绪,闹着要新衣服,还闹着要上学,不想再在外边漂泊着吹唢呐了。竟然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出去吹唢呐,严重影响了孙国民的收入,后来苏桂芬勉强将栩栩劝出去,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在路边吹唢呐,但栩栩表现一般,不仅自己不卖力气,还影响了弟弟妹妹的情绪。让孙国民头疼不已。
这个矛盾还没解决。一直潜伏在孙国民夫妇内心深处的忧虑却再次摆在他们的面前,那就是栩栩的先天性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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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71
因为城市里讨钱的人太多了,竞争越来越激烈。但孙国民一家由于唢呐吹的确实有味道,而且唢呐这个东西声音洪亮,老远就可以听的到,栩栩、二柱和美美、丽丽四个小孩子吹奏的样子非常惹人疼爱。所以,孙国民的收入在所有的乞讨团队中,一直保持领先地位。
为了安全问题,孙国民从不在一个城市里待太久,一是担心同行嫉妒,生出事端来,二是有了北京的教训,担心被遣返。
在辽宁大连,这里的人热心,给的钱也多,就多待了几天,一时疏忽,在一次集中清理整顿三无人员的行动中落网。
孙国民再次因为被怀疑操纵儿童乞讨而被调查,孩子们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无论谁用什么语言、行为来让孩子说出不时孙国民夫妇亲生的,都不能如愿。其实疑点还挺多的,孩子们虽然互称兄弟姐妹,但相貌有着很大的区别,而且从年龄上也令人疑惑,孙和栩是老大,但从相貌上看,孙和柱却比栩栩大的多,其实,两人的实际出生日差不多,对于一对盲流夫妇在流浪期间如此困难的生活条件下间隔时间又如此短却生了如此多的孩子确实令人困惑。调查者悄悄走访了一些人。调查了孙国民一家的生活细节,发现孙国民的实际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但对孩子却非常的吝啬。从不给孩子买吃的,也不给孩子买衣服。让孩子整天衣衫褴褛地出现在街头。
但是,每当从试图在孩子身上找到破绽的时候,孩子们就大哭不已。又让人无法相信孩子们不是孙国民夫妇亲生的。
在收容盲流的大院里,栩栩忽然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个人也被收容,蹲在地上,挤在人群中,不知为什么,忽然一回头看见了栩栩的目光。栩栩一直没有忘记这双眼睛,虽然这双眼睛马上就闪开了,但栩栩依然清晰地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年在武汉杀了陈老板一家的一个凶手。
栩栩镇定地走到一个面善的,她觉得可以信任的警察跟前。指着地上蹲着的那个人说:“叔叔,他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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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72
因为栩栩,警方破获了一系列重大流窜杀人抢劫案件。那段时间里,栩栩因此也成了很多人注意的焦点。
一个女记者在采访这起案件的时候通过和栩栩的接触,对栩栩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她无法想象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可以那么多年牢记一个凶手的眼睛,更无法想象栩栩自幼和父母外出流浪的生活,而且还带着这样多的弟弟妹妹。还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栩栩竟然能够将唢呐吹的如此出色。
女记者对栩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怜悯心。她萌生了收养栩栩并给她提供好的教育的机会。
她的这个想法令孙国民夫妇难以接受,但又出于对栩栩未来的考虑,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事情。女记者和栩栩谈过这个事情,也和孙国民夫妇谈了这个事情。女记者曾经是学音乐出身,确定栩栩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音乐人才,她告诉孙国民,并不是让栩栩离开孙国民,而是不再跟着孙国民到处流浪,父亲依然是父亲,母亲依然是母亲,女儿依然是女儿。只是栩栩从此在大连读书和生活,办理大连市的城市居民户口,做一个城里人,上最好的学校,做一个有音乐才能的特长生,孙国民夫妇想来看孩子的时候,随时来看。孩子寒暑假的时候也去看望孙国民。
女记者说,很理解孙国民夫妇的心情,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和未来,应该答应下来。你想,象你这样带着几个没有户口的孩子,别说孩子将来的系统地学习音乐了,就是连基本的上学、就业都成问题,没有户口,就是个黑户,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只要能答应让栩栩留在大连,甚至,她还可以向孙国民提供一笔资助,用于回安徽老家买回自己的祖宅或重建。
诱惑确实很大。问起栩栩的态度,栩栩就是瞪着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不说话,不表态。但很多人都发现,只要一提上学,栩栩的眼睛立刻会格外明亮起来。
孙国民跟栩栩说,想让栩栩在大连上学,把栩栩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看着孩子高兴成那样,孙国民后面的话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来。找了个机会跟栩栩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之后,栩栩又哭成泪人了,直问孙国民和苏桂芬:“爸啊,妈啊,你们不要我了啊——”
在大连的那段日子里,孙国民夫妇和栩栩一样都经历了非常矛盾的选择。虽然栩栩哭天抢地的样子,但孙国民经过仔细的考虑,为了栩栩的将来,最终决定答应女记者的要求。
不过,还必须说服苏桂芬,因为苏桂芬坚决不同意,虽然从婚后到现在,苏桂芬从未在任何重大问题上和孙国民发生分歧,但在这个问题上,苏桂芬坚决不同意孙国民的决定。不过,孙国民觉得说服她还是很有把握的。
说服苏桂芬的过程中,孙国民发现原来这个事情也不象他自己想的那样简单,自己不仅低估了苏桂芬的力量,也低估了栩栩的力量,栩栩在彻底搞清楚上学的代价是离开父母时,就坚决不干了。苏桂芬加上栩栩的强烈反对,让孙国民第一次觉得很为难。开始犹豫起来,自己为栩栩的选择是对还是不对。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栩栩病了。
晚上睡觉时,苏桂芬哄着了最小的孩子,栩栩连着几天夜里哭着睡不着,苏桂芬就搂着栩栩睡。夜里发现栩栩发烧,脑袋热的厉害,担心去医院花钱。就扛着,以往孩子头疼脑热的情况多了。就没太注意。
到了天亮,栩栩起床,二柱也起床,为了争尿桶,顺手推了一把栩栩,正推在栩栩的胸口上,栩栩仰天就躺下了。嘴巴紧闭。一摸鼻息和心跳,竟然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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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73
孙国民夫妇失魂落魄地把栩栩送到医院。
一路上,孙国民和苏桂芬谁也没有说话,栩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现实终于要面对了。到了医院,孙国民如实地告诉医生,栩栩有先天性心脏病,并且向医生出示了多年流浪在外但还都一直带在身边的当年的诊断证明。
大夫看了那张残破的诊断证明。又看了看衣着破旧的孙国民夫妇,说:“先抢救,然后检查之后再说,不过,这病是要手术的,花起钱来,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从大夫的表情上和语气上,孙国民和苏桂芬都看出来情况好象很不乐观。
栩栩在里面抢救,孙国民和苏桂芬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孙国民说:“我去打个电话。”
苏桂芬说:“给谁打?”
孙国民说:“给那个女记者打。”
苏桂芬站在那里,嘴巴蠕动了一会儿,说:“国民子,你讲老天是不会不给人活路的,不是你讲的吗,你说天上要下雨,地上长庄稼,太阳从来也不耽误出来,人是有活路的,那现在是怎么了呢?你怎么不跟我讲这个了呢?”
说着说着苏桂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撕扯着孙国民的衣角。
医院外边的公用电话前有不少人在排队,大多是农民,城里人打电话都用手机了。医院里面也有公用电话,但都是磁卡的,孙国民不会用。在医院外边小食品店的公用电话前,孙国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女记者给的名片,照着号码拨,虽然孙国民初中毕业,但长期在外,很少接触电话这样的东西,加上情绪激动而复杂,拨号码老是拨错,错了就重来,重来几次,看电话的大娘就着急了,越着急,孙国民就越拨错,拨着拨着手指头悬在半空光哆嗦了,不敢摁那些个号码了。
看电话的大娘索性拿过孙国民手里的名片,照着拨通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女记者赶过来。
在医院门口,孙国民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把栩栩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详细地告诉了女记者。
女记者听了孙国民的叙述,郑重地告诉孙国民,她愿意承担栩栩的治疗心脏病的手术费,然后抚养栩栩长大,并且一生保守孙国民和栩栩的秘密。
最后女记者强调,栩栩永远是孙国民的孩子,她只是在大连学习音乐。
孙国民点头同意了。
不过,正往医院里走的时候,孙国民又小心地问:“那孩子要是治不好呢。多对不住呀。你这样的好心人。”
女记者说:“老孙呀,你确实是个好人,真要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命,既然我想做这件事情,就不会想这么多。”
孙国民说:“听医院的,孩子要是治的好,那就治,那你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大夫要是说治不好,那就不费那个钱了,我还把她带走。”
女记者听着,眼睛里就涌出了泪水。
女记者忽然停下脚步,说:“老孙,如果栩栩没有病,不用治疗,那你还让她留在大连吗?”
孙国民搓着两只手,不知道如何回答。


盲流 74
病房里,栩栩已经醒了。睁着大眼睛。孙国民先进去,苏桂芬坐在床边,栩栩坐起来。女记者跟着也进来,栩栩吓的不行,往后就躲,差点就掉下床来,惊恐地蜷缩在床头。
女记者站在哪里,非常尴尬,稍微往前走一步,栩栩就吓的缩一下。
孙国民走到栩栩跟前,抚摩着栩栩的头。
栩栩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孙国民也想说,还没开口,栩栩忽然就床上滑下来,抱着孙国民的腿说:“爸爸,你不要把我送人,你别不要我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吹唢呐,带好弟弟妹妹,不和弟弟妹妹抢东西。我再也不跟你要新衣服了,爸爸,你别不要我了呀——”
女记者抹抹眼角,转身出去了。
医生办公室里,大夫对孙国民、苏桂芬还有女记者讲述了栩栩的病情。
大夫说,他觉得非常蹊跷,存在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就是栩栩小时候的诊断就是误诊,栩栩没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栩栩有先天性心脏病,但后来逐渐就自己在成长发育过程中,自己长好了。
栩栩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
孙国民赶紧问:“那为什么孩子会忽然晕倒呢。而且连呼吸都没有了,连心跳都没有了。”
大夫说:“过于劳累,精神紧张,营养不良,都会造成晕倒的现象。呼吸没有也是暂时的,心跳没有也是暂时的。现有的医学并不能解释所有的人体现象。”
孙国民又问:“孩子真的没有毛病吗,是个健康的人吗?”
大夫说:“是啊。”
孙国民说:“真的吗?”
大夫说:“怎么了,你还盼着孩子有毛病啊。”


盲流 75
出了医院的门,孙国民的手一直在哆嗦,苏桂芬开始抹眼泪,抹着抹着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在医院的大门外的花坛边沿上,苏桂芬已经高兴的说不出话来,她在等着孙国民跟她讲那个上天一定会给人活路的话。
果然,孙国民就说:“你看,太阳从不耽误出来,能下雨,地上长庄稼,人吃粮食就可以活着,所以,上天就是让人活着,给人活路,除非你自己不想好好活。”
苏桂芬一个劲地点头,也有很多话想跟孙国民说,但说出了个“国民子。。。。。。”就说不出话来了。光剩下高兴和抹眼泪。
女记者将栩栩住院的钱全都支付了,然后托大夫交给孙国民四千块钱,两千是她自己的,还有两千是破获重大杀人案件的那些干警们凑的。
从此女记者再也没有露面。
孙国民本来想打个电话,但拿起电话机,手指头光哆嗦,拨不准号码。好不容易拨通了,报了姓名,都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什么。
最后是女记者打破了尴尬,说:“孩子大了,随时来大连,就当亲戚一样地走动。”
孙国民说:“管,管。”
放下电话,孙国民才发现自己本来想要说的很多话都没说,最起码也应该把那些钱还给人家,如果人家坚持不要,那也应该谢谢人家。
孙国民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临离开大连的时候,孙国民带着孩子们在这个北方最美丽的海滨城市的马路边又吹了一次唢呐。和往常一样,围了很多人看。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孙国民带着孩子吹完了在大连的最后一曲,和孩子们一起对着围观的人鞠了个躬。这个细节成为孙国民日后在各地流浪的时每一次吹唢呐后的保留动作。在大连的最后一次吹奏,人围了非常的多,和以往一样,人们惊讶地看着这奇怪的家庭,也奇怪着嘹亮而悦耳的唢呐声。
孙国民一抬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竟然是阿东,那个在广州结识的以盗窃为生的人。
阿东正瞪着眼睛仔细地看孙国民,没错,就是他,他老婆,也没错,就是栩栩长大了,认不出来了。另外几个孩子也不认识。
阿东一定要请孙国民一家吃饭,争执了好几个来回,孙国民勉强同意在一个小饭馆里吃碗面。并且坚持付钱,但他哪里争的过阿东。阿东点完菜就把帐付了。孙国民注意到阿东的手指头少了两个。想问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没问了。阿东也看出了孙国民的眼神,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阿东问孙国民几个问题,怎么生了这么多孩子,以后怎么养?孙国民红着脸没话说。阿东连连笑孙国民有种,有种。
阿东又问孙国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孙国民简单地如实地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除了拣孩子的事情,别的都说的很###不离十,酸甜苦辣在孙国民的嘴里说的如此平常,听的阿东目瞪口呆。阿东实在不能理解人怎么可以承受这样大的艰难,怎么会有孙国民这样想法的人。
阿东说,我以为你不要饭呢。你这不也要饭了吗。
孙国民红着脸,几乎结巴起来,说:“我没有要饭呀。”
阿东说:“你们一家人在马路边吹唢呐要钱,这不是要饭是什么?”
孙国民正色道:“我们是吹唢呐,不是什么都不干,就象演电影,你进电影院看电影花钱买票,能说放电影的和演电影的是要饭吗?”
阿东说:“那不一样。”
孙国民说:“那怎么不一样呢?”
阿东看着孙国民坚定的表情,忽然想笑,又觉得没有理由笑出来,看着孙国民,看了半天,看的脑子都晕了,有点幻视幻听的感觉,觉得耳鸣,觉得孙国民的脑袋瓜子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象是去了另一个空间。
分手时,阿东问孙国民有什么打算。孙国民告诉阿东计划再赚一些钱,然后就回家。孙国民问阿东了有什么打算。阿东想了很久说:“回老家。”
孙国民问:“回老家干吗?”
阿东说:“回老家卖电影票,我好象跟你说起过,我在老家以前有个工作,是卖电影票。”
孙国民说:“那你以后,不再。。。。。。”
说着孙国民看着阿东少了那两个手指头。
阿东脸竟然红了起来,把手往后又缩了缩,说:“不了,卖电影票挺好的。”
孙国民憨厚地看着阿东。
孙国民说:“回家好啊,回家好啊,回家多好啊!”
说的苏桂芬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孙佃铺,想着想着眼睛里就闪起了泪光。
分手后,阿东打了一辆车,去机场。
在离开大连的拉煤的火车上,苏桂芬想孙国民问起了这些在大连的这次奇遇,说:“为什么有的人心眼好,有的人心眼不好呢?”
孙国民想了想说:“人都有心眼好的时候,有心眼不好的时候,就象我们在外边,你看有的人出来什么也不干,讨钱,装可怜骗人家的钱,人家一生气,就谁都不给了,这不是人家心眼不好,而是人家生气了。”
没等苏桂芬问出声,孙国民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苏桂芬是想问出来吹唢呐和不吹唢呐讨钱到底有什么区别,还有施舍者为什么对吹唢呐的一个态度,对不吹唢呐的却是另一个态度。
孙国民再次强调:“桂芬,吹唢呐不是讨钱,就好比城里人看电影,要买票,你能说那些放电影和演电影的都是讨钱吗,吹唢呐和演电影的区别是,一个在电影院里,有个房盖子,一个在马路边,没有房盖子。”
虽然这样的话苏桂芬已经听多无数遍,但每次孙国民再说起的时候都让她如痴如醉。景仰地看着孙国民。
孙国民这样回答苏桂芬的第二个疑问:“桂芬,你看,很多人出来求个生路,人家愿意给残疾人、老人、小孩们钱,因为他们真的可怜,干不了活了,不愿意给年纪轻轻的,人家会说干吗不自己找活干去,后来年纪轻轻的就想办法找老人、小孩,或者装残疾,装可怜骗人家,人家知道了以后,就会想,你比我还有钱,你不可怜,干吗要给你。但是我们一家人,没有老人,也没有残疾,吹唢呐的时候,人家一围上来,就不管是不是咱们有钱没钱,我想给我们钱的人当中,可能还有比咱们难的,比咱们更需要钱的,那人家为什么会给我们呢?”
苏桂芬摇摇头看着孙国民。
孙国民说:“那是因为我们吹唢呐。不是找别人白要钱。”
苏桂芬点点头,问:“阿东真的回家卖电影票了吗?”
孙国民说:“真的。”
苏桂芬说:“他真的不偷东西了吗?”
孙国民说:“真的。”
苏桂芬说:“那是为的啥呢?”
孙国民拿起一只唢呐,滴滴答答即兴吹了一段。嘹亮清脆的唢呐声随着飞驰的火车划过田野的上空。
孩子们停止相互的嬉闹,都扭头看孙国民。
孙国民放下唢呐跟大家说:“这个唢呐的调调,是有灵性的,吹好了,这个调调可以让人的心眼好起来,其实世界上没有坏心眼,都是好心眼找不到了,一听这个调调,好心眼就出来了。”
栩栩问:“爸爸,怎么才能吹出让好心眼出来的调调呢?”
孙国民说:“你用自己的好心眼吹,就能吹出让好心眼出来的调调。”
二柱问:“爸爸,怎么才能让自己有好心眼呢?”
孙国民笑了,说:“有好吃的想着姐姐、妹妹和弟弟、爸爸、妈妈还有那些给我们钱的人,就是好心眼。自己有手有脚,能干活做事情,不去抢别人的要别人的,偷别人的,就是好心眼。”
美美、丽丽问:“爸爸,哥哥分好吃的时候经常把大的分给自己,把小的分给我,是不是就是他的好心眼还没有出来,可是他的好心眼没出来,但是我不怪他,我愿意把大的分给他,这是不是就是好心眼,就能吹出找到好心眼的调调出来。”
孙国民笑了。搂过孩子们,点了点头。
二柱、栩栩、美美、丽丽点了点头。最小的孩子附在苏桂芬的怀里安静地沉睡着。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孙国民一家又辗转了中国的很多城市,重庆、成都、兰州、昆明、贵阳等等。
和阿东的相逢,让孙国民想动了一个念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开始酝酿他的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
回孙佃铺,回家。


盲流 76
在省城合肥,一条著名的大排挡夜市上,常年流动着以弹吉他,拉二胡,吹笛子等等形式的乞讨者。这条街火暴的夜市成了省城夜生活重要的标志,同时也带动了乞讨行业相关的产业,象私人小旅馆就纷纷兴起了。
很多以乞讨谋生的人租住在私人提供的临时出租房里。孙国民带着一家人,在一个夜晚下了拉煤的火车,就奔这条街来,找到一间私人出租的小屋,很便宜。但是苏桂芬还是觉得奇怪,怎么租这么贵的房子。
孙国民带着孩子在省城的大排挡夜市上吹了三天的唢呐,因为形式新颖活泼,深受省城人民的喜爱,立刻成为夜市排挡上得钱最多的乞讨者。
第四天,白天,孩子们睡了多半天。到了下午,起床了,苏桂芬告诉孩子再睡会儿,晚上还要出去。孙国民却说,今天晚上我们不出去了,不用睡了,都起来吧,出去看看省城,孩子们高兴坏了。之后就很奇怪,问:“爸,这是为的什么呀?不赚钱了吗?”
孙国民说:“我们不赚钱了,明天就回家。”
孩子们说:“回家,真的吗?回孙佃铺吗?”
孙国民说:“当然是真的。”
苏桂芬说:“以后还出来吗?”
孙国民说:“不出来了。”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栩栩、二柱带着弟弟妹妹们第一次手里没拿乐器出去逛街,遇到熟悉的食客,问:“小孩,怎么不吹唢呐了?”
栩栩说:“不吹了,我们要回家了。”
食客说:“以后还来吗?”
二柱说:“不来了。”
夜市排挡的老板说:“不会不来吧,这么挣钱,能不来,你爸骗你吧。”
二柱说:“我爸不骗人。”
老板说:“回去该上学了吧。我估计你爸你妈这几年可没少赚钱。”
二柱和栩栩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板说:“回去告诉你爸,就说是我说的,有钱了,得让你们上学,他们要饭不能让孩子大了也要饭。”
栩栩说:“我爸说了,我们不是要饭。”
老板哈哈笑了,说:“你爸说你们不是要饭,是什么?”
栩栩说:“你买票看电影,你能说人家演电影的是要饭的吗。”
老板半天没想明白,想明白了,眨着眼睛说:“这小丫头,够能讲的。。。。。。。”
临走的时候,栩栩说:“明天我们就会家了,回家我们就上学。”
老板说:“上学,上学。。。。。。。。”
等栩栩带着二柱、美美、丽丽和最小的妹妹和芳走远了,老板嘀咕到:“这帮老江湖,一句真话都没有。”
二柱问栩栩:“姐,你咋说回家就上学呢?”
栩栩还了一句:“我就这么说了,回家就上学。”


盲流 77
孙国民和苏桂芬在出租的小屋里数钱。这些年,苏桂芬知道孙国民把钱都随身带着,每到一个地方,把整钱放好在身上带着,把零钱就存到当地的银行,等离开的时候再取出来,就变成整的了。然后再把钱放好。随身带着。
外边裹着纸和塑料布一摞一摞地绑在身上。睡觉的时候也带着,从不离身。
苏桂芬知道这些钱,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等孙国民把这些钱都解下来放在床上数的时候,苏桂芬吓了一跳,竟然是十三万多。
趁孩子们回来之前,孙国民把钱又收好,小心地绑在腰上。
当夜,苏桂芬彻夜难眠。瞪着眼睛望着窗外。思绪万千,想着孙佃铺的老宅子,想起了娘家,想起了自家的地,想起了很多很多,想着想着就哭了。然后又笑了。
后半夜,孩子们都睡着了。苏桂芬忽然坐起来,问孙国民:“国民子,我姐姐来借过钱买化肥,咱没借给,我姐生我的气,好几年不理我,这次回去,借给她点。”
孙国民摇头说:“不借。”
苏桂芬接着又说:“我弟弟当年结婚时,彩礼钱不够,咱也没借给,那时候咱也困难,养蝎子赔钱了,我弟弟也没怪我,不过,在娘家一直就说不过去,回娘家吧,弟媳妇连个姐都不喊。要不这次回去,咱们借给他点。。。。。。”
孙国民摇头说:“不借。”
苏桂芬又说:“我娘家要盖新房,来借钱,你就只借给了要的数的一半。没多久就追着往回要了。我爹我娘为这个直说我好几回,要不然,回去以后告诉我爹我娘,那一半钱就别要了。”
孙国民摇头说:“凭什么不要呢?”
苏桂芬说:“我想给我妈买个金耳环,我结婚的时候,我妈想给我买个耳环当赔嫁,没有,心里一直还难受呢。”
孙国民说:“不买。”
苏桂芬说:“那回去以后,给我弟弟买个三轮车跑运输,算借给他的,等他挣了钱再还你。”
孙国民说:“那哪行,他要是赔了呢?”
苏桂芬说:“那给我爹买口好棺材吧。。。。。。。”
孙国民扭过身子说:“不行。”
想了想,孙国民又回过头来,说:“睡吧,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栩栩、二柱都没有睡着,还沉浸在要回家的兴奋中,把孙国民和苏桂芬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临近天亮的时候,孙国民迷糊着睡着了。苏桂芬默默地流着眼泪,想着这些年跟着孙国民在外流浪的一幕一幕,想起了自己装怀孕,担惊受怕,想起自己拣破烂,睡水泥管子,想起了流浪在外的每一个冬天和夏天,想起了饥饿、寒冷,别人的白眼,想起照顾生病的孩子,没钱时的绝望,想起了老家的父母,想起了出嫁前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也想起了自己嫁给孙国民前的期望,想起了现在有了这么多钱,竟然没有一点是给自己的娘家的,
如果孙国民拿这些钱盖房子或者象孙建兵那样买摩托车,买太阳能热水器,大家就都知道孙国民在外边发财了,孙国民发了财,可是自己的娘家却丝毫也沾不上,娘家人该怎么想自己,自己该怎么面对把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娘家啊,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和他的家庭以及事业吃尽苦头,却不能为自己的娘家做这么一点点的事情,孙国民太绝情了,竟然什么也不答应,哪怕答应一件小事也行啊。女人一辈子图什么呀,哪怕孙国民答应了,到时候不给也行啊,苏桂芬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想着想着就想不开了。
苏桂芬爬起来,悄悄抽出一根捆被褥的绳子,找个个凳子,凳子下面垫了块被褥,上去,把绳子投在房梁上,系了个扣。把头伸进绳套。脚一蹬,凳子倒下,人就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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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流 78
栩栩拉长了声音,尖叫一声,爬起来,抱着苏桂芬的腿。大叫:“妈啊,妈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二柱也爬过来,美美、丽丽、笑芳也爬过来。
孙国民被惊醒,跳起来,一把抱住苏桂芬的腿,把她抱起来,苏桂芬使劲地想蹬开孙国民,只是无论怎么使劲,哪里能抗得过孙国民的力气,孙国民把苏桂芬托起来,喊:“栩栩,二柱,快,找把剪子,爬你妈头上去,把绳子剪断。。。。。”
苏桂芬一下来,附在孙国民的肩膀上,孙国民把她放在床上,检查脖子,还好,救的及时,不象有大的危险的意思,只是苏桂芬还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孙国民一个嘴巴打在苏桂芬的脸上,又打了一个,再打了一个。
孩子们扑过来,抱着孙国民的腿哭喊着:“爸啊,爸啊,别打妈妈啦,别打啦。。。。。。。”
苏桂芬被打了几下,一受刺激,清醒过来,开始咳嗽,猛烈地咳嗽。咳的差不多了,天也亮了,苏桂芬一言不发,躺在床上。
孙国民开始收拾东西,孩子们也跟着收拾,轻手轻脚地,生怕惊动了苏桂芬。
东西都收拾好,孙国民把孩子们领到苏桂芬的床前,让孩子们跪下。
孙国民一把拉起了苏桂芬,指着地上跪着的孩子们,说:“你不是要死吗,要死,你就当着孩子的面死。”
苏桂芬一言不发。
孩子们扑在她的脚下,摇着她的腿喊:“妈妈啊,别死呀,你不要死啊,你别不要我们了呀。。。。。。。”
孙国民推搡着苏桂芬,说:“死啊,你不是想死吗。。。。。。。”
苏桂芬哭了出来。抱着孩子们哭了一个够。
一直哭到天亮。大家心情都好多了。
屋里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孙国民对孩子们说:“孙和栩,孙和柱,孙和美,孙和丽,孙和芳。”
孩子背好自己的被褥,站的直直的,等着孙国民下面的话。
孙国民搀起苏桂芬,说:“走,我们,回家。”
苏桂芬再次往下淌眼泪。站了起来。
孩子们都高兴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了,但都忍耐着,认真地跟着孙国民的脚步走出去。走到大街上。
在一个小地摊上,孙国民和苏桂芬给每一个孩子买了一件衣服。放在包里装好。
一家人步行到长途汽车站,孙国民给栩栩、二柱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的车票,人家说那最小的孩子不用买票,但美美、丽丽得买,一量,正好够尺寸,卖票的一想,算了,两个人卖一张吧。行李算一张。
车上,孩子竭力掩饰着乘坐长途汽车的兴奋,多年来,总是坐拉煤的火车,这是第一次正式坐汽车。孩子们使劲地看窗外,使劲地想家是个什么样子。苏桂芬和孙国民也在竭力地想家如今该是个什么样子了,想孙佃铺,想那些邻居,树、庄稼、牲口、家禽、地、河。
长途汽车在江淮大地上奔行。
在公路边的一个小站,孙国民一家下了车。司机和售票员帮着他们把行李从车顶上搬下来,堆放在路边。汽车远去。
过了一会儿,过来一辆载客的农用三轮车,没等孙国民招手,就停在跟前。
孙国民一家上了农用三轮车,一路上,树又长大了一些,公路宽敞了很多,路边的工厂多了很多,离开这么多年,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丝毫不影响孙国民和苏桂芬辨认自己的家乡。
农用三轮车走公路,走土路,再过淮河的轮渡,让栩栩、二柱、美美、丽丽、和芳高兴的象进了天堂。
过了淮河,三轮车继续向前,沿着淮河的那条支流继续走。天黑之前。车拐了个弯,孙国民一探头,说,停吧。
司机停下来,说:“怎么,不进村啦?”
孙国民说:“不啦,我们自己走进去。这里正好掉头,你掉头走吧。”
孙国民付了车钱。和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把行李卸下来。农用三轮车咚咚咚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孙国民和苏桂芬带着他们的五个孩子,站在路边,这里正好是个小坡,可以俯视淮河的支流以及河边的庄稼地,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孙佃铺。
孙国民看着村子一会儿,对孩子们说:“这就是孙佃铺,我们的家。”
栩栩、二柱、美美、丽丽、小芳站在土坡上,一动不动地,仔细地看着那个村庄。
苏桂芬笑了,在每一个孩子的头上都摸了一下。然后看那个村庄。
村庄没有变化,依然是老样子,可以清楚地看到村口孙国民家的老宅还有墙上班驳的标语。只是树长大了不少,茂密了不少。
栩栩打破了沉默,问:“爸,我们回家以后,做什么?”
孙国民说:“我们种地,养鸡、养鸭子、过好日子。”
栩栩说:“爸,我们家已经有了很多钱是吗?”
孙国民说:“是的。我们已经有钱了。”
二柱说:“有钱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对吗?”
美美说:“我们是有钱人了。对吗。”
丽丽说:“有钱就可以吃好吃的。穿新衣服。”
二柱说:“你们懂什么,有钱不光可以吃好吃的,穿好衣服,还能干很多很多事情。”
苏桂芬把在省城给孩子们买的新衣服拿出来,给孩子们穿上,孩子们欢呼起来,穿好了衣服围着孙国民跳个不停,问个不停。
二柱说:“爸爸,咱们家有钱了,可以不住水泥管子,可以住在房子里了。是吗?”
孙国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栩栩又问:“爸爸,咱们家有钱了,我们可以上学了是吗?”
孙国民看了看村庄,然后蹲下来给每一个孩子整了整新穿好的的衣服。
孙国民说:“孩子啊,咱们是有钱了,不过你们都说错了,爸爸要拿这些钱,做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
孩子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孙国民,静静地听孙国民。
孙国民说:“爸爸要拿这笔钱给你们一人办一个户口,真正的户口,从此你们就不是黑户了,你们就是真正的人了。”
2005年6月12日完稿
(注:此稿完稿时,制约中国进步和发展的户籍制度正在逐步改良,各地均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渐进改革,从法律和规则上缩小城乡差距,一个全新的更关注人的尊严的户籍管理制度以及各种制度和观念正在逐步浮出水面。
在中国,那些有良知、有尊严的劳动者以及思想者正追随时代的脚步一步步地向更开放、更文明、更进步、更公正的时代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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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一炉烟火全文阅读 作者:刘绍铭

一炉烟火全文阅读 作者:刘绍铭 《一炉烟火》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一炉烟火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新版自序  
一炉烟火  
新版自序  
江苏教育出版社给我的四本散文集出简体中文版,席云舒先生要我写个序文说说因由。四本集子中,《吃马铃薯的日子》稿龄最长。1968年我从美国回到出生地香港,任教中文大学。课余之暇,想到当年因拿的学位不受香港政府“认可”,无法在港谋生,就凭朋友资助的一张船票,竟贸然出洋“留学”;想到带去的全部家当,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后就所剩无几,马上“一贫如洗”;想到当年要不是老天爷照顾,开课前就找到唐人餐馆的侍者工作,一定会落得露宿街头的境地,最后逃不过移民局遣送出境的命运。  
想着想着,也暗暗佩服自己当年因眼前无路不惜“孤注一掷”跑去美国的勇气。我幼失怙恃,初中念了一年后就自食其力,后来以自修生名义考入台大就读外文系;后来又“赤条条”地冒险跑到美国念研究院,终于在印第安纳(Indiana)大学完成博士学位。我想着想着,自觉前半生不肯向命运低头在逆境中打滚的经历,记录下来,或许会对童年经历跟我相似的年轻人有鼓舞作用。想着想着,终于笔之于纸,以连载方式在香港的《大学生活》杂志发表。这么一说,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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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序  
序  
《一炉烟火》、《文字不是东西》和《文字还能感人的时代》,其文字性质跟《吃马铃薯的日子》有所不同。独吃potato,滋味如何,是“个体”经验,因此文字有自传成分。其余三集所载文章,取材随心所欲,当然乃有感而发。所能奉告国内大雅君子的,就是我无论写的是什么题目,文字都会如洋人所说的user friendly,让各位“看得下去”。需要“脚注”、“尾注”、“剖腹注”、“追注”才能处理的那类学术文章,不会在这三个集子中出现。那类文章,应由学报承担。  
因为我为人老派,所写文字自己看来有些地方确也食古不化。譬如说我不会称呼阁下为“亲爱的读者”。大家素昧平生,怎么“亲爱”起来?我也不会写出“热烈欢迎某某”这种句子,因为我相信文字的功能有时真的是less is more。既要“欢”迎,心情当然“热烈”,何必说多余的话?因为老派,所以在阅读英文商业信件时,不会想入非非,看到dear就想kiss。国内读者读我这种“另类”书写时,也许能读出一些“异国情调”的味道来。请以平常心处之,因为这是一个不懂“汉语言”的“旧人类”文体的特色。是为序。  
2005年12月26日  
香港岭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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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目录  
目录  
第一辑试遣愚衷  
灵魂也要按摩  
张恨水的散文  
Punch Line  
鬼兄  
散文极短篇?  
取名的艺术  
恍如隔世  
罗友彤异闻录  
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  
穿T?shirt的母亲  
看我上云梯  
张建雄吃的文化  
Used Wife源考  
现代生死学  
本店不打骂顾客  
一炉烟火  
第二辑师友文章  
夏志清传奇  
浪漫与偏见  
白先勇就是这样长大的  
王德威如此繁华  
笑论毛尖  
见树也见林:郑树森的文化评述  
遥念戴诗人  
他们仨  
兀自燃烧的句子  
第三辑旧日的足迹  
小名低唤  
老来颂  
惊识糟老头  
不羡神仙羡少年  
脚注、尾注、剖腹注、追注  
酒铺关门,我就走  
第四辑屯门杂思录  
香港义人  
普通读者  
“东西”作家  
俄罗斯的苍蝇  
脱胎换骨  
陷朋友于不义  
有暗香盈袖  
千里共婵娟  
文化短工  
字字句句的手工业  
读书报告  
访旧半为鬼  
阳光下飞扬的尘埃  
惊识洛曼  
江湖载酒行  
附录  
高阳赠“秀兰小馆”联语/常宗豪  
苹果与柑橘  
哈佛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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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灵魂也要按摩  
第一辑试遣愚衷  
灵魂也要按摩  
近读刘致新先生《迷人而不醉人的红酒》(《明报月刊》2005年1月),颇有感受。“好酒还是让人铭记的,”他说,“有朋友饮酒时,感动得流泪。2000年朋友开了一瓶1900年的Ch?teau Margaux,大家饮的时候都屏息静气,如待上宾。”  
这段话有一句特别可圈可点:“有朋友饮酒时,感动得流泪。”旧时酸文人,爱把人间美食或绝色美女的认知经验形容为“眼睛吃冰淇淋,灵魂坐沙发椅”。刘致新笔下那些朋友“品红”,竟会感动得流出眼泪,想来大有资格给我们讲讲灵魂坐沙发椅究竟是什么滋味。  
那几位品红落泪的高人,平常沾唇的,不知是什么品种?刘先生的文章,还有教人看傻了眼的话:“最近有香港人在加州以一百七十万美元买入了三瓶Screaming Eagle,折算一滴就要近二百美元,比最贵的香水还要贵。”  
在香港生活,因空间窄小,连猫狗也变得紧张兮兮的。疲惫的灵魂,确有坐沙发之必要。周作人饱经世事,深信“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而他说的“无用的享受”,包括“喝不求解渴的酒”。知堂老人大概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知作为无用享受的酒能惹人热泪、替疲惫的灵魂按摩,在精神上实有振聋发聩的功能。当然,不是所有酒色带红的饮品都可以令人销魂的。刘致新先生说话非常负责:只有好酒才会让人铭记。当然“好酒”不一定要价钱昂贵到二百美元一滴的。但气派矜贵得教人“屏息静气,如待上宾”的货色,不必问了,绝非我等升斗小民负担得起。  
Ch?teau Margaux买不起,灵魂累了,还是会苦苦相缠,要你按摩的。张爱玲《对照记》有《笑纹》一篇,给我们提供了另类灵魂按摩的法儿。原文照抄:  
1970年间我在《皇冠》上看见一则笑话,是实事,虽然没有人名与政府机关名称等细节。这人打电话去,问部长可在,请部长听电话。对方答道:“我就是不讲。”这人再三恳求,还是答说:“我就是不讲。”急了跟他理论,依旧得了同一答复:“我就是不讲。”闹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就是部长。  
你看了,会不会觉得好笑?口齿不清的人,把“部长”念成“不讲”,真是贻笑大方。这类南腔北调或北腔南调引出来的笑话多得是。走笔至此,为了证明林语堂所说草根笑话“每多涉及猥亵”确有道理,请以据闻真人真事为例。据闻某影星屡向人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工心计,做人“没有荫毛”。真是羞羞呢,如此personal的事,怎好在人前坦白。后来真相大白,她要说的是自己没有“阴谋”。  
我们给混沌的政治、浇漓的人情弄得麻木的灵魂再来一次“马杀鸡”(massage)吧。话说某父母官,雅好文墨,说话老装腔作势,给属下训话,老爱套用analogy和metaphor这种修辞。这就是说,为了属下听他演讲时能触类旁通,他不断在发言时加上一句:“我有一个屁放。”长官大人要放屁,是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没法阻止的事,身为下属,只好屏息以待。谁料等呀等呀,还是没有动静。说时迟,那时快,长官又再宣“我有一个屁放”。后来查明原委,长官大人要说的其实是“我有一个比方”。  
靠“好酒”来作“马杀鸡”,所费不赀。但读一则笑话,一书在手,不费分文。张爱玲跟我们说,看了“我就是不讲”的笑话,她“大笑不止,笑得直不起腰来。此后足有十几年,一想起来就笑得眼泪出。我自己在学生时代因为不会说上海话,国语也不够标准,在学校里饱受歧视,但是照样笑人家”。  
20世纪70年代的张爱玲,在美国过的是自我流放的生活。生活靠基金会和作品版税打发,虽然不致餐粥不继,但绝对喝不起1900年产的Ch?teau Margaux红酒。穷愁潦倒之余,灵魂实在需要按摩。区区一则“不讲”“部长”的故事,让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可见笑话,或推而广之,幽默文字,实有“疗伤”作用。  
可惜中国载道传统,不利幽默文字滋长。林语堂早在《论幽默》一文中就说穿了:“庄子以后,议论纵横之幽默,是不会继续发现的。有骨气有高放的思想,一直为帝王及道统之势力所压迫。两千年间,人人议论合于圣道,执笔之士,只在孔庙中翻筋斗、理学场中捡牛毛,所谓放逸,不过如此,所谓高超,亦不过如此。”  
但正因“人生实苦”,可以让我们开怀片刻的记载也弥足珍贵。  
中国人的忧患意识,与生俱来,绝不利幽默细胞生长。“三言”小说《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的开头劈头就教训我们:“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难怪在这种“不可玩忽”的环境中长大的炎黄子孙,活在世上,脸上难得看到一丝笑容。为官的为了显露威严,日常无事也绷紧着脸,看来就像刚松了绷带的木乃伊。  
哈利·列文把喜剧人物粗分为“煞风景”(Killjoy)和“小泼皮”(Playboy)两大类型。在旧时社会中,Killjoy的代表人物是《牡丹亭》中诗云子曰的老冬烘。 在《西游记》中,语言无味的唐僧是名副其实的Killjoy。悟空呢,你猜对了,是小泼皮。在西方的喜剧中,Killjoy有幸派演喜剧角色,无非因为他矫饰、虚伪的面貌,常是嬉皮笑脸的Playboy嘲弄的对象。这一僧一猴一碰头就斗嘴。大圣受不了脓包师父的善哉善哉,一拗气就反唇相讥,一来一往就出现喜剧的光景。我们可不能忘记的是,悟空终归“非我族类”,因此他在师父面前插科打诨的作为,大可不必深究。宝玉在《红楼梦》中的地位,是名正言顺的Playboy,但他可敢在Killjoy的父亲面前撒野?  
中国文人连选辑笑话也讲究教化功能,务求达到“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标准。正如王利器和王贞珉在《中国古代笑话选注》序文中所言:“我国古代笑话……通过辛辣的讽刺,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当时社会中的各种矛盾,在引人发笑之余,令人深思……爱憎情感鲜明,战斗精神强烈,是犀利的战斗武器和生动活泼的生活教科书。”  
吴经熊曾给中西幽默两个传统作了这么一个界定:西方人是“幽默得认真”(seriously humorous),而中式幽默是“认真的幽默”(humorously serious)。“二战”期间,美国本土大陆,虽不闻炮声,但子弟兵转战欧亚二洲,民心毕竟受到战事影响。电台报纸本是公器,应该参加“全民皆兵”的行列,在言论上随时反映同仇敌忾的精神才是。可是《纽约时报》我行我素,有一次居然以社论的版面谈些在战争时期看来绝对是鸡毛蒜皮的事,The Decline of Beef Stew,抱怨牛肉羹的品质每况愈下。咱们同胞本来坐上灵魂的沙发椅了,想不到还有好事者跑来提醒他们笑话是“战斗精神强烈,是犀利的战斗武器”。丘吉尔在战时有一次上厕所,出来时忘了扣上裤裆的纽扣,亲信提醒他,他淡然地说:“别担心,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这真能表达seriously humorous的精神。  
林语堂在《论幽默》结尾说:“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趋迂腐,文学必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此文发表于1934年。半个世纪后,他的话由王朔以小说家的口吻演绎出来,在其中篇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小娘子指着她的男伴骂道:“我早就发现你是个乏味的人了。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  
不想做乏味的人,尽量找机会给灵魂做“马杀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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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张恨水的散文  
张恨水的散文  
黄先生生前,偶尔给我电传短柬谈文说艺。有一次,他问我看过张恨水的散文没有。我说没有。我只读过他新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啼笑因缘》,现在还约略记得侠女关秀姑、摩登女郎何丽娜和流落风尘的弱女沈凤喜。当然也记得樊家树少爷和恶脸恶相的刘将军。  
张恨水的散文不坏,可以一读,黄说。接着他给我寄来《张恨水小品文集》,1974年九龙长沙湾工业大厦第一座屋地出版社编印。从张静庐写的“跋”看,单行本在1945年出版,但散篇是1944年在《新民报》成都晚刊版连载的。张恨水在序文中说:  
……副刊出师表,既连载余之小说矣,同文复嘱余多撰短文以充篇幅。在余拉杂补白,虽记者生活已习惯之,而苦佳题无出,即有佳题,亦恐言之而未能适当。无已,乃时就眼前小事物,随感随书,题之曰山窗小品。  
我收到黄寄来的书后,匆匆翻阅,大感诧异。想不到白话文流行了二十多年后,张恨水还复古写起文言文来。他那本“哀艳缠绵”的长篇小说,用他的话来说,“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国语就是白话文。在1981年出版的《我的写作生涯》中,他作过交代:“我一贯主张,写章回小说,向通俗路上走,决不写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  
可是为什么不吾道一以贯之?同样一个作者,作品在同样一个副刊出现,就有两种不同的面貌和心态:一个是“士”,另一个是“民”。虽然这种一分为二的取向,就他那一代人的趣味来说,张恨水实非异数。破旧立新,鲁迅身体力行,传世作品中的小说和杂文,用的都是白话文。“为了我背负的鬼魂,”他在《写在〈坟〉的后面》上解释说,“我常感到极深的悲哀。我摔不掉他们。我常感到一股压迫着我的沉重力量。”  
这些“鬼魂”,就是他在白天清醒时要扬弃的旧传统。最能表达旧日士大夫心境的无疑是旧体诗。他的旧体诗也写得实在到家:“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张恨水为什么分别以两种文体来写小说和散文呢,他没有交代,我们只好就事论事。《啼笑因缘》的单行本在1930年出版。据钱理群等人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所引资料说,此书在“作者生前就印行了二十多版,达十几万册”。这本“现代通俗性”小说的读者,该是哪些阶层的人呢?小说先在上海报纸副刊连载,因此可以推想读者大多数是城市职员、店员和青年学生。  
清末民初知名的艳情小说有《玉梨魂》(1912),作者徐枕亚(1886—1937),用文言体书写。《玉梨魂》和《啼笑因缘》相距十八年,读者的年龄和教育背景也有两代人的差异。就语言接受能力而言,徐枕亚的读者阅读文言,谅无障碍。但念着胡适、鲁迅、冰心作品长大的新一代,就不能作这种假定了。  
因此张恨水写章回小说,“决不写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是有客观理由的。文章一经报纸副刊连载,就不能不考虑市场反应。那他为什么写散文时要“复古”呢?他的心情会不会跟鲁迅相似,觉得背后的鬼魂老是压迫着他?他没说。我们也不好瞎猜。但就常识而论,他那一代的中国文人,思想尽管进步,对旧制的衣冠文物,偶然也有依依不舍的时候。他技痒时,也写旧体文。《小月颂》中有言:“扶竹枝摇影小立,颇发遐思。”即归户伏案。草短文以颂月:  
今夜月之华丽者,小红楼畔,箫鼓船边,金谷园中,紫绡帐外。  
今夜月之幽渺者,杨柳梢头,芭蕉窗外,机杼声边,临风笛里。  
今夜月之清幽者,梧桐院落,野藕池塘,荒寺疏钟,小小丛桂。  
今夜月之浩荡者,洞庭水满,扬子江空,瀚海沙明,边关风静。  
原文为八行,但读者从以上四行已可看出张恨水在这种“小玩意”上的功力如何。  
《张恨水小品文集》收散文五十六篇。内容如《断桥》、《虫声》、《晚晴》等,单从题目看已知是传统感性。但夹杂其中亦有柴米油盐的贴身话题,如《猪肝价》,说的是抗战后期物价一日三涨的平民苦况。五年前肉价每斤二角,五年后上跃至每斤三十四元,张恨水因此呼吁:“今日一切物价,可作如是观。而平抑物价,则须自整发国难财者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题目,不堪入画。试以《断桥残雪》一文探其文采:  
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三十四年冬十二月十五日,谷中又飞雪花,浅淡具如柳絮,飞至面前即无。断桥卧寒风湿雾中,与一丛凋零老竹,两株小枯树相对照,满山冬草黄赭色,露柏秧如点墨,景极荒寒,遥见隔溪穷媪,正俯伏圃中撇青菜,吾人遂不复思断桥上有雪。  
张恨水既然有写文言文的信心,我们自然会拿他的作品与前人相比。我们自然会记怀“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这种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境界。拿今人作品与有宋一代宗师相比,看似不公平,但话说回来了,“随感随书”的眼前小事,若是用白话文写成,我们再无聊,也不会拿张恨水跟苏东坡相比的。  
就上面所引的《小月颂》和《断桥残雪》的文字看,张恨水的“古文”,资质实在平平,远不如鲁迅。他舍通俗白话而就文言,我想多少与虚荣心有关。大概在当时读书人心目中,文言文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士”的语言。读完《张恨水小品文集》,我对已作古人的黄先生有点歉意,因为我认为收在这集子里的散文实在没有什么看头,读不读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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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Punch Line  
Punch Line  
据舒芜替刘应争编选的《知堂小品》写的序言说,1936年5月,美国记者Edgar Snow 曾向鲁迅请教,“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是谁”。鲁迅拿出来的名单: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鲁迅)、陈独秀、梁启超。  
舒芜对“杂文”一词作了补充说:“此所谓杂文是最广义的,包括目下流行的狭义的杂文和狭义的散文两类……但如果照狭义的分类,以鲁迅为杂文家之首,则周作人为散文家之首,倒也合乎事实。”  
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运动时期的经典地位,如不因人废言,应毋庸置疑。他的小品,平淡冲和,面对生死大难,笔下一样古井不波。在他的回忆中,初恋的滋味只不过是“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  
鲁迅把杂文看做匕首,生性“睚眦必报”。周作人却是另一种脾气。他对一切野蛮夸张的东西都起反感。因此他不喜欢喝酒时跟人家划拳,觉得“划拳的叫声与姿势实在有点可畏”。他最自得其乐的,是“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苍蝇》一文,最能反映他这类书写的特色。但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特色同时也是一种障碍。《苍蝇》不足两千字,引文除《诗经》和陆佃的《埤雅》外,还兼收小林一茶的俳句、希腊Lukianos的《苍蝇颂》、Fabre的《昆虫记》、Homeros的史诗和美女Muia被月神惩罚变为苍蝇的故事。问题是,作为散文来看,这么短小的篇幅弄得满天神佛,作者哪有说话余地?  
周氏散文在文学史中既享经典地位,我们在香港讲授中国现代文学的老师当然要把他的作品列入教材。教人为难的是,我们认为他最有特色的作品,学生不一定看得下去。钱理群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所举的几篇名作中,有《故乡的野菜》。不可不知的是,半“文抄公体”的《苍蝇》固不易啃,典出《西湖游览志》和顾禄《清嘉录》的荠菜也不易消化。实难想象在钢筋水泥堆中长大的孩子怎会对“二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茎叶嫩时可食”的野菜发生情感。  
急性子的香港人,看文章习惯从第一句开始就等着punch line出现。鲁迅动不动就“横眉冷语”,有在螃蟹体内看到法海和尚容颜的本领,他的杂文punch line多的是。张爱玲把人生看做一袭爬满了蚤子的华服。她的punch line就是苍凉的手势。周作人小品,闲适清涩。Punch是“挥拳猛击”。他老先生连划拳都受不了,自然不会punch人家。结果作品就少见punch line。  
欣赏周作人作品的淡雅,真的要耐着性子。在上述钱理群那本书推举周氏的名篇中,还有《北京的菜食》。饱满亲和,洗尽“文抄公体”气味,果是佳作。此文成于1925年。作者当时对作为皇城有五百多年的北京情形并不熟悉,但因没吃过很好吃的点心,“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什么是“颓废”的点心,他没有说明。他坦言自己是“遗老”型人物,对新房子里卖的东西都持怀疑态度,因为凡是“关于风流享受的事”他是迷信传统的。  
他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丈许高的木招牌出神。这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引起他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但他还是不敢走进这家香店去,怕的是“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  
北京的茶食为什么不好吃?因为不够“颓废”,缺乏“历史的精炼”。本来嘛,果腹的东西,能够果腹不就成了,干吗还这么斤斤计较?但周作人不这么想。在《药味集·卖糖》的附记中他这么说:“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人注意……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趣味,大可谈谈也。”  
原来男女之事不过大同小异,怪不得初恋的滋味对他说来“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北京的茶食》结尾一段,每多独得之见,可作知堂老人的美学自白:“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越精炼越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细看这段文字,其实也有些punch line味道。“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因说法比较独特,或可勉强拿来充数。“我发现拍马屁跟谈恋爱一样,不容许第三者冷眼旁观”,语出钱书的小说《围城》。这种“浓”得可以的punch line,周作人是写不来的。钱书文采飞扬,聪明外露。周作人口味清“淡”,深受日本文风影响,神形内敛,一如他在《苍蝇》引用的小林一茶的俳句:“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  
去年我在岭南大学开中国现代文学的课,本科生、外系生和兼读生加起来,近二百人。学期快完时,我给同学做了不记名问卷,请他们就诗歌、散文和小说三种文类,以个人喜爱作准,分别列出名次。结果散文组得票最高的是梁实秋。其次是丰子恺。再下来是朱自清。周作人连一票也没拿到。  
由此可见排行榜这种玩意,因时因地制宜,实在没有什么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鲁迅推周作人为首选,因为他不是punch line hunter。他认识到知堂描绘草木虫鱼大千世界所需的深沉功力。但要慧眼识人,本身也该有相当的分量。我们的才识哪能跟鲁迅比。周作人的文字,少见让我们眼前一亮的句子,难怪“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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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鬼兄  
鬼兄  
像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这类清人笔记小说,承六朝志怪与唐传奇余绪,佳作每能撩人遐思,犹入梦境,怪不得流传历久不衰。读书人厌倦经史之余,偶然一沾怪力乱神,在精神上向孔家店说“不”,不亦快哉!王渔洋不愧是蒲松龄知音,认为《聊斋志异》是作者厌作人间语后的精神寄托。《阅微草堂笔记》收了不少孤鬼异闻,短短几百字,也尽得风流,纪老之才,足可替香港报纸副刊写专栏。兹录三则其中一条,以证吾言不谬:  
……又故城沈丈丰功当夜归遇雨,泥潦纵横,与一奴抉掖而行,不能辨路。经一废寺,旧云多鬼。沈丈曰:“无人可问,且寺中觅鬼问之。”径入绕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问前途水深浅?”寂然无声。沈丈笑曰:“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晓。此则襟怀洒落,故作游戏耳。  
读者诸君阅后,谅必呵呵大笑。作者“襟怀洒落”,把“鬼兄”也作开玩笑对象,这在吾国道统来,实属难得。不过,对一作品的反应如何,有时需要看看你用的是什么版本。如果你看的是1984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阅微草堂笔记》的选译本,你却不能呵呵一笑置之,因为编者汪贤度有按语说:“以下三则不怕鬼的小故事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遇到鬼怪的人都能镇定自若,毫无惧色,甚至主动出击,那么鬼怪就不敢犯人,只得狼狈逃去。这些故事对我们也是有启发意义的。”  
有什么启发意义呢?一时想不起来,容后再表吧。说到遇鬼的人能“镇定自若”,上述的沈丰功老先生还赶不上河北南皮县的许南金。此公不但胆色过人,且应对之妙,真的不能不以拍案叫绝形容,值得全文照录: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双炬。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其目光也。友股栗若死,先生披衣徐起曰:“正欲读书,苦灯尽。君来甚善。”乃携一册背之坐,诵声琅琅。未数页,目光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而笑。童掷烛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夫?不可辜君来意。”即以秽纸拭其口。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自是不复见。  
“秽纸”,就是擦过屁股的卫生纸。选译本录鬼多条,多为胆小鬼和脓包鬼,枉负妖物虚名。就拿屠户许方在林中所遇的那“厮”来说吧。他一露面,形状可怖,担着两坛酒的屠户即躲在树后,谁料那“厮”一闻到酒香,就失了本性,“跃舞大喜”,遂先尽一坛,还未尽兴,但动手开第二坛时已颓然倒地。“许恨甚,且视之似无他技,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  
这只鬼,除了好坛中物,“视之似无他技”,你说脓包不脓包?难怪编者按如此说:“可见任何邪恶的东西,人们只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完全可以战而胜之。”  
我们知道,《阅微草堂笔记》是清代学者纪昀(1724—1805)校订整理《四库全书》之余写成的娱己娱人之作。以今之视昔,他那时代的人在思想上总有其“局限性”。拿汪贤度的话说,“全书的总倾向还是在宣扬封建道德、神鬼迷信和因果报应思想”。  
这当然是事实,但易地而处,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纪昀要保住头颅,胆敢越轨鼓吹革命和破除迷信么?今人读古书,如果不替作者审时度势,认清作者的笔墨是“时代产品”,动不动要“清算”古人的话,在判断上就会犯了英文所谓的“时代误植”(anachronism)的笑话了。  
纪昀谈狐说鬼,不必当真。他自己不是说过么,“此则襟怀洒落,故作游戏耳”。但汪贤度显然担心他的读者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在选译本中每则故事都附上导言。我们不幸见鬼时,该怎样应付呢?在《鬼遇强项》一条的按语上自有分教:“碰到恶鬼,只要胸中先具一腔无所畏惧的凛然正气,任凭它变出种种妖形怪状,始终面不改色心不跳,那鬼就无法加害于人,只能灰溜溜地败下阵去。”  
汪先生的口吻,听来颇有茅山道士气味。有趣的是上面的话他好像一下子就忘了。在《假鬼诉冤》一条的前言又非常政治正确地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鬼神,而有些人偏偏就相信这种并不存在的东西,结果做出许多蠢事来……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因迷信鬼神而上当受骗的事不是时有所闻吗?”  
1984年距今已二十来年。这几年来大陆的出版物,思想另有所属。以文学书而言,少见八股条陈和汪贤度式的导读。如果中国出版事业能保持这种状态,也是好事。至少鬼神之说,我们有信不信由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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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散文极短篇?  
散文极短篇?  
十多年前,台湾地区的报纸副刊流行过一阵子“极短篇”小说。短则要言数十,长的也不过三百字。这类“微型小说”有市场,多少与台湾地区社会生活紧迫、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有关。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地区报纸副刊,除长篇连载外,惯例有一篇当天即见“水落石出”的短篇小说,约为五六千字。  
今天台湾地区,社会上分秒必争。你有故事要讲,我们愿意恭听,但请在两三分钟内收场。所以“袖珍小说”,应运而生,正是为了跟随时代的节拍。  
极短篇要写得令人过目不忘,诚非易事。袁琼琼女士是此中翘楚。她乐此不疲,牺牲也大。何以有此一说?因为,任何极短篇的骨架,如果不讲究艺术效果,只要在文字上补补添添,都可以脱胎而成肌肉丰满、字数越万的短中篇。中国报刊的稿酬都以字数计算,这样极短篇的作者,除了在“自我挑战”中得到满足外,别想在金钱上求取报偿。  
“纯文学”的体裁,粗分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四类。  
小说有极短篇。诗可是更有短的,如北岛的一字禅:“网。”  
极短篇散文或极短篇剧本,可能已有先例,但我没看过。每次应编辑朋友约稿,deadline近而毫无头绪时,总希望趁此机会给自己操作多年的文体闯出一番新天地来:写一篇不超过百字的散文“极短篇”。  
还未动笔,已知此愿难偿。去年秋天为林行止一本散文集作序言,引了美国小说家Joyce Carol Oates有关散文类型的话。她把美国的散文粗分为三类。  
一是“诲人不倦”型。第二类型的作家睹物思人,好“往事追忆”,因此可称“印象派”。第三类以传达资讯与知识为旨趣,或可名为“务实派”。  
如果散文也可走极短篇路线,“诲人不倦”派可作依归。散文要诲人不倦何难哉!板起脸孔,正襟危坐,抽样演绎《论语》段落就是。孔老夫子不是说过么,“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此中真义,历久弥新,用白话文出之,有益世道人心。因试拟样本如下:“可不是么,知足常乐。做人如守本分,不贪非分之财,日常生活,虽粗茶淡饭,也可吃出鲍参翅肚味儿来。”  
这四十个字,首尾照应,独立成篇,说是散文极短篇,也未尝不可。  
问题是,正如Oates教授所说,在我们今天奉行“平等主义文化”的社会中,关乎道德伦理这种话题,各有各的立场和看法。谁板着面孔传“福音”,谁就是牛鼻子老道,干吗要听你的?散文要写极短篇,这一“派”的路子走不通。  
那么“印象派”如何?印象派作家触景生情,处处怜芳草。教人泄气的是,要用文字捉摸一个印象,相当费笔墨,不能像“教诲”派那么居高临下,三言两语喝令你依从。  
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光写灯影,一落笔就用了一百一十九个字。因此结论是:印象派的散文只适合情深款款的作家写给情深款款的读者看。纸短自难情长。印象派的散文不适合以极短篇出之。  
剩下来的就是以提供资讯与新知为本位的“务实派”了。传授资讯与新知,话要说得条理分明为上品,篇幅绝不能短。不用说,这类文字与极短篇无缘。  
各位写散文的朋友,谅你们已看清自己的处境了。说实在话,散文不易写。韩小蕙在《20世纪90年代散文选》的序文有此一说:“笔者认为,很可能散文真是有‘定数的’,对个人来说,一年里能写出一篇精品就很不错了。著名女作家张洁也曾对笔者说过,小说是可以天天写的,但散文不,往往好几年才能‘等’来一篇好的。”  
面对这种陈词,还有什么话说?散文极短篇是否可以突破我上面提到的各种“极限”,创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气象来,有待仁人君子努力,共赴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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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取名的艺术  
取名的艺术  
郑培凯新书《高尚的快乐》收了《取名的学问》一条,因有“警世”作用,应向读者推介。此文是他年前为《明报》辟的专栏写的第一篇文章,读后嘻哈大笑一番,至今印象鲜明。  
原来作者小学时有一“女朋友”,取名“槑”。此字原为“梅”之异体,古雅是够古雅了,可惜同学尽是无翻字典的习惯,在学校或在街上打招呼时,直是“呆呀、呆呀”地呼喊她。这么经年累月地叫喊,人不变得痴呆才怪。  
“呆呆”的妹妹名“”,又是一个古字。这小妹妹的“下场”如何呢?比姐姐强不了多少。你猜对了,在同学眼中,她是“吉吉”,绝不会联想到眼前人是人家的“哲”嗣。  
郑培凯文章最教我叫绝的,倒是他那位名叫“黻黼”的同学。十八画,已够磨人的了,幸好“万绿(丛)中一点红”,算得上是个常用字。  
“黻黼”可不寻常。“黻”音fú,是古代礼服上黑与青相间的花纹。“黼”音fǔ,是古代礼服上白与黑相间的花纹。  
名叫黻黼的这位小朋友,今天长大了,但我相信能念得出他名字的,大概除了父母外,只有像饶宗颐教授这种高人。难怪郑培凯说,听说这位同学后来极力支持汉字简体化。他说要是换了自己,说不定还要鼓吹汉字拉丁化呢。  
汉名拉丁化,只要不出国门,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像我们的黻黼,摇身一变就迈入现代化,以Cong Fufu姿态示人。但你一出国门,走入对汉语拼音的c、q、x、z全无训练的国家,一样会让对方面对难以启齿的困扰。由此我想到国人取洋名的实际问题。  
洋名在香港,蔚为风气,为了方便,大家见怪不怪。如果我是郭富城,我宁愿传媒以洋名称呼我。从a的Allen到z的Zach,你们随便挑一个好了,可千万别叫我“城城”。  
一来小名只适合父母或情人呼唤。二来昂藏七尺的男人,被人家城城来城城去,不但有损形象,还会助长香港男人的infantilization,香港男人的婴儿化。  
走在香港文明闹区,路上碰到大家打招呼,Mary、Eddie这类洋名,声声入耳,倒没想到这跟崇洋媚外有什么关系。下次见面时,Mary一定记得这位新朋友叫Eddie。洋名之为用,有利于沟通,由此可见。  
可是离开香港跑到别的华语地区,人家倒不一定这么看待洋名了。咱们内地今天怎样看待George,手上没有资料,不好瞎说,但从文艺作品观察,“乔治”这类人物,绝对是反面教材,浅薄、无聊、不学无术。摆着自己的老规矩不遵守却自称George,其挟洋自重、数典忘祖的心态昭然若揭。曹禺剧本《日出》,其中一位丑角,就叫乔治。  
在作家王祯和笔下,出现的人物以洋名称呼的固然不伦不类,没有洋名而同initials者,也一样是笑柄。在《小林在台北》的小林眼中,Nancy是“烂尸”,T.P.Ku是“踢屁股”。  
到了外国,依然故我,不用洋名,当然一样有生存空间,但拉丁化的名字,有时会引来极大的不便。名作家丛苏,是我台大的学姐,原名丛掖滋。毕业后她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念研究院,业师James Hall教授对她照顾有加,只是每次要跟她打招呼时,总觉得“有口难言”,因为她的名字,依Wade?Giles惯例拼来,是Tsung Yeh?tze。老先生面对这三组拉丁字母,大概只能模拟发出yeh的发音,因为yeh至少看来像口语Yea或Yeah。但Tsung和Tzu的样貌真像天书。  
学姐毕业后定居美国,洋名叫Dorothy。我把她这件名字“私隐”往事说出来,是为了证明我前面所说,为了沟通,汉字拉丁化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事前没有征得她同意,望她不会见怪。  
广东人的名字,如果每人都像周润发那么方便拉丁化,那敢情好。发、发、发,fat,fat,fat,音调和意象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一碰到吴先生或吴小姐,顿生枝节。我当年在西雅图勤工俭学时,在餐馆打工,跟我一同“企台”(跑堂)的是位从香港来的女同学。她姓吴,洋名Alice。据她说她是受不了洋客人取笑她No good,No good才决定起用洋名的。  
一位玉洁冰清的香港小姐,怎会变成No good,No good呢?说来也简单。洋人亦常人也,光顾一家食肆次数多了,跟服务员熟落了,就会问尊姓大名。Alice的中文名字,我记不起来了。试想她未采用洋名前,把自己是吴某某的名字在洋人面前报出来。洋人面有难色,请她写在纸上。看了半天,也不知究竟,只听说Ng是她的姓,但念不出来,只好一分为二,戏称她是Miss No Good。  
经此教训,她只好入乡随俗,自称爱丽丝,据她说从此善缘广结,一些上了年纪的熟客一进门看到她,就搂着她亲热一番,Hi,Alice,sweetie地叫个不停。  
在好莱坞,成龙叫Jack Chan。李连杰叫Jet Lee。因小学生也念得来,因此很有亲和力。章子怡在《卧虎藏龙》的形象这么凶悍,若要留在美国发展,不妨考虑采个洋名。叫Tenderie Zhang如何?Tenderie不像Linda和Liza那么通行,但Tender,tender,tender is the night,tender is my love。就这么着吧,Tenderie Zhang,祝你星运亨通。郑培凯说取名需要学问,确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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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近得张中行《负暄絮语》(江苏文艺版),按自己兴趣,先翻阅了辑二《故人梦影》十余篇。张中行是老北大,辑内所记各殿堂级人物,跟他的关系,非师即友。所言根据,因此应是第一手资料。最能触动我“恍如隔世”感觉的,是章太炎和熊十力两则,大概因为早就看过不少关于他们的奇闻逸事吧。  
文章一开始,张中行就毫不含糊地说:“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章太炎学问深厚,有时更故意钻牛角尖。他在北大研究所讲的课,如《广论语骈枝》,据说过于精深,连张中行也没有去听。但只要他作公开演讲,谈世事、抒己见,不钻牛角尖时,往往可容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  
有一次,张中行去听章太炎的公开演讲,但见“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人登上讲台……满口浙江味道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  
一位老人讲学,前呼后拥,座无虚席,这种场面,羡煞人也。刘半农和钱玄同均非泛泛辈。他们对老师执礼之恭,也大概只有在尊重“学怪”自有优良传统的老北大才可以看得到。  
张中行记熊十力的怪,最是精彩。熊先生是个坚于信、笃于行的人。所知所信,必能见诸行动。除读书外,其他都无关紧要。他爱静,常独居大院。20世纪30年代初,他住在沙滩银闸路西一个小院子里,门总是关着,贴上一张大白纸,上书:“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此门。”  
怪人除了言行独特外,还有“怪形”的配套。熊先生的衣服,“像是定做,样子在僧与俗之间。裤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里木板床一,上面的被褥等都是破旧的”。这怪人在溽暑期间,穿的总是一条中式白布裤,上身光着。  
在家里,为求舒服,赤身露体也是个人自由。问题在老先生见客时,不管是什么来头,年轻的女弟子、学界名人或政界要人,他一样我行我素,光着上身迎送,毫无窘态。  
老人生活随便,不拘小节,可是一涉及自己本行,却一丝不苟。他写的《新唯识论》,在“唯识”前加了“新”字,表示精益求精之意。“可是由信士看来却是修正主义,用佛门的话说是‘外道’。于是有人作《破新唯识论》而攻之。”熊先生也幽默。他写了《破破新唯识论》回敬。  
《负暄絮语》第二辑所收的大师,除上述两位外,还有周作人、胡适、梁漱溟、刘半农、朱自清、朱光潜、宗白华和叶圣陶。以怪论怪,他们没有谁可以跟“熊某”相提并论。可惜辜鸿铭(1857—1928)在北大时,张中行年纪尚小,没有机会跟他接触,不然“诸怪之首”非辜鸿铭莫属。几年前我在《校园风景》一文中曾把英国作家毛姆眼中的辜鸿铭翻译出来:“身材高大,拖着一条灰白的辫子。眼袋下垂,眼睛倒是大而明亮。牙齿缺裂,色泽暗黄。人实在瘦得不得了。两手纤细,干巴巴的,像鸟兽的爪子。听说他抽鸦片。他穿着的黑长袍,破破烂烂。头上戴的那顶黑瓜皮帽,也同样布满岁月痕迹。”  
梅贻琦在清华大学时有名言:“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像辜鸿铭和熊十力这些“怪人”,他们的存在,拿知名度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校园一景。今天的校园,容得下他们么?章太炎讲学,学生人数少的课,说不定因“经济效益”的考虑而取消。再说,在今天的学制下,你是当代大儒又怎样,学期终了还不是一样要任由学生评估,给你打分数?课文内容少一些“八卦”,你在他们的眼中就是boring。  
熊老夫子光着上身会见女同学?这是狗仔队百年难逢的“踢爆”机会,还不“玩残”他更待何时?想着想着,不禁为张中行笔下的前辈高兴。他们活对了时代,因此活得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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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罗友彤异闻录  
罗友彤异闻录  
内容驳杂、篇幅长短不一的《不“文”集》,是林行止的“新书旧作”。据他在序言所说,书中所收文字,原是十年前收集的原始资料,后因种种缘故没有在评论的文稿中用上。这些资料,长者也不过千字,短者只有一两行。有些题目,的确趣味盎然,弃之可惜。  
在收集和记录资料之间,林行止正为piles所苦,乃化名“罗友彤”,在《信报》的花边发表了这些原意作为prompters的笔记。“罗友彤”,你读谐音,当知此案“不成文章”的短讯应当别具一格。依所录文字的趣味看,《不“文”集》其实是“异闻录”。阁下旅游泰国多年,可知曼谷有食肆名为Cabbage and Condoms否?对,就是“椰菜与避孕套”餐厅。为什么椰菜与避孕套混为一谈?因为,留学澳洲的餐厅老板Mechai认为,要降低人口增幅,要防止艾滋病蔓延,非把避孕套观念普及化不可。于是,贵客“埋单”时,看到在柜台供奉的,不是薄荷糖,而是盛在碟子上的condoms。罗友彤因此批曰:这是营造“取得避孕套易过食生菜”的环境最佳配搭。  
资讯是随时可以update的。果然,在《红芙蓉招展》一条,我们知道老板Mechai已迈出连锁店的第一步,进军北京了。为了适应“国情”,这家泰国餐馆摇身一变,变了Red Hibiscus。名字虽然改了,招徕的点子可未变。因为“红芙蓉的目的在于成为男女约会的地点,饱食之后带着避孕套离去”。  
点子说是不错,但对某些人士来说,约会到芙蓉,也得承受相当风险。我仿佛听到一个女生在电话上这样回应男朋友的邀请:“什么?到芙蓉餐厅去吃饭?你!你!你!你心怀鬼胎,把老娘看做是什么样的人!你!你!你!”  
集内文字可作“异闻”看的,为数不少。其中有些还颇具“颠覆性”的。这就是说把我们对某些事物假定的看法或联想——推翻。譬如说,有一天你接到问卷调查,问阁下意见,为什么麦当劳汉堡包如此受欢迎,你大概会如实招来,一是“大件夹抵食”(分量足又便宜);二是我家少爷小姐的至爱;三是到处有售,方便快捷。  
慢着。且别高兴。老兄的答案,只凭常识与个人经验,却毫无科学根据。根据1994年7月号《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的一位读者来信剖析,现代人对汉堡包情有独钟,原来是“返祖现象”(atavistic)的体现。这从何说起呢?说来也简单。我们茹毛饮血时代的祖先,壮丁打猎回来时,先由年富力强、牙齿健全的人丁把肉块咀嚼(masticate)成易于咽下的碎肉,然后喂哺“无齿族类”的老人及小孩子。  
嗷嗷待哺者因为肚子饿了,急不可待地抢吃壮丁口中咀嚼着的碎肉。这就是kiss的由来。这个“返祖现象”还可以形象化:汉堡包的两片面包象征两片嘴唇,茄汁则代表动物的鲜血。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汉堡包是老幼咸宜、食之不厌的“快餐”了,因为谁也不讨厌kiss。  
“异闻”所录诸子,其奢靡作风直追《世说新语》人物石崇的,有外汇大炒家索罗斯(George Soros)。这位美籍匈牙利犹太人,在20世纪90年代香港金融风暴时大捞了一笔。10月份美国大选如火如荼期间,因为他出钱出力摆明车马替克里助选,誓要推倒布什而大出风头。  
跟“异闻”有关的是这一条。洋人煮食,在肉类上或以红酒作料。虽说丰俭由人,但用到Ch?teau Lafite这品种来“调味”的,实闻所未闻。罗友彤所录“索罗斯家事”一条,教人大开眼界。此公用作“炒菜”的红酒,就是1994年市值五百英镑的Lafite。我们怎会知道?因为他炒了男女管家的鱿鱼,被他们告上法庭,这种“家事”因此抖了出来。此轶闻的moral是:善待下属,推己及人。  
罗友彤的“真身”是以前写政经短评、现在写“林行止专栏”的林行止。写这类文章,数据和个案的罗列,是论点引人入信的先决条件。英国人据说都是gentleman,自少就有natural justice的观念,因此我们相信他们有队必排,规行矩步。这是我们的“迷信”。要破除这迷信,得有实例,不然口说无凭,真的是书生空论议了。在“绅士‘打尖’”这一条中,罗友彤就引了牛津大学心理学家柯烈特博士(Dr Collett)的一项调查说,英国人也开始参加the queue jumper的行列了。英国人乖乖排队的习惯,原是19世纪中叶开始的,今天居然jump queue,可见英国的世风也在日下了。  
谁到英国跑一遍,看到gentleman打尖,都可私下或公开慨叹一番。但如果没有资料引证,任何观感,都是泛泛之言。写文章也好,在“脑震荡”的会议中发言也好,谁掌握了最充分的数据,最有代表性的个案历史,谁就操了一半的胜算。  
Anglophilia是“恋英情结”。恋英的人对英国的衣冠文物多有近乎“护短”的偏爱。他们多是在英伦受过教育、在该地居住过多年的读书人。有没有例外?有。有根据没有?有,《不“文”集》就收了“罗德学人美高官”一条:“英国《周日时报》报道,克林顿政府部长级官员中有二十五名罗德学人,这些人大都对英国印象甚劣,认为英国人缺乏同情心、虚伪、种族歧视,他们的牛津经验多数不很愉快。1992年大选期间,克林顿接受母校牛津摩顿书院校刊访问,表示没有一个英国人值得他效法。”  
罗德就是Cecil John Rhodes(1852—1902),生前以自己的名字设奖学金,指定美国、英联邦和德国学生才有资格申请,也指定了要去牛津大学就读,真是精英中的精英培训。《不“文”集》既录异闻,也有实例,可说是本书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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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  
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  
岭南大学同事欧阳桢(Eugene Eoyang)今年在美国比较文学年会宣读了一篇论文,有益世道人心,题名为“Cuentos Chinos(Tall Tales and Fables):The New Chinoiserie”。会议2004年4月18日在密歇根州Ann Arbor举行。他行前把一份讲稿给我,让我先睹为快,特此致谢。  
他的题目有法文和西班牙文。西班牙文Cuentos Chinos不知何解,幸好他用括号解释为tall tales and fables,大概是“天方夜谭”,或“胡说八道”的故事吧。法文chinoiserie倒常见。陆谷孙的《英汉大词典》译为“(尤指18世纪欧洲家具、织物、陶瓷器等的)中国式装饰风格”。韦氏辞典多了一句:that represents fanciful Europ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styles(代表了欧洲对中国风格标新立异的诠释)。  
欧阳教授大文近二十页,翻译过来篇幅太长。变通办法是用他的材料改写。所谓“中国式风格”,如果立意标新立异(fanciful),一过了头,就会变得“奇巧淫技”了。从前好莱坞出品的电影,只要有华人出现,看来不是獐头鼠目,就是奴颜婢膝,总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今天美国电影的华人形象,像样多了。最低限度他们不再是鸦片烟床上的痨病鬼,也不再拖着辫子。更令人赞叹的是,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往往以寡敌众,简直刀枪不入。从chinoiserie的角度去看,丑化也好,神化也好,同是好莱坞的市场推销术。电影是商品,有关中国的人与事,不夸张,就没有卖点。良家妇女和正人君子,白人社会有的是,何必掏钱买票来看你?在商言商,你可以说美国片商不是生来就对华人有恶意的。  
在文学作品加入chinoiserie成分的,本是洋人的专利。令欧阳桢不解的是华人中的“高知”也搞这一套。他拿了哈金(Ha Jin)1999年的得奖(National Book Award)小说《等待》(Waiting)为例。《等待》中的男主角要离婚,原配不肯签字,因此只好等呀等呀等到地老天荒。  
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展开。主角与原配女子定亲时间是在1962年。那时他已经注意到她“个子矮小,又干又瘦,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这还不止,她竟然是个缠足(bound feet)的女子,不时还结上绑带(puttees)。  
这够离奇了。国民政府1915年明令禁止妇女缠足。这位不肯离婚的女士大概生于20世纪40年代。在1962年还以bound feet示众,人家不把你看做从博物馆走出来的怪物才怪。难怪她先生在思想搞通后要跟她离婚。  
《等待》出版后,备受好评,但谁也没注意到小说内文这个颠倒时代的严重错误。再说,错误不错误有什么关系呢,在chinoiserie的世界中,中国女子缠足,“合该如是”(de rigueur)。西方读者心目中的现代中国,不必跟现代中国的现实相符。  
现在请说洋人贩卖的chinoiserie。看你现在是多大年纪,若是半百以上,应该看过或听说过《苏茜黄的世界》或《生死恋》这两本畅销书吧?或者,最少也看过电影。Love诚然是a many?splendoured thing,只不过在这世界里面那些千娇百媚的中国娇娃,只跟洋人靓仔如威廉荷顿亲热。这类在镜头前出现的俏郎君,个个有血有肉,看到漂亮的China doll,云雨巫山一番,不在话下。端的是“唯大英雄真好色,是真豪杰始多情”。  
反过来看,咱们在好莱坞片中出现的中国小男生如成龙、周润发和李连杰,纵有一身武功,遇到西方女子时总是羞答答的。救美是英雄本色,好色是登徒子所为,对不对,因此我们的中华英雄看到了胡姬,可以动心,却万万不可毛手毛脚。一越雷池半步就违反了chinoiserie的金科玉律:凡是洋人拍摄的“生死恋”,投怀送抱的例必是东方女子。《安娜与国王》中的圣上与英籍老师在现实背后中说不定“拖过手仔”(手牵手),但在银幕上公开出来,岂不成了东方压倒西方的明证?白人观众的民族尊严受到损害,会退票的。  
按后殖民评论家的说法,在Orientalist笔下出现的汉家男儿,不是被“阴”(effeminized)就是被“阉”(emasculated)。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剧本《蝴蝶君》(M Butterfly)中的“蝴蝶”Song Liling,应是此类“女性他者”(the female other)中最知名的一位。  
因应chinoiserie衍生出来的市场策略,不利东方男子跟西方女子调情。能够让他们在床上成其好事的大制作更绝无仅有。欧阳桢教授以自己的经验为例。1960年他在纽约看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是一例。第二次看到“异数”时,已事隔三十年了。这是从Marguerite Duras小说L?Amant改编,梁家辉以富豪身份出现的《情人》(1992)。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小小的异数:《小约之歌》(The Ballad of Little Jo)(1993),讲的是富家女小约婚前产子,被逐出门,远走天涯,途中看到强梁向一“支那人”用私刑,激于义愤,把他救了,还收留他在家当仆役。两人在荒野相处,终于擦出一段短暂的姻缘来。同襟共枕的镜头,还相当“写真”。当然,最后两人还是要分手的。如果他们共偕连理,那才不“写实”呢。这是一部独立小制作,明显带着feminist调子的言志片。Feminist争取男女平权,爱屋及乌,也连带关怀到异族受迫害的问题。  
银幕上不易看到“东男西女”合颈交欢的镜头,那么文学作品呢?例子不多,倒是有的。欧阳桢举的更是一鸣惊人:Nicole Mones小说Lost in Translation。话说任职传译员的花旗女子Alice Mannegan的性取向颇为偏颇,只爱汉家男儿,almost indiscriminately。译成中文大概是:只要是唐山大兄,阿猫阿狗都可以同襟枕。  
这岂不是反chinoiserie之道而行?不会的,你耐心读下去吧。且说我们的花旗美女,是个sexual essentialist。翻译成“性精粹主义者”有点不雅,我们就叫她“性要义主义者”吧。凡是跟主义拉上关系的名词术语,不易说得清楚,我们就让Alice Mannegan现身说法,用她自己的话解释吧。我们在上面刚说过,这位传译员在床上选拍档,独尊唐山大兄。  
接下来我们看到唐山大兄为了防止早泄而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番(recitation of cosmic history)的怪现象。相形之下,我们花旗美女在这场持久争夺战中已开始感到招架不住了。“她跟不上他,喃喃自语这一套她学不来。现在学不来,因为她现在觉得身上高潮迭起,一波一浪的。‘The true Chinese man,果然是个汉家好男儿’,她轻呼一声说。”  
六十年前,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1943)淡淡几笔,勾出了chinoiserie原始面貌。葛薇龙从上海来投靠她住在香港半山区的姑母。在客厅里她看到“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在chinoiserie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小脚女人也好,唐山大兄也好,都是小摆设,既荒诞,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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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穿T shirt的母亲  
穿T shirt的母亲  
前文我用了欧阳桢教授一篇文章资料,附加一些自己的笔记,写成了《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欧阳教授大文题为Cuentos Chinos(Tall Tales and Fables):The New Chinoiserie,主要针对近年一些有关中国现实的书写,为了迎合市场,不惜采取近乎“奇巧淫技”的夸张手法。他题目所说的new chinoiserie,就是这么一回事。  
譬如说哈金(Ha Jin,名著《等待》[Waiting],背景明明是解放后的中国,可是主角在1962年定亲的女子竟然是个缠足的村姑,不时还结上绑带puttees)。缠足这种野蛮行为,1915年就被明令禁止。想不到隔了半个多世纪,三寸金莲还有残余价值,成为奇巧淫技的图腾,chinoiserie之为用,可见一斑。  
《等待》一书引起欧阳桢注意,除了这个时代倒置的谬误外,还有叙事语言。哈金的母语是中文,现在美国教英文写作。书面世后大获好评,论者对他简练、朴素、颇有海明威韵味(Hemingwayesque)的文体更推崇备至。  
令欧阳桢有点诧异的是,批评家善颂善祷之余,对出现在语文上的一些沙石,竟只字不提。他一本就事论事精神,随手举了好些例子。以下是其中两则:  
After Lin?s men had settled in,Lin went to the“kitchen”with an orderly to fetch dinner.In there he didn?t see any of the nurses of his team.  
欧阳老师批曰:一个英语是母语的人,大概会这么说,Inside,he didn?t see any nurses from his team.  
第二个例子:Then for three nights in a row he worked at the poems,which he enjoyed reading but couldn?t understand assuredly.  
批曰:如改为which he enjoyed reading but which he wasn?t sure he understood,行文就流畅多了。  
哈金文体出现的“瑕疵”,早有Ian Buruma在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点出来,但他点到即止,不像欧阳桢那样举了实例。Buruma对《等待》的评价,原文是这样的:It is a bleak story told in a cool and only occasionally awkward English prose.(文字幽冷,只偶见沙石。)  
看过欧阳桢上面两条眉批,当知Buruma所说的awkward English prose是什么模样。他们两位对《等待》文体的评语使我联想到两个有关的问题。一是copy editor或责任编辑对一本书的制作,在文字上该负多少技术上的责任。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美国出版社当责任编辑的,理应是个native speaker of English,或者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人,就像欧阳桢教授一样。  
《等待》的copy editor,看到in there he didn?t see any of the nurses of his team和couldn?t understand assuredly的表达方式,难道看不出毛病来?如果真的看不出问题,那么这位责任编辑该打屁股。  
第一个联想可能与“阴谋论”有关,姑妄言之吧。这位责任编辑会不会是个racist,偏见牢不可破?哈金也好,Ha Jin也好,说来说去总归是外国人。外国人写英文,达意就差不多了,idiom也者,usage也者,何必深究。不错,coluldn?t understand assuredly读来是有点佶屈聱牙,但外国人书写英文,应该有自己的风格特色吧。改成idiomatic English,难免牺牲了“异国情调”,说不定也因此失去卖点。如果这种“阴谋论”成立,那么欧阳桢所说的new chinoiserie又多一新例。  
第二个联想涉及外国人用英文写作时口语运作的问题。哈金二十九岁才从中国大陆到美国念研究院。尽管他在国内浸淫英语多年,可以用英文写学术论文,但写小说用的英文跟academic English路数不同。我想哈金用英文写小说,在口语运用上吃了大亏。他不在英语地区念中小学,欠缺的就是native speakers平日耳食的“市井英文”。什么是市井英文?或可从我个人经验作一抽样。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美国念书,一天晚上从图书馆走回宿舍,途经一“公屋”区,看到几个小泼皮(女的)在街上互相叫骂。看样子,她们十岁刚出头。为何叫骂,局外人无由得知。但我至今记得其中最别致的一句话。一位小妹妹指另一位衣衫不整的小妹妹厉声喊道:Your mother wears T?shirt!  
你妈妈穿汗衫?穿汗衫有什么大不了的?想不通,回宿舍请教一个来自纽约的老美同学。我把现场跟他描述一番后,老美笑弯了腰,说:“那小鬼阶级观念重得很哩!”我不懂。他接着补充说:“你想想看嘛,良家妇女怎会穿着汗衫满街跑?穿着T?shirt满街跑的女人,会不会多此一举地戴奶罩?你说!穿汗衫的妈妈家境好不到哪里。”  
我想,市井英语的神髓不外如此吧。小混混骂人家妈妈穿汗衫,原来是为了嘲笑对方母亲没有class。这种口语是living speech部分,极富现场感。但口语之为口语,因与民风血脉相连,不断与时并进。如果今天的美国女子穿T?shirt已成时尚,那么your mother wears T?shirt可能变了恭维话。  
欧阳桢认为一个英语非母语的作家写文章,也不一定会出现《等待》文体上那类lapses(失误)。他举了Conrad、Nabokov和Brodsky这三位知名的“外国人”为例。Conrad和Brodsky的教育背景我不清楚,但以Lolita一书纸贵洛阳的Nabokov,在流亡前是俄国贵族,身份特殊,是给英国nannies抱着长大的孩子。英国gentleman接受的那些教育,都有他的份儿。哈金没有这种福气。  
哈金的英文很formal,很bookish。用母话写作,可以骂街撒野。用外语写作,正因这不是牙牙学来或在街头做小泼皮时学来的语言,下笔时不敢轻易卖乖。哈金文字一板一眼的迹象在对白上最为显见。《等待》第五章魏副政跟吴曼娜谈到读书,他要借书给她看。他说:How about this?I?ll lend you the book for a month……  
我也没有英国nanny抱着长大的福气,但感觉上觉得lend you the book的说法太硬邦邦了。Lend you就是借给你。用中文说,这句话除了“借”外,也实在没有什么转弯余地。英文可不同,在这context内,说I?ll let you keep the book for a month,或I?ll let you have it for a month,都会达到lend you相同的效果。  
对于学术问题的判断,个人的直觉不可靠。上面有关“借”的英语说法,不知有没有差错。如有差错,诚望native speaker of English的读者给我指正。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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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看我上云梯  
看我上云梯  
2004年3月7日《新闻周刊》以“Who Owns English?”为题的一篇特写,对看过David Crystal的English as a Global Language的读者说来,相信会觉得所言“卑之无甚高论”。因为我们早已知道,英语君临天下,并不因为说英语的人数目多。罗马帝国时代,罗马人的人头数字,虽然比其统治的“顺民”少,但拉丁文是“官方语言”。罗马帝国月落星沉后,罗马公教(天主教)势力不减,拉丁文在欧洲教育圈子和“上流社会”中,继续扮演了近千年的lingua franca角色。  
英语取得今天的地位,不是因为比其他语言“美”或易上手。英语的王者地位,是赤裸裸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和好莱坞电影大组合形成沛然莫之能御的势力奠定的。英语是“别人在平地、看我上云梯”的云梯。英语是实施“现代化”不可或缺的工具。斯里兰卡(锡兰)独立后,推行母语(Simhalese)本土化不遗余力。到了20世纪70年代,除了受过高等教育的少数人外,草根阶层可说全是英语文盲。好些“现代化”的工程因此停顿下来。不说别的,就拿农村来说吧,那些阿叔阿伯打开外国进口的肥料和机器,看到英文写成的操作说明,有几个看得懂?  
Who owns English?英语谁属?几十年前,这问题听来是无理取闹,但今天形势不同,英语的ownership及五湖四海,字正腔圆的Queen?s English,据《新闻周刊》报道,在一些地区说不定会引人发笑(giggles)或遭受白眼。英语的ownership既然不再是一国或一族群的专利,所以,从前的英文,今天已变为Englishes,以容纳各家各说。十年二十年后,老师大概再无信心改正学生句子上如a book who,或a person which的文法“错误”了。英语的“生态”,在全球化的影响下,差不多天天在改头换面。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新闻周刊》也滑头,答曰:Depends on who?s talking。要看谁说的。  
纯以沟通的观点看,the barbarization of the English language,“弓虽.女干英语”,有时不见得是坏事。伦敦King?s College语言学家Jennifer Jenkins,对世界Englishes特别有研究。她认为一般说来,亚洲人对th的发音有困难。既然如此,如果他们把th当做s或t来念,马马虎虎就算了。这就是说,如果他们把this thing is no good的thing说成sing或ting,你也不必大惊小怪。  
端的要who?s talking呢。Jenkins小姐可能言者无心,但她应知这是个处处请求政治正确的时代,她这些言论,易招“种族主义的母猪猡”的咒骂。说实在的,说亚洲人不善说thing thing,就等于说洋人学咱们的京腔时不会“儿儿”卷舌一样胡说八道。  
Jenkins还有一个新发现。大概为了避免因亚洲人面对th时口齿不清造成的意外,国际航班的机师在空中跟对方通话时,one two three都会说成one two tree。看来Jenkins在这方面倒没有闭门造车,因为《新闻周刊》的插图中就有一张poster,中文是“欲望城市”,英文呢,是Sex and Da City,足以证明th在亚洲人念来,既可以是s、t,有时亦可变为d。  
“我的野蛮英语”有利于沟通,上面已见一二。“半野蛮英语”,一样功不可没。有位名叫Hu Xiaoqiong的同胞,曾在English Today学报为文,认为在中国地区的英语课程,编辑方针应朝China English的方向走。什么是China English呢?譬如说:I have no face to see him/her。No face在这句子相当于ashamed,同样是“没脸见人”的意思。这句China English因此应得到“标准英语”的地位。  
I have no face to see him/her这类China English,即如long time,也是约定俗成而来的。十年前洋人不识“风水”真面目,今天《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家家争说feng shui。英语靠二十六个字母起家,落在美国人手上,吸收“外汇”的能力,更显得如狼似虎,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外语的名词与说法,都可以纳为己用,令自己的语言更多彩多姿。No face to see people这种调调,又不是horse horse tiger tiger(马马虎虎)这么难以消化,成为standard English,有何难哉!  
Who owns English?看来“见者有份”,因为百年来负隅顽抗的“高鼻族”法国佬也开始软化了。去年秋天,以捍卫法语纯正不受污染为天职的法兰西学院做了一项调查,结果认为法国小学的基础课程应把英语跟数学一样列为必修科。谁料教育部长竟然不买账,不肯实施。但形势实在比人强。法国小学的孩子,百分之九十六自动自发,选修了英语。  
刘志侠在《巴黎明信片》有言,“一些过路朋友常向我抱怨:法国人做事慢吞吞,只顾谈天,寄一封信要排半小时队,巴黎人不友善,只说法语……”这种“怨”,我也抱过。法国人在语文方面真是傲慢得TMD目中无人。你跟他讲英文,他瞧着你狞笑,翻白眼。你不跟他讲法文,他会狠心得见死不救,真是TMD没文化。TMD是“他妈的”代号,我从毛尖小姐的专栏学来的。说不定Yankee见猎心喜,有朝一日收纳为China English中的一条,与no face,horse horse tiger tiger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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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张建雄吃的文化  
张建雄吃的文化  
大地出版社出版人姚宜瑛在《记唐鲁孙和高阳》一文中说,关于饮食,她母亲曾经这样告诉过她:“三代做官才懂得穿衣吃饭。”她纪念的唐鲁孙,出身满洲八大贵族,姓他他拉,是珍妃的侄孙。他真的吃得到家。台北来来饭店的随园,有次出新菜,请了唐鲁孙到场“赏光”。唐先生于是约了姚宜瑛、夏元瑜和高阳作陪,一同应邀前往。  
宴罢,饭店经理、餐厅经理、领班、大厨、侍者列队上前敬酒问安。他们不是普通的美食家。就拿高阳来说吧,原名诗晏骈的“高阳酒徒”,出身书香世家,是杭州显赫的许氏家族,故居花厅内有慈禧亲书的巨匾。他懂得吃,爱吃。1991年因气喘病入院急救,人一清醒就在病床上写条子告诉姚宜瑛:“我的气喘九死一生,现可望更生,鼻孔插了两条管子,口的功能全齐,阅报知大地又出版一本好书,病中所梦所思,非酷吏即美食,嘴馋死了,《吃遍天下》请赐一本。”  
为什么姚老太太说“三代做官才懂得穿衣吃饭”呢?姚宜瑛先生一笔带过,没有解说。我们不妨以小说家言引申一番。第一,能够为官的,再清廉,也不会穷得两袖清风。要吃得讲究,少不了钱。第二,古时做官,通过科举,谅会饱读诗书。第三,做官的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今天你享我以鱼翅,明天我奉你以野味。如此饮食心得,融汇百川,沛然而成华夏料理之鲁殿灵光。  
为什么要等三代才可以说懂穿衣吃饭?姚宜瑛的文章也没有交代,我们继续推演吧。吃既然是一种文化。文化不会凭空而来,要靠传统积聚,犹如紫砂茶壶里面的“茶垢”,日子有功才会凝结起来。第一代为官的人,初掌权势,难免心高气浮。如果碰巧又是个刚脱穷籍的新贵,那还用说,此时不鱼翅捞饭,更待何时。  
官宦子弟到了第二代,远离饥馑的恐惧,看到鱼翅,知道除了捞饭外,还可以老母鸡、火腿之类的东西作配料“互动”(sy?nergy)一番,tease out一些老爹老妈辛劳一生从未吃过的鱼翅滋味。  
世家子弟到了第三代,吃尽珍馐百味,厌倦仙佛跳墙,说不定从此返璞归真,家厨用料不再以鲍参翅肚为本位。姚宜瑛说:“做菜是创作,也是艺术,菜做得好,哪怕是青菜豆腐也自有风味。”此话当然有理,但听来是否有分量,得看说话人的身份。这话如果是出于第三代贵族子弟之口,顿觉空灵高蹈,几近禅境。寻常百姓拾此牙慧,说来未免显得有点寒酸了。  
宜瑛先生的令寿堂,清末民初有识见之女子也,但她的话,今天要修正了,因为不是三代为官的人,也一样懂得吃喝,像张建雄这位bon vivant就是一例。论馋,恐怕他比鼻孔插着两条管子还念念不忘《吃遍天下》的高阳还要馋。我计算过他历年馋游的记录,发觉除了南北两极和“黑色”非洲他没“吃”过外,世界各地厨房捧出来的东西,煎的、煮的、炒的、炖的、焖的、蒸的、烩的、的、烫的、熬的、炝的、煲的、煨的、烹的——you name it,他都尝过了。当然,还有“刺身”制作出来的各种美食。  
印象中,唐鲁孙等前辈在吃的品位上,是国粹派。张建雄放开怀抱,华夷兼治。据郑振环《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所记,张德彝1866年出使欧洲,“在英国火轮船上每日三次点心、两次大餐,造成了不良反应,他在后来撰写的《航海述奇》中说:船上每饭必先摇铃通知。后来几‘一闻铃声,便大吐不止。……牛羊肉皆切大块,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鸡鸭不煮而烤,鱼虾味辣且酸,一嗅即吐’”。  
唐鲁孙面对西餐,若反应像张德彝一样深恶痛绝,就无法像张建雄一样,在今天的华人社会中充当我们bon vivant的顾问了。因为爱吃的人,饮食不分国界。张建雄近作《商务午餐,巴黎佳处》除了细说小笼蒸三文鱼块的滋味外,还特别提到Grand Hotel外的Grand Cafe。他们做的鞑鞑汉堡牛排,外焦内生,令他难忘。据辞典解释,tartar steak是以牛肉糜拌以洋葱及其他佐料而成,供生吃。张德彝看到这种野蛮吃法,准昏死过去。  
来来饭店随园请唐鲁孙试莱,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民俗学家举箸后,说不定随口就会告诉你桌上各种菜式的掌故。譬如说,他以故宫遗老的身份述说所谓满汉全席的由来,一定非常动听。这就是吃与文化拉上关系的例证。张建雄没有三代为官的家底,当不了白头宫女,但旧学根基深厚,若肯用情,写“食经”别有风貌。试看《京都赏樱记别离》一段:  
平安神宫前的琵琶湖疏水道上就有好去处,以木桶盛物出名的六盛,窗前可赏疏水道两旁盛开的樱树,窗内可细赏以小木桶所盛五色缤纷的十六种前菜:春笋红虾、鲑鱼蚕豆、草莓莲藕、南瓜银鱼,各有所味。品尝后送上青竹为体,萝卜为塞的容器,内盛蒸熟的冬菇椒鸭墨鱼鲜虾,风味绝佳而色香一流。  
以青竹盛着春笋红虾,是否另有滋味,不必深究。套用周作人的话,这种吃法“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神髓。对国人口味而言,鲑鱼蚕豆这种菜式,高档上海馆炮制出来也许更到家。读张建雄的“馋游”,我们在意的不在其中滋味,而是他文字引发出来的境界。境界是文化的一种面貌,也是张建雄“相吃”文字异于凡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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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Used Wife源考  
Used Wife源考  
林语堂《为洋泾浜英语辩》一文,开宗明义就说:“我想洋泾浜英语(Pidgin English)不但非常佳妙,而且是有远大的前途的。”但据他所知,曾为洋泾浜说过好话的,只有萧伯纳一人。萧翁认为,洋泾浜的no can,听起来比标准英语unable响亮达意。No can就是“不能”,怪不得语言学家Jespresen Gabeleez说过中文是最简单、最合理、演化程度最高的语言。林语堂还补充说,其实英语的演变,是越来越“趋近中国语言这一派的”。幽默大师的论据是,英语早跟中文习惯一样,不再给名词分性别、不再在茶几、桌子或碗筷这些东西上分阴阳了。  
英文果如博士所言那么日趋汉化?当然没有。Long time no see也好、no money no talk也好,都是口头禅,不是英语“进化”的结果。林语堂既有幽默大师之名,“反语”又是常见的一种幽默形式,抓着洋泾浜这题目开开玩笑,也是有益身心的事。你听过“来是come,去是go”这句顺口溜没有?语堂先生提供了下面四句,考验我们的智商:“来讲克姆去讲哥,番薯破腿多,念四吞弟否,买办康不罗。”  
我想第一句不难“翻译”。(我已给你提示了,是不是?)第二句:如把番薯解做马铃薯,那谜底即破。第三句的念四即二十四。第四句也好办。四句诗的洋泾浜原文是:“来讲come去讲go,番薯potato,廿四twenty?four,买办compradore。”  
把potato念成“破腿多”、twenty?four念成“吞弟否”,听得人家一头雾水,这类洋泾浜英语的成因是说话人口齿不清。林语堂这首歪诗,开的就是这个玩笑。词汇不足,无法表达心里的话,急坏了,一时无计可施,只好找单词拼凑,也是洋泾浜的一种。把“昨晚”说成yesterday night,或“寡妇”说成used wife,想是这样拼凑出来的。林语堂福至心灵,假想在西餐厅工作的侍者,英文一知半解,招呼洋人介绍“假甲鱼汤”是什么一道菜时会怎么说呢?幽默大师这样给“西崽”捉刀:假甲鱼汤者,乃False soup of swimming animal with round hard cover也。他怕国人看不懂这句洋泾浜英语,随即翻译成中文:假甲鱼汤者,乃“游水而有圆形硬壳的动物之假汤”也。  
他给西餐厅“西崽”开的洋泾浜Basic Menu,连咖啡一共有七个名目。Pidgin得最精彩的还是那道假甲鱼汤。“火鸡,冷苹果酱”一条的洋泾浜翻译是:Fowl that has red thing under mouth,that makes funny,hard noise and is eaten by Americans on certain day。中文翻译是:“某种禽类,嘴下有红物,能作好笑响脆的声音,美国人在某节日所食者。”  
林语堂落了一条注:“在将来的洋泾浜英语,‘火鸡’便是fire?hen,不必这样唠叨了。”幽默大师这篇妙文,发表于1933年,比奥威尔的预言小说《一九八四》早十五年。也许是巧合,但书中所记的极权政府大洋邦,为了钳制人民思想而创造的“大洋邦新语”Newspeak,在构思上倒有几分似洋泾浜英语。不懂中文的洋人在餐牌上看到fire?hen的字样,只会以为是家禽类的新品种,一定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汗颜。因此fire?hen是林语堂给我们开的玩笑。  
大洋邦新语,把“正义”、“名誉”、“道德”、“自由”这类跟思想纠缠不休的抽象字眼全部删去,只剩下“吃”、“喝”、“睡”、“穿”这些实用字眼,人民够温饱,就会乖乖地做顺民,不会造反。Liberty这个词既已消失,用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这种言辞来演说,也煽动不了民心。他们只听懂一个词:death。  
林语堂引萧伯纳的话,说no can听来比标准英语unable“响亮达意”,拿大洋邦新语的构思看,原非怪论。此“新语”的不二法则是:可省则省。既有cold,就不必要warm。今天天气温暖,就说uncold不就成了?光亮的反面是黑暗。Newspeak辞典因此无dark字的记载,只有light和unlight。严格说来,如果语言只讲求实用,把“昨晚”说成yesterday night,按道理跟把“黑暗”说成unlight完全一样。由此可见洋泾浜英语跟大洋邦新语气息相通之处。  
上面引的洋泾浜英语例子,有used wife一词。在“政治正确”年代,似有说明必要。这则“故事”,是我二十年前在美国教书时一位同事告诉我的。这位同事教的是Classical Chinese。一次考试,他给学生的中译英题目中,有出自《列女传》中《梁寡高行》一段。一位同学看了题目,知道“寡”是寡妇的意思,但一直想不到英文怎么说。这位同学住的地方,据那位老师说,屋子前面是个卖used cars的停车场。他记得used cars这两个字,情急智生,乃顺理成章把“寡妇”译为used wife。事情就这样简单,绝无侮辱女性之意。我相信这位同学,在试卷上如看到“鳏夫”,必会把他视做used husband。  
洋泾浜英语不顾文法语法,可能把一句最简单的话,说得像朦胧诗。I no can go to your dinner tonight,文义上不会有困难,但你如是公司的小职员,整天为饭碗担心,一天早上老板的秘书进来对你说,my boss no like you,你真希望她说的不是pidgin English,因为你搞不清楚这个在她口中的like,在句子中的地位是“动词”?还是“前置词”?如果是前置词,你大可笑着对她说Of course,if me like boss,me no work nine to f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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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现代生死学  
现代生死学  
1993年初,性情爽朗、乐天知命的美国天普(Temple)大学宗教哲学教授傅伟勋(1993—1996)患了淋巴腺癌。两次电疗后,奋笔写成《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一书。他在北美的一位老朋友对他说:“这本书我要看。我钱也有了,名也有了,权也有了,现在只剩下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怎样面对死亡。傅教授这位有钱有势的朋友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个大限,谁都逃不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的史书和文学对烈士的慷慨赴死、从容就义的记载虽多,但像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ch)这篇小说那样,把一个患了绝症的平凡人临近死亡前的精神状态,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的,可说绝无仅有。《红楼梦》这部大著作,接二连三地有人命赴黄泉,但多是一笔轻轻带过。我们仅知黛玉吐血而亡,其他细节,只能想象。苦命的晴雯,夜雨孤灯,临终时状况更是凄凉,谁料宝玉过访,作者安排她咬断指甲相赠,终于把这场面“美化”了。  
死亡这题目既然是中国人的禁忌,实难想象有关死亡的现实可以被提升到一种学问层次,作为研究对象。其实西方人对死亡这话题一样有忌讳。就拿美国来说,“死亡学”(Thanatology)之兴起,也是晚近三四十年的事。开山祖是原籍瑞士的库布勒·罗斯(Elizabeth Kubler?Ross)女士。20世纪60年代,她在芝加哥大学授课,倡导死亡学研究,因为她认为一般医生只以救人命为天职,对绝症病人的精神和心理状态毫不关心。    
她倡导的死亡学,形同一个“互联网”,由医生、护士、精神病科专家、神职界中人和患者亲属联手合作,帮助病人度过“生命成长的最后阶段”(the final stage of growth)。这就是说帮助病人得到“善终”。她把这些心得和经验结集成《论死亡与临终》(On Death and Dying)于1969年出版时,《生活》(Life)画报即派记者作专访,从此她声名大振。后来她干脆辞去教职,全心投入“死亡教育”的工作,不断到世界各地演讲,新作也一本接一本地出版。  
傅伟勋的书全名是“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从临终精神医学到现代生命学”,1993年由正中书局出版。我买到的是1996年第五版第三次印行的增订本。以死亡学作题材的书在中国人的社会中竟然成为“显学”,大大出乎作者和出版人的意料。由于此书引起的反响热烈,台湾大学心理学系的杨国枢和余德慧两位教授在1994年合开了“生死学的探索”这门选修课,名额原定一百,后来一再临时增加到一百八十。  
如果选读这门课的学生是“银发族”,那么这种“抢修”现象不难解释。对老人来说,昔日戏言的身后事,终归会到眼前来。但在台大选这门课的学生,人生这部大书才翻开几页,就想到生死问题,这算不算少年人未见花开、已悲花落的“浪漫”情怀?  
如果他们都是傅伟勋的读者,那么他们选这门课,动机就不难解释了。他的专著,除了剖析死亡,还用了不少篇幅去肯定库布勒·罗斯学说的基本精神:live until you die,对生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傅伟勋的书,就是以身作则的证言:要活得好,先认识死亡。  
本文开始时说过,傅教授这本书是他患上癌症后短短几个月内奋力完成的一个“悲愿”。但如果事前对这题目没有研究,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他如期交了稿,是因为他在天普大学宗教系讲授Death and Dying这门课已有十年。除了采用库布勒·罗斯的著作作为主要教材外,他还给学生介绍世界各大宗教的生死观。文学作品则以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为代表。比较别开生面的倒是他用了黑泽明的电影《活下去》(To Live)作为辅导教材。  
《活下去》故事简单。东京市政府一位科长得了胃癌,只有几个月可活。他早年丧妻,但为了全心照顾孩子,没有再娶。二十五年后,儿子长大,结了婚,一家三口住在一起,但老科长察觉到,父子关系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二三十年来老科长从未请过一天的假,过的是刻板清苦的生活,这都是为了儿子,但儿子不了解他,也不感激。  
他从银行提了一大笔存款,开始吃喝玩乐,可是生死边缘的空虚心境一样烦扰着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位玩具工厂的女工。他问她怎样才可以活得像她那样充满生命活力。她说:“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工作,然后吃饭,如此而已。”接着她在饭桌上放了一只电动兔子玩具。“这就是我工作的一切,”她说,“不过我感到我好像变成了全国儿童的好朋友。”  
这句话使老科长认识到库布勒·罗斯所说的live until you die的要义。他在东京市政府工作,知道贫民区有一块荒地,垃圾污水积聚,严重影响附近儿童的健康。孩子的父母多次请愿,要把这荒地建设为公园。可惜这个诉求落在各部门的官僚手里,被一拖再拖,全无下文。  
老科长把生命剩余的几个月全投在这个计划上。他到各部门的负责人那里一一拜访。几个月后,荒地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新公园。剪彩那天,坐在观众中的老科长,也咽了最后一口气。  
黑泽明在20世纪70年代事业低潮时,曾自杀过一次。活下来后,拍成了为Edward Murray所称道的世界十大不朽电影之一的《活下去》作为自己对生命的证言。老科长的选择,就是傅伟勋说的“实存的选择”(existential choice)。也是因为傅教授自己身患恶疾,历尽在治疗过程中必须忍受的精神折磨和皮肉之苦,他看问题时才能够感同身受。譬如他对“安乐死”(euthanasia)的看法。在我们“文明”社会中,这是一个可以讨论、但永远不会有结论的难题。我们看好莱坞的电影,一旦看到宠物如猫狗牛马受了重伤,主人家不忍他们受苦的话,就会给他们一枪了结。这种手段叫“人道毁灭”。  
人类身染残疾,可不能指望人家帮你“人道毁灭”。英国广播公司最近有一条新闻说,一位名叫切斯特菲尔德的五十岁男子,身患末期癌症,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他打算请职业杀手到时给自己“人道毁灭”。事情一传出来,就接到警告:任何人接受这份差事,可能被判终身监禁。警方承认,“这是个悲剧,情况很复杂,而且引起很多争议”。  
任何一种形式的安乐死都属违法。从法律或宗教角度去看,生死是客观的。因是客观,论者感受不到病人痛不欲生的切身经验,大可高谈阔论、引经据典论证生命之可贵。因知安乐死难有希望在文明社会成为病人合法的选择权益,最近在澳洲黄金海岸一个停车场上,一群“银发族”用仪器测量汽车排出的尾气,看看用哪种汽车喷出来的尾气对自杀最有效。  
以上这则新闻,是达纬2004年12月3日在《信报》的一篇报道。这些“银发族”只是未雨绸缪,他们当然希望不用出此“下策”,但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们看了达纬的文章,就不难了解这些“银发族”为什么要研究汽车尾气。原来澳洲老人不少是因为无法承受长期病痛的折磨才自寻短见的。他们通常用上吊来结束生命,这太残忍、太痛苦了。  
“好死不如恶活”,这话自然有理。但当病痛变为“杀千刀”的凌迟之苦时,是否还要“活下去”的决定权,不该操于上帝或法官,而是痛不欲生的病人。傅伟勋教授书中的第五章是“我与淋巴腺癌搏斗的生死体验”,结尾有这么一段话:“经过两番共四十四次的电疗而力气几乎全失的我,深深了解到,人到了八九十岁高龄已无生命力时的心情滋味究竟是什么。后来读了聂尔玲(Helen Nearing)女士那本《美好人生的挚爱与告别》(Loving and Leaving the Good Life,1992),就很能根据自己的电疗体验,同情地了解她的丈夫斯科特为何到了百岁,宁以绝食方式自然安然接受死亡的个中道理。自己没有真正经过一番深刻的生死体验,就没有资格随便批评他人选择的死法。”  
傅伟勋教授如果没有过痛不欲生的经验,也没资格说这番话。生死学提出的两大问题,要不要活下去,怎样活下去,原是一个“实存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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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本店不打骂顾客  
本店不打骂顾客  
阿城的《闲话闲说》(1994)是他1987年至1993年间演讲稿的结集,围绕着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这两个题目发挥。时报出版公司在封底介绍这位以《棋王》和《孩子王》知名的作者,特别提到他不但是小说的大行家,随笔也是极品,说他“运用中国文字已臻化境,可说是天生的文体家”。  
此非过誉。看过《棋王》的读者想必都会同意,他的小说语言,出神入化。看过《闲话闲说》所收的七十七篇讲稿后,谅也会看出他写随笔,也一样得心应手。他的文字极富现场感。阿城生命力充沛,对俗世依恋无限。凭着这种心性,他每能在我们认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中看出宇宙的神奇。  
这种心性孕育出来的文体,风格独特。且看他怎样评价张曼玉:“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的,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闲话闲说》所收,因是演讲稿,现场感更为显著。说的既是“闲话”,演讲者忍不住时也插进一脚,拿自己开玩笑。中国文人少有自谑的雅量。阿城是个例外,而且“谑”得非常到家。他说自己小时家穷,买不起书,总是到书店站着看书,所以“养成个驼背水蛇腰,是个腐朽文人的样子”。  
这种“打书钉”习惯,到了美国,还是改不过来,因为中文书的定价太贵了,像李昂的《迷园》就卖二十几块美元。怎么办?只好求其次,干脆拿了书在店里读。可惜这种好学不倦的精神没人欣赏,因为“背后的老板娘不久即对别人说,这种人最讨厌,买嘛买不起,都是站着看,而且特别爱看‘那种’的。这老板娘真算得明眼人,而且说得一点儿不差。店里只有三个人,我只好放下《迷园》,真是服气这世俗的透辟。这老板娘一身上下剪裁合适,气色灵动,只是眼线描得稍重了”。  
李昂的《迷园》,内容有部分不宜儿童观看,老板娘因以“那种”作识别。龚鹏程为金枫出版社《笑林广记》作序,引了《笑林》中的一则:  
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这是一则笨人遇上“聪明笨伯”的故事。龚鹏程说得有理,“利用对比与反衬,烘托出一个惹人发笑的场面:文字表面很温和,不愠不火,却是运笔如刀,深刻万分”。龚鹏程把这种笔法称为“冷隽”,很是恰当。  
阿城的前辈中,钱书文字功力当然可以充当“冷面笑匠”,但他立场惯于居高临下,不像阿城那么“世俗”,肯把自己的馊事抖出来笑话自己。20世纪80年代中,“寻根文学”成为一时之尚,有些论者看到他的小说可以跟“固有文化”拉上关系,就顺理成章地把他纳入“寻根派”。也有唱反调的,一声不响就把他拉出来另作安排。这种给作家拉锯式的定位使他觉得被“描得一副踉踉跄跄的样子”。  
阿城姓钟,父母为他取名叫“阿城”。儿子认为俗是俗了点,“却有父母纪念毛泽东‘农村包围城市’革命战略成功的意思在里面”。十多年后他下乡插队,碰到一位不懂农村包围城市原委的拆字先生,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你这个‘城’字是反意。”他想了想,觉得这真是“宿命”。  
钟阿城冷隽的笔锋,时而颠覆自己,时而挖苦别人,无往不胜。你看他怎么看欧洲的君主立宪国家。据说有一小国的孤家寡人,觉得自己的青春整天消耗在王室的繁文缛节上,很不是味道,曾多次向议会请求自废其位,公民却不答应。为什么呢?阿城说:“保鲜的活古董,又不碍事,留着是个乐子。另一个例子,你们看英国皇室的日常麻烦让几家英国报纸赚了多少钱!”天生有幽默感的人,自会苦中作乐。话说阿城北京的家附近有一家饭馆,“文革”时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以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1986年,亦即“文革”结束后的整整十年,阿城看到这家店桃花依旧,但贴在墙上的告示语气和内容不同了:“本店不打骂顾客。”  
阿城每能在世俗的生活中找到乐子,真绝。他到美国定居后,少见他的新作了,教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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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夏志清传奇(1)  
第二辑师友文章  
夏志清传奇  
夏志清总也不老。  
说这话的口吻,自然是从白先勇的小说借来的。说得有点夸张,因为人总会老的。志清先生今年已达八十高龄,步履虽不如从前稳健,思路却敏锐如昔。但最能显出夏志清教授“依然故我”的一面的,毫无疑问是他依然故我的nervous energy(不安分的精力)。  
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夏公在,这种energy就会弥漫四周,令人精神抖擞。他说的话总出人意表,因此绝无冷场。  
这种energy是夏志清旺盛生命力的投射。人生苦短。要全情投入的不单是文学与艺术,还有他关心的人与事。他说话急如连珠炮,因为节拍一慢,就赶不上自己快如电光火石的思路。  
应知说话急不可待,实是一种对人生全情参与、精力丰沛的表现。  
有洋朋友因夏教授“快人快语”的作风而戏称他为loose cannon,意为“口无遮拦”。  
殷志鹏教授的《夏志清的人文世界》一书,除记录先生的学术贡献外,还收集了不少有关他的逸闻趣事。附录有汤晏《右手与左手猜拳》一文,记唐德刚访夏志清。兹抄一段:  
这个故事刚说完,他(唐德刚)又说了一个关于夏志清结婚的笑话。当年夏志清与王洞女士在纽约最大、最豪华的旅馆Plaza Hotel(现已更名)举行婚礼。婚宴中夏志清对这家气派不凡的名旅馆,赞口不绝,兴奋之余,他转过身来对唐德刚说:“下次结婚再到这地来。”  
夏公当天口无遮拦地开这个玩笑时,今天的夏夫人王洞女士不知在不在旁。我相信,即使在场,她也不会介意。她若不知夏公性情,又怎会嫁与这位鼎鼎大名的loose cannon?  
殷志鹏以夏教授私淑弟子身份,把自己的文章和别人所写的有关资料,收集成书为先生贺八十大寿。  
依殷志鹏的说法,夏先生为学做人,有八点特别值得称道。其中之一是:  
独来独往,不喜逢迎。人到无求品自高……四十年来,他一直以真才实学,在美国学界争一席之地,从不在洋人面前低头、折腰。这种“国士”风格,足可做我们美国华知(华人知识分子)的榜样。  
要知夏先生为学怎样实事求是,不在“洋人”(或“同胞”)面前“低头”,得仔细翻阅他三十多年来为美国学报所写的书评。此事说来也真话长,我倒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1964年春天,我就读的印第安纳大学召开了第二届东西比较文学会议。张爱玲来了。夏志清来了。在康奈尔(Cornell)大学任教的英国汉学家斯科特(A.C.Scott)也来了。  
斯科特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艺术》(Literature and the Art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薄薄的一本书,刚出版了一年。  
我当时是研究生,在酒会负责招待贵宾。夏先生初会斯科特教授时,我在旁。犹记夏公跟斯科特握过手后,劈头第一句就问:How come so many mistakes in your new book?(新作错误百出,怎么搞的?)  
我不忍看斯科特的现场反应,借故引退。  
夏公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得罪行家,在所难免。江湖上,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若非“武功”高人一等,早遭“仇家”清算。  
但事实证明,夏志清的英文学术著作,并没有为这一二十年来兴起的“新学”所取代。这个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是:《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自1961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一再修订再版。  
《中国古典小说导论》(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也一样,1968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已先后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和康奈尔大学出版社两家不同的出版社再版两次(1980,1996)。  
本文以“夏志清传奇”为题。能被目为传奇的人物,其言行、能力、性格总在某些方面异于凡人。观夏公言行,常使我发生错觉,直把他看做活脱脱一个从《世说新语》钻出来的原型角色。  
“下次结婚再到这地来”,这绝对是任诞狂狷人物才说得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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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夏志清传奇(2)  
夏志清总也“不老”的一面是他对传统和现代中国小说的诠释。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他这么给张爱玲定位:  
……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or)、韦尔蒂(Endora Welty)、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话说得斩钉截铁,一下子把一个曾被目为“鸳鸯蝴蝶”、身世颇受“争议”的上海女作家引进中国现代文学的庙堂。  
我记得英国老前辈文评家利维斯(F.R.Leavis)的名著《伟大的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是这么开头的:  
The great English novelists are Jane Austen,George Eliot,Henry James and Joseph Conrad—to stop for the moment at that comparatively safe point in history.  
说话人口吻显得浑身是胆,若不是对自己的见解信心十足,是说不出口的。利维斯说得对,如果怕人批评,那就别在给作家论斤两的紧要关头上伸出头来(never to commit oneself to any critical judgment that makes an impact)。这就不会“祸从口出”。  
夏志清论张爱玲的口吻,其有理不让人处与利维斯相似。这不奇怪,夏先生攻读英美文学出身,读书时心仪的大家,利维斯是其中的一位,文学趣味与价值取向受其影响,在所难免。  
张爱玲是不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或者,我们可以问,最伟大的英语小说家是不是只限于利维斯所列的四位(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约瑟夫·康拉德)?  
这真的是个“信不信由你”的问题。在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新学”兴起前,文学批评基本上是一种“以理服人”的功夫。  
夏志清从文学艺术的观点出发,一落笔就肯定张爱玲的成就。跟着,他就把她作品的文字层次和想象空间抽丝剥茧进行分析。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你,张爱玲作品的哪些地方够得上一家之言,值得重视。  
你看了他罗列的实例,还是觉得张爱玲不外如是,那也不奇怪,“见仁见智”而已。读书本来就应该各自适才量性,勉强不得。亨利·詹姆斯被利维斯抬举,“顽童”马克·吐温就受不了,说这位老兄闷死人了,詹姆斯如在天堂,他宁愿下地狱。  
夏志清在耶鲁大学拿到的虽是英国文学博士学位,但日后的career(职业)却是研究中国文学。因为教学和研究需要,他只好“正襟危坐”重读方块字。由于他的科班训练有异于汉学传统,因此他读的不论是线装书或横排的现代文学作品,见解若有与时俗大异者,亦不足为怪。  
夏教授时发谔谔之言,不愧为中国文学的“异见分子”。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张爱玲另眼相看,已教人“侧目”。但更令“道统派”文史家困扰的是,他评价鲁迅的文字中,一点也看不出对这位“一代宗师”瞻之在前、“仰之弥高”的痕迹。  
《中国现代小说史》今天能一版再版,不是因其史料丰富(因参考资料早已过时),而是因为作者的“史见”四十多年后仍不失“英雄本色”。此书既“扬”了一个“小女子”的名声,也“显”了一位“才子学究”的小说家地位。再如,钱  
书今天在欧美汉学界享有盛名,绝对与受夏志清品评有关。  
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英雄”被夏志清重排座次后,出现了不少“异数”。一些向来受“冷落”的作家,自《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后,开始受到欧美学者的重视,如萧红,如路翎。沈从文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本来就薄有文名,但其作品受到“另眼相看”,成为博士论文和专题研究的对象,也是因为《中国现代小说史》特辟篇幅,对这位“蛮子”“另眼相看”的缘故。  
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导论》英文原著出版了三十多年,最近才看到中译本。夏教授既为中国文学的“异见分子”,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这几部“奇书”当然有他的“另类看法”。  
记得我当年捧诵《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看到夏公把唐僧视为crybaby(脓包)时,不禁暗暗叫绝。他把对悟空的“寓言意义”解读为the restless genius(不安分的天才),尤见眼光独到。  
殷志鹏以“夏志清的人文世界”为书名,想是为了突出先生文章浓得不可开交的人文主义(humanism)。的确,先生读古人书,怀抱“人者,仁也”的善心,看《水浒传》时,觉得男人对待女人的手段和处置“仇家”的凶残,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忠义”行为。假“替天行道”之名,像“同类相食”(cannibalism)这些勾当也可以“合法化”了,如此看来,这本素以“阳刚之气”见称的流行小说,在某些程度上,亦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阴暗面的索引来看。  
夏志清的话,算不算“离经叛道”?当然是。难得的是他为了坚持己见而甘冒不韪的勇气。他的英文著作,大笔如椽,黑白分明,少见“无不是之处”这类含混过关的滑头话。  
他拒绝见风转舵,曲学阿世。也许这正是他两本论中国新旧小说的著作成为经典的原因。  
“夏志清总也不老”,靠的就是这种restless(不安分)的文学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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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浪漫与偏见  
浪漫与偏见  
李欧梵在2004年自哈佛大学提前退休,决定今后大部分时间以香港为家。这个决定并不突然,因为他曾在多篇文章中透露过,他对香港情感深厚,早已把自己看做半个香港人,亦因此他觉得至少有一半的资格给香港人作逆耳之言。不同身份的人,对一个地方的观感,真的大不相同。1985年阿城第一次过访香港,在《闲话闲说》写下了这几句话:“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事隔二十年,今天阿城再来香港,观感如何,自然无法臆测,但至少当年他喜欢的世俗香港面貌,还是风姿依然。他所称道的“唐代式的健朗”,在我看来有几分接近李欧梵在《今朝有酒今朝醉》中所言的“动感”。动感是冲刺力,欣欣向荣的迹象,可惜在他看来香港社会缺乏一种“坚持理想的执著”去支撑,因此动得快,散得也快。  
港人“唔好执输、拼搏到尽”(不肯落后、拼搏到底)的表现,在阿城眼里,竟是大唐一代的风貌,而在李欧梵看来,这正是“急功近利”的症候。两位“英雄”所见不同,因为身份有异。“半个香港人”的自觉使李欧梵对香港的风风雨雨有贴身的感受。他从前是过客,现在是concerned citizen。正因香港社会短视,急功近利,他的“堂吉诃德式”的傻劲才可以发挥出来。他在《文学解药?——在香港重读加缪的〈瘟疫〉》一文中提到,在非典型性肺炎蔓延期间,他用了加缪这本名著作教本,意在让香港青年感受一下贯穿全书有关“人心存在”和“内省、勇气和行动”给我们的启示。  
文学是否可以充“解药”?我想李欧梵自己也没有答案。戴天认为他这种“浪漫”想法,简直与对牛弹琴无异,因为“大多数香港人根本不看书,即使看亦以工具书、‘心灵鸡汤’之类与琼瑶、亦舒的言情小说为主,而不少人对书的概念,更只限于各种连环画”。  
李欧梵尽管浪漫,也应该明白戴天所说的是实话。生性浪漫的人,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吧,是属于“反抗型的人物”。他认为即使大多数香港人不爱读书,但也应该还有“少数人要读书,而且还要读相当难读的文学经典”。于是“反抗”成性的李教授觉得义不容辞,认为这时“不拔刀相助,是否有愧职守”?  
“浪漫”一词,乍听容易以为是从romantic翻译过来的,其实中文早有此意。“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语出苏轼。以此语境引申,“浪漫”相当于“任意”、“自由自在”、“洒脱”和“无拘无束”。西方的浪漫主义是18世纪在欧洲兴起的思潮,在文学、艺术和哲学等范畴上对新古典主义层层的制约作出反抗。浪漫精神强调感情自然流露,偏爱想象力活泼新奇。浪漫主义者谈情说爱,因此也比古典主义者轰轰烈烈,多彩多姿。  
李欧梵一辈子跟浪漫主义结了不解缘,端的是人如其名。“欧”是风情万种的欧洲。“梵”依辞典的解释,泛指印度一般事物,“常冠以梵字,以示与中华有别”。依国人世俗眼光看,一个兼有哈佛大学教授和“中央研究院”院士头衔的学者,应让人有望之巍巍然的感觉,觉得这样才能与形象和身份相符。但在这方面我们的李教授却显得“与中华有别”。他不吃这一套。他不羞于在人前流露真性情,包括被新婚夫人呵痒时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20世纪的50年代,欧梵是台湾地区新竹中学的初中生。年纪虽小,情窦却开得缤纷灿烂。其时马里奥·兰莎(Mario Lanza)在幕后配音的影片《学生王子》在国民大戏院上映。欧梵冒了逃课被记大过之险,跑去看了六次。这一段前尘旧事他在《追忆马里奥·兰莎》一文有分教:“当他唱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我不禁心花怒放,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来随着他唱:‘夏天在海德堡,处处是美景,年轻女郎花枝招展……’接着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饮酒歌》——饮、饮、饮!我心情异样地振奋,真的是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忘我境界。”  
多年以后,当年的初中生华发渐生,但激情未减。2003年的春节,他在家请客,饭后放上一张马里奥·兰莎的唱碟,把音量调得震天价响,李教授也随着歌声唱和,慢慢觉得“自己眼眶湿了,于是更疯狂地指挥起来,全身抖动,如入无人之境”。  
这种奔腾情感的倾泻,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正是英国浪漫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拿来突显浪漫精神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特征。浪漫的人感情丰富,因此特别容易泄气。幸好他们对人生憧憬不绝,一个希望落空了,新的接上来,及时堵住犬儒思想之蔓延。欧梵这两年在香港充当堂吉诃德,够累了,这可从他最近在《明报月刊》上发表的文章《在废墟中打滚》看出来。可幸他对香港这“废墟”仍有憧憬,不然他不会向我们宣誓:“我仍然愿意住在这个城市,作背水一战。因为我觉得香港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十分丰厚……”  
果然不错。“老兵不死”,浪漫的老兵更不会fade away。香港有幸留得住这个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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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白先勇是这样长大的(1)  
白先勇就是这样长大的  
一  
白先勇还年轻。虽然近年文章发表不多,但我们知道他写作从没中断过。到时机成熟、他的新作发表时,想必会带来另一回“白先勇热”。  
香港地区有识之士当然知道白先勇是《台北人》的作者。香港电台给他出过特辑。电视节目《百万富翁》之名亦取自他的一篇小说的题目。  
以文学史的眼光看,白先勇另有辉煌的一页。他是《现代文学》的创办人。1959年暑假,他跟台大外文系几个同班同学,决定筹办一本以译介西方现代文学和发表本土新生代作家作品为宗旨的杂志。  
白先勇弄到一笔十万元的基金(当时电影院的票价是十元)。因只能动用利息,他只好拿钱到一家铁厂去放“高利贷”。谁料杂志办了九期,这家公司倒掉了,十万元的本息也全泡了汤。  
白先勇就是这样长大的  
除了为钱烦恼外,《现代文学》的这位白董事长还要身兼杂差:组稿、跑印刷厂都包在他身上。  
外援来到,大家喜出望外。于是由我集稿,拿到汉口街台北印刷厂排版,印刷厂经理姜先生,上海人,手段圆滑,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学生,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几下太极拳便把我们应付过去了。《现代文学》稿子丢在印刷厂,迟迟不得上机,我天天跑去交涉,不得要领。晚上我便索性坐在印刷厂里不走,姜先生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将《现代文学》印了出来。  
多年以后,白先勇回顾台大四年的时光,觉得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创办了这本编辑无薪酬、作者无稿费、在财政上一直命若游丝、却多次死而复生的文学杂志。他倒说得对,“大概也只有在我们这个重义轻利的中国社会,这种事情才可能发生”。  
20世纪60年代初,台湾地区还有一本广为文艺青年重视的杂志:《文学季刊》。黄春明的《看海的日子》、陈映真的《第一件差事》、七等生的《我爱黑眼珠》都是在这本刊物上发表的。  
《文学季刊》和《现代文学》同样以发掘和培养文学新秀为宗旨,只是编辑方针略有不同。前者注重创作,后者除刊登创作外,还兼顾西方文学评论和作品的译介。《现代文学》的创刊号就是由王文兴筹划的卡夫卡特辑。  
当时台湾地区的“土秀才”,即使听说过卡夫卡的名字,也没机会读他的中译作品。后来《现代文学》继续了这个传统,先后推出了乔伊斯、托马斯·曼和福克纳等大家的中文译作。  
大概由于这个编辑方针的缘故,也因杂志的创办人和早期的作者、译者几乎清一色是台大外文系的穷学生,日后论者为了便于识别这本刊物异于同类的风格,常常会把《现代文学》视为“学院派”的“地盘”。  
这有点冤枉。“学院派”确属事实,不能抵赖,但“地盘”却谈不上。稿费也发不出的刊物,哪有资格划地自封?最近重读白先勇的《不信青春唤不回》(1992)一文,谈到他初遇今已作古的三毛的经历:  
1961年的某一天,我悠悠荡荡步向屋后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时她叫陈平,才16岁)也在那溜达。她住在建国南路,就在附近,见到我来,一溜烟逃走了。她在《蓦然回首》里写着那天她“吓死了”,因为她的第一篇小说《惑》刚刚在《现代文学》上发表,大概兴奋紧张之情还没有消退,不好意思见到我……《惑》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据三毛说使她从自闭症的世界中解放了出来,从此踏上写作之路,终于变成了名闻天下的作家。  
16岁的三毛正是小毛头,跟学院沾不上边。由此或可看到,《现代文学》实在没有什么门户之见。  

《台北人》早已成中国现代小说的经典。里面所收的故事,“哀感顽艳”者不少,绝对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言情小说”的上好材料。但白先勇铁石心肠,从来没有让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任何痴男怨女的旖旎风光。花好月圆人寿?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想呆了。  
我在台大比先勇高一班,蓦然回首,跟他论交也40年了。他为人豪迈爽朗,极重情义。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看他在《现代文学》上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台北人》系列小说,心中暗暗吃惊,糟糕,温润如玉的白公子怎么变成了用“忍情”的专家?他笔下四季穿着素白旗袍的尹雪艳“冷艳迫人”。白先勇小说的语言也一样“冷艳迫人”,一点都不像我们平日认识的浊世佳公子说话的口吻。  
白先勇写小说,作者的“自我”与书中人物的感情世界泾渭分明,这是了不起的成就。《玉卿嫂》是白先勇大三时的作品,被白先勇用笔名发表于《现代文学》的创刊号上。当时台大法国文学教授黎烈文看了,觉得把玉卿嫂写得“圆熟”,不像是出自阅世未深的青年人手笔。白先勇听了得意,连忙招认是他写的。  
玉卿嫂是谁?在《蓦然回首》(1976)一文中,白先勇有说明:  
每一年,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的一个保姆,人长得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死去活来的——那便是玉卿嫂。  
区区一对白耳环,想多了,就变成一种“蛊惑”,一种艺术的心理负担。写《玉卿嫂》,就是要化解这种负担。白先勇的“自我”与玉卿嫂的感情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台北人》系列,有不少篇章是跟民国史脉络相承的,《岁除》、《梁父吟》和《国葬》是显例。白先勇是将门之后,许多在他小说中的人物,可能曾经一度是对他“尊前悲老大”的“眼前人”。他们的遭遇,白先勇感同身受可以,但若借机“自伤身世”,则容易流于滥情,失去了作品的客观性。  
我们细察上述三篇的文字,不难发觉,作者的笔触冷静得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白先勇刻意要跟他的小说人物保持一段艺术距离。  
白先勇在小说艺术中得到非凡的成就,靠的当然是他个人的天分和日后在文字上“苦吟”修成的正果。在这方面,他台大的业师夏济安教授及时将他扶了一把。他曾提到——  
虽然夏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学期,但他直接间接对我写作的影响是大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初“登台”时的鼓励,但他对文字风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觉得中国作家最大的毛病是滥用浪漫热情、感伤的文字。他问我看些什么作家,我说了一些,他没有出声,后来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却说:“这两个人的文字对你会有好影响,他们用字很冷酷。”我那时看了许多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字也染上了感伤色彩,夏先生特别提到两位作家,大概是要我学习他们冷静分析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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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白先勇是这样长大的(2)  
三  
白先勇的创作类型一直是小说。他可能写过新诗或剧本,但我没有看过,亦没有听说过。他没“刻意”写过像朱自清的《背影》那类散文。所谓“刻意”,就是非常“自觉地”写散文,像梁实秋、像余光中、像董桥。  
但白先勇在小说以外的文字,有不少是以随笔或序跋形式发表的散文。写小说,他“六亲不认”,前面说过了。在散文的字里行间出现的白先勇,有血有泪,坦坦荡荡。  
《树犹如此》是纪念亡友王国祥君之作。王国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百医无效。1992年1月,王国祥55岁生日,白先勇提议到一家海鲜酒家给他庆祝,谁料恶疾到了末期的王国祥,蹬不上通到酒家的那二十多级的石阶,只好作罢。两人回到王国祥家,煮了两碗阳春面吃。  
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不禁失声大恸。  
白先勇写随笔,信手拈来,不少日后可作文坛史话。他的小说系列,除《台北人》外,还有《纽约客》。下面文字出自《蓦然回首》的记载,可作《纽约客》的缘起看:  
暑假,有一天在纽约,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小卡内基音乐厅)看到一个外国人摄辑的中国历史片,从慈禧驾崩、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一时呈现眼前。南京屠杀、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是一具具中国人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肉体,横陈在那片给苦难的血泪灌溉得发了黑的中国土地上。我坐在电影院内黑暗的一角,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激动不能自已。走出外面,时报广场仍然车水马龙,红尘万丈,霓虹灯刺得人的眼睛直发疼,我蹭磴纽约街头,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徬徨。  
去国日久,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乡愁日深,于是便开始了《纽约客》,以及稍后的《台北人》。  
宋明话本的说话人,喜欢站到台前来向听众“言志”,说三道四。这令后人写小说,引以为戒。白先勇迷恋昆曲到了情痴的地步,《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白先勇对昆曲海誓山盟的符号,但他没有以小说言志。他对这一派演艺的认识,日后以随笔《惊变》(1987)曲曲传出。他在上海看了上海昆剧团《长生殿》的演出,回来吐了心声——  
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辞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经过四百多年,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早已到达化境,成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落幕时,我不禁奋身起立,鼓掌喝彩,我想我不单是为那晚的戏鼓掌,我深为感动,经过“文革”这场文化大浩劫之后,中国最精致的艺术居然还能幸存!……昆曲一直为人批评曲高和寡,我看不是的,我觉得20世纪的中国人的气质倒是变得实在太粗糙了,须得昆曲这种精致文化来陶冶教化一番。  
不读白先勇《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寻根随笔,不知他的远亲“大概是从中亚细亚迁来的回族”,始祖是伯笃鲁丁公!这支“少数民族”对中华文化贡献重大。李白“大概”是回人,《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大概”也是,我在岭南大学的同事马幼垣亦“大概”如是。  
白先勇说,桂林除了山水甲天下,米粉也是天下无双:  
因为桂林水质好,榨洗出来的米粉,又细滑又柔韧,很有嚼头……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处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乡愁引起原始性的饥渴,填不饱的。我在《花桥荣记》里写了不少有关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画饼充饥”吧。外间的人都称赞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大概他们都没尝过正宗的桂林米粉。  
艺术家生活于公私两个世界。写小说的白先勇不可靠,要识“正宗”的白先勇,要读有“嚼头”的文字,得读他的散文、随笔、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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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王德威如此繁华  
王德威如此繁华  
论年纪也好,学术地位也好,王德威风华正茂。中英文著作,十多年来不绝如缕。美国加州大学最近又出版了他的新作:The Monster That Is History:History,Violence,and Fictional Writing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小小年纪,已执中美学界牛耳有年。这位来自中国黑山白水的哈佛教授,端的是英文所说的一种phenomenon。  
想不到他文字生涯之余,竟也曾做过票友。《京剧的粉丝,站出来》一文,谈到他有一年在台北小住,有机会观赏魏海敏主演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他说:  
我生也晚,看戏的经验却早。当年中山堂国军文艺活动中心冠盖云集的场面,也见识过一二。到了大学,居然有了瘾头,白天莎士比亚,晚上四郎探母。行有余力,还研究梅兰芳的八卦情史、马连良的私房菜单。我看过坐科时期的郭小庄、魏海敏,也看过刚出道的朱陆豪、唐文华,当然更忘不了女花脸王海波。我与这些演员同属一辈,走的路何其不同:他们在台上唱念做打,我在台下担心明天的期末考;他们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们,甘愿奉陪到底。用句台湾地区时髦的词儿,这就是“粉丝”(fans)的行径。  
这还不打紧,见贤思齐,我有了票戏的冲动。苦练多时,上台演过“八五花洞”的猪头大仙,《断密涧》的官兵甲,技惊全场——包括自己。这才明白祖师爷大概不赏饭吃,只好及早告别我的舞台生涯。  
我们熟悉的王德威教授,是学者、文评家,没想到他竟会“越位”扮起票友来。他一定戏瘾勃发,熬不住了,聊以“粉丝”身份为文,以古喻今,一解寂寥。难得的是,短短几百字,已见梁实秋本色。自称“猪头大仙”、“官兵甲”,深得自谑自嘲幽自己一默的神髓。只有不把自己看做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的人,才会如此放下身段,写出如此俏皮的文字来。  
《跨世纪风华:当代小说20家》(麦田,2002)的封面,用了“瑰丽”、“细腻”、“流约婉动”这些字眼点拨王德威“现代骈文体”的特色。这些“赞词”出现时,王德威的“粉丝”证言,还未见报,不然介绍他文体的特色还会再有分教。  
王德威有书名为“如何现代,怎样文学?”。不妨套用他的口吻问他的文字,“如何瑰丽,怎样骈体”?试以其《张爱玲再生缘》一段为例:  
张爱玲的风格既有清贞决绝的矜持,也不乏锦上添花的沉溺。面对身后的花团锦簇,祖师奶奶如若地下有知,恐怕也是既拒还迎。本文并不自外张学传统,但希望就事论事,探讨张爱玲创作中原就生成的“踵事增华”的冲动。我以为这一冲动所构成的“重复”(repetition)、“回旋”(involution)及衍生(derivation)的叙事学,不仅说明张腔的特色,也遥指其人的题材症结。更重要的,借着呼唤、崇拜张爱玲的仪式,世纪末的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也不由自主地重复与回旋于张的美学观照中,生生不息。  
我在此引了他的二百多字,是为了对照他文体“瑰丽、骈体”之说不虚,也托出他融汇、消解“西学”套为己用的本能。王德威学比较文学出身,熟读近现代西方理论学说,一不小心,文章就被“后现代呓话”PoMo Babbles挟持过去。他借用了德里达(Jaques Derrida)的“魂在论”(hauntology)来解释祖师奶奶在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阴魂不散”、生生不灭的因由。Repetition,involution和derivation都见于一般英汉辞典,不是涯岸自高的“夹杠”(jargon)。王德威涉猎广、起落有据,因此行文信心十足,不必以文评“切口”为脂粉,也眉目分明,自得风流。  
《如此繁华:小说香港、上海、台北》(天地,2004)是王德威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本自选集。夹在“台北篇”的《后遗民写作》,篇幅最长,在“台独”之声甚嚣尘上的今天,“外省”读者读来也最凄凉。朱天心近年写了一系列叙述“老灵魂”心境的作品,王德威写道:  
作为外省第二代作家,朱面对气焰日盛的本土主义,有不能已于言者的疏离抑郁。而昔日所信奉的伟人已逝。主义不在,也使她怅然若失。她苟安于台北,实则有若游魂,在失忆与妄想的边缘游走,找寻历史的渣滓……把失去、匮缺、死亡无限上纲为形上命题,这才是后遗民的归宿。千百年来那些能遥念君父、涕泣不已的孤臣孽子毕竟是幸福的。  
《后遗民写作》文长近三万字,把历来台湾地区和“外省的”文人志士的“遗民”心态,从他们的著作和历史文献中扒梳出来,工程实在浩大,用心也良苦。王德威原籍辽北,在台湾地区生食于斯,在未被政治认同追着划分界线前,本无身份问题。作为“后遗民”的一分子,王德威想是以此长文“遣悲怀”。  
《如此繁华》中的“香港篇”,以《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开头,引了也斯的话作开场白——“香港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说,说一个不同的故事,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  
也斯的话诚然有见地。就拿香港文学这题目来说吧,土生土长香港人、“南来”香港人,他们各说各话,已难对香港文学的生态有什么“共识”。香港的“过客”,情形也一样,各说各话。王德威多次来港,但身份始终是“客卿”。客人说话,除了“客气”外,理应有些“客观”成分。因录他一段话:  
香港从不以文学驰名,但文学却的确构成这座岛屿/城市的重要人文风景。归根究底,东方之珠的曲折历史,不正就是页页传奇?在这繁华至极的物质主义环境里,偏就有人蜗居高楼一角,街肆深处,从事字字句句的手工业,而且居然能串成一个传说。这大约是香港文学最大的吊诡之一了。这座城市兼容并蓄,无奇不有,甚至连“本不该有”的文学活动,也可占一隅之地。“文化沙漠”里的小花,一旦开了,反而异常艳丽。香港文学化不可能为可能,竟折射了香港本身开埠以来,无中生有的想象力与韧性。  
《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原为王德威2001年莅临香港岭南大学接受荣誉学位时的演讲稿。在“地主”面前,他也不失书生本色,没有“曲学阿世”,说了自己的心中话。香港还没有可跟白先勇相提并论的作家,但只要有人愿意“蜗居高楼一角”,不断从事字字句句的手工业,已足堪告慰了。  
王德威文字有奇气、有识见,瑰丽、细腻、幽默之余,还征信昭昭。学术论文,堪可一读再读者不多,他的文章是个难得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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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笑论毛尖(1)  
笑论毛尖  
我读毛尖收在《慢慢微笑》里的文稿,随手做“眉批”,把零星印象记下来。我看到从文字组合出来的毛尖小姐,俏皮、乖巧、风趣、幽默。经营意象,时见匠心。讽喻世情,软硬兼施。  
话说《和你在一起》文中有一只蜜蜂,上了年纪,还是碰不到瞧得上眼的男朋友,把心一横嫁了“老外”——蜘蛛。婚礼上,姐妹淘怪而问之曰:“上国衣冠,何忍沦为蜘蛛妇?”新娘叹口气说:“丑是丑了点,好歹是个搞网络的。”  
蜘蛛那边的兄弟辈,也为新郎不值。怎么搞的,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新郎背过身,掩嘴说:“是有点不习惯,不过好歹是个空姐。”  
毛尖这则“喻世明言”,是冲着今天上海赶时髦的风气而来的。“上海是颇有点蜘蛛蜜蜂精神的,时刻瞅着国际行情,干什么都图个‘我也有’……在这个爱面子的城市,任何东西都是讲究来头的。”  
其实毛尖描写人物,比描绘昆虫族类更见功夫。可举《五十年不动摇》为例。被描的是出版界大老沈昌文。好毛尖,劈头就语惊四座:“第一次见到沈昌文先生,是吃了一惊的,他看上去太不像知识分子,不儒雅不清高,整个人暖乎乎与兴冲冲,散发着我们宁波汤团的热气。”  
淡淡几笔,已见“软硬兼施”的看家本领。把一个倾了半生心血编《读书》杂志的读书人说成“不儒雅不清高”,端的是出言不逊呵。幸好她马上补过,施展软功。“暖乎乎与兴冲冲”对沈先生说来实是一种妥帖的恭维。  
这位有“不良老年”之称的沈先生,自小失学,“十三岁进银楼学艺,美国兵带着中国妓女来买首饰,他用不三不四的英文招呼,Hi,Mr Truman!Hi,Mr Roosevelt!洋大兵听了一激动,生意就做成了”。  
沈老为什么跟后辈说这些与“学术”无关的往事?因为他不想被人看成“精神贵族”或“知识分子”的模样。看来毛尖软硬兼施的招数,也不是乱来的。沈先生既以“老混混”形象现身,荤话说说,素乐融融,毛小姐也顺他心意成全了他。她说对了:“武侠小说中的那些不世高手,一出场,常常让人误以为是少林寺的烧火僧。”  
毛尖还有一种独门武功。她可以把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搭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你说着,呃,却有本领教你听得出神。董桥与世界杯,原是两码子事,但在球赛上演的那天,她决定借董桥的《从前》来助兴,打算看一场球赛读一篇故事。结果呢?“自始每天节奏控制得很好。法国队第一场输球的时候,我读了《旧日红》,绿茵场上的怅惘正应了董先生文中的‘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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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笑论毛尖(2)  
法国队输给丹麦那天,她看完了《榆上景》,最后一句“我要你回来”,正好“呼唤出了亿万疼爱齐达内球迷的悲痛心愿”。第二天,瑞典荼毒阿根廷,应了《雪忆》的结尾:“暮色沉沉,满脸是泪。”  
董桥书中的记叙,配合看球赛的发展,读来竟有《推背图》的况味。作者晚上辗转反侧,电光一闪间,有点后悔选了《从前》当世界杯读物,因此书“凄婉入了骨髓,通了灵异,表面上暗香浮动,内里却一片招魂声”。  
毛尖情深款款的笔墨,以纪念张国荣一篇最为淋漓,文字也最凄艳。“4月1日晚上,我打开电视等看他笑嘻嘻地又活过来,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和我一样等着,还有人试图讲笑话,说从前从前从前愚人节……结结巴巴,终于哭了出来:‘哥哥,你不许走!’”  
哥哥,你不许走!悼念张国荣期间,坊间出现了多少追思文字,却少见像毛尖那样捉摸到“哥哥”的演艺和晴色:“……也许是他拔枪的姿态不像周润发那样气势磅礴,他的动作总带着点脆弱而忧伤的质地,宛如佳人断弦,好比美人裂帛。不过,他又绝对不是不性感,《春光乍泄》里他有多少委靡不振,就有多少缠绵低回,他的眼神和嘴唇带着鸿蒙初开时的柔嫩和恍惚,说不清是男是女,但同时征服男人和女人。”  
《慢慢微笑》还有一篇情深款款的好文章:《姐姐》。说的是电影《雾中风景》(Landscape in the Mist)中姐姐伍拉和弟弟亚历山大在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故事。姐弟二人手拉着手,跳上从雅典开往德国的火车,去找寻从未谋面的父亲。  
刚长得像桌子那么高的亚历山大走进一家小饭店,跟老板说:“我没有钱,可是我很饿。”他想要一个三明治。老板不肯让他白吃。他踮起脚收拾了一张狼藉的餐桌,挣到了一个三明治,出来时遇上了四处找他的姐姐,把手上的三明治分一半给她,说:“我挣钱买的。”  
这对私生子寻父记只是《姐姐》的序幕。毛尖这篇文章,把电影、文学和民歌交错引述,浑然成为感人心肺的姐姐颂。摇滚诗人张楚唱道:“姐姐我看到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这两句话,也是替亚历山大说的。他姐弟俩,到了火车站,没钱买票,姐姐毅然走到蹲在月台上抽烟的一个年轻士兵身旁,说:“能给我三百八十五德拉克马吗?”  
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哦,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姐姐不用害怕,因为弟弟长大了。毛尖说十多年来,每次在校园听到张楚这首歌,总觉一阵心酸。因为姐姐“代表着尘世里百折不挠的柔情,和所有最悱恻动人的生命细节相关,还因为‘姐姐’总比我们更早和生活短兵相接,流更多眼泪受更多委屈”。  
毛尖多次听了张楚的歌后,领悟到姐姐原来是“对生活的一种命名”,象征善良、勇敢、纯真和对弟弟不离不弃的柔情。  
《慢慢微笑》涵盖的题材,粗略言之,可分文学和电影。毛尖对电影的爱好,到了情痴的地步。在《光影岁月匆匆过》中,她作了交代:“回想起来,少时看了那么多电影,真还一次也没迟到过,连正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也从来不舍得错过。好像是,人人都迷恋灯光骤然熄灭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是梦的形状,灵魂出窍,不知今夕何年。”  
除了文学和电影外,《慢慢微笑》还以一半的篇幅收录作者杂记人世间的文字。她上海出生,在香港念过书。两地红尘,奔流眼底,经历久了,观人论世,自然比乡原辈通达。撒起野来,更是万夫莫敌。你看她在《亲爱的盗版》中怎样为盗版录像带的功能说项。  
当然我们知道盗版是违法的,知道我们这么热爱盗版也是违法的,但是生活中总有些什么是需要偷偷去做的,总有些什么是需要黑夜掩护的,总有些什么吧?不然,全世界都是齐刷刷的阳光,全是牧师全是党员全是同志怎么玩呀?  
本文一开始就点出了毛尖文体的特色:俏皮、乖巧、风趣、幽默。《亲爱的盗版》有现成的例子。“WTO(世贸组织)像教导主任的脸,书包里的课外书一律上交,不许窃窃私语不许违法乱纪不许不许不许。”  
不许。不许?不许!因此,“哥哥,你不许走!”毛尖文字,乱石崩云,出人意表如斯,煞是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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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官途刘飞全文阅读-下套儿全文阅读 作者: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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