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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恋雪全文阅读-国运1909全文阅读 作者:[澳]雪洱

发布时间:2018-04-17 所属栏目:深度

一 : 国运1909全文阅读 作者:[澳]雪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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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帝国的改革突围:国运1909 作者:[澳]雪洱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1)
紫禁城的鸡叫
爱新觉罗家是幸运的,当自家的男人萎靡凋亡时,那个被他们剿灭的叶赫部落的女人,却在一个“女人被当做痰盂一样对待的帝国里”顶起了大半边的天空。
1909年,大清国终于听到了久违的雄鸡报晓声。
一个叶赫那拉(慈禧太后)走了,另一个叶赫那拉(隆裕太后)来了,新的牝鸡继续司晨,但毕竟还有个摄政王,属于“叔嫂共和”,公鸡算是回到了久违的岗位上。
鸡公、鸡婆一起报晓,尽管有点怪异,却成为大清国末世的一大基本国情。“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对可怜的母鸡来说实在太苛责了。她要在下蛋、孵蛋的本职外,还挑起本不是她做的报晓任务,既当妈又当爹,却因此成为千夫所指的罪魁;任劳之外还得任怨,似乎家国的所有不幸都源于她的越位,而非公鸡的缺位或无能。
其实,但凡有点姿色的“牝鸡”,往往被历史当作推卸责任的借口,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男人们倒成了受害者。五代十国时的川妹子花蕊夫人对这样的混账逻辑很是愤然,留下一首麻辣诗篇:“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骂尽天下儿郎,痛快淋漓!
大清国两代叶赫那拉太后垂帘听政都受苛责:慈禧精干,被责专擅;隆裕无能,又被责窝囊。这仿佛说,她们如果中庸一些,大清就不至于倾覆。江山社稷都承载到了女人的肩膀上,似乎也忒脆弱了点,一国的大老爷们似乎也只留下些指责女人的勇气了。
如果海选历史上的女性反面人物,慈禧太后应该是能进入前三甲的,甚至超过武则天。有关她的私生活不堪入目的八卦都被当作了信史,其实不少是中外抹黑宣传家们的创作,将武则天的小说故事安到了慈禧身上。而在政绩方面,慈禧太后与则天女皇无法相提并论。大清国但凡内政外交的失败,多被归咎到这个深宫里的寡妇身上,仿佛只要她不是那么昏庸、残暴、愚昧,大清国就还一定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这样的逻辑是荒谬的。且不说一个能从“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无病呻吟中就能看出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王朝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的女人母仪天下、继而葬送帝国,即使慈禧太后果真如此五毒俱全,那些自以为是忠臣孝子的人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中国的政治运动最为娴熟的手腕之一,就是创造一个妖魔,以便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起来,大多数人就可以安心地以为自己是好人了,可以轻装跑步进入灿烂的新时代。更何况,将前朝的一切妖魔化,不仅有利于完善自己的合法性,更有利于建立自己的伟大形象。武则天与慈禧太后的一个很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的孙子更争气,整出了一个开元盛世的好局面,连带着那颇有争议的奶奶也大为争光;而慈禧的孙子却把江山“一会儿就完了”(溥仪登基大典上载沣哄儿子时急不择言的话,被当作亡国的征兆),自身尚且不保,老奶奶的历史评价就更顾不上了,最后连老奶奶的坟墓和遗体都被蹂躏和侮辱。
针对慈禧太后形象的大规模妖魔化运动,是在戊戌政变之后流亡海外的康梁们挑起来的。历史考证已经发现,康圣人有关自己在改革中的地位是经过注水和拔高的。在真正的改革主导者们(所谓“军机四卿”,均被拉到菜市口砍头)死无对证,官方又对内情讳莫如深的信息不对称情况下,康有为将自己成功地塑造成皇帝的忠诚战士和改革的第一旗手。光绪皇帝被无限神化的同时,慈禧太后也被无限妖魔化,营造出以帝后为代表的两条政治路线斗争。康梁将武则天的野史安到慈禧身上,塑造了一个“政治上反动、生活上*”的妖后,迎合了西方大众无论在上半身还是下半身对中国的简单想象。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2)
西方的耳目已经闭塞了。日本从甲午战争中获得的巨额红利令整个世界艳羡。英、法、德、意等国纷纷改变了自己的中国政策,将老资格、温和的“中国通”们调离驻北京公使的岗位,换上了清一色的非洲事务专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地图上用直尺瓜分土地。大清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在评价英国新任驻华公使、原驻开罗总领事窦纳乐时,就感慨道,“此人对东方一无所知,其工作方法就是基于对付非洲黑人的经验”,这将破坏“我们多年来将中国人视为有文化和文明的民族的努力”。
当时最著名的驻华新闻记者,如《泰晤士报》的莫里循、濮兰德等,甚至根本就不熟悉中文,而主要依仗品德上大有问题的英国人巴克斯提供扭曲的报道。莫里循本人所保留的一大批日记(现多收藏于澳大利亚悉尼),与其报道的内容完全不同。而濮兰德与巴克斯合作出版的畅销书《慈禧外传》(直译为“太后治下的中国”)及《清室外记》(直译为“北京宫廷的编年史和研究报告”),几乎完全基于想象与伪造,却被海内外史学界一致当作信史引用了数十年。巴克斯甚至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他和慈禧太后之间奇异的*往,居然都没有引起史学界的任何怀疑。
被史学界普遍接受了的一个荒唐故事,是所谓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母子对立。太后毕竟不是女皇,可以随时撤换太子;太后的权力是儿子做皇帝派生出来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最充满猫腻的戊戌政变中,至今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慈禧太后是反改革的。改革是利益的大调整,但正如八年后大清决定推进宪政改革前所分析的——改革利国、利君、利民,就是不利于官——这就需要相当的技巧和策略。甲午战争后积累起来的改革共识,被冒进的维新派们轻率地挥霍滥用,变法成为操切的大跃进,令最需要支持者的改革事业到处无谓树敌,成为孤家寡人。既得利益者的反弹力度之大,甚至威胁到了皇位。太后出面喊停,实际上是母子分工、红脸白脸,将随时能爆炸的局面缓和下来。而六君子便如当年的商鞅,借其脑袋当刹车使了。戊戌政变后,除了政治体制改革被喊停外,其他的改革措施基本都得到了继续推行。无论历时30年的洋务运动,还是此后更为深刻的宪政改革,慈禧太后都是以舵手的身份出现在政治舞台上,这是难以用“被迫”、“伪装”等词汇进行解释的。
只要我们不带偏见,就能发现:如果没有以慈禧太后为核心的决策层的明断和远见,清王朝就不可能从咸丰年那样深度的内忧外患中恢复过来,就不可能驾驭那些文武全才、个个堪为人杰的曾、左、李等能臣,就不可能有“同光中兴”,就不可能在甲午战争后国际国内的复杂局面中继续挺过17年的艰难岁月。
爱新觉罗家是幸运的,当自家的男人萎靡凋亡时,那个被他们剿灭的叶赫部落的女人,却在一个“女人被当作痰盂一样对待的帝国里”顶起了大半边的天空。那无法考证的叶赫部咒语自然是无稽之谈:自同治开始,爱新觉罗家的皇帝都流淌着叶赫家的血液,早已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了。
不管公鸡母鸡,能司晨的都是好鸡。问题是,大清国实在是睡得太久、太沉了,到了非风雨雷电无法唤醒的地步。鸡公鸡婆那微弱的报晓声,只是令大清国的拂晓更显得昏暗苍白,如同黄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3)
爱新觉罗软着陆
选择载沣实在是慈禧太后的远见。载沣这位“80后”能屈能伸,在锐意改革数年而终不成后,他毕竟为皇族赢得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体面而又安全的集体“下岗转制”。
站在1909年的朗朗晴天下,大清国的掌舵人爱新觉罗?载沣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他的身后拖出了长长的阴影。
这位“嘴上没毛”(照片为证)的“80后”(生于1883年),同乃兄光绪皇帝一样,“相貌清秀,眼睛明亮,嘴唇坚毅,腰板笔挺,虽不及中等身材,但浑身透露着高贵”(美国医生记载)。
能在接班人的内部“海选”中脱颖而出,能被掌国40多年的老佛爷钦定为接班人,小沣哥无疑是有几把刷子的。但吊诡的是,在亲朋、敌手乃至后世史家们眼中,年轻的摄政王却被公认为“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史家一般认为,载沣的“出线”凭借的是裙带关系:他虽是庶出,却自幼被嫡母叶赫那拉氏(即光绪生母、慈禧亲妹)抚养,进而和老佛爷走得很近;而其婚姻也由“组织”一手安排——慈禧太后亲自指婚,老丈人就是太后亲信、手握枪杆子的荣禄荣中堂。
大家其实都忽视了,正是在这个“窝囊王爷”手中,下岗了的满清皇族却成功地实现软着陆,全身而退,创造了帝王行业中的奇迹。古今中外,皇帝这个金领职业莫不伴随着巨大风险,下岗皇帝的命运一般只有一个默认选项:斩草除根。在高喊进步、自由的共和狂飙中,包括法兰西、英格兰等国的君主,其曾经高贵的头颅都被以人民的名义切下;俄罗斯的罗曼诺夫家族,则更是在*中被灭门焚尸、锉骨扬灰。“最恨生在帝王家”的感慨,超越了种族和国界。而爱新觉罗家族成了一个例外。
太后指婚
早在庚子年逃亡途中,慈禧太后就已经为光绪皇帝预备了接班人,方式则非常独特——为载沣指婚。   这一年的农历十一月(1902年1月),流亡在外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回銮到了保定,慈禧太后突然下旨:将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许配给18岁的载沣。   荣禄是慈禧太后的亲信,野史中有不少他与慈禧的*故事,但多是康梁等人与西方记者合谋的政治抹黑宣传。从慈禧太后掌权以来,荣禄一直是她最可靠的枪杆子;庚子事变后,荣禄带兵保护着流亡中的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还积极支持张之洞、刘坤一提出的改革主张,成为“辛丑变法”的主要倡导人之一。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据说模样相当不错,在家里十分受宠,被慈禧太后收为义女——慈禧曾说过“这姑娘连我也不怕”,关系非同寻常。瓜尔佳氏特别能花钱,据说婚后载沣想过很多办法限制她的开支,都不见效。载沣用过摔家伙的办法,比如拿起条几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忿怒和决心。因为总摔东西,未免舍不得,后来专门准备了一些摔不碎的铜壶铅罐之类的东西,响声大,损失小,但也没有效果。   慈禧这次指婚,当然首先是为了酬功。载沣当时已经袭了醇亲王的爵位,瓜尔佳氏一过门就是现成的一个王爷福晋,这对荣禄来说是一种特殊的报答。但这一决定遭到了载沣生母、老醇亲王侧福晋刘佳氏的反对。原来,在母亲的主持下,载沣此时已经与希元之女订婚,还放了“大定”,就差圆房了,按习俗便已算是夫妻,此时退婚便等于休妻。希元早已过世,之前曾任过吉林将军。希元的曾祖父就是乾隆年间赫赫有名的蒙古族将领德楞泰。据说刘佳氏向慈禧多方求情,但太后意志坚定,毫无转圜余地。希元之女不愧为将门出身,个性刚烈,退婚之后便自杀身亡。   荣禄之女瓜尔佳氏也是将门之后,性子十分刚烈。清王朝覆亡后,她还经常与那些太妃们变卖首饰等暗中支持复辟运动。因端康太妃(即光绪皇帝的瑾妃)对溥仪管束过严,甚至派太监监视——按照溥仪的说法,“就和西太后对待光绪一样”——在老师们的鼓动下,15岁的溥仪进行了激烈的反抗。端康太妃气急败坏,把瓜尔佳氏叫去痛责,瓜尔佳氏一怒之下就吞了鸦片烟自尽身亡。   如果仅仅是为了酬功,慈禧大可以将荣禄之女指配给其他宗室;但是作为一名老练的政治家,慈禧太后或许想得更为长远。光绪皇帝既然是性无能者,早日解决他的接班人问题就更能维持政权的安定。显然,即使由光绪自己选择,也必然首先从自己亲兄弟的儿子们中选择。载沣虽然只是庶出,却自幼由嫡母、慈禧太后之妹叶赫那拉氏所抚养,进而和老佛爷走得很近。作为醇亲王家中实际上的长子,载沣无疑将是光绪皇帝今后最可信赖倚靠的手足。为载沣择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今后的皇帝择母。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4)
而荣禄经营大半辈子,在政界、军界建立了广泛的人脉网络,是当时最有权势的官员,与其结亲,不仅将为载沣及日后的小皇帝增添强大助力,也将令荣禄更为忠心和尽心。实际上,载沣后来能安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来自荣禄一系、包括荣禄旧部袁世凯的效忠是基本的条件。   当然,载沣的脱颖而出,也是他自己挣出来的。18岁这年(1901年),一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他头上——出使德国,为庚子年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事件向德国皇帝赔礼道歉。
克林德之死被西方史学界普遍认定为导致八国联军入侵的导火线。克林德是出生在德国波茨坦的贵族,在1881年进入外交部门并被派往中国之前一直是个军人。来华后,他曾任驻广州和天津等地领事,1889年回国;之后在美国和墨西哥任职,并娶了美国妻子。1899年4月他回到中国,升任驻华公使。此人性格粗暴,自以为是。当时,义和团运动席卷华北,北京城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而克林德不顾其他国家公使的劝阻,坚持孤身前往总理衙门交涉,在路上与清军发生冲突而被杀。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为克林德事件大为震怒,在为派往中国的大军送行时要求士兵们毫不留情地教训中国人。德国军队抵达中国时战争早已结束,北京已经在联军的占领之下,但德军依然对北京及周边地区进行了残酷的扫荡。在八国联军逼迫下签订的《辛丑条约》,第一款就是清廷派醇亲王载沣赴德国道歉,并在克林德被杀地点修建一座品级相当的石牌坊,为德国人“涤垢雪侮”。   德国人之所以选中了载沣,一是因为其级别高,贵为亲王,二是因为他是光绪皇帝的亲兄弟。最令大清帝国难堪的是,载沣到达柏林后,被要求在觐见德国皇帝时使用跪拜礼。这并非欧洲的常规礼节,显然德国是要有意羞辱大清国。跪拜是典型的中国特色,自乾隆年间以来就成为中外外交纷争的一个焦点。首批来华的英国特使马戛尔尼坚持认为双膝下跪是一种奇耻大辱,宁可无功而返,也不愿意屈膝。身在柏林的载沣自然不愿意向德皇跪拜,事涉国家形象,北京也坚拒这样的礼仪安排,双方来回拉锯,总算免除了这一要求。   这显然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硬不起,软不得,搞得不好还会被人骂为汉奸。作为大清国第一个出访西洋的亲王,18岁的载沣却展现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有理、有利、有节,令本想侮辱中国的德皇对他也称赞有加。德国人认为他“慎重外交,不辱君命”。载沣还主动谢绝了国内各级官员所预备的高规格迎送礼仪,其简朴作风赢得在华西方外交官和国际舆论的一片赞赏。
载沣把一次谢罪之行转变成了18岁年轻人的游学考察,所到之处,无论军校、军火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举凡外洋风土人情,随地随时留心考察”。在王公不得轻易离京的清朝体制下,载沣得以大开眼界,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大开眼“戒”——在日后掌舵中,他表现出了祖先们无法想象的宽容和豁达。
可以说,德国之行不辱使命,令载沣得到了慈禧太后心目中更大的信任和期望。作为青年干部,载沣得到了迅猛提拔:20岁,升任随扈大臣;23岁,执掌首都警卫部队健锐营,并升任正红旗满洲都统,成为一品大员;24岁,受命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成为候补国家领导人。在一个变革的年代里,大清国什么最可宝贵?人才,尤其是这种根正苗红而且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自己人”。老太后正在加快推进对载沣的栽培,“扶上马、送一程”。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5)
除了血统、能力方面的考量,载沣本人能被各种政治力量所接受也是关键所在。当时朝中政争旗鼓相当的是两派力量:一方以庆亲王与袁世凯为首的一方,核心是袁世凯,另一方则是瞿鸿禨。而只有载沣能被他们双方所接受。载沣在相当多的问题上不轻易表态,这一贯被人理解为他的能力比较弱,“不能”表态,但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愿”表态,以保持一种超然姿态。
如果载沣不是这么“软弱”、这么温情,而是对待敌人像严冬般冷酷,不择手段,誓死捍卫,那清王朝莫非还真能再度雄起不至覆灭吗?这位年轻的王爷绝不比名满天下(也谤满天下)的李鸿章逊色,他们都是这间破屋的裱糊匠,区别在于:李鸿章轰轰烈烈,载沣却不动声色;李鸿章在尽力维持着屋子不倒下来,载沣却还要费尽心机地考虑不得不倒下来时如何减少断瓦残砖造成的巨大伤害。
历史已经证明,选择载沣实在是当国半个多世纪的慈禧太后的远见。载沣这位“80后”能屈能伸:在锐意改革数年而终不成后,他毕竟为皇族赢得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体面而又安全的集体“下岗转制”。
民国年间,孙中山曾拜访载沣。一个是表面风光、其实内心相当失意的革命元勋,一个是内心惶恐、却努力在表面上显得知足常乐的旧朝王爷,正史野史都说两人相谈甚欢。孙送给载沣的签名照,被载沣敬奉到终,被一厢情愿地解释成其对革命元勋的景仰,其实这更像是他在新时代请的一张护身符。载沣下岗后自号“书痞”,撰联道:“有书有富贵,无事小神仙。”刘阿斗当年也告诉过司马昭:“此间乐,不思蜀。”然则,果真不思蜀哉?
载沣的胞弟载涛曾如此评价乃兄:“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绝难胜任。”此话绝不可当真,如不是谬见,就是违心之论,甚至是哥俩串通好了在新时代装傻自保的烟幕弹。
1906~1911年六年政治体制改革,尤其是1909~1911年的三年宣统新政,只要我们不持偏见,就能发现:如果不是载沣的柔软身段,宪政改革将不可能达到如此深度和广度;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将不可能以如此微小的代价得以建立;被革命者当作异族政权的清王朝将不可能获得如此宁静的“安乐死”;同样,被革命者当作“鞑虏”要予以驱除的爱新觉罗家族,将更不可能赢得“软着陆”的善终奇遇。
载沣的个性,或许正是解读1909年乃至整个宣统朝的密钥之一。
“橡皮图章”雄起
在共同利益的驱动下,地方议会与督抚联手向中央索要更大的地方自主权。宪政不仅被工具化,而且被庸俗化。议会成为各色人等捞取政治资本的时尚猎场。
金秋十月,秋风送爽,一个喜讯从北京传向全国各地:除新疆之外,全国各省均已成立了地方议会性质的“谘议局”。这是大清国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大清特色的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个里程碑。此时正是1909年10月,紫禁城的天空蓝得最为动人的季节。
建立谘议局,是以摄政王载沣为核心的大清国新一代领导核心改革攻坚的重要环节,也是1909年的工作重点。
这一年年初(2月17日,正月二十七)颁发的一份中央文件(“谕旨”)强调指出:“本年各省均应举行谘议局选举,及筹办各州县地方自治,设立自治研究所,并颁布资政院章程等事。”文件认为,“积小高大,乃能纲举目张”,要求各省督抚及管理地方之将军都统,务必选用公正明慎之员绅,依限成立谘议局,不得延误,并由大清国“体改办”(“宪政编查馆”)考核驳正。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6)
此前,中央颁布了《各省谘议局章程》,谘议局被定位为“各省采取舆论之地,以指陈通省利弊,筹计地方治安为宗旨”,其职权为:议决本省应兴、应革事件;议决本省岁出岁入的预决算,以及税法、公债及本省“担任义务”的增加;议决本省单行章程规则的增删和修改及权利的存废;选举国家议会(“资政院”)议员,申复资政院、督抚咨询事件;公断和解本省自治会的争议事件;收受自治会或人民陈请建议事件等。简单地说,谘议局虽然只是立宪改革过程中的一个过渡性机构,但事实上就是地方议会,是大清国民众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最为主要的制度性途径。
参选谘议局议员,必须至少符合以下一项条件:一、曾在本省地方办理学务及其他公益事业,满三年以上著有成绩者;二、曾在本国或外国中学堂及其与中学同等或中学以上学堂毕业得文凭者;三、有举贡生员以上之出身者;四、曾任实缺职官文七品、武五品以上未被参革者;五、在本省地方有5000元以上之营业资本或不动产者。概而言之,作为地方议员,必须符合“有公益贡献、有文化素质、有公共服务经验、有一定资产”四者之一。这样的限制,成为后世论者将谘议局解读为“假*”的证据之一。其实,平心而论,连这四者之一都不具备的人,却又如何参政议政,“指陈通省利病”呢?
参选议员有条件限制,谘议局的选举本身相当严格、郑重,既不搞事先酝酿、上级圈定,也不搞鼓掌通过等花样形式。议员,包括议长、副议长及常驻议员(类似常委)等,均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产生。更为重要的是,谘议局第一次打破了中国官员终身制惯例,议长、副议长、常驻议员至多只能连任一届。
各地谘议局基本照搬了西方的地方议会模式,从会议程序到议案处理方式,再到民众的自由旁听权,乃至重要议案的“三读”方式,全盘西化。每个环节都进行了严格的制度化设定,至少在表面上切实达到了公开、*的要求,在制度层面上令大清国民众第一次参与宪政有了基本的保障——尽管后世的太史公们出于某种需要,对谘议局、资政院连同整个晚清政治改革多加抨击,认为其是“假立宪”、“假*”,而纵观此后的民国议会史,其公开性、*性并没有比晚清有更大的进步,相反因为执政者更为熟练地掌握了“碰见红灯绕着走”的技巧,宪政*的话语往往成为非宪政、非*内核的外包装,有时甚至连这层包装都省略了,直接提出了“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的主张。
根据大清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设计,谘议局与地方政府之间应该是“相互监督、长期共存”的政治协商框架,谘议局就是地方立法机构,地方政府必须坚决服从;而地方督抚虽然有权报请中央后解散谘议局,但依法必须在两个月之内重新选举开会。在这样的制度框架下,地方督抚基本选择了与谘议局紧密合作,共同进退,以期减少行政的阻力,民意也因此得以更为充分地在地方行政中体现出来。
因此,在诞生之初,谘议局就没有定位为橡皮图章,而是锋芒毕露。对于“不听招呼”的地方政府,谘议局甚至不惜以集体辞职施压。江苏谘议局就曾经为预算案而与总督争执,议长和副议长带领全体常驻议员以辞职而抗争。这种风气蔓延到国家议会,资政院议员们为了阻止政府举借外债,不惜以集体辞职而抗争。根据有关材料记载, 在议会如此强势下,相当多的省级官员在议会领袖面前十分惶恐,行政权一权独大的传统局面得到抑制。资政院后来甚至敢于弹劾政坛上的不倒翁、内阁总理大臣奕劻。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7)
议会政治迅速吸引了精英人士的参与。从1909年各省谘议局第一次选举结果看,约九成的议员既拥有传统功名,又接受过新式教育。这些议员兼跨传统与现代的双重精英身份,具有相当强大的资源动员能力,令谘议局成为全面改革的加速器。1910年开始,各省谘议局四次“大串联”,组织大规模的请愿团,进京给中央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组织责任内阁,颁布议院法及选举法,以期一年内召集国会,领头人就是大清国的状元张謇,与海外的梁启超遥相呼应。国家议会(“资政院”)会议期间,各省谘议局再度向资政院上书,并向各地的督抚施压,要求加快政治体制改革;一呼百应,中央不得不缩短此前已经颁布的预备立宪期,迅速组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届责任内阁。
大清中央之所以积极推动地方议会及地方自治运动,首要目的就是动员民意,对日益尾大不掉的地方督抚实行监督和牵制。当然,政治是一种利益博弈游戏,处于夹缝中的地方督抚转而与地方议会全面合作,由此,作为设计初衷的地方立法机构与地方行政机构的博弈,转化为地方与中央的博弈。在共同利益的驱动下,地方议会与督抚联手向中央索要更大的地方自主权。宪政这样一种价值体系乃至生活方式,异化为实用政治工具,“宪法”与“*”成为政争中有力的投枪与匕首。
曾经是皇帝候选者之一的溥伦,担任国家议会的议长(“资政院总裁”)后,政治立场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天潢贵胄摇身一变成为宪政旗手,不仅不接政府的茬,反而带头“刁难”政府。因为其打着宪政大旗,代表着“政治正确”,不仅理直气壮,而且可以结成最为广泛的统一战线,构建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这是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的行为,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因此而认为溥伦是权贵中的改革者,那至少是不全面的。
权力的本质,既不是职位,也不是头衔,而是影响力。谘议局和资政院这样的代议机构,正是构建影响力的最好平台,从而能够为体制内的失意者提供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在旗手们的眼中,无论红脸白脸,无非都是一场戏,核心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能上位。不择手段早已成为大清政治舞台上各种角色的“同一首歌”,提倡*与宽容的立宪运动成为非黑即白的零和游戏,任何的制度设计最后都被不择手段的权争所污染,宪政不仅被工具化,而且被庸俗化。议会成为各色人等捞取政治资本的时尚猎场。根据媒体记载,1911年资政院召开第二届常年会时议员到会人数很少,但在支领旅费、公费的那天却人头济济。
曾经被立宪派看作是天经地义的“先开民智后开国会”,不久就在夺权的动机下彻底变样,因果颠倒,认为只要开国会就一定能开民智——“吾民资格在争开国会,果能争开国会,则总有资格。吾民之资格在乎争不争。”宪政成为一种权力分割工具后,各地的谘议局极大地推动了地方分离主义,离心倾向遍及全国。一些必须依靠中央统筹才能完成的重大项目,如铁路,在地方分离主义的干涉下,不仅各自为政,甚至以邻为壑,“不与他路联”的“死路”和“不通江海”的“僻路”大量出现,本就有限的社会资源在民营铁路的大跃进浪潮中被大量浪费。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8)
地方谘议局及其地方分离主义更是成为辛亥革命的真正主力。武昌城头一声炮响,依赖黑道和暗杀的革命党还没回过神,地方谘议局就一哄而上,彻底抛弃了旧的中央政权。而宪政改革被革命的大潮所中断,一个大的专制者被推翻,无数小的专制者在废墟上立即站立起来,中国再度进入靠枪杆子和拳头说话的历史循环,议会则成为一件“髦得合时”的新包装,可以随意剪裁。在整个民国历史中,无论是国家议会还是地方议会都彻底地橡皮图章化,理直气壮地提出了“军政”、“训政”作为“宪政”前提的口号,“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成为政治生活的主旋律……
大海航行“拷”舵手
伊藤博文的预测在后来的历史中都应验了:大清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打开了要求政权分享的潘多拉盒子,而并没有成为凝聚民心的旗帜……
1909年春夏之交,日本前首相、时任朝鲜统监的伊藤博文发出了一个惊人的预测:三年之内,中国将爆发革命。
这位日本政治家俨然就是一个精准的政治巫师:两年半后(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又过了4个月(1912年2月),大清皇帝宣布逊位,中国在一场流血并不严重的“革命”中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
伊藤博文是在会见英国驻日公使窦纳乐(Claude M. MacDonald)时作出这番预测的。当时,伊藤博文刚陪同大韩帝国皇帝分两次巡视了朝鲜南方和北方,因伤风而回到日本,在濑户内海著名的道后温泉休养,而窦纳乐即将回伦敦休假。窦纳乐在甲午战争后至庚子事变期间一直担任英国驻华公使,随后与驻日公使萨道义(Ernest Mason Satow )两人对换,因此对东亚的局势相当熟悉和了解。被深深震撼了的窦纳乐将会见情况向英国外交大臣葛雷(Edward Grey)作了详细的书面汇报。
伊藤博文认为,中国的各种政治势力都忙于争夺权势,最为致命的是,中央政府过于衰落,其权威荡然无存,而“各省咨议局被赋予了太大的权力”,这些咨议局对地方督抚形成了巨大的牵制,进一步加剧了地方的离心倾向。
当时,中国民族主义情绪极为高涨,要求从列强手中收回利权的运动此起彼伏,曾经主导了日本挽回利权运动的伊藤博文对此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内政,然后才能对外收回利权。伊藤以日本为例,向窦纳乐指出,“慎重和调和”的政策对于中国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日本首相桂太郎对此表示赞同。他忧心忡忡地告诉窦纳乐,中国的事态令人不安,“宪法、国会、资政院这些东西本身虽是极好的,可是要使一个国家能运用它们,必须要做许多准备工作”,而中国显然并没有足够的准备,“中国现在实在走得太远,会出毛病的”。
半年之后,已经改任日本枢密院议长的伊藤博文,最后一次到访中国。他在拜会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巡抚程德全时再一次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伊藤说:“中国初办宪政,一切正在艰难,民意断难即恃,更不可妄恃强力。贵国现在热心主张收回权利,收回权利固属好事,然不知收回权利尤须能保此权利不更为他人侵害。若徒将权利主张收回,而不能实保权利,则旋收旋失,徒然无益。一切机关俱不完全,则尚非真收回权利。此次我系旁观之人,故特反复言之,尤愿贵国以后千万勿以感情二字作政治上之观念。”

金銮殿上新来的年轻人(9)
伊藤还提醒说:“贵国土地辽阔,统一甚难,办理宪政亦非容易。中央政府自不可放弃权力,然地面太大,亦易为人倾覆,我为此事,极为贵国忧虑。不怕贵国见怪,此事艰难异常,一时恐难办好。今尚有一不利之言,即是革命二字。贵国政府防范虽极严密,然万一发生,于国家即大有妨害。此时贵国办理新政,外面极为安帖,一旦有意外不测,危险不可不防。”三天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遇刺身亡,这段话成为他对中国的政治遗言。
在几乎所有西方列强都对大清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表态支持并大捞好处时,日本是唯一泼冷水的一家。当时的日本依然忙于消化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两大胜利果实,最需要维持东北亚地区的现状。日本人直白地表示:安定团结、循序渐进才是大清国一切改革与发展的基础,在政治体制上的激进变革将令大清国崩溃。
尽管日本人主要是为了自身利益,但伊藤博文的预测在后来的历史中应验了:大清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打开了要求政权分享的潘多拉盒子,不仅没有成为凝聚民心的旗帜,反而成为社会分化、地方分离、族群分裂的加速器。
大清国的改革抉择,对于执政者来说相当艰难:内忧外患,不改革必然是死路一条,这在甲午战争后,尤其在经过“极右”(戊戌变法)和“极左”(义和团)两场大风波后,已经成为共识。问题是,改革与革命不同,它不只是一种推翻,更是一种建设,这就需要在“变”的同时必须保持“稳”。在政治和经济两方面,改革的目标是一致的,即推进平等和进步,但其路径要求却有一定的矛盾:经济的发展需要进一步的权力集中,集中力量办大事,而政治的发展则要求不断的权力分解与分享。这其中,分寸、角度、时机的拿捏,在在都是对改革者的严峻挑战。从开始于1901年的新政起,尤其在开始于1906年的政治体制改革中,大清国的中央领导层日益陷入两难处境:一方面,政治上不断地分权、放权,严重削弱了中央政府的行政能力和在财政、组织人事等方面的调控手段,很多好的设想难以推行,或推行后严重走样;另一方面,在日益激进且不需要考虑全局行政问题的地方立宪人士看来,改革的胆子依然不够大、步子依然不够快。
更为严峻的是,自*太平天国以来,大清政府为了应急而打开的放权闸门难以关上,地方不仅在一般行政上获得了巨大权力,甚至也干预过问军事、外交等代表国家主权、理应掌握在中央手里的“禁脔”,历朝历代最为忌讳的“问鼎”在大清国似乎成了普遍现象。在权威资源日益枯竭的情况下,中央虽对改革的节奏、步伐有着相当成熟(未必完善)的考虑,比如设定了预备立宪的时间表,却不得不俯就民意的要求,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跑步前进。
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这种日益激进的改革民意其实是地方实力派或其他政治群体要求分享权力的幌子,“政治上垒”的手段取代了“政治改善”的目的,动听的宪政诉求异化成为争夺权力的新式武器。中央政府从公共领域的每一次撤退,并没有带来理想状态的“国退民进”,而是表现为“(中)央退地(方)进”,权力的运作依然是集权和专制,无非是集权者的尺码从中央的“XXL”(特大号)换成了地方的无数“S”(小号);甚至在不少地方和不少领域,表现为“白退黑进”,一些特殊小集团迅速占领了中央的权力失地,不少地方出现了基层政权“黑帮化”的倾向。大清国对基层政权的控制力被日益削弱,地方自治运动与中国固有的“马铃薯”分离状态相结合,“绅权”极度膨胀,土豪劣绅就在这种改制和转轨的空当中蓬勃发展,并在今后的半个世纪中,史无前例地成为中国社会、尤其是广大的乡村社会动荡不安的主要根源。
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在大清国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也是当时应对国际国内复杂局面的必要前提。在立宪的高调之下,包括摄政王载沣在内,没有多少人敢于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个国家实在需要伟大的领袖,但在私底下怀揣着 “彼可取而代之”梦想的项羽式人物并不在少数。无论康梁,还是孙黄,都身兼高唱宪政(或共和)的超级男声与不择手段的权谋大师的双重头衔,大清国的政治便成为对人对己实行双重标准的“伪君子”们的大舞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痞子运动”的主旋律高亢入云。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清国这条“泰坦尼克”号没有了舵手,冰山还有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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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官场的弯弯道(1)
袁世凯冬眠
袁世凯所面临的凶险与任何一个权臣一样,实际上来自于高处不胜寒的权力和地位。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既是旗帜,也是靶子。
袁世凯冬眠了,在1909年乍暖还寒的春天。
这成了震撼世界的大新闻,其风头远盖过了此前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离奇的集中去世。袁世凯被解职后两小时,美国、德国、英国等国驻华大使在英国使馆紧急商议采取统一行动;次日,八国大使再次在美国使馆开会。德国外交部干脆宣布,鉴于局势不明朗,德国将推迟从中国撤回远征军的计划。
《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报道说,袁世凯因“风湿”而被解职的消息,“雷倒”(thunderstruck)了国际外交界,中国将发生更多的“革命暴动”;《泰晤士报》(The Times)指出,清廷有关解职的公告冷淡无情,没有对袁世凯的政绩作出任何评价;《芝加哥每日论坛报》(Chicago Daily Tribune)认为,袁被解职标志着中国的改革将因此而停滞;《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认为,这是满洲人的夺权阴谋,估计将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满情绪;《洛杉矶时报》(Los Angels Times)则用粗体字转载美联社报道《天朝动荡:列强发出北京局势警报》……
欧美报刊注意到,日本是唯一一个提前得到该消息的国家,事后也只有日本表态说此事将不会影响到中日关系。而袁世凯正是大清朝廷中最坚定且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抗日派。
如同所有自动或被迫选择冬眠的物种一样,袁世凯此次的政治冬眠,既是势禁形格,为了躲避凶险,也是韬光养晦,为了积蓄力量。
充斥中国近代史的诸多谎言之一,宣称袁世凯与摄政王载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因为袁在戊戌年出卖了光绪、背叛了改革。袁的这一“滔天罪行”源于康梁流亡海外后的宣传。康有为此人的政治品格相当“三鹿”,其所捏造的衣带诏之类的神话成为他在海外敛财渔色的道具;所谓慈禧与光绪的母子不谐,很大程度上也来自康圣人为了自抬身份而将帝后母子分别“神化”与“妖魔化”的伎俩,美国有学者就将康直呼为“野狐禅”(Wild Fox)。
如果袁世凯果因戊戌年间的事而与光绪、载沣兄弟结下深仇,光绪果如野史所说的天天在瀛台画乌龟作箭靶,当做袁世凯替身射箭解恨,那精明强悍如慈禧太后者岂能不知这矛头其实是针对她老人家吗?岂还会认为载沣能做到“你办事、我放心”而让溥仪入承大统?毕竟,在近支亲贵中能与慈禧太后娘家沾上血缘关系并有资格成为接班人的,并非载沣一支,更非溥仪一人。
袁世凯所面临的凶险与任何一个权臣一样,实际上来自于高处不胜寒的权力和地位。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大清国老一辈领导人相继凋零后,在能力与地位、思路与出路基本不成正比的大清官场,袁世凯这一“有作为就会有地位”的另类,固然能成为时代的一面旗帜,也必然会成为同僚的一面靶子,而且旗帜扬得越高,招来的攻击也会越凶猛。
1906年开始的政治体制改革,袁世凯是最早的倡议者和最坚定的执行者。此前为期30年的经济体制改革(“洋务运动”),既得利益者凭借权力资本,在国有民营(“官督商办”)等进行各种折腾。那一时期的反对者,多是出于真诚的意识形态顾虑,想保卫大清国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而在新一轮改革中,既得利益者成为改革的主要对象,袁世凯虽有功于社稷,却开罪于当朝,如今靠山已倒、幼主即位,正是对老袁修理整顿的好时机。而年轻的载沣要巩固自己及儿子的地位,就不得不寻求既得利益者们更广泛的支持。何况,老袁这么大的一棵萝卜,占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即使他不因改革而得罪人,把他挪开后也有相当的空间可以安置好几棵新萝卜,团结一大批新老干部。书包网 www.61k.com

老官场的弯弯道(2)
其实,袁世凯自己又何尝不该选择急流勇退呢?从商鞅开始,功成而身败几乎是历史上改革者的宿命。改革虽然不像革命那样要靠枪杆子为手段,但毕竟也“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智慧、思路之外,更需要实力、魄力。因此,改革者真要“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个人便难免“跋扈”(或“有魄力”),有点戆劲,不怕得罪人。
改革者所承受的风险是巨大的。改革失败,他就是乱政的罪魁,祸国殃民,反对者自然拍手称快,而昔日的支持者也会翻脸,嫌你把事情办坏了;而一旦改革成功,伴随着改革必然产生的副作用,同样会可能被“请君入瓮”——既然你为改革可以牺牲一切,朕现在就借你的脑袋用用,化解矛盾,推进和谐。改革者要避免这种囚徒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攫取权力用以自卫——先是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夹紧尾巴、多装孙子。问题是,在这个大费周章地攫取权力的过程中,改革者本人也容易被同化——改革或被放弃,或被异化成了权争的幌子。
袁世凯在大清的浑浊河水里摸了好多年的石头,甘苦自知。如今来了些“看人挑担不吃力”的纨绔,正好洗脚上岸,让他们来摸摸石头,趟趟旋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袁世凯和载沣你情我愿,洋人们的担心真是自作多情。堂堂上谕所公布的理由为“足疾”,这样缺乏技术含量的借口常常被后世嘲讽,其实这或许正是载沣的政治智慧所在,他要向袁世凯以及全世界传递一个信号:老袁下台,我亦无奈!
金枪不倒张之洞
在大清国的政治股市中,张之洞是绝无仅有的坚挺蓝筹股,熊市、牛市通吃。能在关键时候发出关键的声音,且公私兼顾、浑然天成,这就是张之洞的政治智慧。
1909年,宣统新朝,大批出身亲贵的年轻人被提拔到了国家领导岗位。一位老人则被虔诚地供奉在“改革开放”的神龛上,充当着小一辈的护身符、挡箭牌。
大清国的“改革开放”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从1860年代到甲午战争前的洋务运动,侧重于经济和国防现代化;随后是思想、政治和社会的“十年*”,对民族危亡及出路的不同认知,加上全民的急躁与盲动,酿成了戊戌年与庚子年尖锐的流血冲突和社会动荡;而从1905年开始,朝野上下又基本达成了共识,开始进入深层面的政治体制改革。
到了1909年,托福于如刀岁月,曾经作为改革旗手的老干部们只剩下人称香帅的张之洞(字香涛),被当作吉祥物供奉起来,为各种各样的改革或折腾背书。
在大清国的政治股市中,张之洞是绝无仅有的坚挺蓝筹股,熊市、牛市通吃。与张之洞那条持续走高的阳线相比,李鸿章则走出了一条阴阳不定的曲线,在甲午战争之后更是景气凋零,行情下探谷底,俨然垃圾股。八国联军进北京,李鸿章奉命“维和”,在大清国的很多人看来,无非是ST的一次重组,无论成败,都可以毫不吝啬地作为垫脚石而始乱终弃。李鸿章的老对手翁同龢则遭遇彻底崩盘,陡峭的阴线甚至击穿了底部,颗粒无收,不得善终。其他同一量级的大佬中,曾国藩则因为强烈的自虐(或自我保护意识),在行情未到顶峰的时候就强行自我平仓。唯一能勉强和张之洞相媲美的,只有一个左宗棠。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老官场的弯弯道(3)
改革是一种艰难的利益调整,而作为改革的旗手之一,张之洞居然能做到左右逢源,在危机处处的官场中毫发无损,这是他个人卓越的运作能力。但是,这样一个灿烂光鲜得滑不溜手的“琉璃蛋”,对更需要锋芒和棱角乃至牺牲的大清改革来说,未必就是福分。
张之洞本是北京城的“名记”,以撰写抨击显要的“内参”而闻名,成为清流派的“青牛角”(“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挡者披靡。张之洞就靠着这支“万人敌”的笔杆子,一篇文章一个脚印,成长为封疆大吏。张之洞是个聪明人,更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因此他的笔是长眼睛、有分寸的,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光绪五年,同治皇帝下葬,有些不长眼睛的笔杆子出来聒噪,提出了今后光绪的子嗣究竟是为光绪还是同治承嗣的大难题,令慈禧太后相当尴尬。在这“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张之洞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援引经旨,侃侃谔谔”,证明慈禧太后选择光绪是如何的英明。以张的眼光,自然明白哪条大腿最粗且值得紧紧拥抱,何况慈禧太后于他的确还有知遇之恩。1863年张之洞参加“高考”,本是二甲第一名,但慈禧太后将他改为一甲第三名。钦点“探花”,那比状元和榜眼都还要风光,张之洞从此也只能誓死捍卫太后。何况,秉公而言,对一个已经运行了5年、甚至把绪统的难言之隐直接写在了年号上的体制,任何的质疑都只能导致无谓的纷争,于和谐大局有害无利。张以“青牛角”为慈禧太后站台压阵,客观上也的确起到了稳定大局的作用。能在关键时候发出关键的声音,且公私兼顾、浑然天成,这就是张之洞的政治智慧。
戊戌年,张之洞曾经力挺康梁等人,出钱出力出关系,但也敏锐地看到维新派的外强中干和急功近利。在变法主旋律响彻朝野时,张之洞逆市操盘,“不识时务”地抛出了著名的《劝学篇》,呼吁“激发忠爱,讲求富强,尊朝廷,卫社稷”,将维护三纲无常作为改革的首要目的,以此巧妙地将自己与康梁切割开来。
在戊戌年持续的政治大地震中,《劝学篇》为张之洞搭建了一座风雨不侵的防震棚。先是光绪皇帝“详加披览”,认为“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传旨总理衙门排印300册,作为维新教科书,甚至要求各省督抚人手一册认真学习领会。戊戌政变,“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其中有张的门生杨锐,张之洞却“以先著《劝学篇》得免议”。《劝学篇》继续成为官方力挺的畅销书,据说前后发行量高达200万册。
一面高调地呆在风口浪尖,做出弄潮儿冲浪的姿态,另一方面却总是穿着或明或暗的救生衣,避免任何可能的溺水,这就是张之洞金枪不倒的秘诀。这当然需要眼光、魄力和手段。张之洞能将复杂的改革目标简洁地归结为一句政治口号“保名教”,身兼改革者与卫道士两个身份,其一生的改革功业莫不带有浓厚的舞台剧色彩,改革成为展示他个人才艺的“星光大道”。
张之洞以“屠财”著称,与袁世凯“屠民”、岑春煊“屠官”并列清末“三屠”。《清史稿》说张香帅“莅官所至,必有兴作,务宏大,不问费多寡”。张的改革项目多是形象工程、面子工程,耗费巨大而收获甚微。著名的汉阳铁厂,从选址、引进设备到技术工艺,几乎步步出错,轰轰烈烈大炼钢铁,造就了一大堆劣质产品。整个项目实际上成为豆腐渣工程,最后自然是财政买单了账。

老官场的弯弯道(4)
总是和钞票过不去的张之洞,有一点品质相当过硬——廉政——仅此一俊,便可遮尽百丑。在他的清廉外表下,那些危害绝不亚于贪污受贿的面子工程,得到时人和后人的一概谅解,就当作“交学费”了嘛。甚至在他那些因管理缺位而贪污盛行的改革事业中,小鬼们的*也被阎王的清廉彻底漂白,无人问津。同时代的刘鹗在其《老残游记》里痛责这类“清官”:“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眼所见,不知凡几矣。”
张之洞的改革,表面看炉火烧得通红,内里其实冷静如冰。改革是道具和手段而已。张之洞能做到金枪不倒、举而弥坚,就是常年修炼此类*两重天的成果。张之洞晚年取越王勾践“冬常抱冰,夏还握火”自勉,自号为“抱冰”,却不选择“握火”,其趋避之精明亦可见一斑。如果说李鸿章“勇于”任事,张之洞就是“善于”任事。勇于任事者,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相当的棱角,甚至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而善于任事者,则凡事趋利避害,见风使舵。
张之洞是改革的出色票友,调门高,余音可绕梁,当岁月将他推上了改革神龛的崇高地位时,也为大清改革添加了更为浓厚的戏剧化色彩。口号取代行动,炒作替换实干,1909年乃至整个宣统朝,改革就是一场色彩灿烂的文艺汇演,剧终人散后空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1909年10月,张之洞人生谢幕。令他在九泉之下郁闷的是,西方媒体对他的逝世似乎并不感兴趣,《纽约时报》连电头日期在内仅作了17个单词的简短报道,惜字如金,与李鸿章去世时的连篇累牍成天壤之别。
一个以戏子心态捭阖政坛的强人,最后的谢幕无人喝彩。这也暗示了大清国的改革在粉墨登场、自得其乐时,四下里却响起了“下课”和“退票”的呐喊……
庆亲王的首富宿命
一个*到令全地球人都知道的贪官,为什么会在风云诡谲的晚清政坛中从边缘进入核心,并始终屹立在潮头?这自然不是“纨绔”二字能解释的。
1909年的宣统新朝,留任而有实权的老干部,只有一个年过七旬的庆亲王奕劻(1838~1917)了,掌管着各部之首的外务部。这与被仅仅当作图腾而供奉起来的张之洞自然大不相同。
作为四朝*及少数参与了大清国“改革开放”全过程的老干部,奕劻在国际和国内都享有极大的知名度。举凡大清国的历次重大事件,他都是前台的活跃角色。遍查当时的西方报纸,Prince Ching(当时“庆亲王”的普遍翻译)的曝光度仅次于李鸿章、袁世凯和慈禧太后。
除了“国务活动者”的头衔外,奕劻还以贪腐闻名全球。时人说他家是“细大不捐,门庭如市”,“异常挥霍尚能积蓄巨款”。著名的《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等也提到他家就是中国官场“集市”(market),连门房都设了“收费站”(toll)。后世有人称他为大清“首富”,虽未必尽然,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仅在汇丰银行就有超过200万两白银的存款。而他的宅第正是当年和珅的老宅,如此巧合,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奕劻并非大清国的近支皇亲,他在政治上的崛起得益于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的政争。1884年,奕再度被慈禧太后踢开后, 奕劻因缘际会取代了奕在总理衙门中的位置,并晋位为庆郡王。从此,他的官运一路亨通,权力横跨外交、内务、财政和军队,远超光绪皇帝的本生父醇亲王奕譞。按照清制,爵秩例降递一等承袭,即亲王子只能袭郡王,郡王子只能袭贝勒。亲王如果得到世袭罔替,就是所谓的“铁帽子王”。咸丰年之后,只有恭亲王奕和醇亲王奕譞得到“铁帽子”,而他俩是咸丰的亲弟弟,奕劻以远房宗室成为“铁帽子王”开创了政坛奇迹。

老官场的弯弯道(5)
一个*到令全地球人都知道的贪官,为什么会在风云诡谲的晚清政坛中从边缘进入核心,并始终屹立在潮头?这自然不是“纨绔”二字能解释的。尤为难得的是,无论是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及政变、义和团运动及八国联军入侵,乃至随后轰轰烈烈的宪政改革,奕劻都表现出了丝毫不亚于恭亲王奕的开明姿态和灵活身段,并以其特殊地位为李鸿章和袁世凯等人保驾护航,成为致力于实践和探索的“浊流”们(与崇尚空谈的“清流”相对)的幕后支撑者。英国公使窦纳乐甚至认为他是“推动中国政府(进步)的一个杠杆”(《英国蓝皮书有关义和团运动资料选译》,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3~85页)。
奕劻的政治本色和品格,在庚子事变的狂风暴雨中展露无疑。作为朝廷中熟悉国际国内情况的少数明白人,奕劻坚决主张及早防止事态失控,以避免外交乃至军事上的巨大麻烦。他的“右倾”言论遭到以端郡王载漪为首的“不明外事,专袒义和团”的“极左派”的不满。英国外交官在发给伦敦的报告中认为,“在北京的主要政治家之间, 庆亲王和大学士荣禄似乎已成为对端王或董福祥提督起牵制作用的仅有的人物”。
载漪等把奕劻看成是必须清除的政敌,义和团们则将他描绘成了大汉奸,攻击奕劻的大字报贴满北京街头,已经失控的民间暴力清晰地将矛头指向了这位王爷。在此后讨论局势的高层会议上,奕劻一概装聋作哑,但从未改变自己的观点。
高喊着“扶清灭洋”动人口号的“极左派”们最后留下一地鸡毛,在八国联军的炮声中撒腿就跑,把收拾烂摊子乃至不得不“卖国”的脏活慷慨地留给他们本想诛之而后快的“汉奸”奕劻和李鸿章。在八国联军的刺刀下,奕劻和李鸿章 “如一囚徒”或“受到礼遇的俘虏”,为明知不可争的城下之盟而勉强一争,其间酸苦唯其自知。史家比较公认的是,因为这一功劳,慈禧太后终其一生对奕劻和李鸿章都是优容有加。
从1906年开始的政治体制改革,是大清乃至中国历史上范围最广、难度最大、力度最强的改革。这一改革的主力袁世凯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没有奕劻各种手段的保驾护航,小袁或许早就成为改革的烈士了。后人多将奕劻与袁世凯的交往看成是利益输送,而忽视了在大清国的特殊国情下,无论忠臣还是奸臣,其实都是孤掌难鸣的。 “君子”果真“不党”,没有统一战线,则无论好事坏事都将一事无成。
奕劻的双手,在推动改革的同时也毫不掩饰地往自己兜里大把捞钱,高调地成为大清国的“首富”之一。晚清两次以反腐败的名义出现的台谏风潮,矛头都直指奕劻。
第一次是1907年的一起权色交易。奕劻的儿子、商部尚书载振出差路过天津,看中了名歌姬杨翠喜,候补道段芝贵随即用重金为美人赎身,献给载部长。如果到此为止,无非是一段风流佳话。但不久,段芝贵便被破格提拔,一跃成了黑龙江巡抚。御史赵启霖立即上奏弹劾,认定之前是“性贿赂”。朝廷派了载沣等人去查,结果“查无实据”,赵启霖反被革职,激发了御史们公愤。最后,赵御史复职,段巡抚被免职,载部长主动辞职。
第二次是三年后(1910年),另一御史江春霖又向奕劻发难,弹章的题目就是《劾庆亲王老奸窃位多引匪人疏》,火药味很浓,震动朝野。江春霖被责为“沽名钓誉”、“莠言乱政”,但处分仅是“回原衙门行走”,换个工作岗位;结果他干脆辞职,炒了朝廷的鱿鱼,一下子名动四海。御史们群起效仿,“不让江氏一人独为君子,访查中外大臣劣迹,联名入奏,以尽职责”(《论晚清预备立宪期间御史谏议的作用》),掀起了舆论监督的大高潮,逼得奕劻只好请假躲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老官场的弯弯道(6)
其实,两次反腐斗争的背后都有复杂的政治背景。前一案,正值东北“龙兴之地”改制设省,成为北洋(奕劻父子多被视为北洋的保护人和代言人)权力扩张的良机,即使没有这起风流案,北洋也会想方设法将段芝贵等“自己人”顶上关键岗位。结果因小失大,留下破绽。后一案则更是御史们的“自卫”之战。在新的干部体制改革中,1909年成立了资政院后,都察院的弹劾监督权被吸纳,对其裁撤势在必行,御史们只好冒险一搏,为了保饭碗而绝地反击,拿庆亲王开刀。载沣曾告诫江春霖等 “不可乱聪明”(《试论宣统二年江春霖参劾奕劻案》)。此话很值得玩味:高唱着慷慨主旋律的悲情歌手,其潸然泪下未必真是为了天下之忧!
最为吊诡的是,政治经验显然极为丰富的奕劻,似乎并不想收敛和掩饰自己的贪腐形象,而且他还照样圣眷不衰,不仅得到了“铁帽子”,而且其妻妾中还可封六位福晋,超出了清制规定的亲王只能封五位福晋的限额。
其实,到了奕劻这种已经“不胜寒”的地位,唯一要做的只剩下如何展示自己胸无大志。一个道德形象与工作能力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下属,对大多数的领导人来说,并非是件可以高枕无忧的好事。高调地展示自己对醇酒美人的低级趣味,是历史上韬光养晦的不二法则,也是“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既减少政治风险,又畅快地享受人生,何乐而不为呢?从这个角度看,奕劻的“首富”非当不可的。
一场包括以建立高效廉洁政府为使命的改革,却不得不倚重一位享有国际知名度的大贪官;而这位巨贪之所以贪得如此高调,却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以自污而获得政治上的安全感,这种看似荒谬的故事,却正是1909年乃至整个宣统朝改革的胎毒,渗透在血液之中,难以自行摆脱。
1917年,奕劻去世,宣统皇帝赐谥曰“密”,意思是追补前过,隐责其应对大清国的灭亡负责——仿佛多出几个清官,就可以继续“一统江山万年清”。这无疑表明,丢掉了江山却侥幸留得性命的天潢贵胄,并没有真正明白黄龙旗为什么不能继续飘扬了……
不端的年代
在“壮烈”的革命恐怖行动之中,被列入暗杀对象的却是有能力乃至有操守的官员。改革者的脑袋被装在盒子里,浸满煤油以防腐,呈送给革命者作为“投名状”。
1909年6月28日,中央政府任命端方出任直隶总督,接替两天前突然去世的杨世骧。
这样一名省部级官员的任命,却引起了万里之遥的美国的强烈关注。美国各大报纷纷在次日进行了报道。著名的《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题目就是《塔夫脱(总统)观察中国,从端方的任命看到伟大的商贸开放》,同时透露,总统任命了西弗吉尼亚州前州长Dawson出任驻华商务总监,国务院也表示将迅速加强在华外交机构的服务功能。
体制内的改革先锋
48岁的端方此前担任两江总督。大清国的总督,上马掌军,下马治民,权力很大。其中尤以直隶与两江为重,分别兼任北洋大臣和南洋大臣,参与外交与财政。
端方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又出身于科举正道,名列“旗下三才子”,所谓“大荣(荣庆,曾因建议先反*再政改而被后世列入“保守派”)、小那(那桐,著名的*分子,与庆亲王合称为“庆那公司”)、端老四(端方)”,是上级着力培养的青年干部。自1882年出道之后,端方进步神速,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机关干部成长为国家高级领导人,历任直隶霸昌道、陕西布政使、河南布政使、湖北巡抚、闽浙总督、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

老官场的弯弯道(7)
戊戌变法时,还只是厅局级干部(道员)的端方被赏加三品卿衔,主持新设立的农工商总局的工作。戊戌政变后,端方继续受到重用,担任了陕西布政使,并代理巡抚。义和团运动期间,端方表现出了难得的政治清醒,在他的强力维持下,陕西境内民教和谐、中外相安,没有出现大规模的*——这也是八国联军入侵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选择逃难到西安的基本因素。端方在湖北巡抚任上,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并不十分和谐,端方的改革步骤、力度远超出张之洞,甚至在政治上表现得十分自由化,包括顶着张的压力资助湖北的留日学生办报。当然,因为他的旗人身份,没人会质疑他的政治动机。他在两江担任总督时,“设学堂,办警察,造兵舰,练陆军,定长江巡缉章程,声闻益著”(《清史稿》)。
端方在朝野的口碑都不错,“尤有政治才,在满人中亦不多见”(邵镜人语),“为近时之贤督抚”(严复语) 。当时的留学生,包括那些倾向于排满革命的人士,也与他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私交。在他的幕府中,人才荟萃,既包括刘师培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包括蔡锷这样的革命党人。
端方1905~1906年与戴鸿慈、载泽等带团出访欧美十国,历时8个月,考察政治。回国之后,端方等总结考察成果,上《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力主推行政治体制改革。他们编纂的《欧美政治要义》,成为中国立宪运动的奠基之作。早在出国考察前,端方就是少数坚定地要求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旗籍官员。尤其是1905年的日俄战争,“立宪”日本战胜“专制”俄国后,在中俄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专制国家内同时爆发出了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据说,端方在拜见慈禧时,太后说:“新政都在施行,朝廷该办的都办了吧?”端方立即回答道:“还有一事,尚未立宪。”慈禧问:“立宪又能如何?”端方说:“朝廷如行立宪,则皇上可世袭罔替!”这令慈禧动容沉思良久。
阴沟里翻船
正当国内外都对端方出任直隶总督而给予热望时,端方却在半年内因严重违纪而被“双开”。
1909年11月20日,李鸿章之孙、农工商部左丞李国杰弹劾端方,称其在慈禧太后葬礼上“大不敬”,证据有三:葬礼中沿途派人照相;迁奠礼上焚化冠服时,端方的大轿从侧旁“横冲神路”;于风水墙内借行树为电杆(其实是为了照明)。根据曹汝霖的回忆,李国杰参加典礼后与农工商部郎中冒广生谈及,冒广生说:“此属大不敬,你为御前大臣,敢弹劾吗?” 李国杰经他一激,即说:“为何不敢?”遂由冒广生草奏,由李国杰参劾。奏折一上,摄政王批示交部严议,三天后以“恣意任性,不知大体”为由革除端方职务,另调湖广总督陈夔龙出任直隶总督。
曹汝霖记载:“伟侯 (李国杰) 公子好出风头,鹤亭(冒广生)名士喜弄笔墨,而摄政王对于大行皇帝之事特别严重,二人或有揣摹迎合之意亦未可知。余与二人均系熟友,一日我问伟侯,君与午桥(端方)是否有过节。彼笑答,因鹤亭激而出此,想不到午桥竟受到这样的处分。言时有悔意,可见上奏权不应滥用也。”
端方是满汉平等的首倡者,他的女儿就嫁给了袁世凯的儿子,有人认为端方的下台是载沣为了清除政治上的异己。其实,作为大清“董事长”的载沣与有可能作为“总经理”的袁世凯本无根本冲突,与袁矛盾很深的其实是铁良等另一些地位相仿的满洲亲贵。载泽当国时年仅26岁,凭借的只是慈禧太后那“你办事,我放心”的政治遗嘱,因此,他只能也必须推行两个“凡是”——“凡是老太后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老太后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而对于端方的“大不敬”,一旦有人举报了还不处理,载沣就很容易引火烧身。野史表明,真正动怒的其实是当时的隆裕太后,西方的媒体报道也认为端方毁在她的手里。后世有人因此感慨:“清有长城如此,而顾以微瑕黜之,此清之所以亡哉!”(《清代野记》)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老官场的弯弯道(8)
墙倒众人推。不久,御史胡思敬弹劾端方在两江总督任上“贪横”的十条罪状,内阁发交张人骏调查,结论是“尚无罔利行私实情,惟束身不检,用人太滥,难辞疏忽之咎。现在业已革职,即著毋庸置议”。
革命的投名状
1911年,端方再度被启用,受命督办川汉、粤汉铁路。此时正值中央大力推行铁路国有化,要整顿铁路建设的混乱局面。民营的四川铁路公司趁机要求政府承担其公司高管挪用公款在上海炒股造成的数百万巨额亏损,遭到政府严拒,该公司随即以爱国口号为包装,指责铁路国有化是为了引进西方资本的“卖国”行为,革命党乘势鼓动,四川局势迅速转厄。
在这危难之际,端方受命带湖北新军入川,造成湖北空虚,武昌随即暴动。消息传到驻扎于四川资州的端方军营,军心动摇。该部本是端方在湖北巡抚任上的旧部,且端方待下宽厚,在官兵中很有人缘。但此?**锩庵尽闭绞ち烁鋈饲楦校┍涫勘每车恫腥痰卮隽硕朔郊捌湮宓堋⒃谌毡狙疤方ㄉ璧亩私酢8母镎叩哪源蛔霸诤凶永铮河鸵苑栏仕透宋洳母锩咦魑巴睹础薄?br/>根据不被民国官史认可的资料,当时端方已决定带兵返回武汉,但因他从成都银行商借的4万两军饷未到,士兵们拒绝开拔,并怀疑端方欺骗他们。在端方兄弟被处决后的第二天,成都来的饷银就到了资州。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美国《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等英文媒体纷纷报道端方之死,感慨于一代改革者死于贪财的军士之手。一年后,王国维写下《蜀道难》的长篇悼诗,内有“朝趋武帐呼元戎,暮叩辕门诟索虏”,为叵测的人心而叹息。
辛亥革命中罕有清廷高官被杀,包括“瑞澂辈误国殃民,罪魁祸首,竟逃显戮”,一个个平安着陆。时人感慨:“独端方不保首领,岂天之欲成其名耶!”其实,革命党早欲除去端方,就因其突出的能力与号召力,如“使其久督畿辅,则革命事业不得成矣” (《清代野记》)。在“壮烈”的革命恐怖行动之中,被列入暗杀对象的都非贪腐而民愤极大者,却是有能力乃至有操守的官员。根据“革命”的逻辑,桀纣是同盟者,而尧舜则是敌人,一切都以是否能帮助自己登堂入室、猎取政权为标准。
被强行“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端方,曾经深刻地认为:立宪与专制有优劣之分, 而君主与共和则只有形式之分。如果宪法受到尊重,君、官、民都只是同一规则下的游戏参与者;而如果宪法就是垃圾,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国家的破坏者。他指出:“设立政府所以谋公共利益,保全国民之治安兴盛利乐,非为一人一家或一种人之幸福尊荣私利也。”在共和的新装下,“一人一家”或许已无能将政权视为私产,但纵观民国史,“一种人”的小团体却在自我神化之后堂皇地提出“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政党”,党同伐异,成王败寇,赢者通吃。
一个惯用他人脑袋作为投名状的新时代开始了,秀才娘子的大床与小尼姑的光头,成为阿Q们的革命动力。身处如此“不端”与“不方”的时代,又“端”又“方”的端方,除了悲剧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结局吗?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1)
“铁老大”出轨
披裹上更为迷人的“种族革命”和“*革命”的外衣,保路运动居然成了共和革命的先锋,到武昌城头一声炮响,连革命党们也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1909年元旦,大清矿务铁路总局局长梁士诒、京汉铁路监督郑清濂,正式从比利时人手里收回了京汉铁路管理权。就在三天前,大清国驻比利时公使李盛铎在巴黎将高达两亿多法郎的赎款移交给了比利时方面,成为这个西欧小国有史以来收到的最丰厚的圣诞大礼。
西方报纸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对中国乃至世界的巨大意义,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报道。两个月前(1908年10月8日)的美国《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仅对中国为筹集赎款而从英法贷款500万英镑获批一事发了寥寥数字的简短新闻。
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幽灵、一个经济民族主义的幽灵,正在大清徘徊,并最终敲响了这个东方帝国的丧钟。
京汉铁路的收回,是继1905年从美国手中重金赎回粤汉铁路(即京广铁路武汉-广州段)的建设权后,大清国又一次震动国际金融界和实业界的重金出击。而与尚在建设中的粤汉铁路不同,京汉铁路已经运行多年,并从1907年开始赢利。如今,将坐收20%红利的比利时人清理出局,似乎该被歌颂为一场胜利。
重金砸出去,掌声似乎并不热烈,质疑的声音却十分响亮。激进的民意普遍认为,借外债赎回铁路,利权依然损失,是另一种形式的卖国!作为主事者之一的梁士诒,日后也承认这一借新债换旧债的举措在经济上绝不合算,如果用新债再修一条新铁路必将更为利国利民。
但在1909年前后,“利权”二字已经成为大清国上下代表着政治正确的关键词,经济账显然要让位于政治账。高喊爱国的大清愤青们两袖清风,“俯从”民意、高喊利权的大清财政也是囊中如洗,要实现收回利权的爱国义举,除了举借外债这一“卖国”行为,似乎别无他法。在收回路矿利权的初始阶段,曾经出现过“枢臣倡之,疆吏和之,国民大声疾呼以赞成之”的和谐局面,如今,试图利用“经济民族主义”情绪的清政府尴尬地发现:自己点燃的火焰,正蔓延到自己的脚下。
大清政府在铁路问题上一开始就赋予了过多的政治期待,急切地想将稚嫩的民族资本推上前台——
1898 年11 月, 刚刚成立的矿务铁路总局就在《矿务铁路章程》中宣布:“矿路分三种办法, 官办、商办、官商合办, 而总不如商办。除未设局以前, 业经开办者不计外, 此后多得商办为主, 官为设法招徕, 尽力保护, 仍不准干预该公司事权。”如此旗帜鲜明地为民营资本保驾护航,不仅是空前的,似乎也是绝后的。
对于那些独立资本在50万两以上的路矿,如果其中民营资本过半,则“应照劝赈捐之例予以优奖”,也就是说,够条件的老板们会被授予一定级别的官衔,享受相应的政治待遇。
1903年,商部取代矿务铁路总局统筹全国铁路建设,政府更是明确宣布对民营铁路公司“不另派监督、总办等员, 以防弊窦”,同时还颁布《铁路简明章程》, 在立法上将保护措施落实下来,自律极严。
1906 年, 在全面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官制改革”)中,航运、铁路、电报、邮政统归邮传部专管,重点就是铁路建设。民营铁路如沐春风,到1910 年全国成立了17 家商办铁路公司,俨然欣欣向荣……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2)
大清政府在铁路问题上,苦口婆心地重申不与民争利,这一方面是有鉴于30年洋务运动中国有企业暴露的巨大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国库背负着《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的巨大债务,实在空虚。
但民营资本在过度的期待下被神化了。张之洞看得很明白:华商“趋利也,近则明,远则谙”,“见小、欲速、势散、力微”,而且“资本难集,心志不齐”,因此他主张“官为商倡,先行筹款垫办”,“唯有先筹官款垫支开办”。也就是说,尽管国资和民资都穷得叮当响,还是要由国资先作为种子,起引导和示范作用。国资哪里来?只有借外债或增税负,显然,外债成为最优选择。“一穷二白”的大清国,在和国际资本的较量中并没有多少砝码,面对国际资本的狮子大开口选择余地很小:要么抱残守缺,寸土不让,除了喷喷爱国口水外什么都不能做;要么咬紧牙关,忍辱负重。虽然在外资的帮助下,大清国的铁路建设大大提速,京汉(1906年)、沪宁(1908年)、汴洛(1909年)等都迅速建成,并顺利地进入了营利期,但对外资攫取利权的痛恨也成为大清上下的心结。
面对铁路这一资金、技术、管理“饥渴型”行业,民营资本不仅先天疲软,而且其*与内讧,因比国有企业缺少监督和制约而变本加厉。17家民营铁路公司,家家都是乌烟瘴气、丑闻迭出,爱国主义成为恶棍们做无本生意的最好工具。梁启超对这种靠爱国口号支撑起来的民营企业大不以为然:“人人以附股为爱国之义务,于是妇女拔簪珥,儿童节羔枣,相率投之若恐后,然此种现象,果遂为国家之福乎?夫附股者,一种之企业行为也,苟附股之动机而非发自企业心,则一国生计之基础,必有受其弊着。盖多数之股东,视其股本有同义捐,而怠于监督之义务,则公司之精神,自兹腐矣。”
更为严峻的是,民营铁路成为地方保护主义的新战场,以邻为壑,“不与他路联”的“死路”和“不通江海”的“僻路”大量出现,本就有限的社会资源在民营铁路的大跃进浪潮中被大量浪费。政府最后痛苦地发现,商办铁路“奏办多年, 多无起色, 坐失大利, 尤碍交通”。无奈之下,政府只好在1908年年中高举起治理整顿的大板子,限期无法竣工的商办铁路一律由政府接管,并注销该公司。几经折腾,铁路国有化再度成为主流政策。政府财政依然一贫如洗,铁路国有所需的巨额资金便依然只能依靠引进外资。尴尬的是,当年付出重金从美国手中赎回粤汉铁路建设权,现在又不得不从美国再借钱来维持其建设。
面对“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僵局,清政府的治理整顿从行政角度来说完全合情合理。但是,在多年的放任之后,地方上已经形成了相当强大的利益集团,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他们还将利益之战披裹上更为迷人的“种族革命”和“*革命”的外衣,保路运动居然成了共和革命的先锋,到武昌城头一声炮响,连革命党们也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大清国居然亡于本身绝非恶政的铁路国有化,这是个至今无解的难题。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正是清政府不当地给经济问题涂抹上意识形态的色彩,折腾过度。治大国本应如烹小鲜, 小鱼却在频繁的颠锅中支离破碎。承载了过重政治负荷的大清列车,在小小的弯道上出轨颠覆了。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3)
1912年,新鲜出炉的民国政府毫不掩饰地继续扛起了大清国的铁路国有化大旗,其赎买民营铁路公司的条件更苛刻,却波澜不惊。那些躲在紫禁城或天津租界内的遗老遗少们,至此不知是何感受?
开滦煤矿地道战
稀里糊涂丢失了巨额国有资产的张翼,欺上瞒下;袁世凯见收回无望,便决心建立滦州煤矿,“以滦制开”; 皇纲解纽,社会动荡,合并开滦,英国人咸鱼翻身……
1909年11月,54岁的湖广总督陈夔龙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位出身贵州贫家的新科疆臣领袖,虽在奕劻、李鸿章手下从事多年洋务,却是个著名的“极左”保守派。无论能力与魄力,陈夔龙均难以与小他4岁的前任袁世凯比肩,但此人忠心听话,总是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并且在朝野上下以改革为时髦玩意儿的大环境下依然特立独行,奉行三不主义——“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倒也不失为一个不善投机、不识时务、不做“风派”的汉子。
陈夔龙上任后,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协调开平与滦州两大煤矿的矛盾。
围绕着开、滦两大煤矿,中英两国已经展开了多年的争斗,上演了激烈的矿井“地道战”。为了挤垮英国人,在前任总督袁世凯的协调下,大清国于1907年成立了滦州煤矿。在这种刺刀见红的关键时刻,大清国体现出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体制优势:一纸批文,滦州煤矿就成了一家特大型国有企业(后来为官督商办),矿区面积广达330平方公里,将开平煤矿团团包围起来。但滦州煤矿占地过大,超出了《矿业法》规定的11倍。此时的大清国毕竟已是法治国家,为了不给英国人找到法律上的借口,官方便设法“遇见红灯绕着走”,另组一家滦州矿地公司,专门持有这些土地,然后与滦州煤矿签订协议,一家出土地,一家出技术,算是合作开发,规避了法律限制;并且明确声明滦州煤矿专为北洋军需服务,以后他矿不得援以为例。
滦州煤矿的主要任务就是盯死开平煤矿,不惜自残,猛拼价格战。大清政府如此破釜沉舟,原因是英国人实在做得太过分:开平煤矿本来也是大清国企业,却被英国人巧取豪夺,这深深地伤害了大清人民的感情。
庚子年间,义和团与八国联军轮番折腾,当时开平煤矿的第一把手(“总办”)张翼便躲回了在天津英租界的家里。大清官员们那时已经相当具有国际视野了,尤其是那些国企老总,多在租界内安家,一方面可以在大清特色的体制内继续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另一方面不必漂洋过海就能得到外国国旗保护。张总的豪宅比较轩敞,还收留了京津两地前往避难的官员及其家属,有好几百人。张总办企业不怎么样,养鸽却是位好手,鸽群飞进飞出,蔚为壮观,结果引来了守卫租界的英军荷枪实弹地把张家搜了个底朝天,罪名是“疑与拳匪相通”,证据一是“人口众多,迹近埋伏”,二是“信鸽传递消息”。张翼当即被捕,关在英军驻地,英国人威胁说要处决他。
这时,张翼的“哥们”、天津税务司德璀琳(德籍英国人)为他多方奔走,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张翼对德璀琳感恩戴德,作为回报,他在牢中写下字据,任命德璀琳“为开平煤矿公司经纪产业、综理事宜之总办,并予以便宜行事之权”,“听凭用其所筹最善之法,以保全矿产股东利益”。同时被任命为总办的还有开平煤矿的美国籍技术顾问兼英国墨林公司的驻华代表胡华——此胡华正是日后堂堂的美利坚合众国第31任总统胡佛。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4)
在张翼看来,德璀琳劝说他将矿山挂靠到英国名下,只是避免矿山被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侵占或破坏的一次“护矿行动”。其实,这是英国人精心导演的一出双簧,军方唱红脸,德璀琳和胡佛唱白脸,目的就是谋夺矿山。
张翼出狱后,又给德璀琳正式下了两份札书,提出广招洋股,要把开平矿务局与墨林公司联办,由德璀琳全权处理。一周之后,德璀琳代表开平矿务局,胡佛代表英商墨林公司,在塘沽签订了股份转让协议。墨林公司其实是家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拿到股权后,又转手卖给了国际投资公司“东方辛迪加”,于1900年底组成了开平矿务有限公司,并且在英国进行了注册,承接了开平矿务局的全部产权。至此,大清国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走向世界的跨国公司”,而北京的衮衮诸公们还蒙在鼓里。
但合约上毕竟只有德璀琳的签名,英国律师担心这个法律上的瑕疵有可能演变为大问题,因此建议“东方辛迪加”及墨林公司要拿到张翼的直接签名。为补这个漏洞,英国方面又起草了“移交约”,照旧由德璀琳去逼请张翼签字画押。英国方面将价值110多万英镑的矿山净资产折合为万英镑,再折合为万英镑的股票,而新公司设定的股本金为100万英镑,这样英方便取得了的控股权,而其并未投入任何实际资本。此时开平煤矿光地皮就有10多万亩,还包括大量的已经建成的铁路。张翼担心上面追查责任,不如隐瞒下去,又看到英国人给他提供了“终身为华部督办”的个人好处,架不住英国人的威胁利诱,半推半就地在“移交约”上签了字。英国人如愿拿到了开平煤矿。
这一空手套白狼,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连作为中间人的胡佛也不敢声张,日后在竞选美国总统时成为政敌攻击他品德有问题的主要依据。
稀里糊涂丢失了巨额国有资产的张翼,欺上瞒下,打报告说是为保矿才将开平煤矿置于英国旗帜保护之下,已经加招外国商股,实行中英合办,中外职员都享有平等权利,一切成规和租税都没改变,矿区还悬挂中英两国旗帜。总之,是要朝廷放心,国有资产很安全。
英国人拿到控股权后,立即派兵进入矿山;站稳脚跟后,却将大清的黄龙旗扯下,只升英国旗。1902年11月16日,滦州地方官带兵前往开平煤矿缉私,吃惊地发现龙旗已不在井架上飘扬,立即上报,并与开平煤矿的顾问德璀琳交涉。次日,清军专门护送龙旗赶往煤矿举行了升旗仪式。英国领事随即向直隶总督袁世凯提出抗议,袁世凯看到英国人拿出完整的合同,才发现这家国有企业居然早已成了外资企业。
清廷震怒,立即将张翼“双开”,但仍命他负责追讨。一场洋官司便在遥远的伦敦轰轰烈烈地上演,而当初将张翼推入陷阱的德璀琳,此时又成了他追讨股份的顾问,继续赚取顾问费。英国法院几经审理,最后仍是不了了之。袁世凯见收回无望,便决心建立滦州煤矿,“以滦制开”,从此开始了开、滦两家的“地道战”——滦州煤矿先将靠近开平煤矿的煤层进行开挖,断绝了开平向外扩张的任何可能。
到了陈夔龙上任之时,开平煤矿的储量即将开采完毕,英国人便提出将开平煤矿交还给中国,索价178万英镑。与当年的“巧取”相比,这一要价又成了“豪夺”,被摄政王载沣否决。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5)
英国人转而大造舆论,动用报刊鼓吹“开滦合作”,但中方不为所动,步步紧逼,英国人基本上已经走投无路。但就在这时,辛亥革命爆发,皇纲解纽,社会动荡,滦州煤矿已经改为商办,众股东为在乱世中求生,便接受了英国人建议,合并开滦,成立中英合资企业。英国人于是咸鱼翻身。
开、滦“地道战”历时十年,中方表现并不逊色,但在关键时刻仍然输给那面足以提供安全与稳定的大英国旗。英国人两度巧取开、滦,直接原因或许不仅在于他们的贪婪,也不仅在于大清的颟顸,而恰恰是因为大清国始终难以提供资本所最为需要的核心要素——和谐与稳定。
“爱国”企业家
企业家的头衔上加上“爱国”二字,大清国但凡有点余财的商人莫不捐了官职在身。到了年节上,大家都把官袍披挂出来,满大街都是“大盖帽”,蔚为壮观。
1909年,对于企业家张謇来说,实在是日理万机,不过大多忙的不是企业的事,而是“国事”——组织各种请愿活动,要求速开国会,立即行宪——基本不务正业。
其实,经营管理从来就不是大清企业家的正业。要在大清国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可以不懂经营、不懂管理,但绝对不可以不讲政治、不可以不懂大局。一个优秀企业家的最重要素质就是要紧跟风向,与时俱进,不断调整自己随风摇曳的方向、姿态和力度。
大清国的创业气候属于典型的“政治-经济学”,权力是最核心的生产力,也是最基本的生产要素,掌控着经济的生杀予夺。讲政治、懂权力,就是最基本的生意经。一代又一代的企业家都在殚精竭虑地进修官场权术,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被称为“红顶商人”的胡雪岩,他与官场的互动成为经典的官商合作案例——既将他本人捧上云端,也在他进入云里雾里时突然抽手,冷眼看着他“飞流直下三千尺”,摔得粉身碎骨。
在1909年宣统新朝可劲儿忙乎的张謇,毕竟是状元下海,层次不同,他所忙乎的立宪政治,版本新,技术含量高。大多数企业家当然到不了如此票友的地步,无非停留在讲政治的初级阶段——多交几个“大盖帽”(大清的官帽是最为古典的大盖帽)朋友,自己也去弄顶大盖帽,无非是花点赞助银子,以免今后见着“大盖帽”心里就发怵,甚或也有机会在那些没大盖帽的平头百姓面前压人家一头,虽不至于玩把“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但至少也可以提高嗓门吆喝两声,过过干瘾。
有学者做过统计,在1885-1894年间创办民营企业的55人中,有布政使衔的2人, 候补道、候选道5人, 候补知府、候补知县6人,其他佐贰杂职7人。大清企业家的从政热似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而不断升温。甲午战争后,1895-1900年新办的64家民营企业,其创办人中有卿、寺、布政使衔的有5人,候补道9人,候补候选知府、知州、知县17人,其他佐贰杂职28人。这是从“条”看的,从“块”来看也是如此:对1878-1907年的10家民营毛纺厂统计,创始人中的半数都有捐官的身份。如同读书人讲求学而优则仕,买卖人也同样保持了对官场的极度热爱,稍有点经济能力就要买个机关干部的身份,写在名片上,挂在房梁上,刻在墓碑上。
大清企业家怎么会成为如此可爱、乖巧的人呢?书包网 www.61k.com

黄龙旗下的资本主义(6)
中国的传统中,商人等于是全社会的盲肠,地位很低,多被忽略,且时时有被阉割去除的危险。尽管国家为了敛财的需要,早从秦汉时期就开始和商人做起了“大盖帽”的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帽”,但这种捐纳的官职多是荣誉头衔,商人获得的无非是些基本待遇,比如上了公堂不至于扯了裤子打屁股,见了官员不至于扑通就下跪磕头。当皇家需要的时候,商人可以成为“爱国商人”,捐粮捐款;当皇家翻脸的时候,商人便随时可以被作为专政的对象,抄家罚没,乃至问斩。
在商人向权力主动投怀送抱的段子中,最为经典的就是明初的沈万山,向新政权效忠的幅度有点过度,马屁拍到马腿上,犯了朱大皇帝的忌讳,弄得倾家荡产,差点人头落地。正是因为商人在权力面前的“二奶”角色,更刺激了商人前赴后继地向权力靠拢,争取扶正。很少有商人希望子孙后代继续从事自己的职业,他们所积累的财富多数被作为资助子孙后代远离商场、进入官场正道的台阶;这与*从良十分相似,总是想法跳槽,然后漂白自己的历史。研究商业史的学者,发现除了更为西化的买办们愿意将自己的职业当作传家宝,中国商人中的绝大多数还是将经商看作旁门左道。
随着大清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与发展,商人的队伍不断壮大,商人的社会形象也在逐渐改变。尤其是连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国家财政捉襟见肘,以商人为主要消费群的卖官鬻爵(捐纳)成为国家的支柱产业和新的经济增长点,捐纳的收入甚至高达财政收入的1/3强,形成了供销两旺、交投活跃的红火局面。
大清国但凡有点余财的商人莫不捐了官职在身,略大些的城邑,一片落叶随风飘落,能砸到好几个这样的“官员”。到了年节上,大家都把官袍披挂出来,满大街都是“大盖帽”,蔚为壮观。
捐官的动机,当然不只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以支援政府建设。最朴素的想法是一种自我保护。大清国施行“仁政”,从康熙大帝后就一直高举着“永不加赋”的大旗。但是,日益膨胀的官僚机器和公费吃喝、公务消费,加上不断地对外赔款,造成了支出增长呈刚性上升。大清国在1909年之前也没有实行先进的财政预算管理,甚至没有印刷纸币,无法玩财政赤字。一边是嗷嗷待哺的财政,一边是永不加赋的祖训,结果当然是“遇见红灯绕着走”——加强勒索、摊派,赋虽不加,但换个别的名称即可。
晚清的财政可以说基本上就是摊派的财政,中央向地方摊派,大官向小官摊派,官员向乡绅摊派,乡绅再向农民摊派。这种实际上的摊派体制,与“仁政”的大旗相互矛盾,说一套,做一套,说的不敢改口,做的不敢声张,演变为全社会心照不宣的集体黑箱操作,给各级官吏提供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摊派是个高难度的工作,自然是专拣软柿子捏。商人捐官,基本目的就是增加自己作为柿子的硬度,多少减轻被捏的力度、频度。
商人捐官再高一个层次的追求就是便于与官方沟通。有个级别在手,可以与官员们平等交往,便于交朋友,寻门路。成了圈内人士后,衙门或许不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还不时能得到第一手的资讯,抢占商业先机,更有机会享受官方推出的优惠政策,比如税收减免等等。大清国的几轮经济改革,在向民营企业开放一些产业的同时,几乎都有政府“看得见的手”在调控操持,给予那些被选中的民营企业家以相当年限的垄断经营权。这些当然是官商勾兑的成果。
一个最有大清国特色的现象是,相当多的商人、尤其是那些国营企业(后来多数改制为官督商办)的管理者,其实是带着公务员身份救生圈下海的官员,他们在资金、设备等方面的资源调动能力十分强大。玩“大政治”的张謇,起步时除了一顶中看不中用的状元桂冠作为无形资产,身无分文,还背着一屁股的债,难以募集到足够的资本,最后还是动用自己最拿手的官场资源,盯上了张之洞当年大办纺织时留在上海的一批美国产纺织机,与盛宣怀一人一半给瓜分了,作价25万以官股投入,令自己的皮包公司成了货真价实的工厂。
晚清几乎所有的大企业都有着浓烈的官方背景,许多商人被吸纳到这些企业去,成了中国第一批职业经理人,而一个基本前提就是他们必须有官员身份。到了1909年,大清国的能人们个个横跨官商两界,红门、黄门一起捞;或者是家族内部分工,有的当官,有的经商,相互帮助,共同提高。
企业家的头衔上加上“爱国”二字,这种极具中国特色的现象,既反映了资本与权力的不同地位,也体现了资本向权力主动靠拢、寻求和谐。官商的不断结合,虽然继续拉大了贫富悬殊,激化了阶级矛盾,破坏了社会的公平,但在另一方面,权力不再是资本的绊脚石,而日益成为同谋者,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同时,也让一部分人先“贵”起来。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大清国实行高难度的政治体制改革(宪政)的基础。或许,这还可以算是一种进步?


大清国的“新新人类”(1)
“半吊子”大跃进
师法日本的“事半功倍”,已经不仅仅适用于治国大政的改革,也同样于适应于那些急于跻身先富(贵)起来者行列的年轻人。面对着汹涌的留*,日本人推出了双轨制教育……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
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依然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却少了往日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那些头上盘着大辫子,间或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的大清国天之骄子们,如同上年的落英般不见踪迹。
1909的樱花季节,东京突兀地少了这样一道风景线。在1905-1906年间如潮水般涌来的清国留学生,也如同潮水般地迅速退去。“世界历史上第一次以现代化为定向的真正大规模的知识分子的移民潮”(美国历史学家Marius Jansen语),在澎湃汹涌的前戏之后戛然而止,给时人和后人都留下了意犹未尽的无限怅惘。
樱花落尽后,7月28日,清国留学生的大本营、最具盛名的宏文学院(原名亦乐书院、弘文学院)举行了最后一次毕业典礼。创办者、日本著名教育家、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在典礼上黯然宣布:“本院最初系受中国之依赖而设,今日已无依赖之处,乃宣告停办。本院应尽之义务,至此结束。”
甲午战争失败后,在震撼和刺激下,大清国似乎找到了崛起和复兴的榜样,形成了向日本学习的高潮。1898年戊戌变法中,张之洞在那篇不无政治投机嫌疑的《劝学篇》中发出了到日本去留学的号召,被日本学者称为“留学日本的宣言书”。而到日本留学的最重要理由就是“事半功倍”:除了路近费省、语言接近之外,“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日本人)已删节而酌改之”。这就是说,对于那些有点艰涩甚至危险如河豚般的西学,日本人已经帮我们试吃并拔毒了。
大清国的特殊社会制度显示了特殊的动员能力——
1901年刘坤一、张之洞提交《筹议变法谨拟采用西法》奏折,明确提出:“以后新派总署堂官、章京、海关道员,出使大臣及随员,必选诸曾经出洋之员……若未经出洋者,不得开缺送御史、升京卿、放道员。”要想进大清国涉外部门,捧上公务员的铁饭碗,你就得是个海归。
1903 年,朝廷颁发由张之洞拟定的《奏定游学日本章程》,规定只要在日本的学校获得学历证书,就可以分别获得举人和进士等相应的头衔,并授予一定的官职以示奖劝之意;随即,学务大臣(*长)有《奏定考验出洋毕业生章程》八条。
1905年清政府正式废除科举制度,将原先科举做官的道路彻底堵死,留学成为年轻人进入职场的捷径。7 月,光绪在保和殿主持首次留学生考试,14 名留日毕业生被分别授予进士、举人出身,并赏给翰林院检讨、内阁中书等。
1906 年10 月,学部与外务部共同颁布《考验游学毕业生章程》,确定每年10 月对海归们考试两场,择优聘用……
师法日本的“事半功倍”,已经不仅仅适用于治国大政的改革,也同样于适应于那些急于跻身先富(贵)起来者行列的年轻人。那些直接通向官场的学科,如法政、军事、警察等,挤满了求学者。
面对着汹涌的留*,日本人推出了双轨制教育:为成年学生开设速成科,学制半年至一年,课堂上配翻译,课程集中在最热门的军事、警务、师范等;为较年轻学生开设普通科,学制三年,提供日本学校的标准课程。

大清国的“新新人类”(2)
在“公务员资格”的指挥棒下,年龄跨度相当大的学生们,都蜂拥进了速成科。宏文学院从1902-1906年共招收1959名学生,只有129人进入普通科,占;日本法政大学开办的法政速成科,从1904到1908年共开办5期,接收清国留学生达1885人。1907年,清廷学务大臣在奏折中承认:“在日本留学人数虽已逾万,而习速成者居百分之六十,习普通者居百分之三十,中途退学辗转无成者居百分之五六,入高等及高等专门者居百分之三四,入大学者仅百分之一。”留学日本成为最快戴上“海归”头衔从而进入大清政府机关的捷径,如同外地的螃蟹在阳澄湖洗个澡后便成了大闸蟹,身价倍增。
日本商人迅速行动,大量“野鸡学院”纷纷涌现,学制一个比一个短,最夸张的是能在几天内就拿到毕业证。湖南留学生杨度等在弘文学院速成师范当月即卒业。前东京高等商业学校校长寺田氏在1905 年指出:“自费留学者多为富家子弟,其消费金额也比其他官费生要多。教育清国人的私立学校之增加虽不是坏现象,但多数只是以利己或营利为目的。”“学店”之间展开激烈竞争,学费只要降低一元,就足以挖走别店的生源。而学生们为了回国后求职方便,到处周旋,使劲收集一张又一张的毕业证。
如此速成之下,留日学生学业普遍低下,绝大多数无非混到了中学水准。日本法政大学总理梅谦次郎就曾指出,日本学生进大学学习法政一般需要3至4年,而中国学生还得先学习语言,然后才能开始专业学习,正常必需6至7年,却在6个月就“速成”了,萝卜快了自然没法洗泥。
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就对这种速成科不屑一顾,他们为清国留学生只提供正规的三年学制课程。1905年9月,该校高管访问中国,应答中国高官们很担心留日学生的“危险思想”,一针见血:“回国后鼓吹极端危险议论的都是些不用功的学生。”他们认为,努力追求学问的人,不会接受任何颠覆性的思想。如此论断近乎武断,但在此后风云诡谲的中国近代史舞台上,更为活跃更能折腾的海归们,的确都是那些不大重视学业、甚至没在课堂上认真听几天课、连所在国的语言都还说不利落的学生领袖们。
意识到“留学垃圾”问题的中日官方先后采取行动,全面收紧“野鸡学校”的学生注册和入读,并取缔速成科。清政府随后选择了五家日本学校,向他们提供津贴。中国学生无论公费自费,均需经过严格选拔,与日本学生同学习、同考试,一次不及格留级,第二次不及格就退学。在这样的严格要求下,留日学生的质量得到了迅速提高,在1910 年秋的海归公务员录用考试中,留日学生在考试合格的561 人中占到了516席,成效斐然。
在“留学大跃进”年代,多数拿着公款或私款在日本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半吊子们,俨然成为日后民族复兴的“脊梁”。大清国正处在人才饥渴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些半吊子们至少能说一些时髦的改革术语,尽管他们没认真看过(或许压根看不懂)政治理论著作;至少愿意穿上笔挺的制服,踩着铿锵的马刺,尽管他们或许压根不会骑马,也从来没有放过一枪一弹。面对任何可能的质疑,他们只要用“大清国情”四个字便可轻松化解。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清国的“新新人类”(3)
与半吊子人才一起从日本“事半功倍”地进口的,还有大量的被 日本“山寨化”了的半吊子西方理论。尽管在大清国领导人最初的制度设计中,日本只是学习西方而需要的一块便捷的垫脚石,但实际上,很少有人再愿意或有能力踩着这块垫脚石去直接接触西方文化的本源。人才是速成的,理论也是速成的,西方理论无论鱼虾均被日本厨师加工成了生鱼片,剔除了他们认为不健康的东西,再被更为粗放的筷子夹起来,送进了饥肠辘辘的中国肚子。
学了点皮毛的庸医们都自以为是华佗再世,救国救民的药方漫天飞,如盲人摸象,互不相让。传统的党同伐异包裹上时髦的日式语言,无论保守派、维新派还是革命派,骨子里都依然是权谋派,不择手段,急功近利,在拉锯折腾中消耗着大清帝国的最后一点本可用于民生、用于自强的精力。
浮躁、喧嚣,半吊子们满世界晃荡,这就是1909年开场的宣统朝,一个樱花烂漫的季节,却永远看不见枝头的果实……
难产的“美国梦”
美国在中国的影响力迅速崛起,比肩日本。留日生与留美生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不断成为主角。做长线的美国与做短线的日本在中国体现了鲜明的对比……
灯市口左近的史家胡同,相当地宽阔轩敞,两旁都是深宅大院,透着贵胄气息。这条胡同平时并不嘈杂,但在1909年9月初的几天却相当喧闹。
大清国第一次留美资格考试就在这里举行,来自全国的640名考生云集京师。
考试相当复杂和严格,共有15门功课。第一轮考试安排在9月4日、5日,只考中、英两种语文。语文过关者,才能进入下一轮考试。第二轮从9月9日考试,第一天考代数、平面几何、法文、德文、拉丁文;第二天考立体几何、物理、美术、英国历史;第三天考三角、化学、罗马史、希腊史。监考者除了大清国外务部与学部的官员,还有美国使馆的官员。最后的录取率并不高,共47人,仅为7%,其中就有后来著名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
参考者与监考者们或许并没能完全意识到,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场将注定被中美关系史铭记的特别事件。这场特殊的考试,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中国、美国乃至世界。
1900年春夏之交,包括首都北京在内的华北、东北地区都爆发了义和团*。随后八国联军入侵,大清中央政府流亡西安。经过复杂的台前幕后折冲和激烈的讨价还价,中国与14国共同签订了《辛丑条约》,按照当时全国人口平均每人1两白银计,向列强赔款白银4亿5000万两,史称“庚子赔款”。
美国的表现在列强中相当特立独行,它自始至终都拒绝将大清政府作为自己的作战对象,而将自己定位为类似协助中国政府剿匪的角色。在《辛丑条约》的谈判中,美国坚决反对列强向中国索要高额赔款,认为那将把中国逼向灾难,影响列强的“可持续性”掠夺(或曰发展)。美国甚至要求将赔款数额提交海牙国际法庭仲裁,但因遭到其他列强坚决反对而作罢。
赔款数额确定之后,正逢国际市场上黄金上涨,白银下跌,列强认为中国以白银支付赔款的方式将给他们造成巨大损失,要求改用黄金支付,而这样一来,中国所承受的财政压力更为巨大。这就是困扰晚清财政史上的所谓“镑亏”问题。

大清国的“新新人类”(4)
此时,美国研究如何通过主动减少自己的赔款额,带动列强共同削减赔款,以帮助中国“减负”。担任美国国务院远东问题顾问的柔克义,奉命在1904年底向国会提交一份备忘录,建议美国可主动减少一半庚子赔款。
1905年1月,中国驻美公使梁诚与美方商讨庚款支付方式,美国国务卿海约翰(John Hay)表示:既然中国已经同意了向其他列强支付黄金,美国必须享受同等待遇;但为了帮助中国,美国考虑退还部分赔款。梁诚向国内提交的报告中认为,这笔拟议中的数千万美元退款“合则见多,分则见少”,不应摊发给各省,给贪官污吏们上下其手的机会,“与其徒资中饱,起交涉之责言,何如移应要需,定树人之至计”。这“树人之至计”,就是在国内“广设学堂”,向国外“遣派游学”。这样,美国“既喜得归款之义声,又乐观育才之盛举”,中国则“以已出之资财,造无穷之才俊,利益损益己适相反”。
梁诚对退款用途的看法与美方一致,但没有得到北京大员们的支持。当时正值大清国的“改(革)开(放)搞(活)”攻坚阶段,资金缺口很大,新政的成本多靠摊派解决,因此形成了越改革越*的恶性循环,甚至引发基层群众对如此改革的暴力反抗。美国人在这个时候主动退款,不仅够哥们,而且简直是久旱降甘霖。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建议,应该将退款优先用于兴办路矿、发展经济,再用所获余利去办学,那就是标本兼顾的两全之策。袁的观点代表中央的主流意见,但当时中美之间正因粤汉铁路的赎回问题而关系微妙,中方不便对退款问题多加议论。随后,又因为美国通过排华法案,在中国引发了大规模的抵制美货运动,美国政府担心此时退款会被中国的愤青们解读为美国向中国屈服。如此迁延,直到1907年中美关系逐渐恢复了正常,两国才能就庚款退款及用途展开正式谈判。
此时,东三省成为大清国的战略焦点,为抵御日本和俄国在该地区越来越猖獗的掠夺,中国一方面将东三省作为改革特区,实行政策倾斜,加快“移民实边”,另一方面积极寻求美国的支持,将美国作为开发东北、抗日拒俄的最主要同盟者。当日、俄、英、法在远东结成一个松散的同盟时,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提议中、德、美三国结盟与其对抗,得到中国的积极响应。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希望以美方的庚款退款2000万美元作为资本金设立东三省银行,以东三省的财政收入和美国庚款退款为抵押在美国发行债券,东三省银行的利润则可用于派遣公费留学生前往美国。但此举遭到美国政府的坚决反对。
将退款完全用于办学,几乎是美国各界的共识,其中既有洋溢着美国精神的理想主义追求,也有着眼于美国国家利益的现实主义考量。在1905年的抵制美货风潮中,中国青年高涨的反美情绪引起了美国上下的警觉。外交官(如美国驻日代办亨廷顿?威尔逊)与学者们(如康奈尔大学教授精琪)都向总统发出警告,美国所接收的中国留学生太少,甚至远不如欧洲小国比利时,美国将因此在精神领域内失去对整整一代中国人的影响力。
伊利诺伊大学校长詹姆士提醒罗斯福总统:“哪一个国家能够成功教育这一代中国青年,哪一个国家就将因此而在精神与商业两方面收获最大的回报。如果美国在35年前能成功吸引中国的留*流,并使其壮大,那么我们此时就能以最圆满和最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国的发展,那就是以知识和精神支配中国领袖的方式。”这位大学校长坚信,为赢得中国青年而付出成本和代价,即使从物质利益角度来说也是值得的——“与军旗相比,道义与精神将更有力地支配商业”。
在各界推动下,1908年5月25日美国国会通过了向中国退还庚子赔款的议案,并授权总统全权安排。在美国政府的强势导引下,中国也同意了将退款完全用于办学。两国商定:从开始退款之年起,中国政府于前4年每年遣送100名学生赴美留学,自第5年起每年至少选派50名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直至该项退款用毕为止。当年10月31日,两国又共同拟定了《派遣美国留学生章程草案》,对留美学生的资格、选拔、专业及其管理等问题达成基本协议。
此时,东北问题更为尖锐,大清政府派出唐绍仪出访美国,希望能为东北开发争取更多的美国资金,而最简便的莫过于将退款直接用于东北建设。但美国在此时选择了放弃中德美三国联盟的构想,转而与日本妥协。美日两国订立了《罗脱-高平协议》,美国以承认日本在东北亚的特权,来换取日本对维护该地区工商业机会均等的承诺。唐绍仪的使命彻底失败。
美国对退款的使用实行了严格的监督,并毫不掩饰地表达其对大清政府行政效率和廉洁程度的极端不信赖。美国国务院制定了严格的退款计划,要求中国仍须按原额按期向美国缴纳赔款,美国收到后再将退款转交中国,设立专款账号,专用于资助中国学生留美。
在美国政府的推动,有时甚至干脆是棒喝下,对提升GDP比对办学更为热衷的大清政府终于半推半就地跟上了步伐。庚款退款办学迅速制度化,为了保证留学生质量而设立的预备学校后来成为大名鼎鼎的清华大学;留美学生的选拔,也居然在贪腐成风的大清国及之后民国,成为“一小撮”廉洁高效、公平公正的仁政之一。
从此,美国在中国的影响力迅速崛起,比肩日本。留日生与留美生在中国历史舞台上不断成为主角。吊诡的是,当大多数留日生连日文都说不流利时,留美生多数能够学贯中西,涌现了不少泰斗级的人物。当大多数留日生热衷“主义”与“革命”,为了“主义真”而“砍头不要紧”(无论砍别人的头还是砍自己的头)时,留美生则更为关注“问题”,关心文教,支持改良,他们对待“同志”或许也能做到春天般的温暖,但对待“敌人”却基本难以做到寒冬般的冷酷无情,“革命意志”极其薄弱。
做长线的美国与做短线的日本在中国体现了鲜明的对比:从日本进口的各种速食“主义”、“思潮”潮起潮落,而从美国“进口”的“德先生”、“赛先生”成为日后持久的理想灯塔,尽管很多时候其光芒实在太过微弱……


鼓与呼:世乱难为人(1)
“烂尾”的仁政
改革的过快推进,造成全社会的人心动荡和浮躁,而改革的巨大成本最终被摊派到最为弱势的农民头上……新政动辄成为苛政,各地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
对于大清国第十二代领导人来说,最为郁闷的事情,就是自己精心设计的改革,在经过官僚体系的执行后总是会“烂尾”:明明是利国利民的“仁政”,最后却被大小领导干部转变为扰民和敛财的工具。
“仁政烂尾”的后果就是民怨与改革似乎成正比上升,改革越深化,民怨越沸腾,群体性事件就越多,甚至远超过政治高压之下的前朝。史家们统计过晚清十年(1901~1911)的群体性事件:有的根据《大清历朝实录》推算,结论是数百起,但这只是中央直接披露的大案要案,各地已经处理或隐匿了很多案件;也有人作了更大范围的统计,得出结论是至少1300多起,平均每两天半一起。无论何种统计口径,可以肯定的是:晚清是群体性事件的高发期,而改革最为深化的宣统朝(1909~1911年)是最高峰。
统计数据还透露了更为惊人的信息:群体性事件的发生率似乎与经济发达程度成正比,事件多发生在黄河以南的经济较发达地区,一向温驯平和的财赋重地江浙居然高居全国榜首。再深入地探究引发这些事件的原因,最主要的导火线就是大清国与民生相关的几大改革措施:开办学堂、调查户口、查禁鸦片。办学和查禁鸦片毫无疑问是仁政,而户口调查则是新政的基础,其第一目的就是为地方自治统计选民,这可是大清国人民参政议政的根本,本应山呼万岁和叩头感恩的。
大清国的改革究竟发生了什么?
尽管在改革方面雄心勃勃,甚至在政治尺度上也表现出了相当柔软的身段,但大清国却遭遇了根本的“肾亏”:财政枯竭。无论深度和广度都创下中国数千年之最的新政改革,中央政府却只能出思路、定方针,却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具体推行。1909年,御史赵炳麟列举了各省开办新政所需费用:“司法一项约费百万, 教育一项约费百万, 巡警一项大省约费三百万、小省尚需二百万。单此三项计之, 各省每年平添四五百万的开支。”
大清财政两袖“清”风,中央能做的便只有“给政策、开口子”,依赖各地自筹自支,允许地方因地制宜地将改革成本转换为各种捐税。地方政府和贪官污吏趁机搭车收费,“朝廷责之酷吏,酷吏责之有司,有司不取之百姓,将于何取之”,“所有柴、米、纸张、杂粮、菜蔬等项,凡民间所用,几乎无物不捐”,形成了改革越深入、苛捐杂税越多的恶性循环。
大清中央的权威缺位,不仅体现在财政上,而且还体现在干部人事体制改革上。官制改革是大清新政的亮点之一,但历尽艰难后也只是将中央部委办重新洗了洗牌,换了名称,真正被精简下来的只是都察院之类的冷曹衙门。至于地方官制,则基本未被触动,依然是胥吏横行。依靠这支干部队伍执行新政,新政便不可避免地被纳入“权力商品化”的旧轨道,无论造铁路、办学堂,还是查户口,都成为敛财的工具,“加赋增捐,络绎不绝,卒之无毫发之成效,惟是一般趋利速化之官吏,坐充其私囊而已”。
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山东莱阳县新办警政,警局每年经费仅为大钱4695 吊,征收额却是7800余吊,“盈利”被经手官绅们私分;而中学堂每年经费仅大钱1883 吊,却要从民众兜里搜刮14000 余吊,“市盈率”高达8倍。浮收冒收现象几乎遍及全国各地,而尤以经济发达地区为重。

鼓与呼:世乱难为人(2)
在这样巨大的利润诱惑下,新政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动当地官绅迅速跻身先富起来的行列。而原先作为民意代表的乡绅们,因为没有公务员身份的束缚,而又有着在乡间的权威,左右逢源。公务员们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情,便由乡绅们代劳。“地方自治”这一政治体制改革的重点,则成为乡绅们摆脱大清监察系统的绝好掩护。时人指出:“立法本至美善。无如人民程度不齐,公正士绅狃于旧习,率皆不愿与闻;而刁生劣监,往往运动选举,希图把持公事,侵蚀款项,甚至借口筹款苛敛商民。地方官昧于补助官治之原理,或放弃监督职权,听其轶出范围之外,以致各处办理自治,未受其利,先蒙其害,与宪政大有妨碍。此实善政良法转以作奸为虐之一端。”
一时间,各地乡绅纷纷投身改革:高级的做法是开办新企业和商号,背后往往有官员的隐形投资,各取所需;而低级的做法,便是当上新政推行机构的各种委员或董事,从捐税中直接渔利。农村的民、绅、官关系日益复杂,进一步激化了乡村矛盾和基层干群关系,也开创了中国近现代土豪劣绅泛滥的先河。
此时,“杂税日增,民心不安;科举全废,士心不安;新学多偏,众心不安;洋货争衡,商心不安”。改革的过快推进,造成全社会的人心动荡和浮躁,而改革的巨大成本最终被摊派到最为弱势的农民头上,进一步加剧了局势的危机。制度设计上致命的先天问题,令新政动辄成为苛政,导致各地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
群体性事件频频发生,但与此前的太平天国运动不同,其普遍特点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没有政治上的诉求。根本就没有像后世史学家们所描绘的那样,提出任何反对现行政治体制、甚至所谓“反帝反封建”的政治口号。最多只算是规模较大的乡村内部冲突或群体上访,甚至连江西宜春数千农民武装封锁县城的行为,也只能说是极端的上访。
问题是,面对这些需要对话沟通、相互妥协才能处理的群体性事件,大清国的地方官员却往往火上浇油,动辄上纲上线,一会儿怀疑幕后有“会匪”(黑社会),一会儿又怀疑有“革匪”(革命党),轻率地动用强制力量进行压制。民众上访无门,而且被扣上了大帽子,更没退路了,矛盾随即升级,事件往往扩大,最后难以收场。“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一向是大清百姓的传统,但凡有点委屈,能忍的也都忍了,到了实在难忍的时候,也通过上访等方式指望青天大老爷做主。尽管以帮会成员为主的“革命党”总是想方设法利用这类群体性事件,但显然他们的成绩并不理想,直到大清政府被推翻,“革命党”并没有真正赢得过民意。而这样的群体性事件一多,民众们逐渐对这个体制和皇帝失去了信心,等到风暴来时,虽然绝非“墙倒众人推”,但“自扫门前雪”也足以令那些本身并不占民意大多数的造反者有了相对的优势。
大清的年轻领导集体并没有忽视这些持续不断的“小震”对根基的巨大破坏力。中央一遍遍地强调干部队伍建设的重要性——“认真考察,秉公甄别”,“得一人而数十万生民安乐;失一人而数百里地方愁苦”,“如有不肖守令,罔恤民隐,壅蔽德意,国法俱在,断难姑容”;甚至手把手教授具体工作方法——“凡涉地方行政,添筹捐款,应于事前剀切晓谕,集耆老子弟,告以此事之所以然。又善用士绅,莅之以严察,则疑谤之端自少,谣言无自而生,即间有恃强阻抗者,核其情节,择尤惩治一二人,公道既彰,断无激动众愤之理”。 此外也不惜动用纪律手段,不仅惩办贪官,甚至还惩办庸官。仅1910年一年,浙江就有东阳县知县廖鸣韶、淳安县候补知县萧攸裕、遂安县候补知县钟灵、瑞安县候补知县朱桐等人被开除公职,原因或是“玩视禁烟要政,任意欺蒙”,或是“刚愎自用,办理矿案措置乖方,舆情大拂”,或是“性耽安逸,遇有相验案件,辄委武汛往代,实属漠视民瘼”,或是“遇事畏葸,禁种罂粟,未能切实奉行”等。苦口婆心加雷霆手段,中央政府对吏治的重视可谓到了相当深的程度,但在制度化监督的缺位下,这些思想工作加纪律手段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显得十分苍白无力。无能成为本能,敷衍成为常态,而官员们的心态却超级良好,将所有问题一股脑儿推给所谓的体制,仿佛与己无关;待到风暴来临,只需摇身一变,又成了共和元勋,而自己当年的贪腐因为加速了满清的灭亡倒似为共和立下多少功劳一般。

鼓与呼:世乱难为人(3)
时人认为,即使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也不代表主体民意对改革本身的否定:“我国今日国势危急,万事废堕,自非至愚,孰谓新政之不当速举?”但是,改革要循序而达,不能为了做政绩工程、面子工程而躁进,一定要兼顾好改革的成本。“然举一政也,必有莫大之政费;政费又非天降地出也,必不能不取之于民。今之举行新政者,固不知所谓先后缓急也,枝枝节节,纷然并举,其取民也无艺,尽夺其资生衣食之必需……如是即令施政者洁己奉公,实心任事,而小民救死不瞻,亦岂能忍饥寒以待德化之成? 况乎以搜刮之财,行敷衍之策,所举行之新政,曾无一事能令小民得被其泽也。”
改革本是提升民生之手段,民生为本,改革为末。本末倒置,操切从事,或许正是大清国改革的美好蓝图最后都“烂尾”的原因?
在失望的田野上
传统的乡村士绅阶层被日益边缘化,乡村的公权力领域出现了巨大的空白,另一群“盈利型经纪人”乘势而起,他们就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土豪劣绅。
1909年,在似乎只适合才子佳人缠绵戏的浙江,一部动作大片震撼上演:向来温和柔顺的浙江农民居然聚众冲击地方政府,焚毁水师炮艇,打伤政府官员和水师官兵。
作为鱼米之乡和财赋重地,浙江的骚动震惊了北京。
兔子急了也咬人
一切都起源于这一年的水旱灾害。
先是暮春时节,最为富庶的杭(州)嘉(兴)湖(州)平原暴雨成灾,一片泽国,海宁一带米价超过6元/石;入夏之后,旱灾又接踵而至,“田皆龟裂”,当时报载农村有因此而出现阖家自尽的惨事。
浙江巡抚增韫发给军机处的电报表明:灾害发生后,该省立即派遣官员到各地查勘,筹款赈灾;至秋收时节再度派员进行复查,确定减免税收的范围。问题在于,各级官员不愿意放弃征粮征款这一肥缺,不仅没有因灾放宽征收,反而加紧催收,终于令矛盾激化。
湖州的乌程、归安两县(今吴兴区),因为基层干部(书吏)“匿灾勒征”,激起上千乡民冲入府城,焚仓毁署。湖州府城不得不宣布*,并电请省里派兵弹压。同时,两县官员紧急勘查灾情,对受灾农户免征粮款,其余农户则打七折缴纳,才好歹将一场大风暴平息下去。
而嘉兴府的桐乡则没有那么幸运。桐乡受灾后,负责勘验灾情的各地村民委员会主任(“图董”)利用职权徇私枉法,基层干部们在皇粮国税之外搭车收费,中饱私囊。灾民们自身温饱都已成问题,哪里还能忍受如此催逼,一时便聚集了上千人,拥到各富绅家“吃大户”,并对那些老实本分而继续前往缴纳漕粮的农户进行拦截,双方发生冲突。官方派出水师部队进行弹压,开枪击毙一人,打伤两人,激起众怒,水师炮艇被焚毁,7名水师官兵被打伤。随后,乡民们冲进县城,拆毁县衙,切断电报线。浙江省派出督练公所兵备处袁思永带兵*,用武力强行驱散,并将为首之人“就地正法”,方告平息。
这一年,除了浙江,全国多个省份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北到吉林、奉天,南到广东、广西、云南,东到福建,西到新疆,以及中部地区的湖北、湖南,不少地区均出现严重水灾;而甘肃已经连续995天未尝降雨,缺粮缺水,甚至出现吃人现象;直隶、山东、陕西、山西等省则水灾、早灾、风灾、雹灾四害并举。灾害过后,各地农村都发生程度不同的群体性对抗事件。即使没有遭灾的省份,也没有出现安定团结的局面,如江西宜春,甚至还发生了农民武装暴动。

鼓与呼:世乱难为人(4)
农业、农村、农民这“三农”问题,就以这种极不和谐的方式,拉开了宣统新朝 “改开搞”(改革、开放、搞活)序幕。
乡村精英穷途末路
大清的田野,为什么充满了失望呢?
在雄心勃勃的大清新政改革中,建设与发展新农村从来就没有被真正纳入过改革的目标清单。而“三农”本身被定位为负担各种改革成本的“奶牛”,举凡新政的种种措施,其成本毫无例外地摊派到了农民的头上,其负担日益加重。而此时,一贯在农村起着稳定作用的士绅阶层却在改革中被彻底瓦解,农村政权陷入了“失范”境地。
中国传统的国家公权力一般只达到县级。县级以下行政,一靠各种胥吏,他们并不享受国家公务员待遇,最多算是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编制,工作的动力以及经费的来源都在于其所代理的国家权力,如征税、司法等;二靠传统的宗法社会,以乡规民约为准绳,以宗族集体领导为特点,而其核心就是通过科举获得了特殊地位的士绅阶层。士绅阶层扮演着双重的角色,一方面作为国家“经纪人”(State Brokerage),协助政府维持治安、征粮征款等;另一方面作为民意代表,为保护和增进地方利益而与政府及胥吏进行公关及博弈。
这种结构成为维持传统乡村稳定的重要因素。“铁打的农村,流水的皇帝”,无论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只要新的统治者能尊孔重儒并能提供基本的公共产品(如稳定的社会秩序),一般都得到士绅阶层及其领导下的广大乡村的效忠,哪怕在位的是诸如蒙古与满洲这样的“异族”。“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就是中国农民普遍的现实的政治需求。但是,这种在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中都无法动摇的“中国国情”,却被大清的新政改革彻底颠覆。1905年,大清中央宣布废除科举,谋取功名的渠道就只有出国留学和进入新式学堂。这种新门槛比起科举旧门槛,毕竟是高了许多,多数农村家庭难以逾越。随着改革的深入,各地书院、私塾、义学等旧式教育机构纷纷倒闭,乡村教育资源急剧萎缩。各地抵制新式教育的风潮此起彼伏,即使在素来注重耕读传家的江浙两地,将矛头对准新式学堂的冲突乃至流血也并不少见。
的确有无数的理由支持废除科举的激进变革,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严重后果是,它彻底破坏了早已制度化的人才流通渠道,而没能建立一个新的替补机制。在关系“抡才大典”的组织人事方面,*现象日益严重,“政府用人,便全无标准,人事奔竞,派系倾轧,结党营私,偏枯偏荣,种种病象,指不胜屈。”(钱穆《中国历史上的考试制度》)大批农村精英因此失去了晋身机会和传统特权,由维持农村稳定的中坚力量蜕变为失望乃至无望的“高危人群”,从“助手”转变为了“对手”。政府与农民之间的缓冲地带消失,任何矛盾都可能演化为刚性的碰撞。晚清风起云涌的群体性对抗事件,已不再是单纯的农*动,士绅阶层参与其中的广度和深度都远超历朝历代的民变浪潮。
基层政权痞子化
加强农村基层政权建设,不仅是大清新政改革的目的之一,也是保障各项改革顺利推进的重要手段。一方面,政府为了改革,对农村的摊派越来越重,急需更多的“国家经纪人”,另一方面,传统的乡村士绅阶层被日益边缘化,他们受限于自我期许的社会伦理责任,在扮演酷吏方面缺乏足够的天分和热忱,因此纷纷回避公职。
乡村的公权力领域出现了巨大的空白,另一群“盈利型经纪人”乘势而起,他们就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土豪劣绅”。
与传统的士绅阶层相比,土豪劣绅大多文化程度低下,缺乏乃至毫无精英责任感。他们绝非乡村中的“善人”,但确是一种特殊的“能人”,一种无所顾忌、不择手段的“痞子能人”。这样的能人虽然一直存在,但在传统的政治秩序中没有机会染指公权。此时,大清国判断好猫的唯一标准就是能否抓住老鼠,至于手段和过程都可以被忽略,这些“痞子能人”显然更有效率,也更容易脱颖而出。他们脱离了传统士绅阶层所受到的道义束缚,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手中的公权力演变为寻租牟利的工具,主观为自己,客观为政府,扯着改革的大旗,令自己迅速跻身先富起来的行列。这又进一步加深了农村的灾难及农民对如此改革的对抗,侵蚀着改革的民意基础。而为了压制农民,以土豪劣绅为主体的农村基层政权,便从“痞子化”进一步呈现出“黑帮化”,成为今后半个多世纪农村动荡和暴力冲突不断的主要原因。
“从来治国之道,惟以保民为先”(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上谕),但大清国的改革者似乎忘了这一朴素圣训。在这片失望的田野上,改革的阳光并没有令大多数民众感受到温暖与光明,这样的改革也就成了温室里脆弱的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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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不死“大盗”不止(1)
无毒不“圣人”
保皇党惯用高压手段对付“不听话”的华侨,只要没经过党的认可,任何人回国投资就成了叛逆,而不给保皇党上贡则会被当做“入寇”,加以诛灭……
有的时候,一把匕首或许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1909 年夏天,一起凶杀案震撼全国,波及海外华人圈,从根本上改变了华人社会政治力量的对比。
5 月27 日(农历四月初九),8名壮汉闯入正厅局级干部(广西补用道)刘士骥在广州家中,刘身中数刀惨死。这位负责广西招商引资工作的官员,刚刚结束了为期近一年的北美洲之行,回国仅12天。
大清警方迅速撒网布控,很快抓获了一名叫骆木保的凶手,他供出领头者是何其武——康有为大弟子徐勤的得力助手。根据日本驻香港领事发给东京的秘密报告,案发后何其武逃奔暹罗(泰国) ,而“真正教唆者、《商报》记者徐勤”则逃往爪哇(夏威夷)。刘士骥的儿子刘作揖前往北京,向都察院提交了康有为亲笔写给刘士骥的恐吓信及电报,证据明显。两位康有为的老“同志”、保皇党*叶恩、欧榘甲,则向大清官方正式举报,要求追究康有为、梁启超谋财害命的刑事责任。广西巡抚张鸣岐发布通缉令,移文港英政府,要求协助缉拿康梁等七人。
刘士骥的死因,种于两年前(1907年)美洲华侨富商叶恩计划回国开办振华公司之时。振华公司得到了令人羡慕的好业务:在广西贵县(今贵港)开采银矿。《清实录》记载,对于这家公司,政府希望将其树立为“内地实业模范”。
贵县的三岔山富产白银,有的矿脉埋藏很浅,近乎露天银矿。1896年,当地曾成立一家华兴公司进行开采,产量很高,但因为管理不善,两度更换股东,都被迫倒闭。为了招商引资,广西巡抚张鸣岐承诺对外资给予三年免税等优惠政策,吸引了叶恩等人。叶恩认为,只要在管理和设备两方面“软硬兼施”,贵县银矿的开采一定有巨利可得。这一年,叶恩、欧榘甲、梁少闲、刘汝兴、刘义任等5名美洲殷实侨商,应广西政府的邀请,组团回国进行实地考察,并申请设立了振华公司。考察团对广西的招商引资环境十分满意,决定回美洲招股集资,张鸣岐便特派刘士骥作为政府代表同行。这5名华商均是保皇党骨干,而刘士骥也是康有为的同年(同年中举者,一般多援为一党)。此时,大清国已经宣布将实行立宪改革,痛恨康梁的慈禧太后也已去世,海外的保皇党不再是大清的政敌。
广西的银矿也牵动着康有为的心。自庚子事变后,康有为便率领着保皇党开展了一轮轰轰烈烈的“全党经商”运动。从不伦不类的“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到相对正规的“中国商务公司”,从投资巨大的地产金融到小本经营的酒楼饭店,保皇党的工作重点几乎完全转移到了扒分赚钱上。但以党代政、以党代企的做法令保皇党的实业无一盈利,加之内部*横行,亏损严重。而坐镇美洲的康有为,对这些“党营企业”随意提款,大肆挥霍,从不公布账目,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叶恩后来痛责他“妄自骄贵”,生活奢侈“拟于欧美帝王”,“并公款私图生意”。
保皇党“下海”折腾多年,贵县银矿是他们碰上的最好机遇。但叶恩这些侨商“金主”们,因目睹了保皇党内部的*、“党营公司”的巨额亏损,已不再愿意将自己的血汗钱为这样的“伟大事业”塞狗洞。他们提出,振华公司与保皇党毫无关系,党要管党,不要干涉侨商的私人投资业务,何况保皇党那“爱国爱党”的招幌早已成了垃圾股,在资本市场上毫无吸引力。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2)
振华公司的股东们公开宣传这家公司是纯粹的企业,与保皇党毫无关系,加上开采银矿的巨大吸引力,美国、加拿大的侨商争相入股。如此一来,保皇党原有的“党营企业”更是成了过街老鼠,股东们纷纷抽资撤离。康有为得到线报说,“自振华人来后,则局面大变,人心大解,风潮四起,各事皆已发表(被揭发),虽欲极力瞒掩,万无善策,楚歌四面,实难弥缝”,“人心九成尽归振华”。
此前,保皇党惯用高压手段对付“不听话”的华侨,只要没经过党的认可,任何人回国投资就成了叛逆,而不给保皇党上贡则会被当作“入寇”。康有为“视美洲之地为其国土,美洲华侨为其人民,华侨身家为其私产”(叶恩的公开信),俨然成了穿着保皇外衣的黑道。看到振华公司大得人心,保皇党公然置美、加法律于不顾,发布命令:“未入党不准招股。”但其人心已失,地下帮会的势力也已大多落到了革命党手中,此种夜郎自大的命令遭尽白眼。随后,康有为命令徐勤等人发布公告,宣称“刘士骥阴招叶恩等搜括全党之财”。叶恩等人则针锋相对:“全美华侨今日多出一钱加人振华股份,异日即少却一钱以供康梁挥霍。”最后,康有为等又向美国警方举报,指控刘士骥招股行骗。刘士骥一度被警方拘留,但在清廷外交干预和解释后无罪释放。
在保皇党的重重干扰下,振华公司依然成为海外招股最成功的大清实业,认股高达300万元,首期实际到位的股本金为100万元。
而康有为并没有放弃努力。根据日本情报机关的报告,在刘士骥携款回国经过香港时,“本地保皇党却要求刘抽出其募集资金之一半,充入保皇党之财政机关萃益公司资金中,其中徐(勤) 之态度极为强烈,然而刘却未答应此要求”。十多天后,刘士骥即在家中死于非命;三个月后(1909年8月),振华公司的创始股东之一刘义仁也被人毒杀。一连两起命案,叶恩等人不得不雇佣大量保镖,“出人率以死士自随”,严密防范。
大清政府确定康有为是凶案的幕后指使者后,康有为反告欧榘甲等股东杀害刘士骥,而动机就是要嫁祸于康某。同时,康有为还以海外股东代表的名义,指控叶恩、欧榘甲等裹挟华商股金,要求大清商部和两广总督“立行电令停止生意,封存款项”。见这些都不起效果,康有为便将矛头指向“强盗巡抚张鸣岐”,在政治方面上纲上线,指控叶、欧等人其实是潜伏在保皇党中的革命党,目的是为了推翻大清政权,而张鸣岐受贿后“包庇欧榘甲等奸商谋乱,刺杀刘道,买凶诬仇”,要求中央特派钦差大臣查办,将张鸣岐“双规双开”,将欧榘甲捉拿到京,振华公司另派人接办等等。
康有为频繁变招,闹得不亦乐乎,清廷始终不为所动。
而在海外,保皇党一方面放低身段,到处向华商们解释历年商务亏损情况,另一方面则高调地将叶、欧等丑化为“匪”“贼”“狗子”,甚至不顾已经嫌疑在身,扬言日后还要“报得此仇”。其实早在1900年,康有为就开始用暗杀手段来对付同志。当时他的战友毕永年在报章上披露,康有为在戊戌年的确策划过“围园(圆明园)杀后(慈禧太后)”的阴谋,康有为十分恼怒,便命令手下在港澳一带寻觅亡命之徒,悬赏5000元,让毕永年永远闭嘴。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3)
叶恩等人进行了舆论还击,抨击康有为“丧心忘本,贪侈骄盈……其贪暴奇横,真古今所未闻也……全美华侨,囊之为康梁所愚者,今已窥破其行径,久思脱者”。更令康有为郁闷的是,梁启超在这一大事件中保持了中立,仅在清廷通缉他之后,致信张鸣岐辩解此事与他毫无关系,并没有为康有为及保皇党作任何开脱,甚至还指出这一悲剧与康有为的任人唯亲有直接关系。
振华公司的命案令保皇党在海内外人心丧尽。康有为随后两次进入香港,都因命案在身而被驱逐。两年后(1911年6 月),横滨华商上书日本政府,抗议其允许康有为入境,认为康有为“若仅为*,贵国政府可招待之,然今彼乃为谋财杀人之私罪主犯,贵国招待之,其理何在”。这些华商还说:“澳洲、南洋、南北美之华商受康组织之保皇会恐吓,致巨款被骗之事传遍四方,故无不怨恨此人。”
康有为一派,无论政治上争权是经济上的夺利,均开创中国近代史“不择手段”的先河。岭南学堂监督钟荣光指责他们:“观彼辈所为文,固居然宗孔师孟,为国为民也,乃名实相背若此。”而刘士骥的好友、甲午战争时的抗日英雄丘逢甲因此与康有为断交,并在为刘士骥所作的挽联中痛斥伪善“圣人”: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公得名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孰能止之?
康有为“熊市”
已经为中外史学界公认的是,康有为无论是作为改革者还是反叛者的分量都是被大大地夸大了的。风向变了,康有为开始放低身段,频频向北京发送秋波……
康有为的政治行情在1909年持续阴线下行。
随着大清国在3年前旗帜鲜明地开始政治体制改革,康有为对君主立宪的话语垄断地位受到了根本的动摇。同时,他在大清国的心目中也失去了作为对手的地位。对于一个已经将“*”作为职业、并因此而获得了丰厚的金钱地位美色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政府突然与你成了同志”更可怕的——这意味着他失去一个以咒骂和恐吓不断帮自己炒作的庞大资源,“同化”带来的是灾难性的“边缘化”。
政治改革的大旗已高高举起,而且更快(步子)、更高(调门)、更强(力度)。如今,载沣扛过了这面大旗,因为缺少历史恩怨(戊戌年时载沣仅15岁),康圣人更是蜕化成了随时可能下市的ST垃圾股。
年初刚刚改元宣统,都察院就收到一份特别的文件,“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的儿子杨庆昶缴还了光绪皇帝在戊戌年颁发给其父的密诏(《清史稿?列传二五一》)。据说,这封密诏是当年缝在杨锐的寿衣内,随棺材偷运回了四川老家。这份密诏的出台,不仅洗刷了光绪皇帝不惜采用雷霆手段对付慈禧太后的嫌疑,也令康有为在海外藉以号召民意、聚集徒众、募集款项乃至四处猎艳的“衣带诏”现出原形,更凸显了康梁当年出逃后为了筹粮筹款而不择手段进行虚假政治广告。虽然地球人都知道政治是肮脏的,但康有为一直将自己打扮成“圣人”与“天使”,仿佛是政治淤泥里一节圣洁的莲藕,这样的反差显然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而更令康有为郁闷的是,大清国新的领导核心似乎对这么重大的历史见证并不在意,没有因此掀起一场狠揭猛批康有为虚假面貌的宣传战。如此轻轻放下,传递的其实就是最大的鄙视——对你,我们不在乎。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4)
在对付康有为的问题上,上一任领导核心理应传授给载沣的一个重大历史经验及教训就是:敌人往往是自己制造出来,并且是自己将他养肥的。
已经为中外史学界公认的是,康有为无论是作为改革者还是反叛者的分量都是被大大地夸大了的。戊戌年间其出逃海外后,无论日本人和英国人都认为此人大言不惭、作用有限。康有为后来的崇高地位首先与其坚毅固执的性格有关。据梁启超说,当年康七次上书,“举国俗流非笑之,唾骂之。或谓为热衷,或斥为病狂,先生若为不闻也者,无所于挠,锲而不舍”。康在其一生中的确表现出了“虽万千人吾往矣”的精神,这需要自信,也需要一定的厚黑。
“自身努力”之外,康有为的地位也有一大半来自大清国的“赐予”。戊戌政变后,当权者试图以自身的正确舆论引导人民,对康梁等人进行舆论围剿。但是,大清国的民意却总喜欢和官方的口径拧着看问题,官方批判力度越大,被批判的就越有市场。因为政治的不透明,以及官方话语体系的长期信用缺失,人们更愿意相信政治耳语——官方难得坦诚一回,人们却未必领情。清史上最著名的越描越黑事例,就是雍正皇帝颁行《大义觉迷录》,本意是想用真诚、宽容来反击对其地位合法性的质疑,结果却令其得位不正的传言主导了当时和后世的舆论。
政治很多时候似乎并不需要真理,更不需要真相,而只需要一个符号。大清朝廷对康有为发动的舆论批判以及对所谓“康党”的组织清算,举轻若重,牛刀杀鸡,实际上抬高了康某人,硬将“改革的旗手”桂冠戴到了他头上,反而赋予了其全新的符号意义,使其身价倍增。一手举着“六君子”鲜血淋漓的悲情牌,一手靠着大清国强力的“反向营销”,康有为这个符号承载者成为这场悲剧中最大的受益人,而大清国则无论政府还是民众都成了大输家。六君子的鲜血未必染红了保守派的顶子(他们自认为是防守反击),却帮助康梁师徒成了国际名人,不仅获得了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绿卡,更是赢得了滚滚财富。
康有为是个聪明人。他流亡在外,将慈禧太后妖魔化和将光绪皇帝神化,就是个十分高明的办法——既能解释自己何以成为国家的敌人,也能为今后留出足够的回旋空间。在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外,对既有体制保持高调的批判态度,以“危言”造成“耸听”,短期利益上可以获得喝彩和捐款,长期利益上则可以用另类方式得到这个体制的认可,以便最终能从“对手”被招安升级为“助手”。这种以退为进的把戏是中国历史的光荣传统之一,所谓“终南捷径”也。当官家以为终南山中隐居的都是人才,大家便一窝蜂地都去玩隐居。无欲则刚,其实还是追求欲望的特殊手段,“刚”本身就是更为高明的“欲”而已。
政治上从来就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史料表明,大清国那些活跃在海外的“*者”,无论保皇党还是革命党,都从来没有间断过与大清朝廷的私下勾兑和利益谈判。1906年,康有为乐观地认为他的第二次政治青春期来临了。这一年,大清国解冻了戊戌政变后被冷藏了8年的政治体制改革,宣布“仿行宪政”,而在这一进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梁启超为大清国出访欧美的政治考察团代笔的《考察各国宪政报告》。就在朝廷宣布政改的同一天(9月1日),康有为一年多前派遣回国潜伏执行刺杀慈禧太后任务的梁尔煦,于被捕一个月后在狱中被悄悄鸩杀。朝廷与“叛逆”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不事声张。康梁庆幸此事“于吾党前途无甚窒碍”,“不以此牵及全局,尚不幸中之幸也”。
风向变了,康有为开始放低身段,频频向北京发送秋波。保皇会改名为国民宪政会(后正式定名为“帝国宪政会”),以更符合主旋律。康有为提出了“上崇皇室,下扩民权”的政纲,并计划邀请载沣担任宪政会的总裁,希望能将本部设于上海。康有为郑重地向清政府请求为宪政会立案登记,似乎浑然忘记了自己不久前还派遣刺客对国家领导人实行恐怖攻击。
在保皇党内部因“全党经商”而引发的一连串内讧中,康有为甚至向清廷告状,通过将昔日的同志描绘成潜伏在保皇党内部的革命党,把经济利益纠纷上升到意识形态的战斗,以借刀杀人。
面对康圣人的连串秋波,大清国新一代领导核心“坐怀不乱”:一方面,对作为政治势力的保皇党(“宪政会”),采取“不放弃、不抛弃”的“两不”政策,在宪政改革和经济建设中求同存异,将大量有保皇背景的海外华侨纳入*范围;另一方面,对康有为本人则采取了另一“两不”政策——“不攻击、不亲近”,归根到底就是“不接你的茬”。这样的政策导向,加剧了保皇党内部的分离倾向。
大清国最终覆亡,既不是亡于康梁等维新派之手,也不是亡于孙黄等革命者之手,从这个角度看,或许大清国最后一代领导核心在政治胸怀上的“能容”,正是对敌对力量最有力的化解?而对于曾经叱咤风云的康圣人来说,政治毕竟是一种“注意力经济”,无人喝彩(包括倒彩),无人关注,那就意味着交投惨淡,退市的锣声也该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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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剑,抑或舔伤(1)
龙旗插上东沙岛
小小的东沙岛,成为1909年外交乃至军事的焦点。军力并不强大的大清政府展现出了“亮剑”的勇气和相当灵活的谈判手段。
军哨吹响,全副武装的广海舰官兵们各就各位。一面鲜艳的黄龙旗在东沙岛的上空冉冉升起,与广海舰上猎猎迎风的黄龙海军旗遥相呼应。震耳欲聋的炮声从广海舰上响起,这是21响的最高军礼,献给刚刚降下了日本国太阳旗、回到了大清国怀抱的东沙岛。
这是1909年11月19日,宣统新朝的第一年,大清国第一次从列强手中收回了自己的领土。广东候补知府蔡康和日本驻广州副领事掘义贵代表两国政府参加了交接仪式。站在这块仅有平方公里却控制着南海门户的小岛上,两人的心情是不同的。
南海上空的礼炮声,惊动了整个世界。此前的一年间,西方报纸对中日之间围绕着这个被称为“普拉塔斯”(Pratas)小岛的争斗进行了大量报道。如今,这艘吨位和火力都无法与当年北洋巨舰相比的广海舰,却让世界看到了绝不逊于北洋舰队的骨气。
1909年,正在重建中的大清海军,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弱小而龟缩在“黄”海之内韬光养晦,而是积极地走向“深蓝”。早在7年前,大清海军就开始巡视南海,升旗树碑,宣示主权。在有关海军南进的“中央文件”中明确指出:军舰出洋,一是“上宣威德”,二是“下慰商侨”,“军政、商政洵属两有裨益”——大清国已经在全球视野下谋求国家利益。
小小的东沙岛,成为1909年外交乃至军事的焦点。这个控制广达5000平方公里海域的战略要地,在渔民的眼中是淘金的宝库,沿海一带有“要发财,趁东沙”的说法。
这样的金矿,也吸引了已经占领台湾的日本人。西泽吉次,一位日本商人,1901年其商船因风暴而偏离航道,飘到了这里,发现了岛上丰富的磷质矿砂(鸟粪)。美国《华盛顿邮报》透露,东沙岛上的磷质矿砂层居然厚达15~20英尺。次年,西泽吉次再次前来,挖掘了大量磷质矿砂,运到台湾贩卖,这是他从东沙岛攫取的第一桶金。这一年,南澳总兵李准率领“伏波”、“琛航”、“广金”三舰,前往西沙、东沙群岛巡视,在各主要岛屿(包括东沙岛)勒石为碑,宣示主权。在这次巡逻中,大清海军第一次注意到了日本人对东沙岛的野心。
西泽吉次想大规模开发东沙岛,但不久日俄战争爆发,日本运力紧张,他的雄伟计划只好搁置。终于在1907年夏,西泽带领120名工人登上东沙岛,将这块“无主荒地”命名为“西泽岛”,升起了日本国旗。在西泽留下的文献中,详细记录了开发东沙岛的筚路褴褛,但他故意略去未说的是:在这块“无主荒地”上作业的中国渔民被他用暴力强行驱赶,龙王庙、兄弟所(祠堂)等也被尽行拆毁,数百座中国人的坟墓均被掘开填平,尸骨烧化后扔入大海。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日本军舰也前来助威,护送商船“二辰丸”号,满载日本移民和军火,计划在东沙长期据守。美国《洛杉矶时报》当时认为,日本驱逐舰进入东沙岛是非常重要的战略步骤。
大清政府的反应也是相当敏锐和迅速的。两江总督端方首先得到消息,迅速向外务部报告了该情况,他在电文中明确指出:“凡闽粤人之老于航海者及深明舆地学者,皆知道该岛为我属地。”端方同时电告两广总督张人骏,强调此岛“确是中国之地,不可置之不问”。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亮剑,抑或舔伤(2)
两江总督插手两广的事情本是官场大忌,难得的是,无论端方还是张人骏,对此并不在意。两位封疆大吏开始了频繁的电文来往,积极调动一切资源,查资料,找依据,并在1908年年底共同要求南洋海军协助进行实地调查。1909年春节一过,南洋海军副将吴敬荣便率飞鹰舰远航东沙,确认了该岛已被日本人强占,拍摄了照片作为证据。
张人骏随即将有关东沙岛的各种文献,包括英法海军的相关海图,连同飞鹰号拍回的照片,急送北京外务部。在公文中,张人骏指出:日本人“私占有据,若不设法争回,则各国必援均沾之例,争思攘占,所关非细”,希望外务部“迅与日使交涉,饬将该国商民一律撤回,由我派员收管,另筹布置,一申主权”。
1909年初夏,飞鹰号协同一艘海关巡逻艇再度远航东沙取证,还顺道巡视了西沙群岛。张人骏在报告中提出,东沙、西沙“适当欧洲来华之要冲, 为南洋第一重门户, 若任其荒而不治, 非惟地利之弃, 甚为可惜, 亦非所以重领土而保海权也”。美国的《基督教箴言报》报道说,大清特遣舰队的“吴司令”(吴敬荣)建议朝廷向所有可居住的南海岛屿尽快移民。《洛杉矶时报》罕见地为官阶并不很高的吴敬荣刊发了画像。据《基督教箴言报》报道,北京政府要求广东地方当局不要公布有关事件,以免刺激已经兴起的抵制日货。其实,并没有史料证明大清中央政府在东沙问题上有任何钳制舆论的计划。
广东绅商学各界,在粤商自治会的统筹下,连续举行数千人的群众*,上书主持中央工作的摄政王载沣,要求“切实保护我国渔业并该岛财产”,而即使政府放弃,也要“竭尽我国民之能力以挽救之”。《华盛顿邮报》报道说,此时如果中央政府不能旗帜鲜明地宣告主权,则“将被民众看作其胆小无能的又一证据”。
在最初的外交交涉中,日本政府坚持认为该岛是“无主荒岛”;但张人骏的准备极为充分,提供了大量历史资料及人证、物证,日本人最后不得不承认中国对于东沙岛的主权。随后,日本人提出要对西泽吉次已经建设好的基础设施进行补偿,中国方面则针锋相对地要求,日本商人必须向中国政府补缴偷漏的渔业和矿砂税。此时,因日本方面强行改筑安奉铁路,中日两国在东北的关系开始紧张,东北和华北均掀起了抵制日货的新浪潮,日本人也只能在东沙问题上放手,以避免两线作战。
几番唇枪舌剑后,中日双方终于在1909年10月11日签订了东沙问题条约,明确东沙群岛为中国固有领土,日本人立即撤出;中国以广东毫银16万元收购岛上已建设施,日本人补缴各项税款及损坏庙产等的赔偿合计广东毫银3万元。
在东沙岛事件中,清政府无论在尊重民意还是在各部门协同配合方面,都表现得可圈可点。难能可贵的是,军力并不强大的大清政府展现出了“亮剑”的勇气和相当灵活的谈判手段。
1909年,大清士兵开始武装镇守东沙岛等南海各岛,余泽被及百年后的今日乃至绵绵后世……
大清羊皮日本狼
“兴亚”还是“脱亚”,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对华政策呈现明显的“精神分裂”。 1909年前后,远东国际问题的核心就是中日关系,一衣带水的邻邦成为天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亮剑,抑或舔伤(3)
“中国强,日本才能强;中国好,日本才能好。”如此动听的说法,出自伊藤博文。这位喜欢留恋风月场所,酒酣之余引吭高歌、翩然起舞的著名政治家,在荣任日本枢密院议长后来到奉天(沈阳),与大清国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巡抚程德全进行了会谈,再度表达了自己对大清政府和大清人民的“深情厚谊”。那是1909年10月23日。谁都没有想到,这次会谈成为伊藤博文外交生涯的最后一幕。
是兄弟还是天敌?
伊藤博文的奉天谈话也可以视作他对中日关系的政治遗嘱。
谈话开始,伊藤博文自陈:“我于贵国大计,用心筹划,不自今日始。溯自光绪十一年(1885年),即与李文忠(李鸿章)相见,切告以两国之关系,贵国总须力图变法自强,方可共保东方之和平。披肝沥胆,力为陈说,文忠颇以为然。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变法之年)又游贵国,晤见北京亲贵大老,告以亚东之大势,两国之关系,贵国极宜变法图存,方能有济。当时诸亲贵大老咸以为然,允为变法。不意未尝实行,以至于今日,我甚惜之。现在贵国方悟非变法无以图强,近年来始行新政,我甚愿贵国事事求根基稳固,政府须担责任,行政机关务求组织完备,万勿半途中止。竭力前进,犹恐或迟。我两国利害相关,贵国如能自强,则日本之幸也。”
当时日本正全力攫取在满洲的特殊利益,已经在事实上成为大清国最为危险的敌人。锡良和程德全试图通过伊藤博文说服日本政府,“不侵中国行政权及不妨各国均等主义”,但伊藤博文先将自己定位在“游人”的身份,表示不便表态,同时指出:“自甲午以至日俄战罢,日本政府何尝不存退让之心,以待中国自强。惜我让而人(指西方列强)不让,斯不能不并力直追。”
随后,伊藤就中国改革与中日和平的关系,阐述道:中国要自强,目前就该韬光养晦,“趁此和平之时修明政事,要紧着手者一在财力,二在兵力”,但是,改革绝对不可以走过场,“练兵非铺张门面,财政非空言清理所能济事”,只有兵精粮足才能稳固根本,“中国稳固,东亚和平方可永保”。他坦承,中日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实际上都取决于中国“内政及国基”。至于锡良等希望的日本能“持平”对待中国,伊藤博文一口回绝:“若说到日本人民意思,则凡事只问能力若何,如彼此能力不相当,即无所谓持平办法。”
自然,伊藤博文的谈话充满了外交辞令与自我辩护,但也的确反映了当时日本对华矛盾心结:一方面,他们认为必须联合中国才能共同对抗西方;另一方面,他们难以等待“腐朽而没落”的中国自我觉醒、自我拯救,必须先下手为强,乃至凭借武力入主中原。
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对华政策呈现明显的“精神分裂”:一方面它高举“脱亚入欧”的“文明”大旗,以砸烂亚洲一切旧事物并踏上一只脚为己任,极端分子甚至要求日本人应全面与白种人通婚,从人种的根源上进行改良。在这些“脱亚论”者看来,中国就是一块等待瓜分的肥肉而已,日本必须发挥天时地利先下手为强,“脱亚”的前提是“征亚”。另一方面,日本也有不少“兴亚”主义者,认为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日本的主要敌人是西方列强,是白种人,日本只有联合中国才能对抗这种种族入侵,因此日本有责任和义务维护和协助中国;但因中国过于*,且颟顸傲慢,必须先将它打痛收服之后,两国才能真正结盟,因此,“兴亚”的前提也是“征亚”。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亮剑,抑或舔伤(4)
甲午战争时在军政情报和舆论引领方面发挥关键作用的日本间谍群是清一色的“兴亚”主义者(参阅笔者专著《绝版甲午:从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战争》,文汇出版社2009年)。甲午战罢,在经历了短暂的亲俄外交后,大清国上下不仅没有形成强烈的仇日反日情绪,反而兴起了向日本学习的浪潮;在两国“兴亚”主义者的共同努力和两国官方的引导下,中日迎来了长达10年之久的蜜月期,如胶似漆时甚至密谋结成军事同盟。而对西方来说,崛起的日本如果唤醒中国,恰如蒙古军第二次西征的梦魇,由此导致“黄祸论”大行其道。“中日蜜月”在日俄战争期间达到顶点,基于“同文同种”的兄弟情谊,表面上保持中立的大清国政府和人民给予日军极大的支持:留日学生纷纷回国,组建抗俄义勇队,扛起枪炮与日军并肩作战;战区周围的清军兵营常成为日本特工逃避俄军追杀的避难所,袁世凯、马玉昆等甲午时的坚定抗日分子此时也纷纷为日军提供情报。日本军方资料坦陈,日俄战争时日本在中国几乎获得了主场优势,“在满洲作战中得到不少方便”。
等日本打败俄国,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大清国却发现这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同种兄弟露出了丝毫不逊于北极熊的凶恶面容。日本从俄国那里继承了在满洲的全部特权,拒绝归还给中国。与此同时,为了消弭西方更为强烈的仇日、恐日情绪,日本在经过激烈的争论后,“兴亚论”被执政者彻底摒弃,中日迅速疏远。
1909年,中日关系降到了冰点。此前一年,日本商船“二辰丸”在澳门海面为革命党走私军火,被大清海军截获没收。在葡萄牙与日本的外交压力下,中国政府被迫释放该船并赔礼道歉,激起朝野上下同仇敌忾,由此爆发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波及南洋和美国,日本在外贸方面蒙受巨大损失。进入1909年,围绕着南海的东沙岛、中朝边境的间岛及满洲路矿开发等多个热点问题,中日一度剑拔弩张,日本在中朝边境大举屯兵,大清国则派出了多批高级军事代表团出访欧美,试图建立中美德三国同盟,抵御日本的侵略。
可以说,1909年前后,远东国际问题的核心就是已然发展成为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的中日关系,一衣带水的邻邦俨然成为天敌。
“日产”改革
无论中日关系如何变化,中国的改革一直被深刻地烙上了“MADE IN JAPAN”的印记,直到从苏俄传来了十月革命的炮声。
影响和引领中国改革,成为日本的国家战略.除了大量吸纳中国留学生,日本顾问活跃于中国政界、军界、财界、文化界等方方面面。曾任驻华公使的矢野文雄,在提交给日本外相的《清国留学生招聘策》中指出:吸纳中国留学生,“实为将来在东亚大陆树立我势力之良策”,今后中国“从于武事者,不仅限于模仿日本之兵制,军用器械等也必仰给于我,聘用军官等人员也将求于日本,毋庸置疑,清军事之大部行将日本化;理科学生亦必求其器械、工人等于日本;清之商工业自身,则将与日本发生密切关系,而为我商工业乡情扩展打开门路。另,法律、文学等科学生,为谋清之发展,必将遵袭日本之制度。若能至此,我势力将及于大陆,正未可量也。斯时清之官民对我信赖之情,亦必胜于今日十倍。由于此辈学生与日本之关系,将来清政府必陆续不断自派学生来我国。如是,则我国之势力将悄然又骚骏于东亚大陆”。
在支持中国官方改革的同时,日本还大力援助中国的反政府势力,无论是康梁的保皇党,还是孙黄的革命党,都得到了日本的大量金钱乃至军火的支持。日本娴熟地游走在中国的各种政治势力面前,毫不掩饰地成为大清政局变动背后那个“长胡子的黑手”。
在近卫笃磨等的努力下,在中国有强大影响力的日本半官方群众团体——东亚会和同文会,组合成了“东亚同文会”,鲜明提出:日本应该执亚洲之牛耳,为中国的改革保驾护航、确保中国的航船行驶在日本划定的河道内。而1906年,日本更以内阁会议决定的形式正式为中日关系定位,那就是,日本帝国应该“站在清国指导者的地位”。
尽管大清国的反日情绪不断高涨,但大到政治制度改革,中到新的汉语词汇,小到日常生活用品,都越来越受到日本的影响,乃至民众的反日运动也大量借鉴了日本民众反抗西方时的方式方法。
1909年,大清国在外交方面全面修正了之前一个时期亲英、亲俄或亲日的“一边倒”政策,拓展全面外交,升级“以夷制夷”版本。这种新的合纵连横战略,也为日后民国政府迅速恢复和提升中国的大国地位,提供了“摸石头”的有益经验。
中日对抗,从此在两国成为一个漫长的主旋律,“中日友好”也成为真诚者的梦想和伪善者的口号,无法实现。吊诡的是,即使在武装到牙齿的情况下,日本狼也还是要摆出一副和蔼的笑脸,表达着“我愿意为你背负一身羊皮”的高尚情操,情歌绵绵,无非为了“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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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政改的飙车与出轨(1)
1909年8月28日,美国驻华公使馆代办费莱齐(Henry P. Fletcher)向华盛顿发出警告:中国过快地政治改革,将可能失控,“土耳其和波斯最近发生的事也可能在中国发生”。这位外交官兼汉学家写道:“袁世凯和慈禧太后的宪政改革正在由摄政王加以筹备,在执行预备立宪上,他显然是真诚的。的确,很有可能他感到无力逆潮流而动,相信缓慢地往前走,试图减少一些风险。但对于中国引入代议制的不安,不仅限于保守派,一些最开明的官员,由于了解中国人的性格,也担心宪政运动很可能失控。”
此前,日本人伊藤博文曾发出了同样的警告:中国过快的政改将导致帝国的颠覆,革命将在3年内发生。
“政改”飙车
英国驻日公使窦纳乐(Claude Maxwell MacDonald)在与伊藤博文会谈后,向伦敦作了详细的汇报。在这次会谈中,日本人向老大哥英国发出急切的呼吁,不能因世界上的其他事务而忽视中国问题,英国应该在华继续保持“优势的影响力”。
自甲午战争以来,日本一直为大清国的改革传经送宝。而实行“宪政”这一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改革,也是受刺激于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出人意料的胜利。大清国的知识分子们拿着显微镜对交战双方进行了分析,坚信其中的根源在于日本实行的是君主立宪,而俄国实行的是君主*。战后,痛定思痛的俄国迅即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宪政改革。大清国也不落后,加快政治体制改革的步伐,并从起步开始便呈现了急切的心情,甚至不惜“大放卫星”。在慈禧太后的主持下,大清中央将立宪预备期确定为9年;而作为其师法对象的日本,从1868年开始明治维新到1889年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历时23年。即使如此,国内各利益群体依然抱怨政改如同小脚老太婆,呼吁“大跃进”,跑步进入宪政主义。宪政改革最为关键的中央权威资源和社会动员能力,在混乱的改革中日趋分散,导致国家机器功能性紊乱,各种势力纷纷以改革为口号竞相自肥。时人曾痛切指出:“论日本之政,其所以致富强者,以其能振主权而伸国威也。今之议者不察其本,而切切以立宪为务,是殆欲夺我自有之权,而假之以自便自私也……夫日本以收将权而存其国,而我国以限君权而速其祸,不可谓善谋国者也。”
大清国稳定压倒一切,为了安定和谐,政治改革应该在中央的强有力引导下有序地、缓慢地进行,这是日本人的见解,也是美国人及大清的改革操盘者(不是那些在边上嚷嚷的呼吁者)们的想法。
就在费莱齐发出警报后一年(1910年9月),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William James Calhoun)会见湖广总督瑞徵,谈到提前召开国会一事。瑞徵对于立宪派速开国会的要求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作为国会议员来源的各省咨议局只是被一些“海归”及文化人充斥,此时召开国会,绝不可能真正代表人民的利益,而只是一小部分人的名利场。嘉乐恒对此深表赞同,认为中国目前不具备行使这种权利的条件,建议应首先改善国会的人员组成。
美国总统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在接见中国特使梁敦彦时也明确表示,中国在推进政治改革中实行有限*是合理和明智的。他以自己在菲律宾、古巴和波多黎各的经历,认为过快的*进程将只能带来混乱与失控。至于梁敦彦担心美国可能会支持那些激进的立宪派,塔夫脱表态:“就美国来说,她虽然关心民选政府的普及,但不认为*权应该匆忙扩大,首先应该是有一个人民接受教育的良好基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清政改的飙车与出轨(2)
政权出轨
与日本、美国的相对含蓄不同,同样关注着大清改革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在接见1909年先后到访的大清高级军事代表团时毫不隐晦地建议:无论改革如何发展,大清的中央核心必须牢牢地将枪杆子抓在手里,这是维持安定团结的关键因素。数年前,载沣访问德国时,威廉二世就此对这位年轻的中国接班人提出过更为具体的建议。
无论列强们的动机如何,他们的关切,都点中了大清改革的软肋:改革,尤其政改,正在成为地方分离主义势力得心应手的工具。随着改革的深化,国家不仅没有凝聚,相反更加涣散。以*为导向的宪政彻底走样为政治帮派之间的火并,无数小的专制团体、党派纷纷冒头,一边用宪政为掩护,从强者碗里分羹,一边在内部全套照搬专制的作风,关起门来过过“小皇上”的瘾,并日思夜想“彼可取而代之”。
促使帝国分裂加剧的,正是政改之后出现的新生事物——地方议会(谘议局)。据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观察,“地方咨议局的行为可能会使民众激动,而不是使民众变得平静”,在地方与中央的博弈中,“中央政府不希望增添他们所已遭受的公愤,似乎愈来愈准备屈服于地方意见的压力。在袁世凯和张之洞时代几乎没有听说的地方运动成为头等大事,现在看来能威胁北京。满清王朝的最大危险就在于这个弱点,以及由灾荒引发的不满”。
嘉乐恒甚至悲观地认为,共和制并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人普遍不识字,他们的地方偏见和不了解自治的原则,使得他们不可能成功地建立一个稳定的政府,如果没有由世袭的统治者提供这种基础。”当仓促组成的国家议会(资政院)派代表向他讨教中国未来政体时,他建议应当充分重视维持地方自治和国家最高权威之间的平衡。
立场决定态度,屁股指挥脑袋,古今中外无非如此。对于列强而言,中华帝国的稳定是第一位的,这与大清中央的诉求当然一致,后世“太史公”们指责“封建主义与帝国主义穿同一条裤子”,倒也不算冤枉。而对于激进的改革者、造反者们而言,乱中才能夺权,越乱越好;大乱之后是否必然能大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乱就没有机会。高喊宪政或者高喊共和的人未必真心相信自己的所谓主义,但绝对相信这是很管用的口号。政治实用主义成为主流,大清帝国果然如伊藤博文预料,不过两年就轰然而倒,中国的宪政乃至共和却并没有及时出现。
距离产生了美。当1911年加速改革催生了第一届责任内阁后,国内多数政治派系十分失望,随即指责政府“伪改革”、“弥缝主义”,但美国外交官依然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标志性事件,虽然充满希望的人会对这一结果感到失望,但没有理由怀疑皇帝和许多爱国官员要求改革的愿望是真诚的,并且一些改进措施也将随之而来”,“至少,我们可以希望目前所发动的这场变革将被证明是一场使中国沿着世界最先进国家方向迈进的改革运动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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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雪月梅全文阅读 作者: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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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 作者:陈朗


校点说明

雪月梅--《雪月梅》,又名《孝义雪月梅》、《儿女浓情传》。作者陈朗,字晓山(一说字苍明,号晓山),别号镜湖逸叟,浙江平湖人。他为本书所作自序写于清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则书亦即成于此时。序中说他其时已“年过杖乡”,可知他盖生于康熙五十四、五年之前,此书乃是他六十岁前后才完成的作品。
《雪月梅》较早版本有聚锦堂刊本、德华堂刊本,后于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又有上海申报馆石印本(即题为《第一奇书》·《儿女浓情传》者,实仿聚锦堂本刊印)。此次整理校点,系据德华堂刊本,参以聚锦堂本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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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雪月梅--
自序
昔太史公游历名山大川,而胸次眼界豁开异境。《史记》一篇,疏荡洒落,足以凌轹百代。乃知古人文章,皆从阅历中出。予也,自渐孤陋,见闻不广。及长,北历燕、齐,南涉闽、粤,游历所经,悉入编记,觉与未出井闬时,少有差别。今已年过杖乡,精力渐减,犹幸麓中敝裘可以御寒,囤中脱粟可以疗饥。日常无事,曳杖山乡,与村童圃臾,或垂钓溪边,或清谈树下,午间归来,麦饭菜羹,与山妻稚子欣然一饱,便觉愈于食禄千种者矣!惟念立言居不朽之一,生平才识短浅,未得窥古人堂奥,然秋虫春鸟亦各应时而鸣,予虽不克如名贤著述,亦乌能尸居澄观噤不发一语乎?因欲手辑一书,作劝惩之道。以故风窗雨夕,与古人数辈作缘,心有所得,拈笔记之,陆续成篇,虽非角胜争奇,亦自是一丘一壑。龙门之笔,邈乎尚矣!兹不过与稗官野史,聊供把玩。良友过读,复为校正,付之剞劂,以公同好。既云自娱,亦可以娱人云尔。
乾隆乙未仲春花朝,镜湖逸叟自序于古钧阳之松月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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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法

雪月梅--《雪月梅》
《雪月梅》读法
太史公云:《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也。经传且然,何况稗官野史?作此书者,想其胸中别有许多经济,勃不可遏,定要发泄出来。
凡小说,俱有习套。是书却脱尽小说习套,又文雅,又雄浑,不可不知。
凡作书者,必有缘故。《雪月梅》却无缘故,细细看去,是他心闲无事,适遇笔精墨良,信手拈出古人一二事,缀成一部奇书,故绝无关系语。
《雪月梅》是有缘故者:见人不信神佛,便说许多报应;见人不信鬼怪,便说许多奇异。真是一片救世婆心,不可不知。
此书看他写豪杰,是豪杰身份;写道学,是道学身份;写儒生,是儒生身份;写强盗,是强盗身份:各极其妙。作书者胸中苟无成竹,顺笔写去,必无好文字出来。是书不知经几筹画而后成。读者走马看花读去,便是罪过。
作书者胸中要有成竹。若必要打算筹画而后成,苦莫甚焉,又何乐乎为书?《雪月梅》却是顺笔写去,而中间结构处,人自不可及。
不通世务人,做不得书。此书看他于大头段、不关目处,纯是阅历中得来,真是第一通人!
是书随便送一礼、设一席,家常事务细微处,无不周到,纯是细心。粗浮人何处着想?
《雪月梅》有大学问:诸子百家、九流三教,无不供其驱使。
《雪月梅》写诸女子,无不各极其妙:雪姐纯是温柔,月娥便有大家风味,小梅纯是一派仙气,华秋英英雄,苏玉馨娇媚。有许多写法,不知何处得来?
岑秀是第一人物,文武全才,智勇兼备,如桂林一枝、荆山片玉,又朴实,又阔大,又忠厚,又儒雅。精灵细腻,真是绝世无双。
蒋士奇是第一人物,武勇绝伦,自不必说;亲情友谊,寻不出一点破绽。
刘电是第一人物,纯是一片真心待人,又有大家气象,子美诗:“将军不好武”,便是他一幅好画象。
殷勇便是中上人物,作者亦是极力写出。不知何故?看来总不如刘蒋诸公。
华秋英是第一人物,历观诸书,有能诗赋者,有能武艺者,有绝色者,有胆智者,而华秋英则容貌、才华、胆量、武勇无不臻于绝顶,当是古今第一女子。
有说《雪月梅》好者,有说《雪月梅》不好者,都不足与论。究竟他不知怎的是好、怎的是歹,不过在门外说瞎话耳!
有一等真正天资高、学问足而评此书之好歹者,有两种亦不必与论。何也?一是目空四海,他说好歹,是偏执己见、睥睨不屑之意;一是漫然阅过,却摸不着当时作者苦心。此两种人都不可令读《雪月梅》。
有一种假道学村究,谓用精神于无用之地,何必作此等闲书?试看其制艺诗赋有不及《雪月梅》万分之一者,真可付之一噱。
《雪月梅》有实事在内,细细读去,则知不是荒唐。
《雪月梅》文法是别开生面,别有蹊径。间有与前人同者,如造化生物,偶尔相似,不得为《雪月梅》病。
《雪月梅》有庄生之逸放、史迁之郁结、《离骚》之忧愤、《大玄》之奇诡,真是第一奇文。
乾隆乙未仲春上浣,月岩氏谨识于许昌之松风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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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雪月梅--
引子
诗曰:
纷纷明季乱离过,正见天心洽太和。
盛世雍熙崇礼乐,万方字谧戢干戈。
妇勤纺绩桑麻遍,男习诗书孝友多。
野老清闲无个事,拈毫编出太平歌。
词曰:
世事浑如棋局,此中黑白纷争。只需一着错经营,便觉满盘输尽。祸福惟人自召,祸淫福寿分明。劝君切莫使欺心,暗有鬼神鉴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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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仇 何公子遇仙偕伉俪

雪月梅--
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仇 何公子遇仙偕伉俪
却说为人在世,荷天地之覆载,食君国之水土,赖父母之养育,受师父之教诲,所以这天、地、君、亲、师的大恩,自当焚顶朝夕,必须刻刻存心,思所报答。凡为臣尽忠,为子尽孝,恤孤怜寡,济困扶危,一切善言善行,皆可少报天、地、君、亲师的大德,庶几不愧此生,若见义不为,悠悠忽忽,随波逐流,混俗和光,岂不将此生虚度?况现在的富贵利达,皆是祖父的遗泽。若自身再加培植,则子孙之流泽更远;若妄作非为,损人利己,不但上剥祖父之元气,下削子孙之荫庇,则自身之灾祸亦所难保。故太上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佛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此乃必然之理。即圣贤的经传,亦无非教人以教、悌、忠、信之事,然此中愚夫愚妇,难以介究。惟有因果之说,言者津津,听者有味,无论贤、愚、贵、贱,妇人、女子俱能通晓,可以感发善心,戒除恶念。今有一段奇文,于中千奇百怪,到头天理昭彰,报应丝毫不爽,一一说来,可以少助劝人为善之道,又见得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况情真事实,非此荒唐。请静听始末:不但可以清闲排闷,且于身心大有裨益,即作一因果观之,亦无不可。
却说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贯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道官至九江太守。父亲岑如嵩中过一榜,因病早亡。寡母何氏,抚育成人。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禀性温良,事母至孝,且笃行好学,十六岁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驰马试剑,熟习韬略。尝自谓曰:“大丈夫当文武兼备,岂可只效寻章摘句而已!”因此论文之暇便以击剑骑射为乐。家中薄有田产,只老仆岑忠夫妇二人,相依度日。
祖父任九江太守时,一清如水,宦橐萧条。彼时有一所属县令候子杰,因贪赃枉法、诬良为盗招解到府,被岑公审出实情,据实将该县详参。不料这候子杰恃有内援,且与上台有情,反揭岑公得赃枉断。上司欲从中袒护,又恐难违公论,只得将那人重罪减轻,含糊结案。岑公见仕途危险,且禀性不合时宜,遂告病致仕。因此,候子杰记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又夤缘权要,不及二年,行取进京,历迁部郎,数年之间出为江南巡按。因忆旧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来察探岑家动情,及闻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孙在庠,孤儿寡妇,视同几肉,计图泄恨。及到任后,屡在各官面前诬说岑公当日勒他代赔官项银八百两,现有借券未偿,指望属官希其旨意起衅中伤。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惟含糊答应而已。内有一府学教授徐元启,是岑秀的老师,平素最是相得,闻知此事即暗地通信与岑生,令其早为防备莫至临时失措,并教他告游学远出以避其锋。
这岑公子亦常听母亲说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偿官项之言,势必借此起祸。孤儿寡妇,何以支持、因与母亲商量:不如依老师之言,暂离乡井远避凶锋,此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东沂水县之尚义村,可以往就,欲奉母亲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亲去世,你还幼小无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乡外省何处存身?”岑秀道:“母亲不须远虑,儿已计及:即母舅处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暂为赁寓他方,亦无不可。况这巡按官限期一满就要离任,待他去后,便可回乡。母亲但请放心。”老仆岑忠亦道:“大相公所说甚是,况他是一个炎炎赫赫的巡按,要来寻起我们的事来,如何了得?太老爷在日,执法无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虽有几个同年故旧,已冷淡多年,不相关切。倘有不虞之事,谁来照应?还是避他的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们前往。自从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时常记念你母舅,几番要打发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与你母舅一会,也慰了我夙愿。”
当下商量停妥,即递了一张告游学的呈子。一面将家中一切托与岑忠照管。母子收细软,带了老仆妇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个亲姑娘,嫁与本地郑巡厅为妻,姑夫已故,单生一子,名叫郑璞,已入黉门,为人朴实,却有些憨耍,惟与岑秀两表弟兄最相友爱。当日晚间,前往一别,次日五鼓即开船前往山东进发。
且说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旧族。父亲由两榜做了一任刑厅,在江西任上,遂与岑家联姻:后来致仕回家,不幸与夫人相继去世。家业虽然不大,尚可温饱度日。这何式玉为人潇洒,疏放不羁,且生平好奇,素有胆气。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黉官,因连丁两艰,尚未婚取。每念胞姐远嫁金陵,姐夫已故,几欲往探,因家下无人,迁延不果。又见仕途倾险遂无进取之念,寻常惟民几个好友往还,无非以诗酒琴剑为乐。
这一日,从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蒋士奇家赴席回来,时已薄暮。到得书斋,已觉微醉,呼小僮烹茶来吃了一杯,随宽衣解带欲就安寝。忽觉背后似有行动之声,即回头看时,却见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鬓鸦,嫣然微笑。何生蓦然看见,大吃一惊,及细看时,生得美丽动人,光艳夺目。何生素有胆识,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问道:“你是精是鬼?请实说无妨。”女郎笑道:“请问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惧否?”何生道:“人鬼虽殊,其情则一。倘情有所钟,生死以之,何惧之有?且请问小娘子姓名来历。”女郎笑道:“妾实告君,我非狐鬼,乃谪仙也。只因有过,暂谪尘凡,与郎君有夙世之缘,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见弃,且与郎君有益。”何生大喜道:“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来此,只恐我无福消受。总然是鬼,亦当相恋,何况仙乎!”当时情兴勃然,随携手并肩,与之宽衣,只觉肌香肤滑,情荡神迷,互抱上床,极尽缱绻。何生从未入此温柔乡,而今真个销魂矣!因搂颈问其住居眷属。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缘方能会合,若使无缘,断难相强。至于住居虽有,君亦难到,问欲何为?”何生道:“闻得亦有狐属之类假托仙名与人为祟者,是何缘故?”女郎道:“凡属精灵变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为怪,大抵缘至而合,缘尽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伤亡之处,原是其人命尽禄绝,并非若辈之祟;再或其人凶狂霪乿,故使若辈促其丧亡。如武三思辈,亦是数所使然。倘有人无故伤残若辈,自然也有报复之道;否则与人交接,有益于人处甚多。若其人根基本来深固,福禄绵厚,则若辈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浅薄,即与之因缘会合,亦不能强而益之。”何生道:“据仙姊说来,与小生固属有缘,但恐我无福以当。将来究竟何以结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叹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时,情意虽好,其中修短有数,不能预定。所虑郎君福禄浅薄,恐有中变,然此时尚早,不必过计。”何生亦不复问。两个枕上欢娱,绸缪备至。
初则宵来昼去,继而终日不离。僮仆辈亦无嫌避,皆以仙娘称之。后来,朋友辈知道,凡请见者,惊心夺目,无不以为神仙中人,亦有固请一见而终不与见者,何生亦不能强。惟世交蒋士奇到来,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尽礼,常说他是端人正士,后来功名富贵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红中馈之事,无不尽美。真同伉俪,恩爱异常。两月之间,腹已有好,年余即产一女。何生甚喜,遂无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当为郎图一后嗣。”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贵穷通、寿夭鳏孤,俱有定数,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与这仙姊始终偕好,生子续嗣,岂不完美、总因少年情性,初时得此丽人,便如获至宝;迨后习以为常,便觉司空见惯;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个名门旧属,岂可不选门当户对正经婚娶,乃与一妖异为偶,岂不被人笑话?”有的说:“他虽然美好,终不知他来历,日后恐难保始终。”有的说:“总然与你生育子女,到头来,人知道是妖异所生,谁肯与你联姻婚配?”——似此众口呶呶、言三语四,把一个何生弄得没了主意。这日因与心腹世交蒋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个主见。这蒋士奇是个豪迈之士,见他问及,便道:“情之所钟,固不能忘。但夫妇为人伦之始,原不可苛如,今当正娶一房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见妬,如此则情义两尽。”何生听了,只是点头,自此遂有另娶之念。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听其动作而已。
却说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将望六,一生不务正业,惟以嫖赌为事,以致家业荡然,目前又无儿女,只夫妻两口度日。何生的父亲在日,亦常常周济与他,无如到手即空,难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虽不能如光人看顾,斗米束薪,亦屡屡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从不能一见,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劝他婚娶,这日走来,说起:城中黄员外家有一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针黹无一不精,又是独养女儿,妆奁甚是丰厚;这头亲事,我知详细,不可错过。何生因知他是个荒唐的人,难以凭信,因随口应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听明白,再烦叔父为媒。”当日就留何成酒饭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处探访这头婚事,果与何成所说不差,因思:若即请他作媒,恐又生出别故,不若竟烦蒋兄为媒,万无一失。当时主意已定,即央请蒋士奇作伐。那黄员外与蒋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风雅,便已应许。选日行聘、择吉婚娶,诸事已备。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归家,对着仙姊欲言不语,自觉抱渐;欲待不说,事已成就;欲待说出,又恐见怪。正是:
只因自不坚情意,莫怪人多说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说出来?仙姊果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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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拆姻缘仙姊失仙踪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雪月梅--
第二回 拆姻缘仙姊失仙踪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却说何生将复娶的事婉曲告诉仙姊,备言不得已的缘故。仙姊笑道:“这事我已尽知。从前原曾说过,‘数皆天定,不可预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尔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难以相安。”因将怀中女儿乳哺一饱,递与何生,道:“这是你一点骨血,转嘱新人善为抚育,便如妾在一般。”言毕,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缘至而聚,缘尽而散’。我早已言过,何必再问!”遂绝据而去。转瞬间,形迹已杳。
何生怀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见遗簪剩珥,芳腻犹存,倍增惨切。但事已至此,悔亦无及。因着家僮即雇觅乳母,抚育此女。况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诸事匆冗。幸有蒋生常在这边,事事照料。这何成因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还要仰赖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气,只得前来帮忙。
到了次日,行聘过去,那边也有回盘礼数,不必细说。择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发妆奁过门。到了迎娶这日,自有许多亲友邻里到来贺喜。午间亲迎花轿到门,拜堂合卺已毕,款待亲邻。席散之后,回房细看新人,虽不及仙姊的容光美丽,亦有几分姿色动人。一宵佳景不表。
这黄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向何生问其始末。何生一一细述:“……如今现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随呼奶娘抱来观看,却生得粉妆玉琢,酷肖其母。黄氏虽抚养了一回,心中暗想:这终究是个怪种,大来谅无好处。随递与奶娘,略不经意。
这何生自娶黄氏之后,看其形容动止不及仙姊远甚,又见他不亲爱小梅,未免心中郁郁;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风流蕴藉、动止随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黄昏初时不大理会,后来见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将言语盘诘,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黄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贪恋妖妇,又何必另娶我来?不如找寻着他,同他一处去了的好。”何生虽不回言,心中更觉不悦。这黄氏每日“妖精长”、“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采觑。
一日晚间,夫妻两个正在房中絮聒,黄氏道:“我从不曾听见有仙人肯与凡人成亲的。他不过是个妖孽,你却念念不忘。幸亏他去得早,若在身边,只怕连性命也要送在他手里了。如今留下这个妖种,恐怕大来还是个祸根哩!”何生尚未回答,只听得黄氏“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脸上打了一掌。分明听得有人说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听,你这贱婢甚是不贤!我娘娘与你并无嫌隙,你何故屡屡恶言伤犯?小姐虽非你养,也是何郎一点骨血,你视同膜外,全无一些恩义,情实可恶。以后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罢,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黄氏明明听得对面说话,眼中却不见形影。何生亦大骇异,正欲动问,已觉杳然。黄氏脸上被这一掌打得红肿了半边,吓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语。何生过意不去,将她搂在怀中,再三抚慰。自此以后,黄氏再不敢提起“妖精”两字,女儿虽不十分看顾,亦不敢以阴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觉又过了数载。谁知何生命中无子,黄氏也竟无喜信。小梅已是九岁,聪慧过人,四五岁上,父亲教他读书写字,过目了然。女工针黹之类,一看即会,有如夙习。何生珍爱,过于掌珠。更有一桩奇异:凡与何生往来亲友,一见面就知他的贤愚贵贱、寿夭穷通,屡屡向父亲指说某人可以亲近、某人只宜疏远。且常愁父亲寿数不永,并乏后嗣,母亲又不得见面,时时暗中零涕不已。
却说人生修短,自有定数。这何生到了三十六岁上,忽然抱病,日渐沉重。延医服药,总不见效。这小梅天性孝顺,十来岁的女儿竟与大人无异,见父亲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带。黄员外夫妇也来看望,朋友中惟蒋士奇无日不至,请来各处名医调治,吃下药去,如石投水,毫无功效。淹缠枕席,两月有余,惟小梅日夜饮泣,不离左右。何生恹恹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谅难医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些事业,又与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续宗嗣;只有胞姊一人,又远绝音耗,族中又无可托之人,黄氏少年无出,谅不能守,女儿伶仃孤苦,依傍无人。想到此处,肝肠寸断,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声,半晌说得一句:“苦了我儿了!”长叹一声,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晕在地,黄氏也号哭了一场,便收泪料理衣衾等事。
此时何成因见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帮照料。幸喜棺木是蒋士奇早已为他备就,不致临时慌促。这何成早有凯觎之心,今见侄子已死,黄氏年少,家中无主,他就乔当家起来,事事专主而行。黄员外夫妇自女婿病时常来看望,后来见病势沉重,黄媪就在此住下,帮女儿照管。今见女婿已死,家中无人,又见这何成事事专主,素知他是个无行之人,谅来没有出豁,暗与女儿商量:“你青春年少,又无子息,守亦无益,不如早为之计。”黄氏亦早怀别抱琵琶的念头,听了母亲的说话,恨不得即时改嫁,只为生人耳目难掩,且挨过断七再作理会,因暗得细软之物陆续运回。小梅总然眼见,亦不敢作声。这何成已看在眼里,肚内寻思:我的老婆儿又是个病废之人,不能前来照管,倘黄家母女将财物细软席卷去了,我又无稽查,岂不成了“糟鼻子不吃酒”——枉担着虚名了!此时正在热丧,难以开口,又不能捉他破绽。只得隐忍不言。
挨到首七,就便开吊。素常往来的亲朋邻里都来吊唁,少不得做些佛事,并款待亲邻。过了三七,就择日出殡,葬在祖茔,诸事草草完结。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狈。孑然孤弱,痛痒谁关?
时光迅速,已至断七。这日黄员外备了桌席到来烧纸,何成就将他留下。坐谈间,何成就开口道:“我侄儿不幸身亡,又无子息,侄妇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计。如今遗下这个女儿,到大来虽是别家之人,也还要与他留个地步。不知亲家意下如何?”黄员外未及回答,这黄媪早从里边出来,说道:“亲家说得甚是有理。我女儿年少,又不曾生育,总要守节,亦无倚靠的人。方才你老人家所说,要与你孙女留个地步,倒象我们有甚么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妆奁,仍当取去,其余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动。你老人家点收明白,好与你孙女作地步。你两老口,也好相依过日,岂不两便?”何成道:“这话虽如此说,但里边的箱笼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需要检点个明白。是你们陪嫁之物,听凭取去。其余丝毫不得拿动,俱要留与这侄孙女过活的。”黄媪笑道:“说得极是,如今就请进去检点检点,大家释疑。”
当下何成进去点看,也知细软早已运去,却没有对证稽查,难以争执。看来不过剩得些寻常首饰、散碎银两并衣穿等件。看罢只说得一声:“我家侄儿难道只留下这点东西不成?”黄氏便接声道:“你侄儿本无遗积,自从病起至今,这请医服药、衣衾棺槨、开表发殡、待人请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银钱!这都是你老人家亲眼看见,难道是假的?”黄媪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连我女儿的箱子都打开来看一看,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无益,便随口道:“这也不必。”此时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这黄员外亦有此意,却一时不好出口。倒是黄媪说道:“今日既已说明,省得你另日又要过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觉两便。”何成听说,正中心怀,便道:“亲母说得甚是爽利,倒是这般的好!”当下就吩咐黄宅带来的家人将应搬之物,尽行搬去。
晚间,叫了两乘小轿到来。黄氏不免向灵前号哭了几声,又在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小梅,做个纪念。此时小梅如天打雷惊一般,哑口无言,只是悲泣。黄氏遂拜辞何成,同黄媪上轿去了。黄员外亦作别归家。这黄氏后来再酸了个浮浪子弟,把妆奁所有,弄得罄尽,呕气而亡。自不必说。
却说这何成自黄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钉,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搬来同住,将房中所有尽行搜括在身边,把些言语哄骗小梅。这小梅虽然年幼,心中却十分明白,但事势如此,亦无可如何,常对镜看见自己目前气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
这何成手头有了些东西,旧时毛病复发,不是去续旧娼,便是去寻熟赌。你想,这有限的东西如何禁得他挥洒?及银钱用尽,便将首饰衣服变卖。后来连家伙什物也渐渐变卖尽了,就思量要变卖地土。原来何氏所遗地土下及两顷,先将契券质银嫖赌,后来就找卖与人。本来值十两一亩的地,不过卖得个六折。银钱到手,仍在赌场、妓馆中撒漫而去。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个年头,将家中所有弄了个罄尽。此时小梅年已十三,看见这般光景,虽在何成面前劝过多次,犹如耳边风,全不理帐。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变卖了,另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居住。这病老婆又死了,买棺盛殓之外,一无所有。再过两个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来了。正是:
饱暖不禁淫念起,饥寒便觉盗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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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小女郎生骗别家乡 老杀才冥报填沟壑

雪月梅--
第三回 小女郎生骗别家乡 老杀才冥报填沟壑
却说这小梅见何成这般光景,忍气吞声,苦楚万状。何成见小梅哭泣,自己觉得渐愧,因思:不如把与人家做了养媳,离了眼睛,到也清静。又想:富户人家是不要养媳的,若把与穷人小家,又无些指望,不若卖与大户人家做了婢妾,倒还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托人打听。
适逢其会,有一个浙江王孝廉进京会试,中了进士回来,打从山东经过,因家中有个女儿,留心要买一个伶俐丫鬟服侍。这沂水县知县是他举人同年至交,因便道来拜,就留在宾馆中住下。因主人有了买丫头的口风,他跟随的家人都已知道。这王进士意中以为山东地方虽有卖的丫头,但恐没有清秀人物,欲往苏、杨州去买,以此不十分在意。这日往县中赴席回馆,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禀说:“有个姓何的,他有个侄孙女,因不能度日,情愿将他出卖,说道人物生得甚好。”王进士道:“明日且叫他来,我看一看再说。”家人答应,就与何成说知。
这何成于路就想了个诡计,到家哄骗小梅,说道:“过两日就是清明节了,你该收拾收拾,到你父亲坟上烧张纸,也是你一点孝心。明日又是观音庵妇女们胜会,我与你顺便同去随喜随喜,那里都有素斋款待的,你早些起来梳洗。”小梅道:“爹爹坟上理应去烧纸,观音会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这观音庵菩萨最灵,又且好个去处!烧香的妇女们不知有多少,哪一个不去?祈祷真真有求必应!你也去祈祷祈祷,自身消灾延寿也好。”小梅只是不应,一宿无话。
当晚,何成已想到: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着出脱一乘轿钱,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难。算计定了,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轿到来,逼着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旧孝衫。只说先到坟上烧纸,骗得小梅上轿。这轿夫已是何成与他说明白的,一直竟抬到宾馆前歇下。何成便去与那老家人说知,进去通报。
正值王进士在厅前闲步,见说是领了头来相看的,就吩咐:“着他进来。”家人传出,这何成就叫小梅出轿。小梅看时,并不是什么观音庵,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又见何成与那管家模样的人在那里鬼头贼脑的说话,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对何成道:“这是甚么去处?叫我到来作甚么?”何成此际谅难再瞒,只得实说道:“这是王老爷的客馆。他家有个小姐,要你去做个陪伴的人,一生吃着不尽,省得在家忍饥受饿。不是我忍心相弃,实是过活不来,恐怕苦坏了你,故此寻这个好去处安顿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他进去。这小梅到此,竟气得面色蜡黄,牙缝里半个字也迸不出来。
到得厅前,王进士一见,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问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对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只因穷苦难度,不得已将他出卖。只要老爷另眼抬举,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烦你老人家在老爷面前帮衬帮衬。若得五十两银子,也就够我的结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这话,王进士笑道:“这十来岁的女子哪里就值这许多银子?念他是个穷苦之人,给他二十两银子,多了不要。”这何成又再三诉苦求添,方应许了三十两银子。原来何成已预先约下官媒,写就了身契,当时只填了银数,押了花押,人价两相交割。此时小梅知是骗他出来卖身,已经成交,又恼又苦,放声大哭,昏晕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银子,开发媒人、轿夫,一直去了。
王进士见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朴慢慢扶他起来。王朴道:“你如今落了好处,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爷、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决不难为你,包管受用不尽,省得跟着他忍饥受饿的过日子。”王进士也见他不像个小家模样,因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见问,带哭说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亲是个秀才。”遂将家事一一诉说了一遍。王进士道:“据你说来,也是个旧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个无行之人,跟着他终无好处。幸喜卖在我家,倘把你卖到个不尴尬的去处,又当如何?你从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听了这番言语,又看见王进士面貌是个仁厚的人,才住了哭声。王进士又吩咐老家人与他做些衣服添换。不日,辞了沂水县令,就安顿小梅坐在行李车上,起身回家。
原来这王进士讳翼,表字云翔,祖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离府不远,是个极清幽的去处。夫人华氏原是江南旧家,因父亲任湖郡别驾时,与王家对下这门亲事。夫妻同庚,四十只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聪慧过人,夫妻甚是钟爱。家中虽非巨富,却也丰实有余。此番中了进士回来,却是富贵两全的了。这且按下。
却说何成得了这宗身价,回到家中,觉得孤栖冷落,不免再到赌场中热闹热闹,谁知赌运不好,又输去了几两,心中懊恨。这日还家已是一更时分,开锁进门,到得里边,上床就睡。转侧间,见一青衣人手持铁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话!”不由分说,锁住项颈牵了就走。脚不点地,来到一个去处。但见松杉交翠,水绕山环,当中一条石子嵌成的道路。过了一座白石小桥,望见一所巍峨甲第高耸云表。到得门首,只见一个长髯使者喝叫:“带住!”即转身进去通报。不一时,只听得里面有人传呼着:“将何成带进!”这何成心惊胆颤,不知是何所在,被几个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着,偷眼望见殿上挂着一颗斗大明珠,光耀如昼。有十数个侍女,宫妆打扮,簇拥着当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山圣。只听得那女仙喝道:“你这厮一生贪花爱赌,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无人气!你那兄嫂、侄儿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么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妇改嫁?将他所遗产业资财花费罄尽,又将他伶仃孤女骗卖与人为婢。似你这等人面兽心,说来令人发指!我已深知,不必更问!”喝令青衣人:“将这厮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声答应,将何成衣服剥去,绑缚手脚。两个青衣人各执一条虎筋鞭,从背上对打将下来,痛彻心骨。何成已知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亲,无可强辩,只是喊叫:“娘娘饶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与我将这厮叉落油锅里去!”须臾,见阶下油鼎沸腾,四个青衣人各执着托天叉,将他叉起,往油锅里一丢。这何成大叫一声,忽然惊觉,正是三更时分,便觉浑身发烧,脊背上红肿起来,疼痛异常,叫号之声不绝。
及至天明,原来背脊上生出一个大背疽来,又无人看觑。左邻有个莫老者听得叫号,过意不去,走来看视,见他合卧在床,背上赤肿如盘,料是背疽,因说道:“你怎么就生出这个大毒来?须请个医生来看治才好。”何成自知性命难保,亦不回答,将手在头边摸出那包赌剩的身价来,尚有二十来两,递与这莫老,只说得一声:“求你替我买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尽!”莫老人接了银包,明晓得是卖小梅的身价,估量买棺盛殓以及埋葬尚还有余,不若请个医生来与他看治看治。倘苦医得好时,也是一桩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与你请个医生来治一治。倘有不测,这棺衾殡葬的事,都是我与你料理便了。”何成点了点头。
这莫老人果然去请了个外科先生,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到来,一看便道:“这是个背疽,须先用围药把四周围住使毒气不致散漫,内用攻托之药调治,但急切不能见效。”莫老道:“就烦先生一治,该多少药资,即当奉上。”这先生应允,便开了药箱,取出围药道:“须用鸡子清调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药交与莫老[道]:“如法煎服,我明日再来看视。”说毕作辞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开箱钱。遂与他如法调治,先将围药敷好,又煎药与他吃了,这何成只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来与他带上门,回家去叫了个小厮过来,在外面打个地铺,与他看门。
谁知这何成已是命断禄绝,号叫到半夜里,已鸣呼哀哉了。那小厮睡到天亮起来,不听声响,走进里边一看,却见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亏这莫老人是个忠厚长者,知他亲族无人,因会同街坊邻佑,一力与他买棺盛殓,抬在义冢地上埋了;还谢了医生五钱银子。所余下多,又与他做了个羹饭,买些纸锞烧了,就请同事邻佑吃了一钟方散。此事若遇了个没良心的人,就将银子藏下,弄条草席卷去埋了也是有的。这就是恋赌念嫖不成材的结果。此话叙过不提。
如今且说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亲,水陆行程,将及半月有余。这日到了沂水县地方,就问到尚义村来。正是:
那堪狭路逢仇敌,难得他乡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来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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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失胞亲访旧遇贤东 重世谊留宾报故友

雪月梅--
第四回 失胞亲访旧遇贤东 重世谊留宾报故友
却说这尚义村共有二三百户人家。凡有名目者,一问便知。岑公子车辆到了村口,便下车来向一老年人揖问道:“这村中何宅在哪里居住?乞为指示。”那老者道:“这村中有两三家姓何的,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旁边有一少年冷笑了一声,道:“这何式玉家已断根了,你问他怎的?”岑秀听得,吃了一惊,正要动问这少年是何缘故,这老者便道:“你这相公声音好像江南人,这何式玉想是令亲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样光景?”老者叹口气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几年,如今家中没有人了!”岑秀听得,惊问道:“如今他住宅在哪里?”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属别人了。”这何氏夫人在车中分明听得此话,不觉泪落如雨。岑秀又问道:“但不知这里还有他家亲族么?”老者道:“他家别无亲戚,只有一个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知他家的细底,只有前面那高大墙门有旗竿的蒋宅,是与你令亲最相知的,只去问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谢过老者,即向车边来禀知母亲。岑夫人带泪道:“我已听得了,如今在这途路中,又无个栖身之处。我却知道你外祖父在日与这本村中蒋公是垂发相交,自幼同进学,后来都出去做官。他公子与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们小时节,都是通家往来的。他公子的面貌,我还记得。方才那老人家所说蒋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问声,他家可是做过淮安二府的么?”岑秀复去问那老者,果然就是这蒋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们在这客途,进退两难,不如竟去投他,或者有个栖身之处,再作商量。”
岑秀遵命,就随车辆步行进得村来。到了蒋家门首停住车辆,岑秀整整衣冠走进墙门。只见一个老儿在门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这老儿醒来,看着道:“你这小相公是哪里来的?”岑公子道:“从江南来的,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儿道:“我家只有一个大爷,没甚么少爷。”岑秀笑道:“就是大爷,可在家么?”老儿道:“我家大爷今早约了一班朋友去打猎去了,不知到多咱才回来。你问他怎么?”岑秀听说,心中想道:如此不凑巧!又问道:“你大爷既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老儿道:“还有个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么?”老儿道:“有个小相公,在学堂里读书。”又问:“有几岁了?”老儿道:“有###岁了。”
岑秀听了,到车边一一说与母亲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随大的,做人极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报:我们姓岑,从江南来探亲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与那老儿说知,那老儿见有女眷在车中,就依言往里去通报。
不一时,看见里面走出一个仆妇同一个大丫头来,问道:“老奶奶问说:‘可是这里何式玉大爷的姊姊么?’”岑公子道:“正是。”那丫头即转身进去。没多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来,一手扶着丫头,背后一位中年妇人、一个十六七岁的齐整女子跟着出来,口中只叫:“有请。”岑公子即到门外,同梅妪搀扶母亲下车。
进得门来,这老婆婆已迎到仪门口了。岑夫人一见,认得正是蒋家婶子,多年不见,鬓发斑白。岑夫人道:“婶婶可还认得我么?”老婆婆道:“哟啰,怎么不认得?我记得送你出门时,你只得二十来岁,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说着话,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厅上。岑夫人问道:“这两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这个是媳妇。这个是老身内侄的女儿,因他十来岁上没了父母,就在我身边过活的。”岑夫人道:“原来是苏家的姑娘。”因指着岑秀道:“这是你老人家的侄孙儿了。”老婆婆道:“好个小相公。”当下岑夫人就请老婆婆坐了拜见。老婆婆道:“哟啰,我又弯不倒腰,不能回礼,只行常礼罢。”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头去,老婆婆叫媳妇搀住,只受了两礼。然后与大娘子平磕了头,随叫岑公子过来拜见,因自己将老婆婆搀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来又与蒋大婶叩见,蒋大娘子要还礼,岑夫人一把搀住,也受了两礼。老婆婆叫内侄孙女与岑夫人磕头,岑夫人也还了两礼,又与岑公子平见了礼。然后,梅妪与仆妇、丫头们彼此叩见过了。婆媳二人让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侧。蒋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车上行李检点明白,叫小厮元儿先搬卸在东厢房内。”又吩咐老家人:“叫车夫在耳房里歇息,管待酒饭,牲口牵在后槽喂养,明日打发他起身。”一面吩咐丫头看茶,端正便饭,就请岑夫人到里边上房相叙。
岑夫人看见老婆婆还是当年一般亲热,心中才得放怀,遂一同到内室来坐下。老婆婆便道:“你多年没有音信,老身时常记念。自你父母亡后,你兄弟虽娶过两个弟妇,只生得一个女儿,又不在了。不想他少年夭折,说来真是可伤。你可惜来迟了几年,不得相见了!”岑夫人满眼垂泪道:“总因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遗此一子,年纪幼小,不能前来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产尽绝?”说到此处,泪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烦。但是你母子此番到来,一定别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仇原委说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进退两难,因想这咱只有婶婶与母亲一般,自小相随的,故一竟到来,看望婶婶,又好问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说来话长,且慢慢的讲。”
此时日已西坠,只见一个小学生从外边进来,蒋大娘子道:“这是小儿放学回来。”叫过来与岑大姆磕头。岑夫人看这小学生生得十分清秀,因问:“你今年几岁了?”答道:“我今年九岁了,是属龙的。”岑夫人笑道:“好个伶俐的学生,我明日送你两件东西顽耍。”这边丫头已端上饭来,蒋大娘子就叫儿子:“去外边请你岑家大哥进来一同吃饭。”这小学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拉到后边。蒋婆婆对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饭,不要见怪。”岑夫人道:“婶婶说哪里话,只是倒来搅扰。”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过了饭,一同坐下叙谈。
此时正是上灯时候,只见外边报着:“大爷回来了。”岑夫人正站起身来,只听得外边一直大笑进来,道:“何家大姐姐想是从云端里送将下来了!”及一见面,彼此俱惊容颜非昔。蒋士奇已长了长须,若不说明,一时尚难识认——原来蒋士奇与何家姊弟自小至长通家往来,时时见面的,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自然面颜非昔。当时一一见了礼。蒋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远千里而来,定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仇探亲的原委又备细说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婶婶贤母子,这里真是举目无亲了。”蒋士奇道:“大姊放心,这是梦想不到你们来的!我母亲时常记念你,只因我家下无人,不能远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壮年夭折,实出意外。其中情节甚多,一言难尽。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几天,慢慢再说。”又看着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历练长途,将来定能克绍书香。”岑夫人道:“他今年十六岁,已经进过学了。”蒋士奇道:“可喜!可喜!将来云程万里,正未可量。”岑夫人道:“他年幼无知,还要尊长教诲才是,不要如此说。”蒋士奇道:“这也是实话。我这东边书房颇觉清静,大姊是知道的。如今里边又添盖了三间,若不嫌简亵,大姊与贤侄就可在内居住,里边书籍颇多,又不妨大侄的诵读。后边侧门贴近这上房,清茶淡饭,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着丫头送过去用亦可。”
原来蒋士奇也有个胞姊,比岑夫人小一岁,若在时已有四十二岁了。幼时与岑夫人同学针黹,如亲姊妹一般,极相亲爱。自岑夫人出嫁后,不及一年,得病而死。岑夫人却是知道的。如今这老婆婆见了岑夫人如见女儿一般,十分亲热,便道:“你大姊且在我房里安歇几时,我要与他叙叙旧话。小相公在东书房恐怕冷静,可叫元儿在那里伺候,要茶要水,俱可到里边来取。
蒋士奇听母亲说了,当时就叫小厮家人将行李俱搬在东书房后间,又叫小厮丫头们在那里安排床帐。收拾被铺完备,遂叫元儿打着灯笼先同岑公子过书房来观看,果然见里边图书满架,庭前花木扶疏。后面隔着一个大园子另是三间住屋,甚是清雅,床帐桌椅件件齐备,侧边有一小门,即通着上房院子。岑秀感激不尽道:“途路难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爱,不知将来何以为报!”蒋士奇道:“我与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来,实是难得,以后再莫说这客话。贤侄可安心在此读书,等仇人离任,便可回乡,以图青紫。”坐谈之间,岑秀又问起母舅家的事故。蒋士奇遂将何生遇仙姊起,及生小梅,又另娶黄氏,以至病亡,遭何成败坏缘由,细细说了一遍:“……后来因我有事往省城去了。月余回来,谁知他竟将你表妹骗出去卖与了个浙江过路的新科进士,闻说姓王,得了他三十两银子回来,次日就生了个大背疽,叫号了一日一夜,被毒气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报应!”岑秀听了始末甚是伤惨,又问:“我这表妹,叔爷自然是见过的,不知有几岁了?”蒋士奇道:“你表妹虽只得十一二岁,聪慧过人,能识人贤愚贵贱,且生得十分秀丽,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说话之间,蒋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从后边转到书房中来观看。岑夫人道:“我记得从前没有这三间内室的。”蒋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边邻着空园不大谨慎,因此添盖了这三间。”岑夫人见房中事事齐备,感谢不尽。又坐谈了半晌,蒋士奇道:“贤母子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息。”吩咐元儿在书房小心伺候,又吩咐丫头掌灯,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这老婆婆原与内侄孙女同房,有两张床铺,如今岑夫人来了,却好一房居住。
蒋士奇前后照料已毕,然后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来,便问岑公子所雇车价。岑公子正要自己给发,蒋士奇道:“不必如此计较,我如数给发他去便了。”当日内外设席与他母子接风洗尘都不必细说。岑夫人夜来已听蒋婆婆细说何家始末根由,甚是伤感不已。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蒋家居住,如同至亲一般,并无半点客气相待。岑公子朝夕诵读,甚是适意。这小学生却与岑公子有缘,偏要在书房里与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读书写字,甚是聪明,自放学回来便在书房一刻不离。蒋大娘子亦甚欢喜。里面苏小姐因自小没了母亲,又拜岑夫人做了干娘,十分亲爱。
原来这蒋士奇,父亲做过一任淮安司马,虽是书香世家,他却中了武举,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虎背,阔面长须,河目海口,两臂有千钧之力,精通武艺,晓畅兵机。只为老母年高、家务难卸,因此不思进取,日逐飞苍走黄、驰射击剑为乐。接待亲朋,极重肝胆义气。后来知岑公子也能骑射击剑,气味相投,常常讲究些兵机战策,叔侄十分敬爱。这正是:
此日习成文武艺,他年货与帝王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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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携娇娃外室庆生辰 遇奸徒长江遭陷害

雪月梅--
第五回 携娇娃外室庆生辰 遇奸徒长江遭陷害
话分两头,不提岑公子母子安居蒋家。且说江南六合县荻浦地方是个临江去处。有一老秀士姓许名绣,字俊卿,原是书香旧家,妻房金氏已经病故,年已五十有六,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因生他前一夜夫妻梦见下了一庭香雪,因此取名“雪姐”,年方十五,生得轻盈窈窕,美慧异常。父亲开馆训蒙,他也自小随学,一经诵读,过目不忘。许俊卿因中年丧偶,家业淡薄,也就不思再娶,只望招个女婿养老终身。原有个老家人殷勤,却是祖父手里的人,到俊卿时已是三辈,帮家料理,历练老成,因此当做亲人看待,已经病故。留下老妇林氏,就是女儿乳母,自金氏亡后,就像母女一般相伴过日。他有一子名叫殷勇,自小膂力过人,且生得魁梧,状貌刚猛非常,却是欺强扶弱、惯抱不平。俊卿因自己无子,原有意要承继他为子,也曾在他母子面前说过,却因林媪现在称呼不便,是以蹉跎未就。雪姐自小就与他兄妹相称。及到了十四五岁上,俊卿一来为家计淡薄,二来看他不象个念书本的样子,惟恐他在家惹事,因他有个胞叔殷俭向在京口开张杂货生意,因此就叫跟他叔子在外边学习生理,将来好为度日之计。这殷勇虽然猛烈异常,却天性至孝,一年也五七次回家,带些东西来看望母亲、雪妹。
这许俊卿岳家就在观音门外居住,只隔二十来里江面,若遇顺风,片时可到。岳父金公已故,只有岳母并妻舅金振玉夫妻两口。这金振玉也是旧族人家。他有一堂叔金琏,是个一榜知县,却在城里居住。金振玉家只靠几亩祖父留下的田产过日。
其时是岳母的七十整寿,许俊卿备了几样寿礼,预先一日留下林嫂看家,他同了女儿雇船渡江来与岳母拜寿。船到了岸,俊卿携了寿礼同女儿缓步行来,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金家。
金振玉正在门首,看见姐夫同甥女到来心中甚喜,遂迎上前来,一同到家,直进内室。这金婆婆见了女婿同着外孙女来与他拜寿,欢喜之至。父女先见过了常礼,然后把寿礼呈上。金振玉道:“姊夫来了就是,何必又费礼物!”俊卿道:“岳母古稀大寿,不过聊表孝敬之意,自己至亲,谅不嫌亵。”当下收过了礼,就摆上现成酒肴款待。俊卿就借花献佛,满斟一杯,请岳母上坐,先磕头暖寿。金婆婆不肯坐,一手接了酒杯,雪姐在旁边搀扶住了,金振玉陪着姊夫叩了四叩起来,郎舅们又见过了礼。然后,雪姐与外祖母叩了寿,又与母舅、舅母叩过方才就坐。这金大娘子见过礼,就往里面料理会了。
这里至亲相聚,饮酒中间不过叙些家常事物。金振玉道:“明日未免有些亲友邻里来拜寿,姊夫正好与我陪待陪待。”当下郎舅二人先吃了饭,就同到外面来商办明日之事。这里边金大娘子就出来陪雪姐吃饭,对雪姐笑道:“外甥女几时不见,竟长成了好象个美人儿,明朝须要选个才貌双全的郎君才配得过。”把个雪姐羞的要不得。老婆婆道:“正是呢!须要寻个书香旧族,有才有貌,又要有品行的才好。我这个外孙女儿是不肯轻许人的。”大家说说笑笑,容易到晚。又吃过了晚酒,俊卿就在外边套间安歇,雪姐与外祖母同睡。一宿无话。
次日,大家一早起来,就有厨司进门。盥洗毕,堂前烧香点烛,家中先拜了寿,就料理待客酒席。当日也有好些拜寿的亲友邻里,俊卿一一代为收发礼帖,接送陪待。整整忙了一日,直到起更时才得散席。里边也有几位拜寿的女眷们,见了雪姐无不称赞,也到晚间才散。他叔子金琏因不在家,差老家人送了一分大干礼来,也留他酒饭赏使,早打发去了。又过了一宵,次日俊卿因家中无人,用过早饭就进来与女儿说:“外婆、舅母谅来不肯放你就回去的,你且在这里住下,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领你。”老婆婆还要留女婿再住一天,俊卿道:“家中只有那老妈子在家,诸事不便;况且教了这几个学生,不便长放馆的。”当下作辞起身。金振玉也款留不住,就送到江边。适遇便船,俊卿作辞上船,正值顺风,不及半时,已到家了。
转眼间不觉又过了十余日。这日,许俊卿记挂女儿,因自己有事,不得过江,打发林嫂去接女儿回来。这林妈妈是时常往来的,就搭着便船前往金家,金家婆媳又留住了两天。这日金振玉原要自己送甥女过江,适因他叔子打发家人来请去说话,他一者原叫家中再留甥女住几天,二者知林嫂是时常往来的,因此不以为事。谁想金振玉去了,雪姐恐父亲独自在家挂念,连早饭也等不得吃,只吃了几个点心,同林妈一定要拜辞起身回家。婆媳再留他不住,只得一同送出门外来。老婆婆道:“若没有便船,就可转来。”雪姐与林嫂一边答应,已是去了。婆媳两个着他转了弯才转身,心中甚是怏怏不舍。
这雪姐与林妈,千不合万不合要回来,也是冤家相遇,数莫能逃;
却说这江边有一船户姓江名涛,排行第七,绰号混江鳅,生得黑瘦长身,两臂有数百觔膂力,又且伶牙俐齿专会骗人。现在弟兄五个。江大、江三已死。那江二绰号分水牛,更是凶勇;江四叫做穿山甲;江五绰号就地滚,娶妻郎氏赛花,与江七和娘一同居住,这郎赛花原是枪棒教师的女儿,颇有几分姿色,且有一身出色的武艺;那江六叫做青草蛇:俱非良善之辈,常与盗贼合伙,且暗吃海俸,作倭寇线索,原是中洋村人。这对江仪真口有个财主,姓曹名壮,字伟如,年方四十,家私巨富,是个二府前程。娶妻尤氏,悍妒非常,成亲二十年来并不曾生育,又不许男人娶妾,略有看得过的婢女亦不许容留近身。这曹伟如亦无如奈何;其时因选了直隶广平府同知,原不要带家眷赴任,以便署中娶妾。这尤氏却比他更滑,早已猜着他心事,偏要一同赴任。曹伟如曾暗托一个表兄龚监生在外边相看人家女子,冀图带往任所,又恐不合己意,必要亲自过目。因此,常有媒婆载着人家女子到龚家来相看,也曾坐过这江七的船只,故江七知道曹家娶妾之事;无如看过几个,总不合式。
这日适值林嫂同着雪姐到江头搭船,江七一眼觑定雪姐好个标致人物,因想:曹二府若看见这个女子,再无相不中的。心中计较,便迎上前来道:“妈妈是要雇船的么?”这林妈看这船户似觉有些面善,好像是熟识的,因答道:“正是,要到荻浦去的。”江七道:“恰好我的船正要到获浦去,载客是顺便的。请先上船,我到市上去买壶茶就来开船。”林妈看见船中无人,又是个便船,心下甚喜,便道:“你要多少船钱?”江七道:“这是顺便的船,不拘你老人家给几十文钱就是了,时常往来,再不计较。”林妈道:“如此甚好,竟与你五十文钱就是了,但不许再搭别人。你去买了茶就来开船。”江七口中答应,就往船中取了一把瓦茶壶,又往舱板下摸了一个包儿,上岸去了。
原来这金家住居离江头不远,只转一个湾,却是个小去处,不比得大码头人多眼众,况且天色甚早,岸边并无一人。当时林妈同雪姐先下了船,坐不多时,见船家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一个荷叶包儿托着十几个热馒头下船来,道:“老妈妈与这位小姐起身得早,到荻浦有二十来里路,恐一时风水不便到得迟了,因买几个馒头来,肚里饥了,好当点心。”林妈道:“这倒算得是,我们若吃了,还你钱就是了。”江七道:“妈妈莫说还钱,这两个点心我还请得起。这壶茶是现泡的松萝茶,舱板上有茶钟,可趁热吃一杯。”一边说话,一边解缆,慢慢的把船荡开,两眼睃着舱中问道:“你老人家尊姓?我一时却忘记了,好像时常在这里往来的。”林妈道:“便是我姓殷,这个是荻浦许相公的姑娘,这里金家是他娘舅,因来与外祖母拜寿,住了好几天,今朝才回去的。”江七随口答道:“原来是许相公的姑娘,这里金相公我都熟识,时常坐我的船往来的。”一面说话,这林妈见馒头尚是热的,且早起所吃点心不多,见有热茶,就取茶钟筛了一钟与雪姐道:“你趁热,点心再吃两个,省得停会肚饥,冷了不好吃。”雪姐道:“干娘也吃两个,一般还他钱就是了。”当下不合两人各吃了三个馒头、两钟热茶,不及片时,便都头旋眼眩,齐齐倒在舱里。
这江七瞧见倒了,便把船头掉转,一直往上流头摇了去。原来江七看见他两个来雇船时就起不良,他船中藏有迷人之药,方才进舱取茶壶时,就将此药拿去暗放入茶壶内。将他两个放翻,就要摇回家去,因此用力往上流头摇到黄天荡里来,却是个茫茫荡荡、四周望不见崖岸的去处。心下想道:这注买卖是他自己寻上门的,若留了这老婆人便有妨碍,不若结果了他,这小女子不怕他不跟我上路。算计已定,遂进舱来,将林媪轻轻提起,四顾无人,往江心里一抛,“扑通”一声,已无影响,便将船一直摇往中洋村家里来,已离荻浦有百十里远近。正是:
阳间失却娇娃伴,地下新添冤鬼魂。
但人心虽如此险恶,天理未必相容。毕竟不知雪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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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毒中毒强盗弄机关 诈里诈浪妇排圈套

雪月梅--
第六回 毒中毒强盗弄机关 诈里诈浪妇排圈套
却说那雪姐昏晕了两三个时辰,渐渐苏醒,开眼看时,不见干母,身知却倒在舱内,大吃一惊,挣起身来,见船尚在江心摇着,急问道:“我的干娘往哪里去了?”江七且不答应,把船摇到幽僻去处,停住橹道:“你还说你干娘?险些儿大家的性命都出脱了,你还不知!”雪姐急问道:“为着何来?”江七道:“方才起了大风暴,你那干娘扶住船舷咳嗽,不想一个失手,已翻落江里去了!风狂浪大,连我的性命也难保,哪里还捞救得他来?如今把船直打到这里,离荻浦已远,今朝谅不能到,幸亏离我家不远,今日且摇到我家里去暂过一夜,明日送你回家便了。”雪姐听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眼泪如线条一般挂下。心中思想:方才吃了两个馒头如何便昏睡倒了?我曾看见书上有蒙汗药迷人之事,必定是了。我看这船家一定是个凶徒,明明把我干娘谋害了。如今我是个孤身女子,况在这叫天不应的所在,与他争执,不但枉然,还恐也遭他毒手。我如今拚着一死,看他如何做作?因叫道:“驾长哥,如今天色尚早,若从下水放船,还好到得荻浦。你送我到家,自然重重谢你。”江七道:“这船被大风暴打过黄天荡来,不翻船便是天大的造化,这里离荻浦已有百十多里,今日哪里还到得?日头已是平西,不到一二十里路,就要晚了,那时弄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倘发起风暴来,越发不好了。这里离我家不远,前面就是,我家还有老娘、嫂子在家,你放心!暂过一夜,明日一早送你回家就是了。”雪姐听得,暗忖道:谅来强他不过,他既是这等说,且到他家看是如何光景?因说道:“只是打搅你家不便。”江七道:“怠慢莫怪。”一面说话,一面加力摇船。
约有十多里的光景,看看到了一个小村落,天已傍晚。这江七把船湾在个小港汊幽僻去处,说道:“你略坐坐,我到家里叫我老娘来接你。”说着竟是去了。这雪姐坐在船中如同天打雷惊一般,想起今早外婆再三留住,原不该执意回来,就是要回,也该等我舅舅同来才是,如何这般托大?可怜我干娘,不知如何丧命?父亲在家不知如何盼望?我此身,看来是多凶少吉。想到此处,不觉放声大哭,且腹中饥饿,竟昏晕在船。
却说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这冷僻去处居住。家中还有个娘和第五哥子就地滚江澜夫妇两口同住。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开。这就地滚的妻子郎赛花却有一身好本事,惯使连珠铁弹弓,百发百中,又使得好双刀,舞弄起来数十人近他不得,专会帮着汉子做这没本钱的生意,又生得一张好嘴,骗人家妇女们的财物如探囊取物;却有一样好处,虽然作恶,却立誓不害妇女,不犯淫戒,管得汉子颇紧。
这江七一到家里,便将这谋骗的勾当一一与他娘并哥嫂说明。大家商量,须要如此如此,方出脱得干净。计议已定,这江澜便同他老婆一直来到船边。看见雪姐哭倒在舱,郎氏即便下舱扶他起来,道:“许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拼命送你到这里,如今使脱了力,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吃些东西,谅来肚里也饥饿了。”江澜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权过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这雪姐看见有个女人同来,且听得他们一口一声说“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只得勉强起身开口道:“只是打搅你们不当。”郎氏道:“说哪里话?这大江中起了风暴常常打坏船只,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难中逃得性命,后来还要享大福哩!”口中说着,便搀扶了雪姐上岸,细看时,果然好个模样,因搀扶着慢慢行来。
不及里许,便看见一带草房,此时已是黄昏时候。到得草房,见一个老婆子立在门口,道:“好个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惊了。”雪姐进得门来,只得与他婆媳万福,道:“倒来打觉。”那老婆子道:“这大江中遭风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儿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曾翻船只,算是姑娘救了我儿子的一般,只可惜了那位老妈妈了!”因道:“只是这荒村中没有什么东西敬客,只好将就用些家常茶饭充饥,姑娘不要见怪。”一边说着话,不多时,点上灯,见郎氏从内取出几碟蔬菜、一壶酒摆在桌上,请雪姐吃。雪姐见他婆媳两个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饥饿,只得坐下,欲待吃时,又想起吃馒头的光景,不敢就吃。这老婆子看见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钟,道:“这是村中淡酒,虽不中吃,姑娘少饮一杯儿何妨?”说着,自己先吃请了。雪姐看见,方才吃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热饭来,雪姐道:“酒是不能吃竟,扰饭罢。”郎氏就盛过一碗饭来与雪姐,道:“姑娘想必肚里饥了。”雪姐接过来,只吃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妇收过家什道:“谅来姑娘吃不惯这粗饭。”雪姐道:“好吃。”当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卧房里来,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不绝。老婆子道:“我儿子因是使伤了力,在那里叫唤哩!”少刻见郎氏拿进一壶茶来,婆媳两个又问了雪姐些来去根由的话,已是起更时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早些睡罢!”叫声“安置”,就出去了。
这婆子就关上了门,叫雪姐安寝。雪姐只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干娘,暗暗哭泣不止,哪里睡得着?将到了五更时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来,日已大高,连忙起来。想起夜间,并无一些动静,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风暴?看他们却不像有甚么歹意,……又见他婆媳进来叫洗面梳头:“……请吃过早饭,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时才觉有些放怀,只是想起干娘心头便如小鹿儿乱撞。当下草草梳洗毕,见郎氏端出饭来,到放心吃了一餐。这老婆子道:“我见姑娘独自一个不放心,就叫我媳妇送你回家。他顺便去探望一个亲戚,却是一举两便。”雪姐听说甚喜,反谢了又谢。
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门,叫他汉子一同到江边来下船,那老婆子送了几步就转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昨日使伤了力,这时节还爬不起来哩!”雪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说话时,已到了湾船处所。郎氏扶雪姐下舱坐定,见江五就解缆把船开出江来从下流头放去,心中甚喜。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见一个村落。江五把船往这村落里摇来,到了个幽僻去处把船系住,便对雪姐道:“我有个姨娘在这村里住,顺便来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说要我送他到仪真去望亲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时,倒是顺路,又好作伴。”一面说着,就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只说我陪姑娘在这里不得同去,转来时去望他。他若要往仪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赶早些到。”江五一边答应,就大踏步去了。
雪姐虽听见他们的说话,却见这湾船之处冷僻无人,望那村落人家尚远,心下狐疑,便问郎氏道:“你们亲眷离这里有多少路?”郎氏指着道:“就在望得见的这村里住,多不过二三里路就来的。”两个说着话,约莫等了有个把时辰,远远望见江五同了一个妇人到来。将近时,看那妇人还过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纪,且是生得娇模娇样。
你道这妇人是何等样人?当时有几个风月子弟造一个小曲儿,单说他的伎俩道:
年还未老,带着多船俏。少年风月不饶人,金莲夜夜颠而倒。使机谋,人莫料;弄口舌,如簧巧。能为撮合山,惯作马泊六。腰边有货不愁贫,甜酸滋味都尝到。
原来这妇人姓孙,绰号叫蜜罐儿,少年时也算得一个出色的粉头,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卖花婆,专一在大户人家走动,骗得妇女们个个欢喜,做媒做保,大注赚钱。与那些风月子弟牵线,“带马着紧时”还与他应急。他与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来不明不白的财物,大半花在她身上。这仪真曹二府、龚监生俱是他走熟的门户,少年时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来同干这桩买卖,已是串通明白,假认他做姨娘。下得船来,先与郎氏假叙了几句寒温道:“怎么不上来走走?”郎氏道:“我们原要送了这姑娘回家,转来再到姨娘家的。”孙氏便向雪姐道:“方才我外甥说起姑娘遭风的话,幸喜保全性命,只可惜了你那干娘。”雪姐听了,又流下泪来。孙氏道:“姑娘不要伤悲,方才我外甥说起你娘舅全家,与我的亲戚家也是干亲戚,时常往来的。这里到仪真不远,我们到了那里,不妨烦我亲戚就近仍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脱了我外甥的干系;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我父亲在家悬望,今朝一定要赶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说话,船已早开。
将到未牌时候,已至仪真,进了口子。这船湾湾曲曲,摇到一个冷静汊子里来,不知是何去处?正是:
才逢肆恶行凶辈,又遇怀奸蓄诈人。
毕竟不知雪姐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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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施巧计蠢金夫着魔 设暗局俏佳人受骗

雪月梅--
第七回 施巧计蠢金夫着魔 设暗局俏佳人受骗
却说江五把船湾湾曲曲摇到冷静去处有一家临水后门,孙氏叫把船湾定,说道:“不知我亲家在家不在家?你们略等一等,恐怕他还要接你们上去会会哩!”郎氏道:“我们是不好上去的,姨娘进去与我们说声问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们就好开船,等回来时再接你罢!”孙氏道:“莫说这话,况且许姑娘说起来都是有亲道的,难得到了这里,岂有不会一会就肯放你们去的?”一边说话,就推开后门进去了。
原来这家就是龚监生家后门,是孙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认识的。有个大丫头巧儿见了孙氏,便笑嬉嬉道:“你来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头骂你哩!他说这几日就要起身,你不与他上紧寻个好女子,猴急得紧,你先去应应他的急罢!”孙氏笑道:“怪浪货!不要油嘴,明日我与你寻一个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尽。”两个正在斗嘴,见龚大娘子出来,看见孙氏便道:“孙嫂儿,今日想是又寻了个人来了?”孙氏道:“正是。今朝与他寻了个上得画儿的人来,只是价儿大,不知成不成?”龚大娘子道:“他今日到这里来坐了好些时了,你快去见他去!”孙氏道:“我为他这事来回走了个不耐烦,今朝却来得凑巧,想必有些成意了。”一边说着,就往前边书房里来。
原来这日曹伟如正来与龚监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龚监生同往任所。龚监生辞以“家务所绊,不能偕往”。正在商议,看见孙氏到来,曹伟如道:“好人儿,只顾自己松爽受用,全不管人着急,四五天不见个影儿,我如今起身不远,你到底寻的人怎么了?”孙氏笑道:“这番不用着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只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记了旧的了。”龚临生笑道:“照你这说,有了人,连你也带了去罢!”孙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不要油嘴,且说正话。如今这个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将他出脱,想赚一注大银子。这好的美貌是不必说,只是有些执性。如今骗他出来,只说是探望亲戚,并不敢提起卖他的话,恐他寻死觅活弄出事来。如今只要骗他上来,相中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张卖身文契,叫他娘打个花押便两下撒开,却迟缓不得。那时节,只要你安顿得好,尽着你受用,只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来就造化了。”曹伟如未及回答,龚监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说便说得好听,只怕你那两片子翻腾鼓捣,不大老实,须见了面才信得过。”孙氏又瞅了他一眼,道:“呆花子,老娘的话不信还信谁的?”曹伟如笑道:“如今在哪里?”孙氏道:“他娘儿两个现在船中,如今只要先骗他女儿上来。他有个嫡亲娘舅,住在观音门外,叫做甚么金振玉,只说你这里与金家也是亲戚,才好骗他上来。须先与龚大娘说明缘由,管待着他。待你看中了,便须如此如此,将他灌醉,随即与他娘讲定身价。买倒割绝后,我与他娘开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飞上天去?”龚监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当时就往里边来,与他娘子说明缘故,吩咐巧儿到船上去请姑娘上来。
去了一回,巧儿转来说道:“他只催着要开船,不肯上来。”孙氏听了,便同巧儿一同再到船上,对雪姐说道:“这是你母舅家亲戚,做人最好,方才说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会会,日后也好往来。况且天色尚早,会一会也不多耽搁的。”郎氏道:“姨娘领了上去会一会,就下来开船。”孙氏道:“只怕还要请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孙氏说着话,就同巧儿扶了雪姐上坡。
进了后门,早有龚监生娘子接着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气的。”一面就领进一座门来。雪姐看时,却是一个花园,里边花木扶疏,亭台幽静,打从一座小楼经过,微听得上面似有人言语,却打从楼后转出园来,又是一个院落,几间书室。再进了一重门,就是内室。当下龚娘子就让雪姐到上房明间内来。雪姐看见是个体面人家,也就放心。当时与龚大娘子见过了礼,丫头就送上茶来吃了。雪姐一心只想回家,也不暇问长问短,就要作辞起身。袭娘子道:“你金家母舅与我们这里是至好的亲家。今日姑娘是难得到来的,若空去了,明日见你母舅,一定要说我们的不是。”孙氏接口道:“况且天已过午,早间吃了饭,这回也肚饥了,就在这里吃了便饭起身也不迟。明日见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赶不及,姑娘就在这里住下,明日烦这里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说话时,龚娘子就吩咐丫头快些收拾便饭。雪姐看见如此相待,又听说是母舅的亲家,正好告诉他这遭风的情节,况腹内又饥,便道:“只是搅扰不当。”龚娘子道:“将来正要往来,姑娘莫怪简慢。”
叙话之间,雪姐正待将前后情节告诉出来,也是事不当败,却见巧儿进来对龚大娘子道:“相公请娘子说话。”龚娘子对孙氏道:“与我暂陪一陪,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去了。这里孙氏陪着雪姐,说了些龚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亲热的闲话。不多一时,龚娘子进来。此时龚监生已将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说知了。只见巧儿来说道:“饭已待熟,恐姑娘们肚饥,先请吃起酒来罢!”龚娘子道:“也好,竟搬到这里来吃罢。”当下让雪姐坐了客位,孙氏对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儿、仆妇端上酒菜来,大娘子道:“匆匆便饭,待慢莫怪。”雪姐道:“甚是搅扰,只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请他们不肯来,已另送饭到船上去了。”当下就亲递过一杯酒来。雪姐起身接过,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后坐下饮酒。凡是两边开口说话,都是孙氏接口支吾开了,只是殷勤劝酒。大娘子与孙氏也陪着饮了两杯。原来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只道是好意,又当不过两人再三相劝,已是饮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随叫换上热酒来。当不过孙氏又强劝了两杯,便有些头重脚轻。大娘子见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劝。”叫丫头盛饭来吃。雪姐此时已觉支持不住,勉强吃不到几口饭就放下碗,连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动弹不得了。孙氏与大娘子丢个眼色,一同搀他进房里来。说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睡就醒了。”当下将他搀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来这孙氏与龚、曹两人预先定计,叫二人先藏在花园楼上,这楼四面都有纱窗,故领雪姐从楼下周转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个仔细。这曹伟如见雪姐果然美貌异常,满心欢喜,只不知要多少身价。因孙氏说是瞒着他卖身的,故不来冲破。及雪姐进去后,他两个也就从侧门转到前边书房去了。
却说这孙氏见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书房来,对曹伟如说道:“看得如何?”曹伟如道:“人物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价?”孙氏道:“他娘原要把她骗到苏州去卖与大财主,口里要想卖五百两银子哩!我再三劝他说:‘你往苏州去,人生路不熟,那个去处,且莫说房钱、饭钱、盘费是贵的,还有哪一种托空驾桥讹人局骗、扎火囤强占夺的人,见你是个外来寡妇,只怕连你拐骗了去还不知道哩!不如在这里,我与你寻一个好主儿出脱了,又省了盘费,岂不便宜?’如今事不宜迟,你既看中了,还他个数目,让我好去对他娘说,省得这女子醒来又多费一番口舌!”曹伟如已是心里爱极,又见他说得爽利,一口就还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孙氏摇头道:“这一半的数,难与他开口。”龚监生道:“据你说,该与他多少?”孙氏道:“至少得与他四百两银子才妥。”曹伟如道:“你想要在这里面分他一半的意思了?”孙氏道:“一分行货一分钱,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到苏州去,遇着个心爱的大老官,怕不卖他千两银子?”曹伟如道:“不要浪嘴,银子是现成的,只要你说妥了,当时成交,我还要谢你个不亦乐乎!”
这孙氏笑着就往船里来,与江五夫妇说明:订定了二百五十两银子,若多做出来是我的媒钱。”江五道:“我们只得三百两,其余做出来的,都算你的谢礼也罢。”孙氏道:“我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骗得他吃酒、吃饭,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时成交了,大家就好撒开。只是你们得了三百两,太吃亏了我。”江五笑道:“我权做了你半日外甥,难道你还不便宜?”孙氏笑着,复回来与曹伟如道:“他娘执意要五百两,我再三讲到四百两上,是断不肯少的了。你若应允,可即兑起银子来,立刻同到船中去写契成交,一割两断岂不剪截?”曹伟如道:“恐怕他家还有人出来说话,又恐他妇道家过后懊悔起来便怎么?”孙氏啐了一声道:“他家并没有一个人,只有这个晚娘,同他素不相合,决意骗他出脱了,还要去另寻头路哩!成交后面也不敢再见的了,还有甚么懊悔?就是我也要离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个法儿,这里断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窝他到你自己船里,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在个僻静处,不叫他见人,到你起程时带了他走岂不全美?免得他在这里醒来吃惊吃怪,连累龚娘子淘气。”这一席话说得曹伟如满心奇痒,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这许多贼智。”孙氏笑道:“听了老娘,万无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搁了!”曹伟如即唤跟来的老家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银号内取兑端正的银子四百两,另封二十两,即速取来应用。”老家人答应去了。——原来这龚、曹两家,相去不过二里多地,后门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来。凡有商谋,俱在龚家落脚。
当下曹伟如挽龚监生带了纸笔,同孙氏俱到船上来。这郎氏知是到来成交,假作愁泣之状,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曹老爷?”孙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话已讲明了,须要你立个卖女文契。”郎氏对曹伟如道:“妾身因孤贫难度,不得已将女儿出卖,虽不是亲生,也是我抚养了一场,只要老爷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个女流,又不识字,悉凭老爷怎样立个文契就是了。”龚监生道:“如此说,我与你代写一契,你亲手画了约也是一般。”郎氏应允。龚监生就问郎氏姓名,孙氏代答道:“他是许门张氏,六合县人,是个寡居,家中并无亲族。女儿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岁了。”龚监生听着,就顷刻写成了一张文契,念与郎氏听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写得甚好。”孙氏道:“他也是一位财主官人,不要你一个钱谢礼,你亲手画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涩道:“我不会拿笔,一发请官人代画了罢!”龚监生道:“这却使不得,你只在名氏下画上一画,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只得依着画了个十字。孙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画了个十字,将契与曹伟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将银子取到,当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传如道:“这银子天平都是兑准足的,不消看得。格外二十两一封,是谢媒人的。”孙氏又对郎氏道:“这船驾掌难为他送你来,你也要谢他两数银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独自一个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谢你费心,到家还要另谢你。”孙氏笑对曹伟如道:“这样成交连中人的酒水不曾费你老人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才听说的话须要趁早安顿,不要等他醒来,吃惊打怪,连累他大娘子淘气。”曹伟如点着头就与龚监生转身去了。
这孙氏便催江五开船,重到孙氏住处,把银子分了两大封与他。还与他送到家里。江五趁此,两个还叙了一叙旧,才转来与老婆载了这三百两银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曹伟如转身与龚监生商量道:“这女子醒来知他晚娘把他卖了,定然要哭吵起来,岂不带累嫂子淘气,多有不便,当如何计较?”这龚监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计较来。正是:
欲为惜玉怜香事,须避争风吃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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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许雪姐侥幸全弱质 曹伟如得意逞豪华
雪月梅
第八回 许雪姐侥幸全弱质 曹伟如得意逞豪华
却说这龚监生对曹伟如道:“那女子醒来时,吵闹却还是小事,万一你令正晓得了,说这件事都是我挑唆你做的,吵到我这里来,到是一桩大费气的事。方才蜜罐所说的话甚是有理。不若趁他未醒,将他移往东庄上去安顿了。那去处且是僻静,叫那老管家婆媳妇,如此如此、鲜衣美食哄骗他,一个小女子有什么见识?待他到欢喜的时节,慢慢把真话与他说了,只要你温存婉款,晚间用些柔软功夫,一上手便停妥了。况你后日起程时,跟随人等有几号大船,将他安放在家人媳妇船上。到起岸时,也带在家人媳妇车上。在路上觑便时慢慢与令正婉曲说明,他见事已成就,在途路中也便不好发作。你不过在两下里受些委曲,也说不得了。若如今就带了他回家去,令正决有一场大吵闹,这女子也不即乐从,徒然费气。况上任吉期,吵吵闹闹,未免不雅。你道如何?”曹伟如道:“此着甚好。我这曹旺是最得力知心腹的,他儿子、媳妇都要跟我到任上去的。如今且叫曹旺将他送到东庄上去暂住两日。那里却无人搅扰,只有他婆媳并一个小孩居住着看守。待我起身的那日,着他儿媳同他从小船送到大船上来。如今断不可与贱内知道,且到路上看景生情,再作道理。”龚监生道:“这算计是极妥当的了。”当时就叫过老家人来吩咐了许多哄骗他的话。他自己的一只小坐船原在后门停泊,把被褥凉席安放停当。
此时雪姐正在龚娘子房里沉沉睡熟,龚监生吩咐家中仆妇丫头轻轻将他抱到船上,用被褥衬盖好了。老家人慢慢的开船,摇往东庄去了。曹伟如亦再三作谢,正要托故往东庄上来,却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奶奶立等说话。曹伟如不敢停留,只得作辞回家去了。
且说这雪姐一来是嫩花嫩蕊,二来是受怕耽惊,又兼昨日一夜未曾安睡,今朝被孙氏强灌了那几盅酒,以致醉得人事不知。原来这东庄相去不过三四里水路,不及一时,这船早摇到东庄门口。看雪姐时正昏睡不醒,那老人家先上来,与他老婆儿、媳妇备细说明白了,只怕主儿今晚还要到这里来过夜,因叫他婆媳两个先到书房将铺盖整理停当,然后同到船上,仍将雪姐轻轻抬了进来。这里面书房原是曹伟如往来居住的,每日打扫洁净,床帐被褥件件现成,遂将雪姐安放睡下。老家人叫先泡一壶浓茶,待他醒来好吃。这老婆子笑对他媳妇说道:“可惜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女儿,今夜怎了?”他媳妇道:“这也是他命犯所遭。”
却说雪姐一觉直睡到交二更时分才醒转来,尚是头旋目眩,睁眼看见房中点着灯火,自身睡在床上,一时又挣扎不起来。只见一个有年纪的妇人在灯下补缀,因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何睡在此间?你是何人?”老婆子道:“姑娘且放心安睡,因你放在龚大娘子房里不便,故送你到这里来的。”当下他媳妇就送进一杯热茶来抚雪姐吃了。雪姐道:“我怎么竟醉得如此昏沉?真真误事不浅!”又问:“那孙妈妈在哪里?”老婆子随口答应道:“他早已睡去了。”雪姐此时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心中还道:是在龚家?却又不见他家娘子并那丫头、仆妇。问了几次,他婆媳只是含糊答应,只推夜深了,请安睡,明日再说。劝他宽衣,只是不肯,仍复和衣睡下。老婆子与他放下帐子,叫声“安置”,同他媳妇拿了灯火出来,将门带上去了。
雪姐此际虽然疑疑惑惑,却看见都是些老实妇女相伴,并无男人形迹,心下少安。想道:我吃得几杯酒怎么就如此不省人事?难道又是吃馒头的样子?因思身上无事,又想他家是体面人家,谅无歹意。左思右想了一回,觉得头目眩晕,身子十分疲乏,便朦朦的又睡去了。直到次日早晨醒来,他媳妇早送进洗脸水并一付齐整的梳妆放在桌上。雪姐慌忙起来,一面梳洗,就问:“孙妈妈为何不来?那个船累他等了一夜,烦你们领我去辞了大娘就好开船。”只见那老婆子领个小孩子,笑着进来道:“姑娘不必性急,那孙妈子同你娘有要紧的事,一时等你不醒,他们昨日就开船去了,说这里是至亲,与自己家里一般,叫你暂住一日,明日他们就转来接你回去。他们去时还说,若等不来,请姑娘在这里住两日,就叫我们这里着人送你回家也是一般,叫你不要心焦。”雪姐听说,吃一大惊,呆了半晌道:“我并没有什么娘同来,只有个船家嫂子送我回家。路上顺便搭了这个孙妈来,是船家的姨娘,说到这里来望亲戚,怎么他们竟去了?岂不奇怪!我今朝一定要回家的,岂肯住在这里?”那老婆子见雪姐的话语不对,知道是被人拐骗出来的,也就含糊答应道:“我说的是龚大娘,因姑娘睡着不好惊动,那孙妈有要紧事因先打发她走了,好留姑娘再住两日。如今他们已是去了,这里一时没有人送你,且宽心住两日。他们不来,我叫我家老头儿送你回家也可,且不要心焦。”雪姐道:“你家大娘娘怎么也不见来?”老婆子道:“我家大娘娘这两日要起身,忙得紧,没功夫到这里来,只叫我们在这里伺候,你不见他去罢。”雪姐又问道:“你方才分明说什么‘同你娘有要紧事’这是怎么说?”老婆子道:“我说的正是龚大娘,他有要紧事顾不得来。那孙妈也有要紧事,只得先去了,并无别故。”这雪姐问来问去,总不得个明白。因看见只有他婆媳两个伺候,并无男人往来,想道:或者那孙妈子有要紧事,坐了他的船去了,转来再到这里送我回去也未可知。思想了一回,他媳妇又送进茶、点心来,少刻又是早饭,收拾得甚是清洁。
吃过了饭,老婆子领随四处观玩,见房屋甚是幽雅,也有花园亭榭、曲径迴廊,花木阴森,假山重叠,却并无人居住,心下展转狐疑:莫非这是他家别院?或者他大娘子懒得接待,或因内房不便故送我到这里来暂住,也是好意,不然为何如此十分好待?只是他家既有甚要事,何不即叫人送我回家,岂不两便?如今我已在外三日,父亲在家不知如何悬望?我干娘又不知死活如何?想到此处不由的心中发急,眼中落泪。他婆媳两个只是好言劝慰。
不觉一住三日,此时雪姐已将拜寿遭风情由头说出。她婆媳暗地咂舌,与他叫苦,方知是被人拐骗来的,一发不敢吐露实情,只是含糊到底。
这一日,雪姐一早起来,问他婆媳道:“那船既不来,你大娘又有事,你原说叫你老人家送我回去,如何只管捱着?我住在这里如坐针毡,一刻也是难过。今日一定要烦你老人家送我回去的。”说话间,只见一个老头儿进来道:“恭喜姑娘!今日叫我媳妇送你上大船上起身了。”雪姐只道是送他回家,又听说叫他媳妇送去,心中甚喜。原来这媳妇是曹旺的儿子曹义的老婆,是要同他汉子跟随主人上任去的,行李物件早已收拾搬上船了。看见他阿公来接,随请雪姐一同下船。
雪姐辞了老婆子,又托他上覆龚大娘子不及当面拜辞道谢,老婆子笑着答应了。他媳妇领了他儿子保儿,扶雪姐一同出门来,下了一只小船。老头儿把船摇出港汊到了大河,约有十余里光景,到了个大船边停住。老头儿叫他媳妇道:“你扶姑娘上了大船好走,这小船不大稳当。”说话时,那大船里也走出两个妇人来,一同搀扶着雪姐上了大船。到得船内,见有两三个妇人、丫鬟在内,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雪姐对他媳妇道:“我回去何必要坐这样的大船?”那些妇女也都是老家人予先关会的,见雪姐上船来,都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说:“我们这船还有事情要往别处转一转,才得送你回家哩!”雪姐道:“呵呀!我是要立刻回家的,你们要往哪里去?如何随得你们?”媳妇们道:“不远,总是顺路,请姑娘放心!不过是一二日就好到家了。”雪姐再问时,总是含糊答应,一面送茶来吃了,就端出早饭来让雪姐在官舱自用。吃饭之间,船上鸣金开船,雪姐此时满腹疑心,却是身不由主。
原来这曹二府自买了雪姐,巴不得就要到东庄上来取乐一番。不料这尤氏知道他有娶妾之意,防范甚严,哪里肯放他在外边歇宿?又兼两三日内就要起程赴任,亲友送行饯别,忙不开交,因此倒保全了雪姐无事。这日起程共有数号坐船,好不热闹!码头上诸亲友送行祖饯的,纷纷不一,把曹二府灌得大醉才放开船。这家人媳妇的船直在后面尾着官船同走,雪姐毫不知觉。这曹二府的意中,原欲于路觑尤氏喜欢的时节取便把这件事说知,求他应允。不料尤氏如今要装出做夫人的身段来,一发厉颜厉色,呼大喝小。曹伟如哪里还敢开口?
这雪姐在船上被这班丫头、媳妇窝盘住了,也有推说风水不便的,也有说船大难行的,七张八嘴,只是奉承雪姐。雪姐亦无可如何。幸喜船上有了雪姐,这些家人小厮一个不许上船,都是些妇女作伴。雪姐昏昏闷闷不觉过了几日,每日只听鸣金开船,此时已疑到有几分不尴尬,欲待变脸发作,又想在这船中有何益处?且见他们个个殷勤伺候,及再四盘问,无非说不过迟早些总要送姑娘回家的话。雪姐真是无可奈何,似此早捱过了十来日。
这日却到了台庄地方,便要弃船登陆。雇齐车辆轿马,各船上就要搬动行李。雪姐的船去官船不过一箭之遥,看见有人下船搬动物件,且见这些妇女们丢眉挤眼,雪姐十分忍耐不过,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甚么缘故哄骗我到这里来?说明白了,送我回去便罢,不然就同你们拼命也说不得了!”那些妇女都不作声,又恐雪姐吵嚷起来被官船上知道,甚是着急;又想到了这里要起船坐车,哪里再支吾得去?那曹义媳妇道:“姑娘且不必焦躁,待我们到晚来慢慢说与你听。”雪姐发急道:“有话便快些说来,何用到晚!”正是:
人情变幻真难测,祸福须臾那得知?
毕竟不知这媳妇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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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无情棒妒妇肆凶威 送命绦娇姿瘗荒冢

雪月梅--第九回 无情棒妒妇肆凶威 送命绦娇姿瘗荒冢却说雪姐当下逼着这媳妇要他说个明白,媳妇道:“这时人多忙乱,哪得功夫?多的日子过了,那在这半日!”雪姐再四问他,总是不说。只见众妇女忙忙乱乱收拾物件,几个人三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雪姐看这光景,十分诧异,心如火发,哪里等得到晚?三催四促,要这媳妇说话。这曹义媳妇恐怕日里人多,说出缘由,吵嚷起来大为不便,却迟迟延延挨到了黄昏时候。端上晚酒来,雪姐着恼,用手一推,几乎把盘碗倾泼,因道:“谁耐烦吃酒!你快些说,端的是何缘故?”这媳妇一面陪笑斟酒劝着雪姐,口中欲说不说,半吞不吐。雪姐喝道:“你快些说来,不然就先与你拼了这命!”这媳妇自忖这件事终不然瞒得过世,少不得明朝要知道的,不若与他明白了。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只要待得他好,有甚么不从?因不合将孙媒婆说与我家老爷做小夫人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道:“我家老爷现任知府,此番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爷身边还没有公子,倘若你日后生了公子,这凤冠霞帔怕不是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尽,我们哪一个不是伺候你的?”这雪姐不听便罢,听了时,一句话也说不出,道:“原来如此!”气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舱里,半晌才还过气来,放声大哭。几番要跳入河心,被众妇女再四劝住。此时已是定更时分。
却说这官船上尤氏听得有女子哭声,便叫随身的丫头查问。这些丫头知道此事,都与他捏把冷汗。此时曹伟如却在亲友船上说话,听得哭声,十分着急。这尤氏看见这般情形,一发动疑,便叫那曹义过来问道:“这是哪里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来。”曹义答道:“想是别家船上吵闹。”尤氏道:“胡说!这声音分明像我们船上,你快去与我查来,若有欺瞒,叫你这奴才先死!”这曹义吓得不敢作声,退出船头,要过船来报与主人知道,谁知曹伟如早已听见,吓得没了主意。有几个同上任的亲友也无法可处。又听得尤氏打发丫头出来,叫曹义媳妇过船来说话。一霎时,满船碌乱起来。
少刻,曹义媳妇到来,尤氏便大声喝问道:“你船上甚么女子在哪里啼哭?快对我说!”这媳妇哪里敢隐瞒,只得将始末缘由从直说出。尤氏听了,登时把那一张搽脂抹粉的娇容变作夜叉模样,道:“罢了,罢了!这天杀的瞒我做得好事,你们竟敢通同作弊!”说着,把曹义媳妇脸上一个大巴掌几乎跌倒,道:“你这贱人!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汉子还敢说是别家船上吵闹,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头、仆妇:“快去与我揪那小贱人过来!”曹伟如在隔船听见,只叫得苦。
这曹义媳妇挨了这一掌,见势头不好,转身就走出舱来,从小船渡过自家船上,见雪姐正在那里跌交打滚的哭。这媳妇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吃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过船去说话哩!”这雪姐哪里理他?只是哭个不住。这些妇女都来劝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面,你去见了大奶奶,将你的苦楚细细告诉他一遍。我家老爷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听了,竟肯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听了这话才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们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挤着一死罢了!当时只得勉强拭泪,随着那媳妇从跳板上盘过官船上来,头发已是散乱了。到得官舱,灯下看那个妇人搽着一脸脂粉,坐在官舱当中好像夜叉罗刹一般。两边站着三四个蠢大丫头,手里都拿着棍棒。雪姐又不晓得这磕头的礼数,且鬅头散发,涕泪交流。未及开口,这尤氏却早看见是个齐整女子,心中一发大怒,便喝道:“我这上任的官船,谁许你在此撒泼?且问你与那杀才偷过几次了?”这雪姐不知头脑,便道:“都是你们局骗我来,还问我做甚么?”这尤氏听了大怒道:“这小贱人好生无礼!谁局骗你来?敢在我面前顶嘴!”喝令丫头们:“与我着实打这小贱人!”这几个蠢丫头是伺候惯的,吩咐叫打,不敢不从,便一齐上来,把雪姐揪翻,浑身乱打。这尤氏还怕打得不着实,自己夺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几下。可怜这雪姐娇姿嫩质,怎当得起这无情毒棒?况且是气寒胸膛,早已不能动弹了。这尤氏看见不响动了方才住手,还咬着牙齿恨恨的叫丫头:“与我把那天杀的叫来!”
这曹伟如在隔船听见,哪里敢出口气儿?只好暗地跌脚替雪姐叫苦。后来听见打得不像样了,只得叫他内侄过船来解劝。他内侄过来,也遭尤氏大骂了一顿,道:“小畜生!连你也瞒得我幕不通风。”他内侄道:“其实连我也不知,今晚吵起来方才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况且这里也是邻近境界,如此吵闹,邻船听见也不雅相。”又看这雪姐倒在舱中不动,便道:“倘或这女子死了,又是一桩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发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己如此动气?气坏了身子倒了当不得。”尤氏听了这话,方才叫丫头:“与我把这小贱人快拉出去!”这三四个丫头并曹义媳妇方敢来搀扶雪姐,见雪姐喉咙内哽哽咽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沫,才苏醒过来。尤氏道:“这小贱人倒会装死。”拿起棍子,还想要打他几下,幸被他内侄劝住。这三四个妇女早把雪姐扛出舱来,同曹义帮着抱落小船。送过原船上来,已是恹恹一息。将他睡下用被盖好,又冲了一碗姜汤来慢慢灌下,渐渐听得声息,喉咙内哽咽不已。妇女们又劝了一回,此时已是二更将尽,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还要上车。当夜,这曹二府也不敢过船,就在这亲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内侄再三相劝,方才安息。
却说这雪姐到了半夜浑身疼痛难禁,转侧不得。睁眼看时,只见一盏残灯半明半灭,妇女们都酣酣睡熟,邻舟亦悄寂无声,心中思想:父母生我,爱如珍宝,谁知我今日受此惨毒?我干娘也是为我被这奸贼子害死无疑,此种冤仇,何日得报?可怜父亲与外婆家哪里知道我遭此陷害,此时不知如何找寻?想到伤心,连哭也哭不出来。哽哽咽咽了一会,又想:这恶妇断不饶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变。他费了一大宗银子,岂肯白白干休?倘要将我转卖到个不尴不尬的去处,或是将我配与下人,那时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寻个自尽,倒不辱没了父母的身体。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净!正欲转动,只听得曹义媳妇醒了,叫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可要茶水吃么?”雪姐道:“难为你挂心,我不要甚么汤水,只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烦你扶我便一便才好。”这媳妇起来服侍雪姐便了,又与他浑身轻轻抚摩了一回。此时,也有两个媳妇醒来,大家唧唧哝哝的又劝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时候。再过一回,听得隔船渐渐有人说话,到得打过五更,大家都已醒来,只听曹义在隔船说道:“大家早些起来,梳洗梳洗,今日有一百二十里大路才到宿头,须要早些起身!”众妇女听说,就都起来,叫后面梢婆烧水,大家净面梳头、收拾被铺。惟雪姐不能动弹,亏曹义媳妇与他把头发挽好,衣裳原未曾脱,同一个媳妇轻轻抱他在一个褥子上卧下。
这里大家收拾停当,东方渐白,就有家人们来搬取铺盖上岸装车,人声嘈杂,乱了一回。原来曹二府与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轿,家丁引马先发。这尤氏起身时,还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许带去。又是他内侄解劝说:“到了衙门打发他未迟,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丢在这里如何使得!”尤氏虽然依允,还是恨恨未消。这里家人们车辆、牲口随后进发。雪姐亏这些媳妇们和褥子抱他在车后靠着,与他铺垫好了。曹义媳妇是主人暗着曹义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怜雪姐从未坐过这车辆,又兼天气炎热,一路上颠得头晕眼花,浑身痛不可忍。这一日只吃了两口粥汤。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两座大客车。这晚曹伟如还不敢与尤氏见面,恐怕他吵嚷起来失了官体。这雪姐是媳妇们抱他下车,进了店房睡下,上是呻吟不已,连话也没力气说了。曹义媳妇再三劝他,只吃了一碗稀粥。这曹二府暗令曹义赎了一剂止痛活血的药,交与他媳妇煎好,用甜酒调和与他吃。这雪姐想道:这莫非是那恶妇害我的毒药,吃了倒好。竟侧起头来,一饮而尽。众妇女们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才睡。这雪姐吃下药去不见动静,想道:我又不想活了,吃这药做甚么?当夜,因曹义媳妇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进。这日住了沂水县地方。哪知雪姐早已怀着自尽的念头?是晚到了店内,勉强吃了两杯酒、一碗稀饭。媳妇们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劝他道:“姑娘既到了这里也由不得自己的性儿。明日到了衙门,与大奶奶陪个小心,奉承得他喜欢,他也不好再难为你了。这叫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有的道:“我家老爷做人是好的,只要他疼你,你就受些儿委屈气也罢了。”有的道:“总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爷要寻个好处安顿你。你有这样人才,怕你不得好处哩!”曹义媳妇道:“明朝等他们劝得大奶奶依了,姑娘只要小心些,诸事顺从着他,他也不好难为你。但愿你与老爷生得一个公子,那时谁不奉承你?莫说穿不尽吃不尽的受用,这风冠霞帔还是你穿十八的了。”七张八咀,劝了个不已。雪姐强笑道:“难得你们好意,这般看顾我,日后当图报答。昨日我吃了药,今日身子觉得好些,你们大家连日幸苦,都请早些安歇了罢。”众妇女见他如此说,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来这客店上房却是里外两间,那曹义媳妇就在外间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时分,见桌上一点残灯,光小如豆,雪姐挨着疼痛轻轻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听众人时俱酣酣睡熟。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会,将一方乌绫首帕,把青丝包住,裤带、裙腰、衣衫钮扣一拴束停当。原来他进房时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梁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条丝绦,接了一条汗巾,轻轻端过一张木椅,挨着疼痛勉强挣上椅子,将绦儿丢过梁去,两头接好,打了一个牛膝箍儿,安放好了,呜呜咽咽叫声:“我的亲娘,孩儿来与你作伴儿了!”又叫声:“我的爹爹,孩儿今日长别你了!”又叫:“我的干娘,想你阴灵不远,仍好与你做一处了。”当下遂用手分开圈儿,将头套入,把身子往半边一侧,早离了木椅,两脚登空。可怜一个俊俏佳人,顷刻魂归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阴阳人鬼本无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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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戏娇姿众狂鬼欺孤 怜弱质老封君认女

雪月梅--
第十回 戏娇姿众狂鬼欺孤 怜弱质老封君认女
却说这曹义媳妇却紧贴雪姐外间安歇,终比别人留心。睡了一觉醒来,便叫道:“姑娘睡熟了么?”叫了两声不应,想是睡熟,不去惊动。又睡了一回,已交五鼓时分,总不听得房里声响,往门缝里看时,里面灯已灭了,不放心,因起来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推开门摸进房来。口中轻轻叫着:“姑娘”,摸到他床上来,谁知黑暗中被木椅绊了一跌,爬起来却摸着雪姐的两只小脚儿悬空挂着,吓了一跳,喊叫起来,惊得两厢众妇女一齐都醒。只听得曹义媳妇口里乱叫:“不不不——好了!姑,姑姑——娘,娘吊死了!快,快拿灯来。”众媳妇听得姑娘吊死,都害怕,不敢起来。
里面曹义媳妇着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间,摸着了门,连忙开了,口里乱喊:“你们快,快些拿,拿灯来!”那众妇人也有在床上帮着喊的,一片声响。那外边曹义等惊醒,听得内里吵嚷,急忙起来拿着灯火入内,问道:“你们吵甚么?”众妇女在两厢房,见曹义拿灯进来,才敢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只见他媳妇倚着门框儿在那里发抖,口里打达达儿道:“姑,姑娘,吊,吊死,了!”曹义听得着了急,连忙走进房去看时,见雪姐悬梁高吊,口里只叫得:“怎了!怎了!”忙叫他媳妇进来相帮解救。他媳妇只是抖,不敢进来。曹义着急,只得踏上椅子,拔出身边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将绦子割断,双手抱将下来放在床上,将项上绦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浑身冰冷,断气久矣!此时众妇女已走进来,乱穿衣服,慌做一团:也有害怕发抖的,也有怜他落泪的,也有咒骂尤氏的。
这回闹得隔壁官店内俱已知道。大家起来,听说已是不能救了。曹二府只是跌脚叹气,吩咐不许声张。那尤氏听得雪姐死了,甚是爽快,道:“死了一百个,只当五十双。买条芦席卷去埋了就是了!何必这般大惊小怪?”此时天将黎明,曹二府与众亲友商量,就叫曹义同店主人买了一口现成棺木,又与了店主人几两银子叫他扫除房屋,留下曹义叫他收拾盛殓,抬在北门外义冢地上择高阜处埋葬,事毕随后赶来。因留下十多两银子与曹义使用,又留下一付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县禀究。
这店主、街坊知他是个现任分府,且又得了他银子,落得做人情,谁来管他闲事?这曹二府已先自起程前进。这曹义就央了店主人家妇女到来与雪姐整理头发,穿着衣服。原来曹二府买了雪姐,就叫了几个裁缝与他连夜做了几件衣裙,到任时好穿,俱交与曹义媳妇,如今都将来与他穿在身上,就将他所有被褥装裹停当。这些来看的妇女们见雪姐面色如生,都说:“好一个齐整姑娘,可怜如此死了!”多有与他陪眼泪的。及装钉好了,曹义又买了些金银纸锞,雇人抬出北关外义冢地上,检了个高阜处,与一高冢相近,埋葬停妥。这曹义到做了个送丧之人,陪了许多眼泪。事毕已是晌午时分,随谢别了店主人等,飞马去赶前车。这事叙过不表。
却说那许俊卿自从打发林媪过江去接女儿,第二日却值殷勇回来看望他母亲。又等到第三日,还不见回来,想必是金家留住,正想明日打发殷勇过江去接,到第四日却见金振玉一早到来谢寿,即说:“昨日甥女早饭也没吃,只吃了两个点心,执意要回来,连外婆也留他不住。因为我有事,不曾亲送他回来。”许俊卿吃惊道:“他何曾回来?我今朝正要叫勇儿去接,怎么说昨日就回来了?”金振玉失惊道:“他昨日一早同他干娘回来的,这却奇怪了!”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风静浪谅无他虞,却是何缘故?”许俊卿着急道:“事出意外,不宜迟延,我与大舅快些吃了便饭,大家沿江分头去找寻,必定有个来踪去迹。”金振玉呆着想道:这沿江一带又无亲戚去处,总有相留之处,岂有不先寄个信息回来的?这事看来定然多凶少吉。许俊卿道:“我只有这个女儿,倘有不测,我这老命也休了!”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烦,但愿无事。我们吃了饭作速去找寻要紧。”
说话之间,殷勇却从外回来,与金振玉拜了揖,因说起这事,殷勇跌脚道:“舅舅不知,如今这长江里歹人甚多,倘有不测,如何是好?”许俊卿道:“他们只是两个空身妇女,难道青天白日怕强盗打却了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虽可保无事,只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许俊卿听了,一发着急。当下大家同吃了早饭,即分路去找寻:殷勇当时却从上水一路找寻去了;这里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码头去找寻不题。
且说这阴阳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测之事虽云罕见,亦何地无之?圣人不肯语怪语神,是惟恐世人相惑,然并不曾说个没有,故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敬鬼神而远之”,是明明说有鬼神,不可亵媚。如先贤邵康节祭祀不废冥资,程伊川坐卧不对塑像,他如丽娘再世、倩女还魂,田三叟活唐宫人于百年,郑婉娥配生夫妇于隔世:确鉴之事,不可枚举。昔人作无鬼论,却白日与鬼坐谈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却有差别,不可概论。其中因忠义节烈而死者,化而为神;狂蛊横逆而死者,化而为厉;至抱屈含冤无辜而死者,往往显形著迹,不可胜数。至于罪恶深重,如忤逆不孝、谋反叛逆、十恶不赦之徒,其魂必为鬼拘神责。地狱之设,正为此辈。若寿数已尽、安然而死者,其魂魄无所拘束,飘飘荡荡犹如梦寐一般,故昔人有云:“黄泉若遇旧相识,只当飘流在异乡”,此言实切至理。凡为人在世,劝大众多结些良缘,多行些好事,切不可轻易与人为仇;不但生时见面为难,即死后遇着也是个皱眉之事。要晓得,这阴间阳世、人鬼相聚总是一般。
且说这雪姐不合埋于义冢,这所在原都是些无主孤魂,五方杂处,贤愚不等。这雪姐一点贞魂不散,随至其处,却见也是一个村庄一般有许多人家。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参差不等;那男女也有老少强弱,往来不一。看见雪姐到来,俱各欢喜,聚集拢来,动问来历。内中有那善良男妇,为之感叹;却就有几个狂且不端之徒,看见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异乡孤弱,以为可欺,遂把言语勾挑、戏谑。雪姐见此光景,忍气吞声,闭门不理。谁知夜间这班恶少敲门打户,也有秽言亵语的,也有恃强逞横的,竟无宁息。雪姐杜门忍气,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惨毒,尚作完人,死后又遭此辈欺凌,如何防御?闻得阴司有阎罗管辖,难道这里竟无冥官职掌,听凭这些凶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惧之际,忽闻喔喔鸡声,此辈才纷纷散去。
这日正在愁苦,忽见一位仪容端丽的娘子到来,雪姐甚喜,即请上坐,就下拜,动问姓氏住居。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将自身孤苦,被这些恶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诉。这娘子道:“你且放心,这紧间壁有一刘封君是个诚厚长者,系众所钦敬之人。前日他往慈云庵听点石禅石讲经,不日就回。待他回来,你可投他告诉,自然保你安居清静。况你阳寿未终,皆因你前世与那尤氏有夙冤相报,故遭此惨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债未还,故今生受其局骗。今填还此报,冤结已解。那江七将你干娘谋害,到头自有报应。日后你父女相逢,福禄未艾。但得终身持诵大悲神咒,便永无灾厄相侵。”雪姐听言,知是菩萨降临,即跪求教诵。这娘子即口授数遍,雪姐已是了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圣?弟子情愿常侍左右,以领慈训。”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远,你安得相从?将来你与我女儿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向袖中取出一粒丸丹道:“这是我在南海求来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坏。”说毕飘然而去。
雪姐正欲挽留,只见一道金光,倏然不见,心下又惊又喜:感得菩萨降临,指点我的言语一一记得,但不知这刘封君却是何人?说他不日就回,谅有下落。且吞丹之后这周身痛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谢。从此一意虔诚记诵大悲神咒,便觉暗室生光。以前那几个恶少,远远看见,似有畏惧之状。雪姐心下甚喜。到夜分时,有那邻近妇女来邀他同去观看道场,享受些馨香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诵神咒,这些同行妇女都觉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问:“雪姑娘所诵是何经典,有些灵骗?”雪姐道:“此是观音菩萨大悲神咒,虔诚叩诵,永无灾厄。”众妇女都要拜求传授。雪姐道:“这是大善功德。你们若能虔诚拜诵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向众妇女逐句教道,众妇女欢喜无量。自此雪姐却为众所钦敬,且不时受她们的供养,却也欢喜。
这一日正与众妇女一处持诵,忽见众人向西指道:“刘公公回来了。”雪姐抬头一看,见一位老者须发苍白、高巾阔眼,曳杖而来。到得跟前,看见雪姐便问道:“这位可是许家雪姑娘么?”雪姐见问倒吃了一惊,应道:“正是。不敢启问公公可是刘老封君么?”老者笑道:“我与你正是紧邻,且请到寓中叙话。”雪姐就跟着老者回来,却就在自己隔壁几间房屋,虽不宏壮,却也洁净。家中原有一个老仆伺候。进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慈覆庇,庶不致为匪人欺侮。”说着流下泪来。老者连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云庵中遇一仙姥,说起小姐始末,都已尽知;并说老夫流寓无几,不日有三小儿到来搬取回里,小姐亦可再生,一同回到寒家;说你与他甥儿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才了你终身大事。这是仙姆之言,日后必有下落。目前嘱我看顾,但你是一个孤孑女子,恐往来多有不便。”雪姐道:“公公若不嫌异乡孤弱,情愿拜为义父,朝夕侍奉。”刘公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请刘公端坐,从复恭恭敬敬拜了八拜,刘公公受了四礼,从此即以父女相称。雪姐亦将前日遇一仙姥到来指示的话说了一遍。刘公道:“如此说,我在慈云庵遇见的就是这位仙姥了。我与汝同回之期不远,且宜静待。”
原来阴间与阳世一般亦可雇觅仆婢伺候。当时刘公吩咐老仆,雇一使女服侍小姐。这刘公只有三子,并无女儿,今得雪姐为女,亲爱过于所生。雪姐亦尽心孝敬,甚是相安;只是时时想念生身之父与他干娘,暗自悲泣。因记仙姆之言说与父亲有重逢之日,又与他外甥有姻缘之分,正不知在于何时?谅仙圣之言决无虚谬,想到此处,又不觉暗自欢喜。刘公又常与他说及自己家世并寄寓此间的原委,因此雪姐尽知刘么家中一切备细。无事之时便焚香诵咒,以消晨夕。这邻近人家男妇知刘公认义雪姐做了女儿,都来道喜称贺,免不得也要设杯酬答,总与人世一般,这都不在话下。
原来这刘公名芳,字德远,祖贯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人氏,年已望六。妻子叶氏,同庚,贤德,生有三子。只因这年同他次子的丈人陆公合伙前往山东贩买茧绸,不想到了沂水地方染患时疫而卒。陆公与他备办衣衾棺木,原欲搬移回里,只因那年江浙一带倭寇作乱,道路难行,因此只得将棺木暂瘗于北门义冢,插留标木为记,又恐有人损坏,复于棺上留一砖块,上勒“吉水刘公之柩”,以便识认。原俟置货回里通知刘家,再同来搬柩。不料其时倭寇猖獗,江浙一带道路梗塞、商旅不通,直挨至次年春问方得回里,随往报知刘家,将所置货物,除去棺衾等费,开单照股分晰明白。——原来这刘公未出门之先一年,长子刘云,字宇章,已领乡荐。次年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十六名进士,分发吏部学习观政,到八月内选授了山西平阳府曲沃县知县。正逢圣上诞生皇子覃恩,凡内外大小文武官员俱得申请封诰。刘云因在京为父母援请了诰命,一面差人责送诰命回家报信,一面即由京领凭赴任。原欲到任后再着人搬接家眷,哪知刘公已殁?虽不能受享于生前,亦得荣被于泉壤,以此地下俱称他为刘老封君。次子刘霖字润苍,是个诚谨之人,只经营生理、照料家务;三子刘电字汉昭,年方十九,生得堂堂一表,胆勇过人,慷慨仗义,即于是年入了武学,轮枪击剑,技艺绝伦:俱在家奉母;惟刘电尚未婚娶。谁知到得次年二月间陆公回家报此凶信,刘孺人与两子伤心悲恸。挂孝招魂,是不必说。一面专差前往山西送信,一面到本县报明丁艰,请详移咨晋省。
这刘电急欲往搬父柩,随与二兄相商措置盘费,仍邀陆公同往山东。不料陆公因途路辛苦,又为倭寇作乱受了惊恐,回家得病,日重一日,至五月中身故,以致耽延时日。刘电前已问明陆公,知道瘗棺处所,外有标木,内有泐砖记认,遂不避炎暑,拜辞老母、兄嫂,单身雇船由水路顺流而下,前往山东进发。
不止一日,过了鄱阳湖,出湖口,走长江。这日行船到了一个临江大村镇,正待上岸买些食物,只见那市梢头沙滩上有许多人围绕在那里,又听得哭声如雷。刘电即叫停舟,上岸看时,只见众人围着一个年老妇人尸首,内有一人号啕痛哭。刘电近前看时,见这人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纪,熊腰虎背,燕颔豹头,一貌堂堂。虽然布草衣冠,却是鸡鹤立。刘电详看此人,知是个豪杰,又见他哭得伤恸,遂上前拱手相问。正是:
天涯一面成知己,岂是悠悠行路心?
不知刘生所见这人端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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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遇萍踪英雄双结义 报凶信郎舅两伤心

雪月梅--
第十一回 遇萍踪英雄双结义 报凶信郎舅两伤心
却说当日刘电见那恸哭的大汉状貌非常,遂分开众人,问道:“老兄尊姓大名?这死者却是何人,如此悲恸?”那人见问,住了哭,看见刘电气宇轩昂、丰神雄伟,便叉手答道:“在下姓殷名勇,家住荻浦。这是我老母,数日前同小妹渡江探亲未回,及至从亲戚家回来,竟不知去向,因此分头寻找,不意遭此惨变。如今小妹尚无下落,谅来必无生理!”一边说着,又大哭起来。刘电道:“可伤!可伤!这也是大数难逃。如今幸得寻着令堂尊尸,急须买棺盛殓,免得暴露;然后再去找寻令妹下落。”殷勇道:“正是。只因去家尚远,所带盘费不多,只好权为掩盖,到家备办棺衾前来盛殓。苦不能分身看守。”说毕,流泪不已。刘电道:“且免伤悲,此事容易商量,且同到小舟少叙。”因挽了殷勇的手同下船来。
殷勇便问:“客长尊姓大名?家乡何处?今欲何往?”刘电道:“小弟姓刘名电,字汉昭,祖籍江西吉水人氏。亦与老兄同病相怜,只因上年老父往山东贸易,病故在沂水地方,今特前往搬取灵柩,所带盘费虽不多,尚可少为分赠,以助棺木之费。老兄幸勿嫌亵。”殷勇道:“且住,在下虽在穷途遭此惨变,去家不远,尚可竭力措办,即不能分身看守母尸,尚可雇人自代。客长千里往返,正须多带盘费以备不敷,岂可分赠与我?断不敢领。”刘电道:“弟自有处,老兄不必为我过虑。”因向包裹里取出白金十五两递与殷勇,道:“因在客途,不过少为相助,幸勿见怪。”殷勇见他慷慨仗义出于至诚,料他是个少年豪杰,不是寻常之辈,因不好推却,便接受道:“萍水相逢,极承高谊,当图后报。今为老母之事,敢不拜谢?”就倒身叩拜。刘电即搀住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我看老兄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必非风尘久困之辈。不知现今作何事也?”殷勇道:“在下孤穷一身,依傍叔父在京口西门桥做些小本经营,不过为糊口之计。倘日后少有生机,定当图报大德!”刘电道:“小事不劳在意。只是这小本经营岂是吾兄安身之计?”现今江浙两省制宪,为倭寇时常出没海滨肆行屠毒,沿海州郡多被劫掠,已经奏闻,请招募勇壮以备倭患。现今奉旨准行。老兄何不前往投克,借此以图上进之阶?”殷勇道:“在下久有此意,只因老母在堂,不敢远离。如今遭此变故,孑然一身,归去即当禀明叔父前往投充。”刘电执着殷勇的手道:“此正壮士立功之秋,不可错过机会。弟今日欲与老兄结为异姓弟兄,日后甘苦相共,不知老兄意下如何?”殷勇道:“在下寒微,怎敢相扳?”刘电道:“我辈结交,岂肯落世情俗套?一言为定,生死不移,何必谦让!”殷勇道:“既蒙不弃,即当从命。”刘电大喜,各叙年庚,刘电却长殷勇三月,合当为兄。两人就在船中对天八拜,各矢丹诚:“倘若负心,有如此日!”拜毕起来,殷勇复与刘电拜了四拜。刘电受了两拜,当下即以兄弟相称,便道:“贤弟,此时天色尚未晌午,可作速上岸备办棺衾之事,倘有不敷,兄当一力完备。”因取一条单被,令殷勇将老母尸首盖住[道]:“愚兄在此看守,今日且不开船,与吾弟相聚一宵,明日早行。”殷勇应诺,即上岸到镇市上来。
原来此地是个临江大镇,水陆码头,各色货物俱备。殷勇就尽其所有,买了一口漆端正的现成棺木并棉布、衣裙、被褥、首帕等件,又买了一付三牲等物到来,交与船家整治,又赁了些芦蓆、桫杆,雇人搭了个小小棚厂以以蔽天日。这些岸上人家都知此事,见这过客如此仗义,也都前来相帮动作。不一时,将棚厂搭就,把棺木抬入其中。殷勇即将母尸抱放棺盖之上,又雇了两个老婆子来,将母尸湿衣尽行更换,整理头发将首帕包好,先将棺内铺垫完好,自将母尸抱入,止不住又放声大哭了一场,然后盖棺钉好。
这沿江里许却有一座古圆觉寺,旁边空地甚多。这岸边居住的人都道:“这寺傍空地多有棺木寄放。我们同去对住持说声,就好在那里拣个高阜些的所在寄放,日后好来搬取。”殷勇道:“多承列位指教。”因即同众人来向往持说明,随即将棺木抬往,拣了一块高阜之地,下面用砖搁起,然后把棺木安放稳当。回到船上取了三牲酒饭并金银纸锭,到棺前祭奠,又不禁大哭一场。刘电亦同往拜奠毕,焚化了冥镪,然后拜谢了众人,即将三牲送与众人拿去。一同归舟,已是傍晚时分。
刘电已先叫船家买了些酒肴在船,对殷勇道:“今日本不当劝吾弟饮酒食肉,但大丈夫处世须知反经从权,保重此身,以为日后大用。倘有进步自可光及九泉,不必拘此小节。今日我弟兄幸聚,且共饮此杯少解愁苦。”原来这日殷勇竟不曾吃得午饭,此时事毕###腹中饥饿,便道:“兄长之情,生死感激。”当下两人对饮,各诉心胸,十分敬爱,直谈到半夜后才各就寝,俱和衣而睡。殷勇因说起:“这江中近日多有歹人出没,且闻有沿江盗贼之徒暗通倭线,以此来往客商甚是耽险。兄长本领固然不惧,还须小心提防才是。”刘电口中答应,已觉酒多,便渐渐睡熟。这殷勇因常在江湖上行走,诸事留心,翻来复去,竟不敢睡着。看看挨至东方渐白,正值顺风,船家起来,即欲开船。此时刘电已醒,起来对殷勇道:“愚兄所言之事,贤弟急须进步,不可失此机会。倘有好音,务寄一信与我,以免天涯悬念。”因各说明住居。殷勇又嘱道:“哥哥此去,孤身作客,于路千万留心保重!我计算哥哥往返程途,不过两月,便可搬取伯父灵柩。回来必由水路,弟至期当在仪真口专候哥哥。”刘电道:“兄弟不必,你只去干你的正务,倘有意料不及之事,可到吉水来相就。不必全此小信有误大事。”因又取了十来两银子与殷勇道:“此可与老母暂作一砖椁,以免风雨之侵。”殷勇含泪拜受。当下两人洒泪而别。
且不说刘电挂帆前进,却说殷勇立在沙滩上,直到望不见刘电的船只方才转步。心中自想:我何幸结识得这个英雄兄长,也不枉为人在世,从此当努力自图以报知己。当日就在镇上买了砖瓦石灰,雇匠人做了一个砖屋。又过了一天,次日星飞回来,渡过对江,到荻浦报与许公得知。——原来这许俊卿自从那日三人分头找寻,只不知殷勇去向。他郎舅两人一连寻了数日,并无一些影响,无可如何。这许俊卿回到家中,孤单独自,连学也不教了,只是哭不住声,几欲自寻死路。亏得紧邻周老人再三相劝道:“这事凶吉未定,还须往各处贴招字寻访,自有下落。若你先自轻生,日后寻了姑娘回来,岂不大误?”许俊卿听了,才息了此念。这金振玉亦恐姊夫独居怨苦,生出别的事来,因母子相商,将许俊卿接到家中同住。这金婆婆想他外孙女儿,亦昼夜啼哭不止。却不知殷勇已寻着他母亲尸首的缘故。
这日殷勇急忙赶回荻浦来报信,却见家中大门锁着,即问邻居,方知往金家去了,因即渡江往金家来报信。这日郎舅二人正在纳闷,忽见殷勇回来,便问:“可有消息?”殷勇便将在某处寻着母尸,又怎的遇着刘兄助棺权厝的事,从头说了一遍:“……只不知妹子下落,看来定是凶多少吉了。”许俊卿听说,便捶胸大哭道:“这倒是我父女带累你母亲遭此惨亡了!”金振玉也懊恨不已,里边婆媳俱各悲伤。殷勇道:“大家且不必啼哭,我想妹子未必便死。”许公道:“这是何故?”殷勇道:“如今只寻着我母亲的尸首,不见妹子踪迹,看来必是被歹人拐骗,将我母亲谋害。这事须在沿江两县递一报呈,求官出差踩缉。总然不济,倘日后事发也有一个底案,可以报仇。”许公道:“你这话说得极是。”当下就做了两张报呈,即叫殷勇往六合、上元两县投递,却都准了状词出差严缉,才回来说与他郎舅二人知道。
当时许公对殷勇说道:“不料你母亲遭此惨变,我女儿又无踪迹,我已是孤苦一身,只有你自小相随,就如亲人一般。不可因你母亲不在了,就不来看觑我。”殷勇见说,甚是伤感,道:“说哪里话?我自小赖你老人家抚养成人,就如父母一般,自当终身奉养,岂敢负心?”金振玉就接口道:“我看你人材胆气,必当发达,何不今日竟拜认了父子,也不断了数十年的恩义。”许公道:“我已是孤穷一老,虽久有此意,只恐他不肯。”殷勇便道:“我只恐你老人家嫌我粗卤,若如此说,情愿拜在膝下。”许公道:“但只是你父母只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的叔父也只得一子,又难过继。如今你既肯认我为父,得慰我日前晚景,也就好了,却不必改姓,使你父母泉下不安。”殷勇应诺,当下就请许公上坐,口称父亲,四双八拜。许公却立受了。十分欣慰。这时金母婆婆俱在面前,殷勇一一拜过,即改口以外婆、甥舅相称,尽皆欢喜。金婆婆对许俊卿道:“你承继了这个儿子,老来也有了靠傍,日后还要享他的厚福哩!”当下殷勇又说起刘电劝他从戎的话,明日即要禀辞前往。许公道:“你有此人材、胆量,岂可埋没?将来若博得一官半职,也与先人急气,不枉了今日一番父子之情。”当日金振玉就收拾了一桌酒席,一来是贺他父子之喜,二来就当与殷勇饯行。此日大家都把愁肠暂放,父子甥舅同席叙话了半夜才睡。
次日,殷勇即拜辞了父亲、母舅,又进内拜辞了金母婆媳。他郎舅二人早已设凑了十数两银子,与他为衣装之用,当时同送他到江边,搭船往京口去了。这边两县准了状词,出差严缉,反赔了些差钱酒饭,究竟没有下落,却成了一宗疑案。
这许俊卿住在金家不及两月,却值金振玉的堂叔金必显选授了江西南安府大庚县知县,家中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公子,要去赴任一切无人料理,特来接侄子一家中往,并请许姑爷到任所教儿子读书兼理书扎等件。他郎舅二人因失女之后合家愁闷,求签问卜,四路寻访,终无影响,已无计可施。今见叔父来接,郎舅相商,不若趁此机会,一来好沿途寻访女儿消息,二来免得在家纳闷,因此大家备办起程。金振玉将家事托与他内侄朱英管理。许俊卿亦将自己房屋托与紧邻周老人居住管理,将可带之物收拾带去,其余粗家夯伙,一概留下。两家相随金必显择日起程,赴大庚县上任去了。
且说刘电自与殷勇别后,一路无话,兼程赶赴沂水县来。这时正值七月中元时候,于路见家家祭扫,不禁触目伤心,垂泪不已。当日就在北关旅店住下,即与店主人说知搬柩情由,烦他预觅了几个村汉,各备鍬锄,到明日往义冢处起柩。正是:
旅夜悲伤难入梦,异乡飘泊为何人!
不知明日如何启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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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金兰谊拜两姓先茔 儿女情托三桩后事
雪月梅  第十二回 金兰谊拜两姓先茔 儿女情托三桩后事
且不说刘电这边雇觅人夫起柩之事,且说岑公子与母亲安居蒋宅甚是相得。不觉寒暑又更,其时却值七月中元。沂水风俗,到此时家家都要扫松祭祀。岑夫人因与蒋君说知,要往祖茔祭扫。蒋士奇道:“大姊不说,我已早为预备。况我两家坟茔相去不远,明日中元之节,已吩咐备办两付祭礼,便可一同前往。”岑夫人又梯己备了两付祭礼,香烛冥资,俱预为齐备。
先一日,蒋士奇即着家人前往打扫祠堂庄院。到十五日早晨,大家吃过了早饭。蒋老夫人与岑夫人同坐了一辆车子,带着仆妇。蒋大娘子与小相公、苏小姐坐一辆车子,带着丫头。蒋士奇与岑公子俱骑牲口随车而行。原来两家坟茔相去不远,离村不过十余里之遥,顺路先到了何氏坟茔。岑夫人们下了车子,认得是自己的祖坟,因对蒋君道:“怎不先到佳塍上去?”蒋士奇道:“这是顺路,总是一般。”岑夫人叫公子将自备祭礼摆上,蒋士奇道:“我已备了两付祭礼。既然如此,竟各用一付,彼此都尽了心了。”岑夫人道:“是。”蒋士奇遂指着这何生的新冢道:“这里我已着人添过几回土了。”岑夫人止不住流泪道谢,因将祭品列在当中祭台石上,点起香烛。岑公子随着母亲先拜禀过了,蒋老夫人要来行礼,岑夫人再三搀住,只行了个常礼。蒋士奇夫妇先后展拜,岑夫人母子俱在旁边回拜。然后,小相公表姊弟一同拜毕,焚化纸钱。岑夫人大哭了一场,随将祭过桌席收拾,先抬往庄院里去整治。大家一同上车,又往蒋氏坟茔里来,一般祭奠,话休絮烦。
祭毕,一同步行往庄院里来。却离坟茔不远,就是一座祠堂,旁边便是庄院。四周都是蒋家的田地,每到收割庄稼之时,蒋士奇就在庄院内居住照料。这庄院里客厅、书房、内室、花园,俱收拾得甚是幽雅。床帐、厨灶等,无不齐备。当时大家进了庄院,处处游玩。蒋士奇吩咐厨下整理两席。里边,蒋老夫人婆媳、苏小姐,陪岑夫人一席;外边,蒋士奇父子与岑公子一席。又留下一整席作回盘祭祀,其余散与家人、佃户同用。及上下用过午饭收拾完毕,日色渐已过西。此时七月中旬,虽已立秋,尚在伏内。这日天气十分炎热,且喜庄院四围俱有桑榆槐柳,清荫交加。蒋士奇就要在庄院内住下,因吩咐整理车辆送了内春们、小相公回家,自己留岑公子同在庄院住下。
当时吩咐家人烧汤洗澡后,看日色已将西坠。两人又在花园中饮了一大壶凉酒,出到庄前,四围闲玩。但见苍烟暮霭,鸦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归去。散步之间,东方早已涌出一轮皓月,此时微风习习,暑气全消。蒋士奇与岑公子一边闲话,信步而行,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座极茂盛的松林,就缓步到来,不觉已走了三四里路。到得林间,就依松靠石坐定。蒋士奇已微有醉意,便觉胸中有一段豪雄之气勃不可遏,因对岑公子道:“大丈夫处世,也须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事业,庶不虚此一生。若依靠了先人遗下的这几亩田园老死牗下,岂不是与草木同朽。我虽然中了这个武举,年已望四,况如今重文轻武,那九边将帅不知费了多少汗血辛勤,当不得一毫闪失便为那科道言官交章论劾,把从前功业一笔都勾,还要回籍听勘,若朝内无援,便至身家不保。因此,我不思进步,又兼母老子幼,量也干不出什么事业,但不甘作此田舍翁终身耳!贤侄经济学问,将来定要做一番惊天动地之事,不但与先人争气,在我辈亦有荣施。日后得志,不可遐弃了故人。”岑秀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母子若无老叔大人垂庇便要流离道路,莫说小侄母子铭感五中,即两家先人亦感激于地下。只恐小侄菲劣陋质,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倘邀福庇,得有寸进,生死不敢有忘大德。如今老叔正在强壮之年,叔祖母精神矍铄,小兄弟气宇不凡,老叔正可努力前程,岂可作此退闲之想?后年正是会试之期,老叔当图进取,小侄至期当专听佳捷。”蒋士奇道:“贤侄不知,如今分宜父子当国,又兼有鄢、赵辈为爪牙,是非颠倒,曲直不分,夏、曾、杨、沈之流,徒溅碧血,真堪发竖!必得一盖世伟人方能扫除奸佞,整顿朝纲,与普天下忠良吐此一口怨气!”岑秀道:“物极则反,将来自然有肩当大任的人出来补天浴日。不过在迟早间耳!”
两人说话之间,那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二人又谈论了半晌,只觉得身体有些困倦。朦胧恍惚间,见一老苍头从树林中出来上前道:“家主请两位爷叙话。”蒋士奇道:“你家主是谁?住在何处?”老苍头道:“就在前面不远,有要紧事相商,特着老奴奉邀,即请挪步。”蒋士奇亦不复问,就与岑公子不知不觉随着这老苍头信步而往。约莫行了有一二里之遥,看见前面是一个大村落,树林中微微有几点灯光射出。进得村来,四下俱有房屋,茅檐草舍尽多。那苍头引着二人转了两个弯儿,到了一座庄门,见门外立着一个老者,须发苍白,幅巾道袍,手执着一根竹杖,生得面目清奇。见蒋、岑二人到来,遂迎上前道:“僻居蜗处有屈高贤降临,真是春生幽谷。”一面说话,就拱揖二人进门。到得草堂,见高烧银烛。施礼坐下,蒋士奇便问:“老丈尊姓高名?住居咫尺,竟有失瞻拜。”老者道:“老夫姓刘名芳,字德远,原籍江西吉水县人氏。侨寓此地已有年余。今值此良夜,知二位颇饶清兴,且抱负不凡,鄙人闻之,实深钦仰。老夫曾遇异人,少知玄理,知二位皆梁栋之材,必为廊庙之用。老夫幽独之质,不揣冒昧,敢预托葭莩之好,将来佇着高贤作苍生霖雨,则老朽亦叨光被多多矣!”蒋士奇拱手道:“末辈不过蓬茅下士,幸忝微名,安望腾达?承老丈过誉,实切惶愧!”老者道:“不然,迩年东南半壁遭倭寇蹂躏,人民受其涂毒。将来正待高贤为东南屏障,尊安百万生灵,幸努力前进,勿生退步,老夫当拭目待之。”叔侄二人连称不敢。蒋士奇因问:“老丈侨居此地,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刘公道:“家中尚有老妻。长子刘云,忝登两榜,除授晋省曲沃县令。次子刘霖,拙守家园。三子刘电,弱冠未婚,颇具胆略。明日见时,尚冀青睐。将来俱在二位高贤樾荫之下,念老朽预期拜托,幸勿遐弃。因明日三小儿到来搬取老夫旋里,南北迢遥,相逢难再,今屈高贤降临,尚有三事奉托,未知肯府诺否?”叔侄二人齐声答应道:“承老丈不弃,凡有见教,敢不竭力奉命?”刘公欠身道:“固知高贤千金一诺,与寻常行路之心不啻霄壤。”因拱手道:“老朽寄寓此间,曾螟蛉一女,并将及笄,才德工容,颇称全备。明日小儿前来搬取老夫,此女亦当同返。但道途差别,不得不预托高贤以释疑惑。”因目视岑公子对蒋公道:“百年之好,固已前定,但刻下未敢便言。因将来尚有他待,小女亦不宜顶占此筹,有妨亲疏之道,尚须待字数年,到姻缘会合之时,还祈台驾作一月老,不但成百年之好,且成一千秋佳话也。再如台驾有一令表侄女年亦及笄,与老夫第三子当有夙缘,幸祈勿弃,结此朱陈,则老朽与台翁又成至戚,更沐荣施。再者,小儿到此尚在迷途,务恳二位同相指示,庶不使他茫然无措。小女本当明日相见,将来总成姻眷,不妨先叫出来拜识尊颜。”当下吩咐使女:“请小姐出来!”
不一时,只见里面两个使女拥着一位未及笄的女郎蹁跹而出。蒋士奇立起身来看时,果然好一位小姐,美丽轻盈,容光四射,因说道:“不敢起动,只以常礼相见。”这岑公子却在蒋公后面定睛观看,真是一个绝色佳人,见他轻移莲步走到下边。刘公道:“且遵命,只行常礼。”那女郎便望上深深福了四福,蒋公叔侄还了礼,便请尊便。那女郎复向岑公子回眸一视,微哂而入。此时蒋士奇与岑秀恍恍惚惚,虽听了刘公这一片言语,究竟茫然无着,因道:“老丈之言自当从命,但恐有不到之处,幸勿见罪。”刘公道:“适才都是老朽肺腑之言,且事有定缘,明日即见。只望台翁重此然诺,勿虚老朽今夕之言!”当下又叫老苍头移开桌席,摆出果饵数盘、清酒一壶。刘公执杯在手,道:“尘土之物,不敢奉劝。此从净土得来,聊敬一樽,庶不虚此良晤!”蒋公与岑公子谦让就坐,刘公亲自各奉一杯,然后自斟一杯相陪。二人饮之,觉芳香清冽,色味俱佳,与家醪迥异。数杯之后,似觉微醺。蒋公遂与岑公子起身谢别。刘公道:“卑栖斗室,亦不敢久屈台光。”因扶杖送出门外,即将所执之杖插于门傍,与蒋岑二人道:“此即老朽住处,以杖为记。明日幸祈台驾过此,小儿到来即乞指示。小女千金重托,幸勿相讶。”蒋、岑二人应诺,遂相揖而别。
转瞬之间,不见老者,房屋村落俱无,惟有几株疏柳,一片荆榛在星光月影之下,肌粟寒生,共相惊讶。蒋士奇道:“我们莫非是梦?”岑公子道:“分明与老叔在此,何曾是梦?”蒋公定睛审视,依稀认得此处是丛葬之所,且见冢旁有一枝野竹因风飘动,因对岑公子道:“你看这枝野竹岂不是那老者所植之杖?”岑秀道:“果然,大是奇事!难道我们竟在幽室中与鬼坐谈了半夜不成?”蒋公道:“阴阳人鬼,自来有之,原不足为怪。只是这老者如此灵异,所说之事,再三嘱托,必非无因。况他分明说是江西籍贯,侨寓在此,必定是客死于此,这是他埋葬之所。又说他三子刘电明日到来搬他回籍,要我们与他指点处所。这是分分明明的说话,来朝必有下落。我们明日必须到此看个动静。方才所饮之酒尚觉芳香满口,难道地下也有此美酝?”岑公子道:“那老者说是从净土得来,必非尘垢之物可知。我们且回到庄上,再作理会。”因此两人又将此地认了一回。蒋士奇犹恐有错,又扳了一条大柳枝插于地上,然后看着方向取路回庄。
此时已是参横月落,夜色沉沉。正走间,只见前面有人声灯火远远而来,却不知是何缘故?正是:
大抵乾坤皆梦幻,莫惊人世隔阴阳。
不知那来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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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践冥约三姓喜奇逢 返香魂千秋称异事

雪月梅--
第十三回 践冥约三姓喜奇逢 返香魂千秋称异事
却说蒋公与岑公子见前面有人声灯火吆喝而来,蒋士奇道:“这一定是来寻找我们的了。”当下喝问了一声,果见那些灯火队里回应了一声,迎将上来。却是家人同佃户等到二更天气不见主人回来,四下找寻不见,因此又叫了两三个佃户,执着灯火棍棒,大家商量只有这北郭是一条野路,常有迷失之人,因此就从这里找来。听得吆喝之声,恰好迎着,因道:“夜静更深,怎么大爷同大相公从这条僻路里走来?”蒋公随口答道:“贪看月色,信步到此,正要回来,却好你们寻到。”众人道:“这条路荒僻得紧,若遇阴雨时人就不敢行走,往往有见神见鬼,迷失道路的。”蒋公笑道:“这还是人胆小之故。”当下大家一同回庄。约有五七里远近,到得庄中,吩咐家人:“取一大壶酒并几碟果品小菜到书房中来!我与大相公再饮一杯,你们也取几壶酒,吃了好睡,不必伺候。”家人取了酒果到书房摆下,然后大家各去饮酒安歇不题。
蒋公与岑公子一边饮酒,因说:“那老者形容言语,历历分明,那个女子说是他螟蛉义女,意中已深属于你,却又不肯明言,说要待数年之后,嘱我为媒,方成百年之好。若果与贤侄有姻缘之分,则此女必当再世还魂。现今阴阳相隔,此话实不可解。怎么又知道我有个表侄女与他第三子有姻缘之分?若说是假,言犹在耳;若说是真,尚无影响。究竟不知是真是幻!”岑公子道:“且莫管是真是幻,我同老叔明日竟到那个所在去探看动静,拚着一日功夫,或者果有其人到来搬柩,亦未可知。况那老者容貌端方,言词诚实,必非虚幻。旦说他长子刘云现任曲沃知县,一发凿凿有据,明日一查,便知真假。又说那女郎明日必当相见,这是还魂无疑。若是果真,倒是一件创古奇事。这老者虽然是鬼,如此灵异,却也不是寻常之鬼了。但所说老叔与小侄日后功名之事,在老叔,固无可限量;至于小侄,却断不敢作此妄想。此真所谓听说鬼话耳!”蒋公笑道:“不然,且到明日,若果无影响,只此一事,尽成梦中幻境。若果有下落,又何尝不可凭信?”两人说话之间,酒已用尽,此时夜气清凉,遂备就寝。
这岑公子因暗想:“那所见女郎真是绝色佳人,若果是此佳偶,也不枉为人在世。只可惜是镜花水月,恐终成梦幻。”想了一回,方才睡着。
且说这蒋士奇睡去,朦朦胧胧,似梦非梦,见他父亲拄杖而来,吩咐道:“那刘丈与我往来甚厚,对你所言并无虚谬。玉馨得配刘生,可称佳偶,姻缘前定,无可改移,不可当面错过。切记,切记!”说毕扶杖而去。蒋士奇正欲上前拉住父亲问话,忽被地下一滑跌了一交。醒来却是一梦,大自惊异。正欲起来说与岑公子得知,却见他睡熟,不好惊动,因想:这事果然奇怪,父亲所说,又与刘老所言相符,不料阴阳间隔,竟有如此灵异!因想:玉馨侄女,我原有意与岑公子结姻,因为现在一处,未便开口,欲待其归时议及。不料他却另有这段姻缘,幸我未曾出口。可见事皆前定,非人力可为,但不知这刘电是怎样人物?谅明日必有下落。左思右想,不能成寐,到了交五鼓时,才沉沉睡去。
且不说二人安睡,却说那刘封君自送岑、蒋二人去后,回身与雪姐道:“我已将汝兄妹两人之事尽托蒋公周旋。他是人中英杰,一诺千金,必不负我所托。况我日前又与他令尊相会,也曾谆托了他,事已万妥。那岑公子汝已见过,才貌双全,日后功名显达,真堪与你为配。况赤绳系足,总然远隔天涯亦无变易,但迟早自有定数,难以相强。归与汝母言之,静待闺中,不必他议。明日你三兄到来,正是你回阳之日。见你三兄,不须回避,将我继汝之事一一与他说知,且有蒋、岑二位的见,他无不相信。汝今可往己室等候,明日必当先发汝家。”雪姐含泪道:“蒙恩父慈庇,真是白骨再生,只是从此阴阳间隔,不能再侍膝下,心实难舍。”刘公笑道:“汝他日恩荣济美之时,夫妻同至墓前浇奠一杯,为父欣慰不浅!”雪姐听说,垂泪叩别,尚依依不舍。忽闻鸡鸣喔喔,刘公催促再三,雪姐才含泪而归。从此父女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再说蒋士奇与岑公子安睡书房,此时初秋天气,日长夜短,及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叔侄一同起来,盥洗毕,蒋士奇道:“我昨夜又得一奇梦,正要与你说知,因见你睡熟不好惊动。”岑公子道:“不知老叔又得何奇梦?”蒋士奇道:“说来真是奇怪。”因将先人梦中吩咐的话说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岑公子道:“既叔祖如此显灵,又与刘公所言符合,这件事便真实无疑了。今日小侄与老叔吃了早饭即往彼处一探动静,不可迟误。”蒋士奇道:“天气炎热,何不先着人往彼处探看,倘果有消息即回来通报,然后我们再去如何?”岑公子道:“老叔所说虽是,若依小侄愚见,还是先去等候为是。若果有斯人到来,便可与他指示,说明原委。一来信我们果有此一段幽显奇逢;二来也见我们这一番真实情意。况午前天气尚不至十分酷热,且好往树林中乘凉歇息。老叔以为何如?”蒋公大喜道:“不差,我们吃过早饭就去,只带一个家人,携一壶好茶解渴,倘有动静便可着他回来叫人助力。”当下吩咐快些收拾早饭,并着预备一桌盛饭,省得临时备办不及。
叙话之间,饭已端正。叔侄用毕,随带了一个家人,携了一壶泡茶,缓步从丛葬处去。寻到了昨夜所经之处,果见一枝野竹在上下两冢相傍之间,所插柳枝亦在,审视不差。但看两冢相去不远,却不知哪一冢是刘公之冢。正在议论,见日色甚大,此处虽有几株野树,却不能遮阴。蒋公指道:“我们且到那边树林中去暂憩。”二人因同到林间,席地而坐,吃茶闲话。
看看等到巳牌时分,只见远远从南道上来了一行五七人,手中各荷鍬锄等物,却从乱葬处而来。原来这丛葬处周围约有三十余亩宽大,其间坟冢累累,高低不一。却见那一行人正从这去处来。蒋士奇喜道:“这不是来了?”大家站起来观看,只见那些人左盘右旋,周围寻觅。他叔侄二人所憩树林相离不远,看得分明。蒋公对岑公子道:“你看那素衣冠的魁梧少年,一定是刘公之子。”岑公子道:“是他无疑。我们须上前相见,与他指引。”遂一同迎将上来。远观未尽,近睹分明:见这少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两道修眉若聚山川秀气,一双河目似分秋水澄清,七尺以下身材,二十以来年纪,缟素衣巾,手执杆棒,腰挂七星,声音清越,气宇轩昂。蒋士奇暗喜道:“果然好一表人物!”见他率领一行五六人正在那里各处审视,蒋士奇止不住上前拱手道:“尊驾莫非是吉水刘三兄,来此搬取令先尊灵柩的么?”那少年也正见二人来得有意,方欲动问,听见叫出自己姓氏来历,倒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前来深深打了一恭道:“尊台何以预知晚生姓氏来历?”蒋士奇回了礼,便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又奇异,但此处非长谈之所,且请完了正事屈到敝庄慢慢相叙。”刘电看二人时,一个豪雄出众,天表亭亭;一个潇洒不凡,丰姿濯濯。因又与岑公子对揖毕,便拱手请问:“二位上姓高名?称呼名分?先严之冢,想二位必知所在?”蒋公道:“弟姓蒋名英,字士奇,就在此村居住。”又指岑公子道:“这是世侄,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贯金陵,客游于此。所说令先尊的坟冢,我两人昨夜方才知道,今日特地到此相候,果见尊驾到来。”刘电惊讶道:“这一发奇了,先父寄葬于此,已是两个年头,何以老丈昨夜才知?怎么又知晚生今日到来?更是奇怪,望乞明示。”蒋士奇道:“且慢,我与兄且到那里观看,还有个斟酌之处。”因携着刘电一同到这野竹处来。
蒋公指道:“此处便是,但这两冢相连,却不知哪一处是令先尊之冢?”刘电一发不知,因道:“去年老父同舍亲陆公在贵乡作客,老父因病而亡,舍亲即将老父之柩寄葬于此。后来舍亲回家,又为倭寇所阻,耽迟道途,直到今春才到舍下通知。原说外有木标为记,内有砖块泐名。晚生原欲浼舍亲同来,不料舍亲回家不久亦得病而亡,因此晚生只得独自前来搬柩。谁知竟寻不着木标形迷?今日得遇老丈、岑兄,实出万幸。但老丈既有所知,还祈老丈与岑兄斟酌的是。”蒋公与岑公子道:“总在这两冢之间,却如何分别?”岑公子道:“依小侄愚见,只怕昨夜所见女郎,莫非亦是此处!如今不妨将两冢俱发,即有差讹,则此处俱系无主之冢,有何妨碍?”蒋公笑道:“此言甚善。”因对刘电道:“此竹与下冢转近,且土色又比上冢更新,令先尊瘗此不久,谅必就是此冢,且试发不妨。”
刘电又听得岑秀说出甚么所见女郎,真是摸头不着,此时亦无可如何,只得叫这几个雇来的土工一齐动手,先将下冢起发。不到四尺来深,早见棺木,遂将四围黄土掀开,见棺木尚鲜明完好。刘电四下寻觅,并无泐名砖块,心下怀疑着急,因对蒋公道:“从前舍亲原说有标木名砖为记,今既无标木又无名砖,难以凭信,却当如何?”蒋士奇未及回答,这些土工内有两个有年纪的道:“这个义冢地内常有他亲人到来启棺,只要认得方向,就没有了记认,便依着方向乱掘起来。上春头也是一个外路客人到这里来起他叔子的棺材,起了五六冢才得起着。这起动了的,仍然与他掩好,做个羹饭,烧些纸锞,就无妨了。”蒋公道:“如此说,且将此棺与他掩盖,那上面的冢必是无疑了。”
众人正欲掀土掩盖,只听得棺内呻吟之声,叫道:“你们不须掩盖,快些开了棺盖放我出来!”众人听见,惊得个个缩头吐舌,满身毛孔都直竖起来。惟岑公子不禁笑逐颜开,便对蒋公道:“老叔,这是所见女郎无疑了!快些开棺,便见分晓。”刘电不知其中缘故,只是作声不得。蒋公笑道:“这棺中却是令妹再生,不必惊怪。开了此棺,令先尊之棺自见。”当即吩咐众人:“你们可将这棺木四周轻轻撬开,不可大惊小怪。”刘电所说,愈增惊愕。这众人见蒋公说话有因,都怀着个好奇喜异的心肠,且要看看这棺里面的光景,都道:“总然是个活鬼,青天白日有许多人在这里,怕他做甚么?”遂一齐动手将棺盖起松,掀起盖来,却见里边一个女郎侧身而卧,面色如生。转瞬之间,已掉过身来,慢慢坐起。秋波开视,看见蒋公,便开口道:“昨宵已拜识尊颜。”又看看刘电道:“这必是刘家三哥了。”
当时刘电与众人俱大为骇异,惟蒋公与岑公子欢喜无已,因对刘电道:“三兄不须惊讶,此事一言难尽,少刻便知。”随即吩咐同来家人即速回庄,备两辆太平车来应用,又吩咐如此如此,不可有误。家人答应,如飞而去。正是:
莫惊千里成奇遇,须信三生有定缘。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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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回阳世义妹胜同胞 遇异乡贤东成至戚

雪月梅--
第十四回 回阳世义妹胜同胞 遇异乡贤东成至戚
却说蒋士奇当下吩咐家人:“即速回庄备大平车二辆:一辆内铺垫坐褥、凉席,即着一庄家妇女到来,陪侍小姐;一辆搬刘公灵柩。”家人答应去了。因对众人道:“你们不须惊怪,这再世还魂的事从古甚多,不足为怪。”此时雪姐已慢慢扶出棺来,先与蒋公道:“此处不敢为礼,且到老叔府上再为叩谢。”又对刘电道:“三哥不必惊讶,小妹代兄侍奉父亲,阴间阳世总是一般。父亲盼望三哥,已知今日必到。再世相逢,亦是定数。这上边就是父亲坟冢,便可速起。其中缘故,三哥只请问蒋老叔与岑公子便知。”刘电见事出非常,又茫然不解,只得漫为答应。
蒋士奇已吩咐土工将上冢起发,不到四尺余深,便见一具漆棺。掀开傍土,果见头边有一块方砖,刷土看时,上泐“吉水刘公之柩”六字。刘电此时,惊喜交集。喜者,已得父亲棺木;惊者,不知这女郎还魂来历。又见蒋公与岑生十分欣喜,料其中必有原委,因向雪姐道:“小姐称我为兄,谅必有故。”雪姐道:“小妹在地下,侍奉父亲,一如人世。即三哥家事,我已悉知,岂得无故?”刘电听了,复问蒋公道:“老丈既知其详,请先言大概。”蒋公道:“不必性急,待到敝庄,慢慢再叙。”此时已将棺木起出土来,刘电不禁抚棺大恸,蒋公再三劝止。刘电看棺木时,却还坚固,尚无伤损。此时众人七张八嘴的道:“我们只耳闻说古来有还魂的事,哪得眼见?不想今日竟眼见这样的奇事,真真是千载难逢!”又说:“这个姑娘,且是生得齐整,日后只怕还要享大福哩!我们听得当初有个甚么杜丽娘还魂的故事,想来也与今日一般。”大家互相谈论不已。刘电又细看这女郎,日中有影,毫无所异,且举止幽闲、容质端丽、声音娇朗、语语有源,谅无怪异,只不知是何来历。
当时日色将午颇觉炎热,蒋士奇正欲让雪姐、刘电同往树林中少息,却远远望见两辆车子如飞而来。蒋士奇对刘电道:“此去小庄不远,屈到那里慢慢再叙。”因向这几个土工道:“你们工钱可到我庄上去取。”刘电道:“他们六人已言定,每人工钱三百,昨已给发过一千,尚该找钱八百。叫他们同我到下处去取便了。”蒋公道:“不必,尊寓谅在北关旅店,想只身到此,未必多带行李,只要说知店主姓名,即叫小价前往搬取,必无跌失,不必台兄自往。我们便可同往小庄叙话。”又对众土工道:“这具空棺尚无伤损,你们辛苦一场,即与了你们拿去变价均分,内中被褥等物一并相送。该找工钱八百,即到我庄上去取。”众人听说甚喜,都道:“费得这半日功夫,各人到赚了数百文钱钞,这口棺木极少也卖他五七两银子均分。”俱各欢喜。蒋公吩咐即将刘公灵柩抬在一辆车上,安放停稳,又叫这庄户妇人扶小姐上车,吩咐:“同灵车慢慢而行,不许颠动。”刘电见蒋公为人豪迈、作事敏捷,十分钦敬感激,且急欲问知缘故,无暇到寓,因道:“承老丈高谊,敬当从命,但恐灵柩无处安放。”蒋公道:“已有措置,不劳费心。”刘电因说知店家姓名,并交出锁房钥匙,道:“此微行李俱在客房,一宿房金,所该无几,并众工人的找钱,下处俱有,即烦尊价到彼给发他们,众人亦不必同往贵庄了。”蒋士奇道:“甚好。”当下这些土工就将原带来的绳索把空棺捆好,四个人抬着,跟随蒋宅家人回到北关搬取刘生行李,找钱去了。
蒋公与岑生相邀刘电一同步行往庄上来。到得庄前,见妇女们已扶雪姐下了车子,同入庄里去了。灵车在庄前停着,蒋士奇吩咐庄户们:“在祠堂东房内设两条大板凳,将灵柩抬在居中。”又吩咐家人:“叫妇女们先与小姐饮姜汤开胃。”当下刘电先在庄前倒身拜谢,蒋公扶起,与岑公子相让,同进庄来。到了厅上,刘电重复与蒋公、岑生相叙礼毕,因向蒋公道:“晚生到此,实是茫然。若无老丈与岑兄指引,竟至束手无策。敢问老丈何以预知其详?乞即见教。”蒋士奇笑道:“姻缘姻缘,事非偶然。此事说来却是一桩创古罕闻的奇事。昨日因中元扫墓,即同岑贤侄住此纳凉。晚间闲步郊原,贪看月色,到一茂林中少坐。忽见一苍头出来传说:‘主人相邀叙话’,我二人却不知不觉随着前往。到了一个所在,村庄屋宇宛然,见一苍颜老者,年约六旬,状貌清奇,长髯苍白,邀入一室烧灯叙话,也与人世无异。及动问姓氏,云是江西吉水人氏,姓刘名芳,字德远,侨寓于此已有年余,并道及二位令兄名字。因说尊驾明日到来搬取回里,恐不识认住居,托为指引,并呼令妹出见,说时过继之女,明日亦当同归,‘恐道路差别,预为相托照料’——此话听时未解其意,今日想来,正应着令妹回生,幽明异路之说了。并另有商托之事,却一半明白,一半含糊。彼时我二人竟不觉有阴阳之隔!又承留饮美酒,可见地下风光,不减人世。及相送出门时,将手中竹杖植于门傍,说以此为记。转眼之间,我二人却在星光月露之下,人迹房屋俱无,恍惚若梦。审视其处,却是丛葬之所,那所植之杖,便是那枝野竹。及回到庄来,已是三鼓时分。因此不敢负约,今早即到彼处相候,果遇三兄到来,所言一一相符:岂非创古奇闻,一大快事?”刘电听说这番情节,神情飞越,大力悲感,道:“老丈为先严所敬仰,不以阴阳之隔,谆谆重托,此亲亲之谊更加百倍。我与岑兄同辈,若不嫌鄙劣,从此敬当以叔侄相称,老叔想不见弃。”蒋公道:“只恐不当。”
正叙间,雪姐却从后面梳洗毕,出到厅前来向蒋公拜谢,又谢过岑公子,然后与刘电以兄妹之礼相见毕。蒋士奇正要动问地下缘由,即让坐到刘电下首。雪姐裣衽道:“自分幽埋尘土,不料重睹天光,此皆老叔大人恩及九泉,老父感激不尽,从此存殁均当戴德不朽。”蒋士奇道:“此皆令尊公灵显,因以成事,何德之有?请问小姐家居姓氏,当时如何埋玉在此?”雪姐垂泪道:“此事言之伤心。”因将住居姓氏并如何随父往外家拜寿;如何同干娘回家;如何遭船户用迷药将干娘谋害;如何勾连媒婆卖至曹府;如何哄骗上船赴任;如何至起岸时吐露真情;如何被恶妇得知毒施捶楚;如何至此处旅店中捐躯自尽;又如何至地下为匪鬼欺凌;如何得遇仙姥指点援药,保全身体,并教相投老父——“因蒙父亲不弃,收留为女,朝夕侍奉,并将家中母亲与二位兄妹一一与我说知。父亲在地下已受了宇章大哥诰命之荣,因此众皆钦敬,都称为刘老封君。预知三哥今日到来搬取,恐无处寻觅,故昨宵相邀老叔与岑公子拜托指示。还有拜托之事,老叔尽知,不须再说。”——把这前后缘由,细细说了一遍。大家方知有这许多缘故在内,共相惊叹不已。
刘电道:“如此说,真是我义妹了。且请问妹子的干娘是何姓氏?”雪姐道:“姓殷,娘家林氏。”刘电惊喜道:“这干娘的儿子可叫殷勇么?”雪姐惊问道:“正是,三哥如何得知?”刘电道:“这又是一桩奇事。”蒋公道:“却是为何?”刘电道:“小侄因搬柩前来,沿江顺而下。这日到了一个临江大镇,遇见一人姓殷名勇,说他母亲同一小妹探亲不回,分头寻找,却在彼处寻着母尸,号天大恸。那日小侄上岸问知缘由,却与妹子所说一般。小侄见他路途莫措,遂分赠棺资,权厝江寺。又看他仪表非俗,即与他结为异姓骨肉。如此说,这死者是妹子干娘无疑了!”雪姐听了,伤心堕泪道:“我干娘果被贼人害了性命,此仇何日得报?家中生父又不知为我如何痛苦?”想到此处,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刘电劝道:“这是大数,妹子且免伤悲。即如今日,妹子死而复生已是定数,岂人力可为?明日愚兄顺道送妹子回南,便可与老伯相会。这凶徒既有姓氏来历,便可禀官拿获以报此仇。”蒋公道:“此乃小姐不幸中之大幸,且免伤悲。”雪姐拭泪道:“三哥所遇的殷勇,正是我干娘的亲子,自幼我父亲因无子息,原欲过继他承祧宗祀。只因干娘现在称呼不便,因此未曾举行。小妹自幼与他兄妹相称,为人极孝,最重义气,惯抱不平。父亲见家计淡薄,因叫他在叔父处习学生理,不想又遇见三哥结为兄弟,实是难得。只可怜我干娘,反是我累他死得好苦!”说毕,悲泣不胜。刘电道:“殷家兄弟堂堂一表,胆勇过人。愚兄再四劝他投充武勇,从戎效力,他已允从,将来必然发达,未可限量。”
大家叙话之间,家人已将刘生行李搬到,除去找给房钱、工值之外,所余之物,点视不差。刘电道:“却是有劳,再当相谢。”家人又禀道:“如今北关厢都知道有这件奇事,明朝只怕有许多妇女们要来看小姐哩!”蒋公笑道:“这原是一件奇事,妇女们来看看何妨?”
此时日已正午,家人禀说饭已完备。蒋公道:“今日已预备粗饭一桌,先与尊公权力祭奠,然后同享祭余。”刘电不胜感激,道:“老叔云天高谊,存殁均沾。”蒋公道:“小事何烦挂齿。”当即吩咐家人、庄户将祭桌抬往刘公柩前,摆供端正,点上香烛,一同前往祠堂。先是蒋公与岑公子上下肩一同拜奠,刘电兄妹在旁涕泣叩谢。然后兄妹拜奠毕,不禁痛哭了一场,焚化冥资。刘电遂与雪姐另拈香一住,同到蒋公祠堂中来叩拜。蒋公阻之不住,遂陪他兄妹行礼毕,然后一同回庄上来。
蒋士奇对刘电道:“令尊棺木虽无伤损,但水陆长途,常须启动,倘于路有失,反为不美。依愚见,意在这里用坚固木料做一少薄外椁,则途中便万无一失。”刘电道:“老叔所见极是,只是又要累老叔费心。”蒋公道:“这却不费甚事。”当下雪姐自有妇女接往里边陪侍。这外面客位,安放桌席,让刘电在左,岑秀对面,蒋公主位相陪,家人斟上酒来。刘电举杯谢道:“天涯萍迹,何幸得遇老叔,如此周备?即骨肉至亲,亦不过此。不知他日何以为报?”蒋公道:“论今日之事,果是一段奇闻、千秋佳话,然将来与二位老贤侄亲亲之谊,正未有艾。今日幸聚,大事已完,且须宽饮一杯以解道途劳苦。明日屈到舍下安息几时,正好细谈衷曲,且尚有正事相商。”刘电道:“小侄因搬父柩星夜前来,老母在家日夜悬望,因不敢久停。今蒙老叔如此恩谊,小侄亦不忍遽别,只是明日先要恳烦老叔宽一作椁材料,并恳老叔即雇匠人一做。”蒋士奇道:“此事甚易,材料现有,明日即可动工。老侄总欲急归,亦须屈留十天半月,一来尚有相商事情,二来亦可少尽地主情谊。”刘电道:“明日自当同小妹登堂拜谢。请问尊府还有甚人?离此多远?”蒋公道:“不过十余里地面,舍下还有老母、拙妇,一个小儿尚在幼龄。”又问:“岑公子府居金陵,在城,在乡?几时到此?”岑公子亦将住居并同老母避仇到此缘由,说了一遍。刘电道:“原来老伯母也在此间,明日一并瞻拜。”大家一边叙话饮酒,彼此情意相投,各带微醺。
用饭毕,蒋公即邀到花园内,在一座亭子上纳凉。这亭前山石玲珑,四周丛篁交翠。大家倚阑坐下,家人送茶来吃过。刘电对岑秀道:“弟从江南一路来,闻得人说那侯巡按狼戾自用,声名甚是不好。但明岁乡场兄亦当回南应试。”岑秀道:“正是只为此人未去,尚在踌躇未定。”刘电道:“此是进取之阶,岂可错过?总然此人为仇,他亦不能禁止入场之事。一登黄榜,他其奈我何?”蒋公道:“我也正如此劝他。”因问刘电道:“老贤侄青春几何?英伟卓立,将来必当大任。”刘电道:“小侄年才十九,虽侥幸武学,技艺荒疏,正要求老叔指教。”蒋公笑道:“功名之念,颇不置怀,但见猎心喜,闲时不过借此消遣,改日正要看贤侄妙技。”因问:“宇章令兄此时谅已丁艰回里了。”刘电道:“小侄出门时,本地文书已是早发,况得信后即先专差前去,讣闻谅已早到。但知县衙门钱谷交代,恐一时不能动身,正不知归与未归?”此时三人各叙家常,谈文论武亹亹不倦。岑秀看刘电胸襟磊落,是个英雄豪侠;刘电见岑秀言论恢宏,是个俊逸儒流;二人交相敬羡。蒋公见他们情投意合,气谊甚殷,因道:“我看二位贤侄青年卓荦,一文一武,将来万里云程,不可限量。予何幸得此!你们既如此敬爱,亦不必效世俗常情,只要肝胆相照,从此竟结为兄弟何如?”两人一齐起身拱手道:“老叔大人即是主盟,日后倘有负心,即如此日!”当下叙齿,刘电长岑秀一年,应当为兄。自此二人即以弟兄相称,倍加敬爱。蒋公大喜,犹如取了得意门生一般,复命取酒在竹亭小酌。
此时日已沉西,月光早上。三人畅叙,直到夜凉人静才回房安歇。蒋土奇当下吩咐家人,明日一早,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正是:
今番幸会,增添无限情怀;他日重逢,做出许多事业。
不知蒋公吩咐家人,是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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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试铁弓叔侄显英雄 解玉环刘苏结秦晋

雪月梅--
第十五回 试铁弓叔侄显英雄 解玉环刘苏结秦晋
却说蒋士奇叫家人来吩咐道:“你明日五鼓即骑牲口回去,先禀知老太太,随即将轿车备好,着大丫头到来,好陪侍小姐回去。可多取几件衣饰来,与小姐更换。并着厨下明日备两桌酒席伺候,再多备一牲口来骑坐。不可有误!”家人答应,自去理会。又吩咐佃户将所存大桐木一株,明早即去叫匠人来解开作椁。因对刘电道:“此木性坚质轻,便于道路。但用漆恐不能即干,只可权用桐油灰补,到府后再为整理。”刘电称谢不尽。此时已觉夜凉露重,家人收拾杯盘,三人就在花园竹月轩安寝。雪姐自有庄妇相陪,在内室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叔侄们早起盥洗毕,同出前厅。见两个匠人到来解板,蒋公吩咐:“依着棺木式样做一外椁,有二寸净板便好,须留着正头做成抽屉缝道,将棺木推入,然后合榫。”匠人道:“这不须吩咐,我们知道。”刘电见蒋公如此用心,感激不已。
当日才吃过早饭,家中已将车马备到。那大丫头碧莲听得说这还魂的事,巴不得要先来看一看,下了车捧着个衣包急急忙忙到后边来,见了雪姐,暗道:好个齐整姑娘!只说我家苏姑娘齐整,原来还有一般齐整如他的。因对雪姐道:“恭喜姑娘!我家老奶奶、大娘娘先叫上福姑娘,说趁上半日早凉,请姑娘就起身。”把带来的衣包打开道:“请姑娘拣称体的更换了。”又动手与雪姐将几件首饰插戴好。雪姐道:“有劳你。”因问:“你家老奶奶今年多大年纪了?”碧莲道:“我记得老奶奶大前年做六十岁,如今想是六十三岁了。还有个大娘,与大爷是同年的,有三十###岁了。还有个苏姑娘,是大爷的表侄女,同姑娘倒像姐妹一般的齐整。如今还有一位岑夫人,是去年来的,说是老奶奶的干女儿。”雪姐笑道:“还有何人?”碧莲道:“还有一个###岁的小相公儿。”当下雪姐更换了衣服。当不得这丫头催促得紧,因谢别了庄户家妇女。碧莲扶着雪姐,妇女们一同送出厅来。蒋公道:“小姐请上车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回来。”雪姐道:“到了府上,再叩谢老叔。”当时妇女们扶着雪姐,同了头上了车先走。
这里蒋公吩咐管庄家人监看木匠造椁:“后日我们同来观看,该多少工钱就给发与他,一做完就去叫油漆匠来灰补。”又对匠人道:“只要用心,做得好格外有酒资相谢。”匠人道:“不消大爷费心,包管如意。”
蒋公料理毕,就与刘、岑弟兄一同骑牲口回来。沿路见男妇们往来络绎:有那在车上看过了雪姐就转来的,也有不曾看见跟着往村里来的。原来这件事不但尚义村闹动,即乡关妇女,来看者纷纷不断。只等雪姐车子一到,这些妇女们便揭起车帘,拥挤观看。及雪姐下了车,早有内眷出来相接。那些远近妇女们也一齐拥进来观看,如何拦挡得住?都道:“好个标致姑娘。”雪姐到了后堂,先与蒋老夫人拜见过,又拜见了岑夫人、蒋大娘子,又与苏小姐表姊弟见过了礼,同众妇女万福了,大家相让坐下。蒋老夫人就问:“姑娘今年十几岁了?”雪姐道:“今年十六岁了。”此时大家都要问雪姐的始末根由并地下的光景、还魂的情节。雪姐因见人多,只好将大概对答。这时来看的妇女一队去了,一队进来,七张八嘴,问长问短,没一个不称赞叹息,都道:“真是一件稀奇罕有的事!”外边蒋公与刘、岑弟兄早已到家。刘电重与蒋公叩谢,当下原要进内堂来拜见,因为这些妇女们打搅不了,队进队出,几乎把客位都挤满,因此大家只得在前书房暂待。
被他们整整聒噪了半日才渐渐散去,已是晌午时分了。蒋士奇因先进内堂来,把刘公冥中相托之事并刘公子启柩、雪姐再生几段情节一一禀知老母。老婆婆道:“这是千载奇逢的事,既然是他令尊显灵相托,必然与玉儿是前定姻缘,自当应许,只不知这刘相公人品如何?”蒋士奇道:“一表非凡,如今已与儿叔侄相称,又与岑家大侄结为兄弟,便都是子侄辈。少刻进来拜见,大家都不须迥避。”说毕,就起身出来,雪姐还要拜谢蒋公,老婆婆道:“已经见过,再不消了。”
当下蒋士奇才出外面,刘电就要进来拜见,岑公子遂相陪一同进来。到了内堂,那时只有苏小姐要避去,原来雪姐有意正要使他俩人一见,就一把拉住道:“这是我三哥,姊姊见见不妨。”蒋士奇便对老母道:“这是刘家三公子,与岑家大侄同辈,都是亲谊,见礼不妨。”老夫人道:“如此说,只行常礼罢。”刘电不肯,叫岑公子扶住了,倒身拜了四拜。蒋士奇搀起,因对岑夫人道:“大姊与弟妇竟一同见了礼罢!”因此,刘电口称“伯母”、“婶娘”,望上总拜了四拜,岑夫人与蒋大娘子俱受了两礼。然后,与苏小姐表姊弟二人深深四揖。行毕礼,刘电对老夫人道:“再侄兄妹们承老叔大德垂庇,又在府上搅扰,不但举家戴德,即先人亦当于地下感激不浅。”老婆婆道:“将来就是亲戚,凡有简慢处不要见怪。”刘电连称不敢,一面遂告辞出来,老太太见刘电人品轩昂,心下甚喜。
时已过午,酒席早已齐备。里面内眷们陪雪姐同坐一席。外边让刘电坐了客位,岑秀对席,小相公即坐在岑公子肩下,蒋公主位相陪。正是“酒逢知己,话不嫌频”。大家直叙到日色将西方才散席,就同到内书房来散坐。刘电见四壁琳琅,图书满架,果是世家体统。又见架上有良弓数张,内有一张描金细画的铁胎弓,上着虎筋弦,未曾解放,刘电道:“这弓自然是老叔长开的了?”蒋士奇恐刘电力不能胜,故意道:“功夫久荒,难以开动。”刘电因问:“不知有多少力?”蒋公道:“约有###石力。”刘电终是少年豪气,便道:“老叔既有此弓,岂有不能开动之理?”随将弓取下道:“小侄八石之弓也曾试过,恐此不止八石。若试不开,老叔莫笑。”蒋公道:“贤侄且试一试。”当下刘电将弓弦兜住,略扯了一扯,然后使出那三尖六靠的身法,两臂运力,将弓扯得如满月一般。蒋士奇大喜道:“不知贤侄有如此神力,可敬!可敬!”刘电将弓双手送与蒋公道:“小侄粗疏,还求老叔指教。”蒋士奇接过弓来,道:“贤侄功夫已到,何必过谦?”便也把弓拉了个满,刘电亦深敬服。蒋公对刘电道:“尚有一张硬弓,比此更多几力,已拿去修整,明日取来,再请一试。”
岑公子接口道:“三哥神力,非老叔则无双矣!”因对蒋公道:“老叔何不把这件正事与三哥说明了?”刘电急问:“何事?”蒋公道:“此事本欲烦岑贤侄转致,今既提起,亦不妨面言。方才贤侄进内所见与令妹并肩的系表侄女,本姓苏氏,年才十八,自小在老母身边抚养成人,论其德容,与令妹可相伯仲。愚意欲与贤侄结朱陈之好,就烦岑家贤侄为媒,贤侄谅不推却。”刘电欠身道:“承老叔大人不弃寒微,小侄敢不从命?只是现在多有未便。”蒋公道:“为何?”刘电道:“现有孝服在身,不忍议及姻事,一也;未禀老母,不敢擅专,二也;身在客途,毫无聘物,三也。还求老叔见谅。”蒋公道:“贤侄所言虽是,但此时只要一言订定,又不即偕花烛,与孝道何碍?即明日令尊堂知道,谅亦乐从。至于聘物,更为小事。大丈夫处世,一言九鼎,何必计此?”岑公子便道:“三哥却不知这姻事也是老伯显灵再三谆恳老叔成全的,只问令妹,便知端的,三哥岂可不遵?”刘电听说,便不敢再推,即将腰带所系羊脂玉带环二枚取下一枚,双手奉与蒋公道:“客中并无他物,聊以此环为聘。小侄回家禀过老母,俟服满当来亲迎。”蒋公大喜,接过玉环道:“此即千金之重了。”刘电又向岑秀深深一揖道:“月下冰间,即借重贤弟。”岑秀道:“敬当如命。”刘电又问道:“前日老叔所言先严所托,一半明言,一半含隐,不知又是何故?”蒋公笑道:“此事也当说明了,前者令尊所找三事:其一是与贤侄指引处所。其二即为贤侄婚姻。这第三事却是说令妹与岑家贤侄亦有姻缘之分,但其中话语含隐,却象个尚须耽待目前不宜预定的意思,正不知是何缘故?但既有定缘,终当成就,况令妹年才十六,即耽待两年,亦不为迟。贤侄回南见了许丈,当为一言订定,取了庚贴,便无改移了。令堂面前亦当禀明,不必更为他议。”刘电道:“此一事老叔不言,小侄亦有此意。”因对岑公子道:“愚兄见过许丈,那当成全报命。况愚兄服满后必先到贤弟处,那时自当与吾弟完成美事。”蒋公道:“所言极是。你二人却为郎舅,又互作冰人,更加亲热了。”因起身道:“我当进内与老母说知。”遂一直到内室来。
此时里边席已早散,都在上房叙话。蒋士奇因对老母将结姻之事一一禀知。老夫人道:“方才许姑娘已在这里说起,只是路途遥远我一时如何割舍?须要说过,先当赘在此间,过一两年再作归计。”蒋士奇道:“这事易为商量。”因将玉环一枚交与老母,道:“这是他的聘物。”又对岑夫人道:“许小姐与大侄的这段姻事刘公子已一力承当,他去见过许丈订定后,即有书来通知,谅无不成之理。”岑夫人道:“此事虽是刘公谆托大弟,终有阴阳之隔,且不知许公允与不允?况如今又有刘老夫人在堂,亦可作主,事难预定,且待三公子书来才得定局。若果是姻缘,却迟一两年亦有何妨?”蒋公道:“大姊所见极是。”说毕,就出外边来,将老母所言与刘电说知。刘电道:“小侄自当禀知老母,谅来无不从命。”
且说这里都知道苏姑娘与刘公子结了姻,这些丫头、仆妇都到上房来,与老太太们叩过了喜,又来与苏小姐道喜,都说:“这刘公子好个标品,真真是一位出色的新郎。”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苏小姐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十分羞涩;然两小都已见面,心中却是暗喜。原来雪姐与苏小姐身材不差上下,这更换的衣服都是苏小姐的。那碧莲丫头看着雪姐笑道:“许姑娘同我家姑娘身材齐整都是一般,这衣服鞋脚竟好合穿得的。”雪姐对玉馨道:“这衣饰想都是姐姐的,与小妹身材却是一般。”苏小姐道:“只是粗衣饰,不中姐姐穿戴。”岑夫人道:“你们两个真像姐妹,如今又成了至亲。这许姑娘小你两岁,以后竟以妹子相称,却不要客气了。”碧连又指着岑夫人,插嘴对雪姐道:“我们姑娘是他老人家的干闺女,如今你们做了姊妹,少不得也是他老人家的干女儿了。”雪姐道:“这个自然。”蒋大娘子笑道:“你这丫头偏会多嘴。”老夫人道:“虽是多嘴,却也有意思。”
时已黄昏,当晚用过晚酒,刘电就在书房后间另设一榻,与岑公子同房。里边雪姐就在老婆婆房中与苏小姐同榻。岑夫人见雪姐娇美温柔,一口一声叫着“娘”,心中欢爱不尽。雪姐又与苏小姐取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姐姐,他日又要改叫嫂嫂了。”苏小姐也笑道:“你如今是我小姑,日后还是我的弟媳妇了。”大家说说笑笑,直到三鼓才睡。正是:
乐对新知嫌夜短,细谈往事喜更长。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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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扣禅关菩提三指觉 施武勇英杰两倾心

雪月梅--
第十六回 扣禅关菩提三指觉 施武勇英杰两倾心
却说次日,蒋士奇又备聚亲酒席内外欢聚了一天。晚间,刘电对蒋公道:“明日外椁谅可做就,还请老叔岳同往一看。”蒋公道:“明日趁早凉就去,我们就在庄上多住几天,比家中凉爽。”刘电道:“小侄恐家中老母悬望,归心如箭,能够早起身一天更好。”蒋公道:“二贤侄孝思甚切,我亦不敢久留。只等外椁灰布干燥,即以此为期便了。”是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蒋士奇与老母说知,叫家人唤几个裁缝来与刘电兄妹制备衣服行李,开出一个清单,吩咐家人蒋贵置买赶办。料理已毕,早过早饭,遂同刘、岑两弟兄骑牲口,带了小使元儿往庄上来。这日匠人正值完工,大家同到祠堂看时,见做得甚好,遂叫家人给发匠人工钱,格外给与酒资去讫。恰好油漆匠已来,就吩咐用整布周围灰布,多用油料,不许草率。仍着家人监管,说毕同到庄院。
蒋士奇见天色正早,因对二人道:“离此不远有一慈云庵,庵中有一位点石禅师,道高德重,年愈九旬,往往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因一句无暇,久不往访。今日趁此闲暇,同二位贤侄前去一访,消此长日,何如?”二人欢喜道:“如此道德高僧正当往访!”蒋士奇道:“此去不过十来里远近,一路都有松杉蔽日,尽可缓步,只带小使同去,却不累赘。再封一香金送他,就那里扰了他的素斋,尽此一日之长,省得回来吃午饭。”弟兄二人齐道:“最好。”
当下叔侄三人带了小子元儿,缓步望慈云庵路上来。此时已是巳牌时分,日色虽大,一路却有松竹布翠、古树交阴,不觉炎热。约走了五六里路,见前面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一带高冈,满冈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座小桥,远远见一座翠森森的茂林。蒋士奇指道:“那林间便是慈云庵了。”
大家一路缓步闲谈,觉微风习习,炎气全消。蒋公道:“闻得宋时此地却是一片戎马纷争之地。今际此升平盛世,只见牧唱樵歌。古今虽异,山水依然。倘得于此优游终老,颇亦不恶。”岑公子道:“圣明在上,老叔正当进取功名,以图报效。且俟功成名就,然后归来遂此林泉之乐未迟。”刘电亦道:“老叔岳如此英雄胆略,自当建立功各,岂可埋没?小侄不才,尚思进步,何况老叔岳建翮已修,一举即可云程万里。”蒋公笑道:“我期望二位贤侄,正复如是。”说话之间,不觉已至谷口。
进得谷来,两下松篁密荫,日色全遮。一带石子砌成的曲径,径侧溪流清澈,直引到庵门首来,却是一座小小山门,上有“慈云庵”三字匾额。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却是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转过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知客僧出来相接,见了蒋公道:“老檀越有好些时不到此了。”蒋公道:“正是,只因俗冗,少来瞻仰。”知客就让三人先到正殿上来。却见上面只供一尊古佛,四下幡盖缤纷,沉檀香霭。礼佛毕,引入内客堂里来。知客便问蒋公:“这二位居士贵姓高名?从哪里来?好像是江南声口。”蒋公道:“正是。”因指刘电、[岑秀]道:“这是江西刘三公子,这是江南岑大公子,都是舍亲,特来随喜的。”知客道:“原来都是远方贵客。”遂送过茶来。岑公子见四壁有五十三参画像,并莲池大师的诗偈。大家看了一回,用过茶,只见一个小侍者来请道:“禅师请三位到方丈叙话。”三人就起身,随着侍者到方丈里来。
这点石禅师扶着一根龙头藤杖在门着仁迎。他弟兄二人看这禅师生得骨格清癯,形容苍古,雪发盈头,霜眉覆目,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进了方丈,合掌施礼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一道松子茶来用过,禅师微笑道:“今日何幸,得三位大善知识到来?”蒋公便道:“这是弟子两个舍亲,”——都代通了各籍,“因慕老禅师道行,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闭目凝神了一回,道:“二位前程远大,分内所有。可喜者,却得同事一方。只是岑居士有小人为祟,尚费一番周折,亦不过青蝇之玷,无甚妨碍。”刘电恭身问道:“弟子扶先严灵柩回里,沿途可有障碍?家兄自山西解任奔丧,目下可否平安到家?求老禅师指示。”禅师道:“刘居士纯孝感格,一路自有吉神拥护,不须过虑。令兄归途虽有一大惊恐,幸遇救星,亦无妨事。”蒋士奇道:“弟子不思仕进,得傍禅师发###要,于愿足矣。”禅师摇头道:“老檀越根蒂虽深,却非闲散之人,时来相逼,不由自主。”又向蒋公合掌道:“刘封君所托三事老檀越已成其二,这一事虽迟时日,必竟要待老檀越完成。不负异途之托,可敬!可敬!”三人闻言,惊讶道:“老禅师竟是活佛了。”禅师笑道:“阴阳一理,不足为怪,此是老僧饶舌耳!”刘、岑二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局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后,三位与老僧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也。”说毕,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
少刻,知客来说:“聊备粗斋,请到客堂过午。”禅师道:“素面一飧,莫嫌简亵,恕老僧不得奉陪。”蒋士奇道:“正要领此清芬,请老禅师自便。”当下就同到客堂,饱飧了一顿素面。知客又引往各处散食游玩,但见:“碧阴径绕苔痕满,清韵林和鸟语多。”大家拣一松阴石上清茶闲话。到此境界,真觉五内清凉,尘襟尽涤。直到日色渐西,遂与知客送了香金,同到方丈谢别禅师。这禅师柱杖只送出方丈门首,便道:“不得远送了。”三人合掌作辞。那知客直送出山门而别。
大家于路说,这禅师竟是一尊罗汉临凡,可惜不得常求指示。岑公子道:“说我们数年后尚有一会之缘,那时这老禅师却是百岁以外之人了。”蒋公道:“他既知过去、未来,必非虚语。”此时趁着晚凉,一路说笑。
回到庄来已是月光满野。蒋公吩咐烧汤,沐浴后仍将酒果摆在竹亭看月。酒至微醺,蒋公问刘电道:“贤侄诸般武艺,谅俱精妙。”刘电道:“虽从师习学,恐只可演样,难以临阵。”蒋公道:“我这里兵器俱有,不知贤侄精于哪一件?”刘电道:“俱曾习过,但短兵相接,莫过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外乎此。”蒋公喜道:“真是惯家,必定精专!于此我正欲观贤侄妙技。”刘电道:“正要求老叔岳指点,只是长者面前,不敢放肆。”蒋公道:“这是分内应当操习之事,何妨一演?”因叫家人将兵器架抬放在箭厅前。
原来蒋公有一口双股剑,却是镔铁炼成,松纹灿烂,光射日月。其余刀槊,俱是平常演习的,件件精工。这刘电原有带来防身的一口宝剑,却是祖上遗留旧物,真是斫坚截铁,锋利异常,当下一齐取出。此时万里无云,月光如昼,遂一同下竹亭到比箭厅来。却是一座小小厂厅,面前一块平地,约有数亩宽阔。这时庄客、佃户聚集许多人到来观看。蒋士奇遂将双股剑递与刘电看,道:“此剑如何?”刘电接过,抽出鞘来,寒光凛凛,月下看来,分外精彩,赞道:“真好剑!”蒋公亦将刘电的剑抽出看时,见刃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蒋公道:“此乃古剑,系干将、莫邪之俦,就请一试。”刘电再三谦让:“先请老叔岳赐教。”蒋公不肯占先,一定要看刘电剑法。岑公子亦道:“老叔吩咐,兄长不必过谦。”
刘电只得告过罪,将衣幅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只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蒋士奇看到神妙处,不禁鼓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刘电舞罢,因对蒋公道:“还求指教。”蒋公道:“予亦尝留心于此,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外婺休一派,总不及贤侄高妙,我当远退三舍。”刘电道:“老叔岳过于谦抑,还求赐教。”
蒋公因将双股剑掣出鞘来,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因将双剑望空一掷,使身法用双手接个住,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解数,使得如星飞电掣,两道寒光射得众人眼花撩乱。刘电亦看得出神,称赞不迭。蒋士奇击罢笑道:“贤侄休笑。”刘电道:“老叔岳神术,小侄万不及一。”
当下蒋公对岑公子道:“贤侄亦可试击一番。”刘电道:“原来贤弟亦精于此。”岑秀道:“虽承老叔指教,然班门弄斧,殊觉可丑。”蒋士奇因对刘电道:“岑贤侄从前所学却是淅靳一派,近日改学少林,已是精熟。即试一击何妨?”岑秀道:“破绽颇多,未免见笑。”说毕,遂在架上另取一剑撩衣起舞,尽平生所学,进退疾徐,颇得其妙。舞到分际,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当时若无蒋、刘在前,却也可称独步。岑秀舞罢道:“真是雷门布鼓。”刘电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备,如吾弟可称文武全才矣!”
蒋公又问刘电道:“贤侄枪法是哪一派传授?”刘电道:“虽说是少林一派,恐未必得其真秘,老叔岳谅必尽其神妙。”蒋公道:“只恐未必,但所习总是一派,如今同贤侄试演几路何如?”刘电道:“实欲请教,恐不敢与老叔丈交手。”蒋公道:“操演武艺,这有何妨?”因在架上取下两枝铁心攒竹的蛇矛来,将锋刃用毡片裹住,各执一杆在手。刘电道:“凡疏漏处,求老叔岳不吝教诲。”蒋公道:“彼此较正才是。”当下两人走离有百步远近,使开解数,如两条银龙翻江搅海一般。众人不敢相近,都拥到厅上来观看,真如“满空乱舞梨花,遍体纷飞瑞雪”,看得众人噤口吞声,觉得害怕起来。当时两下交手有一二十合,蒋公止住道:“已尽知贤侄妙艺,不必更试了。”岑公子虽不知其中神妙,然看到此处,想那临阵交锋亦不过如此。众人俱伸嘴咂舌道:“我们也曾见过大爷与人比过几回枪,却从没有今日这般利害!”蒋士奇执着刘电的手道:“贤侄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又道:“武当一派,称为内家,然终不及少林外家之妙。况张三峰之后,其艺传于东南,如今已渐失其秘。”刘电道:“如今婺休中尚有得其真传者。”因向岑秀道:“贤弟想亦善于此。”岑秀摇头道:“从未习学。”
蒋士奇因见月色倍明,便道:“我们何不较射饮酒,不中者饮一巨觥。”岑秀对刘电道:“老叔妙技,弟常得领教,却未见兄长妙手,一发请教。”蒋公因道:“岑贤侄亦颇善射。”刘电道:“定是神妙了。”此时家人见说,早已将箭靶安放那把子上,两边挂着两盏小小红灯。搬出几张弓来,轻重不等,随意取用。当下厅上已摆下酒果,三人各取了一张弓、三枝箭。刘电再三不肯占先。蒋士奇因趱步离把有六七十步远近,搭箭开弓,扯得如满月一般,喝声“着”,只听呼的一声,正中红心,大家齐声喝彩。一边三箭,并无落空。刘电亦射了三箭,俱惯红心,无不喝彩。原来岑公子本精骑射,又经蒋公指点,虽不能开张硬弓,却颇精射法,因对刘电道:“小弟竟饮三觥,免得出丑。”刘电道:“何必过谦?”蒋士奇道:“这礼乐射御原是文人应习之事,射以观德,何必定以贯革力强?岑贤侄弓力稍轻,不能射远。”因叫家人将箭靶移近二十余步。岑公子说声:“见笑。”搭上箭,扯满弓,觑得亲切,呼的一箭,亦中红心。蒋公与刘电齐道声“好”,复发两箭,亦无虚发。岑公子道:“偶尔中的,真是见笑大方。”刘电道:“贤弟亦精于射矣!”当下又各射了数箭,总不落空,旁边众人都道:“若是这般射法,射到天明也没有酒吃了。”蒋士奇大笑道:“却说得是!”因吩咐将兵器、弓箭都收拾了,仍取酒到竹亭上来共饮。原来叔侄三人酒量俱宏,彼此谈论武艺,讲究兵法,不觉饮到月转亭西,露凉风冷,才回书房安歇。正是:
不辞相对连宵话,因惜将归千里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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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洒别泪征途重气谊 叙情肠绣阁惜分离

雪月梅--
第十七回 洒别泪征途重气谊 叙情肠绣阁惜分离
却说蒋士奇次日起来,同刘、岑二人到祠堂中,看匠人灰布才完,不得干燥,未上桐油。叔侄们在庄中无非演武谈文,以消永昼。不觉又过了数日,油气渐干。蒋士奇因见刘电归心甚急,到二十六日一同归家商议起身之事。蒋士奇计算:必须雇两辆大车,一辆装放灵柩,一辆与他兄妹坐;但长途之间,虽然兄妹无嫌,必得一妇女相伴才好。刘电意中亦想及此事:虽为兄妹,水陆长途,非一朝半日可到,毕竟得一老年妇人作伴才妥。却不知蒋公早已踌躇此事,这日进内与老母相商,蒋大娘子道:“不如叫大丫头送去。”老婆婆道:“碧莲粗蠢,途中服侍尽可去得,但都是个闺女,终究不便,必得有年纪的陪伴才好。”岑夫人道:“我这老仆妇闲住在此,不过叫他送了雪姑娘回去,就近先叫他回家倒好。”蒋士奇道:“此论甚好。且到大姊回时,我这里另着人服待。”当下计议已定,出来与刘电说知。刘电道:“最好,我送了妹子回去,就烦许伯转送这梅嫂回家是极便的了。”
此时家中已叫裁工与雪姐做了一套上盖衣裙,又做了两套途中更换布素衣服,又与了梅氏一套绸子裙袄,又与刘电做了一套布素衣服并两付被褥。行囊俱已齐备,车已雇就,择定八月初一日起程。里面内眷俱有梯己送雪姐的衣饰并赏梅氏的物件。岑夫人梯己与了雪姐一枝凤钗、两个金戒指,又吩咐梅氏:“到家时,将我们离家后光景备细写一字雇人寄来,免我悬望。”苏小姐亦送了雪姐几样衣饰并鞋脚等件。姐妹们依依不舍,整夜说话,说到分离就哭泣起来,连岑夫人也陪了许多别泪。
这七月却是个小尽。到了二十八日,刘电自备了两付祭礼前往祠堂,拜祭蒋氏宗亲并父亲灵柩,将祭物都给了庄户家眷。二十九日早,蒋士奇即吩咐将一辆车子打到祠堂,将灵柩装载停当,到初一日黑早从西门外穿到南关,与家眷车取齐起身。这日内外俱有饯行酒席,说不尽许多留连惜别的情况。席散后,蒋士奇取出白银三十两送刘电,以为路途费用,格外十两一封,以为奠敬。刘电道:“舟车之费,小侄自备,但长者之赐,实不敢辞。”岑公子亦送奠敬十两,刘电俱拜受了,因向岑秀道:“贤弟功名大事不可错过。此人明年秋间亦当限满去任,不足介意。愚兄服满后即到贤弟家中相访。”蒋士奇再三嘱托:“见过许公,即与我一信。”刘电应诺。此时诸事齐备,蒋士奇道:“今先着家人送二位贤侄竟到庄上住宿,明日凌晨即送灵车由西门外转到南关,我在家料理内眷车子起身,在南关取齐,庶不两边耽误。”刘电道:“老叔丈见得极是,小侄亦是这般想,省得两下照料不便。”此时日已过西,刘电先在厅前洒泪叩谢蒋公道:“老叔丈如天恩谊,不知何日得报万一?”蒋公道:“已成至戚,何必挂齿!”又与岑公子叩谢后,就同到内堂叩辞了内眷出来。蒋士奇遂吩咐家人同骑牲口送二位相公到庄院过宿,预将灵车收拾稳当,只等鸡鸣时就要起程。家人答应,骑牲口跟随刘、岑二位竟投庄上来。
这夜他弟兄二人竟叙了一夜的话,不曾安寝。到得鸡声再唱,就料理起程。刘公子赏了家人、佃户两个封子。将及黎明,秋风瑟瑟,衣袂凉生,弟兄二人同家人各骑牲口,跟着灵车取路往南关来。
且说这边蒋士奇家中,将一切行李物件料理周到,都安放在一处,又吩咐蒋贵先到南关,连夜备连桌便饭伺候。这夜,里边内眷们陪着雪姐叙话。雪姐对蒋老婆婆道:“可怜再世之人得蒙老婆婆与娘们待如骨肉,此恩此德生死不忘!今日拜别后,不知何日再得会面,想起来怎不伤感?”说着泪如贯珠而下。蒋夫人婆媳都道:“难得你如此多情依恋,定是有缘,自然日后还得聚会。”蒋大娘子道:“雪姑娘日后荣贵了,不要忘记我们,须要当至亲往来才好。”雪姐垂泪道:“婶婶说哪里话?这番恩德,生死难忘,总然天南地北,也要到来探望,再不敢上刻忘怀的。”岑夫人见雪姐如此依恋情深,想起膝前并无女儿亲热,也是流泪不止,因想:那刘封君的话若果灵验,得他做了媳妇,也不枉了此番恩义。这雪姐也是一般的心事,见岑夫人如此悲戚,因道:“儿自幼失母,若得在娘身边侍奉,也不枉再世为人。”岑夫人道:“若得你这样一个媳妇,老身也心满意足,只不知日后缘分如何?即或不能遂愿,但得做一亲戚往来也好。”雪姐道:“娘请放心,想地下恩父所言必有应验,总然海角天涯,十年廿载,儿已矢志不移。回去禀知生父,也再无不允之理。”说毕流泪不止。岑夫人听了,道:“但愿如此。”这一夜,大家说一回,哭一回,竟不曾安歇。
及听得鸡声再唱,大家又用了些点心。将及黎明,车辆俱已装载停当。雪姐含泪一一拜辞,又请蒋公拜谢。梅氏也都磕头谢过了。原来苏小姐同小相公一定要送雪姐到关,因备了一辆轿车儿,姊妹们好同坐。此时因小相公睡熟,不去唤他,只碧莲服侍同去。这时蒋老婆婆同内眷并这些丫头仆妇跟随直送出大门外来。梅氏先坐上了大车,看雪姐洒泪与苏小姐上了轿车,碧莲相随,跟着大车缓缓出村去了。老婆婆们直到看不见了车辆,方才转身对岑夫人道:“好个有情意的姑娘!又齐整,又温柔,又伶俐,与我这玉馨儿正是一对。这几日到叫我老人家陪了他们许多眼泪。”岑夫人道:“古人说人生最苦是离别,真个不差。听他姐妹两个说话,倒叫人心酸。”蒋大娘子道:“倘若日后再得聚会,真是一场大快乐的事。我看他两姐妹你恩我爱,一刻不离,就是同胞姐妹也没这般亲热。”岑夫人道:“真是难得,大婶子还不知他们两个已哭了好两夜了,今朝送去,一家还要哭一场才得分手。”蒋老婆婆道:“看来总是前世有缘,日后还得聚会,也不可知。”
且不说内眷们一番叙话,却说蒋士奇自料理车辆起身后就骑牲口一路照管,往南关来。到了一座大客店门首,蒋贵接着,将车辆打进。原来这关厢妇女们因昨晚蒋贵到店备饭传言开去,都知道来的就是这还魂的女子,等得车辆进门,都来观看。左邻右舍闹动了多少妇女,拥挤不开。因看见却是两位姑娘一般齐整,及至开口才知道这江南语音的就是。不说众妇女问长问短,且说蒋公即着家人至关口探着,灵车到来且在路口暂停一时,请二位相公到店用饭。家人去不多时,引着刘、岑弟兄到店,此时饭已端正,蒋士奇道:“贤侄水陆长途,诸凡谨慎,我不能远送,只此间祖道一杯,以壮行色。”刘电道:“老叔丈无微不照,小侄载德实深,不敢言谢。当下,蒋公与岑公子各送了三杯酒。须臾,用饭毕,蒋公吩咐先请小姐上车。原来里边许多妇女们簇拥着观看,姊妹两个连话也不能说一句,惟有含泪相对。苏小姐与梅嫂劝雪姐略用了些酒饭,听得外边饭毕来请起身,只得含泪一同出来。苏小姐拉着雪姐的手道:“妹妹途中保重,到了家,务必寄个信来要紧。”雪姐道:“姐姐不须伤悲,日后再得相会。回家拜上老婆婆并两位娘,说我生死不忘大德。”说着,两个泪落如雨。苏小姐必要看梅嫂与丫头扶雪姐上了大车,又叫丫头搀扶梅嫂上了车,然后无奈同碧莲上了轿车,一同出店。这些妇女们看车辆出了门,才分头散去。
这边蒋公与岑公子同刘电步行出关,家人拉着牲口同行,到得关外,见那灵车已在大路等候。叔侄三人又同行了数箭远近,来到个三岔去处,便须分路。刘电叫住车辆,便在大路旁扑翻身拜谢,请蒋公与岑公子上了牲口,自己才跨上车辕,洒泪而别。
蒋公看着车已去远,才吩咐蒋贵去算还店费,自与岑公子同着苏小姐轿车回家。这边刘电护送灵车就道,免不得黄昏宿店,鸡唱登程。
话分两头。却说那殷勇,自从在金家拜辞继父、金舅,起身回至京口,便要辞别叔婶前去投充武勇。到得门口,看见婶娘方氏独坐在铺面内,见殷勇回来身上穿着孝服,吃了一惊,便问:“侄儿为何穿着孝服?”殷勇流泪道:“我母亲不在了。”方氏大惊道:“是几时没的?为何竟不通知我们一信?”殷勇便将母亲于某日同雪妹渡江,怎么不回家,怎么分头找寻,寻到某处怎么只寻见母亲身尸,雪姐尚无着落,又怎么买棺权厝某处,后来到金家报信,又怎么拜继了的话,从头说了一遍,不禁泪如泉涌。方氏听说,呆了半晌,便哭道:“姆姆年纪比我大得几岁?不想遭此惨变,可怜!可怜!怪不得你去了这好几日。你叔叔自你去的第二日就生起病来,如今卧床不起,望得你好苦。你兄弟才去取药去了,连铺面也没人照管。”殷勇听说,急问:“叔叔是何病症?请谁人医治?还不妨事么?”方氏道:“请的是何先生医治,吃了几天药,总不见转头,因盼望得你紧,不想你又遭此大变。”殷勇道:“叔父现有病在身,我母亲亡故的话婶娘切不要提起,且待叔叔病好再说不迟。我且到楼上看看叔父再处。”说毕,进内换了一件青布海青,便上楼来。
原来这殷俭开的是个杂货铺面,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殷富,年才十七,却是个少年朴实的人,虽读过几年书,不能通达,笔下只会写写帐目,到十五岁上就辞了学堂,帮着父亲照管店中生理。这外边买卖发货,许多帐目,都是殷勇经手。他两老口又都是老实人,把殷勇待如亲生一般。当下殷勇上楼来看叔父,正值殷俭睡醒,翻转身来,见了殷勇便道:“你怎么去了这些时?叫我好生盼望。”殷勇道:“只为那边有事,因多耽搁了几天,不知叔叔因何得病?”殷俭道:“我不知何故,胸口胀闷,头目眩晕,吃药也不见效,浑身疼痛,连床也起不来。外边有几处要紧的帐目正等你来好去讨要讨要。”殷勇道:“正是,叔叔且放心,这几处帐目都是容易讨的。待叔叔病好了,侄儿们便好出门。”殷俭又问:“你母亲康健么?”殷勇忍泪点头道:“健。”因坐在床边说了一一回话,道:“叔叔且安心调养,诸事不要挂怀,侄儿去取药来。”说毕便下楼来,却见婶娘两泪汪汪与兄弟正在厨房说他母亲身故的事。殷富见了殷勇道:“怪不得哥哥去了好些时,可怜姆姆死了我们一些也不知,却又死得苦恼。”方氏听了儿子这话,待要哭出声来,殷勇急止住道:“婶婶且莫悲伤,叔叔现在病中,若听见了一定烦恼,倘再加起病来反为不美。婶娘、兄弟千万不要提起,且待叔叔好了再说未迟。”方氏见侄子如此说,只得忍住不哭道:“像姆姆这样的好人偏死得这等苦恼,叫人想起,怎不伤心?”因将药煎好,殷勇便送上楼来。
这殷俭见侄子回来,便放了心,吃下药去就安然睡着。自此日渐轻松,母子兄弟俱各放怀,惟殷勇有事在心,这投武勇的话又不敢一时提起。弟兄二人,每日只是小心服侍。过了几天,便可起床行走。这一日,殷勇不在楼上,方氏不合将姆姆溺水身死缘由一口说出,这殷俭听了号叫一声,忽然晕倒。正是:
乌鸦喜鹊同鸣,吉兆凶音未保。
不知殷俭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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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乍施威强徒齐授首 重聚义昆季共衔杯

雪月梅--
第十八回 乍施威强徒齐授首 重聚义昆季共衔杯
却说这殷俭是久病才好的人,身体虚弱,听得说嫂子溺水身死,号哭了一声,不觉晕倒在地。方氏着急,连叫:“殷勇,你快些上来!”这殷勇在楼下听得上面喊叫,又听楼板上一声震响,吃了一惊,叫:“兄弟管着店面!”连忙跑上楼来,见叔子跌倒在楼板上,殷勇惊问:“怎么会得跌倒?”方氏哭道:“只为说了你母亲的话,哭了一声,就晕倒了。”
殷勇着急,连忙将叔子轻轻扶起,口中叫唤,半晌才听得喉咙口哽咽转来,哭道:“我的可怜的嫂嫂!你辛苦了一生,也不曾安享得一日。我先前原要接他回家,他只为有雪姑娘在彼,不舍得抛撇,不想如今遭这样惨变,连雪姑娘也不知死活存亡。”说罢又哭。殷勇只得含泪解劝,因慢慢扶着叔子仍然睡下。殷俭又问:“如今棺木停放何处?怎么不回家来商量?”殷勇因将遇刘电,结义赠金、买棺权厝在临江寺侧的话,细说了一遍。殷俭道:“难得这个人如此仗义,日后当图报答。”殷勇道:“侄儿原不肯受他的,因见他义气深重,出于至诚,因此受了他厚赠。看他却是个豪杰,将来必当发达。今番往山东搬他父亲的灵柩,往返不过月余,仍须由水路回来。侄儿原欲往仪真口去等候,再会他一会,他又再三阻我,又劝侄儿去投充勇壮,挣个功名,正要与叔父说知。”殷俭道:“论你的替力汉仗,尽可去得,若做得一番事业出来,也与祖宗争气。只是我已衰迈,你兄弟年轻,不能顶立,外边帐目都是你经手,将来等我略健些,叫兄弟同你出去,把各处帐目清算清算,过后便好叫你兄弟前去取讨。”殷勇道:“叔父所说极是。近日听得沿海地方倭寇又来乘间劫掠,江浙两省制抚操江已经会同奏闻,现今奉旨招募勇壮,民间有材技者具许投充考试,合用者即注册报部,分派地方防守。有功之日,即行升赏,比兵丁不同。侄儿侍奉叔父好了,先与兄弟往各处算清了帐目便去,借此图个出身。若得见用,分在沿江一带防守,再讨得一个附近地方,便可常通信息。倘或侥幸得个微名,也不枉了此生。”方氏听了道:“听说那倭寇利害得紧,这一刀一枪的事也不要轻看了。侄儿虽然壮健,我两老口终是放心不下,况你爹娘只生得你一个,岂可冒险做事?不如还是做生意的安稳。”殷勇看见婶娘如此,就不敢再说。殷俭道:“且待我病好了再做商量。如今这棺木暂寄江边也非常事,择日搬到坟茔,做个佛事,好与他两老口合葬。”殷勇道:“侄儿也是这般主意,且待叔父康健了再理会。”
光阴迅速,又过了十来日,殷俭病已痊好。殷勇计算:回家已将一月,若与兄弟出门讨帐,往来也得半月,且喜正在沿江一带,去仪真不远,却与刘家兄长归期相近,不若禀知叔父前往,倘得相会,岂不一举两便?算计已定,即将这事禀明叔父。殷俭道:“那刘公子的归期却是算不定的。只是同你兄弟出去讨帐,也是一件要紧的事,算明白了即便回来,还要到苏州去置货,却不可在外耽搁,免得我悬望。”殷勇应诺。次日早起,带了帐目、随身盘费、应用之物,同兄弟禀辞出门。先渡江到青山一带村镇店家来算帐。大概路远的一日只到得一处,路近的一日便可到两三处。凡算清了帐,便与店家三面对明,叫兄弟认识,以便下次到来取讨。内中也有清还的,也有还一半的,也有未还的,各处不等。话休絮烦。
却说这日到了凉山地方,却是个临江大村镇,交易的店家甚多。他弟兄二人就在一个常往来的周家住下。到次日,就近往各店去算帐,当晚回到周家,主人管待晚酒后,弟兄一处安歇。
这晚,殷勇翻来复去再睡不着。到了二更时分,腹中作痛,要出去登厕。原来这周家后门临着江汉,这些客船到晚都湾在套汊内过夜,这夜也有十来号大船湾住。殷勇弟兄宿处就在后边,原是走熟的路。这夜月色甚明,殷勇出后门去登了厕,正要转身,只见那边有十数个火把吹风唿哨而来,到一只大船边,霎时间呼号呐喊,只听得喝道:“那一个敢出来的,先叫他吃刀!”殷勇知是强盗打劫,因想近日听说沿江盗贼甚多,却不料竟如此猖獗。倘把他得了手,将来这客船谁敢在这里停泊?不坏了这镇上的买卖?又想起母亲、妹子身死不明,正好拿住这厮们出气。主意定了,急回身到床头边取了一条防身八棱水磨浑铁锏。殷富醒来问道:“哥哥做甚么?”殷勇道:“兄弟莫响,我去去就来。”说毕要走,殷富一把拉住道:“哥哥,半夜三更往哪里去?”殷勇道:“兄弟莫声张,江边有强盗打劫客船,我去救他一救。若拿住几个强盗,好与你姆姆出气!”殷富道:“强盗人多,哥哥莫要去管别人的事。”殷勇道:“兄弟你只关了后门等候,不要声响,谅这几个鼠贼也不在我心上。”一边说着,就将衣服拴扎停当,大踏步出后门,竟奔向那火把丛里去。这边殷富无奈,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后门首一望,见那边一大丛火把,人声喧嚷,唬得站在后门边只是发抖。
且说殷勇一直抢来大声喝道:“甚么鼠贼,敢在这里行动!”这一声就如雷吼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原来这伙强盗有四五个上船劫夺,着两个在船头接物,七八个在岸上助威,都是大刀阔斧,兰布缠头,青红涂面。不防殷勇飞身一纵,竟上船头,手起一锏早把一个连肩夹脊打下水去,飞起右脚,又是一个倒栽葱落水。岸上那一伙见势头凶狠不敢上前,却要招呼船内的出来,又被殷勇拦舱门截住,喝道:“该死的贼,放下东西,饶你狗命!”这舱内有一个身长力大的少年强盗手执钢刀抢出来抵敌,恰好殷勇左脚飞起将刀踢落,照头一锏盖将下来,那贼一闪,却将左膀打折,“呵呀”一声倒在舱内。那两个见势头不好正要往后梢逃走,又被殷勇钻进舱来,将一个照背脊上一锏,口喷鲜血,打倒在舱。那一个从后梢跳上岸来,招呼众盗弃了物件,吹灭火把,都逃散了。
殷勇看时,见船内三个人赤条条像馄饨一般捆着,官舱底下一个人躲在被内发抖,舱中箱笼俱已打开,衣服物件抖得纷乱。那个折臂的强盗正待挣起,却被殷勇一脚踹住,随将那三个捆住的人解放,即将解下的绳子把这两个打倒的强盗捆住。官舱内那客官已是唬得动弹不得,及看见拿住了强盗,才渐渐住了抖,开口道:“多感壮士搭救。”那三个解放的人忙将衣服递与了主人,然后各寻衣服穿上,对着殷勇磕头道谢。这时梢工、水手才敢钻出头来。殷勇即吩咐:“外面还有两个打下水去的,一发拿住,不要被他逃走了!”这些水手听说,才大了胆,出来看时,正在一个才待爬上岸来,却被水手一起动手将篙钩扎住衣服,拖到船边拿住,那一个却不知死活去向。这时家人们见岸上强盗抛弃的物件,却上岸去拾回。
那些邻邦客船初时见强盗打劫,谁敢出头?这时见强盗已散,大家都出来看问,知道拿住了三个强盗,都道:“这位客官真是英雄好汉!不但救了这船客人,连我们众船上都得保全,感激不尽。”这时连岸上人家一齐惊起,殷富同了周家店主也都到来,内中就有保正乡地道:“多感这位客人拿住了这三个强盗,替我们除了地方大害。不然,这里被劫了客船,连累我们干系不小。明日送到当官,少不得连那些逃走的都要招出来,客人还有官赏重谢。”殷勇道:“我也是一时路见不平,谁想什么酬谢?”众人道:“客官不知,这是官府大张告示:凡有拿获江洋大盗一名,官给赏银一百两;拿住积贼一名,官给赏银五十两。这是奉上司明文,准开销的。客人若是不肯受赏,岂不便宜了别人?况与我们地方上除了这个大害,受恩不浅,我们还要纠公分重谢。”殷勇道:“不必,你们明日解这强盗到官,只说是你们地方上拿获的便了。”众人道:“客人莫说笑话。这事谁人不知?况现有强盗对质,冒功请赏,我们吃罪不起。”只见舱内这位客官出来道:“这是兄台慷慨,却断然使不得。且莫说官长一定要见兄台,就是弟亦不肯放兄去了。”因问:“你们众位谁是本地方当官的人?”办中保正、乡约、地方、总甲齐应道:“我们就是。”那客官道:“这三个大盗交付与你们,我着一个家人执我名贴同众位连夜解往本县,好究出他伙党即刻往拿,倘若迟了,恐四下逃散。我同这位客长明早一同到县就是了。”这时众人才知这船内是个丁艰回籍的官府,都道:“只求老爷留住这位客人,我们连夜就去,明早在县前伺候。”
当下这客官取了一个名帖着一个家人同众连夜前往。殷勇又吩咐:“把三个强盗各加一条绳索绑缚牢固。你们多去几人,各带防身器械,以防路上劫夺。”众人道:“客官见得极是。”殷勇又问那折臂的强盗:“你这厮叫甚么名字?”那盗道:“小的姓张,排行第三,人都叫我小张三。那一个叫半头牛孙二,这落水的叫水老鼠毛八。我们都是被人引诱来的,只求老爷们在官府面前开恩超释。”殷勇笑道:“谅你这班鼠贼,如何敢大胆行劫!”当时岸上已约齐了二三十人,各执器械,同着家人簇拥着这三个大盗,连夜解往江浦县去。此时殷富已知哥哥被官船留住,便放心随众散回安歇。
这客官发付众人已散,随请殷勇同进舱来,倒身叩谢,动问姓名。殷勇见这客官是江西口音,又是丁艰的官府,且与刘电面貌相似,因一手搀住道:“在下姓殷名勇,就在这京口居住。今为讨帐到此,适遇强徒,一时相救,不劳致谢。且请问尊驾可是吉水刘宇章,从曲沃丁艰回籍的么?”刘云听得叫出自己的姓名,大惊道:“兄台何以得知小弟姓名来历?”殷勇大笑道:“事非偶然,我此来虽为取讨帐目,却原要在沿江等候三哥相会,不想先遇着尊驾。”刘云道:“原来三弟也与兄台相识。”殷勇道:“不但相识,且承他不弃,结为异姓弟兄,今往山东搬取老伯灵柩,计算此时必当过此。”刘云道:“不知兄台与三弟在哪里相会?如何结义?请道其详。”殷勇遂将几时在某处相逢、结拜的缘由细说了一遍。刘云大喜道:“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我三弟果有眼力,如今我与你也是生死弟兄,岂可如此称道?”殷勇道:“恐兄长贵介,不屑下交。”刘云道:“贤弟以我为何如人?且莫说与我三弟结义在前,即今日之事,若非贤弟,几至性命不保。这也是天遣相逢,不然,海角天涯,何以偏遇着贤弟搭救?”当下即吩咐家人:“这是四爷,不是外客。”都叫过来重磕了头,即命:“将现成酒菜取来,我与四爷且畅饮一杯。”殷勇道:“最好。”这些家人、水手没一个不衷心感激,俱勤谨伺候。
殷勇见刘云如此相待,亦甚欢喜,因问:“大兄在任几时闻信?如何此时才到?”这里刘云因将交待迟延的缘故说知:“……只不知三弟曾否过去?”殷勇道:“弟算来,七月初与三哥相会,如今已是月余,只恐已经过去。况现在又有了此事,多分不能相会了。”刘云灯下看殷勇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心下甚喜,因道:“我看贤弟如此英雄,屈在商贾,岂不可惜?何不图取功名?如今倭寇作乱,江浙两省奉旨招募勇壮。以贤弟英雄状貌,若往应募,定当首推。明日我同你去见了这里县尊,不怕他不申文举荐,不但保全了他地方责任,又叫他得了荐贤名望,他也受惠不小。”殷勇道:“前日三哥也是这般劝我,固为叔婶年高,只有一个兄弟年才十六,此番与他同出来,交清了帐目,便欲禀辞前去,惟恐叔婶不允,正在踟蹰。”刘云道:“大丈夫当显亲扬名,不宜错过机会。”二人饮酒谈心,已觉东方渐白。正是:
吉凶遭遇皆天定,名利相催岂偶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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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廉县令因公留壮士 贤操江为国举英才

雪月梅--第十九回 廉县令因公留壮士 贤操江为国举英才
第十九回 廉县令因公留壮士 贤操江为国举英才
却说刘云见殷勇豪杰气概,心中甚喜,一力劝他图取功名,两人杯酒谈心,情投意合,正是“欢娱夜短”,不觉鸡声三唱,天渐黎明。刘云即着家人在镇上雇两乘小轿,好同往县中。殷勇道:“我须去与兄弟说一声再走。”刘云道:“何不就请到船上来?”殷勇道:“他初次出门,年轻未谙,且叫他在店家暂住。”说毕,上岸回到周家,见殷富正要到船来接。殷勇道:“兄弟不知,原来这船上的客官却是我结义哥哥刘电的胞兄,他从任上丁艰回家,不想在这里遇着,兄弟且在此暂住两日,我同他到县里走一遭就回来的。”殷富道:“哥哥去去就回,省得父亲在家盼望。”这时周店主也来说道:“恭喜殷大哥!干了这桩大事,我们合镇的人无不感激,还要公分相谢。”殷勇道:“烦周大哥转致众位不必费心,我不过偶然相救,岂望酬谢?不想如今到绊住了身子,兄弟在此还要打搅一天,明日一并相谢。”周主人道:“正要奉酬,怎说‘打搅’二字?”
当下殷勇别了店主来到船上,轿已雇就。刘云取了一套一衣与殷勇更换,道:“贤弟见了县尊,只说我与你是两姨表弟兄就是了。”殷勇笑诺,就一同起身赴县。船中留一个家人看守,一个雇牲口跟随同往。行到半路,早见一个公差迎来,到得轿前看见刘云模样,便问:“轿中可是刘老爷?”跟随的家人答道:“正是。”那人连忙走到轿前打一跪,赍帖禀道:“本官差役请老爷到署说话。”刘云伸手道:“起来,有劳你远走一程。我们正要去见你老爷。”因吩咐轿夫缓缓而行,便于问话。这来役道:“小的已见过老爷,还要去邀那拿盗的客人到县,本官要见面问话,并留他暂住,候详明上司,支库银旌赏。”刘云道:“如此说,你不须远去,后面轿内就是拿盗之人。”来役道:“却是造化小的,省走了许多路。”刘云因问:“你老爷贵姓?是哪里人?这事如何办理?”来役答道:“本官[姓成],是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两榜出身,清廉正直。这地方盗贼,是本官第一严紧的。昨夜五鼓听得通报,即刻坐堂审了口供,将三个强盗收监,即差四班头役分头去拿伙党,因差小的来请老爷。”刘云道:“难得你老爷如此用心。”来役道:“不瞒老爷说,如今这沿江地方盗贼甚多,邻县也曾有人拿获了贼盗的,及解到衙门,多被官府冒了功去,因此人心不服。小的本官却不是那样人,是最秉公的。”一路说着话,已进了县城。
将到衙前,这来役先跑去通禀。进得头门,仪门早开。轿子才进仪门,早听得里边点响。这成县尊已迎出堂来,两人即便下轿。成公见他二人一般素服,遂一同打恭让进内衙。刘云先与成公叙过同寅礼,即指着殷勇道:“这是舍表弟,因契阔多年,骤难认知,及叙起方知,不料在此处相逢,又救了弟一场大祸。”成公道:“昨夜乡地等来报,只说是一位过路客商,不想却是令表弟,一发难得。”随施礼就坐。成公道:“殷兄才勇过人,自然是武库名贤了。”刘云道:“舍表弟以家计之累,随叔贸易,未能进取功名。”成公道:“殷兄豪杰之士,岂可久屈商贾?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以如此胆勇,何愁不见功立业?今与弟境内除此大害,自当一边保举。只恐殷兄不屑小就,但建功立业也须由卑而升。”因对刘云道:“小弟昨夜接着尊刺,即刻问供,已将同伙招出,尚有逃者十名,内有几名籍隶邻封。据那小张三供招,系是邻境甚么青草蛇江六纠合来的。因连夜备了移文,差役即刻前往知会协同拿捉,限两日内回话。在本境的限今日午堂带到,倘不能齐获,当先将现在盗犯定拟招解。今欲先具一通禀,声明事主并拿盗之人不能久候缘由,然后由府招解上去。此是立结之犯,十天内便可先结。敢屈二位在敝署相叙数天,俟招解转时,方可尊便。不然上台若要见二位时,弟亦不敢擅主。”刘云道:“老寅翁所见周详,敢不从命?舍表弟倘蒙荐举,自当报效。”三人茶罢,就请到书房。早饭毕,彼此谈论江晋两省的民风土俗。
叙话间,见外边传梆来报:“昨夜被打落水身死不知姓名盗犯一名,首现今飘起。”成公即细问殷勇昨夜如何拿捉情形,明日好叙亲供附卷。殷勇道:“是夜闻声往救,见船上、岸上共有十数个强盗明火执仗,因纵身上船,锏打脚踢两盗下水,当就水中拿住一个,这一个不知死活。只须押着一盗前去看验,他自然认识。”成公道:“是。”即刻委了典史带同捕快,押着小张三前去看验明白回话。
当日将及午时,又拿到逸盗四名:洪三、马大、孛标、刁积四名。少刻,典史回来禀明,验得该盗肩脊打折,落水身死。据小张三认识,系是青草蛇江六。当下成公即刻坐堂审问,四盗招供画一,着牢固监禁,随取具岸邻证见、乡地人等,实系强盗勾结,只等邻封人犯拿到即便招解;又吩咐地方将江六尸首掩埋乱冢,发放毕,退堂与刘云叙述。刘云见成公办事英决,甚为钦敬,午饭后即欲告辞回船等候。成公执意不肯,道:“天各一方,幸得相叙,正要借此领教数天,岂可言别?且有事相商往返亦觉不便。”刘云见成公如此用情,因吩咐昨夜来的这个家人回船看守,并吩咐送食物到店中去与二相公用,家人领命而去。
此时,成公即取出禀稿请刘云观看:上面先叙获盗情由,后面极叙殷勇人品胆勇,并仰体各宪爱惜人材至意,不敢不叙功保举,并声明事主不能等候,因取亲供附卷代质,俟拿获邻境逸盗即日招解缘由备细叙述。刘云看罢道:“简切详明,不能增减一字。舍表弟承老寅翁抬爱,倘得进步,不但身受者终身感戴,即弟亦拜惠不浅。”成公道:“这也是因公起见,非弟私意。”是夜宾主三人饮酒谈心,情甚相洽。
次日一早,将各宪禀帖先发。是晚,差往邻封人役俱回,带有回文。成公拆看,却是:“移覆盗犯江六系是孤身,并无妻小,又无一定住居,现今在逃。其余逸盗因江六未获,不知姓名住址,无从查拿。俟拿获江六到案,即严刑究出同伙,拿获另解”云云。——原来这江六就是谋害殷勇母亲的混江鳅江七的哥子。他弟兄几个都是盗贼,先防事发株连,故四散分居,踪迹莫定,且又勾连倭寇赵天王,暗吃海俸,作内地奸细,一发肆恶无忌。却不道天理难容,这江六已先表在殷勇铁锏之下。那江二、江四早已去投奔汪直做了头目。他娘已死。这江五、江七知道江六事发,恐有连累,带了郎氏,三人扮作洋客,连夜投奔倭首赴天王去了。这是后话慢提。当时成公看回文对刘云道:“眼见江六已死,无从追究。”刘云道:“死了江六,却是那几个的造化。”当晚成公吩咐刑书照供叙稿,以上船者为首、在岸者为从,首盗江六已死勿论。又与刘、殷二人各叙了一纸亲供务卷,连夜备成文案。次日早堂,遴选干役二十名,委典史押解这七名大盗赴应天府来。
原来由县到省水陆只有数十里,半日便到。且不说这边成公款待刘、殷二位,且说该典史押解这干盗犯到府,当晚收监。这府尊已见过通禀,备知细底,即于次日早堂复审各盗口供,与原详画一,当即备文转解按察司衙门,并一面申报巡道。
且说这南直操江察院原与总制同驻应天省城,其时因倭寇肆扰太仓、苏、松一带地方,制宪请旨,移驻苏城经理,省城只有操江驻节。这操江察院姓程双名宏达,原籍河南,系现任东阁大学士程公子,为官风厉,品望非常。这日看了江浦县的通禀,因想这一人能擒数盗,必有非常技勇,因即令金牌行县饬知:“事主既系丁艰职官,取有亲供,不必到案。该员表亲殷勇,着即日送辕验看,毋违。”
这日成公接着宪牌,知是大宪美意,不敢怠慢,随着家人送殷勇到省。其时正值本府转解到司,遂先在司前听候。这日臬司晚堂审理此案,先叫一干邻证乡地保等问过情形,即传殷勇看问。这桌宪见了殷勇一表人材心下甚喜,因问了这获道始未情由,笑道:“原来你就是本省人,如何与刘知县又是表亲?”殷勇回说:“原是两姨弟兄,只因隔了省分,虽知道他在山西做官,却多年不会,一时不能认识,及至说起才知。”臬宪道:“这也难得。”因奖赏了几句道:“此番送你到院,必有遭际。”殷勇谢了出来,随带各盗逐一问供,俱与原详无异,发下收监。
次日,由司解院。这是钦差衙门,非同小可,三通吹打,放炮开门。官吏人等整肃伺候,听得里边排衙点鼓升座,巡捕官传出,先带邻证地保等,问了出来,随传殷勇进去。程公在座看殷勇时,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纪,豹头燕颔,一貌堂堂,心中大喜。暗想:若非此人,那得力获数盗?因和颜霁色细细问了一番。殷勇声如洪钟,朗朗答应。程公道:“你虽与刘知县是姨表弟兄,但你籍隶丹徒,本院如今保举你做一个把总,俟有功之日再行升赏,你意下如何?”殷勇叩谢道:“这是大老爷恩典栽培,怎敢有违?”程公道:“你且在此暂候,待本院移会制宪公同录用。”殷勇因禀道:“蒙大老爷宏恩,即当在此伺候。只为家中有老年叔婶不知此事,求大老爷给假半月,回家禀明,即到辕伺候。”程公道:“这却应当,准你半月,不可过限。”又道:“你且等候,本院给你一角牌文带回江浦县,在该县库中取给官赏银三百两,准于公项报销。”殷勇禀道:“已蒙大老爷洪恩超拔,不敢再领赏银。乞留县库,另赏有功。”程公道:“这是你分内应得,正好拿去办理军装,不必推却。”殷勇叩谢了出来,只听里边雷声一般喝带首盗。小张三,马大等逐一推问,悉照原供无异,即日发回臬司,仍饬各县镇密缉盗五名,务获解报,一面关移总制不提。
且说这殷勇出来,地邻人等都来道喜。少刻,这些传宣、巡捕、听事,旗牌等官都来认识殷勇,各各道喜,甚是热闹。过了一回,只见内巡捕赍了一角公文出来,交给殷勇带回江浦县当堂开拆。殷勇谢过差官,领了牌文,随同一行地邻人等回江浦县来。此时成公的家人早已赶回县衙通报一切。
次日辰牌时分,殷勇到了县前,人役即忙通报。成公一直接出堂来,十分欢喜,携手而进。正是:
一朝龙虎风云会,方显英雄志量高。
不知殷勇如何回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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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殷壮士立功辞叔婶 程察院破格重英雄

雪月梅--
第二十回 殷壮士立功辞叔婶 程察院破格重英雄
却说成公接进殷勇,到书房与刘云相见。殷勇遂拜谢成公举荐,成公道:“以兄的本领,谁不青眼?昨日家人回来,知大宪深加奖赏。将来万里云程从此发轫,但愿得与兄共事一方,弟亦叨庇不浅。”因着家人取出元宝八锭,对殷勇道:“此三百金是官项。这百金是弟少申薄敬,望乞笑纳。”殷勇道:“大宪虽然要践前言,实非治晚本意,恳将此项留赏有功。这盛情亦断不敢领。”成公笑道:“这是官给开报之项,并非私物,若殷兄不受,难道叫弟干没入己不成?殷兄竟不须推让。这百金原不足言酬,不过少表微意,若是见却,弟反增惭愧了。”刘云见他二人彼此推让,因对殷通道:“闻吾弟领有宪檄,若果系官给,成寅翁亦决不肯存留,吾弟竟从直收下。”因对成公道:“老寅翁的盛情,舍表弟自然断不敢领的了。”殷勇因在怀中取出察院公文递与成公观看。成公道:“弟已早知,不必再看,明日即当照牌申覆。”殷勇见如此说,只得将银收下,成公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两锭一并交与刘云家人收去。殷勇见情不可却,只得拜领。成公大喜道:“兄台既有限期,不敢久留。今日草酌,尽此一日之欢,又当送行。明日起程回府,数日后再图相聚。”当日三人谈心畅饮,情意交孚。成公道:“我三人籍隶三省,又都连界。你二位虽是至亲却多年不会,一朝相聚,缘分不小。将来或得与二位同事一方,亦不可定。今日我三人当效桃园故事结一患难之交,以为如何?”刘云道:“弟实有此意,恐老寅翁有所不屑,今既承不弃,实获我心。”因各叙年齿。成公三十有八,大刘云四岁,做了长兄,殷勇不必说是三弟了。成公道:“我们结义,赤心如一,不必效世俗的献祝,明晨对天八拜,倘有负心,神人共殛。”刘、殷二人大喜,道:“兄长所极是。”当日共饮至二更后方散。
次日凌晨起来,盥洗毕,在庭前设案,焚起一炉沉檀,三人对天结拜毕,就如亲弟兄一般,再无半点客套。殷勇对成公道:“弟有一事,今当禀知大哥。”成公道:“贤弟有何事故?”殷勇遂将母、妹被溺情由说知:“现今小妹尚无下落,已在六合、上元两县具呈恳缉,至今并无踪迹,务恳大哥于拿获盗贼之中留心查问,倘得凶徒下落,死生衔感不尽。”成公道:“原来吾弟有这件伤心之事,只是当时不知船户姓名,若是遭风被溺,令妹岂有竟无下落之理?其中必有缘故。愚兄当随时察访,倘有消息,即当通知。”
当日早饭后,殷勇即拜别起身。成公道:“我却不留贤弟,你须速去速来,不要过限,有负上台好意,我留住二弟在此候你到来,送你见了上台,有了着落地方,好叫他放心回去。”刘云见说,也就不忍言别,因对殷勇道:“吾弟速回,倘得早到几天更好。”殷勇道:“上台虽准假半月,我计程不出十天便可到此。但有一小事,尚须兄长为我措办。”成公道:“何事?”殷勇道:“明日去见大院,不便如此装束,必得制几件合式的衣服。”小弟家间一时不能措办,须得兄长这里与我一做。成公笑对刘云道:“早是我两个已计算及此,如今现叫裁工制作,五七日内便好齐全。贤弟只顾放心,来时包管合式。”殷勇道:“二位兄长真是无微不照。”当时家人过来回说:“牲口都已齐备了。”刘云即叫家人将行李取出,殷勇对成公道:“兄长与我留下一半,打换碎银,以便将来衙门一切使用,弟只带一半便了。”当下别了成、刘二兄,家人跟随上马。
不及一个时辰,到了凉山周店,与兄弟殷富说了备细,大家欢喜,就要作辞店主起身回家。这周店主还要邀镇上人家酬谢饯行,殷勇道:“极承盛情,我已心领。如今系是官身,立有期限,不敢迟误。将来我兄弟到府时,诸凡仰仗照管,就感激不尽了。”店主道:“这个不消吩咐,明朝老兄若恭喜到这里来做官,我们俱叨庇不浅。”当下弟兄收拾行李,店主人必要留住午饭并管待成公家人。殷勇赏了他一两银子,又雇了一人,拉着这匹空马,跟送家丁回县不提。
他弟兄二人辞谢了周店主,叫了一个便船,迅速赶行。至次日午前,已到京口。回家同拜见了叔婶。此时殷俭亦已强壮,看见他弟兄回来,两老口欢喜道:“你们怎么就去了这好几日?”殷勇即将前事一一禀说。”殷俭大喜道:“我们这里前日也听得传言有这件事,却说是个过路客人拿住了强盗解官请赏,原来就是你!你从前原说要去投充勇壮立取功名,如今却不用投充,已遂了你的志愿。将来若再有个升迁,也与你父母争气不小。”殷勇在行囊内取出四个元宝交与叔婶收用,又将帐目一一指对清楚。殷俭道:“你如今在本省做了官,又与那县里大爷结拜了弟兄,你兄弟出去再没有人敢欺侮他了。但是这宗银子你还要到衙门去使用,还得做几件本等服色,如何不带了去反留在家里搁着?如今你也正婚取的时候,我虽一向留心,总不曾寻着一个门当户对的。这番你去,有了地方便寄信回来。我一面与你打听一头好亲事,好送到任上去与你完姻。”殷勇道:“衙门使用,侄儿自有。衣冠等件,已承两位义兄与我制办。婚姻事叔叔且慢料理。不必性急。还不知将来是何光景,且待侄儿有了地方再作理会。只是此时不能耽待,明日就要拜别起身。母亲棺木暂厝江寺,不能前去祭奠,虽然没有风雨浸淋,还得叔叔或兄弟常去照料照料。”殷俭道:“这个不须你记念,你去后我就亲自去代你祷告祷告,也叫你母亲在地下欢喜。”当时亲丁四口欢天喜地叙了半日的话,吃了半夜的酒,才各安歇。
次日早晨,一家儿起来收拾,吃了早饭,殷勇拜别叔婶就要起身。方式千叮万嘱:“侄儿有了地方,即速寄个信来,免得我两老口悬念。”殷勇应诺。当下雇人挑了行李,殷富随送到大码头,雇了一个便船。殷勇又吩咐了兄弟些家常要紧的话,分手而别。
不说殷富回家。且说殷勇开船,却值风色不顺,又是上水,当晚歇了青山。次日傍晚,才到浦江口,上岸投了客店过宿。次早,雇牲口驮了行李,取路投江浦县来。
这日到得县中,已是傍午时候。值堂吏往宅门传报,里边开了暖阁请进,却是成公的堂侄成友德迎到书房中,因说:“家叔奉委,与六合县会同踏勘地界去了。刘二叔亦于昨晚回舟照料,说今日午间必到。家叔吩咐小侄说,殷叔到来,诸凡俱已齐备,已派定家人成信跟随上省,待殷叔恭喜了地方,才着他回来报信,不必等待家叔回来。殷叔今日见过刘二叔,明日便好上省。”殷勇道:“最好,只是要你叔父过于费心了。”成友德道:“冠服等件,俱已制就。”因叫家人搬出,“请试一试身材,不知可合式么?”当下殷勇看见各色冠服袍带俱系新制,身材亦甚合式,心下甚喜,因说:“不知用了多少价值?老侄谅必知道,就与我在存银内扣除。”成友德笑道:“家叔说过,殷叔所存银两俱换成一两一绽的,并有些碎银,好另外使用,到时一并交付。这袍服家叔没有开帐,只说到日后再说。”当时即将银两一并交明,殷勇却不好再说扣除的话了,遂将物件逐一收拾停当。
到了午饭后刘云才到,见了殷勇道:“贤弟果然来得恁快。”殷勇道:“幸喜叔婶无恙,因得早来。”刘云道:“昨天大哥已说过不必等候,贤弟明日就到省。待你有了着落地方,我也就好放心起身了。”当日成友德备了一桌齐整酒席,晚间与殷叔钱行,弟兄叔侄同饮至二更后才罢。刘云仍与殷勇在书房安歇。刘云道:“兄弟初入官场,诸凡须要谨慎,此去若分防在个要紧去处,须昼夜提防,不可不懈。那倭奴肆横已极,官兵多有畏怯。且闻内地有奸细暗通线索,此事深为可虑。兄弟到那里,当审时度势,千万不可恃勇轻率。亲随伴当也要察他邪正,恩威并用才是。武官虽无牧民之责,但朝廷设兵原以卫民,贤弟须要文武和衷,戢兵保民为要。”殷勇一一领诺。刘云又道:“此去分发地方,尚不知繁简远近。一应用度,不比州县官有人公应,必须自己部署。若是得功保题,还要一切使用。我已留下几两银子在成大哥处,要时只顾到这里来取,倘或不敷,成大哥自能设凑。”殷勇道:“哥哥也太为兄弟用心了。前程之事,正如黑漆,不知将来是何光景,只据这个微未前程,要得多少用度?况兄弟又无家小,一人一口,有这二百金亦尽可过日。兄长亦有限的宦囊,我曾听三哥说,家中伯母已逾六旬,又无多余的田产,尽数带回以供甘旨才是。况如今兄长回去又非往时可比,外边应酬须增数倍,正恐用度不给,何必为弟踌躇到此?”刘云道:“兄弟所言虽是,但愚兄素常省俭,不滥交接。此番回去,除开吊行殡,事毕即闭门谢客,甘旨之供,尽足有余。若说这点宦囊,若无贤弟,莫说罄尽无存,连性命亦难存保。今日我与你既成骨肉弟兄,也不说这样报德不报德的话,但也要叫为兄的心上过得去才好。况我所分无多,只有三百金存此,以备日后升迁之用。倘有不敷,成大哥自能凑办。他日兄弟有余,为兄的多用你些也何妨。”殷勇听了,也不敢再辞,因道:“三哥此时谅已过去了,兄长回去代弟与伯母请安,并与三哥说知不能等候的缘故。”
二人叙话直到五鼓,略睡了片时,已是黎明。殷勇才待起身,成友德已推门进来,道:“二位老叔,昨夜说到几时才睡?我如今来催殷叔起身了。”殷勇笑道:“昨夜睡时已交五鼓了。”当时二人一齐起来。盥洗后早饭已齐,饭毕,成友德道:“牲口船只俱已备齐,成信跟随三叔到省伺候,恭喜得了地方着他即速回来通报,好送刘叔起身。”殷勇道:“承贤叔侄十分相爱,我也不敢套谢。令叔回来时,与我致意不及面辞了。”成友德又道:“刘二叔有三百金在此,殷叔带去不带去?”殷勇道:“存留在此,要用时来取。”当下辞谢了成友德,又与刘云拜别,只为义重情深,不禁英雄泪落。当下俱从宅门送出大堂,看着殷勇上了马,家人成信牵马搭上行李,跟随去了。
按下刘、成叔侄这边。且说殷勇这日傍晚,赶进了省城,成信即引到成公素常所寓的公馆住下。次日一早,换了冠服,备了手本履历,选往两司付总衙门禀到,后即赴察院。此时二鼓已过,殷勇到巡捕厅来与值日巡捕官施礼毕,即烦传禀。原来程公早已吩咐该巡捕,如殷勇到时,不拘早晚随时传禀,因此那官儿不敢迟慢,即刻传梆通报。少刻,里面吩咐出来,院爷着他进见。殷勇即进了宅门,与堂官施礼毕,跟随缓步进来。过了一带穿堂,就是二堂,左侧东角门内便是书厅。那堂官领殷勇进了东角门,早见程公在书厅门口站立,见了殷勇,满面堆下笑来,殷勇趋进厅门即行参叩,程公受了两叩后即用手扶起,道:“这是私见,不必如此。限你半个月,为何十天就到?”殷勇禀道:“大老爷格外鸿恩,敢不仰体?因家中叔婶无恙,禀过后即来复命。”程公道:“前日江浦县申文到来,说三百两官银已全给你了么?”殷勇道:“这是大老爷恩施,本县已照数全给,格外又送了百金盘费。”程公笑道:“他是个清廉县令,竟有百金赠你,也算破格。但是他地方有此江洋大盗拿获不着,参罚也就不小了。前日我将你移会了制宪,回文转来,要讨你去差遣委用。你随处俱可立功,明日我与你一角公文,内中另有书函荐你。你去投见,必有重用。但你初历仕途,诸凡必须谨慎,不可自恃勇力,临事急躁,须知彼知己,计出万全。这制宪性情最急,御下最严,应对之间须要检点,作事须要三思,切记不可任性。”殷勇叩谢道:“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训诲之言,当铭心版。”程公吩咐堂官陪他酒饭,又道:“今日有了公文你即速前往,不必再来禀辞。”这是程公格外的恩宠。这堂官见上面如此看待,也就与殷勇诸事周旋,陪待酒饭后,代禀谢了。
殷勇即辞谢堂官出来,到了官厅内。这些辕门上的官儿也都分外恭敬。不及一个时辰,里面值堂官赍着一角公文出来,外火票一张,交与殷勇道:“大老爷吩咐,叫你即日起身。这火票是恐你于路迟谈,因给你在本汛支应塘马二匹,逐汛更替,计四日可到苏城,叫你不必再禀辞了。”殷勇接了文票,不敢迟延,即谢别了众官回到寓所,一面着成信赍了火票到坐汛守府处挂号,支领营马,一面收拾行李,俟马匹一到,即刻起身,无分星夜,兼程而进。正是:
欲将忠义酬恩宪,宁忍蒸黎遭逆倭。
不知殷勇如何去见总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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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识英雄海疆当险要 遇弟妹湖畔诉衷情

雪月梅--
第二十一回 识英雄海疆当险要 遇弟妹湖畔诉衷情
却说殷勇感程公知遇之恩,不敢迟延,昼夜兼程,逐塘更换马匹,有了操江火票,并无阻滞,第三日傍晚即到了苏省,就在制宪衙门左近觅一寓所住下,整顿冠服。此时因未曾受职,只以武士装束。收拾一切停当,只等次日投文参见。
且说这总制黄公讳炯,表字宪南,北直顺天府人氏。为人端直,不喜阿谀,只是性情刚愎、御下极严,未免多招尤怨。由都御史总制江南,与操江程公寅好甚笃,惟兄侯巡按行止乖张大不快意,几番欲动弹章,却是程公再三劝阻,说他恃有内援,况限满即去且不必与他计较,因此黄总制只得忍耐。那侯子杰也知道黄公气色不足于己,遂托故往庐凤、淮扬一带巡视去了。后因倭奴作乱,黄、程两公商议连名具疏,请将总制移驻苏城弹压,并请招募民间勇壮,计功升赏等情奏闻。奉旨交阁部会议,后蒙议覆,大概云:倭寇连年肆扰各处,沿海地方不能宁谧,必得非常之人歼除此寇。恐民间有智勇足备者,僻居草野,不能上达,实为可惜。自古立贤无方,可否着山东、江、浙、闽、粤沿海各省督抚、操江衙门,准其招募勇壮,另立一营交与各该督抚总操管理,果有英材,计功优叙。并请颁给总督、总制衙门空头扎付各五十道,自守备以下等弁,许便宜补用:凡巡抚操江衙门招募者,仍移送总督、总制衙门验实给扎,分发委用;如无督制兼理者,许该巡抚、操江按名造册,报部给扎委用,俱不得滥行填补。倘有冒功徇私等弊察出,将各该管官照彻庇律革职。如此则抱负者不致沉埋,滥冒者亦可杜绝,庶真才迭出,积寇歼除,伏乞圣恩俯准云云。奉旨依议。这却大半是内阁程公之力。凡沿海各省督抚制操衙门俱照例遵行,内中虽也遴选了几个真实本领的人,却也便宜了许多纨绔子弟。这操江是分节巡狩衙门,因许一例招募,凡有投充之人,验看的实,填了姓名、籍贯、年貌清册,仍移会制宪复验,然后给扎分发委用。这殷勇是程公心上最得意的人,原要自己委用,不意黄总制为倭奴猖獗巴不得要招几个胆勇出众的人,以收指臂之效。今看见程公移文书扎上说得殷勇胆量十分出众,如何不喜?因必欲向程公讨来亲验委用。程公亦为么事起见不好推辞,只得将殷勇送去,又吩咐他许多要话,还恐制台不肯重委,又写一封切实书函保举。你想一个白身人得大宪垂青,又兼自己本领出众,那怕不成就了功业?这闲话慢表。
且说殷勇到了次日早晨,整顿衣冠,赍了察院公文,竟到辕门上来。此时尚未二鼓,见有许多文武官员伺候禀见。殷勇寻着了巡捕官,施礼叙了来历。那巡捕见是操江衙门到来投文的,不敢轻慢,道:“兄台且在这里少坐,待各官禀见后,与你投文。这忙乱之际,恐有差误。”殷勇道谢了,就在巡捕厅内坐候。
少刻,只听三通鼓乐已毕,放炮开门。大小文武官员照例禀见。先是司道大员到后堂会话出来。然后府厅州县副参游守等官禀见。此时因倭寇肆扰军务倥偬,也有传进说话的,也有不见的,纷纷不一。直到已牌以后,各官才散。殷勇即将公文烦巡捕官递进。未及片时,只听得里面吩咐值堂官:“着来差进见!”殷勇即跟着内巡捕打从角门进去。对得二堂,只见上面虎皮交椅上坐着黄总制,生得面如满月,一部长髯,猩袍玉带,甚是威严。殷勇上前参叩毕,起来躬身站在一旁。黄总制见了殷勇这表人物先自欢喜,且又有程公保举之书,已有心重用,因问了一遍当日获盗的情节。殷勇不慌不忙,朗朗的对答。原来制宪自招募以来投充者不少,大约其中有一半是情分荐举的,不过射得几枝箭,使得几路刀棍,不是人材不限便是膂力平常,并无出色人物。今日见了殷勇真才实学,如何不喜?暗想,若非此人,如何能力敌众盗?胆量勇力,不问可知,因道:“这里现今沿海一带地方倭寇出没无常,肆行劫掠。本院招募日久,并无一个捍御之材。如今都宪举荐你有十分本领,现在有一个最紧要的去处委你去把守,你敢去么?”殷勇跪禀道:“大老爷不弃鄙劣施恩委用,愿图竭力报效,岂敢有违钧旨?”黄总制大喜道:“有材技者,必有胆量。”随令值堂官吏取一道空头扎付当案填了殷勇姓名、籍贯、年貌,给与殷勇,道:“本院如今且填你做一个把总,却委你去署留河守备的事,这是太仓、崇明等处最要紧的海口,那倭寇时常出没的去处,你须用心守。若有功劳,即行升赏。”又拿库内取出一副盔甲赏他。殷勇一并叩谢了。才侧身出来,未及数步,黄总制又叫上去吩咐道:“那个海口非同小可,从前往往失事。你去须要不分昼夜上紧提防。你本管游击驻扎太仓,也是个要地。恐仓卒有事一时救应不及,我与你令箭一枝,倘有紧急,一面飞报本院,一面许你在本营各汛调兵接应。倘有疏虞,不但你自身军法不贷,且辜负都宪与本字重委之意。你须刻刻在心,勉图上进。我看你汉仗膂力胆勇俱有,但你初登仕版,这弓马武艺未必精熟。若只恃勇力,便非为将之道。你须上紧演习武艺、讲究战阵,不可一刻苟安!”殷勇叩谢道:“大老爷恩训,当刻刻在心。”黄公随取给令箭一枝,着即刻起身赴留河防守,替回那防地备别有差委:“待平静之日,再去见你本游击不迟。”殷勇领了令箭即叩辞出来。所赐盔甲已有人搬送寓所,因复到巡捕厅来辞谢。这些辕门上都守、千把等官都来道喜。不一时,值堂官赍出一张委牌带封套交与殷勇,系委署留河守备印务,着即刻起身无误。众官道:“这是大老爷格外的恩典,老寅兄不要轻看了。”殷勇谢别众官回到寓所,当下就有同寅官荐来伺候的人,殷勇俱各留下,见上台如此垂青,又闻留河地方紧要,不敢少怠,当即吩咐成信道:“我这边的事你已尽知,可即日回县报与两位老爷知道,我也不及写书。”因取了四锭小银与他作盘费,成信当下叩谢去了。殷勇就着从人收拾衣甲头盔行李,有了制宪令箭便即日驰汛前往留河署事不提。
且说成公自公出回署,知殷勇已经上省,因与刘云道:“三弟此去,不日即有好音到来。”至第二日,却得了总制要去的信息,又闻给塘马星夜前往,二人计议:此必因倭寇紧急之故,到时即有差委,只不知是何去处,算来总不出十天即有定局。原来成信也是星夜赶回,到第九日午后已回到县,进书房来禀了前后的话。二人大喜,刘云又赏了他二两银子,因与成公道:“三弟蒙两位上台刮目,将来未可限量。只不知那留河地方如何?”成公道:“若说那留河地方却是一个最险要的去处,从前胡只有一把总防守,后来因两番失事,才改了守备,添兵弹压。以三弟的本领镇守,定当从此立功显达。”刘云道:“若论他的胆勇,实人所不及,所虑者是少年恃勇,急躁从事。兄长须随时打听,频寄音书,免弟挂念。弟明日就拜辞起身。”成公道:“贤弟为先人大事,已经耽搁有日,愚兄亦不敢再留。明日早饭后即送贤弟起身。三弟那边我自理会,倘有要事当专差相闻。”当晚,弟兄二人直叙饮到更余,一同安寝。成公又吩咐家人连夜备席。
次日凌晨,起来盥洗后即摆上席来,成公叔侄各敬了刘云三杯。又共饮过数巡,刘云道:“此番别过兄长,后会未知何日,彼此须常通信息,以慰相思。”成公道:“这不消说。若有要务,便当专差,寻常信息只用官封递到吉水县署转寄与贤弟,但髯贤弟在本县关会他一声。”当下匆匆席毕。刘云已封了四两银子赏了书房伺候的家人,格外二两赏了厨役。成公却命侄子赍出二十四两一封奠仪来,道:“我也不送贤弟的程仪,这是代我与老伯灵前一觞之敬。”刘云不敢推辞,叩谢领了。外边职事人役俱已吩咐齐备,成公必要亲送到船,刘云阻辞不住,别了友德,一同上轿起身。已牌时已到凉山,成公到船上又坐谈了一回,道:“贤弟途中保重,到家后即与我一音。”刘云应诺,只为情深,不禁洒泪分手。
刘云随送成公上了轿,看着导从去远才转身进舱,就吩咐鸣金开船,一路无话。不止一日,到了九江府,进得鄱是湖口。这日适遇大风骤起,白浪掀天,大小客船何止数十号,都收在套汊内避风。这风自辰牌时候发起,直到未未申初才渐渐矬下来,已是开船不得。
原来这日刘电的灵柩船亦在其内,你道为何如此凑巧?原来刘电自八月初一日在尚义村起程,中秋前两日到扬州,雇了一只大船,中舱安放灵柩,后面官舱留与雪姐、梅嫂,刘电自在前舱安歇。因要送雪姐回家,故不走仪真,意出荻浦。这日来到,把船泊在码头,刘电上岸来访问到许公家里,见大门上锁,因问看间壁周老人。这老者把许俊卿如何没了姑娘几次要寻短见,后来他舅子如何接了他回去同住,不多几时因他舅子的叔父选了江西大庚县的知县,举家同到任上去了的话,与刘电说了一遍。刘电听了,暗想:如此不凑巧!今既不得相分许么,也就不提送雪姐回家的事,遂别了周老人回舟,一一与雪姐说知。雪姐闻言,十分伤感,因道:“父亲与母舅都挈家而去,无处可住,从前恩父原与我说,当同三哥回家,今日果然验。”刘电道:“如今妹子且安心同我回去,到家后即当专人送书往大庚县去通知许伯,便可相会。只是从此回家路途尚远,还得梅嫂作伴同去才好,且到岑贤弟家再作计较。”梅氏道:“我到家与老头儿说一声,自然要送姑娘同去的。”刘电道:“甚好。”当下就叫开船,放到观音门来,访问到岑公子家。到得门前,见大门上封皮封锁吃了一惊,往问邻居说:“自岑公子与老夫人去后不多时,被侯巡按说他祖父做官时有欠他官银八百两未珲,把他老家人岑忠逐出,将房屋官封变卖,到如今虽没人敢买,已是无人居住了。”又问岑忠下落,这邻人说:“他搬了家什箱笼出来,气出一场大病,亏得他兄弟来,搬他回湖州碧浪湖村家里养病去了。”刘电听了这个信息,见两处俱无着落,心下好生动气,待要寄信往山东这途路中又无可托之人,看这邻居又是个少年人,难以相托,若不寄信又恐蒋公与岑弟悬望。左右思维,固想那个周老人是许公重托他的,却是个至诚长者,不若托他寄信,谅无差误。主意定了,即辞别邻居回到船中,把这事说与梅嫂、雪姐得知。梅氏听了十分气苦,因想:如今在途路之中,若回湖州路途又远,况这雪姑娘是老夫人再三托我陪伴的,岂有半途抛撇之理?因道:“三相公也不用心焦,如今只要寄封信到山东去免得那里记挂。我情愿陪伴姑娘到吉水。待日后姑娘恭喜了,我再陪送姑娘回来,岂不是好?”刘电听说大喜,道:“梅嫂说得极是。”当下即在舟中将两家情事备细写了一封书,封固停当,叫把船仍放顺荻浦来。幸喜相去只有二十来里江面,一时便到。刘电遂称了二两银子和书函包好,一直竟到周老人家里来。周老人一见便问:“客人为何去而复返?”刘电道:“为有一件要紧事特地来拜烦。”因将书函取出道:“这是一封紧要书信,外有盘费银二两,烦老丈觅一的当妥人寄往山东沂水县地方,封面上居址姓氏逐一写明,寄收到日再谢酒二两。那边与贵邻居许公有些瓜葛,因知许公与老丈又是紧邻至好,故敢奉傥螅蘸笮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二回 识小妹征桌解离愁 得娇女慈帏添喜色

雪月梅--
第二十二回 识小妹征桌解离愁 得娇女慈帏添喜色
却说刘电劝住哥哥,拭泪同到后舱,却见雪姐一身孝服,哭泣未止,见刘云进来已知是做官的长兄,口称“哥哥”倒身下拜。刘云以小妹相见,只回了两礼,一同坐下。梅氏过来叩头,刘云抬身道:“你是客边,莫行此礼。”便问雪姐道:“闻妹子与殷家伯母在江中遇害,怎的又与我兄弟相分?”雪姐未及回答,刘电接着说道:“哥哥不知,说来却是一段创古奇文。”因将雪姐怎生遇骗,卖入曹家;又怎生遭妒妇凌虐,得保全了身体;怎生到沂水客店中自尽,埋在义冢;片生在地下遇了仙姥指引,拜认了父亲;父亲又片生显灵邀蒋、岑二位嘱托,引弟先发出妹子的棺木,当下还魂转来,便指相起出父亲灵柩;又蒙蒋公十分仗义,与兄弟结了婚姻;又与岑公子结为兄弟;蒙岑伯母命梅嫂子陪妹子前来,于八月初一在沂水起身,原要送妹子与梅娜子回家,不料许伯又同亲戚挈家往大庚县上任去了;岑贤弟家又被侯巡按将房屋封锁,岑掌家又病回湖州,进退两难,承梅嫂子情愿陪伴妹子,因此就一同回家;不料在这里遇着哥哥……:还有许多细底,一时也说不尽。刘云从头听了一遍,点头吐舌道:“果然有这等奇事!若不是亲身经历,傍人说来也难相信。只是殷母遇害,如今既知强徒姓氏,又有根究之处,为兄自有道理,必要拿此凶徒与你兄妹报仇泄恨。那蒋公与岑公子既成至戚,且容图后报。”因对雪姐道:“若论殷家兄弟与我八拜之交,你便是我义妹;若论拜继父亲,就如亲妹子了。”雪姐道:“小妹在地下,若不是父亲庇护必被众鬼欺凌。父亲因预知三哥到来搬柩,恐无处打寻,因显灵邀蒋家叔父与岑公子到来托他指引。彼时父亲已令小妹先拜见过他二位,次日三哥果然到来,小妹幸得再生。回想前事,就如做梦一般。”
刘电即问道:“正不知哥哥如何又与殷家兄弟结拜?”刘云道:“这事说来虽不似你们的奇异,却也是天假奇缘。我在任得了父亲的凶信,因为交代的事耽搁了三个多月才得起身,七月下旬坐船到了江南凉山地方停泊,不料夜间被江洋大盗十数人明火执仗上船行劫,将家人捆缚,行李尽行搜出。我那时也只想留得性命便是万幸,不料忽然来了一个少年壮士一上船就打翻了两个强人下水,又在舱里活捉了两个将我救了。不但保全性命,连行李一些也不失脱。我还未曾动问他的姓名,他却见我与兄弟面貌、声音相像,又见我穿着孝服,一回就叫出我的姓氏,我倒吃了一惊。问起始末,才晓得兄弟与他结拜在先,说你助他银两,劝他投充勇壮立取功名。他原要在仪真口等你,不料生出这件事来,谁知他却为此事得了功名了。”刘电同雪姐一齐问道:“怎么就得了功名?”刘云因将那官司如何严禁盗贼,如何悬赏缉拿;成公如何荐举,操江如何恩待;给赏了官银三百两,成公又有己赠;又如何三人效桃园结义;后来制宪黄公要讨他往苏省委用,当下给了把总扎付并与他令箭,委署留河守府,许他得调兵马,十分恩宠,从八月下旬就到任去了,[一一叙说一遍]。(据文意补)刘电听了,不禁眉花眼笑,道:“兄弟当日一见了他就知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因此与他结为异姓骨肉,但不料他骤然就做了官。”雪姐道:“只可怜我干娘为我身亡,不得享他一日之福。”说着,又哽哽咽咽哭泣起来。
刘云劝道:“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数难免,即如妹子死而复生,亦是定数。日后只要拿着这个凶徒,听首沥血,祭奠灵前。如今妹子回去,我就当差人去报知许伯,接他到家与你父女重逢,省得两下伤心牵挂。况你再世重生也是古今罕有的事,将来必有后福;终身之事,兄当为你择一佳偶,必不误你。”刘电接口道:“哥哥却还不和其中委曲:父亲冥间嘱托蒋公三事,一件是托蒋公指引埋棺处所,第二件是为他表侄女与兄弟婚姻之事,这第三件就是嘱托妹子终身之事,说将来与岑家兄弟有姻缘之分,却又不叫当时订定,必要等待数年仍须蒋公完成此事。此番回来原要见了许伯主将这姻事订定,不料又不得相分,到家后请了许伯来便可一言而定。”刘云道:“那岑公子冕门旧族,正是偶配。况且阴阳两途先已见面,这姻缘非寻常可比,我若在彼就当同蒋公为媒一言订定,何必更待他时?”刘电道:“兄弟也是这般主意,倒是岑家伯母说妹子现有生父,如今又有我们母亲在堂,大家不便专主。况如今又在客边,果是姻缘就耽待两年也不为迟。”刘云听了此话,因问雪姐道:“岑夫人待妹子如何?”雪姐道:“就是亲娘也没这般怜爱,临行啼啼哭哭,还与了妹子许多东西。”刘云道:“如此说是极相爱的了,这件事就当反经从权。况这重生再世实是世上罕有的事,许伯得知,已喜出望外,岂有不乐从之理!又何必拘拘于此?”刘电道:“这是父亲冥中如此嘱托,谅必有因。如今妹子年才十六,即迟等两三年亦无不可。”刘云道:“这也罢了,只是他明岁必须进取功名才好。”刘电道:“兄弟也再三劝他,他只为那侯巡按与他作对不敢回家。如今房屋又被他封锁,亦无家可归,倒是一件难事。前日兄弟访问明白,因写了一封备细的书,留下二两盘费,交与许伯的紧邻周老人,托他雇要人寄往山东。信面注明,到日另给酒资二两。这封书不知何日才到?”刘云道:“有这重酬,那怕没人寄去?只是他那里得了此信却又增一段愁肠。”因想:父亲所说迟待的话未必不为有此顿挫。这是刘云意中所想,却不知雪姐心中已深信了恩父的言语并岑母的怜爱,就迟几年谅无更变,因此倒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兄妹三人直说到上灯时分,向灵前炷了香烛。此时,两只大船已并在一处。刘云道:“明早就在这镇市上买了祭品先与父亲会奠,叫两只船邦着同行。我是惊怕的人,如今却放心了。”刘电道:“哥哥遇殷家兄弟相救,兄弟却早知道。”刘云道:“这是何说?”刘电又将遇点石禅师的话细述了一遍。刘云道:“如此说,这禅师竟是个知过去未来的罗汉了。”说话间,晚酒已备,弟兄二人就同过这边船上来,另送了几样酒肴到这边与小姐。他弟兄又叙话到半夜,方才各自安歇。次日早起,就在镇上买了那鸡鸭鱼肉、果品蔬菜、香烛纸锞等,准备在船中祭奠。从此兄妹三人常在一船叙说那历过情节,颇不寂寞。
不止一日,到了吉水,停船在城外码头。他弟兄已先在船中商定,将灵柩暂停城外普化寺傍院。面前搭盖三间大厂棚,中间安放灵柩,后间安顿女眷,外间接待亲朋,旁边左右另盖两小厂,一处做厨房,一处留待来使,就借傍院做帐房,并安放什物。当日刘电先上岸到普化寺与长老说知,然后进城到家中拜见老母、兄嫂,把客途经历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又悲又历史意义,又甚惊怪。当下刘母就要同了媳妇们到船上去哭奠,并就好看看这个还魂的女儿。刘电道:“母亲与嫂嫂们理应前去,但这码头上船只拥挤、行人杂乱,况船中又甚窄狭,一无备办,且待搭起了棚厂再请母亲同嫂嫂们往船上起棺,一同送到厂中祭奠。”刘母道:“既如此,你们快些去料理棚厂要紧,且先家祭过了,再商量开吊的事。明日先把你妹子接了回来,省得他在船上不便。”
刘电领命,即同了二哥刘霖分头办理,雇了人夫工匠,赁了桫木竹竿,将自己铺中大布抬了十多筒,到寺里去搭盖棚厂。傍晚,弟兄同出城到船上。刘霖先拜了灵柩,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兄妹见过,因说:“这棚厂连夜搭盖,明日还得一天工夫才竣,后日早辰便好起棺上去。”刘电对雪姐道:“明日母亲就要接你先回。”雪姐道:“小妹也正要拜见母亲,这里且留梅嫂子在此照管。”刘霜道:“有必,妹子只将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总与你搬回家去就是了。”当晚,刘云派一个家人跟随刘电往寺中歇宿,监督工匠,照管什物,刘霖仍回家中料理一切应办物件,自己同两个家人在船守灵。
且说刘霖回家对母亲说知,明日棚厂便可盖完,后日一早同母亲大嫂们去起棺,到厂合家祭奠,又道:“这个妹子生处好个模样,见了我十分亲热,真个像亲妹子一般。明日母亲见了必定喜欢。”大娘子道:“这还魂的事人再不信,如今却真有这般奇事。正不知在棺内如何过得这许多日子?难道不气闷的么?”二娘子道:“想必死了,这棺材就如房屋一般,那灵魂也好走进走出,谅来是不气闷的。不恁地,公公怎得邀了生人去说话?”两妯娌你一句,我一句,胡猜乱讲。刘母道:“你们且莫乱猜,明日接了他回来,正好慢慢地问他。”当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刘母起来,一面打发家人前往普化寺催促搭盖棚厂,一面叫刘桂去雇两顶轿子:“接了你妹子与那梅嫂子回来,再到寺中去料理。”刘霖领命,顺路雇了大小两顶轿子。到得船上,雪姐早已收拾停当,将要紧之物随身带在轿内,其余交给梅妇携带,与大哥说了一声,随即上轿。刘霖一路照管着回来。
且说刘母打发刘霖去后,就同了两个媳妇都出中堂探望。好大一会,轿子抬到大门内下轿,婆们都迎将出来,看见雪姐生得十分秀美,一身孝服,梅氏跟着进来。到了堂前,刘霖一一指与雪姐道:“这们就是母亲,这是你大嫂,这是你二嫂。”雪姐叫梅嫂将一把椅子移在当中,请母亲坐了拜见,刘母见了便十分怜爱,道:“途路辛苦,只行常礼罢。”雪姐当下端端正正拜到四拜,刘母叫两个媳妇搀起,然后与两位嫂子拜见。这刘大娘子却只有一个三四周岁的孩子,叫做端儿,生得粉装玉琢一般,因叫过来与姑娘磕头。那孩儿真个就趴在地下磕头,喜得雪姐连忙抱起来。那孩儿把两只小手儿抱紧了雪姨的颈项不放。刘母见了,也不禁笑将起来。大娘子过来拉他的手,只是不放。雪姐道:“这个小侄儿乖得紧,怎么竟不怕生?”大娘子道:“却也作怪,别人要抱,他还哭着不叫抱哩!”当下梅氏也与老夫人并两位少夫人磕头,大家都搀扶免礼。雪姐抱着端儿,随老母大家同到上房里来坐下。
雪姐看刘母虽年及六旬却神清体健,鬓发才白得几根。这刘大娘子是个五短身材,银盘白面,生得秀雅端庄。这刘二娘子却是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生得温柔婉丽。当下刘母就问雪姐:“你三哥与蒋公的表侄女结姻,不知那个姑娘生得如何?”雪姐道:“才德工容,无一不备。”二娘子便道:“比小姑姑何如?”雪姐笑道:“胜我十倍还不止。”刘母听了,便也欢喜。原来刘母只生了他弟兄三个却没有女儿,今见了雪姐就如亲生女儿一般,问长问短,大约也三日三夜也讲说不完。晚间母女就同床安歇,雪姐也就如亲娘一般孝敬。姑嫂们又彼此十分敬爱,连这小端哥儿见了雪姐就扑着要抱,急忙骗不下来。看来却与在蒋家情义一般。
且说他弟兄料理棚厂,果是人多手众,到第二日傍晚已搭盖齐全。上面俱用双屋大布三檐起脊,地下通铺垫苇席毡条,总然下雨亦不能渗漏。次日凌晨,刘老夫人婆媳同雪姐都披麻重孝坐轿到船上来哭拜起棺,只留一老家人在船照料。弟兄三人斩衰执杖号哭扶柩往普化寺来。到了棚厂,将灵柩在正中安放停安,遮护孝堂,摆设供桌,一切齐备。内眷们都在后面守灵。当下刘云才得与母亲拜见,母子夫妻悲喜交集。当日已准备猪羊祭品,焚香点烛合家恸哭祭奠毕,就都在厂中伴灵。刘云因家中无人,支派二弟同一小厮回家照料,并令往船上将所有物件查点搬送回家:“船家雇值照票找给清楚,那官船上因在凉山耽搁日多,额外给他几两银子盘费。”刘霖领诺去了。
当日又叫了两个漆匠来,将外椁通身只用漆擦,三两日内便可干燥。择定十月十三日开吊,十五日吊止,就在本寺大殿上起建道场三昼夜,这同城文武官员以及亲戚邻朋吊奠者络绎,俱拜浼至亲好友支持管待酒席三天。止弗后,即择于十七日出殡于祖茔。合家眷属直到送殡后才转回家,普化寺中送了一分重香金酬谢。回家后又设席酬谢帮忙亲友。前后整整忙了半月有余方才完事。
这一日,刘云在书房中修了两封书,一致成公,一致殷弟,将来封在一外,托本县用官封由递江浦转寄留河。书中细叙弟兄途中相分并殷母被害、义妹还魂许多情节,以及强徒姓氏,恳其关拿严究。又作一扎,专有效期往大庚县与许公报信,并接他来家会。
自此,雪姐安居刘府,母女兄妹姑嫂们雍雍睦睦,一团和气,只日逐盼望父亲到来聚会。正是:
历险尽寺才信命,受恩深处便为家。
不知许公可能接来相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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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华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雪月梅--
第二十三回 华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且不说雪姐安居吉水,却说这倭寇的根由起于嘉请二十五年。只因彼时倭人将洋货到江浙沿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赊,奸商又被诸贵官家鲸吞,成千累万不偿价值,以致群倭盘踞近地岛屿不散。诸贵官又声言倭寇侵窥内地,嗾官兵进剿,因此激变妖倭,分头肆扰。始则劫夺客商,邀截海道;继而攻城破邑,杀掠乡村。且有内地凶徒、匪类、逸犯、逃兵勾连响应,遂至猖獗。连年以来,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抚茹环同都指挥使吴璜获斩通倭奸细九十余人,督兵进剿,屡立战功。这诸贵家因不能获利嗾言官论茹环玩寇殃民,逮问煅炼,暴卒狱中,吴璜亦下狱论死。自此,倭寇益无忌惮,闽、浙、江、淮等处,出没不定,杀掠焚劫,异常惨毒。又兼同时有海盗徐海、汪直聚众至数万寇扰江浙,与倭首赵天王相力狼狈、官军屡战不克。
这赵天王更为桀骜,其妻赤凤儿使两口苗刀有万夫莫敌之勇,却是美而悍妒,因此赵天王十分畏爱。其时被江五、江七怂恿,卒领倭寇数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县激发一澄率领民兵巷战而死,把总在逃被杀。彼时常镇参将李更长驻兵杨舍,崇明是他统辖地方,闻报率领官兵一千,会同太仓专管游击袁潮合兵前来救应崇明已是无及。两人倭势方张不敢进逼,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归路。
原来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备闻知攻破崇明,离汛咫尺,正在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忽报殷勇到来接印,正中心怀,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后恐倭奴乘势来侵,即传令产调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营把总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领本营兵三百余名星往孟河地方据险设仗,邀集倭奴归路,又与留河首尾相顾。
且说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杀掠,巨商富室,罄掳一空。妇女三十以上无姿色者杀戮无存,少艾者驱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挥刃溅血,群妇股裂受污,天日为惨。这赵天王杀掠满意,幸得赤凤儿妒非常,不敢瓷其淫虐,却听了就地滚江五的指挥,带了倭兵三千出据圌山,欲窥太仓。尚有倭奴千余盘踞城内,为犄角之势。
却说这崇明城内有个黎富户家,夫妇二人同逾花甲,并无子息。只有一名义女名叫秋英,本姓华氏,原是书香旧族,父亲华宣是个寒士,因拖欠官银追比不过,无奈将他卖身抵偿。到黎家时年方十二,黎老夫妇因无子女,见他是个旧家儿女,又且生得秀美聪明,就把他作女儿看待。后来华宣死了,也亏黎老与他买棺殡葬。秋英到十八岁上更出落得十分标致。黎老夫妇原要与他招赘一个养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屡来攻打城池两老口相继忧怖而死,都是秋英一力殡葬。这华秋英不但人物秀丽,抑且心性聪明,遇事见机,极有胆智。其时也被倭奴掳在群妇队里,身边地紧紧藏着一口小利刃,防倭奴来犯已拚一死,只因妇女众多,一时犯他不着。
一日早辰,有数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内着众妇女与他造饭,其余各嬲一个当众宣淫。内有一个身长力大的倭奴来犯秋英。这秋英却是天生的灵巧,在倭奴中数日已习知倭奴的言语,见这倭奴来犯,便给他道:“白日里当着众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后无人处好。”那倭奴大喜,即跟着往里边来,却是一座楼屋。秋英指着道:“楼上去好。”一面说,就上扶梯,这倭奴也随了上来。秋英到得楼上,原主意拼命刺这倭奴,不意看见楼板上放着一个压衣石鼓约莫也有数十斤重,秋英心生一计,道:“你且关了门,把这石鼓靠住,省得人来打搅。”这倭奴点头,就将手中两口苗刀递与秋英拿着,弯倒腰双后来掇那石鼓。秋英见他抱起石鼓时,即将一把苗刀从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进软腹,刃利直进刀把。这倭奴痛绝倒地,意不曾出声。
秋英见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进来,难免一死。”人急计生,却打从楼窗走出。见左右人家墙垣楼屋处处接连,因料这倭奴昨日从东而来今日必不再往东去,我若走得出东门便有生路,因打从屋瓦上逐家盘递,望东而走。到了房屋不连之处便下来。从坍处一步步找路而去。如此上上落落约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见离东门不远,只听得后面哭声夸大天,回头一望见西头烟火冲天而起。原来这些任奴饱饭后探听得有官兵到来,却将这些妇女关闭在屋放火焚烧且去。可怜这些妇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烧死,惨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从人家楼上下来,竟出东门。却见一路尸横遍野,血腥触鼻,他也顾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径,只望着东走。足足一口气走了有二三十里,已过晌午,望后面并无响动,四下时亦无人迹,把心略略一放,却半步也走不动了。看脚下鞋已绽裂,两弯莲瓣如何受得此苦!又见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侧里虽有一条路径,却不知是往何处去的,欲要挨上前去却无半点气力,又兼腹中饥饿难当,没处去讨饭吃,想起来终不免一死。
正在着急,只听得西北上炮火连天,喊声动地。秋英想道:倭寇里并无火器,想必是官兵剿杀,若是官兵得胜便有生路。正在踟蹰,听得喊杀之声愈近,打一望时,已见有兵马到来,心下惊慌却没个躲避去处。只见那侧路傍一箭之地有个荷池水已干涸,却是一池污泥,还有些枯烂荷叶在上,池侧边地有一株老树半边树身横倒在地上。一时无奈,只得拼命走入污池内,那傍岸处不过深得尺余,挣远几步便陷到脐上。回头看时,杀声已到。原来却是一队官兵被倭奴杀得毛盔弃甲,又追赶得骒,俱往前奔命。到得河边见没有桥梁都往河里乱跳,大约逃得过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后面大队倭奴赶来,何异屠羊杀豕,奔不到河边的都被斫杀,血腥四溅。这时秋英也顾不得性命,将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内,把一片烂荷呆遮住了头脸,幸喜又有那横倒的树枝挡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呼啸成群,因赶得热流汗都开怀脱臂,也有坐地歇力的,也有跳跃嬉笑的,拉屎撒尿,混闹了有个把进辰,呼啸一声,仍复回原路去了。
秋英见倭贼虽去,自身却陷在污泥内,莫说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来,天色又将傍晚,想道:“死在这个泥池内却强如被倭奴斫杀,只是浑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头看时,这横倒的树枝却离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内将一条系佞的长汗巾解下来,拿着了一头把污泥用手勒去,再把这头用力甩上树枝,然后两只手拉住汗巾两头一步步用力挣将上来。幸喜脚带系紧,不曾掉下鞋脚。及挣得到池上已是气力全无,坐在地下半晌,看浑身都是污泥糊住,肚中饥火焚烧,不觉一个头晕就倒在地下。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只听得耳边有人唤道:“你这个女子好大胆,这黑夜间敢睡在这死人堆里。”秋英微微睁眼,隐隐见一个人立在身边,听得是老年妇人声气,因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这老母道:“我也是与你一般逃难的。”秋英道:“原来你也是逃难的,我却是饿倒在这里动弹不得,只好听死的了。”这老母道:“我逃难时幸亏身边带得有些干粮在这时你挣扎起来吃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寻个安身的所在,这里如何过得夜?”一边说,一边递了一个饼饵与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在乡?如何这时候恰恰也逃到这里来?”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亏得我日间逃在个山阿里倭寇找寻不着,夜晚才敢出来。”秋英一边吃着饼,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扶起来。”这老母就捏住秋英两只手腕接将起来,笑道“怪道你这般重,原来身上倒加添了一半泥巴。”说得秋英也笑将起来——此时虽然坐起身来,还是浑身打颤,幸亏得吃了这个饼饵才把饥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与你扳个树枝儿刮落了才好。”秋英道:“我两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动?幸亏脚带缠得紧,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这时略有一点微微月色,这老母扳了一条树枝与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层污泥,道:“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待干燥了再处。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谢姆姆,只是我们往那里走?”老母道:“这条小路我还有些认得,你只跟我来,包管不错。”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着从小路里行来。在微月光中看这何姆姆虽有六十年纪,却肌肤细腻,步履强健,因说道:“幸亏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我已无家可归,情愿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终身如何?”老母道:“你这个姑娘心肠好,日后还要享大福哩!只是我家乡远,带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才说就住在城外,总外远几十里我也愿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说:“好妹子,我实对你说,我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我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我原是到这里来探亲,不想遇了倭寇杀来大家分头逃散,如今这亲戚一家儿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只得仍回山东去了。我女儿叫做小梅姐,你日后若会着他就知道我家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东,我也情愿跟去。况这个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见面认识,日后叫我往那里去会他?”老母笑道:“你也虑得是,只如你今日遇着我,却也是有缘,日后安知不遇着我女儿?你只记着我的话,包管日后会得着。”两个一边说话,一边脚下轻轻松松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行走中间见路傍有一座大树林,老母道:“我们也走得乏倦了,且到这林子里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当时一同到林子里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这半夜,肚里可饥么?”秋英道:“我吃了你老人家的饼饵,只恐姆姆反受饥了。”老母道:“不妨,我曾吃了几丸辟谷丹,每服一丸就机耐两天不饥,如今还剩了两丸,与你分吃了罢!”因向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袋儿,袋内取出两粒鸡头子大的丸药,馨香扑鼻,自吃了一粒,将一粒纳入秋英口内,不觉一口咽下,又将这小袋儿递与秋英,道:“这里面便是修合的丸方,你好好藏着,日后也好济人。”秋英此时吞下丸丹便觉五内清凉,精神顿长,四肢间好像添了许多气力一般。因道:“姆姆这药竟如仙丹一般,只恐我日后修合不来。”老母道:“这个丸方说是留侯张良传下救人饥荒的,只要照方修合却也不难。”秋英遂将袋儿贴肉藏好。老母道:“我们去了罢。”当秋英已觉行步轻疾,便随着老母前进。
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芦苇中伸出两把铙钩来抖他两个钩倒,听得喝道:“你们这黑夜里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细!”老母道:“我们是逃难的妇女。”那两个道:“我们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细,既拿住了,只把他送到老爷船上去听凭发落。”当下不由分说,押着他两个走了有一里来路,到了个河湾里,见有一只大哨船,里面还点着灯火。听见岸上有人行走,舱里就钻出十数个大汉来,手里各执短刀,喝问:“是谁?”岸上的答道:“我们捉得两个黑夜行走的妇女来禀爷。”只听里面有人吩咐:“叫带他上来!”正是:才离虎穴,又入龙潭。
究竟不知这船里是何等样人?华秋英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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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说兵机无心得佳偶 设险伏有志建奇功

雪月梅--
第二十四回 说兵机无心得佳偶 设险伏有志建奇功
且说这秋英被铙钩拖翻大吃一惊,恐是遇着短路劫贼,后来听得说送到老爷那里去发落,想必是个守夜的巡兵,及到了船边见舱里走出十数个贯甲持戈的兵来,知是官船,便放心不惧。
原来这船却是殷勇的哨船。这地名叫做孟河港,却是崇明、太仓两处出入海口的要道。殷勇却只管辖得三百六十名官兵,虽有总制令箭可调汛兵,因知袁游击已与李更良合后会剿,无兵可调。自揣众寡不敌,因想参游两营之兵合计三千有余,会剿倭奴谅可必胜,倭奴一败必从此出口,正好截杀,因此把这三百名兵分为十队,据险埋伏在芦苇丛莽之中。口内各衔哨子为号,准备黑夜厮杀,每一队用鸟铳十杆、钧镰枪十杆、大砍刀十柄,一声炮响,四下接应。又恐有奸细出没沿路,另派巡兵伏于大小要道,昼夜哨探防守,自己亦不卸甲。
这夜巡兵把两个妇女带进舱来,殷勇看时,一个年老妇人,一个青年女子,因问道:“你们为何黑夜行走?”只见那老妇答道:“我们是逃避倭寇的,日间不敢行走。”殷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扎,你们待逃往那里去?”老妇道:“老身自有亲戚相投,只是这个女子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已无家可奔。如今遇着老爷,便是他终身造化,只求将他收下,保全他一条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赘。”殷勇看那女子虽然蓬首垢衣,地掩不住他那容光秀丽,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贼害,便道:“你何不用他在此,等平静了差人送你们回家如何?”老妇人道:“我自有安身处所,不消老爷费心,只要将他收下,我便放心了。”因对秋英道:“你安心在此,只不要忘记我的言语。”说毕转身便走。秋英却待要拉住他时,早已走出舱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将他送出大路。
这巡兵才答应了出来,已不见了那老母的踪迹。众人吃惊道:“分明才走出舱,怎么就不见了?奇怪!奇怪!”因回禀了本官,殷勇便问秋英道:“这个老人家,你在何处遇着的?可晓得他居住姓氏么?”秋英道:“曾问过他,他说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到这里来探望亲戚,说他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亲戚了。”殷勇又问:“你是从那里逃来的?”秋英却将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杀倭奴逃走,如何见官兵败绩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饿倒,遇着这姆姆救他同来的情节,细细说了一遍,殷勇听了惊讶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胆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余里,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来,这老母决非凡人了。既说有这金陵岑姓,且慢慢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说这倭中情状如何?”秋英也不推辞,就在傍坐下,因说:“这倭奴狡猾凶残,大约攻破城池先肆掳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杀戮无存。把那些少壮男人驱在一处,遇着官兵到来先驱使冲阵,倭奴却伏在背后,有回顾者即行砍杀。官兵不分青白,枪铳矢石齐发,杀的却是些无辜百姓,还刈了头去冒功请赏。这些倭奴却四分五落避开,待官兵锐气已过,他却四下呼啸合围拢来,官军十场九败。因此,这些倭奴藐视官军,全无畏惧。但其性最贪,又无纪律,往往伙内分财不均便自相残杀。老爷用兵当以智取,不可力敌。”这一席话说得殷勇满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胜过男儿十倍。但此处正当要害,早晚恐有厮杀,不便留你,你且吃些饮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中暂住,平静后再作计较。”当下给与了些干粮,在后梢舱少歇。到五鼓时,即着两个老诚伴当由水路护送回署。这秋英见殷勇是个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那李参将与袁游击两个不敢进逼倭寇,推说在要道把守截他归路,其实是心寒胆怯畏惧交锋。谁知却被赵天王使混江鳅江七暗约城内倭奴从半夜两下劫营,杀得官兵大败。次日,二将聚集败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围拢来,刀飞血溅,又大败了一阵。袁游击舍命力敌。李更良却身带重伤而逃,却被赤凤儿同江七紧紧追来。正在危机,只听焕声震天,一彪官军从斜侧里云飞电掣而来。原来却是黄总制得了飞报,有效期中军副总镇陈奇文率领精兵三千前来救应,正遇赤凤儿追赶李更良到来,遂截住大杀一阵。这赤凤儿与江七只带得五七百倭兵,不防这在到来一冲,杀得星散云落;却得赵天王同就地滚江五夫妻率领大队到来接应,又混战了一阵。江五、江七见官兵势大,招呼赵天王夺路往庙湾而走。陈奇文听得东南角上杀声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着中军守备金尚忠追赶赵天王,自率官兵前来救应。
却说这袁潮见孛更良带伤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脱,不料被倭寇四下围住不能脱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陈副总救兵到来,军势复振,内外夹攻,倭寇抵敌不住,又见赵天王大队已走,没了领头其势已孤,呼啸一声齐奔孟河而逃。陈副总同袁游击率兵随后赶来。这千余倭寇除被官兵砍杀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余人一来赶得心慌,二来没了江五弟兄的引导,只顾往前乱奔,恰恰往孟河港这条路上奔来,已是起更时分,却被殷勇伏兵等个正着。这边官兵赶到,黄昏时候,见道路丛杂,又无星月,对面看不见人影,陈副总恐黑夜难以攻击,又恐倭寇有埋伏接应,因下令且拣平旷处扎住营寨。
这群倭见后面没了追兵,遂放心连放奔逃。却又见四下里芦苇丛杂,道路签署曲,正不知那一条是出路。正在黑摸,只听得芦苇中一声炮响,十队伏后鸟铳齐发,从四下里打来。倭奴无路抽,自相践踏。又见四下里芦苇一时烧着,烟火冲天。那火光中抛勇左手执一条铁锏,右手执一口钢刀,奋勇当先,率领这十队伏兵,长枪大刀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四下乱窜。带落河内并烟火中烧死者不知其数,七百余倭寇竟不曾逃了一个。及至陈副总见火光触天、杀声动地,知是厮杀,急与袁游击引兵到时,倭寇已是杀尽。殷勇即参见了陈副总、袁游击。陈奇文便问:“你如何恰好在此等着?”抛勇即将调兵埋伏情节一一禀知。陈副总大喜道:“虽老诚夙将,用兵不过如此。明日回禀制宪当得首功!”当时下令即在此间安营造饭,因与殷勇讨论剿倭的要着,殷勇就将华秋英所说之言一一对答。陈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机宜,真是至当不易之论。”这时袁游击在座,脸上十分削色。
再说金守备追赶赵天王到得海口,有兵接应下船扬帆遁去,只得星夜领兵回来缴命。天明时,各营兵已齐集。陈奇文计点本镇人马,陈亡七名、带伤二十六名,计得倭首二百七十四级;参、游两营兵丁陈亡四百三十八名,带伤者甚众,只得倭首一百十二级;惟殷力求备所领官兵不曾伤了一个,却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级,火烧水淹者不计在其内。当下叙功造册先行飞报制宪;仍令金守备、袁游击率所部人马各回本营;惟李更良受伤深重已抬回汛地,即着该营守备领本部人马回杨舍,严防倭寇复出,整治军需,听候调遣;又移会太仓知州安云从,请他会同殷守备往崇明一带地方招抚难民,酌量详请赈济;又再三嘱托抛勇严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见陈奇文办理周详,相待甚厚,因密将收留华秋英在署之事细底禀知。陈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与奇男子作偶,但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殷勇道:“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陈奇文道:“此事我当密禀制宪,必有佳音。”当下料理完毕,带了亲随星夜回辕缴令。
却说黄总制初闻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飞檄饬调参、游两营悉兵进剿。幸他两个先已起兵,尚可塞责。后又闻被倭寇劫营,连败二阵,恼怒已极,因即令中军陈副总领兵三千星往救应;尚恐不济,正欲再调吴淞总镇之兵,却又接飞报,已得胜了一惭。因此中上。及到此次飞报,方知大胜,只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后患。正要亲往崇明招抚,又接到中军申报:已移会太仓知州会同殷守备前往招抚,心下甚喜中军办理周到,因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总理,查勘难民,酌量赈济。及中军回来缴令细问情形,方知崇明初失,参、游两营之兵不敢进攻却只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能严紧提防,致被劫营连败二阵,若非大军救应几至全军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后调度有方,据险设伏,以本兵三百不损一人截斩倭寇四百余级,其功不小。即日飞檄将袁游击掣回巡捕营听候发落;即委殷勇署理太仓游击印务仍兼摄留河守备事,赐精甲一副、良马一匹;李更良俟伤好再论,杨舍系总辖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参将印务,又委荻江县县丞龙为霖往署崇明县印。一面犒赏有功将士;一面备细奏闻,自陈失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后来发内阁会同吏、兵二部议覆:总制黄炯将功折罪,仍留原任;中军副将陈奇文军功加一级,候升,参将李更良已经身故勿论;游击袁潮降三级调用;守备殷勇莅任伊始即建大功,实属可嘉,可否实授太仓城守游击,以励战士;崇明县知县汤一澄杀贼捐躯,所有赠曲恭候钦定,仍难荫一子;该县难民速即招抚,照例查造清册赈济;其余有功战士及阵亡者照例分别赏恤,云云。奉旨:汤一澄追赠太仆寺卿,仍荫一子县丞,余依议。这京报发到各省,谁不知道?
且说殷勇初意原不过指望实授了这个守备,谁知又奉委署了太仓游击,并得了精甲良马,喜出望外,只不知华秋英之事陈副总曾否禀知,此时因公务匆匆只得放下,遂会同太仓知州安云从往崇明招抚难民查造清册,足足忙了半月才得竣事,将文册中总理副使转评、赈济不表。回到留河守署,雇觅两个老年仆妇安顿了华秋英;将本营事务暂交把总董槐管理,授与方略,凡有军情飞速通报;又于五里设立汛兵四名,专管飞报紧急军务,部署毕,星夜上省叩谢制宪,此时是游击将军,沿途有塘马伺候,三日夜即赶至吴淞。不照常例,随传梆禀见,即刻传进,此番不在二堂,却在东书房便服传见。殷勇进来,见总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参见毕,复又叩谢。黄公道:“恭喜你得了大功,我已将你保奏,不日旨意下来必有好音。”殷勇道:“这是大老爷的格外宏恩,卑职还未有涓埃之报。”黄公道:“如今海贼勾连倭寇肆扰江浙,东南一带不能安枕。你所辖的地方最关紧要,责任不小,须昼夜提防,不可一胜便生骄情。”殷勇道:“卑职当凛遵钧旨。”原来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传得合营皆知。袁游击因忌殷勇得了头功,署了他的游击,在省扬言殷守备掠取民间女子在署,却不知这事已经陈副总备细禀知。当下黄公问道:“我记得填你的扎付是十九岁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卑职还不曾婚娶,只有嫡亲叔婶并一恩父,因军务匆匆也不曾接到。”黄公道:“你此时也正当婚娶,不可再耽搁了。”殷勇见总制说话有因,因跪禀道:“卑职有一事禀知。”黄公笑道:“你不必说,我早已知道是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这事有忌你之人满营传说,前日陈中军回我,方知原要。说他能刺倭逃脱,却是个奇烈女子,况又孤子无倚,这是天作之合。本院与你作伐成就了这亲事如何?”殷勇叩谢道:“这又是大老爷的恩典。”黄公道:“你地方紧要,即日到太仓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当下即叩辞了出来,谢别了堂官,又往拜谢陈副总并辕门巡捕等官,星夜回太仓部署军务。
到第二日,知州安云从来拜道:“恭喜总爷!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当着拙荆亲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来与总爷完姻。只候择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虽是大人恩典,有烦太已是不当,至烦劳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这是大老爷的台旨,岂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书,择定腊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罢辞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备。
原来留河离太仓只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将新人迎至公馆。初四日子时拜堂,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贺礼,各官夫人都来看新人道喜。这华夫人并无一毫儿女情态,知署中无人,合卺后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条。内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们俱有犒赏。午后有总宪差官送花红羊酒彩缎到来,并带有陈副总的礼物,殷勇一并拜领,款待差官,直闹热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馆安歇,然后各官夫人起身。当夜洞房恩受不必尽言。次日,又盛席特请制宪差官,只邀知州相陪,起身进送了二十四两程仪、一对锦缎,并修禀叩谢制宪、副总。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礼并赍刘云所存之项到来,以备费用。殷勇一一领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两日,修书二封:一封致谢成公,一封托致刘氏兄弟,厚赏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来华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将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观看,却并不是什么丸方,上面都是行兵布阵之法,后面还有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细细详看,心领神会,且自服了丸丹之后两条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习颇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顶礼。自成亲之后凡遇出兵,即戎装贯甲临陈督战,所定计策无不奇中,且又能知书达理,一应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屡立大功全得华氏夫人之力,后来晋封一品夫人,只是寻访娘家夫人,只记得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只在内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终身焚顶,又常嘱殷郎访问金陵岑姓。这都是后话不提。
当时殷游击原要接取继父、叔婶到来,只因地当险要恐老人家到来及受惊恐,因此只频寄音书安慰,差遣不断,又托叔父将母棺迁至北固山祖坟权厝;后来接到朱英的回信方知继父往大庚县去的缘故;当时又具禀叩谢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云水无心得好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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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别离多 望音书偏叹鳞鸿杳

雪月梅--
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别离多 望音书偏叹鳞鸿杳
笔只一支,事宜分叙。如今且将殷勇这边情节暂停。却说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蒋宅,时光迅速,不觉已是三个年头。自去年八月初刘公子兄妹起身之后,时时盼望南边信息,不觉挨过残冬又是清明时候,音耗俱无。蒋士奇道:“那刘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这音书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后来适遇南边到来一起客人,问起江南消息,那伙客人说:“这候巡按已被黄总制纠参,早离任去了。”这话只因侯巡按与黄公不合托巡视为名往庐凤远避,又因他行事乖张,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这个讹传。岑公子听了这个传闻就信以为真,因与母亲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来牵挂着雪姐,回去好就近打听,二来过了三个年头并无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况梅氏回去亦无音信到来更是放心不下,因此亦想回去;况且又是儿子的功名大事,归念更切,因即对蒋老婆婆母子说知其意。蒋公道:“若说大侄要回去乡试,这是一桩正事,我都不好拦阻。但是江南尚无的信到来,又兼倭寇作乱,失了崇明,军兴旁午,恐道路难行。不若再待些时,或者刘公子有的信到来亦未可知,再打听倭寇平静,道路通达,到夏间起身亦不为迟。”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复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总无音耗,且闻倭寇已经平静,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气炎热,路上难走,为此决意要行。蒋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只叫大相公回去应考,待恭喜了,那时送你回去未迟。”岑夫人道:“婶婶与大娘子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只是叫孩子自去,家中无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刘公子去时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专脚寄个信来,不知何故也竟没有信来?家中虽没有什么东西,只丢下个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想那个侯巡按,已过了两年,谅不到得再寻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儿两个再转来,婶婶们谅不多我。”蒋公道:“这件事总是我当日见得不到,刘公子起身时,我大该专差一个人同到江南,有了着落好叫他回来报信。那时却料不到此,如今悔之无及。大姊必要回去,我这里专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转来。不过多费了一番途路辛苦,盘缠一切总不要大姊费心。”岑夫人因对岑秀道:“你叔叔所说甚是,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对蒋公道:“我母子在这里搅扰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至亲骨肉一般,谢也谢不得许多。你侄儿倘有出头日子,慢慢报答你们的大德。”蒋公哈哈大笑道:“大姊怎么又说起这客气的话来?只恐将来我们还要倚赖大侄哩!”当下商量已定,取通书来择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舍,就如雪姐起身时一般,日夜相叙,泪眼不干。大家千叮万嘱:“务必再来。”蒋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你此番去后,不知还得再见你么?”岑夫人听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强健,寿数正长,还要受诰命享大福,莫说这话。”嘴里虽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泪珠儿满襟乱滚。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来,何如?”岑夫人道:“呆姐姐,这是好近的路,说得恁般容易?将来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来更好,倘或不能,我在家里等你,你们顺道到我那里来,我再接了雪姑娘来,大家相聚几时,这倒是算得定的。”蒋大娘子道:“听得大姆姆家里到江西只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请大姆姆与玉姐做送亲去倒好。”岑夫人道:“这到使得,只不知那刘亲母做人如何?”大家说了一回,悲切一回。那个小学生听得说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不放姆姆、哥哥去。”蒋大娘子骗他道:“大姆姆是骗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学生听说就笑了道:“我怎么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听说倒都笑了。
却说岑夫人母子又自备了两付祭礼,往两家坟上奠辞过了。蒋公已雇下了一辆大车到台庄,只讲定了二两五钱银子连酒钱在内。到了台庄再雇船前进,派定老家人蒋贵夫妇两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儿两个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远远的往返。”蒋公道:“着他两口子送去,一来好路上服侍,二来好着他同到许公那里讨个的实信息,三来等他回时便知道你们的下落,省得悬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费心,只叫蒋贵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儿,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转来带着个婆子不快当。”蒋公道:“也罢,听大姊说,我只雇一个牲口,叫蒋贵同去就是了。”当下计较定了,却将行李预先收拾齐备。里边玉馨小姐连日连夜与岑夫人赶做鞋脚之类。岑夫人给了玉姐几件钗环首饰做个纪念。蒋老婆婆梯己与了岑夫人一对金凤钗,说:“将来好与你媳妇戴。”蒋大娘子送了四匹大茧绸,好些零碎东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谢收了,留下一个项圈,上面一把小金锁镌着“长命富贵”四个字,与小学生戴。蒋大娘子叫儿子来磕头谢了,戴在项上,甚是欢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内堂摆酒饯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与叔婶待如骨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时口上谢得尽的。这小兄弟聪颖过人,必成大器,须要请个高明的师傅教导,切不可随着乡塾,耽误了他。老叔大人明岁春初务必往都中一行,小侄当静候捷音,千万不要错过。”蒋公笑道:“且到临期再作理会。我昨日已写下了两封书:一封与许公的,贤侄回家后就可前去相会许丈,他见了贤侄定当乐从,这封书就是红叶了;一封与刘公子的,贤侄觅便寄去,不必专差。但是这没有回音的缘故贤侄须查个明白。我看刘贤侄决不是轻诺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缘故。”岑公子应诺。当下一家们饮酒叙话,直至交三更才罢。蒋公取了两封书,格外一封二十四两银子与岑公子,道:“这来回盘费我已交与蒋贵,贤侄路上一些莫管。这几两银子不过少助贤侄夜窗灯火之用。今秋我这里专望好音,明春进京会试,又好便道到来相会。”岑公子道:“只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这就太多情了,娘儿两个在这里三年扰得不够?还要格外费心,叫人心上也过不去。”蒋公未及回答,蒋大娘子道:“这是他与侄儿做灯火费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见义不可却,便道:“长者赐,不敢辞。”即拜谢收了。岑公子又给了元儿二两银子,众家人媳妇、丫头们共赏了五两,各人都叩谢了。这夜只蒋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余众人都没有睡觉。相叙到五更时分,又摆上起身的饭来,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衔杯和泪饮,夜短情愈长。
少刻东方渐白,车辆行李都已齐备。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别了,洒泪起身。蒋大娘子与苏小姐一定要送出南关,惟蒋老夫人只送出大门口,着丫头们扶岑夫人上了大车。蒋大娘子与苏小姐已上了轿车,岑夫人在车上再三请婶婶进去,然后开车。蒋士奇与岑公子都上了牲口,蒋贵骑骡在车前引路,一同往南关来。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住了车,岑公子下牲口来阻住了叔婶的车马,又在路傍叩谢。蒋大娘子叫将轿车打在大车旁边,道:“不得远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车上探出身来又与他娘儿两个流泪谢别,并嘱咐蒋大娘子:“与我拜上婶婶,叫他老人家宽心,再图后会。”岑公子又在车前拜谢了蒋大婶子,谢别了玉妹,看着轿车回了辕,请蒋公上马。蒋公道:“贤侄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见过许丈,打听了刘公子的信息,即着蒋贵回来,免我悬望。”岑公子应诺,才洒泪登车而去。
蒋士奇见车去得远了才同着轿车回家。到得门口,见老婆婆还在门首与邻居的两个老婆子说话,看见儿媳们回来,才一同进内。老婆婆道:“你们倒送得快,这咱就回来了。”蒋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宽心,再图后会。”玉馨小姐还是眼泪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后倒还是相会得着的,我们是算不定了!”家中这些丫头、仆妇没一个不说岑夫人好的:“在咱这里三个年头,重话儿也没见他老人家说一句,倒不知给咱们说了多少好话,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觉冷清,直待过了几日才把这心肠渐渐放下。那日幸亏起身得早,小学生还未睡醒,及起来知道他大姆姆同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这也是前生的缘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这般情深意重,难舍难分?
如今且不说这边分别的话,却说这不通音信的缘由。原来刘电所托寄的这书信盘缠,周老人正要觅妥当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来,日重一日,竟至不起。他儿子又在外边与人做伙计,及到家时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儿子并不晓得有人寄书信的事,及至忙忙乱乱料理丧事毕后,这事信盘缠已不知落于何人之手,竟没有踪迹了,以致两下音信不通。这也是有个定数在内,并非刘电与周老人的误事。
再说这岑忠自从岑夫人母子起身后不及三个月,被按院行牌着落江阴县查追岑家家产。原来岑公当日两袖清风并无余蓄,只有祖遗薄田数十亩并这所住宅。江阴县明知寻衅,只将住宅着经纪估值了五百两银子申报,侯巡按饬令勒限官卖,要抵偿他代还的官项。这县官知是按院作对,平地风波,没奈何照牌行事,只得着岑忠将箱笼家什尽行搬出,即时封锁,着落经纪速卖。这侯巡按愤犹未息,要将岑公子仰学除名,幸亏徐老师暗令三###名公保他,据情申详:“该生告游学在先,且并无丝毫过犯,乞恩免革。”侯巡按看来难违公论,才得了局。
这岑忠被逐出来,十分恼恨,无奈将箱笼等物暂寄邻家。适值他兄弟岑义到来探望,岑忠就雇了一只大船将一应物件尽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往山东报信,不料气出一场病来。这有年纪的人受了惊恐,着了气恼,一病年余不得痊好。几次要雇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乱的时节苏、松、嘉、湖等处戒严,行旅都不敢来往。他兄弟、弟媳都是本分乡农,胆子最小,惟恐倭寇杀来,日夜怀着鬼胎。后来听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动,因对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两年,杳无音信,他们也不知家中遭此变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虽则我此时略可动弹,终是出不得远路。我们三辈子受他的恩养,到此时连信也不通知他们一个,明朝岂不叫他母子们抱怨?如今我与你料理家中的事务,你代我往山东去探望一回。”岑义道:“哥哥说得极是。端正起来,明后日就起身。况且如今五月气又不用带铺盖累赘,只消一床夹被、随身衣服,打个包裹就好去了。只是要打凑几两盘费。”岑忠道:“这个不用你说,只是你不惯出门的人路上须要诸事小心!”原来这岑义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倒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取名端姐。岑忠当日跟岑公做官的时节积攒了几两银子,都把与兄弟买了几亩水田自己耕种,又置了几间小小瓦房与他讨了亲事。两口儿倒也勤俭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东去,便一口应承,并无难色。岑忠当下在箱内取出五两银子与兄弟做盘缠,又开了一个路程单并山东沂水县尚义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写甚书,你到那里将家中的事细细说知,或者在何舅爷那里再住几时,或者竟回到这里来暂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寻事,且计算他不久也就限满,那留任不留任还不可知;若是这对头去了,大相公还好回来应考。总听他老人家的定夺便了!”
岑义一一应诺。到次日,别了兄长,拿把雨伞,背了包裹,计水路搭船,旱路雇短盘牲口而去。总因事有前定,若使当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乱,周老人不死,山东得了信息,岑夫人回与不回尚在未定;谁各这边病的病,死的死,山东又没个人来,以致岑夫人母子回来,又生出许多情节。正是:
当知饮啄皆天定,须信穷通是命该。
毕竟不知岑义如何往山东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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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报远信巧遇远归人 觅幽栖专拜幽居叟

雪月梅--
第二十六回 报远信巧遇远归人 觅幽栖专拜幽居叟
且不说这岑义前往山东。却说岑夫人母子自从尚义村起身免不得车行陆路,船走水程,五鼓起身,黄昏投宿。幸喜五月天气,还不十分炎热。这蒋贵又一路谨慎,并不要岑公子费心。这日将到扬州地面,却要换船前进。蒋贵道:“小的上岸先走一步,到码头左近寻个洁静些的客店,等船只一到好卸行李,省得到了那里慌慌促促寻不出好店来。”岑公子道:“甚好。”这蒋贵果然上岸,先到码头左近看了一座客店,讲定饭食不论上下,一日每位一钱,连房金在内;要雇船只,大小俱有,只要客人看中意了,讲定价钱,写票承揽,不要客人的运钱。这日岑夫人的船到得已是日西时分,随停在客店门首埠头,卸了行李进店。当晚蒋贵将前船价值开发清楚。是夜无话。
次日早起,店主人领了岑公子到河下看船,正值一只大车排子船载了一船客人到码头上来卸载。先是一个船头上的客人驮着包裹雨伞一脚跨上岸来,正与岑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吃了一惊,道:“这不是大相公么?”岑公子见是岑义,连忙问道:“你往哪里去?”岑义道:“我正要到山东见大相公,不想在这里遇着,不知太太可同来么?”岑公子道:“现在店中,我正要看个坐船。你哥子怎么不来?”岑义道:“一言难尽,这里不便说话,且到店中见了太太再说。”岑公子见他有个不悦之色,正不知是何缘故。当下且不看船,就一同回到店中。
且喜岑夫人住在尽后一层,无闲杂人往来。岑义进内叩见了岑夫人,岑夫人惊问道:“你为甚到这里?”岑义道:“小的哥子叫我到山东与太太报信,幸喜在这里遇见了,若是错过,岂不空跑一回?”岑夫人道:“你且说家中如何光景?你哥子怎么不来?你嫂子几时到家?怎么隔了三个年头竟没有一个信来与我?”岑义道:“我嫂子并不曾回家。”因将家中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岑公子终是个有胆识的人,道:“怪道总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变故。”岑夫人听了,知道无家可归,便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怎了?怎了?”蒋贵在旁道:“太太不用愁烦,俺爷原吩咐过小的,仍送太太转去便了。”岑公子笑道:“你爷固是美意,但我们既已到此,断无转去之理。”因问岑义道:“你方才所说,你家里房屋还可暂住得么?”岑义道:“小的哥子是这等说,太太或是在舅爷那里多住几时,或是接到小的家里暂住都可。如今太太若是在舅爷处,回不回还在两可,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请到小的家里去的是。就是房子窄小,恐天气炎热,太太嫌不便,那里前后左右都是王乡绅家的赁房,闲着的甚多,大相公去看中意的赁他一间暂时居住也可。况听得说那个对头不久也要离任,大相公还好去进大场。小的家里到南省一水之地,来往也容易。”岑公子道:“你这话甚是。”岑夫人道:“既如此,主意定了,不必再议。”因对蒋贵道:“烦你就去雇一只船,我们早早起身,不要在这热闹处耽搁,恐惹事端。”岑公子道:“母亲所见极是。”因吩咐蒋贵:“你去雇船要与船家说明,我们要打从荻浦出口,到了荻浦还要暂停半日,或者竟与他讲到湖州,或者只讲到京口,再换船亦可。”蒋贵应诺,就同店主人去了。
这里岑公子又问了岑义许多细底,方知刘公子到家时房屋已经封锁,谅无人可托只得同了梅嫂儿回去,或者竟还住在许家亦不可知。只是许家如何也没有一个信来,真是令人不解。岑夫人道:“正是呢,那刘公子岂有不托许家寄信的理?总然那许老者不十分关切,难道雪姐同梅氏也都不关切么?”岑公子道:“正是,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到了许公家里便知分晓。”这岑义听了他母子们说的话,一些头由也不知,因问道:“是哪个刘公子?哪个许家?如何我嫂子住在他家里?”岑公子道:“这事你如何知道?”因将大概与他说了一遍,岑义才晓得何舅爷已故,却住在蒋家,嫂子在上年秋间同许小姐回来的缘故,因道:“如此说,我嫂子一定在许家住下,只是荻浦离家又近,一水之地,难道打听不出我们搬回湖州去的信息?怎么过了年竟没有个信寄回来?”
说话之间,蒋贵已回,说:“就雇了方才岑义哥搭的这个车排子船,共是四个舱口,桅篷舵橹俱全。梢舱里是船家家眷住的,官舱内太太住了,大相公住了中舱,我们在头舱内尽够住了。店主人与他讲明四两五钱银子包送到湖州,一日两餐小菜便饭,每人给他三分半银子,若要荤菜,自己买了让他做造不算柴火钱,已与他说过要走荻浦停住半天。”岑公子道:“这也算便宜的了,叫他就写了船契来,看他要先付多少船钱就称给他,就搬行李下船,到船上吃饭也罢。”蒋贵出去对店主人说了。那店主人道:“我这里粗饭早已齐备,请太太同大相公吃了饭下船,省得他船上又另做饭。”岑公子听见便道:“就在这里扰了饭也罢。”当下就跟同船户写了契,注明船价银四两五钱,先付银二两,到日找足,开船日格外神福银三钱,饭钱照例。岑公子都依了。蒋贵就先称给二两银子去了。店主人随吩咐端饭到上房去,甚是丰洁。岑义同蒋贵在外边另是一桌,他们先吃完饭,就同本店小伙计搬行李下船,收拾停当,才请岑夫人上船。岑公子见这店家饭食丰洁,竟算了两日的饭钱与他,店主人甚是欢喜,还送了一罐十香小菜到船上来,给了那小伙计五十文钱。
当时别了店主就解缆开船。岑公子对蒋贵道:“这船甚是宽绰,你们两人在外舱也尽够住了,只是又要多劳你走几天路。”蒋贵道:“大相公说哪里话?俺爷起身时再三吩咐,一定要送太太到了家,还要讨了许老爷的回书,打听了刘姑爷到这里的消息,才好回去报知。”岑公子道:“不妨,小的单身独自出路惯的。十分暑热,午前就歇了店,到五更头起来赶早凉走路才爽利哩!”主仆们一路说长说短颇不寂寞。那船家姓葛,夫妻两口,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子生得甚是姣好,时常推开后舱门与岑夫人端茶送水,说说笑笑,甚是相合。
不只一日,到了荻浦,已是未牌时候。在码头上停住了船,岑公子同了蒋贵上岸,访问到许俊卿家来,看见大门锁住。这周家原是紧邻,周老人在日,门前开个小杂货铺,自周老人死后,铺面也收了。他儿子在外经营,家中只有婆媳两个,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闲常门也不开,岑公子不便惊动,正在踟蹰,只见斜对门一个老者约有六十多年纪,拄着根拐杖,问道:“这位相公是从哪里来?要寻哪个的?”岑公子连忙上前作揖道:“小生才从山东回来,要与这里许俊卿老丈送信的,正不知他往那里去了,请问老丈高姓?谅必得知?这老者道:“老汉姓余,与许俊卿是对门邻舍。他家自上年没了他姑娘,险些儿要自己寻死。他舅子金振玉因怕他短见,请了他到家里去同住。后来他舅子的叔子选了江西大庚县的知县,合家儿都同到任上去了。记得去年秋间有一个江西的刘相公也从山东到这里来访他,不得相会,留下一封书二两盘缠托让周老兄寄往山东,不料这周老兄过不得几日就病死了,这封书也不知寄去没有寄去,老汉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山东并没有亲戚朋友,这是谁人托相公寄来的信?”岑公子听了,明知刘电会不着许丈又知雪姐的母舅家无人,见我家又被封锁,自然同了雪妹与梅嫂儿一齐回江西去了,但其中情节与傍人说之无益,且恐反惹啰唆,因只答道:“承老丈指教,这也是朋友托寄的信,既然不在只好再来相访了。”当即一揖而别,心中十分怏怅,遂同蒋贵回船来,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道:“怪不得杳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缘故。”岑公子道:“如今对头还在,万一知道我们回来的信息又生事端,不如早到了湖州再作道理。”当下就开船过了扬子江,到得京口天色已晚,停泊过夜。
次日五更开船。这内河里好日夜兼行,不消三日夜已到了碧浪湖村。这岑义家离太湖有一里多路,他后门离湖汊只有一箭之地。岑义叫他把船从大宽转摇入湖汊里来,在自己后门口湾住,上岸来打后门。他妻子听得出来开了门,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岑义道:“太太同大相公到了。”一面说一面到前面来报与哥子,岑忠倒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怎么恰恰儿就遇得着?”岑义遂将扬州遇着的话说了。岑忠道:“这也难得,若错过了,岂不空走一遭?”当时也不及细说,叫:“兄弟,你把房子快些收拾出来。”原来他这房子是里外两进:外边另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外边三间瓦房,夹了一间,堆放了家伙什物,两间做个客座;进里又是一个院子,三间瓦房,一间堆放着粮食等物,两间做了上房。每边有两间厢房,左边一间做了厨房,空着一间供了祖先,右边两间岑忠住着。如今岑忠叫把上房腾了出来与岑夫人母子居住。岑义夫妻儿女移在右边西厢房内,岑忠移在左边供家庙的房内安铺。
当下岑义在家搬移,岑忠同一个做短工的到船上叩见了夫人、公子,就叫短工帮着蒋贵搬取行李到家,因不见自己妻子在船,便问:“他如何不服侍太太回来?”岑夫人道:“说来话长,且到了家慢慢的说。”当下岑义媳妇与女儿到船上来,接了岑夫人上岸。
岑夫人四下看时,山明水秀,十分清雅。左边一带都是王进士家的高楼大厦,后边一带风火墙垣包住,当中一座后墙门。侧边另是一带青墙,也有一座小小后门,离岑义家后门约有两箭多地。堤边一带都是垂柳。岑夫人进了后门,就是个小小园子,种了些蔬菜。侧边一个小角门,进来就是上屋,虽然不大,却也洁净。岑夫人到了上房,他弟兄两个同媳妇重复参见了。岑夫人看见岑义的这双儿女道:“好个女孩子,倒生得端正,日后是有福气的。这个孩儿也甚清秀,尽好读得书,只是这房间窄小,天气暑热,我住在这里恐你们不便。”岑忠道:“我兄弟、弟媳在这右边厢房住下,老奴前面也好安歇。太太若恐暑热不便,这里王进士家多的是赁房,明日大相公去看一间合式的,暂时赁住也可。”当下岑忠叫兄弟宰鸡做饭,岑公子一面叫蒋贵算清了船钱,打发船家去讫,一面母子们检点行李,只好同在一房。还有家下搬来的一切箱笼物件,都堆在上房中间,已是没了空处。
当日吃毕饭,天色已晚。主仆们在院子里纳凉,大家才叙起这别后的缘由,通前彻后,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夜的话。岑忠才晓得妻子不回,往江西去的缘故。岑夫人道:“那刘公子服满后就要往山东去迎亲,那时他必然带你妻子同来。若到江南再找寻我们不着,到了山东必然知道。他娶亲回来必定要到我们这里来探望,那时才得顺便送你妻子回来。你若十分不放心,改一日与你几两盘缠到吉水县去接了他回来也可,又好寄这封蒋家的信给他,也是一举两得。”岑忠道:“既是那许姑娘拜继了太太,就是自家姑娘一般,他在那里陪伴也可。蒋老爷这封书既不是紧要的事,且再觅便寄去,不用多费这盘缠。如今所望的,只要这对头走了,大相公就好回去进场。”因说起多亏了徐师爷约会三学相公联名具保,一力申辩,才保全了大相公的功名。母子听说,都十分感激。当夜直说到月落参横,夜深凉透,才各安歇。岑忠这夜陪蒋贵在外边堂屋内打铺睡觉。
次日,岑夫人母子相商,先须打发蒋贵起身,免得山东记念。因将许丈同他妻舅于上半年即挈家往山东大庚县亲戚任所,刘三兄到来不遇,托紧邻周老人寄书,又值周老人病故将书遗失,并自己遭衅暂在湖州碧浪湖村老仆家暂住,雪姐与仆妇俱同往吉水的缘由,逐一备细写了一封书函,封了五两盘费、二两劳使,当日与蒋贵道:“劳你千里往返本当留你安息几天,一来因恐你大爷悬望,二来这里房间窄狭,天气炎热,就是我们也还要另寻房屋。你回去多多拜上老太太、大爷、大奶奶,我们这里凡有事故定当专人通报。这是一封备细书函并五两盘费,格外二两与你买双鞋袜,只是莫嫌待慢。”蒋贵道:“小的看这里房间,太太与大相公原只好暂住,须另寻一所住房才好。这路上往返盘费大爷都交付与我,吩咐不要大相公费钱,连赏也是不敢领的。”岑公子道:“你爷虽如此说,这来的盘费已都是你爷的了,劳你一路辛苦,岂有叫你空手回去的理?我书上也并不曾提起给你盘费的话,你也不必在大爷面前说起。”蒋贵道:“这个小的一发不敢,就是领了大相公的赏,小的也一定要对大爷说的。”岑公子道:“有贤主必有贤使,实是难得。但你若必不肯收,倒象是嫌轻了。”蒋贵见如此说只得叩头谢了。当晚岑公子叫岑忠收拾了几样荤素嘎饭,就叫他兄弟两人陪他多饮几杯,只当送行。蒋贵又进来与岑夫人叩头谢了。岑夫人又吩咐:“回去多拜上你老奶奶、大爷、大奶奶、姑娘,说我致谢不尽,若有便人务必寄个信来。”蒋贵应诺出来,与他两弟兄谈说那许姑娘还魂故事,吃了更把多天的酒,次日五更趁早凉起身,回山东去了。
且说岑夫人因天气暑热,与岑忠商量,必得另寻一所房屋才好。岑忠道:“这里王进士家赁房甚多,只有他东边一所房子最好。前年也是个相公赁住,后来搬去了,他却不肯赁与平常人家居住,到如今还空着在那里。这村中有个老道学先生叫做严润苍,是王进士最敬重的,就是大相公避仇的事他也都是知道的。明日大相公去拜他一拜,烦他同去看看王家这间房子,若中意了,只烦严先生说一声,王进士无有不依的。”岑公子道:“这却甚好。”到次日一早,写了一个晚生名帖,就叫岑忠领了前去拜望。正是:
只因欲觅幽栖地,必定先寻处士家。
究竟不知如何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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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老道学论交成水乳 小仙娃识相别贤愚

雪月梅--
第二十七回 老道学论交成水乳 小仙娃识相别贤愚
却说这严先生讳为霖,字润苍,别号碧湖居士,是个隐居高士。壮年举过岁贡,如今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又夫妇齐眉,足迹不履城市几二十余年。为人端方正直、平坦简易、乡中凡有争竞,只须严先生一言,两边无不悦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与王进士最为莫逆,因重具文章品行。两老夫妻只有一个公子,单讳个毅字,也是饱学秀才,却在府城里邹太仆家设帐。娘子卓氏亦甚贤孝,跟前有个七岁孩儿,老夫妻爱如珍宝。家中教诲几个蒙童,就带着这孙儿在学读书,说这小孩子家却是个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遣。这早见岑忠到来,便问:“岑哥一早到来,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太太昨日从山东来到这里,在我那边权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专诚过来奉拜,先着我来通禀,有名帖在此。”严先生道:“你家房间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来了不曾?”岑忠道:“已在门首。”严先生道:“你与我请他进来。”岑忠出来说了,岑公子便叫他先自回去。
这严先生即整衣迎将出来,见岑公子如亭亭玉树,洒洒丰仪,暗道:果然是旧家人物。遂让进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严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礼,竟是常礼好。”岑公子遵命,长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只为道里迢遥,不得一聆清诲。今日得亲道范,实慰渴怀。”严先生道:“仆已老朽无闻,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纪说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仇东省,不知从几时起身回来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东舍亲处,不觉一住交三个年头,竟不知家中变故。五月中旬从东省起身,幸喜在扬州遇着他们来报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严先生道:“小人与君子之仇,自古有之,不足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远,今当乡试之年,正是足下扬眉吐气之日,亦不必因此过虑。只是现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虽是暂居,亦觉不便。”岑公子道:“正是,虽只有家母一人,天气炎暑,甚是不便。闻得这里王乡宦家赁房颇多,正欲暂赁一所居住,也不用多余房屋,只可以住得下的便好。”严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颇幽静,只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侧有一所房子,紧傍他的大宅。从前也有一位吾辈中朋友赁住,上科高发了,城中傅御史家请他去与子侄们看文章,因往来不便就搬往城里去住了。这一所房屋,我从前却曾见过来:前面一座墙门,进内一个大院子,三间堂屋,尽可会客;东边两间书房,对面有两株垂丝海棠;后面三间上房;左右四间厢房;后边另有一个空园,几间下房。后门外临着湖港,沿堤都栽桃柳,与王宅后门相并,晚间纳凉是最幽静的。”岑公子道:“如此甚好,只不知一年要多少赁价?”严先生笑道:“这乡间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价值,一年多不过五六两银子。那王公也极重斯文,若说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知。”岑公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只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尽了。”严先生道:“请用过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只是劳动起居。”原来这严先生素常不轻易出门,且懒于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史之后,又见他举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爱,且又为他避难异乡,故并不推却,用过了茶就一同出门。
这村中也有二百余家人家,不是务农的,就是出外经营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的。这严先生与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着王进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寻你。”那管家便站在一旁,问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严先生道:“这位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这里寻间房子暂住,正来寻你同去看看那东首的这间房子。”那管家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领来。
原来这所房子却在王宅左边,一条大夹墙过道进去,另是一座墙门。开了锁进去,前后一看,与严先生所说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这房间尽够住了。”看毕,一同出来,这管家仍锁上门,对严先生道:“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烦老相公去见主人说一声,再无不成的。这所房子住了就要发科发甲,只要这位相公格外赏个看家酒礼。”严先生道:“这不消你说,我们这回就同去见见你爷,烦你先去通报一声。”那管家答应,便急急去了。岑公子道:“只是不曾备帖未免不恭。”严先生道:“我与你道意就是了。况已到他门首,大家会一会,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当下两人缓步而来。到得门首,只见王进士早迎将出来,笑道:“老先生肯同来,一定是佳士光临。”一边说着话,一眼就看见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进门,让到厅堂。严先生便道:“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适才到舍,说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明日具柬来奉拜的,倒是弟说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过来。”王进士道:“极承先施。”当下岑公子以晚辈礼与王进士见过了,严先生亦与主人长揖,因让岑公子坐了首位,严先生对面。用过了一道茶,彼此叙了些仰慕寒温,严先生遂将岑公子的来意代说了一遍。王进士满口应承道:“岑兄是名门世胄,不过暂屈一时,将来不可限量。只是枳棘非鸾凤可栖,若不嫌蜗陋,竟请搬移过去就是了。”因对严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赁’之一字。”岑公子道:“既承慨允,岂有不奉值之理?”王进士笑道:“玉峰兄岂以我为市井人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说。彼此又叙了些时事,王进士就叫取过通书一看,笑道:“明日就是个移居吉辰,正好迁移,不必再拣日了。”岑公子谢过,遂同严先生起身告辞。王进士对严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东西,不妨开个单子过来,有的只顾取用。”严先生道:“这却更好,省得岑兄一时难以置办。”大家说着话已到大门,岑公子又打恭致谢而别。
王进士回来就着家人送钥匙到岑公子那边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于路对严先生道:“承王公一团美意,只是不言赁值,反觉不安。”严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及,反是我们小看他了。况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过去,慢慢的尽情便了。”岑公子道:“只是深费清心,容日叩谢。”当下与严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将拜严先生,同看房屋,会王进士的话,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了过去再慢慢商量谢他。”母子正在说话,岑义进来回道:“那边王管家送钥匙过来。”岑忠道:“这是他家管房租的总管,倒不好轻他。大相公酌量赏他个礼儿,日后恐还有用他处。”岑公子道:“竟送他一两银子罢了。”当下就封了交与岑忠给他,那管家禀谢,欢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觅了两个短工,将一切床桌、厨、柜、箱笼、器皿、什物……俱从后门搬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边去开了前后墙门,扫除洁净,各处房间俱烧些芸香苍术以辟潮气。岑公子也过去料理收拾,先将家庙供在内室当中,然后将床铺、桌椅、箱笼次序安排停当。幸喜当日岑忠将家中一应物件尽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余一应家什俱各完全,不须另置。天气正长,料理到晚,俱已齐备。
次日黎明,岑义妻女送岑夫人步行从前门过去。当日买了一付三牲果品之类,烧过神纸,供献祖先。这日王进士、严先生都来回拜道喜,两家又各送了一付水礼。岑公子不好推辞,都写帖领谢了。母子商量:现今天气暑热,待秋凉些,治一席请他两位过来坐坐罢。
过了一日,王进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园赏荷。这日只请严先生相陪,宾主们清淡雅酌。坐中王进士欲试岑公子的才学,略加问难,谁知岑公子如悬河到峡,反亹亹逼人,王进士愈加敬爱,三人整整盘桓了一天,至晚方散。从此成了莫逆,彼此时常往来,不在话下。
如今却要提起这何氏小梅,自从那年在山东被何成骗卖与王进士家,随到湖州。及到了家,这王进士的夫人华氏与女儿月娥见了小梅十分喜欢。王夫人便道:“看这女子却不像个小家儿女。”王进士道:“他原是个旧家,只为没了父母,遭他一个族中的无赖骗卖出来的,叫女儿当另眼相看。”原来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语,似玉更生香,与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书达理。当下看了小梅举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细细问他的家世,小梅一一诉说。月娥知是个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丽,因走来与母亲说道:“这小梅说起来不是小家儿女,他曾祖、祖父俱出过仕,父亲也在黉门。只为父亲病故,遭他族里一个无赖叔祖骗卖出来。孩儿不忍将他作下人看待,因禀过母亲,只叫他与孩儿做个闺中女伴,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个小家模样,又生得秀美,你既有此心,待我慢慢与父亲说。”月娥道:“母亲若肯作主,父亲也是肯的,不发就请父亲来说过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这般性急。”因叫丫头去请老爷,王公进来,夫人就把女儿的话说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个宦门女子,原许过他另眼相看,不知女儿心上如何,如今女儿既有这番好意,何必做甚么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月娥道:“孩儿实有此意,如今爹爹、母亲应允了,待孩儿与他说知,叫他明日先拜过爹娘,才好与孩儿姐妹相称,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儿说得甚是有理。”王夫人道:“明日还须备两桌素供,斋斋佛、祭祭家庙才是。”王公道:“这个自然。”当下月娥欢欢喜喜回房,一一与小梅说知。小梅垂泪道:“小姐如此见爱,老爷、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报。”月娥道:“你小我一岁,明日拜过爹娘,你就是我的妹子了。”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盖衣裙与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头送了几样钗环首饰来。月娥与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装玉琢分外生妍。当日佛堂、家庙俱焚香点烛,摆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参了佛,拜了家庙。小梅请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与夫人在上面,东西相向,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来。然后,两姊妹交拜过,又一同拜了父母。这些家人、仆妇、丫头们都来与主人磕头,又与两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后,两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绝无一点矜骄之色,就是仆妇、小厮、丫头有了罪过老夫妻动怒时,只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二语便说得两老口反怒为笑,因此这些丫头仆妇没一个不奉承他。每日只在房中与月娥做些针黹,闷时两姐妹往园中游玩,有时母女们出后门来观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双慧眼识别贤愚,家中人有不驯良的,有忠诚可托的,在继父母面前说知,屡试无差。这些家人、佃户不知原委,只说是主人的见识远大。尝对月娥说:“父亲、母亲面带孤煞,子息上甚是艰难。父亲的前程也不过六品,只是要及早退步才好。”后来王公知道,起初也只说是偶然料着,及后来屡试屡验以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遗荫,因此十分爱惜。月娥也尝私问:“看我的终身如何?”小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后福甚大,凤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只怕与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处,决不叫你相离。”小梅道:“姐姐虽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齐,只好听之于天。”因此他两姐妹十分亲爱,坐卧不离。
这月娥自小梅进门后,凡来议亲的,东说不成,西说不就,不觉又过了四个年头,可见姻缘俱有定数。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无缘朝夕会难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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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去炎威故里访亲知 纳清原异乡逢骨肉
雪月梅
第二十八回 去炎威故里访亲知 纳清原异乡逢骨肉
且说这月娥与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从岑夫人搬来这日就听得王公对夫人说:“我们东边房子如今又搬来一个江南秀才来住了,年少多才,又好个品貌,只有母子二人。说起来倒是个名门旧族,他祖父曾做过九江太守,他父亲也是个一榜。间壁岑义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家。如今因避当道仇家搬到这里来暂住,倒是严先生来说的。”王夫人道:“严先生肯与他来说,一定是个好秀才子。这村里都是些务农人家,搬个斯文人来住也好。”当时小梅在旁听说了,因想起:当日父亲曾对我说,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过九江太守,却不知这家姓甚么?因此就留心打听。过了一日,听得王夫人要请新搬来的岑秀才赏荷花,小梅听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却是姑娘的儿子无疑了,且待他来时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又想:那严先生从不轻与人往来,如今肯与他们相交,必定是个高尚的人了。”
及到请岑公子这日,小梅留心窥看:却只有二十以来年纪,丰神俊雅,气宇不凡,虎步龙行,必然显达;且见他印堂上黄光紫气交聚,发迹也就不远。心头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想:必得见了姑娘方好相认,且不可造次说破。又过了一日,听得王公与夫人商量:“要请岑夫人来坐坐,将来你们母女们也好往来。”小梅听了正中心怀。不想王夫人道:“这两日天气暑热得紧,等凉快些请罢。”因此将这事暂且放下。
且说岑公子自搬到此间,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饭,岑忠仍在这边料理,岑义的女儿端姐又常在这边陪伴岑夫人习学针黹。岑公子旦夕无非吟哦诵读以消长日,到日落时或在后门外散步柳塘,或到严先生家闲谈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毕,王进士着家人来相请说话,岑公子即便服而往。进得门来,王进士笑迎道:“今日得了一个的信,特与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内转离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理科举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从何得来?”王进士道:“咋日有友人从南畿到来,是亲知灼见的。并说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连倭奴从江淮、台宁沿海地方分道入寇,势甚猖獗。苏、松、嘉、湖处处戒严,诏用监察御史吴宗宪巡抚浙直,又命工部尚书赵文华巡视江淮,各处招募武勇甚紧。”岑公子因说起当日与蒋、刘聚会缘由,他二位武勇绝伦,皆可称当世英杰,只可惜蒋公懒于仕进,刘兄丁艰在籍,王进士道:“果是英雄,必不终于埋没。”谈论移时,王进士就留住用过了早饭,因说道:“岑兄可与令堂老夫人先说一声,改一日贱内要奉请过来看荷花,千万不要见却。”岑公子道:“老母已说过,只为天气炎暑,还不曾过来奉拜太太,待少凉些,一定要过来拜见。”说毕就起身告辞回来,即与母亲说知,打点上南直销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却在哪里住好?”岑公子道:“母亲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师那边,便在姑母那里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带两匹茧绸去送与姑娘,再送徐老师那边两匹,不过略表表意儿。”当下母子商定,择于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辞别了王进士、严先生,他两家俱治酒饯行。王进士又送了四两程仪,岑公子璧谢不依,只得领谢了。此时岑忠身体已健,定要跟随前去。岑夫人道:“也得个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义常过这边来照料。因此主仆二人打点行李,至期拜辞母亲,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却说岑夫人自到此间,颇觉幽闲清静。这日天气甚热,到下午后开出后门来纳凉,观看湖中芰荷。正观玩间,只听那边王进士家后门开响,里面先打出一个丫头来,看见了岑夫人即转身到门口说了一声,大约是说间壁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只听得里边笑语之声,却是王夫人同着两个女儿出来。这边岑夫人就迎将过来,却是初见,不曾认识,因问那丫头道:“这位可就是王太太么?”丫头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来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彼此万福了。岑夫人见两个美貌女子,年纪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问王夫人道:“这两位可就是小姐么?”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当下都与岑夫人万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请太太到舍下少叙,只为天气炎热,待到秋凉些相请。不想今日倒先得相会,且请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这里,小儿屡屡在府上叨扰,又承王大人的厚贶,早要过来奉拜太太,也为暑热,恐惊动不便。今朝却是幸会!”王夫人定要请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园就在后面,池内莲花颇盛,请太太到里边少坐待茶。”岑夫人道:“又不曾专诚来拜得太太,不好轻自到府吵扰。”王夫人道:“太太说那里话?这边是个湖套内,并无往来之人。今日见过便好时常往来,太太也免得寂寞。”一面就相让进门。
岑夫人见里边又是一带花墙,侧首一重小墙门,进去便是花园,四下树木垂阴、山石叠翠,有几处亭树楼台。转过一个山洞,却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宽的地面,从湖中放进来的活水,里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条柳堤,当中一座小小石桥。大家让岑夫人一同到亭子上来,岑夫人与他母女们重见过了礼,便都倚栏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头取茶。此时小梅注意看岑夫人举止有大家风范,听说话带些山东语音,面貌又与父亲相像,知是姑娘无疑,便觉盈盈欲泪,因王夫人在前,一时不便开口动问。只见王夫人道:“前日听得家相公说府上的仇家已去,大相公此番乡试必然高发的了。”岑夫人道:“小儿年轻,只恐才学疏浅,幸得在这里,正好请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这是太太过谦,家相公曾对妾身说,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对了亲么?岑夫人道:“小儿自十六岁进了学就有几处说亲的,都求卜不起。后来为了这个对头就远离乡井,不觉又过了三个年头,因此还蹉跎不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寿?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岁,只有这个小儿。”因问:“王太太贵庚?有几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岁。只为命薄,有一个小子招不住,到五岁上出花儿没了,如今跟前只算有这两个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瞒太太,”因指着小梅道:“这个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东,祖父做过江西刑厅,父亲是个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难到此,家相公就承继做了女儿。他两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离不开。”岑夫人听了此言口里答应:“这也难得”。心里却想起:在蒋家时,曾说我侄女叫做小梅,卖在一个浙江的新进士家,今又说他是山东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厅,莫非正是小梅?因急问小梅道:“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东那一府县人?”小梅见问,止不住泪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何,是衮州府沂水县人。”岑夫人惊问:“你家在城在乡?”小梅道:“在乡。”岑夫人大惊道:“你莫不是北门外尚义村何式玉的女儿小梅么?”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我的亲姑姑了!”说罢,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时也顾不得王夫人,便过来一把拉起,口叫“亲儿”,抱头大哭。
当时王夫人见他姑侄相认,十分惊异,感叹道:“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将他轻待了。因见他姑姑侄女伤悲不止,上前劝道:“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桩天大的喜事,且免伤悲。”岑夫人收泪道:“老身泪出痛肠,多有得罪。”小梅起来,重又拜见姑母。岑夫人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诚,明日还要专诚拜谢。”王夫人道:“岂敢,明日也要与太太道喜。前者实是不知,还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他若不是在太太这里承太太的抚养、小姐的见爱,莫说今日不能相见,还不知流落到怎样了!”
这里两位夫人说话之间,这些丫头、仆妇早将此事报知主人。王公听了道:“有这等巧合之事!”甚是惊叹不已。因吩咐丫头请岑太太到内堂相见。丫头们到花园传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亲自拜谢你老爷,只是今日随身便服,不敢请见。明日一早再专诚过来拜谢罢。”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这等说,令侄女与小女自姊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与太太是亲家了。今日家相公请见过,以后便好作亲戚往来,就不用避嫌了。”一边说着,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园。又转过一个院子,另是一重墙门,进来便是五间大楼房。到正中这间,王夫人逊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进士衣冠进来,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专诚,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抚,小儿又屡次叨扰并承厚赐,老身感戴不尽。”说着就拜下去,王公连称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来,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这里,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与他父亲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东避祸,不想他父亲已是去世,遭族叔将家产败落尽后将他卖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终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当衔感不尽。”王公道:“日前虽与令公郎相聚数次,却并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继与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继与太太便成了真亲家,却好作亲戚往来。”岑夫人道:“只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后彼此再莫说客话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来姑侄们正好叙叙话,二来明日就叫女儿拜继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举动。那边叫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等候,若是无人,就叫丫头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宿,与太太锁好了上房门就是了。我在外边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头、仆妇们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说毕,王公便往外边去了。岑夫人因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过去料理料理,明日自当一早过来。”王夫人笑道:“我晓得姆姆要回去备办与干女儿的东西可是么?如今日子正长,何必在此一时。”当下即取了一把大锁交与一个老管家婆,叫过去与太太锁好了上房就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夜,明早回来。那仆妇应着去了。
这里丫头们摆上酒碟,王夫人逊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对面,姐妹两个在上横头并排坐了。王夫人亲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盘,姆姆不要见怪。”岑夫人道:“一来便要叨扰。”当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劝,十分亲热。饮酒中间姑侄二人叙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听得姑姑搬到这里说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姑,只是不曾见面,不好说得。今日见了姑姑带些山东语音,又与父亲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姑!”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与我说知?”月娥道:“妹妹到与我说过,只为总要请姆姆过来赏荷花,待到见面时问了的确再拜认,不想今日无意中先拜认了。”母女四人说说笑笑,直饮到二更时分。酒罢后,夜气清凉,两姐妹就请岑夫人在自己房里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儿房里来。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两张床,因让岑夫人独自睡了一张床,他两姐妹却一床同睡。岑夫人见他两姐妹十分亲热,心中甚是欢喜。因想起:当日雪姐曾对我说,那刘老封君有言说他的婚姻“不宜预占,有妨亲疏”这句话,莫非侄女与儿子也有姻缘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妇,倒省得日后两处挂念。雪姐日后果是姻缘,他两个都一般儿温柔和婉,就在一处,也是过得来的。思前想后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禄籍生前定,婚媾红丝暗里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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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俏娇娃拜继老夫人 贤能妇管教呆公子

雪月梅--
第二十九回 俏娇娃拜继老夫人 贤能妇管教呆公子
却说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来。小梅道:“姑姑还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两公婆要将小姐承继与我必要见礼,我穿着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须得回去换了衣服来才好,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动他们。”此时月娥已醒,便道:“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纱衣服,叫裁缝略做得长了些,只怕倒穿得着,待我取出来试试看。”一面就起来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若穿得着只顾穿。”一面说话,一面缠足,下来穿了裙衫,开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来:却是一件佛青府纱披风、一件松花色府纱衬衫、一条水合色府纱裙子。月娥抖开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却甚相称。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只顾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说时,王夫人叫丫头又送了一套衣服过来,说:“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谢你太太费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却是一件玄青纱披风、绿纱衬衫、天兰纱裙,又一件天青亮纱披风,因对岑夫人道:“这衣服虽都还是新的,但只穿我这套未上身的好。”当下叫丫头取了脸水来。大家梳头、洗脸方毕,王夫人笑进来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热倒是早些起来清爽,又要亲母费心送衣服来。”月娥道:“岑太太一早起来要回去换衣服,我说前日新做的这套衣服略做长了些,拿出来试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着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还没有在姑娘面上尽一点情哩!”王夫人道:“姆姆只顾穿就是了。”说笑了一回,丫头请吃早点心。王夫人就叫端到这里来吃,却是四盘:蒸糕、粉团、卷酥、果馅,四盏雀舌芽茶。
母女们正用过点心,外边王公叫管家进来问:“太太们若用过点心,趁早凉请到厅上见礼。”当下两姊妹打扮得花娇柳媚一同出到厅堂,见银台烧烛、宝鼎焚香、堂悬红彩、地衬氍毹。王公冠带整齐。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妇道谢见礼毕,两夫妇就请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继。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两礼即来扶起,王夫人拦住一定叫行了个全礼。岑夫人又与他两夫妇谢过,道:“一时备不及礼,只好改日补送罢。”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费心,他还不曾有甚么孝敬着哩!”当下小梅又与继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两姐妹交拜。礼毕,王公对夫人道:“房中暑热,竟不如请亲母到花园竹厅内坐,那边又凉快又好赏荷花。”王夫人就让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园中来。
早饭后四处游玩,但见蝉鸣高树,鱼戏清涟,鸟语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赏玩了一回,日色渐高,便一同到荷亭上来倚栏而坐。岑夫人因说起雪姐还魂的这桩事来。王夫人道:“只说这还魂的事是戏文里做出来的,那里晓得真果有这般的奇事。”两小姐听岑夫人说出雪姐许多好处,恨不得即见一面才好。午间就在竹厅上设席,这厅周围俱是丛篁,挂起四面吊窗,照映得人衣皆碧。母女们殷勤劝酒,欢叙了一日。席罢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辞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坚执不放,道:“姆姆过去,独自一个也觉冷静。如今大相公不在,只要把前门关了,从后门往来甚便,这里并没有闲杂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这边也不妨。”岑夫人道:“承亲母不弃,只要不把我当客待才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简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从此以后,母女们无日不相往来,大约岑夫人在这边住的日子居多,此话暂歇。
且说岑公子主仆二人到了南直,先寻了一个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门口见房屋仍然封锁。那领佑人家见了岑公子都欢喜道:“公子去了许久,如今回来正好进乡场,今科必然高发。”岑公子道谢,遂入家拜望,内中有一个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谢垂问,托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个过路的江西相公到这里来访问,见房屋封锁,他愤愤而去。这房屋本县大爷奉上司所委没奈何到来封锁,后来催卖了几回也没人敢买。那侯巡按离任时也不暇提起这事。大相公何不去见见本县大爷,开了锁,仍旧搬回来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关切,但既经封锁,此人还在县里,也不便擅专,只好从缓商酌。”又一个道:“公子今科高发了,他双手送还也嫌他迟了。”岑公子道:“承高邻们关爱。”当下谢别了邻里,一竟进城来拜徐老师,一来拜准,二来销假。
到得衙署,门斗即忙通报,徐老师听得岑公子到来,三步做两步迎接出来,拉着手道:“贤契一别三年,老夫时常记念。如今令堂可曾同来么?”一面问话,已到书房。岑公子谢毕坐下,因说:“自同家母到东省,不料母舅已故,家业荡然,因在一蒋舍亲家住下,不觉三个年头,竟不知南边信息。夏初同老母回来在扬州遇见了老仆的兄弟前来报信,才知道这边的情节。那时侯公未去,只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暂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才敢回来销假。”老师道:“乡场在即,我甚是盼望。你来得正好,竟在我这里住罢。”岑公子道:“承老师见爱,但恐这边朋友往来,未免不便,门生且在郑表弟家暂住。”徐老师道:“他家住也好,只是这个呆子自你去后一发呆得不像样了。吃了酒,当众大骂侯巡按,劝也劝他不住。你来了,他倒还肯听你的话。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叙叙契阔。”因问:“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无多行李,叫老仆在城外暂住,待门生自去取来。”徐老师道:“不必,只要说明寓处,叫人去取来就是了。”遂叫了一个门斗,说明寓处,前去搬取。他师生两人在衙斋便饭,叙说三年之事,一时也难以尽言。午后门斗搬了行李到来,岑忠与徐师爷磕了头,就叫在后边吃饭。晚间,师生饮酒谈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两匹茧绸送了老师,因禀过要往各朋友处拜望。
且说这郑璞与岑公子是亲姑表兄弟,家道却称小康,为人朴实,言语憨拙无文,又带几分呆气,作文鲁钝。多亏岑公子指点,十六岁上同进了学,因此最敬重岑公子。这些学中朋友见他憨拙,凡事哄骗他,他却信以为真。如道考前朋友们把一个从不出的题目骗他道:“打听得学台今年要出这个题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为实,把这个题目日日磨拟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删改好了,牢牢记诵。谁知进场去恰恰出了这个题目,他反取在五名前头,甚是感激。这些朋友都以为奇事,因取了他一个诨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戏谑他,反敬爱他,事事与他周旋。自从岑秀到山东去了,他弄得手足无措,终日在家里纳闷,嘴里不住的骂侯子杰害了他。郑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宠爱,却与岑公子同年,只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贤能,两口儿也十分恩爱。他娘子初时见他的憨样劝过几回,见劝不转也便随他,后来见惯了就不以为怪。往往有那好顽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说得高兴连闺房亵事都说将出来。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他也呆得不像样了,这是什么话,也对着朋友们说?”他笑道:“精扯谈!夫妻、朋友都在五伦里的,夫妻的事又是当官的,谁人没有?说说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两眼,他只是憨笑而已。后来他娘子见有朋友来便留心观听,见那志诚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许他往来,那游戏三昧、轻佻薄劣的便不许他往来。这呆公子却也好,听了娘子的话,凡是轻薄的到来,便口也不开,茶也不留。那朋友见他有些古怪,偏要再三盘诘他是甚么缘故,问得他着了急,他便直说将出来:“我娘子说你轻薄,叫我不要与你往来。”因此有几个轻佻的朋友自觉无趣,倒渐渐的疏远去了。凡是斯文端正的到来,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饭,谈诗论文,十分亲热,因此倒长了许多学问。这日正在门口闲站,看见岑公子到来,喜极了,他却不迎上前来,反急转身往家里飞跑,大叫:“母亲,岑哥哥来了,快些叫媳妇打扮了出来拜见!”一面叫着,一面复翻身跑将出来,正迎着岑公子进门笑道:“贤弟见了我为何反跑了进来?”郑璞笑得话也说不出一句,直至笑定了,才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妇了。方才看见了你,连忙通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来拜你。”岑公子笑道:“原来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礼,还不曾吃你的喜酒。”
说话时,郑婆婆已同着媳妇出来,岑公子先拜见了姑娘,这郑璞却笑个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见礼,只叫娘子与大伯磕头,口里还咽哝道:“叫你装扮装扮,怎的就这般出来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还了礼。郑璞才与表兄拜毕,一同到内室来坐下。
郑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发狂的一般,走投无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亏媳妇贤能,他才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发起梦颠来,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亲住在哪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将别来之事一一说知,喜得个郑璞只是手舞足蹈,说:“何不同舅母搬到这里来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学里,那个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这里来,我叫你弟媳妇好生做茶做饭请你。”郑婆婆道:“你看他还是这样发呆。”岑公子道:“兄弟本质如此,一些无假,其实可敬。”当下郑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饭来。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师那边吃了。今日还要往各处去拜望拜望,明日到这里来吃饭罢。”郑璞道:“如此说,哥哥去走一转,到这里来吃午饭。”岑公子道:“今日老师已是费心端正,约定去吃午饭,不好辞得。明日一准过来。”郑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来,我自己到学里去请你,把行李都搬了来,在这里住好。”郑婆婆也道:“侄儿在学里住,岂不叫人笑话我们?”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来,只为老师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辞他。今日回去禀知,明日一定搬来。”说毕,就起身出来。郑璞又再三叮嘱,岑公子就诺,遂往各处去走了一转。午间回学,将姑母相留之事说知,徐老师道:“这是亲亲之谊,搬去也好,幸喜不远,好常到这里来走走。”岑公子道:“门生自当常来领教。”当午设席相待,师生们直叙谈到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才起来,郑璞已到学里,便跑进书房来逼着岑公子起身。及老师出来,他只作一个揖,话也不说一句,只瞪着眼呆看岑公子。徐老师见他这个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来请他?且在我这里吃了早饭同去便了。”郑璞听了这句话,才笑了一声道:“老师说得是。”当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觅人挑着先走一步。他师生三人同吃了早饭,又坐了一回。郑璞几次丢眉挤眼,催着叫走,徐老师笑对岑秀道:“他这个样子,只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们改日再叙罢。”岑秀只得就告辞了,与郑璞一路回来,于路道:“兄弟为何如此性急?”郑璞道:“我若不发急,他还不放你哩!”
两兄弟说着话,已是到家,此时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热。他书房是个泥地,南边地方未免有些潮湿。郑璞却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苍术、芸香在内,关上了门。那木炭渐渐旺将起来,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热,满屋都是烟气闷住。他回来一开门,烟气外冲,岑秀吃了一惊,看里边时却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烧还。岑秀道:“这是为何?”郑璞连忙谣头道:“不要响,是我早上起来瞒着他们生了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湿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过虑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厮容儿快将火盆扛出,将窗门大开放出烟火之气。郑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间内来坐下。
此时他婆媳正在厨房收拾午间肴饭,郑璞自己去取茶来吃。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郑璞笑道:“不瞒哥哥说,比从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进,所以下笔敏捷了。”郑璞笑道:“哥哥猜得也着,却是亏了你弟媳妇的教导。”岑秀惊问道:“原来弟媳妇是个才女?”郑璞摇头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识,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岑秀笑道:“原来如此。”他弟兄在上房说话,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个明白,转身来告与婆婆。郑婆婆笑道:“这是他第一个心上敬爱的人,又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外人,随他说罢了。”当时同着媳妇走来。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过,就进里间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这话才说罢,大娘子在里边听见,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没处去问。今听见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连忙捧了一大卷出来,放在桌上道:“正要请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随手取了一篇看时,题目是:《柴也愚,参也鲁,由也谚》。通篇看了,虽是平铺直叙,文理却还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经题:《女曰鸡鸣》,也颇平顺。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许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驰骋文场了。”郑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说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骗他,心下也十分欢喜。郑璞见表兄称赞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着大娘子的肩头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见他又发起呆来,就转身往厨房去了。郑璞当下立逼着表兄与他改了这两篇文章。
已是晌午时候,婆媳两个在厨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吃饭。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边去吃,这里好让姑姑、弟妇在此。”郑璞道:“没得说,大家一同吃吃就是了。那里三桌两席?”岑秀道:“姑姑却不妨,弟妇如何好同桌?”郑璞道:“这样说,且待我们吃过了他再吃罢。”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长,却不是常便。”两个正在分说,郑婆婆走来道:“侄儿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未吃哩!”岑秀见姑娘说了,只得坐下,容儿斟上酒来。郑璞酒量原好,又见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欢喜,一面说笑,只顾大杯价吃起来。岑秀道:“我们且吃了饭,到晚间月明下和弟畅饮何如?此时恐怕有朋友来会,吃得脸红红的不好看相。”郑璞道:“哥哥说得是。”因此两弟兄吃完饭就到外边书房里来。岑公子取出两匹茧绸递与表弟道:“这是你舅母在山东带来的,这紫色的姑姑们好做两件衫子,这本色的兄弟好做衬衣。”郑璞笑道:“舅母老远带来,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进来道:“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亲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来回看,也有请接风的,到忙了十来日才得清静。看看场期不远,大家打点精神赴试。正是:
只缘才品超群出,应有逢迎倾盖来。
不知他两表兄弟如何进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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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真铁口五星断休咎 程操江一语解纷争

雪月梅--
第三十回 真铁口五星断休咎 程操江一语解纷争
却说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两口十分恭敬。过了十余日,早又是中元佳节,这日是报恩寺的兰盆胜会,弟兄要同去游玩。一早起来盥洗,吃了点心就同出门。到得寺中,大殿上建水陆道场,香气纷坛,游人如海。弟兄们四下观玩了一回已是早饭时候,就同到一个洁净面馆内吃了面,出来复去塔上游了一回,无非一片繁华热闹。岑秀道:“我们到个清静些的所在去坐坐,避过了午间烈日回去,不要在这里挨挤,甚觉无趣。”郑璞道:“前日有人说水月庵里来了个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来了,不曾去得。今日我们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两人一经行来,也有一里多路,却是个僻静去处。来到庵前,见庵门外有个招帖上写着:“江西真铁口星相无差”。进得庵门,果然好座幽闲静室,正中供着一尊弥勒古佛,背后是韦驮尊者。第二层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来佛祖。东边一座小门,进来另是三间小殿,供着普门大士。侧首朝东三间客座,门上贴着“真铁口寓此”的条子。
弟兄两个缓步进来,只见这个先生六十上下年纪,须发斑白,骨格清癯,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听得脚步之声,睁眼见有客来,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来?”郑璞道:“特来寻你看看星相,你且看我两个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闻得先生星相如神,特来请教。”这先生道:“且请坐,待献过茶再讲。”因叫童儿不应,这先生寻到后边来,原来在厨房里睡觉,因叫醒来道:“外边有客,还不起来烹茶!”那童子才呵呵欠欠的起来灌水生火。这先生出来道:“今日是报恩寺的大会,这里住持都去赴会去了。因此无人,实是有罪。”岑公子道:“我们也从会上到来,请问先生星相二事,何者为先?”先生道:“二者原可并参,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请岑公子对着亮光端坐。这先生存神注目细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须细讲:三台高耸,五岳丰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鼻直口方,神清气旺,是生成大贵之相;所欠发脊不齐,早年恐其失怙,库仓略陷,青春微有坎坷,却都逢凶化吉,无妨于事。一交眉运,官禄荣升,前程远大,寿缘可至期颐,子息尽皆玉树,富贵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黄明光润,恭喜也不远了。再请把八字一推。”岑公子即写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细推详了一回,道:“却又作怪,论功名应从科甲得来,但这官禄宫中又变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壁相缠,总不由正途却胜于科甲,论爵位当居极品;又喜武曲临宫,官职必兼文武,却是一位大人。失敬!失敬!”岑公子道:“岂敢过望!”因为有雪姐这桩心事,又问:“婚姻不知几时可就?”这先生又推算了一算道:“红鸾发动,天喜照临,婚姻不远,九、十月间必然见喜,但这贵造中尊夫人却不止一位。据理算来,当有三位,却又都是贤能内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难得!只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为小人所忌,总无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直谈,不是虚誉,日后应验,当领重酬。”岑公子道:“再烦与舍亲相一相。”这时郑璞听他两个说话呆呆坐定不动,及说与他看相,才道:“别的都不管他,你只相我今科中与不中?”这先生笑了一笑,请他坐正定睛细看了一回,道:“这位却也是个贵相:双眉耸秀,少年可取功名;两目定光,到老总无厄险;虽带几分拙直,却存一片慈祥:寿过古稀,子有三四。再请写出八字一推。”郑璞笑道:“我却忘记了,你只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时生的就是了。”先生笑道:“贵庚几何?”岑公子道:“与我是同年的。”这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贵造也应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当得一贤内助,终身受益不浅。论功名,今年正值文昌相照,这举人是稳稳的了,但只可一榜出仕,亦不过六七品之间。却喜贵星坐落命宫,一生多得贵人扶持,到老风光并无坷坎。可喜!可喜!”郑璞听得欢喜,把手在桌上一拍,道:“我若中了,谢你五两银子。”先生道:“五两也不多,中了不要翻悔。”郑璞道:“我从来不说谎,中了包管送来。今日却不曾带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日却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备,先生莫嫌轻亵。”因取了一两银子送与先生道:“改日再得请教。”先生道:“明日高发了,还要领重酬哩!”又留吃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这先生直送出山门而别。
此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候,两弟兄取路回来。郑璞道:“这个相面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说哥哥不从正途出身,这是胡说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罢了。”两人于路说话,回到家时腹中已饿。郑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饭吃。”大娘子道:“已端正现成的。”郑婆婆道:“你两弟兄在那里吃的早饭?”郑璞就将游玩看相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道:“我今科中了,应许他五两银子。只是他说哥哥不从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说了。”当即摆上饭来,两弟兄用毕。郑璞又对娘说:“这相士说哥哥日后官居极品,又有三个嫂嫂同偕到老。”郑婆婆道:“但愿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星相的话那里当得真的?”这边姑侄弟兄们闲话。且表过不提。
却说这年南直正考官钦点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礼科掌印给事中顾其章,都已进了贡院。至八月初,这通省秀才聚集省会,把各处寓所都住满了。到了初七日,这监临就是操江程公,副监场是布政司参政陆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内外帘官入闱,甚是热闹。初八日五鼓,众秀才按册点名进院。却好郑璞正与岑秀联着号房,喜得他心痒难爬。等得题目到手,谁不用心作文?这郑璞起了正稿就拿来叫岑秀删改。岑秀就先与他改好,叫他用心誊正,然后自己誊毕,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二人早早交了卷子,头牌放出。三场考毕,也是郑璞的造化,总与岑秀同号不离,回家欢天喜地对他母亲、娘子说道:“我今科一定中了!恰恰三场总与哥哥在一处,他与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郑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化也不可知,不然怎么三场恰恰都在一处?只是你果然中了,怎样报答他?”郑璞道:“他是个不望报的,只愿与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进京会试。若我中他不中,我也会不成试了。”且不说他母子们闲话。
却说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县成公的房里。见了这本卷子,成公大加称赏,以为合场无出其右,因特特把这卷子亲自荐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选得一卷奇文,真是连城之璧,请大人垂鉴。”这汪公接来细细观看,看到中间,连称:“可惜!可惜!”成公问道:“却是为何?”汪公指着道:“这一句竟重犯了圣讳,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这是他疏忽,却与正文无碍,还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只得通卷看完,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圣讳,只好有屈他了。”成公见汪公有些执意,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顾公这边来,道:“有一卷奇文请教大人,不知可抡元否?”顾公笑道:“想经你的采择,定然不差。”因接过来,才看到起股,便称赞道:“果是奇才。”及看到这一句,道:“可惜误犯了圣讳,却还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赞不绝口道:“这卷文章虽有些微瑕,即不拟元,亦当置之三、四之间。”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罢,若取了必得拟元,置之三、四,倒反屈了他了。”顾公道:“汪公可曾见来?”成公因将汪公为此执意不取的话对顾公说了。顾公道:“待我去与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难得,岂可轻弃?还求大人一力成全。
当下顾公拿着这本卷子来见汪公道:“这本卷子成县令荐将上来,论文章实可抡元,但中间有这犯讳字样,或置之五名之内也可。若因此而弃,实为可惜!”汪公道:“这犯圣讳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只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顾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置之榜首,谁曰不宜?虽有此误,却与文章无碍。若必见弃,恐人才难得,况得此奇才,岂可当面错过?”汪公道:“这事弟实不敢专主。若老道长必欲中他,万一触怒圣心,弟却担当不起。”顾公道:“弟也是为人才起见,并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当独任其咎。”这时大监临程公到来,见两主考各执一见,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须争执,待弟看一看这文章果是如何?”顾公因将这卷子递与程公道:“都台巨眼,必有定论。”原来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学,将这五经文字通卷细看,只顾点头称赞道:“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不须争执,弟倒有个愚见,不知可否?”二公同问:“都台高见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也使不得。依弟愚见,不若将此卷联名具奏此中情节进呈御览,中与不中,一听圣裁何如?”汪、顾二公齐称甚善。当下即将此卷另外封置。及拟取足额,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后另签一条,标着:“天字第三十三号生员岑秀,五经文字俱佳,惟卷中误犯圣讳不便中式,特将此卷进呈、恭候御览钦夺”。这榜文一出,万人拥看。这日他表弟兄两个也在看榜,却拥挤不上,耳边只听得看过的人说:“这倒是件从来没有的事,一个秀才的卷子竟得进呈御览!”岑公子正待动问,却撞见个同学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式,竟进呈御览了。”岑公子却一时想不起这犯讳的字样,心上游移道:“若进呈了御览,不知将来如何发落?因想起真铁口所说不由科甲出身的缘故,或者这里边倒有个好意。此时郑璞却挨进去观看,见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没法,也不往后看去,竟挤了出来,寻着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么反不见哥哥的名字在前头?”岑公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贴出的就是我了。”郑璞果然复翻身挨进去看,那榜末另签出的这一条上写着如此如此,郑璞哈哈大笑道:“好灵验的算命先生,果然有这等的奇事!”因挨出来道:“哥哥,我们回去。你的卷子进了御览,只怕比这中了的还强十倍哩!那真铁口真是神仙,断得一些不差。”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见大门上插着一面红旗,许多报子在厅上吵闹,见他弟兄回来,便问:“哪一位是新贵人?”岑公子道:“这位就是。”大家一齐磕头道:“老爷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赏赐。”郑璞却白瞪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岑公子道:“众位且请少坐。”因拉了郑璞进来,对姑姑道:“这报喜的人酌量赏他多少?”郑婆婆道:“悉凭侄儿怎样处分。”岑秀道:“少了拿不出手,先与他八两银子,格外二两代饭,看他如何再处。”郑婆婆道:“侄儿说得是。”因取了一个银包出来。岑秀秤了大小两封,将封套装好拿出来,道:“本当留众位吃钟酒,因一时措办不及,折送二金,这是菲仪八两,幸勿嫌轻。”这些报子七张八嘴那里肯依?道:“府上是个大家,这点东西如何拿得出手?”随岑公子分说,那里肯听?后来直添到了十六两,才作谢散了。
郑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这五两银子一定要送他的。”郑婆婆道:“却有屈了你哥哥。”郑璞道:“娘还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只为误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竟进呈到皇帝面前去了,还要听候旨意,只怕明朝比中举还高得多哩!那相士说哥哥不由科甲出身,当初我甚恼他,不想如何果然应验。将来哥哥只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郑婆婆道:“原来如此。如今侄儿该怎样料理?”岑秀道:“这事也不用料理,只可静听旨意罢了。将来或者侥幸得邀圣恩,许我与举人一同会试也不可知。”当下且与表弟料理做衣巾、参主考、谢房师、会同年、领鹿鸣宴、祭祖、拜客、请酒,整整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完结。岑公子就要告辞回家,一家儿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中记念,二者旨意下来还得两月,在这里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托了徐老师,他说一有的音,专差报我。兄弟也与我留心打听,倘有好音,少不得还要到这里来料理。”
郑璞苦留不住,因与母亲、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们如何谢他?”大娘子道:“若说谢他甚么,他是断断不收的。不如买两套好缎子的裙袄料,再买两件缎袍料、两件绫衬袍料,只说是母亲送他娘儿两个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个盘缠,或者肯收也不可知。”郑婆婆道:“你说得真有理。”郑璞道:“这盘缠到他起身时我暗地放在他包裹里,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与他说,怕他不收?”郑婆婆道:“这倒是你的见识。”郑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儿去买办了回来,也共用了三十多两银子,又格外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盘缠。先一日摆酒饯行,郑婆婆就将这缎子裁料交与岑秀道:“这是送你母亲的两套裙袄与你的两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亲,务必请他到这里来盘桓几时。”岑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辞,只得拜谢收了,因道:“侄儿在这里搅吵日久,还要姑姑费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务必请他老人家来,待我们孝敬他几时。”岑公子道:“回去自当禀知。”此时郑璞听着他们说话,只呆呆坐着,两眼红红的,只要掉下泪来。岑秀道:“兄弟不须伤别。倘若我侥幸有个好音,明年就好同你进京会试。”郑璞也不声不响,只是点头而已。当晚娘儿们说着话,直吃了半夜酒才歇。
次日,一早起来打叠行李,郑璞悄悄把这盘缠装入包袱内,连岑忠也不知道。又因岑忠帮了多日的忙,给了他三两银子,岑忠里外磕头谢了。当下大娘子已将早饭收拾停当,一面两弟兄吃饭,一面叫容儿去雇了两顶轿子,又与岑忠雇了一个驴儿。此时饭已用毕,把包袱放在轿内,行李雇人挑着,岑公子拜辞起身。婆媳两人一同送到大门口,看他两兄弟上了轿才转身。正是:
已看黄榜将名播,又见红鸾照命来。
不知他两表弟兄如何分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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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爱才华觌面许东床 感恩义真心虚左席

雪月梅--
第三十一回 爱才华觌面许东床 感恩义真心虚左席
却说郑璞直送表兄到水西门外,看雇了一只小小座船,把行李包袱都搬到船上。郑璞两泪交流道:“哥哥几时再来?”岑公子见了,心上也十分不舍,道:“兄弟不须烦恼。你只与我在徐老师那边打听,倘有信息,即专差人来通知,我即到来相会。”郑璞道:“我早晚只在学中打听,一有信息,我便亲自来报你。只是哥哥与舅娘还是搬到这里来住的好。”岑秀道:“当回去与母亲商量。”当下就要开船,只得分手。郑璞上了岸才说道:“包袱内有个东西,哥哥打开看看,不要丢掉了。”岑公子再要问时,郑璞已匆匆上轿去了。
岑公子这边亦已开船,因见表弟说话有因,随叫岑忠把包袱打开看一看:不知是甚么东西在内?及打开看时却是一个银包,约莫有二十多两。岑忠道:“怪道早辰大相公在这里边与太太说话的时节,老奴从外面进来见郑大相公在房里摸索,原来是暗放在里边的。”岑公子道:“他惟恐送我不收故意如此,且到再来时回他的情罢。”
主仆两人只一日来到京口。换了小船日夜兼行,不及三日已到家中。拜过了老母,因说起考场之事,岑夫人道:“这里已传言得都知道了。间壁王亲家说,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将来只怕倒有好处也不可知。”岑秀因问:“为何母亲称起他亲家来?”岑夫人道:“你却不知有这样奇巧的事!原来你何家表妹当日却正卖在他家。”因将相会、认亲、拜继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他母女们十分亲热。你表妹自到他家,他女儿问起他的缘由,知是官宦人家,当时就与他父母说知,王公就承继他做了女儿。他两个成了姐妹,十分亲爱,王夫人也把他当亲女儿一般看待,你表妹今年已十七岁了,比王小姐小一岁,两个一般生得标致,如今时常往来不断。”岑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有这等合巧的事!若不是搬到此间,如何得遇?真果是天假相逢。如今既成了亲戚,明日去拜王公便当行叔侄之礼才是。”岑夫人道:“承他十分关切,你明日请见他夫人,竟称他婶母。他女儿既拜继了我,也是妹子,都好见面的了。”岑公子又将姑母送物致意并要请母亲去的话,说了一遍。岑夫人道:“承他好意,且再商量。如今你姑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姑姑甚是强健,见了儿去十分欢喜。表弟上年已完了姻,倒好个贤能娘子,家中全仗他主持,表弟也亏得他长了许多学问。”岑夫人笑道:“这是怎么说?”岑公子因将每日要他做一篇文章,又不许他与轻薄人往来〔的话叙说一遍〕,道:“今科恰恰三场都与儿同在一号,与他删改删改,他倒得中了二十四名举人。姑娘与他夫妻感激不尽,回来时一家苦苦相留不放。表弟私下又包了二十四两银子暗放在包袱内不叫我知道,直到上了船才与我说知,实难为他这一番亲亲之意。”岑夫人道:“他如今谅来不大呆了。”岑公子笑道:“亏得弟妇管束,比前略好了些。”岑夫人听了这话,心下未免辛酸,道:“你姑姑有了这个贤能媳妇,儿子又中了举,他却正好享福了。只是你如今也正当婚娶之时,虽有雪姐这段姻缘,但如今天涯海角,不知何日才得成就?这是预定不来的,况且那刘老封君原说他不宜预占,有妨亲疏,须待数年之后方得成就,这话必定有困。如今我身旁无人,你出了门,早晚独手独脚,走前走后,甚是不便。这亲事也再迟不去了。我如今已有个主意在此,你明日见过了表妹再作商量。”岑公子见母亲如此说,也就不再言。
母子们说话时,天色已晚。吃毕晚饭,在家堂前点了香烛,又说了一回在省城的话。岑公子候母亲睡了才回书房安歇。因想:母亲方才所说,必有心在表妹身上,但雪姐这段姻缘如何抛撇得下?又想起真铁口之言,却果有应验,但不知这表妹德容如何?明日且见了再作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盥洗毕,整理衣巾,先到严先生家来。严先生一见便道:“昨晚已知岑兄回来,我正要过去道喜,反承先施。”岑公子拜揖就坐,因说起科场之事道:“晚生一时疏忽,误犯了圣讳。后来打听房师是江浦县成公,把卷子特荐上去,两主考各执一见,主意不决。却是操江程公的主裁,竟把卷子进呈御览,不知将来作何发落?想圣度汪洋,未必以此为罪。”严先生道:“这却是件稀少之事,皇上必不肯因微瑕而弃大才,算来在闰十月半边便有分晓。”又道:“如今令堂又得认了令表妹,王公的令爱又拜继了令堂,却成了亲戚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说及,实承王公盛德不浅”严先生道:“谅岑兄还不曾到那边去,我且不留坐,待见过了王公,我们明日再慢慢相叙。”
岑公子因即辞了严先生,就到王进士家来。王公已先知道,却在门首等候,见了岑公子便道:“恭喜岑兄回来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已与小侄说知,老叔不当如此相称了。昨因小侄到家已晚,不便过来。舍表妹极承恩抚,况已拜在膝下,就是至亲一般。如何使得客套?”王公笑道:“只是未免有僭。”当时一同到了厅堂,岑公子即以子侄礼拜见,道:“今日拜过,名分就定了。”王公谦让不过,即受了半礼。岑公子因请拜见婶母,王公先令老家人进去传说。略坐了一回,里边丫头出来相请,王公就引着岑公子进来。到了后堂,见王夫人站在右边下首,两位小姐随在背后。岑公子道:“小侄初次拜见,还请婶母上坐。”王夫人笑道:“岂敢,大相公只是常礼罢。”王公道:“既成亲戚,不必客套,竟转这边受了半礼罢。”岑公子再拜后,王公即来扶起,然后两姐妹就在下边平拜见了。岑公子见两小姐一般如花似玉,因问:“不知那一位是表妹?”王夫人指着下首的道:“这个就是。”岑公子道:“表妹得婶母抚育成人,存殁均感不尽。”王夫人道:“只是从前不知,多有得罪处。”因留岑公子坐下吃茶。王夫人仍走过右边,与两个女儿一带坐下。岑公子只得告坐在左边下首,正与小梅对面。王公倒只好北面相陪。因叙起科场之事,王公道:“贤侄此番竟得名闻天下,胜如中式。大约闰十月内就有好音。”岑公子道:“正不知圣意如何?”王公道:“当今求贤若渴,必不肯因小误而弃大才。我算定###是准与举人一同会试。贤侄正可因此成名。”
叙话移时,丫头们送过了两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出来,王夫人道:“我已吩咐厨房收拾,留大相公用了早饭去。”王公道:“甚好。”因此同到书房。王公因说:“贤侄的功名是在掌握之中的了,但如今正当婚取之时,此事也再蹉跎不得。”岑公子道:“从前也有几家说过,都不相合。后因同老母前往山东,这三年之内也无暇及此事。”王公道:“以贤侄的才品,必要德容俱备的才好相配,但往他处相求,一时也难于成就。将来功名到手,虽不愁无贵戚相扳,但非亲知灼见,终不放心。如今令堂身边又无人侍奉,断不可再迟。你表妹既拜继与我,我就可以为他主持。况且他年已及笄,德容俱备,与其另为择婿,不如亲上加亲。贤侄回去即与令堂说知,谅令堂亦必乐从,况且又可诸事从省,又可指日完娶,令堂身旁有了侍奉之人,贤侄出门也得放心。岂不是十全其美?”岑公子道:“承老叔至戚相关,回去即当禀知老母。”当下吃毕早饭就告辞回来,将相见情节及王公的说话,一一禀知母亲。
岑夫人道:“我久有此心,倒承王亲家先为道及。如今你已见过表妹,谅已放心,但王夫人面前我并未提起,如今却是他的女儿,我明日还须过去当面求亲才是道理。再他的姑娘前日拜继与我,还不曾有一一些礼物送他,明日将你买来这四匹色绫拣两匹鲜明些的,再配上姑姑送我的那天青缎袄、玉兰缎裙送了他姑娘也罢。”岑公子道:“只恐太轻了些。”岑夫人道:“他们倒不在乎此,只要礼到就是了。再这婚姻大事虽是当面允许,爱亲结亲,毕竟要请两位月老主持。如今只有严老先生年高有德,夫妇齐眉,竟请他两老为媒甚好。他家老太太、大娘子我明日还要请他过来坐坐。”岑公子道:“母亲所见极是。”当下母子商量已定。次日早饭后,岑夫人将这四匹绫缎用毡包包好叫老妈子从后门送去:“先通知一声,我随后就过去。”
且说王公昨日自岑公子转身后,随将这觌面许亲之事与夫人说知。夫人道:“我已有此心,他们姑娘侄女做了婆媳更加亲热,又省得我们另外择婿,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这老夫妻说话时,他两姐妹却都在面前。在小梅原是意中之事,也不足为喜。月娥听了这话,顿觉面容惨戚。小梅会意,略坐了一回就拉了月娥一同回到自己房里来,道:“姐姐不须忧戚,你我情同骨肉,你的心事,我岂不知?当日姐姐曾说要与我同堂一室不忍相离,我就说恐人事不齐,今日不想先有此举。但我非无心之人,姐姐的恩义生死不敢想忘。只要姐姐耐心,三年之内小妹必然与你遂此初愿。总然小妹先过门去,必当将此情告知姑姑母子,小妹当虚正席以待,必不教姐姐有离群之怨。我看郎君印堂紫气交腾、黄光明润,功名未有限量,也非小妹一人可以专房,只怕还不止你我二人,总在三年内必有应效。不知姐姐能耐心否?”月娥听说至此,不觉转愁为喜,道:“妹妹果然算计得定,莫说三年,即十年亦当相待。但只恐父母另有他议,却当如何?”小梅道:“这件事不是小妹夸口,实是算得稳,拿得定。如今姐姐面上气色未开,喜期尚早。三年之约,实可践言。姐姐不必过虑。”月娥道:“只恐妹妹到那时不能践言。”小梅对天盟誓道:“我负今日之言,当遭神诛鬼殛。”月娥连忙与小梅掩口道:“妹妹何必立此大誓!今日之言我当刻骨铭心,只是如今忽然分拆怎不动情。”小梅笑道:“如今相离,不过咫尺,朝夕仍可见面,只怕不久还有远别。”月娥惊问道:“妹妹何故说此?”小梅道:“我昨日见父亲面色,官禄驲马已动,不久定有喜报。母亲与姐姐必有远行。”月娥道:“父亲即去做官,我与母亲不去如何?”小梅道:“恐事有定数,不能不去,姐姐亦不必以此为虑。凡事只恐情意不坚,便有更变;如你我生死一心,虽隔千里亦与在目前一般,终当会合。何必伤情?”月娥见小梅说得如此真切才把愁肠放下,一心宁耐。
次早见老妈子送礼过来说:“太太随后就到。”他母女们都欢欢喜喜迎将出来。小梅悄悄的取笑月娥道:“这是我姑姑来与你下定了。”月娥啐了一声。大家接着岑夫人,王夫人先道:“女孩儿还不曾孝敬得干娘,倒反要干娘费心。”岑夫人道:“这是小儿从南省带回来的菲薄之物,不要见笑。”一面说话,就同到上房来。月娥又过来拜谢了。王夫人道:“昨日大相公回去必定与姆姆说知了?”岑夫人道:“正是,小儿极承亲家与婶婶的过爱。”因指小梅道:“他如今却是婶婶的女儿,比不得在何氏门中,老身应当过来亲自相求。”王夫人笑道:“我们是爱亲结亲,一概客套俱要去掉。如今大相公也正当婚娶之时,姆姆身边又无人侍奉,不如与他们早毕了姻,也完了我们一桩心事。只是匆促之间妆奁未曾置备,只好过后慢慢补送。”岑夫人道:“老身那边礼数也恐一时不周,还要婶婶原谅。今承面允,就要拜烦严老相公为媒,择日便好行茶礼过来。”王夫人道:“这月老是少不得的,得请他夫妇两位老人家为媒甚好。”当日母女们叙话,留过了午饭才回。正是:
功名未称云霄志,婚嫁先完儿女情。
不知岑公子如何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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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亲上亲才郎求月老 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雪月梅--
第三十二回 亲上亲才郎求月老 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却说岑夫人这日午后从王家回来,与公子说道:“承王夫人美意,倒催我们早些择日。你明日就可去拜请严老先生为媒,再说我要请他老太太、大娘子过来坐坐,看他肯来不肯来?”岑公子应诺。次日上晨,整顿巾服就到严先生家来。岑公子未及开口,严先生笑道:“岑兄今日早来,一定是要我做个现成的月老,可是么?”岑公子笑道:“老先生何以预知?”严先生道:“昨日王公在这里说及,我道这是一件极美的事,正当玉成。况此举算来其便宜有五:第一,彼此亲知的见,不须打听;第二,姑侄做了婆媳,不比生人,分外亲热;第三,相爱结亲,一切礼文俱可从省;第四,一边省得另为择婿,一边省得另为求婚;第五,姑娘、侄女省得日后两地挂怀。岂不是五便?玉峰只须择吉过礼,仆自当效此执柯之劳。”岑公子道:“既承老先生慨允,还要奉屈一叙。”严先生道:“这可不必从俗,竟到过礼这日,早辰在岑兄那边,午间在王公这边,岂不一举两便?”岑公子道:“家母还要请老太太、少夫人过去一叙,不知可肯赐光,特着晚生来拜达。”严先生道:“老妻也说要过去拜识令堂,不如到了吉期过去道喜吃喜酒罢。”岑公子道:“到那日另当敬请。”严先生因取过通书一看,道:“这月二十八日是个天喜月德,正好过礼。闰十月初三日却是不将吉日,合卺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岑公子道:“只恐时日太促料理不及。”严先生道:“尚隔着十一二天,也不为急促了。况诸事从简,有甚么料理不来?明日我过去先与王公说知,总是两边一概从省,竟不必游移了。”
又坐谈了一回,岑公子告辞回来,与母亲说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虽如此说,我们还该请一请的为是。明日你备一付全帖请严先生,再备两副我的帖子请他婆媳,也尽了我们的礼数了。”母子相商已定,次日即叫岑忠送帖过去,严先生看了道:“我已与你大相公当面说过,何必又多此礼?”岑忠道:“这是家太太的主意,说本要先过来奉拜这里老太太,又恐反为惊动。明日这桩喜事,那边并无一位内客,还要敬烦老相公同太太作双寿星,因此先请过去叙叙,以后便常好相见。若老太太不允,家太太说还要亲自过来拜请。”严先生道:“既是你家太太这番盛意,只须内边一席,叫他婆媳过去领情,我只到过礼这日去叨扰,明日不必多费。我也不写辞贴,就将原帖拜上你相公,说我心领就是了,不必再劳你往返。”岑忠知严先生是说一不二的,也不再言,因只将两个岑夫人的柬帖留下。回来说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既如此说,就不须再请,后日只打轿去请他婆媳两位就是了。”因叫岑忠明日定下厨子,买办食物,诸凡必须丰盛。
当日岑夫人亲自过去面请王夫人母女。王夫人道:“女儿本该过去奉陪严太太,因房里无人,叫他同妹子在家里罢。我去相扰就是了。”因说:“那严太太做人最要好。虽然是七十岁的人,却康健得紧,眼也不花,耳也不聋,就只掉了几个牙齿。今年新年里在这里会过,直到如今了。他家大娘子见我们也亲热得紧,生得好个模样。跟前有个六七岁的学生,甚是聪明乖巧,如今跟着他爷爷在学里读书,从不见他到外边来顽耍。”大家坐话许久,岑夫人才辞了回来。
这日,岑义夫妻都过来帮忙料理。早饭后先请了王夫人过来,然后打轿去请严太太婆媳到来,都迎接到上房,一同见过了礼,坐下吃茶。岑夫人见严太太鹤发童颜,精神康健,大娘子肌理丰匀,态度闲雅。茶罢后,岑夫人道:“早该去拜见老太太,只为小儿未回,家中无人,不曾去得。今朝有屈光降,简慢处还要老太太涵容。”严太太道:“说哪里话?老身也因上了年纪不大出门,王太太那边新年里拜年去了一次,也直到如今,心里也正要想会会。昨日承太太这里相邀,只是反来叨扰不当。如今大相公在家,何不请来见见。”岑夫人道:“小儿自当进来叩见。”少刻,岑公子整衣进来,一一拜见过,即往书房去了。严太太道:“好一位才貌兼全的郎君,正好配那位齐整小姐。”因对王夫人道:“恭喜你得这一位佳婿,也不枉了拜继一场。你们两亲家母也是天缘福凑,难得遇合在一处的,如今又是亲上加亲,真是天大喜事。前日老身听见了,欢喜不尽,这样合巧的姻缘实是难得!”两夫人齐道:“这都是邀老太太的福庇。”岑夫人因问:“大娘娘为甚么不同了小相公来?”严大娘子道:“小孩子顽劣得紧,因在书房里,不叫他知道。”岑夫人道:“这也难得,多有六七岁的小学生一刻也还离不得娘哩!”大家说说笑笑,叙到晌午时候。
岑义媳妇来请上席,岑夫人就相邀同往外边客位里来。严太太见桌面朝南,系着红锦桌围,因道:“这样坐法到觉不安,不如把桌面东西相向,我们四面坐开倒好。”岑夫人道:“只恐不恭。”严太太道:“从此以后再休客套。”因叫岑义媳妇与老妈子将桌面掉转,去了锦围。岑夫人道:“恭敬不如从命。”因举杯先逊严太太坐了首席,王夫人对面。严大娘子因婆婆在坐,与岑夫人上下横坐了。岑夫人亲递过了三巡酒,岑义媳妇与老妈子往来斟酒上菜。王夫人就叫跟来的丫头相帮端盘,岑夫人道:“不好劳客。”王夫人道:“一家人,使唤何妨?姆姆这边无人,且叫他在这里伺候几时。”岑夫人道:“改日谢他也罢。”这日大家说笑饮酒,也直到日西时方才散席。又留到上房来吃茶,严太太道:“我们出月初三日还要过来吃喜酒,不知择在甚么时辰拜堂?”岑夫人道:“却还不曾定得。”严太太道:“自然用上六时辰好,寅卯不通光,觉得太早,倒用辰时也罢。”岑夫人道:“老太太是福人,说的辰时就好。这里又无别客,到那日一早打轿过去,务请老太太、大娘娘早些光降。”严太太道:“我们一定早来。”因对王夫人道:“这日还得太太做个女送亲,况且岑夫人这里又无别客,你们两亲家甚是亲热,我们又得欢叙一天。”王夫人道:“老太太在这里,我一定要来奉陪的。”严太太道:“这还是我来奉陪太太。”说毕就拜谢了起身。大家都送出门首上轿,叫岑忠扶轿送去。不一回,轿子转来,大娘子也辞谢回家。
岑夫人送了严大娘子,又留王夫人到房中吃茶。王夫人因问:“明日新房做在哪里?”岑夫人道:“厢房内又觉不便。这三间上房颇宽大,中间仍做了内坐,只好腾出西边这间来做了新房。”王夫人道:“甚好,早晚服侍姆姆也近便些。”两亲家又叙了一回话,王夫人方告谢回家。那边也有丫头、仆妇来接,王夫人就将跟来的这丫头留在这边伺候帮忙。岑夫人再三致谢,直送出后门外,看王夫人进了门才转身回来,对公子说道:“他们今日都欢喜得紧,你丈母明日还要亲送过门。吉期不远,诸事须预为料理,也要整整齐齐成个局面。虽然说诸事从省,也不可十分草率惹人笑话。这凤冠钗钏、珠环首饰有你祖母并我的两副在此,只消拣一副拿去收拾收拾就好,不必更置,只须买几匹绫缎就是了。”因叫岑忠弟兄:“明日把西上房收拾出来,将应办之事开出单子,逐一赶早备办,省得临时局促。”
且说这边王进士夫妻相商:日期逼近,妆奁之类一时置办不及,且将与月儿预置的嫁妆什物拨紧要的且拿来用了,过日再与月儿补做。又叫裁缝制了几套时新裙袄,一件大红妆花圆领,叫银匠打了一条银带、一付镀金头面首饰,又与岑公子备了一套回盘巾服靴履并文房四宝之类。各色齐备。
到二十八日,岑夫人这边过礼是:凤冠一顶、金钗一对、珠花一对、金钏一双、珠环一对、玉簪二枝、金缎二端、色缎二端、色绫四端、色绸四端、折席四十两。严先生兰伞四轿为大媒,又请严太太往王宅与新人上头插戴。这日两边都盛设喜筵厚待,不在言表。
到了闰十月初二日,王宅就搬送妆奁过来。初三日吉期已择定辰时花烛。两边都有鼓吹旗伞职事人役:一乘彩舆;大媒送亲,另是两顶四轿;伴娘仆妇,两顶小轿。此时小梅打扮得珠围翠绕如仙子一般,红巾遮盖,伴娘们扶上彩舆。王夫人大红补服,珠冠金带,上了大轿。鼓吹放炮,起身迎喜神,方先从西村大宽转往东村行来,早惊动合村男妇都来观看,十分热闹。这边岑夫人也是天兰补服,凤冠金带。严太太婆媳都是大红吉服。彩舆到门,抬进中堂,烦严太太启围,岑夫人接宝,伴娘们搀扶新人出轿,把彩舆打出院中。然后,送亲大轿进来,严太太婆媳同岑夫人接出轿来。岑夫人与严大娘子请王夫人先到上房去坐。严先生两老夫妻在外厅上首东西相向,傧相赞礼,请新郎出堂。岑公子儒巾公服,挂红簪花,拜过天地,行交拜礼毕,牵巾进来。严太太与新人挑去了红巾,坐床撒帐,吃过交杯盏,然后一同都请到外厅见礼。两新人在下边并立氍毹,先拜谢了严老夫妇两位大媒,又拜了王夫人,再与严大娘子平见了礼,然后拜过老母。礼毕,大家族拥新人归房。岑公子就在外边陪待大媒。这些职事人役,拜堂后岑忠都给与花红酒礼打发去了。这边王宅跟轿的家人,都是岑忠弟兄接待。里面这些来看拜堂的仆妇、丫头,有岑义媳妇在厢房款待。
这日适值严大相公从城里回来,随即过来道喜。岑公子即留住不放,请严老先生都同去了公服坐席。外边一席,主客三位。内边一席却是严太太、王夫人上坐,岑夫人主位相陪。严大娘子同小学生陪新娘子在房内,另是一席。这日喜筵直饮到申牌时分。外席已罢,严先生不肯坐轿,父子先告辞起身。里面席毕,都在新房吃茶叙话。岑夫人已将严太太留住,过了三朝回去,并面请王夫人、严大娘子:“三朝务必要屈过来再叙一天,明日就送帖过去。”严太太道:“你们两亲家母又不是初见面的,我们也正要时常往来,何必具帖,多一番客套?”王夫人道:“正是呢,我们一定过来。”严太太道:“大小姐难得相见,明日也请过来,我们会会。”王夫人道:“一定叫他来陪老太太。”当下王夫人先告辞起身。严大娘子因家中无人,也就作辞,一同起身。这些丫头、仆妇也有跟轿去的,也有从后门去的。严太太却陪着新人在房,只岑夫人直送到厅外,看着王夫人、严大娘子都上了轿,才转身回到新房里来。
严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难,今日也够太太张急了。如今有了这位大娘子,以后正好安享哩!不瞒太太说,我家这个媳妇当家把计,甚是贤能。自从有了他进门,一点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正好安享哩!”叙话移时,不觉已是上灯时候,就在新房内摆上酒碟,又让严太太吃了几钟酒。严太太就起身道:“我们酒已有了,过那边去坐罢。让他两个新人也好同饮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请大相公进房,就同着严太太过这边自己房里来。外面岑忠弟兄两个收拾照料,一切停妥。所雇厨司、帮工,都一一开发,欢喜而去。岑义媳妇与丫头、老妈子收拾厨下,候上房睡了,俱在厢房安歇。
这晚岑公子先到东上房与严太太、母亲道了“安置”,才过新房来,小梅一见,即站起身来。岑公子遂将房门掩上,见桌上摆着酒碟,因满斟一杯递与小梅,小梅双手接过,随与岑公子回斟了一杯。夫妻并肩坐下,灯前细看芳容,真是千娇百媚。小梅也并无一点小家羞涩,因道:“小妹幼失恬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怜爱,又蒙继父母垂慈,待如亲女,此恩此德,生死难忘!如今得遇亲姑,又成连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当初与他结拜时,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愿死生相守,不愿相离。今日不想小妹先占洞房,情实不忍。不知哥哥何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当图后报。至于生死不愿相离的话,只可夫妻私语,即父母面前亦难言及。况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长,总有私下盟言,于情理大不相合。岂宜齿及,生此妄想?妹妹却教我何以为计?”小梅笑道:“我已知哥哥此时实无筹画,但日后倘有天缘会合,那时你莫非推脱不成?”岑公子笑道:“这是必不可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权又在贤妹,非我可为之主也。只恐那时贤妹又不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岂以我为世欲儿女虚言,不足信耶?”岑公子见表妹如此认真肃然起敬,道:“却不知贤妹竟是个女中道学,今已深悉贤妹心迹。但为兄也有一桩不敢言的心事,今见贤妹如此重义,却不得不说了。”小梅笑道:“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预知久矣!”岑公子惊问道:“贤妹预知何事?”小梅道:“可是杜丽娘一辈?我筹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姊,一是哥哥的义妹,况又相会在前,日后会合小妹当退让三舍。”岑公子听了,不禁眉飞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贤妹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无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陇望蜀,男子常情,只要那时不使我作秋风团扇之感,就是万幸了。”岑公子急得发誓道:“我岑秀若有负心,神天不佑。”小梅急为掩口道:“只要情坚,何须立誓?但今日欲与哥哥仍以兄妹相处,同床各枕,待有了他二位,再尽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这却实难从命。”因即欲拥抱上床,小梅笑道:“谅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搂住粉颈道:“我的娘子,求你不要再作难了!”当下共饮过三杯,即宽衣解带,互抱上床。这夜你恩我爱,似蜜如糖,难以尽述。正是:
交颈鸳鸯眠正稳,莫教鸡唱五更来。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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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王进士挈家为县令 岑秀才奉旨作中书

雪月梅--
第三十三回 王进士挈家为县令 岑秀才奉旨作中书
却说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才盥洗毕,王夫人那边已着丫头送盒酒点心过来。岑夫人叫岑义媳妇留住款待。岑公子因与母亲商量:“今日去谢严先生并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请丈人与严公父子同叙一叙,不知可否?”岑夫人道:“这个何妨?你就进去面请一请。丈母、严大娘子那边也请一声,说我昨日已当面请过,不具帖了。”当下岑公子因备一副门下子婿的请帖,一副晚生、一副同学弟的帖子,先着岑忠送去。随后岑公子先到严先生家叩谢回拜,又当面请过,遂作辞到王宅来。比时是新姑爷,不比往常,家人们一见即往里通报。王公笑迎出来。岑公子行翁婿礼拜见毕,随邀到后堂拜谢了丈母,因说:“明日母亲请岳母与大妹早些过去叙叙。”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张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劳了。”岑公子道:“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处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不用再邀,我们早饭后即过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从俗,明日该我这里设席相请才是。如今贤婿那边既已准备,我这里只好改日再请罢。”王夫人也笑道:“只是太脱俗了些。”当下吃过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辞回来,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诸色齐备。
次日早饭后,先打轿去请了王夫人、小姐过来。岑夫人与新娘子出来迎接,到新房里见了严太太,大家一同见礼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轿去接严大娘子与小学生同来,不一时也到。接进房来,严大娘子道:“今日又来吵扰。”岑夫人道:“说哪里话?只是简亵,不要见怪。”当下大家见过礼,又叫小学生逐位磕头。岑夫人自己去攒了一大盘点心果子与小学生吃茶,这小学生与岑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个知礼的小学生,明日一定要强爷胜祖。”
大家吃茶叙话移时,岑义媳妇来与岑夫人说:“家庙的供献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两新人焚香点烛先参了灶,然后拜祖先毕,又要请严太太、王夫人见礼。严太太道:“前日已见过礼,今日不敢再劳。”岑夫人道:“还该叫他们拜谢才是。”严太太与王夫人再三阻住,岑夫人道:“既如此,你们竟朝上总拜四拜就是了。”两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义媳妇与自己将二位搀住,不叫回礼。然后,与严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与母亲拜毕,岑公子即出外边叫岑忠邀客。
王进士只带了一个小厮缓步过来,严先生父子随后已到,大家施礼坐定。茶罢后,里边老妈子捧出红毡来道:“新人出来拜见。”严先生正欲相阻,岑义媳妇与丫头已扶新人出堂,将红氍铺好。王进士对严先生道:“省得他们两番起拜,不若我们竟同见了礼罢!”严先生道:“我却不敢当。”当下两新人并立红氍端端正正拜到两拜,王进士就搀了起来,然后与严公子只行了常礼,新人退入后堂。
这里正在坐谈,只听得外边一片锣声响亮。正不知何故?只见一个老家人进来禀王公道:“老爷已选授了山东登州府宁海县,报子报来,在那边讨赏。”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饭,待我回来打发。”老家人答应去了。大家都与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实非所愿。况且后嗣未续,家下无人,走前失后,也是一桩不惬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严公子道:“这却使不得。前日晚生看京报,内有江南道御史条陈:凡新选官员有嫌道远缺疲,托故不赴,着该地方官严查的确,果有丁艰疾病事故,由该县具结申府,逐递加结,转申司道督扶,七品以上奏闻,七品以下咨部另选;如有托故规避,除将该员革职外,再行议处,地方官循私贿结,察出降三级调用。因此近日功令甚严,老先生如何推脱得?就是本县官也不敢担当。”严先生道:“家中之事,现有令坦尽可相托,不足为虑。况山东道路不远,何必推辞?”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辞,只得将家事托小婿管理。多则两年,少则一载,即当告归。”说话之间席已齐备,就请严公首坐。严公道:“今日老先生是初次,虽系旧好,却是新亲,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爱,老先生不要过让,还是照常的好。”因此依序坐下。饮酒间,谈及山东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边风欲颇称淳朴,但登州系沿海地方,恐与沂水不同。”严公子道:“敝居亭曾任青州太守,说起那边风欲也还朴实,只是有些粗蛮之气。登、青两府连界,想风土亦当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余里,不知凭限紧缓如何?”严公道:“只怕此时文凭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报子在家,只吃过四道菜,上了点心,先辞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门外,转来奉敬严公父子,席终方散。
里边王夫人也因丫头报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终了席母女辞谢回家,因前厅有报喜之人,遂从后墙门回去。岑夫人与新妇一同送出,到了后园子里,月娥悄悄执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说的话果然应了。明日千万过来,我有话说。”小梅点头答应,已送出门外,直看他母女进了门才转身回来,严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无人,只好托大相公与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日与亲家母说起家常,才知道他族中竟无亲人,亲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亲在这里做官时对下的亲,后来告病回去就没了。又无兄弟,闻说他父亲承继了个侄子,也只生得个女儿,因遭倭寇作乱之后,道路隔绝,竟有十余年不通音信。如今虽然家道殷实,尚无子息,说起来就眼泪汪汪,也是个暗苦。”严太太道:“正是呢,若说他夫妻的为人是极好的,或者得子迟些也未可知。论王太太只有四十三四岁,人又健旺,也还好生长哩!”岑夫人道:“他说生这个姑娘后又生过两胎,都不能保留。”严太太道:“这有子无子,命中生就,强不来的。如今做了官,还该劝他娶个妾才好。”岑夫人道:“亲家母曾劝过他,倒是亲家不肯,耽搁下了。”大家叙话良久,日已平西。严太太婆媳都要告辞回家,岑夫人还要留住,严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搅扰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来。”此时外边轿已伺候,岑夫人又装了一大盒点心茶果与小学生放在轿内。婆媳再三作谢起身,岑夫人与新娘子一同出厅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这个媳妇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条,一切不须自己费心。婆媳、夫妻十分亲爱是不必说。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说王小姐母女许多恩义,岑夫人也万分感激。及说到王小姐情愿誓不相离的话,岑夫人虽然心爱,只为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且还有一个雪姐挂在心中,因道:“这姻缘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强得的,将来只可听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说得极是。大约人心不合,便是无缘;人心既合,这姻缘就有分了。”
且不说这边婆媳叙话,却说王进士与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选着了,好歹去做一两年,也是出了仕。别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么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女们必须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现放着有女婿可托。”王公道:“我也是这般说,但恐不日旨意下来,若许他一体会试,他也就要出门了。”夫人道:“女婿总不在家,可托亲家母与梅女儿照管,只怕还胜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这样,竟请他们搬了过来也罢。”夫人道:“待我明日与亲家母商量,谅他们也不好推却。”
谁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县,县尊持帖着吏房来催促领凭。王公只得先去拜了本县,定于本月初十日赴省院领凭,恳其起文书,由府申司呈院。这领凭之事,经由衙门俱有规礼,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费了二百余金。回到家中,已是闰十月下旬。因是没海地方,凭限紧急,因与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时两亲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将岑夫人那边箱笼细软已搬过这边西院安放,惟家庙并家什等物仍着岑忠在那边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这边西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邻着花园未免空阔,又照管不着,这边只好暂住几天。我们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房东外间做房,里间我们安放箱笼在内。这西上房西间原是他姊妹住的,他小夫妻好在里边做房,内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从王公从省领凭回来,这些城乡亲友都来送礼恭贺,家中设席,翁婿二人应酬接待,忙乱了几天。祭祖后,择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雇下两号大船,由水路至台庄起陆。所有一应田租簿籍、内外锁钥,俱交岑公子点收,格外交出三百两银子,以备不时紧用。各处所收房租,尽够逐日零星之费。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朴夫妇一房人口并一个小丫头,自己只带了王诚、王谨两房家人,一个大丫头、一个小厮赴任。村中只严公内外设席饯行,外席是王公翁婿,内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梯已饯行,合家团聚,难免有许多惜别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家务也是要紧的,不必远送。贤婿若有佳音,倘要远出,务须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内顾之忧。”岑公子道:“岳父只顾放心,小婿即有远行,家母与媳妇自能主持,不必岳父母远虑。”王公不觉伤感道:“我若无贤婿可托,也断断不肯去做这官了。”翁婿二人饮酒叙话直到二更时候才罢,就同在书房安歇。里边两亲家母也叙话到更余方寝。惟他姐妹二人依依不舍,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泪珠,小梅娘子虽有定见,到此际也不禁感情泪落,因再三慰劝月娥道:“父亲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戚。言犹在耳,只要保重身体为要。还有一句要紧说话,姐姐切记在心:两年之内即劝父亲告休力要;倘有意外之事,务劝他两大人不须忧恐,凶中自能化吉。姐姐只安心宁耐。切记!切记!”月娥见妹子话多应验,敢不深信?惟垂泪点首而已。这夜也就不曾安寝。
家人们已将一应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许多送行的亲友邻里在码头上,内眷们起身不便,因命岑公子拨一只坐船,由湖汊转到后墙门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齐,自己从码头下船。诸亲友邻里俱设酒盒公饯,王公立领三杯,拜辞上船,鸣金而去。岑公子家眷船只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只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两船相并,铺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带了大丫头同过官船。老家人王诚夫妇也在官船伺候,那边船上是王谨夫妇看守箱箧等物。王夫人过船来,因与岑公子道:“贤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务,一应重托。”王公道:“倘有紧要之事,便可专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请放心,小婿必不有负重托。”当下即拜辞,过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几点别泪。
看着两船鸣金扬帆,岑公子只得回舟,仍从后墙门到家。因将家中各处器具什物逐一杆点,细细造了一簿清册,存贮仓中粮食,严查出入,逐日一应进出用度俱条条登记。且大娘子尽知细底,管理精明,也不须岑公子费心。这日母子夫妻在房中闲叙。大娘子道:“事有定数,明年秋冬间务必专差人去劝继父告休回来才好。”岑公子道:“这却为何?”大娘子道:“父亲到五九之交恐有大厄,母亲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归的好。虽然命不由人,也须尽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气。”岑夫人道:“他说的话却多应验。前日你岳父未报到时,他曾说不出一月必有远行官禄之事,如今果然应验了。”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将来如何?”大娘子道:“你这顶纱帽此时虽然不大,却也体面,行期也在目前不远了。”岑公子笑道:“果然应验,当拜你为师,习学相法。”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岑忠进来报道:“郑老爷来了!”岑公子一时不省,急问道:“那个郑老爷?”岑忠道:“就是郑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来是郑家表弟来了。”急迎出来,早听得郑公子一路喊着进来了,见了岑公子只叫了一声:“哥哥。”看见岑夫人站在上房门首,即跑将进来,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扑地就拜,拜罢起来叫道:“我的姆姆,甥儿哪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我媳妇都叫拜上,还叫我带了两匹绸子来送你老人家,说务必要请你老人家去住几时。”岑夫人道:“多谢你母亲,他如今康健么?”郑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贵人了。”郑公子道:“姆姆又当面笑我了。甚么贵人?这个举人谁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说话时,一眼看见了大娘子,便问道:“里边这个齐整娘子是谁?”岑夫人笑道:“你还不知,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们都还没有见礼哩!”郑公子大喜道:“原来哥哥也娶了这样一个齐整嫂嫂,请出来待我一同拜见了罢!”当下郑公子一定要让哥嫂两个在上,大家平拜见了起来。岑公子因问:“兄弟此来,必有事故?”郑公子瞪着眼道:“怎么哥哥这里还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称赏,说这是无心错误,既不曾中式,钦赐你做了内阁制诰中书。前月底有文书到学里,催你即速起身领咨进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铁口的话如今都应验了。”岑公子听了这话,也觉笑逐颜开。正是:
虽无姓氏登金榜,却也声名满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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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报喜信呆叔认重亲 问病源慈帏失二竖

雪月梅--第三十四回 报喜信呆叔认重亲 问病源慈帏失二竖
却说岑公子听了表弟的话,因问:“徐老师那边可知道兄弟来么?”郑公子道:“怎么不知?这日我正在学里打听,得了这信我就说要亲自来报你。老师见说,就叫一个门斗同我第二日就起身来了,如今现在船里;还有老师一封书。”因在鞭筒内摸将出来。岑公子拆开观看,却与表弟听说一般:催促赴院领咨,进京受职的话。因对娘子道:“你竟是神仙了。”郑公子不知其中原委,因笑道:“哥哥离不得神仙,就同了嫂嫂一齐进京也好。”岑公子笑道:“不是这等说。兄弟不知,你嫂嫂看得好相,方才正在这里说我要得官远出,不想贤弟就来到了,因此说他是神仙。”郑璞道:“妙极!妙极!嫂嫂且与我相一相,日后也有个官做么?”大娘子笑道:“叔叔不要信他,我也是一时猜着,哪里会看相?”岑夫人道:“你就与他看一看,日后官禄如何?”大娘子道:“叔叔只是禀性诚厚,一生常得贵人扶助,纱帽是有得戴的,只是不十分显达。倒是晚年要享侄儿们的大福了。”郑公子笑道:“真相看得着,正与真铁口所说一般。”因大娘子深深的谢了一揖。
这里说话,岑忠已叫人到码头,同门斗将行李取来,船价已是开发去了。岑夫人因吩咐厨下快些收拾便饭,因对郑公子道:“前日又要姑姑费心,送我许多东西,你又暗地里送盘缠,太费心了。”郑公子道:“这是我恐怕哥哥不肯收,因此私下放在包袱里的。”坐话了一回,忽然又想起道:“还有一桩喜事告与哥哥,昨日在老师那里,看见报上你的那对头内转了太仆寺少卿,大约嫌衙门冷淡,不知怎样弄手脚,又外调了山东登莱兵备道。你如今进京省得与他会面。”岑公子听了失惊道:“如今岳父偏偏又在他的属于,这厮无恶不作,却是怎好?”郑公子即问缘由,岑公子一一与他说知细底。郑璞笑得只是打跌道:“原来有这等奇遇,嫂嫂是亲上做亲,姆姆真真是两重大喜。”因对岑公子道:“如今你丈人虽做他的属员,只要不坏事,怕他怎么?”
说话之间,已是晌午,这同来的门斗是有岑忠在外管待。里边添了两样嘎饭,岑夫人就叫端在上房同吃,因对大娘子道:“这是我自小抱大来的小叔儿,同桌不妨。”大娘子也识得郑璞是个诚朴的人,因就坐在岑夫人肩下,他两弟兄却南北相向,同吃毕饭。郑公子便往东西两边上房看了一个遍,因道:“他家这个房子造得甚好,前后有山有水,又幽静又雅致,怪不得姆姆不肯回去住了。”岑公子道:“后边还有一个花园,我与兄弟去看看。”因一同转过西院到花园里来。此时是仲冬时候,草枯叶落,未免冷淡,又开出后门观看,见道场山一带山紫潭清,枫红柏赤,颇悦心目。郑公子道:“果然好个去处,我明朝也搬到这里来住罢!”岑公子道:“论住家此间甚好,不比南都一片繁华热闹。”
两弟兄看了一回,仍到后边。郑璞道:“哥哥须上紧料理行装,我们明后日就好动身,老师在那里盼望得紧,我也要回去打点打点,好与哥哥一同进京去会试。前日京报下来,我已与哥哥打发去了。”岑公子道:“兄弟与我用了几两银子?”郑公子道:“几两银子,说他怎的?”岑公子因对母亲道:“这是皇上特恩,不敢迟延,须要及早起身。到省还要赴院拜谢领咨,房师成公蒙他一力举荐,此去又是便道,正好去拜谢他,算来也得半个多月的耽搁。再此番经过山东还要绕道去望望蒋叔,不知他曾进京会试不曾?约计到得都中也是腊尽春初的时候了。”大娘子道:“蒋伯伯那边必定是要去的。我自小承他老奶奶与大姆姆十分爱惜,父亲自病起到临终,全亏蒋伯父请医制药,备办棺椁,朝夕照料,许多恩义。明日去与他说知,也叫他们欢喜。那苏家姐姐也与我最好,还要捎点土宜东西送送才好。”岑夫人道:“这是应该的。我母子在那里住了三年,说起你来大家无不感叹,那时只为你蒋伯远出,以致被那族恶谋骗,如今看来倒反是他的作成了。只是你蒋伯谢也谢他不尽,只好略尽一点心罢了。”大娘子道:“我看那蒋伯伯也是个富贵双全的相貌,他是施恩不望报的人,我们只好尽个敬心。”岑公子道:“虽然如此说,也要成个局面,不致轻亵才好。”岑夫人道:“这却赁你斟酌。家中事务我与媳妇料理,不须你挂心,再通个信与你岳父母才好。”岑公子道:“这件事已上了省报,天下皆知,不消报信。”这边母子说话,这郑公子却拿着一本通书在那里翻着,笑道:“这十一月十一日却是个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大家商议已定,却叫岑忠把郑公子行李搬在大厅后内书房里安顿。晚间弟兄们又吃酒叙谈,一宿已过。
次日,设了一席款待表弟,却好严先生到来,因是他大相公在城中见报,特着人回来通知,因此过来道喜。岑公子就留住,引表弟到外书房相见,因对严先生道:“这个表弟却是个真诚朴实之人,并无一点繁文虚理。”严公道:“坦易直率,却是本来面目,其实可敬。”因问:“岑兄几时荣行?”岑公子道:“却也不敢迟延,已择定十一日起身。”严公道:“昨日小儿字中说,此缺是个清华而兼显要的缺,日与阁臣相处,制书诰敕俱出其手。若非圣恩特放,是最难得的。”岑公子道:“只恐才学疏浅不称其职。”严公道:“以兄之高才博学,何必过谦?”因问:“郑兄进京会试,正好作伴同行?”郑璞笑道:“不过到京走走,担个会试的虚名,却也不作指望的了。”严公道:“功名之事,岂能递科?”三人叙话良久,严公欲去,岑公子挽留道:“今日聊备一杯与表弟接风山,难得老先生到此,正好同领教益。”严公道:“只是叨扰不当。”大家又叙了一回都中之事,已是晌午。席已端正,就在书房摆桌,再三让严公坐了首席,郑公子对面,岑公子主位相陪。郑璞一连吃了十数杯后,却手舞足蹈高谈阔论起来,将岑公子替他删改文字的话都一齐说将出来,岑公子也遮掩不住。严公见他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一点渣滓,心下倒十分欢喜敬爱,因此三人传杯递盏直饮到黄昏方散。郑公子吃得畅快,进来对岑夫人道:“这个老人家不像徐老师古板,叫人同席酒也吃不下。今日与这个老者吃了许多酒,倒还不曾醉。”岑夫人道:“酒逢知已,自然吃不醉了。”大娘子见他有些蹭蹬,因叫丫头烹了一壶好浓茶,与他吃了几杯,就去书房安歇。
次日岑公子起来就料理行装,因与母亲商量:“此番必须多带盘费,恐到都中制办冠带、袍服,以及衙门用度,人路生疏一时无处挪借。”岑夫人道:“家中用度尽够,不须你记念。我箱里还有那二百多两银子,你都带了去;再恐不敷,把丈人交与你的银子再带一半去,谅也够用了。”岑公子道:“有三百金,谅已足用。昨日听严公说,这倒是个清华显要的缺,若非圣恩特点,却不是容易得的。”岑夫人道:“这内阁是日近天颜的去处,你须事事谨慎第一,不可恃才傲物,惹怨招尤,出言吐语都要观前察后。虽不是外边有司官,有地方刑名之责,也要事事在民情上留心体贴。在大人面前说话切不可僭越,待下人务须恩宽才好,莫使小人嫌怨。”岑公子一一领命。
这日又是严公饯行,并请郑公子两弟兄同去扰了。家间行李俱已齐备。因为这边老家人王朴走过北京几回,诸事熟谙,就着他同往、王朴也情愿相随。雇就了一只船,至期一早,两表弟兄拜别了老母,婆媳两个欢欢喜喜送他往后墙门外下船起身。家中婆媳督率岑忠并这边小家人、仆妇管理家务。凡一切帐目出入俱是大娘子经手,条分理晰,毫忽不差。佃户、家人少有欺诈,当面一言道破,无不惊服,故此,这些下人也再不敢作一点弊端;且又体谅人情,勤劳必赏,凡有些微好处,总不叫他埋没,必要奖励他一番,因此众人无不争先效力。那东院房屋因有家庙并什物器具在内,晚间仍着岑忠过去住宿,逢时遇节,两边作享。这话表过不提。
却说两表弟兄带同王朴、门斗,不日到了南直,一径往郑家来。进得门,见小厮容儿慌慌张张的道:“好了,大爷回来了!老奶奶这两日病得重了,大娘娘请医调治不好,着急得紧。”郑公子听说,吓了一跳,也不顾岑公子,飞跑进内房来。见老婆婆在床上呻吟谵语,郑璞叫道:“我的亲娘,我回来了!你老人家怎的就病起来?”说着就流下泪来。郑婆婆睁眼看见了儿子,便轻轻说了一声:“你回来了么?我不知怎样昏昏沉沉,眼前像有许多人缠住我不散。”此时岑公子已进房来,老婆婆觉得心下明白,耳边只听得几个人说:“我们只索去休。”两眼也觉亮了好些,说道:“这不是岑家侄儿么?”岑公子道:“正是侄儿来看你老人家,如今身上觉得怎样?”郑婆婆道:“你们弟兄来时我就觉得明白了许多,眼面前人也不见了。”说话时,大娘子拿药进房来,与岑公子万福了,看见老婆婆明明白白说话,便道:“母亲病了十来日,总不能安睡一刻,口里只发谵语,问时也听不出话来,倒像吃惊的一般,今日说话却竟明白了。”因送药过来,老婆婆摇头道:“这药灌得苦,我如今觉得清白了许多,眼面前也没人缠扰了,这药且不吃罢!”郑璞因问:“吃的是那一个医生的药?他说是甚么症?”大娘子道:“起先吃的是大街上胡先生的药,吃了三服不见应效,后来另请了鼓楼前的陶太医来看,他说是邪热交作,心神不宁。”又换了方子吃了几服,也不见应效。正要打发人去请你回来,即好你同大伯伯也到了。”岑公子道:“既不应效,还须另请高医。”老婆婆道:“我如今见了你们似觉好了些,肚里有些饥,倒想些粥吃。”大娘子喜道:“母亲几日不想东西吃,今日知道肚里饥想要吃粥,却是好了。想必大伯伯是个福星照临,邪气都退避了。”岑公子道:“但愿姑姑好了,我们弟兄就在这里陪伴。”当下大娘子就往厨下煮粥去了。老婆婆对公子道:“多亏了你媳妇日夜服侍,也累他多日不曾安睡了。”少刻容儿端茶到房里来吃了,郑璞看见母亲说好些了,心头才略放下。两兄弟都坐在床边,又说了好一回话。老婆婆觉困乏得紧,渐渐就睡熟去了。
岑公子悄悄道:“兄弟,我们在外边坐等,他老人家好安睡一回。”郑公子点头,将帐子放下,轻轻同出外间,低低叙话,不一回,大娘子盛了一碗粥糜、一碟乳饼出来,郑璞摇头道:“且慢,娘已睡熟了。”大娘子道:“真奇怪,他老人家一连十来天不曾安睡,口里只是含糊谵语,怎么如今就睡熟了?”因轻轻走到床边,听得气息停匀沉沉睡熟,复出房来,因道:“伯伯谅不曾吃午饭,我去收拾去。”岑公子当下出来,取了二两银子与门斗,叫他先去回复师爷:“说我明早去拜。”门斗叩谢,答应去了。岑公子就在书房叫王朴收拾行李,因与郑公子道:“姑姑病体,大约是点邪热,如今一退便无事了。”郑公子点头道:“是。”
却说这老婆婆一觉直困到他弟兄吃过了午饭才醒,只叫肚饥要粥吃。大娘子连忙取来,一口气就吃了一碗,还要讨添。大娘子恐怕不宜多吃,不敢再添。岑公子道:“不妨,胃口是人之根本,有病之人胃口一开,断无不好之理。”因又取了一碗,也吃完了。此时精神顿觉清爽,只要他两弟兄在面前说话,郑璞见母亲如此,心下才得欢喜。郑婆婆一把拉住岑公子的手道:“你母亲康健么?”岑公子道:“母亲叫上福姑姑,如今托庇甚是清健。”郑璞道:“哥哥如今娶了一个齐整嫂嫂了。”老婆婆笑道:“怎么这亲事成得恁快?”岑公子因将母亲得认表妹、王公许亲之事,从头说了一遍。老婆婆心下欢喜得紧,越觉清爽,便要坐起来说话。岑公子道:“姑姑且慢起来,天气冷,穿衣服恐怕受寒。”因此不曾起来,又问:“你们吃饭未曾?”岑公子道:“已吃过了。”老婆婆道:“你如今是做官的人了,你母亲有了媳妇服侍你在外也放心,只是要照管那边的家务,不得请到我这里来了。”说了一回话,老婆婆觉得身子乏倦,因道:“待我再睡一回,你们且去料理料理事务。”两弟兄答应了出来。郑公子道:“谢天谢地,但是我实不放心,不得同哥哥进京了。”岑公子道:“总还有十来天耽搁,且再商量。”当晚两弟兄就在上房同吃了一回酒,郑璞就在娘房内陪伴,岑公子往书房安歇。这夜郑婆婆也安睡了一夜,半夜里还吃了一顿粥。
次早岑公子进来问知姑姑夜来安睡,甚是欢喜,也便放心。吃过了点心,带了王朴即往儒学中来。徐老师一见甚喜,道:“我也算你日内该到。不料你竟蒙特恩授了这个美缺,甚可喜!”岑公子道:“托老师福庇,只恐门生不能胜任。”徐老师道:“论贤契的本领,实不愧此职。但事不宜迟,我已与你备端正了呈送文书,只要填了日期即可到院投递领咨。”岑公子道:“今日不知就可去禀见么?”徐老师道:“此时还未二鼓,正好禀见。”当下就留吃了便饭。徐公道:“你的文卷进呈,原是院台的主意。他后来送了主考起身便到学来传你,你又去了。此番禀见,须谢他的美意。你如今不便步行,竟坐了我的轿去罢。”岑公子道:“只坐一乘小轿去才是。”当时即叫王朴去雇了一乘小轿,携带文书,辞了老师,同王朴竟上院来。正是:
未从金阙瞻仙杖,先向铃辕谒宪台。
不知岑生如何进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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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试奇文才子吐心胸 论往事英雄增气色

雪月梅--第三十五回 试奇文才子吐心胸 论往事英雄增气色却说岑生坐轿,王朴跟随,一直往院宪衙门来。到得辕门,此时各官禀见才散,遂一直径往巡捕厅来。岑生尚是青衣儒服,巡捕官一见便问:“相公何来?”岑生即命王朴将儒学公文并自己手本递与巡捕,道:“相烦传禀。”巡捕官接过手本看时,上写“沐恩生员岑秀谨禀”,这巡捕便问:“尊驾莫非是奉旨特授内阁的岑爷么?”岑生道:“正是。”这巡捕重复打恭道:“院宪前日就吩咐,打听岑爷一到即便通报。如今各官禀事才散,请岑爷少坐。”一面看茶,一面随往里传禀。
少顷,巡捕官飞跑出来道:“请!”只听里边传点吆堂,闪开仪门,岑生就步行进来。只见甬道两边官吏整肃,程公已迎出暖阁来。岑生连忙从侧道趋进,到了月台,深深向上打了一恭。程公回礼毕,即上前一步,拉着岑生的手上暖阁来。岑生再三谦退,程公执意不从,道:“应当如此。”因一直拉进麒麟门来,竟到东首书厅上。岑生即请程公台坐庭参,程公笑道:“虽是年兄过谦,但内阁体制从无此礼。”岑生相让不过,因道:“大人若不嫌鄙陋,收作门墙桃李何如?”程公笑道:“只恐不当。”岑生当即以师生礼叩见,程公因受了半礼,相让坐下。程公道。”自两典试去后即欲请来一会,闻知又往浙省。彼时看贤契的文章以为是老儒夙达,谁知贤契竟是个青年俊逸,实是可喜可贺!今所授之职,出自皇上特恩。贤契也不宜耽搁,我这里即备咨文,三两日内便可荣发了。”岑生道:“蒙老师格外提挈,五中衔感。前者因恐涉私,故不敢来叩谢;且不知圣意如何,只得敬候。今蒙皇上天恩,不以为罪,反授斯职,实惭蚊负,还求老师垂慈指示。”程公道:“以贤契之才品,无所不可,只是纶扉禁地举动俱要留心,惟恐至驾蓦然到彼,举止失措,未免获罪。我已禀过老父,诸事自当照应。”岑生又出位拜谢道:“若得老太师垂青,门生在都就不至孤立无倚了。”程公因问:“府上还有何人?如何又寓浙地?”岑生因将奉母避仇之事备述了一遍。程公道:“闻他封锁一故宦房屋,原来就是贤契。那人在这里举动乖张,总宪屡欲纠参,老夫恐投鼠忌器,几番劝止。他也自知与众不合,未及限满即干办内转,如今又出作山东巡道,实是个大不安分之人,贤契此番倒可与他不相值了。”岑生道:“门生原无介意,只恐他还不肯释然。”程公道:“他封锁贤契房屋无凭无据,平空起衅,实是可笑。及他去时,也不暇顾此。我这里即当行文该具退还,令堂仍可搬回故里了。”岑生道:“虽蒙老师盛德,但恐他尚未释怀,若闻此屋退还,未免与门生更增嫌隙。况此数椽之屋亦无甚紧要,且须从缓行之。”程公道:“这是贤契深谋远虑,足见宽宏之量。”因说起:“江浦成令是你的房师,这卷子是他一力举荐的。当时两主试几乎争执起来,老夫因从中解纷,也是贤契的一番际遇。前月我已将他题升了太仓知州,部覆未下,尚不曾离任。他是个有才干的好官,贤契可曾谢过他么?”岑生道:“门生此番正要去拜谢。”程公道:“那两位典试贤契到都也当去谢他一谢,那顾公是个极有担当的人。”
岑生一一领命。正欲告辞,程公道:“已近晌午,在这里便饭,明日再当奉饯。”岑生道:“如此门生今日竟在这里领了午饭,明日还要料理料理行装,后日即可禀辞起身,不敢再烦老师费心了。”程公道:“也罢!但只是今日还有一事要相烦贤契,不知可否?”岑生道:“老师所命,敢不敬遵?”程公道:“只为总宪六旬大寿,我已制就锦屏一架。欲作一四六寿文,已将与他交情始末、宦途政绩叙一节略在此,烦贤契勿吝珠玉。”岑生明知此是程公有意相试,量这篇四六亦有何难?因答道:“只是班门弄斧了。”当下程公即相邀到内书房来,着一小僮伺候磨墨,道:“老夫暂且失陪,好让贤契构思。”岑生道:“老师请尊便。”当时将所有黄公出身、历宦、德政、升迁,以及相交寅好节略看了一遍,见乌皮几上笔精墨良,即取过一枝犀管、一幅花笺,略一构思,落笔如扫。不及半个时辰,文已做就,复看一遍,略删改数字。及程公进来,见岑生翻背了手观看壁间诗画,只道未曾完稿。岑生看见程公进来,便道:“门生已草就一稿,还求老师笔削。”程公惊讶道:“如何这般敏捷!”岑生即将草稿递与,程公接来一看,未知文意精工,先见龙蛇飞舞,及从头看去,果是句句珠玑、行行锦绣。读完赞叹道:“贤契的是仙才,非烟火人间笔墨,不但品格高古,抑且字匀清新。只是行色匆匆,不得借重大笔了。”程公心下大喜,因命取酒在迎和阁上先奉三杯,以当润笔。
当即邀岑生从书房后间进来,又是一个花园。仲冬天气,树木虽然凋谢,山石依旧玲珑。转过一个山洞就是迎和阁。数竿修竹扶疏,几树腊梅香馥。上了数层石级,揭起暖帘进来,里边摆列几件周鼎商彝,四壁有许多名人诗画,中间烧一炉兽炭,气暖如春。一面设席上来,师生坐定,只令一小僮行酒。程公道:“老夫在此为官数载,只有两桩大快人心之事:今日得遇贤契,是一大快也!前者招募武勇,得一少年英雄,屡建奇功,亦一快事。”岑生道:“不知此人是谁?”程公道:“这人却是个布衣,年纪与贤契一般,姓殷名勇,曾在江游救一客官,力擒数盗。也是江浦成令举荐上来,制宪黄公再三要去,授与把总,不及数,剿倭立功,已奉旨实授太仓游击将军。此人与贤契都在青年,一文一武,将来正不可限量。他前日因公到此,只可惜贤契来迟了数天,不得与他相会。”岑生忽然想起刘电当日所说结义之友正叫殷勇,又是雪姐的义兄,莫非正是此人?因道:“这一位殷兄,门生虽未识面,却早知其人。”因说起在山东得遇刘电,〔知其〕结交殷勇一段缘由:“……但后来他获盗得功,门生却不知道。”程公听了道:“这江西武生刘电,他乃兄可是原任曲沃县刘云么?”岑生道:“正是他。”程公道:“我记得当日江浦县原详上说殷勇与刘云系姨表弟兄,如何不认得刘电,反结拜起来?”岑生道:“老师如何得知刘云?”程公道:“这殷勇获盗相救之人正是那刘电的胞兄、曲沃知县刘云。”岑生惊喜道:“如何便是他?”程公道:“那刘知县在任闻讣,丁艰回吉水原籍路过江浦凉山,夜间遇盗,却得殷勇相救。当日原说是姨表弟兄,如此看来,必是刘云当日感其相救之情,因他是个白身,恐见官不便,故认为姨表无疑了。”岑生大喜道:“天涯海角,有如此凑巧之事!当时刘电萍水中结识殷勇,不想后来救了他令兄,真是难得。当日刘盟兄与他结义,便知他是个豪杰,真可谓识人矣!”因又极表刘电与蒋公二人的英雄出色,武勇绝伦。程公不胜慨叹道:“何地无才?只恨不能尽识。将来贤契当与这两个留意,不可使英雄埋没牖下。”岑生道:“门生职微言轻,还求老师留神嘘植。”
师生二人谈今论古,情甚相洽,直饮至金乌西坠才罢。岑生告辞起身,复至书房,程公取出一封家报,道:“所有咨文,我明日就差人送往儒学。这是一封家书,到京时烦贤契送到家君处,定有照应。”岑生收好,当下叩谢道:“门生就此禀辞,不敢再来惊动了。”程公道:“以心相照,不必拘此。”当下直送出大堂来。岑生叫将轿打出仪门,程公笑道:“贤契不知内阁与翰院的体制,不拘品极俱在此升轿的。”岑生再三谦让不过只得遵命,打恭上轿,从仪门而出。
次日程公已差官将咨文送往儒学,格外有赆仪四十两。及岑生到学禀辞老师,知程公如此用情,即具禀着王朴前往禀谢。一面遂买备了许多应用缎匹绸绫之类,这是本地出产,比都门价省,一面收拾行装。程公又差官前来送行,本县官新自到来送赆命驾。岑生随往拜谢后,不便迟延,即择于二十二日长行。郑公子因母亲初愈不能回往,又送了一封厚赆。岑生推辞不脱,只得收下。郑公子又给了王朴二两银子。此时郑婆婆虽未全愈,已觉精神渐复,只是还不能行动。岑生起身先一日,郑大娘子亲自精精致致办了一席酒与岑公子饯行,就在上房明间围炉坐席,容儿伺候,两表弟兄直饮到更余方散。
次日黎明,郑大娘子即起来端正杯盘,王朴已将轿扛俱料理齐备。郑公子又敬了表兄三杯酒,不觉掉下泪来。岑生道:“贤弟不须伤别,待姑姑身体康健,你赶腊月进都也不为迟。”郑公子道:“总然母亲病好,我也不放心出门了。”岑生因到内房拜别了姑母,老婆婆含泪道:“倒儿到京,须要常常寄个信来。免得我们记念。”岑公子道:“姑姑放心,侄儿有家书回来,必先到这里请安。”说毕出来,与表弟、弟妇作辞,又赏了容儿一件绸袍料、二两银子。王朴也到里面叩头谢了,押扛先行。两弟兄一同上轿,到了郭外五里塘,岑公子下轿阻住道:“贤弟不必远送,腊尽正初我在京等你。这里诸友,俱为我道谢,匆匆不及遍辞。”郑公子点头洒泪而别。
不表郑生回家,却说岑生取路投江浦县来。冬寒日短,到得县城已是日西下了。客店原来这成公立下法度,凡有官商行旅下店,都要问明姓氏来历,打报条到县,以备查考。这店家见岑生光景不同,问了王朴来由,不敢怠慢,即往禀报。这时成公正在书房与幕友相商交代之事,见了报单,知是自己举荐的门生,心下大喜,立刻着家人前往相请,务必将行李搬进衙来。
却说岑生原要次早禀见,正待解装歇息,不料家人持帖来请,岑生道:“只恐此时进谒不恭。”家人道:“家爷在衙立候岑父,说岑爷若不去,家爷即亲自到来相请。”岑生见来意谆切,因道:“既如此,你请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家人又与王朴说知,将行李仍复上扛抬进衙来。岑生仍坐小轿。进得县门,见仪门大开,成公已打点出堂相迎,一见岑生如亭亭玉树喜动颜色,也不教打恭,一把手拉进暖阁,直到书房里来。岑生口称“恩师”即倒身下拜。成公拉住道:“前者虽有此一荐,然未成就。今日是皇上的特恩,何敢居功?”岑生道:“门生若非老师何以得此?今老师如此说,竟是见弃门生了。”成公听说,因仍以师生礼相见坐下。岑生道:“本当即来叩谢老师,一者未知圣意,二者又恐涉于私谒,且为家间无人恐老母倚望,因此匆匆回寓。不料今蒙圣恩不加谴责反锡恩荣,只恐绠短汲深,不能胜任,还求老师指示周行。”成公笑道!”以贤契的才华,正堪当此,何必过谦?前日在省与徐老师相会,问及贤契,方知寓浙情由。后来部咨一到,我计算贤契不日定然到此。”因问:“几时见的院台?”岑生道:“十八日往见,蒙院宪十分见爱,次日即发咨文催促起程。当日又蒙留饭,坐间说起老师许多德政,因太仓系沿海要地,借重老师干才经理,并说殷将军也是老师荐拔,今得同事一方,崇明一带可以高枕无忧。”成公道:“虽蒙两宪提拔,其实不胜繁剧。可惜贤契到省迟了数日,不得相会殷君。前日他因公事来见院台,就匆匆回太仓去了。”说话之间就摆上酒碟来,成公道:“草酌三杯,莫道简亵。”一面吩咐家人管待王朴酒饭。饮酒中间,成公因说起场闱之事:“见了贤契的卷子真是金声玉振,当时荐了上去,不想汪公十分执意,几与顾公争竟起来,亏得院台一语解围,又显扬了贤契的名望。但到京时还当一例往谢,不可分别彼此。”岑生道:“谨当遵命。”当晚师生叙饮至夜深,即在书房安歇。岑生道:“今日见过老师,明日即禀辞起程。”成公道:“贤契荣发本不当迟,但既到此,明日还屈留一天,后日即当送行。”岑生见成公情意周致,不敢再辞,一宿无话。
次日岑生取出两端金缎、两端湖绉,送成公收了。早饭后,成公说起殷勇获盗得功之事,岑生道:“昨日院台亦曾进起,这刘公的胞弟刘电却与殷将军结义在先,后来他往山东搬柩,因与门生相遇,也曾结为兄弟,其英雄气概亦不在殷将军之下,老师可惜不曾相遇。”因又叙说在蒋公家一段情事。成公叹道:“天下英雄不少,奇奇怪怪之事亦何处无之,总因人见闻不广便以为怪。贤契既深知其人,官场中不可不留心荐引。”岑生道:“门生虽刻刻在心,只是位卑言轻无处着力。此番进京,顺道山东,正要去见蒋公,若尚未进京,当一力劝驾。”师生畅叙,话长日短,又是晌午时候,摆上席来。成公因命侄子友德出来相见,一同陪饮。岑生因问:“师母如何不接到任所来?”成公道:“因小儿完姻,一同回家去了。况如今调了太仓,是个海疆紧要去处,倭奴出没不常,也不敢接家眷到来。且待倭寇平静,再作道理。”当下师生们畅饮淡心,十分相洽。
晚间席散,成公取出一封赆仪道:“聊作贤契途次一尖。”岑生道:“长者赐,本不敢辞,但老师两袖清风,何忍又分请俸?”成公道:“休得见笑,不过表意而已。”因问:“贤契此番长行,还是由水由陆?”岑生道:“水路虽然安逸,一者恐怕冻河耽搁时日,二来要往会蒋公,起落不便,因欲从此由水路到台庄登陆。”成公道:“与我所见一般,我昨日已吩咐家人在江口雇下船只,所费无多,直送贤契到台庄起岸,甚为省便。”岑生道:“要老师如此用情,实是过意不去。”成公笑道:“虽是穷官,尚不在此。”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凌晨起来,成公早已治杯相送。岑生立领三杯,用毕饭即起身拜别。成公还要亲送至江岸,岑生再三阴步,因命侄子友德乘骑代送至江岸下船而别。正是:
宦途迎送皆常习,客里情怀有浅深。
不知岑生此去又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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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探亲知真心劝豪杰 谒相国要语授英才

雪月梅--
第三十六回 探亲知真心劝豪杰 谒相国要语授英才
却说岑公子主仆自江浦下船,一路无话,直至台庄登陆,雇了一辆大车竟投沂水县尚义村来。此时正是腊月初旬,雨雪载道,路上好生难走。这日到得村中,已是傍晚时候。至蒋府门首,门庭如故,寒暑倏更。岑生下车整衣进得门来,见那老家人在门房内向火,一见岑生便道:“岑相公来了!”即连忙往里通报,岑生也随后进来。到得厅堂,蒋公笑迎出来道:“贤侄为何冲寒而至?”岑生一揖后即道:“且见过叔祖母,慢慢告禀。”因即同到上房来。此时老太太与大娘子都出房来,岑生一一拜见过,并叙述老母记念请安。蒋公即道:“我这里自从蒋贵回来,见了你的书扎才知那侯巡按未曾离任,又将房屋封锁,贤侄母子避居湖村,知房室又小,正值三伏炎天如何住得?我们甚是记念。且贤倒又失此一科,愈令人恼闷。后来打听这对头已去,料想贤侄必然进场,及看题名录又不见贤侄的名字,究竟赴考不曾?”岑生见说,笑道:“原来老叔这里不知。”蒋公道:“僻居乡间,又不看邸报,外省之事如何得知?”岑生因将别后赴考、遇亲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蒋公掀髯鼓掌,哈哈大笑,道:“奇事,奇事!不意半年之间竟有这许多事故,你如何不早寄一个喜信来?也叫我们早些欢喜。今日若非贤侄到此,还如梦梦。”
当下说话时,蒋贵已将车上行李搬进书房,车辆牲口安顿后槽。蒋老太太婆媳听了,俱各欢喜不尽。大娘子道:“大相公完了姻又做了官,真是重重喜庆。”蒋老婆婆道:“这做官做吏是他读书人的本等,不足为奇。这得遇表妹,又成了亲事,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也难为你那岳父母一片好心,买来肯当女儿看待。想你母亲也不知怎样欢喜了!”大娘子道:“梅姑娘算来今年也是十八岁,自然长得一发标致了。”岑生道:“他再三叫在婆婆、姆姆面前上福请安,提起这里从前恩义,便常常落泪。”老婆婆道:“也难得他不忘旧好。”大娘子又问:“如今刘三相公与雪姑娘那边不知可有信么?”岑生道:“只因这几个月事务多端,小侄在家时无多,况江西道路迢隔又无便人,连老叔的这封信也不能寄去。小侄回去时即先到许老伯那边打听,问着一个邻居老者,方知刘三哥上年也到过那里,曾留下一封书托紧邻周老人寄来,不料这周老人随即病故,这封书也就遗失,不知下落,因此南北信息不通。”说话时,小相公从学里回来,见了岑生打恭跪拜,因问:“哥哥为甚不同了我姆姆来?”岑生扶起道:“小弟弟越发知礼了。”因道:“你姆姆记念得你紧,叫我带了两个绫子来与你做衣服穿。”小相公道:“我也记念姆姆,只是没东西送他。”大娘子笑道:“姆姆也不稀罕你送东西。”岑生因问:“苏家妹妹如何不见?”大娘子笑道:“他在房里听你说话哩!”因即叫出来与岑公子见了礼,因问干娘康健,岑生道:“母亲甚健,时常记念贤妹,叫我问好。”
这时蒋公已吩咐收拾便饭,就在上房明间坐下。王朴也进来磕了头,这边蒋贵、元儿等都来与岑公子磕头请安毕。蒋公因天气寒冷,先叫元儿斟上酒来,蒋公父子相陪,老婆婆与大娘子俱在旁边坐着说话。蒋公道:“贤侄虽不曾中式,如今却胜如中式多矣!只是在京作官又要与那对头相遇。”岑生道:“老叔不知,这人又出来做了登莱巡道,偏偏丈人又在他属下,恐知情迁怒,真是一桩可虑之事。今晚小侄修下一封书,托老叔宽便寄去更好,不然专差前去亦可,只不知此去登州宁海有多少路程?”蒋公道:“此去登州约有一千余里,这书却不难寄去,我与本省提塘最相好,托他从塘报上打去,数日便可到了。”岑生道:“这却甚好。”饮酒之间,岑生因问:“不知老叔几时进京?”蒋公道:“且不必言,待贤侄荣升大位,我再出去未迟。”岑生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此来实是要请老叔一同进都。”蒋公笑道:“尚有两个多月,再作商量。”岑生因说起:“见操江程公时,小侄曾备说老叔的英雄,程公十分赞叹,再三叮嘱小侄劝驾。”因又将刘云江岸遇盗却得殷勇相救一段原由说来,大家十分欢喜道:“天南地北,偏有这般凑巧的事。”蒋公道:“刘贤侄眼力果然不错,当日与他萍水相逢便成结义,却如何想到日后就救了他哥子;这殷兄也不想就因此得了功名:可见凡事皆有定数。当日点石禅师曾说他‘令兄有难,得遇救星’,如今这话已是应了。”岑生道:“老叔既信服禅师,独不记得与老叔说的言语?”蒋公道:“且自由他。”岑生道:“老叔若真正不行,不是小侄狂言,到都适遇机会,决不使老叔英雄埋没。”蒋公道:“贤侄勿存此念,我其实无意于此。且等你兄弟大来,你照管成全他罢!”岑生说来说去,蒋公只不点头,岑生因对老婆婆道:“你老人家若劝一劝,老叔无不遵依。此番若会试不上,侄孙以后就不再相劝了。”老婆婆道:“他太约是因为我有了年纪,你兄弟又小,家中没人料理,因此无心去会试。如今大相公这等苦劝,同去走一道也罢。”蒋公笑道:“总然要去,不但家事要料理料理,且还要在本县起文,到院领咨,耽搁时日。贤侄却不能久待,且请先发,我到正月望后起身亦不为迟。”当下蒋公叫取大杯对饮,直到起更后才散。
回书房,岑生就于灯下写了一封书,封好才睡。次日一早起来,取出送蒋公的两匹贡缎、两匹绉紬,老婆婆、大婶子俱是一套缎子裙袄,小相公是两匹色绫,苏小姐是大红绘绸袄料一端、水绿裙绫一匹,亲自抱了进来,道:“这是母亲送的。”此时老婆婆尚未起来,蒋公夫妇道:“如何又要贤母子费心!”岑生道:“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值得甚么?”蒋大娘子笑道:“姆姆送的,谅来都是要收的了。”因叫丫头都搬进房去。岑生道:“小侄今日就先起身,明年正月当在都门专候。”蒋公笑道:“直如此紧急,我已吩咐车上包他几天草料,贤侄总不能久停也当屈留三日。”岑生道:“老叔吩咐,敢不从命?只因岁内为日无几,且雨雪泥泞,只好破站而走,须赶封篆前到得都门才好。”蒋公道:“既如此,只留今日罢了。”岑生不敢再辞。当日叔侄谈说往事,如同昨日。午间设席相待,正是欢娱日短,不觉又过了一天。晚间蒋公送了二十两赆仪,岑生推脱不得只得拜领,又赏了王朴二两银子。
次日一早,行李俱已装好,岑生将书交与蒋公,又再三相订:“正月下旬在都准候。”蒋公点头笑应,又将大杯劝了岑生几杯,以解早寒,因道:“都门寒冷更甚,且内阁值班俱在五鼓以前,贤侄切须保重身体为要。”岑生领命,当下一一拜别。蒋公一直送出村口,看岑生上车而去。这边蒋公将所留之书即日加封,着蒋贵送与提塘转寄宁海不提。
却说岑生主仆二人一路逢村过镇,人烟辐辏。正是:荷担携筐人络绎,想因都为过年忙。只为道路难行,直至腊月二十日才进都门。暂在客店卸了行李,打发了车脚,就命王朴打听阁部程公的寓处,却在东华门外居住。因备下手本,将操江府报并咨文安放一处。
次日一早,整顿衣巾,留王朴守寓,雇了一辆轿车,径投程公寓所来。到得相府门首,见有许多官吏伺候禀见。岑生下得车来,就有值班人役过来查问。岑生道:“有江南少老爷那边府报,要禀见相公当面投递的。”因将手本交与班役。这班役听说是少老爷处来的,即便传禀进去。原来程公朝罢才回,在书房少歇,禀见官吏尚未传见。掌家先将岑生手本传进,程公接来一看,上写:“新授中书载晚学生岑秀谨禀”。程公微笑道:“是他来了。”因问:“是冠带来的,是巾服来的?”掌家道:“是巾服来的。”程公道:“请他进来。”掌家传出:“有请!”
岑生即随着进来,看见里边堂宇巍峨。转过东侧门,便是书厅。岑生见程相国在里面站起身来,体貌魁梧,须髯苍白、年及古稀,精神矍铄,真是当朝宰辅、内阁儒臣。岑生上前参见,程公举手着左右扶起命坐。岑生告坐,在下首用过茶。岑生将府报双手送上,道:“这是老师那边赍来的安禀。”程公接过,拆开看毕放在几上,道:“小儿前已有书到来,道及年兄大才,今在内阁办事,正好借重匡襄。”岑生打一恭道:“载晚诸凡不谙,正要求老太师垂慈教导。”程公道:“咨文可曾投递?”岑生道:“已带在此,尚未投递。”程公对掌家道:“你取我一个名帖,把咨文送到吏部常爷处,就烦知会礼部,以便明早随班谢恩。”家人答应去了。程公道:“年兄来得恰好,明日正是新春,又值封印,皇上御文华殿受朝,你正好同选补官员列名谢恩。不知你冠带可曾端正?”岑生道:“载晚昨日才到,一切未曾制备。”程公道:“不难,这冠带、袍靴俱有现成制卖的。价值虽贵,物料精工,只要拣身材相称的购买,甚是容易。”因对掌家道:“岑爷初到京中道路生疏,你着班役去取套顶好的青袍银带、冠帽朝靴来试穿一穿,相称的买一套就是了。”因对岑生道:“且请少坐,就在此便饭。”程公步出外常,吩咐传外边官吏进来,一一会话毕,随进书房来坐下。因道:“明日五鼓前,同选补各官在朝房演礼,若只在午门谢恩便无事了。但你是特授人员,恐皇上一时要召见,须随着礼部仪制官从容朝拜。倘有所问,奏对须要详明。我看年兄器宇深沉,谅无差错。只是天威咫尺,初次朝见,未免耽心。”
说话时,外面已取了几套冠带袍服进来,岑生试了一套合式的,道:“不知该多少价值?明日好取来还他。”掌家道:“叫他外边开价值进来,谅也不敢多开。”将不用的仍退了出去。程公因问:“如今寓所在何处?”岑生道:“暂住客店,相离甚远,正要寻一个寓所。”程公道:“内阁办事,不便离远,须在左近才好。”因问家人,“附近可有房屋?”家人禀道:“这左侧却有一所现成房屋,原是御史金爷住的,如今金爷放了外任搬去不久,房间甚是雅致。岑爷若要赁住,倒是极便的。”程公道:“你少刻就领岑爷去看一看,若合式就赁下了,早晚相见到也近便。要用家什,这里暂取去使用,慢慢再置。”当下就留岑生便饭,座间又教导了许多礼数,因道:“年兄才学虽富,但这制诰体格必须经练,阁中现有成卷可以查看,庶一时应诏,不致仓卒。”岑生道:“自当谨遵掺习。”当即用毕饭,又坐话移时。程公见岑生应对如流,且从容闲雅,心内甚喜。当下岑生告辞起身,就有两个长班伺候,将所制冠带靴袍包袱停当,安放在车。程公道:“明日五鼓前须在朝房伺候,不可迟误。”又送了几步,因着家人就同去观看房屋。
这家人就一同出来,岑生道:“着实有烦,容当后谢。”这家人道:“岑爷是少老爷那边来的,不比别位,理当伺候。”一面说话,已到了这赁房门首。却离相府不过数武,临街一座墙门,里边倒坐二间,中间一个院子,左边两间厢房,正面客位三间;后边又是一个院子,正屋三间,左右厢房各二间;后边还有一个空院,几间下房,足够居住。说定了每年房金十六两,四季交付。岑生就着一个长班在这里管理裱糊搪粉。当下谢别了家人,一个长班跟着,坐车回到店中,料理齐备,早早安歇。
到四鼓,即起来盥洗,整肃冠带,长班跟随到便门外下车,径往朝房中来。此时选补各官将次到齐,一同演礼,伺候谢恩。原来那吏部接着咨文,又是内阁相托,不敢迟延,即发与文选司官知会礼部。这岑秀是特授人员,因列在本日谢恩各官联名单之首,虽是遵循成例,若非相国吹嘘,那吏、礼二部投咨引见未免要费许多周折。正是:
不因黄卷经三试,安得青云到九重?
不知岑生如何引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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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试金殿犀管落珠玑 扰海疆倭寇为狼狈

雪月梅--
第三十七回 试金殿犀管落珠玑 扰海疆倭寇为狼狈
却说岑生次日四鼓即起来盥洗,整冠束带,长班跟随,一直至东便门下车叔行,从端门至午门外,见朝房里有许多补选官员在内。长班至谢恩班内演礼伺候。
这日系辰时立春,已时封印,皇上平明御文华殿受朝。王公大臣文武各官依例朝贺毕,吏部尚书将本日选补谢恩文武各官职名清单跪陈御览。皇上看第一名即是特授内阁制诰中书岑秀职名,因顾阁臣道:“新进小臣,不知他才品,可带领到谨身殿引见!”皇上还宫,各官朝散。这些内阁官员也有替岑秀耽扰的,也有替岑秀欢喜的,议论不一。当时诸阁臣将岑秀传入内阁中来,岑生一一从容参见。首辅高公因问:“年兄青春几何?”岑秀欠身道:“二十岁了。”高公道:“有诸内必形诸外,外貌如此雍和,内才必定渊博。但皇上顾问,必须从容奏对,不可急促。倘有一时不能应旨之处,不妨直奏容退后进呈。”岑生道:“谨遵台旨。”这是高公见岑生年幼,惟恐皇上有面试之处上一时不能应旨,因此预先教导,却是一番美意,殊不知岑秀天性敏捷,倚马万言,全不以廷试为难。
不及一时,内监传旨出来:宣阁臣带领中书岑秀引见。当下岑秀随着阁臣到内庭来,但见重重宫阙巍峨,处处天香缭绕,四阁臣先进谨身殿覆旨,内监传旨宣岑秀到玉阶俯伏陈奏:“小臣岑秀,现年二十岁,系南直应天府府学生员,本科文卷字样误犯,蒙圣恩不加谴责,恩授内阁制诰中书,恭谢天恩,”三呼朝拜已毕。皇上在御座见岑秀美如冠玉、气度从容,圣心光自欢喜,因顾阁臣道:“看他外貌安和,胸中必有学问。今元朔在即,试他一道郊天表章,问他能否?”内阁传旨下来,岑秀奏道:“乞赐纸笔,愿草呈圣览。”皇上见他并不推辞天颜甚至,即命内监取短桌一张放在阶前,赐他席地而坐。当下内监取过松烟、端砚、玉管、金笺,一时齐备。此时四阁臣都力他担心,但见岑秀不慌不忙,一面磨墨一面构思,拈笔在手,洒洒而下。不及半时,已草成一道四六表章,奏请录正呈览。皇上见他挥毫敏捷已暗暗称奇,但不知文意如何?传旨不必誊正,即命内监将草稿取上御案观览,但见字字龙蛇,行行珠玉,铿锵金石之音,正大堂皇之体。览毕,递与阁臣道:“难得!难得!即着照此誊用。”四阁臣得览一遍,一同俯伏奏道:“恭贺皇上得此英才。”奉旨:仍着阁臣随事指教。即命内监将所用文房四宝尽行赏给,岑秀又谢了恩,随着阁臣出来,都与岑秀道喜说:“不但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匡襄。”岑秀道,“金伏诸位老太师教诲。”当下一同出了午门,各归府第。
岑秀却随了程公回寓,将所该冠带银两并先付两季房金尽交掌家还给,以便择日搬移。岑秀重又拜谢程公的提携嘘植。程公道:“不知年兄有如此捷才,可敬,可敬!但此番廷试后,将来应诏之事不少,当分外留心。”当即留住早饭,后着长班领往内阁衙门大小各官寓所拜谒,又往谢吏、礼二部,并拜谢汪、顾二公。从此岑秀在内阁办事。凡有诰敕,俱是岑秀提笔,无不称旨。同僚各官见岑秀才高学广,且和蔼春风,因此莫不敬报。一时名重,求诗文者络绎不绝,虽然举手之劳,却也应酬繁冗。这且表过不提。
却说此时正当倭寇作乱之际,海贼汪直、徐海勾连倭首赵天王分道劫掠。沿海台、宁、嘉、湖、苏、松等处同时告警。总制黄公飞檄各讯严谨堤防,调吴淞总兵官王嘉桢、游击殷勇、署参将耿自新、守备董槐督兵分驻海口要道,昼夜严防;又调副总兵陈奇文领精骑三千,四路救应。那汪直羽党毛海峰贼众数千,结连赵天王倭寇万余,分道劫掠海盐、平湖等处。毛海峰聚众盘林,分为三屯。赵天王聚众洲山,分作四屯:赵天王自居前屯,赤凤儿居后屯,就地滚江五与郎赛花居左屯,混江鳅江七居右屯。诸屯相离一二十里,与毛海峰为犄角之势。浙抚胡宗宪飞檄饬令镇守平湖都指挥使任彦督本部兵进剿。
任彦即令指挥同知汪龙、都佥邹吉率步后一千殿后,自同千户林中玉率马兵五百、步兵三千在前。一声号炮,马兵五百各执长枪,步兵随后,直冲前屯。赵天王见兵马冲来,胡哨一声,倭兵分两下散去。官军并力前进,正待分兵追袭,只听倭屯螺壳之声竞起。后屯赤凤儿率倭婆三百、倭寇千余,喊声动地,蜂拥杀来。赤凤儿金冠雉尾、锁甲雕鞍,使两口雪亮苗刀,跨一骑火炭劣马,飞奔杀来。任彦急挺长枪敌住,未及十余合,抵挡不住,拍马往斜刺里就走。马兵无主,不战自乱。千户林中玉见赤凤儿追赶任彦甚紧,即拍坐下马,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喝声“着”!赤凤儿听得背后弓弦响急扭回头看时,躲闪不及,正中左臂,几乎堕马;即兜马翻身,右手暗发一金镖打来,光华到处正中林中玉的肩窝,翻身落马,幸得左哨把总何英并力救去。又听两势下喊声大起,却是赵天王领倭兵从两下合围拢来,把官兵围得铁桶相似。
正在十分危急,幸得后军汪龙、邹吉兵到,杀入重围与任彦、何英并力杀出,林中玉带伤而走。正在浑战,又听螺声四起、喊杀连天,江五、江七领左右两屯倭兵蜂拥杀至,复将官军围住,邹吉正遇郎赛花拍青骢马、挥日月刀杀来。邹吉欺他是个少妇,舞刀相迎。交马数合,郎赛花卖个破绽,让邹吉一刀砍入怀来,他将身闪过,把左手的刀逼住邹吉,右手的刀早飞起,当头落下,“铮”的一声连肩带头破于马下。官兵大败,自相践踏。汪龙、任彦、何英不敢恋战,并力突围而走。倭奴随后赶来,势甚危急。
忽听东北上炮连天、喊声动地,一彪人马如飞云掣电而来,却是嘉镇总兵褚飞熊闻平湖大战,率精兵三千来救应。官军见有了救兵锐气复振,三将复翻身并力杀回。褚飞熊拍马舞刀当先杀敌,正遇混江鳅江七使镔铁棍敌住,未及十合,江七抵架不住拍回马就走。诸飞熊随后赶来,不防郎赛花瞧见,急取弹弓,一铁弹飞来正中褚飞熊金盔,打去了半边凤翅,吃了一惊,勒马不赶。
这一场大战,倭奴被马军枪挑、铳打、冲踏、死者甚众,不敢迎敌,又听胡哨之声,回下散去。时天色已晚,官兵亦不敢进逼,鸣金收军。计点将士:邹吉阵亡,林中玉带伤,步兵折去三百余人,带伤者甚众;计斩倭首一百八十余级。褚飞熊与诸将计议道:“倭奴狡猾,今小负即散,必有暗算,不可不防。”传令各营饱餐战饭,拨鸟铳手四百名、弓弩手一千二百名伏于营侧;把人马分为八队,四下埋伏;营中虚设灯火,仍传更点,只听中军号炮一起,鸟铳,弓弩齐发,四下杀出断他归路。众将遵令,各自准备。
却说倭奴四散归屯,江五来与赵天王计议道:“今日他若无这支兵救应,直叫他片甲不留。料他见我们四散而走,今夜必无准备。我们一面速去关会毛海峰,叫他连夜进兵截杀,我们半夜里前去劫营,包管大获全胜。得胜后乘势袭取平湖、海盐、进攻嘉、湖,叫他四下救应不迭。”赵天王大喜,当令倭奴饱食严装,准备劫寨;却派赤凤儿领一支兵在后,恐有不虞,以便救应。到了三更时分,衔枚直进。到得营前,见营中旌旗不整、灯火明灭,以为中计,一声胡哨,杀入营来。谁知并无一人,却是个空寨。赵天王道:“莫非连夜都逃去了?”江五道:“必有诡计,可传令后军速退。”正说间,忽听中军一个人炮飞起,各处灯球火把齐起。霎时间火光烛天,喊声动地,马步官军四下杀来,鸟铳如星,弩箭如雨,大刀阔斧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叫苦不迭。江五夫妻同江七招呼赵天王率领倭奴突出火林,往盘林奔走。官兵随后赶杀,幸得赤凤儿这支兵来救应,倭奴且战且走。
到得天色渐明,倭奴正在困竭,忽听前面喊声大起,赵天王道:“倘是官兵,我等休矣!”江五道:“必是毛海峰的兵到了。”正说时,果见前面一片皂旗盖地而来,却是毛海峰率马步贼兵二千余人杀到,见赵天王被官兵追至,放过赵天王,当先抵敌。这边倭兵又乘势杀回。官兵追杀了一夜,人马困乏,见倭奴已有救应,就按住不追。褚飞熊令弓弩手当先射住阵脚,倭寇亦不敢前逼。毛海峰与赵天王众人商议:“此番不利,今日且暂屯在此,暗传号令,待晚间悄悄退回盘林,袭出捍海,再图后举。”计议已定,屯中依然传更喝号,挨至三更时分,尽行遁去,仍从捍海出口,分屯附近岛屿。此后常从各处海口左出右入,不时骚扰。次日官兵见倭奴连夜遁去,因收兵各回汛地。邹吉阵亡,申院题补。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自从丁艰回来,治表之后,一面发书托本县邮寄江浦成公,并致殷弟;一面即专差持书往大庚县去接许公。谁知金必显又以不胜繁剧调了抚州府崇仁县简缺,已挈眷而去。专差回来告知,雪姐十分惆怅。大家劝慰道:“既有所在,便可差人去接。”因此挨过残冬。到得次年春间,接着江浦成公回书云:“得信后,即关移邻境严缉凶徒,并无踪迹。惟殷三弟得了大功,已实授太仓游击,有书请安。”弟兄看了,十分欢喜。刘电向雪姐道:“你殷家哥哥剿倭有功,如今已做了游击将军,又娶了一位有才智的嫂嫂,你道好么?”雪姐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义兄显达,悲的是干母惨亡,凶徒无获。刘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有杀人强盗没个报应之理?”其时正要差人往崇仁去接许公,不料这刘老太太生起病来,日甚一日,弟兄甚是着急。雪姐与两个嫂子日夜服侍,雪姐衣不解带了两个来月。延医服药,直到秋初才渐渐好来,况是有年纪的人,病久了一时不能平复,慢慢将养了两三个月才渐渐康健。刘云又经写书托本县邮寄崇仁去接许公,亦无回信。
不觉又过了残冬,复交新岁。二月初间,刘云观看邸报,见上面有:“南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奉旨特授内阁制诰中书”一条,因与刘电观看,道:“这岑秀莫不就是你山东结义的这位么?”刘电道:“却又奇怪,若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便是他无疑,如何不由正途,却又特授了中书?报上又没有题出如何实授的缘故,却令人不解。”刘云道:“应天府学生员岑秀,谅没有两个,必是他无疑。这特授中书的缘故也容易打听。”刘电又与雪姐说知,心下十分暗喜,及到三月内,又见邸报上成公升了太仓直隶州知州,弟兄心下大喜道:“这不是他弟兄们到同事一方了,直是难得!”到得五月中,弟兄服满,就在本县报了起复文书。刘去因与兄弟商议道:“待等省院咨文下来,兄弟就好与我相同进京。一来路上免得我独自耽心;二来好顺道探访岑、许两家消息,又好到省觅便寄书与许丈;再此番兄弟便好往山东完娶了亲事。待我得了缺,看地方远近再接取家眷。却不是一举数便?”刘电道:“哥哥所见极是。如今且先同哥哥进京,待得了缺,兄弟再往山东就亲。”刘老婆婆道:“你们自然先到山东,你哥哥与你料理完了姻事,然后你哥哥先进京去候补。你等满了月再进京不迟。”雪姐道:“两位哥哥去时,我还有些自做的东西寄与岑家姆姆并蒋老婆婆、大婶婶、苏家妹妹的,须与我带去。”刘电笑道:“这送岑家姆姆的东西是贤妹切已的,为兄自当与你致到。”雪姐也笑道:“苏家妹妹的东西是哥哥切己的,一发该致到的了!”老婆婆也笑道:“这都是你们切已的事,不消说得,只是我这个女婿怎得入赘来才好?”刘电道:“岑家兄弟若在京做了官,还要告假才得回来。如今倒还有一件事甚为不便。”大家问道:“何事?”刘电道:“这梅嫂子前者送了妹子到来,如今若待送他回去,路上又恐不便;若不送去,恐他两老口儿两下牵肠挂肚,却不是一桩难事?”梅嫂听了笑道:“不用三相公费心,我在这里,老太太、两位娘娘、姑娘待我如同亲戚,在家在此总是一般。我情愿服侍姑娘在一处,明日待姑娘完姻时,一同回去不迟。若三相公见了我家老头儿,叫他不用挂心。”刘大娘子笑道:“梅嫂子说得且是宽心,不用我们替他干着急。”说着,大家都笑了。当下商量已定,只等咨文下来。二面整顿行装以及行盘过礼、头面首饰、绸缎绫罗等件,逐一制办齐备。
到得六月中旬,咨文到县。本县又请酒送行,亲朋相饯,都不在言表。择定七月初二日起程。至期拜别老母、眷属,带了两个家人,刘霖送到江岸下船而别。两弟兄不日到了洪都省会。此时已知道岑秀做中书的原委,因又置办了些土宜要用之物,即找寻不出抚州寄信的便人,因写下一封书托交藩司吏科,觅便寄崇仁县金公衙署。省中事毕,即开船出鄱阳湖口,走长江顺流而下。正是:
原从锦绣丛中去,岂料兵戈队里来!
不知刘云弟兄又遇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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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重义气千里冒凶锋 救急难一身冲险隘

雪月梅--
第三十八回 重义气千里冒凶锋 救急难一身冲险隘
却说刘云弟兄二人这日到了南畿,停船在龙江口。刘电即着家人雇了一乘小轿,一直往岑公子家来。到得门首,见门上虽无官府封条却仍然关锁。因访问邻居,都道:“如今岑公子与老太太寓居在湖州碧浪湖村,他如今已奉职特授了内阁制诰中书,冬间部文下来催他进京做官去了。他老太太没有同去,还在碧浪湖居住。闻得他入赘在一个乡宦人家,因此不搬回来。如今这里房子县里已奉文退还,不是官封的了。”刘电又问:“这入赘的话,查是真公?”这邻居道:“听得他这里的朋友人人传说,自然是真的了。”刘电又问:“不知此去碧浪湖有多少路程?”邻人道:“近得紧,进了京口,从内河坐船不过三天两夜就到了。”
刘电问了备细,谢别了邻人,仍坐轿回船,于路思道:“这入赘之说若果是真,却置雪妹于何地?”这事必得亲往碧浪湖去走一遭才知细底。算计已定,回到船中一一与兄长说知,道:“此去碧浪湖不过三天路程,弟当亲自一往,哥哥竟先往台庄。弟去了回来,就顺道再往许丈家一访,星夜赶赴台庄,算来总不出半月之外。哥哥到了台庄,也不过等待我五六天便到。”刘云道:“是便是,只是我受过前番惊恐,实怕独行。你须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我从荻浦一一带沿河等你,到处码头贴下招知,省你查问。倘或赶不及,总在台庄码头左右寓所等你。”刘电应诺,当下只收拾了一个小小被囊并送岑母的物件,一包另碎盘缠,随身箭衣鸾带,挂了那口防身宝剑,却要另雇一只小船前往。看这沿岸一带停泊的大小船只颇多,问时都怕下河——倭寇作乱,不敢前去。内中有一只小船,钻出一条大汉来看了刘电,问道:“客人要往那里去?”刘电道:“往湖州碧浪湖村去。”那汉道:“如此,坐我这小船去罢!”刘电道:“我有紧要事,须星夜前进,这小船甚好。”因说定船钱,随辞了兄长,叫家人将被囊取过,催令开船。这边刘云先往台庄不提。
且说刘电所雇这个船户姓文名进,年方二十有二,生得身长力大,铁面剑眉,细腰阔膀,原是京口人氏。与人赌力,双手曾举起舂米的大石臼。与殷勇家前街后巷,只隔里许,常相认识。后来闻殷勇发迹,几次要去相投,图个出身,只为母亲年迈不能放心只得宁耐,日逐驾这只小舟营生,供养老母。曾有海线奸徒来勾引他入伙,他立志不从。今日见刘电雇他的船只,看他状貌非常,心中暗想:“这客人倒像是个好汉,不知他胆量如何?”因一面摇着橹一面说道:“客人往碧浪湖去,如今那里听得正是倭寇作乱的时节,来往客船都不敢乱走。客人必要前去,倘若遇着倭寇如何了得?”刘电道:“你若如此胆怯,就不该雇船与我了。”文进寻思道:我去试他,他反来试我了。因道:“我却不妨,这只小船又无货物,随处可避,只恐客人耽心。”刘电笑道:“我随身也只有一口利剑并无别物,不必你心焦,只顾放心前去。那倭奴料没有三头六臂,倘若遇着了时,却是他晦气,好叫他饱我的利剑。”文进道:“那倭奴来时成千累百,客人总有本事,只怕单拳不敌四手。”刘电道:“即有千百倭奴也不在我心上,你请放心莫怕。”文进道:“原来客人有如此本事,倒是小人失敬了。”因说起:“我邻里有个殷勇,因为拿了一起大盗,救了一个过路的官员,因此就得了把总。后来又剿倭有功,如今现做了太仓游击将军,我几番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因为有老母在家不敢远出。”刘电听了大喜道:“你原来与殷将军相识,你却不知我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他所救的那官员就是我的胞兄,方才那大船内的便是,因从山西任上丁艰回家,在这里凉山地方遇盗得他相救。如今我因有事在身,不得前去会他。你若有志上进,我写一封书与你去投他,再无不重用你的。只不知你可有些本事?”文进道:“船傍这根竹篙便是小人的家伙。相公若有用我外,也可助得一臂之力。”刘电笑道:“这根竹篙能有多重?如何算得家伙?”文进道:“相公请举一举,轻重如何?”刘电因取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去得,去得!”原来是个铁心攒竹的篙子,道:“你有这般勇力,岂可埋没在这篙工队里?我此番原是往碧浪湖探望亲戚,随即就要转来。你何不禀知你母亲相同我去?与你做个朋友,包管你有个出身。只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文进道:“家中还有一个叔伯哥子同居,也是与人驾船度日,只可自图衣食,不能顾我。”刘电道:“既有这个哥子同住便好相托,至于你母亲的用度都是我与你安顿。不知你意下如何?”原来文进心中只存念着一个殷勇,又不知刘电本领性情如何,一时不敢承应。因答道:“承相公一番好意,且待回来与老母商量。”刘电笑道:“我知道你心事,只恐我萍水相逢心口不应,不敢倚托。这也难怪你,且到回来时再处。万一你母亲不愿你同去,我留下一封书与你去投殷将军。他那里正是用人之际,也可图得事业。”文进见刘电说着他心事,因道:“只恐老母不依,小人并无别意。”
说话间,风水顺利,已过金山。此时因倭寇作乱沿江都有汛兵防守,过往船只到了京口盘诘甚严。刘电小舟进得下河,只听得上来船只与两岸行人纷纷传说:倭寇又进海口,沿途杀掠,已过嘉、松来了,官兵打了几仗不能取胜,如今分道截劫客船,下水船都去不得了。刘电听了,心中埋怨岑秀:进京时如何不奉了老母同去,嘉、湖地界相连,岂不受倭寇的惊恐?心头着急,促令文进不分昼夜兼程而进。到得震泽地方,只见民船拥塞而上,号哭之声不绝。刘电喝问,都说:“倭寇正在九里塘截杀,客船不要前去。”刘电惟恐岑家遭难心火如焚,自己帮着鼓掉,如飞直进。只听前面喊杀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原来这倭寇数千乘夜突入鹤颈塘,袭攻海盐城不克,便分为数支沿河杀掠而来。所过村镇,焚烧劫杀,惨恶异常。驻防官兵有相拒青却寡不敌众,胆怯者望风而逃,以致倭寇流更甚:分屯沿海白沙湾、柳坞等处,出没自由,来往民船尽遭劫掠。只恐官军截断归路,却不敢轻过对岸,以此湖郡一带不遭其毒,己是惶惶震动。这日正值一队倭奴约有数百,邀截河道,抢夺船只,把上下客船二百余号赶入九里塘来,惟空载小船多得逃脱,凡有载大船便逐船杀掠。这时正值刘电小舟飞到,见前面船林立,喊哭震天。刘电道:“见死不救,义勇安在?”回顾文进道:“小舟不堪施展,你若有胆量,跟我上大船杀贼!”文进答应一声,把小舟直钻入船林里来。刘电瞥见一号大船桅杆上有“太仓州正堂”旗号,大惊道:“莫非正是哥哥结义的成公?却如何在此?”因掣剑在手,涌身一跃,便从后梢上了这大船。探身入来,只见梢舱里男妇数人抱头大恸,只叫“饶命。”刘电道:“我非贼寇,不得惊慌。”因见前舱有六七个倭奴正在抢夺行李,刘电大喝一声,剑起头落,连剁两倭。众倭出其不意,一拥出舱。刘电复刺倒两倭,其余奔出船头,又被文进在船顶上用攒竹铁篙戳下水去。各船上倭奴看见大噪起来,霎时聚集,四面来攻。刘电舞动宝剑如一道练光罩体,只因船头窄小,不能踊跃。倭奴稍近前的,便剁下水去。文进在船顶上轮起丈八长篙左旋右转,倭奴不敢前逼。
正在相持之际,只听东北角上炮火连天,倭奴忽相惊顾。原来却是驻扎乍浦海防兵备道雷信与海盐城守都司万士雄督官兵千余水陆并进。这万士雄却是一员勇将,倭奴两番攻打海盐都被他杀退。其时因兵率不多只好保守城池,不敢远战。却是雷兵备见倭奴肆毒切齿痛恨,因尽率本标防兵五百名,飞檄知会万都司合兵进剿,已杀退两处倭奴,又从这里杀来。其时群倭正聚攻刘电,忽见官兵杀到,胡哨一声,都弃船登岸前来迎敌。这边官兵火铳在前,弓弩继后,倭奴抵挡不住,夺路向白沙湾一带,招呼各屯,仍从鹤颈塘遁去。官兵奋勇赶杀了一程,因无后继之兵,且海盐、乍浦俱系要地,因此不敢穷追,仍收兵各归本处防守。
彼时刘电见官兵得胜,因恐若事,便不向前。但见这些客船上,也有被劫一空的,也有被杀害的,也有妇女被淫污的,也有畏惧投水自尽的。倭奴虽去,尚听号哭之声不绝。刘电正要动问本船客人姓名,只见船头里钻出四五个人来,却是家人、水手。舱中走出一个少年,向船头倒身便拜。刘电急忙扶起,因问:“足下贵姓?”这少年道:“小弟姓成,家君现任太仓,因同老母、贱内、兄弟由浙江前往任所,谁想在此遇着倭寇。自分丧身,不料得遇恩人相救,真同再造!”刘电听了,哈哈大笑道:“真是有缘!”因先令家人、水手将四个倭尸撺入水内,把血迹拭除干净,却得了数口精炼苗刀,都交与文进。因向舱中对成公子道:“我姓刘名电。家兄刘云原任山西曲沃知县,丁艰回来曾在令尊原任江浦地方被盗,得遇现任太仓游府殷将军相救。家兄在令尊署中住有月余,因与殷将军三人结为兄弟。今因服满同家兄进都候补,我因绕道到此探亲,不想得遇足下,岂非有缘?”成公子道:“如此说,是叔父行了。”复又下拜,道:“请问叔父如今往那里去探亲?”刘电道:“就在碧浪湖,离此不远。”因道:“公子到署,为我愚弟兄致意令尊,并殷将军:说他令妹现在我家,不必挂念,日后再图相会。”因顾文进道:“你若要往太仓,岂非顺便?”成公子因问:“这位壮士尊姓高名?”刘电道:“这就是我所坐船主,姓文名进,胆勇过人,与殷军却是邻里。他将来正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公子去时可先为他道及。”成公子道:“极承壮士相救,正要图报,岂敢有忘大德。”
说话时,成夫人领着媳妇并一小公子同出外舱来,道:“多感恩叔相救,欲屈驾同这位壮士前往任所不知可否?”说着即叩拜下去,大娘子与小相公俱在后拜谢。刘电即忙还拜,道:“却是老嫂,如何敢当!”成夫人道:“若非恩叔相救,一家性命已是呼吸不保,如今只算是再生了。”拜罢起来,刘电道:“家兄原要往太仓一望大兄,因领有咨文不便耽搁,今先往台庄相等。我因探亲到此,已订定往返日期,即要赶到台庄,为此星夜攒行不能耽搁。将来俟家兄起补,若得江南之缺,便相会有期了。”说毕,就要相辞过船。成公子知挽留不住,因道:“叔父大恩,途路之中小侄竟不能尽一点敬意,只好容图后报。”成夫人也道:“我们母子一毫莫报,实是惭愧无地。”刘电道:“后日正长,尊嫂休如此说。”因向成夫人一揖,即过船而去。成公子还要谢文进时,舟如箭而发。成公子只说得一声:“叔父过得便务乞到太仓与家君一叙。”刘电答应声中,船已去得远了。这边成夫人母子婆媳并家人、水手感激不尽,整顿船只,前往太仓不表。
且说刘电小舟甚速,又值顺风,当晚即到了湖村,泊住了船。原来此地接连嘉郡,惟恐倭寇来犯新设把总一员,防兵四十名守御,夜间沿堤俱有哨兵巡警。见刘电小船停泊,便来查问。刘电因向他说明,这汛兵知是岑中书亲戚,说声“请便”,转身去了。此时文进已拜服刘电英雄本领,因将行李收拾道:“我与相公负去。”刘电道:“甚好。”当下已是黄昏时候,遂一同上岸。向村人问岑家住处,村人指引道:“投东去那一带高大房屋就是。”刘电道谢,即与文进投东村里来。将及里许,望见一带高楼大厦。到得门首,见大门紧闭,即便叩门。里面问:“是谁人?”刘电道:“江西刘电特来探望。”又问:“探望谁人?”答道:“是岑老夫人。”少顷,却是岑忠携灯来开了门,却不认得刘电,又问:“相公是从那里到来?”刘电道:“我姓刘,从江西到此,岑太太可在这里?”岑忠道:“正是这里。”口中答应,心里却一时记忆不起,道:“且请在客位少坐,我进去禀知。”及走了几步,忽然记起,复身转来,道:“相公莫不是在山东与我家大相公结拜的刘三相公么?”刘电笑道:“正是。”岑忠道:“老奴一时记不起来,竟请相公到书房里少坐,我去禀知老太太出来相见,却是难得到此。”因问文进:“这位可是相公同来的么?”刘电道:“这是船上驾长,送我来的。”岑忠道:“厢房内有灯,大哥请在里边歇息,我就出来陪你。”刘电因命文进将行李也放在厢房,待吃了饭回船去照管,文进应诺。
当下岑忠执灯引刘电到书房内坐下,即往里传禀。刘电看见屋宇华丽,因想道:“才做中书不久却就住这般的华屋?或者就是他入赘的岳家也不可知。”正在寻思,只见岑忠出来道:“老太太请三相公到后堂相见。”有一个小丫头打着个灯笼领刘电进厅后内座里来。但见院宇深沉,房栊窈窕,虽不是王候甲弟,却也是富贵门楣。刘电随灯缓步进来。正是:
冒危不失交朋义,赴难常存报国心。
不知岑夫人相见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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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叙旧事岑母动慈怀 结新知刘生显神勇

雪月梅--
第三十九回 叙旧事岑母动慈怀 结新知刘生显神勇
却说刘电到得内堂,见岑夫人已在立待,因即上前叩见。岑夫人连声请起,因还了半礼,道:“三相公途路辛苦!”因问:“府上令堂、老太太并尊嫂们,谅都纳福!”刘电道:“家母、家嫂、雪妹都嘱请老伯母的安。只不知伯母几时搬居在此?小侄一来请安,二来正要问问别后的原委。”岑夫人道:“一言难尽。”当即吩咐岑忠先叫厨房收拾便饭。因说:“自从前年三相公起身后,愚母子候到第二年夏间总不得信息,又闻得对头已去,五月间就辞了蒋公起身回来。到了扬州,恰好遇着家中报信的人,才知对头未走,家中房屋又被封锁,途路中进退两难。因为老仆住在此间,只得到这里暂住。你兄弟也曾到许家探问,才知三相公有书交与他邻居周老人托寄。谁知这周老人死了,这封书竟不曾寄到。后来因赁这王乡宦的房子,不想我内侄女当时遭族恶之害,却正在此间。这王公是两榜出身,极重义气,夫人又甚贤德,极承他夫妇将内侄女认为义女,待如亲生。后来老身会面叙说起来幸得姑侄相认,又承王亲家不弃,就将他许了你兄弟。旧年冬间,催逼着完了姻了。”刘电初时以为岑生别娶却是负盟,及听到骨肉相逢,因亲作亲,甚是难得,又想到父亲显灵原说雪妹“不宜预占,有妨亲疏”,正是为此,便道:“天涯海角,骨肉相逢,是一件天大喜事!又以内侄女做了媳妇,亲上加亲,极是难得。明日还要请见。”岑夫人道:“这是弟媳,理当拜见。”
说话之间,饭已端正。岑夫人就令:“搬在这里,三相公竟请自用。”因叫了头用大杯斟酒,道:“仓卒便饭,不要见怪。”刘电道:“老伯母莫说客话,请尊便。待小侄自用。”岑夫人道:“老身在这里陪着,正好说话。”因说起:“前年起身时,你蒋叔有与你并许公的两封书,因无便人不曾寄去,还在这里存着,明日取来交还。”刘电道:“天各一方,若无的便,寄信实难。”一面说话,一面自斟自饮。吃过一二十杯酒,用完饭,收拾过了,因问:“兄弟进京后可曾有信回来?如今王公却在那里居住?”岑夫人道:“去年冬间王公选了山东宁海县知县,十一月初挈家上任去了。他两夫妻也只有一位小姐,又无亲族,因此把家事尽托付与你兄弟料理。谁知王亲家起身后,你兄弟又得了官进京去了。如今只有我婆媳两个督率家人在这里照管。幸亏你弟妇贤能,不消我费心。前月你兄弟寄了一封家书回来,说引见时皇上试了他一道郊天表章,甚是合式,又蒙内阁程公十分关切,老身倒也放心。只是如今倭寇作乱,这里地方日夜担心得紧,不知将来怎样?”因问:“雪姑娘在府上可好?梅氏近日可健?”刘电道:“小侄自同雪妹到了江南,谁知许丈同他亲戚往江西任上去了,因留下一封书信、二两盘缠托他紧邻周老人寄去。谁料这周老人死了,竟不曾寄去。及到伯母府上,又见房屋被官封锁,因此只得同了雪妹、梅嫂回家。自到家中,母亲十分怜爱,一房同住,片刻不离,家嫂与侄儿女们没一个不欢喜敬爱。老母去岁得病,全亏雪妹衣不解带的服侍,真是难得。后来专差人到南安府去接许丈,谁知他亲戚又调任了抚州,至今父女未曾会面。雪妹心中常挂念的便是许丈与老伯母两位。小侄来时千叮万嘱与伯母请安,还有自己制作送伯母的东西带在此。”岑夫人听说,不觉两眼酸酸欲泪,道:“我也是一般记念他,只为路远迢迢不能通信。从前原有相订的言事,不料如今又有更张,只恐将来不能如愿。”刘电道:“伯母竟请放心,雪妹却一心宁耐、矢志不移,谅许丈也无不乐从。只要伯母作主,弟妇无言,为官作宦的人三妻二妾也是常事。就是梅嫂在舍下也十分相得。他是深知原委的,说明日等待姑娘恭喜才一同回来。”岑夫人道:“这也难得。如今你这个弟妇是最贤德的,他常常对我说,你兄弟是不止一妻相守的,倒只恐雪姑娘知道,心中不喜。”刘电道:“这一发不然。当日父亲之灵原与雪妹说过,雪妹已自知‘不宜预占’,现已应验,岂有不悦之理?”岑夫人听了,转愁为喜道:“若果如此,倒是老身的造化的。”刘电又问道:“伯母方才所说,弟妇如何便知兄弟不止一妻相守的?”岑夫人笑道:“他也不过是预料的话。”因问:“三相公几时往山东完娶?”刘电因将此番服同兄长进京,并到这里的原故说了一遍。岑夫人欢喜道:“三相公不远千里而来,老身感激无地。今去完姻,老身还有些微物带去。若日后搬亲回来,务必要到这里住些时,切不可径自回去了。”刘电道:“小侄一定要同来请安的。”因说:“今日见过伯母,明早就要禀辞起身。”岑夫人道:“三相公千里迢迢到此,总有事也须屈留三天。”刘电道:“已与家兄订定日期,况到了山东还要耽搁,领有咨文是不便久迟的。”岑夫人道:“既如此,只留明日一天也罢。”因吩咐岑忠道:“将三相公行李搬在内书房,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歇,明日再叙罢。”说罢回房。
此时文进已是岑忠相陪酒饭后,回船安歇去了。当下岑忠掌灯送刘电到内书房来,道:“明日再与三相公磕头,老婆子在三相公府上,不知可安好么?”刘电道:“原来你就是老掌家,梅嫂在那里甚是相得,如今与姑娘们都是同桌吃饭的,身体也甚康健。来时叫我致意你,不须挂念他,说日后要与姑娘一同回来的。”岑忠道:“承老太太、娘娘们的抬举,只恐在那里搅吵。”刘电道:“只是怠慢也。”岑忠将被褥铺好,随即出来。这边刘电安歇不提。
原来岑夫人与刘电在内堂说话,大娘子都已听得,又在暗中看见刘电气概不凡,及岑夫人进来,因说:“这刘公子将来必然贵显。目前喜气重重,不出一年定食天禄,只不知何故面上带着一股杀气未退,明日母亲问他路上可有着气的事么?”岑夫人笑道:“明日待我问他,试你的眼力。”一宿无话。
次日刘电起来盥洗毕,取出雪姐送的东西,却是一个小小绸袱,用针线缝好的,上面小小一条红签写着:“千娘安启”四个小字,格外有四匹细葛是刘电送岑夫人的,都叫小丫头送了进去。岑夫人当下将袱拆绸开,里面却两双月兰缎子挑线的膝衭、两双石青素缎鞋,一封不缄口的书函,上面叙说拜别后记念情节,后面有矢前言终身不易的话。岑夫人一面看,不觉两眼澄澄泪落。看毕递与大娘子道:“怎叫人不想念?”大娘子看毕,道:“原来这位姊姊也是能书识字的,明日母亲写回书与他,就把女儿的心迹与他说明,使他放心勿虑。”岑夫人道:“你就与我代写罢。”
当时岑夫人出到书房,就将蒋公从前所寄之收交给道:“三相公起得恁早,如何又要你费心?”刘电道:“这是那边土产,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因将书拆开看了,上面也是叙别后记念,如何并无回音的话,就念与岑夫人听了。岑夫人道:“雪姑娘与我的书就与三相公所说一般,明日老身与他一封回书,叫他只顾放心。这段不得已先娶的情节,谅三相公自能转言。”因道:“你弟妇要出来拜见。”刘电道:“不须劳步,竟到里面见罢!只是不知,不曾备得礼来。”岑夫人道:“不消。”因领刘电到上房来,这边大娘子正待出来,看见老母同刘公子进来便退进里边,在下首站立。个头在地下铺了拜毡,大娘子口称“三伯”,端端正正朝上四拜。刘电还礼毕,道:“不曾备得贺礼,只好改日补送。”大娘子道了谢,因问了老太太并两嫂嫂、雪姐姐的安,说了“请坐”,才退入内间去了。
刘电道:“恭喜伯母,果然好一位贤能弟妇。”说着,就要出来。岑夫人就留住坐下,因叫丫头取茶点心来吃,因问:“昨日三相公在路可曾着甚么气来?”刘电见问,却一时不解其故,因说:“昨日中途正遇一队倭奴劫掠客船,内有一船却是结义弟兄的家眷,恰恰小侄遇着,因忿怒砍杀数贼,随有官军到来将倭奴杀退,幸得保全;其余客船遭劫杀的甚多。只有此事,别无着气,不知伯母如何问及?”岑夫人却笑而不言,当下吃过了茶。刘电因说起:“我雇来的那个船家却是一个好男子,杀倭寇时甚亏他出力相助。今在湖口守船,须邀他来吃饭。”岑夫人道:“不须三相公费心,我已着小家人前去邀他,就同他把船移到后墙门来,省得远去照料。”因说:“这里后门外便是湖汊,没人往来的,上船最便。还有一个花园,如今早桂盛开。老身只收拾两三样嘎饭,在晚香亭上赏桂,只是没人相陪。”因带了小丫头同刘电到花园里来观看。未到园亭,已闻得桂香扑鼻。进得园来,岑夫人即着老园公开了后门:“看三相公的船来了,叫他就停泊在门首,酒饭送到船上,请他甚是近便。”因就请刘电在花厅上吃早饭,叫小家人伺候。吩咐毕,岑夫人回进上房,对大娘子道:“你的想法实是不差,昨日他果然就杀了数贼。只是日间之事,如何到晚还有杀气?”大娘子道:“凡是杀戮大事,须过一昼夜气色才转。方才称赞那个船家,不知他相貌贵贱邪正何如?”岑夫人道:“待明日送他出后门时,自然看见他了。”
这日婆媳两个商量写了一封家书,并将送蒋宅的东西收拾停安。岑夫人还要与雪姐回书,大娘子道:“写书容易,但他此时到山东完姻后又要进京,想来总未得回家,带去也是无益,不如订他转来时到这里带去的为安。他若肯应许了,是决不爽信的。”岑夫人道:“你见得极是。”
当午,设席在晚香亭上。岑夫人叫丫头送了三杯酒,看上了两道菜,道:“三相公请自在饮几杯,老身暂且不陪。”刘电道:“伯母请便,小侄必不作客。”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殷勤伺候,才转身回房。一面又搬送酒肴到船上,请文进畅饮。且说刘电见岑夫人以至亲相待,心中欢喜,对着桂花开怀畅饮了一回,因问:“船上可曾吃饭?”小家人道:“已送上船去款待了。”刘电此时已觉有几分酒意,因索饭用毕,又在四下游玩了一回,因踱出后门来观看,正见文进在那里舞倭刀顽耍,因问道:“吃酒不曾?”文进收住手道:“承这里老太太所赐酒饭十分丰盛,因此吃得醉了。”刘电道:“今晚再过一宵,明早一准起身。”因说:“我看你方才所舞刀法尚欠传授,只好舞弄顽耍,却上阵交锋不得。若遇识者,岂不见笑?”因乘着酒兴撩衣束带,接过双刀,摆开脚步,使动身法,舞得那两口苗刀如两条雪练盘旋,看得文进眼花撩乱。此时岑夫人却闪在门口观看,因叫小王媳妇悄悄的请了大娘娘来看。
且说刘电舞了一回刀,对文进道:“这双刀系对面交锋短兵相接所用,若马上交锋必用长枪、大刀为主,其余兵器俱不出此两般用法。你既能使那竹篙,便可习学长枪。你取那篙来,我使一路枪你看。”文进欣然到船取了那竹篙到来。刘电接在手中,虽不叫重,亦颇称手,因把来当作长枪,便一个身法,就地一转,打了个大蟒翻身,然后使开身分舞出那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真是“寒风飒飒从天降,冷气纷纷卷地来”。使到了精奥处,把篙一搅,打起一个花头有车轮大小。谁知这铁心炼得不精,刘电使得力大了,只听豁喇一声,那篙头折断了二尺有余。刘电收住手笑道:“倘在阵上,岂不误事?这终是炼铁不精,以致断折。”文进拜服在地道:“倘得随鞭执镫,愿拜为师。”刘电扶起道:“以你的膂力,尽可习学。”文进道:“小人时常使耍,以为十分合式,谁知禁不起相公的神力!”刘电道:“你还不曾见山东一位蒋老爷,他使的铁枪还重十多觔,使起来真是神出鬼没。我此番正要到那里去,你若肯同往,何愁武艺不精?”文进道:“小人情愿相随,只恐老母不从,也是无奈。且待明日到家与老母相商,若得应允,便可服侍相公同往。”正是:
壮怀已有从君志,孝念还当顺母心。
毕竟不知文进后来果否相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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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投针芥归路禀慈亲 作书函临歧荐壮士

雪月梅--
第四十回 投针芥归路禀慈亲 作书函临歧荐壮士
却说刘电使枪时岑夫人婆媳俱在观看,及使罢枪,大娘子先已进内。刘电起初只道是些家人、媳妇、丫头们观看,后来见岑夫人也在门首,便道:“小侄献丑,好叫伯母笑话!”岑夫人道:“演习武艺原是分内的正事,老身却初次看见。虽不知其中奥妙,实是怕人。”文进也过来与岑夫人谢扰。岑夫人道:“家中无人,怠慢莫怪。”吩咐小家人就在后院内留驾长吃茶,晚间再吃酒消夜。
当下岑夫人因邀刘电仍回后堂来坐下,因道:“老身原要写一封回书,并有你弟媳寄与你雪妹的两件微物。若此时带去,惟恐一时不能寄回,不若等三相公恭喜回来时带去罢。”刘电道:“伯母所见极是。此番小侄往山东完了姻事就要进京,况家兄得缺,迟早远近都不能预定。总是小侄同家眷转来时一定要到伯母这里来请安,那时带去不迟。若伯母有家书寄与兄弟,小侄就好带去。”岑夫人道:“前月已有书寄去,如今还有一封书烦三相公到京交与你兄弟,只说家中俱各平安。只是三相公日后不要径自回府,不肯同到这里来。”刘电道:“伯母尊前岂敢不应口齿?”岑夫人笑道:“谅三相公是决不失信的。”因叫小丫头取出一封家书、一个小包袱、一封程仪、一封贺仪来,交与刘电,道:“这是一封家书,这包袱内是送蒋老婆婆并大婶子、苏姑娘的微物,说我婆媳无日不为记念。这是一封不腆贺仪,因买不及甚么东西,权力折代。格外几两银子,三相公路上打尖另用。不要推辞,若一推辞,却叫我惭愧。”刘电见说,不敢推辞,道:“小侄竟拜领了。”因说:“将来但愿家兄得补在江浙、山东,便好时常往来。”又说起兄长当初从山西回来被盗的缘由:“如今这殷家贤弟已升到游击将军了,只是雪妹因为他干娘冤仇未报,切齿痛心。”岑夫人道:“这是自小抚养他大来的,就如亲娘一般,想起来如何不伤心?”又道:“三相公眼力不差。当日你结识了他,他恰恰的就救了你令兄。他若知道妹子还在,却也是一悲一喜。”刘电道:“正是,从前已曾有书通知他,前日又托成公子寄口信与他,谅他早已知道了。”岑夫人道:“三相公所结识的人都不错,方才那个驾长,日后大有发达的。三相公若肯带挈他,日后到是一个好帮手。”刘电道:“这人胆力都去得,只不知他心地如何?”岑夫人道:“必定不差。”刘电道:“伯母何以得知?”岑夫人又笑而不言。刘电道:“伯母两次说话有因,却不与小侄明言,莫非伯母精于相法?”岑夫人笑道:“老身一些不知,倒是你弟妇说的。他却能识人的穷通贵贱,言无不中。方才却看见那个船家,说他倒是个有胆量的人,日后必当发达。”刘电因想起道:“是呵,小侄在山东曾听得说弟妇的生母原非凡人,如此说弟妇也是通仙道的了。倒不曾请教得我将来际遇如何?”岑夫人道:“他已说过大伯是富贵中人。昨日因见你面上带着杀气,因此今日问及,果然路上有杀倭之事。”刘电叹道:“我只以弟妇为闺中贤淑,原来竟是个中帼奇人,可敬!可敬!”
说话之间,天已渐晚。岑夫人叫收拾果菜就在这边吃酒,因道:“此番三相公有正事在身,不敢久留。若然无事,便要留在这里保护我们,待倭寇平静了再送起身。”刘电道:“此间风景甚好。料倭寇也只在沿海地方作乱,不敢远离巢穴,惟恐有官兵截断他归路。且这里如今有兵防守,料得无事。况府城咫尺,倘十分紧要尚可暂避城中,只恐这防守官没有胆略,倘若是个有胆略的,操集本村义勇申明号令,沿湖一带协力把守,一遇有事并力向前,这千百倭奴何惧之有?”岑夫人道:“有智谋者意见多同,这里有一位严老先生却是个道学高人,两个月多亏他与防守官商议,也与三相公所说一般。如今已听说挑集了二百多人天天操演武艺,施放弩箭。立了赏格,纠富有之家量出粮米酒肉犒劳,四下设立梆锣为号,每夜派人巡警。如今村中赖此壮胆,只怕倭寇人多势大,终究担心。”刘电道:“此法立得甚善,不但可御倭奴,亦且可防盗贼。果能合村中并胆同心,协力把守,便可以一当百,永保无虞了。”当下摆上酒来,刘电一面说话,一面饮酒。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搬酒菜请文进驾长,劝他多饮几杯。这边刘电约饮到七分酒意,便止住不饮了。岑夫人道:“明日三相公吃了早饭动身,不必太早,省得船上做饭不便。”刘电道:“小侄遵命。”岑夫人当下叫岑忠掌灯送往内书房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凌晨,婆媳们起来吩咐家人收拾早饭完备。一面先叫搬与文进用过,这边刘电已将行李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与了岑忠二两银子,小王家人、小丫头每人一两,厨房媳妇们一两,大家都磕头谢了。岑夫人道:“怎么又要三相公费这些赏赐?”刘电道:“有劳他们,表意而已。”当下吃毕早饭。岑夫人又再三嘱托:“叫你兄弟时常寄信回来,省得家中记念,并叫他有便中再与丈人通个信息,使他那里放心。”刘电领诺,即拜辞了岑夫人,又谢了大娘子,就从后墙门下船。此时婆媳一同送出后门外来,文进又过来再三谢扰,然且解缆上船,看着鼓棹而去。
不说这边婆媳并家人都感激刘生千里探亲的义气。且说刘电的小舟昼夜兼程,不日到了京口。在埠头泊住了船,文进对刘生道:“相公请少待,小人回家禀知老母,若肯许我相随,小人就把船只交与哥予收管,我与相公另雇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台庄再回。”刘电道:“极是。”因向囊中取出原带来的一个银包,约有十来两,一并递与文进道:“身边并未多带,你且将此与你母亲在家用度。”文进道:“小人如何敢受这许多?”刘电道:“几两银子,何必推却?”文进谢过,拿着银子一直回家来。
这日适值他哥子文连也在家中,便问:“前日有人说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里正是倭寇作乱时节,叫我好生记念。只恐你倚着自己气力,撞出祸来。”文进遂将送刘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亲戚一节,向母、兄诉说一遍,因说:“这个刘客人真是个英雄好汉。他哥子现去补官,承他一力劝我同往图个出身,先与我几两银子安家,今特来禀知母亲。”他母亲未及开言,文连便道:“据你说,这刘客人有这一身本事如今尚无出息,况他哥子不过补个县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来?且又不曾与你见面,知他心意如何?况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不是,依我说还是不去的是。”他母亲听了这番说话,也就道:“你哥哥的话却说得是。若要图出身,还是到大官府衙门去才有个想望。你从前说殷将军那里,我尚且不叫你去,如今又何必同这初相识的客人远走他方?况且我风中之烛,早晚倘有些病痛,叫谁人服侍?”说着两眼汪汪欲泪。文进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亲不肯,儿也就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银子,必须送他到了台庄才好回来。”文连道:“这个应该。他若不依,你只收了应得的船钱,余多的退还了他才是。”文进道:“看那客人却不是悭吝的人。他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曾许写书荐我前去,定然重用;况前日途中相救的又是现任太仓知州的夫人、公子,与这刘客人又是亲戚,我也同见过面的,若去时不愁没有机会。我如今且去与刘相公说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银仍到船中,把母亲不允的话说了一遍,因将银子送还。刘电笑道:“既是你母亲不依,也难怪你。这几两银子你便留在家中,何必又带转来?你可速将回去交与你母亲,就来开船送我到台庄。我写一封信与你去投殷将军,也好图得事业。”文进应诺,仍到家中将银子交与母亲,嘱托哥子照料,复转身回来即开船。
出了京口,剪江从荻浦而来。到了码头停泊了船,刘电上岸去到许家门口,见大门依然锁着。间壁周家小店已是不开,大门关闭。动问邻居,都说周老人已死了三个年头,许先生并无音信。刘电明知访问无益。仍复下船,一路竟往台庄而来,凡到码头,果见有红签招知上写:“江西萼辉堂刘某于某日过此。”刘电算来已是追赶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赶到台庄码头。
刘电上岸找寻寓所,不及数箭之地,见转湾口一家墙门上有“萼辉堂刘寓此”的红签。刘电进内,早有一个家人瞧见迎将出来,道:“三相公来得果快,老爷往市上去也待回来。”不一时,刘云已至,弟兄见过。刘云道:“我正听得来船都说嘉、淞一带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边耽搁,甚是心焦。不想你却来得果速。”刘电因将得遇文进、途中协力救了成公家眷并见岑母大概,说了一遍。刘云大喜道:“难得,难得!当时殷弟救了我的患难,却是你与他结义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家眷,却是我与他结义在前:岂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显得你的本领。到了都中,岑弟也见得你千里访寻的义气。只是如今这个姓文的,却埋没了他一番出力,你该结识他同来才是。”刘电道:“如今现坐他船只到来,已曾再三劝他,他倒也情愿相从,只为他母亲年老,不肯放他远出,他也是无奈。他与殷弟是邻里,几番要去投他,也为母老而止。我已应许与他修书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显我们眼力不差。况成公家眷俱认得他,去时大有机会。”刘云道:“如此说这人不但胆勇过人,却还是一个孝子,一发可敬。这写荐书极其容易。”当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并请那位姓文的驾长同来,不许轻慢了他。”家人答应而去。刘电又说这岑母认亲、娶媳一段奇缘:“如今这位娘子不但贤能,且识得人的穷通贵贱。雪妹之事,他却早已知道,原说岑弟相上不止一妻,因此并无嫉妒,并有书物要我回时与他寄去。”刘云道:“原来有这许多委曲,真是难得。”
说话时,文进已到,刘云不待他进来就迎将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壮士,实是有屈。”文进道:“承三相公十分见爱,只是小人无缘,不得相从。倘日后老母见允,便当相投。”当下文进便要叩见,刘云拉住,再三让坐。文进却唱了个无礼偌,方才坐下。刘云细看文进时,生得铁面剑眉,目光如炬,虽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时发达。因想起从前吃了那场大亏,若得有这个人作个心腹伴侣,便可到处放心,因道:“足下虽然目前有屈,但英雄豪杰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这般胆勇,何愁不得发达?”文进道:“得老爷提拔,便是小人有幸了。”刘云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称,我们只以朋友相处才是。”
当下摆上酒菜,刘电叫:“取两个大杯来,待我相陪。”文进见刘云又是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就不十分拘谨,开怀畅饮,真如鲸吸。文进饮到欣畅时道:“承二位不鄙微贱,如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汤蹈火之命也不推辞!”刘云道:“朋友原以肝胆信义为重,他日足下若有缓急,愚兄也尽可为力。”当下文进也饮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饮,取饭来吃了便要告辞回船。两弟兄道:“本当相留,恐船中没人照料。明晨务来早饭,还有事相托。”因一同送出门外来。文进道:“明日早来一并拜谢。”说着大踏步去了。刘云道:“好一个爽直壮士!若得他做个心腹伴侣,到处可以放心。”当晚刘云在灯下写了两封备细书札与成、殷二处,然后安寝。
次日一早,弟兄才盥洗毕,文进已到,道:“二位才起,不知有甚吩咐?”刘云道:“我有两封书札是寄太仓州成公与殷将军的,内中叙说足下肝胆义气,若到太仓必然重待。”因取出书来交与文进,道:“总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仓一行,看看那边光景,日后再去也可。况太仓道路不远,回时务即一往。”文进道:“此番回去禀知老母,即当前去。极承高情,当图后报。”说罢就要作别,两弟兄留住吃毕早饭才送起身。刘云送至门外而别。刘电却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长补官也不过在今冬明春,倘得邻近之缺,相会不难。倘有不如意处,可到沂水县尚义村蒋宅来寻我,我若回时亦必到京口相访。”文进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只问西桥后街铁篙文进,人都知道。”刘电因向身边取出白金五两道:“此可为太仓往返盘费了,千万一往,书中并有要事,万勿有误。”文进道:“前承见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还敢受此?”刘电道:“你我交情只以义气为重,此物不足道耳!”说毕起身,文进拜领,随送上岸,挥手而别。正是:
一言期许重九鼎,千金挥掷轻鸿毛。
不知文进果否前往太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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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红娘子得婿毕良姻 丑奴儿诉亲求说客

雪月梅--
第四十一回 红娘子得婿毕良姻 丑奴儿诉亲求说客
却说刘电送了文进开船,即回寓所。此时家人已将车辆雇就,算还寓所房钱,收拾行李,即日起身。行三十里住了宿头,于路无话。
到第三日午后,已到了尚义村中,一直径到蒋公家来。恰好蒋公正在门首与邻翁闲话,见这两辆大车进村里来,便道:“僻路上如何有这行车到来?”正在猜疑,车已将近。刘电早已看见蒋公,即跳下车来,高叫道:“老叔丈却在家!”刘云将车喝住,亦跳下来。蒋公笑迎上来道:“原料来即是贤侄。”因问:“此位是谁?”刘电道:“就是家大兄。”蒋公大喜道:“正愁不得识荆,幸邀光降。”刘云道:“姻晚亦渴慕之至。”一面就相让进门到客厅上来。刘云长揖道:“便服不敢为礼,明日竭诚奉叩。”刘电先欲叩见,蒋公搀住道:“彼此便服,都不为礼。”相让坐下,家人已往里面报知。
蒋公因问:“这坐车可是只雇到此的么?”刘电道:“正是。家兄进京时只可另雇罢。”蒋公道:“如此明日好打发他去,这里再雇不难。”当下即着蒋贵把行李搬进,车辆牲口打在后槽。先请他弟兄到书房净了头面,即吩咐备饭,因对刘电道:“自从贤侄去后,直至第二年夏间总无音信,好生纳闷。岑贤侄母子又于夏间起身回南直。等接到岑贤侄的回书,方知贤侄同令妹回府,寄来之书竟至遗失,自此无日不为悬念。今日贤昆仲到来,实慰渴怀。”因对刘云道:“此番但愿老世台恭喜补在东省,往来就容易了。”刘云道:“但愿如此。”刘电又接着问道:“老叔丈今春可曾入都?”蒋公笑道:“事有一定。去岁腊底岑家贤侄到此,一力劝我进京,意欲勉强一行,不料今春老母不快,因此又中止了。四月内他从都门发一封书来,十分咎我爽约。他如今是中书内第一出色之人,不但阁臣器重,且圣眷颇隆,将来不可限量。”刘电道:“小侄此番到金陵,访知岑家伯母寓居湖郡,因特兼程前去探望,也知那边备细,还有岑伯母与大娘子托带来送叔祖母并婶婶的物件。”蒋公道:“他们母子也太多情,只是将来令妹姻事如何完结?”刘电道:“小侄也正为此事前往。”因将岑大娘子知人识相一段原由说来,蒋公大笑道:“这何家侄女幼小时常在这边来顽耍,他父亲曾对我说,他善能识人的贤愚贵贱,只可惜是个女子。今却果然。但只恐你令妹得知,心中不喜。”刘电道:“这却不然。雪妹虽是女子,甚是贤淑,且已听先父之言,早知有此预占的了。”
叙话之间,饭已齐备。蒋公道:“仓卒便饭,莫嫌简亵。”当时一面饮酒,一面叙说往事,娓娓不倦。刘云见蒋公神情磊落,气宇轩昂;蒋公也看刘云厚重端凝,半仪俊采:俱彼此敬重。刘电又说起殷勇之事,蒋公道:“贤侄眼力不差,只不知令妹之事,他那里可曾知道?”刘云看:“姻晚自归途得遇弟妹,回家时即有备细书札托寄去了。”刘电又说起此番结识文进,路遇倭寇,相救成公家眷一事。蒋公道:“何地无才,我辈岂可自满?只可惜贤侄这番出力不得上闻。”刘电道:“小侄也是一时忿激,过后想来,实是冒险。倘那时无官兵到来,船只上不能舒展,如何敌得群寇?虽保全了成公家眷,也是徼天之幸!”宾主三人高谈畅饮,至黄昏才罢。蒋公叫把行李都搬在书房,安设两个床铺,家人俱在西厢房安歇。当晚刘云吩咐家人将车脚开发清讫,因途路辛苦,早欲安息。蒋公着元儿在书房伺候,又吩咐蒋贵明日备办上下筵席。一宿无话。
次日,刘云弟兄早起盥洗,整顿衣冠,踱到厅上。正值蒋公出来,重见礼毕。刘云请往后堂拜见,蒋公道:“老母因年高不能为礼,也不敢当。”因着元儿往里禀知,少刻出来回说:“老太太、大娘娘都说不敢当,转请刘老爷的安。少刻请姑爷里边相见。”刘云因对蒋公道:“姻晚此番特为舍弟完姻,待事毕就要赴都投咨,只恐南北礼文不一,应当如何办理请太亲翁大人指教,无不从命。”蒋公道:“一切礼文俱从省俭。这舍内侄女因幼失恬恃,在老母身边抚育成人,因此老母作主,说这妆奁器皿衣饰之类制作俱不及南边工巧,且日后搬动费力,因只置备了几件必用之物,其余只可折仪相代,在南边置办为便。如今老世台恭喜进都,谅不能久待。只须就近择一吉期,请贤昆玉前两日先往小庄暂住,至期就在那边起身。至于轿马旗伞鼓乐之类,现成俱有,不用费心。”刘云见蒋公行为爽直,十分钦敬,道:“太亲翁所谕极是,无不从命。但老母已备下几端彩色、几件头面,竟送到老太太上边听凭制作。这边应表亲友、应备喜筵,俱烦太亲翁开示遵办。”蒋公笑道:“这些小事俱不用老世台费心,都是我料理便了。”
说话之间,里面打发大丫头出来请姑爷说话。蒋公因请刘云少坐,遂与刘电同进后堂。老太太婆媳俱在,刘电即要叩见,老婆婆叫丫止住,都只行了常礼。刘电代母嫂们请安毕,老婆婆道:“府上俱各纳福!雪姑娘一向可好?”刘电道:“雪妹都叫请安,还有带来送太太、婶婶的微物,并有岑家伯母与大娘子送的东西,少刻便送进来。”老婆婆道:“怎又要他们费心?如今三相公来完姻,诸凡都从省减。况你在客边,这里乡风不谙,自己不能料理,因此我都叫你叔丈人一一照料,不用你们费心。只要择日完姻,老身也完了一桩心事。只是他在我身边长大,一刻不离,若作亲后就要回南,老身一时也难割舍,须待一二年后搬回去才好。”刘电道:“谨当遵命,况毕姻后还要进京去看岑家贤弟,直待家兄补了地方,看省分相近,方好搬取家眷。基地方太远,连家眷也难搬送,因此目下竟不能定局。”老太太道:“但愿得补到山东来,连老身也好往衙门去走走。”刘电道:“但愿如此。”说话移时,外边请吃早饭毕,刘云弟兄遂将送蒋公之物并雪妹、岑夫人寄送之物,俱交元儿送进。
当日蒋公就烦本村一位星卜先生择定九月初十日辰时命卺。当日午间盛席款待。蒋公叫元儿往书房请了小相公回来见礼陪坐。原来这小相公取名蒋卓,已长成十岁。生得眉清目秀,礼貌端庄,揖让进退,从容中礼。刘电道:“小兄弟三年不见,竟成了个书生了。”刘云道:“品貌不凡,将来必成大器,须请明师教习才好。”蒋公道:“日后正伏贤昆仲照拂。”饮酒中间,蒋公说起庄上晚桂正茂,明日同往一赏。刘电因对兄长道:“这庄子离此不远,甚是幽雅。”刘云道:“既宝庄相近,愚弟兄明日竟搬在那边暂住倒觉相安。”蒋公道:“也好,那边家什具备,有人伺候,应用之物我这里送去便了。”当时酒逢知己,豪饮雄谈,直至夜分才罢。
次日,刘云弟兄起来检点行李,将应存之物留在书房,其余俱用车载往庄上。早饭后,宾主三人联骑往庄上来,此时秋高气爽,景物清妍。到得庄中,四围观玩,园中晚桂飘香,新菊吐秀。大家就在一株大桂花树底石凳上坐下,面前一块磐石四围可容十来人坐饮。当日庄上已备酒肴,就在这边赏桂。蒋公道:“风景不殊,人事更易。记得前年此间相叙,转瞬间岑家贤侄已着先鞭,将来贤昆仲亦云程万里,再过三两年又不知作何光景?”刘电道:“老叔丈若今春进都,恐此时也不能在此间叙了。”大家谈今叙昔,直饮至金乌西坠。蒋公吩咐家人小心伺候,自己辞回家中。次日送了一车米面食物到庄上来。蒋公自在家中料理,将书房后面三间做了新房,一切备办齐整,得暇就到庄上来相叙。
时光迅速,不觉已到九月初八。这日刘云就从庄上送过礼来,初十吉期,刘电早起装束。蒋府这边摆列职事鼓乐旗伞,蒋大相公坐着大轿,家人披红,前导后随到庄上来迎接新郎。刘云待过了茶,就命家人与新郎簪花挂红,排齐职事,放炮上轿。刘云与蒋大相公俱是锦鞍骏马相送过来。这日合村男女叠肩观看,无不称赞好个俊俏新郎。到了蒋府,升炮下轿,诸亲友迎接进来。正是:吉时傧相赞礼,启请新人拜堂,合卺一切,俱从古礼;亲戚邻朋,内外喜筵,款待周到。这日刘云是新亲,占了首席,傍晚席毕,仍辞归庄。这夜洞房花烛,女貌郎才,自有千般恩爱,万种绸缪。
到了三朝,内外亲戚见礼。刘云这日却是主道,陪待亲朋,直至晚间席散回庄。次日又是筵宴。转瞬已过五朝,刘云就要告辞进京。因是领咨赴补,蒋公不敢久留,择定九月十九日起身。蒋公先着家人雇就车辆,又修书一封托到岑生。刘云相订兄弟于冬月起身,约在岑生寓所相会。至期前一日,蒋公设席饯行,并有厚赆。次晨,蒋公与刘电同送出关外而回。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带了两个家人晓行夜宿,一路都有进京侣伴。此时正是九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清清,林枫点赤,野菊垂金,于路颇不寂寞。不止一日,到了都门,先觅客店卸了车辆。次日,刘云带了一个家人到吏部照例投文后,就访到岑生寓所。恰好岑生才从内阁回来,长班传进名帖,知是刘电之兄,即刻迎请进来。叙礼毕,岑秀便问:“三哥如何不同来?”刘云先致谢过,因将特往湖郡探望,现今就亲山东,约在冬月进京的话说了一遍,向袖中取出家报并蒋公之书。岑生接来都看过了,知道家间无恙,又见老母叙说雪姐一段情节,心下感愧交并。因道:“承三哥不远千里去看家母,骨肉之情无以加比。现今恭喜,又不曾奉贺,实是抱愧。”刘云道:“舍弟已承老伯母的厚赐了。”岑秀道:“不知大哥寓在何处?”刘云道:“昨日才到,暂寓客店。”岑秀道:“这里正闲着两处房间,若不嫌蜗窄,竟请到这边居住,正好朝夕请教,以解客中寂寞。”刘云道:“敝意亦如此,只恐搅扰不便。”岑秀道:“弟与三哥情同骨肉,与大哥也是一般,如何说此客话?”因即着两个长班同家人刘琴往客店搬取行李,此时正是早饭时候,都中酒肴甚便,随意取来,一同用毕饭,因谈及时事。岑秀道:“此时只为东南一带倭寇未平,深劳圣念。弟几欲不揣冒昧条陈数事,其如位卑,不敢越职言事。将来看有机会,弟当力保蒋叔与三哥同建功业。”刘云因说起江浦遇盗得殷弟相救,又在湖口避风得遇弟妹,并此番结识文进,保全成公家眷之事。备说一遍,岑秀鼓掌大笑道:“天涯遇合,大有夙缘。至殷兄之事弟已于成老师处得知细底,此番三哥之功不在殷兄之下,只可惜与那文友都埋没了。”说话之间,行李取到,家人都过来磕了头,岑生吩咐王朴,要将自己东上房腾出让与刘云居住,刘云道:“这却不安了。”因再三阻住,就搬在西间安歇。自此刘云与岑秀同寓,情意相孚,静候补缺,且按下不题。
却说宁海王公自那年十一月初三日同家眷起程赴任,到了台庄。那去处是个水陆码头八方聚集之所。大凡从南往北者,在这里起车;从北至南者,在这里雇船。王公卸船,在客寓雇车,恰恰遇着侯巡道的家眷从湖广到来也在这里雇车,寓所就在紧对门。这候巡道只有一个儿子,名叫侯集,有三十多年纪,生得面貌丑恶,情性凶顽,现今断弦未续。自侯子杰出为巡道,他就同家眷到山东任所来,这台庄是山东地方,便以势焰凌人,于路作威作福。侯子杰做巡按时,他在家游花艳赌,无所不为。凡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就如蚂蝗见血,千方百计的勾挑,就有那些狐群狗党助恶帮凶,必要谋到了手才罢。此番在路到处嫖宿,只瞒着他娘一个。这日却值王公家眷起身,他有意偷觑,看见了王小姐上轿,便觉神魂飘荡,想道:我见了多少妇女,从不曾见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因着家人悄悄的打听,知是宁海县上任的家眷,又打听得这小姐不曾许字,心下大喜,就在寓对他母亲熊氏说知。熊氏道:“既在你父亲属下,去求婚不怕他不允。到了住所就央媒去说便了。”这侯公子自见了王小姐,他也无心嫖耍,催促家人雇就车辆轿马,竟往登州府进发不提。
却说王公先到济南省会谒见了各大宪后,禀辞到得登州地界,就有许多职事人役前来迎接。到了郡城,谒见巡道并本府林公、丞倅等官,就走马到任。王公因无子息,立意要做清官。到任之后,兴利除弊,爱民如子,决断讼狱,并无留滞。未及数月,百姓爱戴真同父母。这时王公已接着了岑秀在山东所发之书,已知本道是女婿的对头,如今是特点中书,谅也奈何他不得。因此,在人前绝不提起岑秀这门亲事,又吩咐家人不许多口,因此外边都不知岑中书是他女婿。
且说其年新正,登属州县俱到郡城贺节。王公却与文登县路公是同年同寅,最为莫逆,同寓一所。这日同在府里赴席回来,路公对王公道:“今日府尊在书房与弟说及年翁有一位千金,德容俱备,日前侯道台面托府尊,要与他公子作伐。府尊因弟与兄至好,嘱弟先为道达,看年兄尊竟如何?倘若见允,府尊再当面恳。”王公道:“此年翁所悉知,弟将半百,尚无子嗣,只有这个小女,年尚幼小,与拙荆性命相依。原欲在家乡择一赘婿,以为终年之靠,断不能远离乡井。今侯公籍隶湖广,他公子又是继娶,年齿不当,况上司、属员亦不宜议亲。只求老年翁明日见了府尊,善为其辞,弟当心感不尽。”路公笑道:“果然,我就知此事有十分不安。府尊亦为道台面托,不得不为转达,也恐年翁不允,故不肯面言,托弟先来探意。弟闻得这侯公子目不识丁,且素不安分。年翁所见极是,弟明日当禀覆府尊便了。”王公道:“全仗年翁善为言之。”当晚两公又叙谈了半晌,各自安歇。
次日,路公即将此话回覆了林府尊。林公道:“这也怪他不得,他只有这个女儿,岂肯远嫁外省?改日我面覆道台便了。”当日路、王二公俱各禀辞回县。王公回署与夫人说知此事,夫人道:“莫说他是梅女婿的对头,这续弦远嫁也是断断不能的。”且不说王公这边。却说林公这日去面覆道台,侯巡道到也罢了,他公子见说不允,如何放得下这条肚肠?就对他父母面前道:“若不得这王知县女儿为妻,情愿一世不娶,削了头发去做和尚!”熊氏夫人道:“他只是个知县,却不识抬举,竟敢抗违?想必是那知府说得不着实,不如当面与他说亲,谅他不敢推脱。”侯子杰道:“且待他到府来时再处。”因此把这事暂为中止。
且说这年登属之宁海、莱阳、招远等数县地方,自二月至四月底亢旱无雨,麦苗尽死。登州所属又是浇瘠之区,百姓本无储积,稍有之家仅可齑粥度日,贫穷者四散逃荒。王公屡禀上台,要开仓赈济。上台俱以偏灾未经奏闻,不得擅动仓廪。王公无奈,因损已俸,四门煮粥救饥,明知人多力薄,只得自尽此心。谁知到五、六、七月,阴雨连绵,处处俱成巨浸,凡种秋苗,尽行淹死。八、九月间水还不退,麦难下种,亦无种可下。民间卖男鬻女,四散流离,骨肉不保,以致抢夺频闻,盗贼生发。各县申报上台,都以偏灾不敢申奏,只令州县善为安抚。王公目睹百姓凶荒,至此不忍坐视,因与夫人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正是:
不惜一官瘦,宁教百姓肥。
正不知相商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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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发仓廪宁海救饥民 纠丑类青山放响马

雪月梅--
第四十二回 发仓廪宁海救饥民 纠丑类青山放响马
却说王公与夫人商量道:“如今百姓遭此饥荒,人民离散,既为民父母,岂忍坐视?现今仓中存贮小谷五千余石,可碾米三千余石,还有杂粮三百余石。虽不能遍救饥民,亦可苟延旦夕。拚着捐己囊赔补,也不过三千余两。我明日亲自查明户口,尽数赈济。一面报明上台,情愿捐资如数买补何如?”王夫人道:“正该如此,何必与我商量?”
王公大喜,即日传集各该乡地保甲,查造实在户口清册。那些地保知是放赈,连夜赶造申送到县。王公惟恐有弊,亲历城乡,照册查点,按名给赈。无如人多粮少,一人不过数合,三日内已将仓粮放尽。一面通服上台,一面亲到郡城来禀道府。这林府尊却是个慈祥胆小的人,因说:“捐资赈济是一桩极难得的美事,但须候批详转来给放为妥。今事已成就,我当与你据情转详,须要定一还补期限才好。”王公道:“本当听候批评,但这些饥民旦夕不保,万一批详不允,便救死不及,因此卑职冒昧而行,还要求堂尊垂庇。这限期,卑职计算须在明年三月内方可还补。”林公道:“我与你转详恳请便了。”因留住便饭,说起侯公求亲之事:“我已与你委曲禀覆,看他意中大为不然。今日你去禀见他,若在觌面言及,当委婉其辞,不要十分峻绝。此人心地褊窄,须要提防。”
王公谢过府尊,便往巡道衙门来禀见。侯巡道也知王公到来,因有求亲一中,一经通禀,即刻请见,礼待甚优,所说赈济之事也十分赞美,并不提起亲事一话。及王公禀辞时,因说“明日有屈小叙。”王公回寓,正卸衣冠,却有道台家人来下请帖,请明日午饭。王公明知此请有些关碍,却又不敢推辞,只得留下请帖,明日禀谢面缴。
到了次日傍午,家人又持帖来请,王公随即起身。这日侯公只请通判李万玉相陪。这人是个谗诌面谀谀之徒,奉承道台,呵卵捧屁,无所不至。侯子杰特地请他来作说客。这日酒席极是丰盛,侯巡道与李通判殷勤相劝。酒至半席,李通判开口道:“闻得王老先生尚未获麟,不知有几位如夫人?”王公道:“卑职只一拙荆,并未娶妾。”侯子杰道:“古云四十无儿方娶妾,但为官为宦的,若无子息,岂能待到四十?况年兄已过四旬,急宜纳宠才是。”王公道:“已曾生子,却不能育,看来是命里乏嗣非关人事。”李通判道:“闻得有位千金,德容俱备。道宪有位公子,才德兼全。前者曾托林堂翁转达,只恐言之未详,因此今日奉屈,要弟作一月老,以成秦晋之好。这是一桩极美之事,谅老先生必无他却。”王公道:“承道宪大人不弃,是卑职万幸,又承本府传谕,敢不祗遵?实因卑职只有这个小女,年尚幼稚,原拟在乡梓间招赘一婿,以为养老之计,在贱荆亦一步不忍相离,因此重违钧命,亦情事所勿获已耳!”李通判道:“老先生所说虽是,但未通权变。大凡田舍翁婚姻多不出乡梓,若说官宦之家,隔省为婚者不一而足。即如弟原籍湖南,贱荆却是先君出仕江西时与一位贵州同寅结的姻事,就是道宪夫人也是四川籍贯,官宦之家岂可与田舍翁相较?”王公道:“想尊夫人必定有兄弟姊妹之行,不似卑职只有这个小女,情实不能远离。”李通判道:“如此说,就赘在府上,有何不可?”王公见他说话逼近,只得答道:“就赘一事,尚容与贱荆相商禀覆。”李通判道:“只要老先生应允了,尊夫人断无不从文理。”王公道:“不过小迟数日,即当报命。”此时候巡道看他二人对答,只是不语,听到入赘之说,才道:“既然年兄要与尊阃相商,但数日内即须覆我一音,以定行止。”王公唯唯。当下李通判又说了许多怂恿阿谀的话,酒席才罢。
王公随辞谢回寓,方卸衣冠,李通判又到,只得相接进来。坐定茶罢,李通判道:“老先生加署,好与尊夫人相商,这是道台美意,他人求之不得,老先生切不可固执。适才道台又着弟来致达,若成就了这头姻事,宦途之中何所不可?况道台彰明较著,两番求亲,若老先生固执不允,他颜面上如何下得来?还求老先生三思。”王公笑道:“虽承厅尊玉成美意,但婚姻大事必须两相情愿,若勉强而行,终非美事。至于卑职这个微官,做也罢,不做也罢,无甚关系,并非恋栈者比。这事实在不能相从,还求厅尊善言相覆,感激不浅。”李通判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弟也是一番好意,况是道台所托,巴不得玉成其事。既是老先生主意已定,岂敢相强?”当即作辞而去。
王公次日一面谢酒禀辞,即起身回县。到署中与夫人说知,王夫人道:“不知他何故三番两次要来求亲?莫非在那里见过女儿来?”旁边老家人王诚道:“当日在台庄雇车时,听得对门客寓里住的就是侯巡道的家眷。那日夫人、小姐上轿时,有几个家丁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官人在外边觑看,小的正待喝问时,店家说是侯道爷的公子。看那人有三十以上年纪,生得三叉骨脸,满脸黑麻,衣冠虽然齐整,人物甚是丑陋。”王公道:“也不管他好丑,我只不允这头亲事,他也无如我何!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回家取这宗银子来买补仓谷。现在署中所有奉银规羡不及二百金,还须取三千金来方可足数。”因吩咐王诚:“我明日拨两个老诚干役同你星夜回去,与岑夫人、小姐说知此事。有书一封,内钥匙一把,看了便知细底。限你四十日回往,不可有误。”王诚答应,即时准备行装。次日王公宽给盘费,拨差两个能事头役李旺、杨升同往不提。
却说这登属遭荒的数县,盗贼频闻,抢夺时有,惟宁海一带百姓互相传诵,我们受了王老爷的大恩,宁可饿死不可为非,因此一境之中挖草根、剥树皮、罗雀掘鼠,并无抢夺之事。凡有外业贼盗,共相擒拿解县请赏。因此连外方的盗贼也不敢入宁海境来。王公又生法调度,随时救济,士民莫不爱戴。
这日王公正坐衙斋,忽听传梆通报:“探得有青州二府方太爷奉宪委到来,已离城不远,不知何事?”王公即刻吩咐打轿出城迎接。到了公馆,见毕礼,茶罢后,王公因问:“不知太尊有何公事到此?”方公道:“弟奉督宪之委,不得不到此一行。”因在袖中取出一角公文,递与王公。展来观看,方知是本道揭参宁海知县王某以一隅偏灾,不奉明文,擅动仓库,希图侵蚀等因。为此,仰该丞前往确查仓储库项,果否赈济,有无额外亏空情弊,据实具报,如果赈济属实,着即具该县限日买补足额不致亏空甘结,该丞加结转详,以凭察夺等因。王公看毕,笑道:“督宪借重堂尊到来,倒明了卑职的心迹。现有放赈户口清册可查,只求堂尊据实查覆,就是卑职万幸。”方公道:“弟也不必再查,一路来口碑载道,莫不感颂年台的恩德。弟亦久闻年台惠政宜民,循良第一,渴欲一识尊颜,今却因公得遂,诚为快事!”王公道:“卑职才力浅薄,遇此凶荒,无法赈救,只得尽其囊橐,聊尽此心。已着家奴归取,限内往返,大约在腊月半前准可取到。计算买补,约在明年三月内可以完足。今当出具甘结,求堂尊加转,必不有误。”方公道:“甚好。”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衙役回禀说:“外面一时聚集了千余人来打听老爷的消息,若有事故,大家都要往省城去保留。”方公道:“难得,难得!可见公道自在人心。”王公随吩咐家人衙役传出:方老爷到来是奉委查勘放粮户口数目清册,并无他事,叫他们各归生理。那些士民见衙役传言,恐有虚诳,不肯便散,直待王公自出面谕,才各散去。
署中已送到酒席,方公道:“如此米珠薪桂,还要叨扰。”王公道:“堂尊因公到此,路途跋涉,卑职心甚不安,一杯水酒,幸勿言亵。”说毕,就要辞归,方公留住道:“既承盛意,我们正好借此谈心。”王公因吩咐家人斟上酒来,外边随从另有款待,饮酒中间,方公道:“这侯道台与年兄有何嫌隙,多此事端?”王公因将两次求亲不允之故告说一遍。方公道:“这也可笑。儿女婚姻原要两厢情愿,岂有以势相强之理?前日敝堂翁吴公从省回来,知道此事,见督宪对着司道各官说:‘若州县都如王宁海这般爱民,地方何愁不治?况他禀明存仓谷数,情愿捐资买补,实是难得之事,如何还有弊端?侯巡道参他希图侵蚀,未免苛刻。但揭内有恐其赈少报多、额外亏空一语,不得不一委查。’因见吴公在坐,便说:‘即委你方府丞就近去一查。’如此看来,侯道台岂不多事?并闻得他乃郎在此瞒着乃尊在外面无所不为,年台当处处提防。”王公道:“承堂尊关切,卑职当铭泐五中。如今卑职将此事完结,便当告休。岂肯再为恋栈驽骀,以取其唇?”方公道:“年台正在强仕之年,况上台器重,云程未可限量,岂可因咽废食?”两公说话投机,不觉饮至玉兔东升,王公方告辞回署。次早即来请安,就具了限明年三月如数买补完足的印结,并着户房书办赍放粮户口数目清册呈与方公查看。方公略阅大概,道:“办理甚善,虽然赈济不多,却得均沾实惠。”方公收了印结,当下就要起身,王公坚意留住,方公也不肯遽别。当日又设席相待,畅叙了一天。次日,方公一早起身,王公送出郭五里才回。且不说方公加结转详,后来赴省在各上台前说了王公许多善政。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王诚与两个干役星夜赶回家中,与岑夫人、小姐磕了头,将书匙呈上。岑夫人见书面上是专差限日往回,不知是何急事,心下惊疑,口里问着老爷夫人小姐的好,手里忙拆开书来。婆媳两人从头看毕,大娘子道:“不允他亲事,只恐将来还要作崇,如今事不宜迟,即当准备。”就吩咐王诚陪待他们酒饭:“明日大家歇息一天,后日着发你们一早起身。”
当日婆媳两人将钥匙到上房东内间第八只皮箱内,取出白金六十封。岑夫人就叫大娘子写了一封回书,书中力劝事竣告休并提防侯巡道暗中作崇的话。将行李捆束停当,雇下船只,到第三日一早,打发王诚起身,再三吩咐路上小心,赏了他每人四两银子,格外四十两盘叙入书中,到署销算。王诚与两个衙役叩辞,从后墙门下船去后,大娘子对岑夫人道:“我看这三个人脸上都有滞气,但愿途中无事,平安才好。”岑夫人道:“这是做好事的银子,皇天也当护佑,谅必无虞。”不说婆媳这边相叙。
却说王诚等坐船直到台庄,起早雇了一辆大车,星夜竟往登州进发。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原来侯巡道的公子侯集见两次求亲不允,便怂恿父亲揭参他希图侵蚀。及闻得上台不准,又打听得王公着人回家取银买补仓谷,心下十分气愤,连日眉头不展。他随身有两个帮闲伴当:一个姓贾名何,混号赤练蛇;一个姓孙名业,混号灰地鳖。这两个是专一助纣为虐,挑唆侯集常干那没天理的勾当。晓得公子心事,乘间说道:“天下美女甚多,岂只有王知县的女儿一个?我们与少爷打听,有胜如他的,不拘少女嫩妇,包管你老人家趁心满意。”侯集道:“亲事不允也罢,如今又揭他不倒,实是气这老贼不过。他家中豪富,已着人回去取银来买补仓谷,除了此事,再无别法摆布得他,叫我如何不气?”贾、孙二人寻思了半晌道:“他若果然回去取银,小的们倒有一个好计策,叫他人财两失,与少爷出这口气如何”侯集道:“你且说来,是什么计策?”贾何道:“料他取银子来,必要打从尖子峡、青山坳、苦竹湾这些险处经过,小的们纠合几个有本事的朋友,就那里扮作响马劫取了他这宗银子,叫他不能买补,再叫老爷揭他个违限不偿,岂不出了少爷这口恶气?”侯集笑道:“此计甚好,只要做得细密,倘然弄破了却不是耍处!若做得干净,这取来的银子我只分一千,其余都与你们分用。若是弄破了,就到砍头的时节也不许扳出我来。”贾、孙二人道:“少爷放心,包管无一些破绽,只在家中坐听好音。”这也是王公的运限该当遇着这些魔障。不说这边贾、孙二人去纠合党类。
且说王诚与李旺、杨升坐车保护行李,兼程进发。这日五鼓,起身太早,正到了青山坳——这去处四围都是山林丛杂,前后数十里没有人家,最是个险隘之处——王诚不合贪趱路程,正驱车到坳,此时是腊月初旬,霜华满野,只有星光并无月色。正行间,只听树林里放出一枝响箭来,王诚吃了一惊,只听车夫叫声“呵呀”,先已逃去。树林里飞出六七骑马来,星光下见手中都拿着雪亮的钢刀,高声喝道:“留下车上的东西,饶你狗命!”王诚与两个差役料不能敌,跳下车来,抱头奔窜。这班强盗上车搜出行李,身边都带有稍裢缠袋,将这三千两东西尽行劫去,放开辔头,一道烟已无影响。
王诚等躲在枯涧里,见响马已去,才一个个钻出头来招呼。到车上检点银两,已是一空。大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车夫埋怨客人一定要早走,才弄出来。三人埋怨车夫,“你晓得这里尴尬,就该阻住我们”。大家互相埋怨。幸喜盘费银两装在衣包内不曾拿去。此时天色渐明,就有行人来往,问知遇盗,大家都说:“这里虽是个险处,却也平静了多年,怎么忽然有起响马来?一定是你们在那里露了白,才着了道儿。”两个衙役问知这地方是登、莱交界之处,属即墨县所管,只得驱车到了村坊,觅了个下处,即去报了本处乡地保甲,留杨升看管车辆,王诚、李旺带了乡保人等往县里来禀报。本县知是强盗重情,立刻坐堂向明来历并被劫情形。知系宁海县买补仓谷的官银,大有干碍,立刻传齐马捕快役分头限日拿获,一面申报本府通详各宪,并移会邻境,协力缉拿。当日又备了一角文书交与王诚,命他着一人回宁海报知,留一人在此守候。当下王诚即与李旺回到下处,取了家书并这角公文,先着李旺星飞回县通报,自己同杨升在此守候,催促缉拿。
话分两头。却说王公这日在衙内坐立不宁,心神烦闷,只听外边传梆说李旺独自回来禀话。王公心疑,即刻唤进问道:“你为何独自回来?”李旺磕了头,流下泪来,向怀中取出文书、家信呈上。王公见是即墨县季公的移文,拆开一看,大惊道:“如何路上竟有了响马!一定是你们沿途眩惑,露了形迹,才有这事。”李旺因将去来谨密并遇盗报官情节陈说一遍,王公喝退,随进内堂来与夫人说知,夫人只叫得苦。王公又把家书拆开看了一遍,并念与夫人听了,道:“幸喜家中平安,如今失去了这三千银子,通省皆知,即买补迟延,亦不为过。但是再回去取银,断乎不可。明春有本省协济浙江军饷十万两,我上省去求督、藩两宪截留银三千两,发来买补了仓谷,求他移会浙江抚藩,从原籍取银,在本省藩库交纳补数,甚是稳安。只不知上司肯与不肯?”王夫人道:“上司知道我们赔累苦情,谅无不允之理。”当下商议停当,一面备文仍着李旺赍往即墨,恳其上紧严拿,一面束装连夜上省。正是:
已成志愿舒民瘼,会见精诚格上苍。
不知王公去求上宪可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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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奉天旨县令擢城隍 设巧计夫人斩倭寇

雪月梅--第四十三回 奉天旨县令擢城隍 设巧计夫人斩倭寇却说王公星夜赶赴省城,其时即墨县通详已到,各宪皆知。督宪晋公大怒,飞檄该府县勒限严拿,务获解报,一月不获,即行题参。这日王公先去禀见督宪,随即传进后堂,王公参见毕,未及开口,晋公便道:“你必为被盗之事而来,我已飞檄饬拿,但拿获与否尚在未定。这仓谷悬欠,却如何办理?”王公禀道:“卑职正为此事特来恳求。这三千两银子总然不获,卑职也情愿赔补。若这番再回籍取银,路上也不放心,因求大老爷鸿恩,将解浙军饷扣留三千两发与卑职买补,即恳恩移知浙省,卑职就在本省藩库如数缴补,省得途路担心。若蒙府允,卑职随着人回籍取银,在本省等候补缴,必不有误。”晋公沉思了一回道:“此举甚好,但这饷银我开正就要起解,你须即速着人回去取银,我另与你一封解银文书,在本省等候缴补。倘有迟误,取咎不小。这三千银子,本院即行文藩司,你可具领状在藩库请领,及早买补完项。本院念你是个好官,与你担着这个干系,切不可贻误。”王公即叩谢道:“蒙大老爷格外垂慈,岂敢贻误,有负大德?”当即禀辞出来,随往见藩台叶公,将禀恳督宪截饷缘由禀知。叶公道:“两番赔补,实是难为了你。我已飞饬该县勒限严拿,若拿获得着,看便好了。如今既是督宪允准截留饷银光行买补,只候宪牌下来,你便具状来请领。”王公随叩谢禀辞出来,又去禀见桌司各宪,俱蒙奖慰,心中甚喜。
到次日,布政司库吏来寓通知:“督院牌文已到,大老爷说年节已届,请老爷即速领银回县办理。”王公谢了库吏,随具印领到藩库领了这三千两官银,用车装载,即禀辞各宪,领了督院解银补饷的咨文,欢喜回县,已是封印之时。随差役唤了王诚回来,只留杨升、李旺在彼守催。修了一封家书,并督院咨文,吩咐王诚同一个老诚书吏、一个要役定于新正初六日起身回家取银,在本省呈缴。至开印日,即派干练书役领了文书牌票,分给银两,往邻府州县丰熟之区照时价采买谷石。这些书役所到之处,先投了文书。各州县都知道王公赔补之事,无不关切,随传经纪集市,吩咐准斗平粜不准昂价,买足之日拿官车户送交界。因此,采买这五六千谷石全不费力,约在一月之间便可完足。
却说王公到上元佳节,在后堂与夫人小姐家宴,因说:“我做了这一年多官,也不曾屈打了一个平民。虽然赔了数千金,却也承各上司十分优待,只等这仓谷补完,就当告休回去。”王夫人道:“这是我撺掇你做官,以致赔累了这许多银子。”王公道:“事有前定,岂关人事?”这夕开杯畅饮了几杯,归房安寝。当夜王夫人梦见一位白衣老母抱着一个眉目如画的耍孩儿,只穿着一个红绫兜肚,浑身如粉妆玉琢一般,递与王夫人道:“把与你做了儿子罢!”王夫人大喜,双手接过来抱在怀中,正要问这老母来历,忽然被这孩儿一个翻身蓦然惊醒,却是一梦,听更漏时正交五鼓。原来王夫人平日持诵白衣大士神咒,顶礼甚虔,得了这梦自觉有异,因与王公说知,王公道:“或是菩萨慈悲也未可知。”次日,在白衣大士前斋供顶礼。从此王夫人觉得喜酸爱睡,已是有了身孕。王公心上也十分欢喜。
到了二月上旬,各处采买书役陆续俱回,计算一应盘费车脚之外,还余剩二百余金。王公甚喜,慰劳各书役,俱有奖赏,随即通报了完足的文书。
原来人间善恶,天鉴匪遥。凡人有犯孤穷夭折、困苦流离,但得念念向善、随分济人,便可挽回天意,反祸为福。这王公本来命犯孤煞,宦境坎坷。自做官以来只吃了宁海一口清水,所捐已俸施粥救饥并被盗捐资共费了六七千金,却全活了饥民数万。因此,相逐心移,命随心变。若论阴功,正当福禄未艾,殊不知人间之富贵有限,天曹之禄位无疆。这日是二月十五日,红日正中,王公独坐衙斋,正在起告休文稿,忽见一青袍角带的吏员率领一二十个职事人役上前参叩。这吏员双手赍着一封极大的文书呈上。王公接来看时,正面写着“特授天曹都察院封”,这面是年、月、日、时发,侧边是:仰宁海县王某开拆。王公心疑,拆出文书观看,只见四边云章围绕,上面写着:“特授天曹都察院盛为升补城隍事奉东岳天齐大帝金旨:查东省济南首郡城隍汲斯忠,已奉玉旨升任东岳都巡使。所遗员缺,查有宁海县知县王翼聪明正直,力善爱民,堪以升补,奏蒙玉帝天旨准行,即着赴任毋违等因。蒙此转饬到院,合即转行。为此仰该县即速遵照限日赴任毋违。”王公才看毕,那吏员又呈上一道上任告示请标。旁边一使捧过朱砚,一吏送过笔来,王公不觉就判了个二十二日辰时。正欲问话,只见那吏员等磕了头率众而去,一时不见。旁边门子正送茶到面前,王公打了一个呵欠,道:“奇哉!奇哉!”因问门子:“你几时进来?可曾见甚么?”门子道:“小的才送茶进来,见老爷在这里打盹,不曾见甚么。”王公吃了茶就进内堂来,与夫人说知此事,道:“青天白日,岂是梦寐?”因将牌文念出,一字无遗。因道:“这是天数已定,不须疑虑。幸喜官事已完,后嗣有望。生为县令,死作城隍,亦有何憾!日后夫人生子当取名梦麟。月儿终身亦不必更为择婿,他与梅女姐妹情深,竟共事岑郎必无差错。家园事业,夫人自能主张,不须更嘱矣!”王夫人见说,不觉垂泪道:“这是一时梦幻,如何认起真来?”王公笑道:“必非梦幻。我奉天旨升授城隍,你母女当作喜事相看,切勿啼哭。”当下就着王谨端正后事,将一切公事月夜办理清楚,一面通详告病文书,乞即委员署事。这信息已是传扬出去,四境皆知。那些士民也有哭泣的,是舍不得这样仁慈父母;也有欢喜的,是喜得就作了本省城隍;也有半信不信的道:“正在壮年,还要加官进爵,未必就有此事。”纷纷传说不已。这王夫人母女见王公如此行为,日夕忧惧。王公再三安慰,谈笑自若。
到了二十一日半夜里,王公即起来沐浴,梳洗毕,冠带整齐,望北谢了恩,将印信交与夫人:“明早叫王谨交与典史责缴。”料理毕,即明烛在二堂危坐。夫人、小姐俱已起来,十分惊恐。只觉署中香气氤氲,乐声隐隐。王公早见前日那个吏员进来参叩,随后便是许多书吏人役,逐班叩头毕,便请起马。隐隐听得炮声响亮,呵道鸣鉦,鼓乐交作,渐远而寂。此时正交丑刻,城乡无不听闻。及夫人、小姐看王公时,已觉容可掬端坐而逝,不觉放声大哭。其时合衙书役因知此事这夜齐在衙门上宿,其时都听得鼓乐之声由近而远,及到宅门探问,已知王公坐逝。大家不待通禀,都拥进二堂来观看,却见王公面色如生,冠带整齐,端坐椅上,署中香气不断。众书役垂泪磕头。却喜棺椁衾裯俱已齐备,王夫人就命将棺木安放正中,衬垫端正,即着搀扶老爷入棺。几个老吏过来同家人王谨搀扶,只道身尸僵冷,谁知肌肉馨香、身体温软,遂轻轻抬起坐入棺中,然后整理冠带缓缓睡下,盖好锦衾。夫人、小姐,并家人、仆妇、丫头都抚棺恸哭了一场,才盖好棺盖四围钉好,装挂考堂,安设灵案,点烛焚香。又请画工将平日所传行乐仿出一幅大像,将来张挂,十分形肖。
却说这日,同城文武官员,以及城乡士民男女来上香礼拜者,自早至晚纷纷嚷嚷不断。夫人小姐俱挂重孝在孝堂内俯伏回礼,着家人谢劳。一连三日,夫人只得闭灵止吊。
原来这事已传扬到省会。先是省城隍庙道纪司于数日前梦见本庙人役纷纷嚷嚷,洒扫殿庭,整肃职事,窃问廊下一吏,说是宁海县王爷新升了这里省主城隍,二十二日辰时到任。醒来甚是惊异。及到二十二日五鼓时分,听得远远响炮鸣金,鼓乐之声自远而至,俄闻呵殿传呼,至平明方寂。到二十四日申刻,已见宁海县典史代行通报文书,并通禀事实到省,因此传扬得无一处不知。督院晋公又密访的实,定期率同城僚属到城隍庙行香致祭,并劝僚属各捐俸金重修庙貌、另塑金身;又谕登郡各属随分助赙,送其灵柩、家眷回籍;一面委员署印,一面将王公德政始未具疏奏闻。后来奉旨敕封为忠佑伯,春秋动帑致祭,屡著灵显。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侯公子自从贾、孙二人在青山坳得手后,神鬼不知,大为得计。后来闻官司捕盗了数月,没有影响,也就渐渐的懈去。及闻王公作古,没了对头,事主把案越放慢了。现今打听王公家眷就要回籍,因想:王知县已死,只有他母女两个,若再去说亲,肯了便罢,若说不肯,就强媒硬保娶了他,也不怕他怎的。因与贾、孙二人商量,他两个寻思了一回道:“这事不安,若再不成,倒有了形迹。况老爷现在这里做官,强媒硬娶如何使得?”侯公子道:“依你们这般说,难道竟罢了不成?”孙业道:“我倒有一条妙计,只是少爷却在这里住不得,须及早在老爷面前托个事故回家,在路上只推有病,慢慢破站前去,在那几个荒僻去处左近等候。小的们再纠合了那几个伙计埋伏前途,关会停安,就那里劫夺了他女儿上了车。软骗不从,便用威力恐吓,量一个娇嫩女子,不怕他不从。只是得他在五更起身才好行事,若是他在白日里走路,这事就不要了。倘得天从人愿,得了手,小的们便先去雇下船只,待车子一到就上了船,那时甜言密语把他哄上了道儿,回到府中岂不是一生受用?日后就是老爷知道,也只索罢了。”侯公子笑道:“这条计真是妙计,只是须结果了他的娘才好,省得他告官告府惹出事来。这件事须要十分机密,若事成就,你们伙计每人赏一百两银子。”贾、孙二人道:“包在小的们身上,少爷只顾放心,包管你称心满意。明日只要少爷赏我们每人一个老婆就是了。”侯公子道:“府中有的是丫头,随你们每人挑娶一个便了。”当下商量停妥,专打听王夫人起身日期,贾、孙二人悄悄行事。这侯公子就在父母面前只说要回家盘查当铺,就坐了自己的车辆,心腹家人肥骡大马,计日回家,这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时倭酋赵天王夫妇结连海贼汪直、徐海,分兵数十道,大举入寇。江、浙、闽、粤同时告警,官军征剿,互有杀伤。无如这些倭寇连年骚扰,路境熟悉,东进西退,出没无常,沿海地方大遭荼毒。就中单说这赤凤儿与就地滚、郎赛花夫妇与海寇汪直的头目黎格、卢龙率领海贼倭奴数千之众,直犯松群之华亭、金山、上海、南汇等县,在圌山、沙川等处分立十余屯,左出右入,夜劫宵攻,十分猖獗。杨舍参将耿自新、都使同知汪龙,嘉镇中军游击吴端等屡战不克,反被他暗通内线里应外合攻破了金山,大肆杀掠。江苏总制黄公飞檄吴淞、总镇王嘉帧、游击殷勇发兵救应,调回耿自新在太仓防守。其时华氏夫人同在军营戎装督战,自领一队绣旗军,都是强干勇猛之士,连胜了倭奴数阵。自此,那倭寇凡遇绣旗军不敢轻敌。
且说就地滚江五夫妻二个佐赤凤儿在金山之铁砂峡、青泥坞等处分为数屯。赤凤儿居中,就地滚在左,郎赛花居右,与汪直等诸屯遥为犄角,欲犯松郡。王总兵驻兵花山,挡住汪直等东南一路,正欲与殷游击合谋分兵进剿,忽因抱病而止。
却说华夫人在军中与殷将军计议道:“此间数屯惟倭婆赤凤儿为其,其后甚锐。但倭奴轻身嗜利,恃众少谋,须设计诱敌,破其首领一屯,则诸屯自然瓦解。然后,与王、褚二总兵合力剿杀,可获全胜。”殷将军道:“计将安出?”华夫人道:“可命军士将胶泥做成元宝,外粘锡箔用荆篓装好,故叫显露。上面插着军饷红旗,分做数十扛,挑勇壮军士扛抬,故绕贼屯经过,引诱倭奴前来劫夺。我军在白沙河四下芦苇深处,用战船三十号,藏精兵一千五百名在内。只听号炮一响,齐出截杀,出其不意,可获大胜。”殷勇大喜,随暗传号令依计而行。果然那铁砂峡左屯就地滚所领倭奴千余探见了这雪亮的晌银,如何不抢?唿哨一声,蜂拥而至。众军士一见,呐声喊,撇下“银扛”,四散逃奔。这些倭奴一齐上前,竞相抢夺,正吵嚷间,忽听一个号炮从半空中飞起,四下鼓声如雷。殷勇与夫人指挥这一千五百精兵四下合围拢来,大刀阔斧尽力砍来。这倭奴出其不意,惊惶乱窜,被官军三停杀却两停,真是尸横绿野,血染黄沙。
殷勇与夫人正乘胜分头追杀,忽听四下螺声骤起,却是赤凤儿与郎赛花率中、左两屯倭兵前来救应。华夫人正遇赤凤儿舞双刀杀至。夫人心中暗想:屡听说这倭婆利害,果然名不虚传,若凶得此妇,去其元凶,倭奴自然丧气,遂拈手中铁心攒竹点钢枪当心就刺,赤凤儿使双刀架住,好一场厮杀:一个是倭传刀法,光闪处不离肩颈头颅;一个是仙授神枪,锋到处只在咽喉心坎。战到三十合上,华氏夫人见赤凤儿本事高强,心中定计,虚晃一枪,兜回马就走。赤凤儿不舍,拍马赶来。华夫人听得马蹄将近,猛翻身回马一枪,劈心窝刺来。赤凤儿急躲闪时,已将披肩金甲挑去一片,吓得落荒而走。华夫人大喝:“贼婆娘在哪里走!”飞马赶来。不防郎赛花领一支倭兵从斜刺里杀来救应,见华夫人追赶赤凤儿甚紧,便取一铁弹扳弓打来,正中华夫人肩甲龙吞口镜上,“当”的一声,打得粉碎。华夫人吃了一惊,兜住马不赶。这郎赛花也知道华夫人利害,不敢抵敌,保着赤凤儿飞马逃去。就地滚亦被殷勇杀败,招呼败残倭寇一齐奔走。
殷勇与夫人率兵正追杀间,忽听前面螺声大起,却是黎格、卢龙领数屯贼兵前来救应。华氏夫人见众寡不敌,且天色已晚,遂令鸣金收军。那边望见彩绣旌旗,也不敢前来迎战。殷勇传令后队作前队,缓缓退回大寨。这一场大战计斩倭寇一千三百余级,一面关会王总兵、汪指挥合兵会剿,一面捷报总制。黄公闻报大喜,即檄殷勇署理参将,与各路官军会议进剿。其时浙、闽等省都有飞章奏闻各处胜败情形、将弁功罪,听候旨意发落,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文进自从在台庄与刘云弟兄别后回家,却值老母有病,朝夕侍奉不敢出门。待得病体少好,已是冬月将尽,才与老母说知:“前日刘相公托我寄书,又与了我盘费,必得往太仓去走一遭。一者全了信义,二来去见殷将军,看看那边光景如何?”老母道:“既如此,且待交春了去,这寒天冷水,如何出门?况且我病才好,万一你到那里有些耽搁,大年节下教我冷冷清清如何过得?听得说如今倭寇正乱,叫我如何放心?”文进是个孝子,见母亲说了,便不敢再言。直到挨过了新正人日,才与老母说知,要往太仓一走。老母再三叮嘱:“速去速回,我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的人,你切莫担搁。”文进应诺。家中托哥子文连照管,自己拴束包裹,藏好了刘云的两封书札,带了一个防身的铜锤,星夜竟奔太仓。
这时正是官兵与倭寇厮杀之时,道路十分防范。及到太仓,方知殷将军与夫人一同出兵去了,署内无人。心中纳闷,只得来见知州成公,一直走进大堂,便有值堂人役过来喝问,文进道:“我是与原任山西曲沃县刘老爷寄信来的,烦你通报一声,你老爷就知道了。”那衙役见有来历,就说与宅门往里通报。成公闻是刘云寄书,便问:“是何等样人?”家人说:“是个青衣小帽的人。”成公就叫引他进来。
文进走到二堂,见成公便服站在檐前,欲待上前叩见,成公止住问道:“这书刘老爷在那里托你寄来的?”文进道:“老爷只看了书便知。”因向包裹内取出书来递与成公,折开观看。未及看完,连声道:“有罪得紧,不知就是足下,前者贱眷极承保全,心感不尽,几次着人相访竟无下落。今得足下到来,实慰渴念。”因拉文进到东书房内,先要拜谢,文进搀住,连道:“不敢”,因各长揖坐下。成公将书看毕,便问:“足下想是不曾相会殷将军?”文进道:“殷将军原是同里相熟,今番与夫人都出兵去了,因此不得相会。”说话之间,成公子出来拜谢道:“老母都叫拜谢,前日尊驾匆匆别去,心上十分抱愧,后来又无处寻访,至今耿耿在心。”文进道:“一时愤激,莫怪卤莽。”成公就叫备饭,因说:“足下有如此本领,目今用人之际,正好建功立业,岂可埋没英雄?”文进道:“一向要投殷将军图个事业,只为老母在堂,不敢远出。此来又不得相逢,这封书只好存在老爷这里,得便寄去也罢。”成公道:“足下何不竟往军营去相会?我再修书一封,去时必有济遇。”文进道:“去秋为老母衰病这封书直迟到如今送来,老母如今病体才好,再三嘱咐,不敢在外久羁。今日见过,就要告辞。”成公听说,知文进是个孝子,更加敬重,道:“虽然如此,也须款留数日再作道理。”
自此,成公父子殷勤相待,一住五天。文进苦辞起身,成公见款留不住,因问明住址,倘有机会即当相闻,当送了白金百两道:“聊为令尊堂甘旨之供。”文进推辞不脱,只得谢领。随拴束包裹起身,成公着役护送,成公子亲送下船,格外又送了十两盘费,郑重而别。原来天数已定,人不能知。文进此番回去,顿教风木生悲,却使奸徒丧胆。正是:
为寻知己图谋去,做出惊人事业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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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贪美色狭路丧凶徒 重英豪平台试武士

雪月梅--
第四十四回 贪美色狭路丧凶徒 重英豪平台试武士
却说文进自起身往太仓后,他母亲旧病复发,文连着急,即请医调治,却不见效。到第九天上,竟作古了。幸文进尚有存在家中几两银子,文连将来买棺盛殓。及文进回时,已是过了首七。文进哀恸欲绝,将成公所赠,从俗礼忏,尽孝尽哀。守灵过了断七,就在祖坟安葬毕。文进自思:志愿未遂,老母又亡,如今孤单独自,一事无成,终不然撑船过世岂不惹人耻笑?因想,知己难逢,不如去投刘家弟兄图个机会,总然无济,习学些武艺也好。主意已定,家中本无可守,把房屋、船只交托哥子照料,拴束随身包裹,带了防身铜锤,即日就道,星夜奔沂水而来,于路无话。
不日间到了尚义村,访至蒋宅。进门遇见一个老家人从内出来,文进便问:“府上有一位刘姑爷可在么?”家人道:“刘姑爷如今进京去了。”文进道:“既然进京,可知他寓在何处?”家人道:“他的哥子刘老爷在京补官,都在内阁中书岑老爷那边同寓。如今岑老爷把我家老爷同刘姑爷都在万岁面前保举了,十来日前有部文转到本县来,催逼我家老爷起身,也进京去了。你若要寻他,只到岑中书老爷的寓所去寻就有下落。”文进听了,踌躇了半晌,心下想道:这番又来得不凑巧,欲待回家,实是败兴。幸喜身边还有盘费,不若进京走遭,看看光景也好。立定主意,与老家人拱手作别,取路竟奔都门。这话暂停。
且说王夫人母女自从王公归天后,省城各衙门并各府州县多有差人来吊奠、送赙仪的,纷纷不一。惟文登县路公是同乡、同年又同寅好,亲来吊慰,并送赙仪五十金。王夫人推辞不得,一一收领,凡是来差,都着家人款待,不在话下。择定三月初三日起身回籍,先着家人王谨到省城督、藩、臬宪并本府、道衙门都递了报明回籍,恳求严缉劫盗的状子。惟督、藩两宪传王谨当面吩咐:“拜上你主母,到家即速补缴借项要紧。”王谨禀说:“小的主人正月初就专差回家取银申缴,想此时已经归款的了。小的主母只求大老爷行文严缉盗赃。”两宪都一般吩咐:“你去禀覆主母,我这里获盗追赃即移文浙省,唤你家来领取。”王谨叩头谢了,回县禀覆夫人,就雇了三辆大车,十六名长夫,找抬灵柩。到起身这日,百姓香花灯烛设祭者何止百十处!男女百姓执香哭遂者何止数千人!王夫人吩咐家人再三阻谢。内中有送五里、十里至二三十里者不等,惟书役人等直送至交界才回。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王夫人自起身以来,日暖风和,一路无阻。这日是个大站,未交五鼓即起身。行到了峄县所管的辘转湾,却是个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去处,此时东方未白,只有星光,车上挂着笼。正行走间,忽听树林中一声呐喊,杀出五七个强人,用红土涂面,手中都执着雪亮的钢刀,大喝道:“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没有时把个人留作当头。”那些车抬夫吓得撇下棺车四散逃躲。王谨在车上战抖抖的道:“我们是主人死了搬棺木回籍的,并没有甚么银钱。”当头一个强盗喝道:“问这厮作甚?只问他主人婆在那个车上!”王夫人母女在车中吓得浑身发抖,作声不得。
那强盗正待往车上来揪采,只听得平空里霹雳般一声喊道:“好大胆的强盗,敢在大路打劫!”说得迟,来得快,手起一捶正打中一个强盗顶门、锤重力大,却把头都打到项子里去了。即夺过那口刀来,便有两个强盗举刀来砍,被那汉左手用锤逼开刀,右脚飞起早踢着那贼手腕,把那贼手中这口刀直飞起半空里去,正待逃奔,被那汉手起处连肩夹臂砍翻在地。那几个都待要逃,又被赶上一个,照背心一铜锤打倒,用脚踹住问道:“你这厮叫甚么名字?”那贼口吐鲜血,拼命叫道:“小的不曾劫了物件,只求老爷饶了狗命!”那汉大笑道:“谅你这鼠贼也不值我一刀,但饶了你这厮恐日后还要做贼,且与你留个记认!”即提起耳朵割下一只,那贼忍痛爬起就跑。
这边家人、车抬夫等见杀死强盗,都走出来望那汉罗拜在地,愿求姓名。那汉道:“我是路见不平保全了你们,你们可速急离此,免得耽误了行程。我自往京都访人去了。”王夫人在车上道:“多感义土垂救,愿闻姓氏住居,日后当图报答。”那汉道:“我便叫文进,你们却是往那里去的?”王谨道:“小的主人姓王,是宁海县知县,在任没了。如今夫人、小姐搬灵柩回湖州原籍去的。”王夫人又道:“拜烦义士到京师时,顺便与我女婿内阁中书岑秀通个口信,说我们蒙义士搭救,已回家去了。”文进听说,惊喜道:“原来就是王夫人,我去年同刘三相公曾到府上,岑老夫人也曾见过,我如今正要到岑老爷那里去,不必再嘱了。”说毕把手一摆,道:“趁此时无人行走,你们快些赶路,我是去了。”转眼之间,已是去远。这边众人脱却此难,恐天明有人查问耽搁行程,三辆大车赶起牲口,十六名抬夫抬起灵柩,如飞而发,也不管脚步高低,也不顾路途险仄,如有神助一般,不上半个时辰,即已离辘轳湾三十余里,东方才白。
且不说王夫人脱难回家。却说这伙强盗就是贾、孙二人结伙所扮。也是他恶贯满盈,被文进起手打没脑袋的就是侯公子,砍死的却是孙业,这割去耳朵打得吐血的便是贾何。那几个纠来的见势头凶狠,都狼奔鼠窜而逃。把一辆车子还藏在一里路外幽僻之处。着一个家人看守,这贾何掩着耳朵跑到那里。所得这边车声已远,寂无声响,因与那家人说知:公子已经打死,孙业被杀,众人已逃,再过一回有人行走,盘问出来,祸事不小。这贾何人急计生,与那家人商量:“把车上行李抖得纷乱,皮箱铜锁故意扭落,把车却使到行劫之处,只说是被强盗打劫与他对敌,致被将公子打死。幸遇大队客商到来,把强人惊散。箱内银两各取两包放在自己包裹内,只说被强盗抢去,有谁查账?报了官储,凭他去捉拿强盗,再疑不到我们身上。”两人算计已定,如法而行,即到前途报了地方乡保,同往县中禀报。县官知是现任道台公子,事关重大,立刻到该处验尸吩咐买好棺木盛殓公子并家丁孙业。一面通报各宪,一面出差悬赏勒限缉拿。
这贾何正以为得计,谁知到第三日上,白日里见侯公子同孙业浑身血污,被鬼卒锁着来要他同去阴曹对质,便大叫一声吐血仆地而死。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公子空相思了一场,只落得害人自害。后来侯巡道得了凶信,又闻岑公子特恩超用的消息,一气一惊,成了大病,即请合休回籍,在半路上白日里分明见王公金冠红袍,数责了他纵子为盗的许多过恶:“……今得保全首领,便是你的万幸。”侯子杰至此才知都是儿子所干的事,大叫一声,呕血斗余而死。这是侯巡按结局的后话,表过不提。
言归正传,却说这倭寇连年骚扰沿海郡县,攻袭城池,杀掠市镇,官无宁晷,民不聊生。若官军失利,则凶焰愈炽;少有不利便潜遁出海,分屯附近岛屿,乘间劫掠,莫奈伊何,且有内地奸线勾连外应,因此官兵每至失利。这番自去冬及今,倭奴海寇结连分数十道入寇,震动三省。官军征剿,互有杀伤。幸有殷勇与夫人这场大捷,倭寇凶锋略戢。其时三省督抚俱有飞章申奏。嘉靖皇上震怒,御笔亲书了一道诏旨申饬各省总制督抚调度失宜,大小将弁懦怯不振,以致海隅丑类屡年肆扰,虚费军储,不能歼灭:“……前请招募勇壮,三年以来,除官授职者不少,查建功知名者惟王邦直、殷勇两人从而已,其余湮没无闻。可见皆循情滥录,并无真才实学之人,虚冒军功,毫无实效。着将从前投充武勇已授官禄者严加考察,虚冒者尽行裁汰,不得循私,自贻伊戚。古者立贤无方,今不论内外大小文武各官,有能深悉剿贼机宜者,许即尽情条奏;凡有亲知灼见之真才实学,无论亲疏,许据实保举,朕当亲试录用,庶草茅英俊不致沉沦,协力同谋,歼除丑类,以副朕望。咸宜钦此。”这道诏旨下来,旬日间,在京虽有几位朝官条奏,都是泛言大概不切实用,内中惟中书岑秀上平倭十二策,深切机宜,了如指掌,天颜大喜,即日召见便殿,一一试问。岑秀逐条逐款奏对分明,大惬圣意。岑秀又面奏:“臣有深知武勇、胆略出群者二人:一是山东沂水县武举蒋士奇,一是江西吉水县武生刘电。二人与臣原有瓜葛,深知其详。今蒋士奇尚在原籍,刘电现在臣寓。臣遵旨不避亲疏之嫌,冒昧陈奏,伏乞圣恩召试,以辨优劣。”当蒙温旨允准。
原来这保举一事,因旨意严切,要亲加考试,谁敢滥举?因此旬日内应诏保举者只有四人,连岑秀所保,共只六人而已。当着内阁传旨,所举在京武士五名于三月初三日在平台御试,其在外省保举省,俱限三月二十五日赴兵部投名具奏,候旨考试。旨意一下,这在京五名却是北直郭绍汾、山西龙韬、陈松岩、山东高卓、江西刘电,都准备至期考试。
原来刘电自上年十一月进京相会岑秀,与兄长同在一房居住。如今岑秀面奏保举,刘电在寓尚未得知,及岑秀朝罢回来才说出保举一事,刘电道:“虽承贤弟美意,只恐皇上亲试不比寻常,惟恐负累贤弟有保举不实之议。”岑秀道:“三哥本领,弟深知的见,何必过谦?如今急须准备本身服色,以便朝见。”当下弟兄们即行料理。
到了三月三日平明时分,皇上驾幸平台,各官随驾,五军都督府并御营都指挥衙门官员俱全装贯甲,率领三千御林军士,明盔亮甲,兵分八队,旗列五方,摆成阵势,环绕平台,兵部官传旨:引五名武士到台下朝见。鸿胪寺官逐一唱名,各官武士按名答应,跪奏姓名、年龄、乡贯、履历毕,皇上龙目展看,果见一个个状貌不凡。内中陈松岩系长瘦身材,论年齿只郭绍汾三十有六,余皆不出三十,惟刘电年齿最小,相貌超群,皇上暗喜,但不知武勇如何,传旨各给戎装,随挑御营驯练马匹,先试骑射。所用弓力轻重在监箭指挥处报明领取,射毕陈奏。各人遵旨,自去装束。旨意一下,那驰道上早列出三座彩牌坊,各悬碗口大小彩球一个,射中者鸣鼓一通,各派官员监看。当下军中奏过三通鼓乐,寂静无声。平台前面两边站着五军左右都督,手执令旗。传旨着按名骑射,台上青旗招动,早见对面东队里郭绍汾纵马飞出,拈弓搭箭正待射时,谁知那马快劣异常,早飞过第一座彩坊,不及发箭,转眼已到第二坊,觑得亲切,一箭正中彩球,鼓声未止马已骤过第三坊,郭绍汾扭转身躯背射一箭,却从彩球边擦过。皇上在御座看得分明,却略点了点头。以次便是龙韫、陈松岩各中二箭,高卓只中了一箭。未后却是刘电飞马而出,一连三箭齐齐射在彩球上面,鼓声连络不绝。皇上大喜,道了一声“好”,各官暗暗喝彩。
骑射毕,传旨令试步箭。却早在五十步外列着一座彩坊,正中间用铜索悬着一个不及一尺大的七层皮鼓子,上下左右。四个绿圈,正中一点绯红,都只有杯口大小。郭绍汾等四人都用硬弓依次较射,惟陈松岩,郭绍汾皆中两箭,龙韫、高卓各中一箭,却都在绿圈左右。末后刘电跪奏:“臣所用系八石铁胎弓,发箭较远,伏乞将箭坊更移远三十步。”当下传旨,准移至八十步上。其时随驾各官都暗道:“这后生中了三条马箭便卖弄精神,总然弓力到得八十步上也难保必中,倘若射不着时,岂不自讨没趣?”有的想道:他必定有这个本事才敢夸口,不然在皇上面前岂是儿戏的?各人心上议论不一。即皇上心中亦恐其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时,亦是难得。却说刘电,难者不惯,惯者不难,拈弓搭箭使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稳的肩架,弓开满月,箭发流星,弦响处这枝箭正中在红心眼里,满营将士无不吐舌。刘电却搭上第二枝箭,拽满弓,觑得亲切,“嗖”的一声,这箭边第一枝箭一齐透出红心而去。这第三枝箭,刘电卖个手段,将铜索射断,掉下鼓子。皇上在御座上哈哈大笑道:“真现在之养由基也。”各官一齐跪贺。
步骑射毕,传旨令五名武士乘骑,各取平日擅长武器,仍依次出马;令各营将弁军士有敢与武士比较武艺者在军政司报名出阵,比较优劣不得伤残性命,但闻鸣金即便住手。旨意一下,五营四哨御营将士尽知,凡有本事者俱想在皇上面前施逞。只听得军中又奏了三通鼓乐,左右都督将令旗一招,郭绍汾顶盔贯甲从旗门下横刀纵马而出,高叫:“遵旨比较武艺,有能者请出一较!”说声未绝,早见左军队里一将提刀拍马来迎,却是御营左哨团练使雷应春。当下两骑战马咆孝,两口宝刀飞舞,战到三十合上不分胜败,早听鸣金,各住手回阵,第二名龙韫手舞双鞭早临战阵,却见东南队里一骑马两条鞭驰骤而出,却是前军都督左营守备熊如虎。正是棋逢敌手,四条鞭如翻波滚浪,但见冷气团身、火光灼烁,斗到三十余合,亦闻金回阵。第三名陈松岩早挺枪跃马而出,只见右军队里一骑飞来,却是守备鲁捷拈枪劈面来迎。斗到十余合上,陈松岩卖个破绽让鲁捷一枪刺来。陈松岩把身子一扭,这枪从肋下过去,两马厮并,鲁捷直撞入怀来,陈松岩一把抓住他勒甲绿正待要提过马来,早听鸣金,便放手回阵。第四名高卓使一枝方天画戟,早纵马出阵,这边中军队里飞出一将,却是后军都督、左哨护军使尹政使双铁戟、纵五花马飞跃来迎。战到四十合上,高卓战法渐乱,早听鸣金住手。门旗开处,却见刘电金冠抹额,鳞甲锦袍,横丈八浑铁蛇矛按辔而出。早见北阵里鼓声响处一骑泼墨马、一条浑铁枪如一片乌云捲地而至,却是后军都督掠阵使袁立。这人生得铁面虬髯,绰号“赛张侯”,专精蛇矛,称营中独步,其时众将推他来敌刘电。刘电见来将威猛,欠身道:“新进与前辈比较,幸恕无礼。”袁立睁眼道:“你但有本事只顾使来。”说毕,分心就刺,刘电说声“有罪”,把手中枪架住。原来这袁立使出梨花枪法真如瑞雪纷飘,梨花乱落。刘电识得这路枪法,暗道:“此人狂率无礼,若遇蒋叔丈必定叫他带伤。因随他卖弄只是遮拦架隔。直待他使到分际处——这一枪名为“透心寒”,刘电才把手中枪掣回用力一摆荡起一个车轮大小的花头,早把袁立的枪拨离手有六七丈远,吓得袁立几乎坠马,伏鞍而回。刘电笑道:“有罪了。”这时各将士无不缩颈吐舌。皇上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即将刘电宣上平台,赐锦袍一领,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日后有功另行升赏,郭绍汾等四名各授守备职衔,候旨分发。刘电等谢恩而退。皇上回銮,各官将士护从依次而散。
却说刘电回寓,刘云、岑秀早已得知,十分欢喜,都道:“不日定有恩旨下来,必然有剿倭之举。”当日三人共饮,叙说场中考试之事,不觉又过一朝。
次日平明,皇上登殿,百官见毕,即宣中书岑秀上殿面谕:“卿家青年历练,才识兼优,保举得人,大慰朕望,昨观卿十二策,足可歼除丑类。以卿公忠,不必回避原籍,今授卿江浙两省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便宜行事。自总兵以下,悉听调度,务期尅日,肃清海宇,以副朕望。刘电等五名,即带往军营量才委用。中书事务交卸明白,五日内即驰驲前往,合同江浙总制巡抚便宜进剿。”岑秀得旨,又奏道:“臣以一介小臣,自惭鄙陋,乃蒙圣恩不次之擢,委以封疆重任,敢不殚心竭力仰报天恩!指挥刘电系臣保举,又属瓜葛,若交臣调用未免涉嫌,叩恳天恩另赐委用。”当蒙准奏,刘电即着带往吴淞,交与黄炯差委。当即赐与敕书、宝剑,岑秀跪领,三呼九叩谢恩而退。皇上回官,百官朝散。此番有分教倭气消灭,海宇清宁。正是:
只凭艺才能超众,何患声名不远扬。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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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重恩义客里寄双鱼 展雄威御前杀二虎

雪月梅--
第四十五回 重恩义客里寄双鱼 展雄威御前杀二虎
却说岑中书当日领了敕剑谢恩出朝,五府六部谁不与他道喜?只因限期急促,回寓后就去见内阁程公叩请方略。程公道:“年兄才干老夫尽知,但军务之中须恩威并济。我看年兄诸凡宽大固是盛德,但是英年,恐人易视。唐时郭、李二公,一宽一严,愿年兄兼而有之为妙。”倭寇肆扰连年,深劳圣虑,前差赵工部视师,竟毫无实济。此番年兄领此重任,必当克日肃清海宇以报圣恩。老夫当试目以待。阁中之事,老夫当另委干员代理,不必挂心。”岑秀道:“老太师之言当铭诸肺腑。还有一事禀恳:今有原任山西曲沃县知县刘云丁艰服满,于上年九月内到部候补,现与门下同寓。今其胞弟刘电已蒙圣恩授与副指挥职衔,带往江南郊用。伊弟兄俱系寒士,求太老师垂恩嘘植,俾得早补地方,感戴不浅。”程公道:“既如此,这月有缺即补他便了。”
当下岑秀叩谢禀辞回寓,即与刘云说知:“此月便可准补,但不知缺分如何?”刘云道:“多承贤弟美意,但得早补地方也就好了。”一面与刘电料理行装,各官饯送者一概辞谢,知会郭绍汾等四人,初十日率领陛辞。皇上特赐御酒三杯,着内官回员郊送十里,当即谢恩起马,文武官员相送者夹道。家丁背着敕书宝剑,龙韫、高卓与总管王朴前站先发,刘电与郭绍汾、陈松岩乘骑在后。是日,惟刘云直送出外城三十里而别。
且不表岑御史奉命征倭。却说文进自救了王夫人便星夜进京。这日到了德州所豁的一个宿站地方,日色将西,只见沿路有许多职事人役往来不绝。文进就在南镇梢头下了一个小店,问那店主人,说是本州官府都在这里伺候迎接钦差的,也就待到了。又问:“不知是什么钦差?”店主人道:“是个内阁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赐他尚方宝剑,那一个官敢不奉承他?”文进听说是内阁中书,因问:“这御史不知姓什么?是那里人?”店主人道:“姓岑,是南直隶人,如今还管着本省地方哩!”文进听了心中暗喜道:我正要去投他,却好在这里遇着,不问时,险些儿错过。但如今他是个钦差大臣,我如何好轻易去见他?又不知刘家弟兄两位下落。想了一回,反觉纳闷。又想道:“我与他丈母报信,谅也无妨,总然他不理我,也没我的不是,且好探问刘三爷的下落。”正踟蹰间,只听北头三声大炮,谅是钦差已到,文进便将包裹交付与店主人道:“我去那头看看热闹便回。”说毕,就一直走到了镇北头,却见有数处公馆门上都挂着灯彩,中间一座大公馆悬灯结彩,门口人役拥挤不开。文进在外边站住,观看了一回,只见里边本地方官员都禀见了出来,纷纷散去,末后又见四位军官出来,便有人役接着请入公馆去了。文进谅得里边事毕即走入公馆门来,便有人役上前拦住喝问,文进道:“我是来与大老爷报家信的,烦你们转禀一声。”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人役上前问道:“你果真是与大老爷报家信的便好与你传禀,倘有虚冒,这所在性命相关,不是当儿戏的。”文进笑道:“我并无虚冒,你请放心。”那些人役听得这话,又问了姓名,才往侧门传禀。
少刻,见一位军官出来,文进看时,正是刘电,便道:“三爷原来也在这里!”刘电见了文进,大喜道:“你如何到此?”文进因将大概说了一遍。刘电甚喜,向文进低声道:“此来甚好,省得我差人寻你。但只是岑爷如今是钦命大臣,相见不便为礼。足下且在此少坐,我先与你道达过,然后相见。”文进道:“是。”
当下刘电进来与岑御史道:“适才来的正是去年与我保护成公家眷的文进,今特地进京寻我,欲图些事业。不想在路上又救全了令岳母王夫人的急难,因再三托他顺寄一口信到来,只是他布衣微末,不便进见。”岑御史听了惊讶道:“前在东督本章上见岳父在任病故,痛念不已。正要专差往登州探问岳母信息,恰恰正在奉命之时,不逞及此。如今他来得正好,不知在路上如何相救?快些请他进来问个详细。况且他是有恩义的人,岂可以官礼相拘?”因即着王朴相请,岑御史在阶前立候。
少刻文进到来,便要叩见,岑御史扶起道:“足下且不为礼。”因问:“路上如何得救舍亲?”文进便道:“从去秋同刘三爷在府见过太夫人,蒙恩优待,后与刘爷寄书往太仓,不曾见得殷将军,只见了成老爷。将书信交明回来就到沂水寻刘三爷图个事业。不想到了蒋府,他家人说蒋爷是大老爷保举,两日前已进京去了,因此小人一直赶进京来。这日五更时分,走到辘轳湾地方,遇着一伙强盗打劫客车,一时气忿,杀死两盗,拿住一个,恐怕送官累住身子,因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放他去了。不想却是王老爷的灵柩家眷,因此王夫人叫我寄一个口信与大老爷,他们已是回南去了。那时因天尚昏黑没有行人知觉,已催他们赶车速走,免得耽搁。小人也怕有累,星夜赶行,不想却在这里遇着。”岑御史听了大喜,对刘电道:“若无义士,岂不是一场大祸?只可惜义士行路心切,不然拿住那贼报官,倒是一场大功,岂不与殷将军一般?”刘电道:“若不遇成公的力荐和那操江的爱才,也不过请赏而已。”
岑御史当下请文进到客堂坐话,文进再三不敢,岑御史道:“足下乃重义之士,不必过拘。”文进只得告罪坐下。岑御史道:“日前足下已到过湖村见过老母,今欲寄家书一封,再托足下往湖郡一行,讨个回覆即转江南,在行馆相会,那时便可随事立功,以成足下志愿如何?”文进大喜道:“将来随鞭执镫,总在恩庇之下了。”岑御史当就灯下写了一封备细家书,刘电也写了一封与岑夫人请安的书、一封通知蒋宅的书。岑御史叫王朴取出三十两银子,连书递与文进道:“千金之托,幸祈速去速来,万勿耽搁。”文进领了银书即叩辞起身,岑御史送出阶前面止。刘电便同出外边道:“先恳足下顺道到蒋宅与了这封书,即往湖郡讨了回书速速转来。如今正是立功之秋,不可自误。”文进应诺,即拜辞连夜而去不提。
岑御史自文进去后,便把记念王夫人并家中的心事放下。因与刘电计算:“据说蒋公已先两日起身,如何不得相会?莫非又往他处,还不曾到都?”刘电道:“或者是途路相左亦未可知,总在月尽边,必有京报。”自此二人于路只计议征倭机要,表过不提。
却说蒋公自被本府县官奉大宪给咨催促起身,一路行来见各尖宿站头地方官都备办公馆,听说是岑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已于初十日出京。蒋公自思:他是钦命大臣,沿途都有官员迎送,相会不便,且恐招摇,有涉嫌疑。因吩咐蒋贵,连夜绕小道悄悄过去,竟往都门,问到岑中书原寓,相会了刘云各道别来情况,才知刘电特授了指挥,同往江南,心下甚喜。次日遵限往兵部投了本省督院咨文,回寓听候。
原来此番外省保举,只有山西巡抚保举武生一名赵杰,直隶提学道保举武士一名朱宁,连蒋公只有三人到京,投文候试。皇上见保举寥寥,圣心不悦。这日,传旨着御前指挥使带领这三名武士在虎圈考试。是日只有御前带刀指挥并统领御林军将弁等随驾。传旨先试三人骑射,令于驰道傍立一三丈高竿,中间用一小横竿,取西川红锦战袍一领折作数叠,用彩绳悬于横竿之上,约离地二丈。如能射断彩绳落袍者取为一等,即从此袍赐之;射于横竿上者次之;射中大竿与战袍者又次之。令武士各挑御营驯练马匹,许先于驰道试驰三次以识马力。旨意一下,顷刻俱备。
蒋士奇等三人俱武中箭衣,各取趁手弓箭,扳鞍上马在驰道上驰骤了两遍,看得竿绳亲切。先是蒋士奇从驰道尽头弯弓跃马,加上一鞭,那马如飞,将到竿下,蒋士奇才搭上箭时,这马已驰过竿一箭来远。蒋士奇翻身扭回头,觑得亲切,喝声“着”,弓弦响处那箭正中横竿,连彩绳射断落袍于地,这马已跑至御台前。蒋士奇兜回马,复至竿下取了锦袍,到御台下叩头谢恩。皇上见蒋士奇状貌非常,天颜甚喜。随传旨另取一袍,悬挂中式。赵杰骤马先射一箭,却中在横竿之上,末后朱宁驰射一箭却射中锦袍,那箭贯袍而过。皇上见了笑道:“也算合式。”传旨各赐绿锦袍一领,二人谢恩毕。
当又传旨,问三人谁能斗虎者,即授与御前指挥之职,当下惟蒋士奇答应能斗。原来这圈中豢养之虎,皇上暇日令武勇之士相斗取乐。今忽传旨试问,这赵杰、朱宁俱未曾经过,不敢答应。蒋公自谅一虎之力尚可制服,因此答应。当即传旨令御营斗虎武勇各执兵器围绕,一者恐防虎逸,二者恐武士不能制服有伤性命,就便刺死。
当下蒋士奇取一枝浑铁齐眉杀虎短枪来迎这虎。原来这虎久困在圈不能舒展,及放出圈外,把头摇了一摇,打一个伸欠,把尾一剪,将两前爪踞地大吼一声,便纵有###尺高,平空照蒋士奇扑来。蒋士奇不慌不忙,就他扑来之势看得亲切,把枪向虎项下迎着用力一搅,把这虎撩去有丈余远近。原来这枪却从项下直透出颈上,鲜血迸流,已是不能动弹了。皇上看见,大喜道:“虽然胆勇可嘉,只是未曾斗得,着另放一虎与他斗耍一回。”当时遵旨又放出一虎,比前更大。蒋士奇既杀一虎,想来不过如此,便放大胆来斗。这虎一出圈来把浑身一抖,摇头剪尾大吼一声,把前爪踞地和身往后一缩,作势往前一跃,离地有丈余高,直望蒋士奇扑来。蒋士奇将身一闪早纵在虎后,把铁枪在虎后腿上着力一扫,那虎负痛回过身来,又吼了一声托地一跃,又扑将过来。蒋士奇却闪在一旁把枪杆向虎前爪横扫过去,却扫着左腿,“豁喇”一声把枪杆打作两截。那虎两扑不着威势已减,且前后腿着了两下,负痛一吼,却待奔走,被蒋士奇乘势赶上,两手抓住花项皮尽力一按,把虎头直按在地上,又把左脚踹住虎腰,掣出右拳在虎肋上连打了十数拳。那虎口鼻内早冒出血来,挣扎不动。蒋士奇把手放开,那虎喘息一回才待挣扎起来,又被蒋公在软膛内用力一脚,踉跄倒地再不动了。
皇上大喜道:“果是神勇。”随驾将士无不暗暗喝采。当时宣上台来问道:“卿有此技勇,如何会试不中?”蒋士奇奏道:“臣因老母年高,已三科不曾会试。”皇上道:“若非岑卿保举,几至埋没英雄。今东南倭寇肆扰,若将弁俱得如卿,何愁不能歼灭?今须努力东南,俟海域清宁,即当遂卿孝养之志。”当授御前都指挥职衔,赐柳叶金甲一付,蒋士奇谢恩下台,赵杰、朱宁又考试了一回,武艺虽不能格斗猛虎,本身武艺尚精,俱授予千户职衔。即着吏、兵二部速查江、浙两省有何将弁缺出,当时遵旨查复,有江南狼山营都使同知、六安营中军守备、浙直金衢卫都指挥,现在未补。当即传旨蒋士奇以御前都指挥实授金衢卫都指挥使,即随军营进剿,三日内起程;赵杰、朱宁即给劄着往闽省交总兵戚继光军前委用,有功即补。蒋士奇等一同谢恩而退,皇上回宫。
次日,颁一道旨意,大概说:此番特旨令各官保举武勇,今内外只寥寥数人,可见从前所募勇壮俱系循私滥用,并无真实才勇可知,安望其奏功效力?若能尽如岑秀所举刘电、蒋士奇其人者,方称武勇之实。今朕已不次擢用。其从前外省滥充无能者,着该总制、督抚、操江严行裁汰,毋得虚縻廪禄;并着御史岑秀就近查参。毋再循情,自干罪戾,咸宜钦此。这一道旨意下来,不待御史按临,这些武勇自行告退并裁汰者,江、浙、闽三省共九十余名。自此,行伍尽皆整肃。
且说蒋公授职回寓,因挂了御前都指挥的衔,就有许多御林弁目到来参叩,不在言表。刘云恭贺道:“此番太亲翁才得少展宏猷。”蒋公道:“虽蒙圣恩,实惭鄙陋。惟恐老母年高、儿子幼小,家间无人照料,浙直虽不甚远,但军旅之际,难免两地挂心。”刘云道:“太夫人精神矍铄,禄寿未央,毋须远念。但愿早清海寇,便好迎养任所共享太平之福。姻晚已蒙内阁程公见允,此月内谅亦得补,但得同在一方,便是万幸。”蒋公道:“若得补在沂属地方便可仰仗照料。”此时蒋公系是奉特旨进剿之员,钦限不敢迟延,即日整顿行装,关会赵、朱二千户,至第三日早朝同在午门谢恩辞阙。
且不说赵、朱二人前往闽省建功之事。却说蒋公辞阙回寓,随即起身。御林将弁相送者纷纷不一,惟刘云远送郊外而回。蒋公星夜兼程,到家一转,只耽搁了一天,拜别老母,带了蒋贵星飞赴浙。其时江浙两省倭寇方张,各路官军,议守论战,号命不一。及闻得岑御史十分严肃,各营将弁自总镇以下莫不凛然整饬戎行,因此军威大振,只候调度,进剿立功。今且按下不题。
却说许俊卿自从那年随金公到大庚县,一年有余,因金公不胜繁剧,调了崇仁县简缺。其时许公已知殷勇做了太仓游击,心中甚喜。及到崇仁后,又接着了刘云在南昌所寄之书,知女儿未死,现在刘家,又惊又喜,恨不得及时见面,金振玉母子婆媳也都欢喜不尽,道:“天地间果有这样奇事。”此时金公已告病乞休,上司允准,正在委员交代。
许公急欲去见女儿,只得先辞了金公并岳母舅子,雇了一只小快船赶到吉水。问至刘宅,正与刘霖会着,道其来意,此时许公已是须发皓然,刘霖知是雪妹的父亲,便相邀到中堂坐下,往里说知,雪姐听说父亲到来,三步做两步走出堂前,一见面,正是隔世相逢,父女抱住先大哭了一场。其时刘老夫人婆媳都已出来劝住,才含泪拜见,雪姐一位位指与父亲说知。许公先向刘母拜谢,然后都相见了,大家一同坐下叙说数年往事。只因前日刘云所寄之书不过言其大概,未曾细说被骗情由,如今一一说来,真个有:千磨百折,生死的缘由;一日三秋,别离的情况。许公听了又哭,哭了又听,后来刘母说到姑娘与岑公子已订下婚姻的事,如今女婿是特旨放的中书了,许公道:“这事在衙门已看见邸报,却不知女儿有婚姻之订,只是当初何不竟完了姻事?”刘老夫人固说起刘公星显灵的话来:“……因此大家一来信了这话,二来不曾见得亲家,况岑夫人又在客边,大家都不敢主,前年三小儿送姑娘回江南,因亲家不在,只得同了回来,还有岑夫人家的一个老阿姆同姑娘在这里作伴。如今三小儿已往蒋宅就亲,大儿子进京候补,早晚望信回来便知分晓。”许公道:“小女再生,已是亲母的女儿,何必又要问我?”刘老夫人道:“这都是在山东蒋宅的话,连我也是过后方知。如今若果应先夫的话,将来还要蒋公作伐才得完这姻事。亲家且宽心在这里住下,将来自有下落。”许公又对女儿道:“当日害你干娘的强徒既有姓名人家,便不难根究,即寻着那曹二府也就有着落了。况你殷家哥哥已承继与我为子,两次寄书与我,如今又娶了媳妇,说他地方临海,因倭寇未平不敢接我前去。前日报上又见他升了松江府城守参将,官已大了。天网恢恢,将来或得报得大仇也未可知。”雪姐道:“这班凶徒如今不知死活,须得活捉住他斩头沥血祭奠干娘,才出得这口恶气。如今听得倭寇正在作乱,只恐外婆一家们回去路上担心。”许公道:“如今只有苏、松、嘉、湖一带紧要,他们从长江回南直却无妨事。”雪姐道:“爹爹且在这里耐心住下,等两个哥哥有信回来便见下落。”当日刘霖备便饭款待,许公见刘家一门都以至亲相待心下甚是欢喜。次日又设席接风,许公自此就在铺中帮刘霖照料生理帐目,十分相得。
时光迅速,过得残冬,又早是三春已暮。这日本县差吏员送一本报来道喜,却是内阁中书岑秀奉特旨升授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巡视江浙,征剿倭寇,保举武生刘电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赐锦袍一袭,同往南直交总制差委。许公和刘霖看了,笑逐颜开,满心欢喜,款待来吏,回帖谢了县尊,就到里面与刘老夫人说知。大家俱各欢喜无限,刘老夫人对许公道:“一人有福,带挈满屋。如今三小儿已沾了令婿的光了。”许公道:“亲母怎说这话?如今却是亲母的令婿,不是我一个的了。”大家说说笑笑。惟有这两个嫂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小姑如今是一品夫人,就要戴凤寇穿霞帔了,说得雪姐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又欢喜又羞涩,做声不得。刘母笑对许公道:“他姑嫂们没一日不取笑作耍的,且是十分亲热,一刻也走不开。”许公道:“至亲骨肉,原该如此。”自此一门欢乐。
不觉到了四月下旬。这一日,忽听得门外一片锣声响亮,大家吃惊不小。有分教:恩从日下,福自天来。正是:
重生再会人间少,异姓逾亲世上难。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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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岑御史遣将救吴门 刘副总统兵诛海寇

雪月梅--
第四十六回 岑御史遣将救吴门 刘副总统兵诛海寇
却说这日一片锣声,却是京报报来。报单上写道:“贵府大爷讳云,奉旨补授江南松江府奉贤县正堂”。许公对刘霖道:“却好与小儿同在一处,实是难得。”当下款待报子酒饭,赏赐起身。许公随与刘母道喜说:“这奉贤县是个美缺。只是如今倭寇作乱,那里正当沿海要地,却好与勇儿同事一方,他们是患难弟兄,自然十分关切,况如今岑郎与三相公都聚在一处,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如今即欲往江南去走一遭,一来会会大相公弟兄,又好订定女儿完姻之期,二来去看看勇儿,并去探望金家,省得时时挂念。”雪姐道:“爹爹若去,恐三哥与勇大哥正在军务忙冗之时,多分不在衙门,不如竟到大哥衙门打听他们的消息为妥。”许公道:“你也见得是。”刘霖道:“老伯去走遭也好,只恐路上辛苦,须得一个服侍的人才好。如今奶娘的儿子周旺儿闲着,不如叫他同去,又壮健又老实,放心可托。”许公道:“此去都是水程,却也没甚辛苦。若得一人作伴更觉放心。”因此商量定了,择在四月二十八日起身。刘霖写了一封家书交许公带去,道:“不尽之言,老伯到那里面说便了。”许公应诺。此时天气渐暖,主仆二人不过一肩行李,雇了一只小船,至期作别,前往江南进发。
话分两头,却说岑御史一路无停,将到南直交界,早有流星马飞报:“倭寇攻打苏门甚紧。”此时南直各部官员并操江都院程公,俱差官迎接。岑御史一概回帖请安,惟程公处附禀缴帖,因军务紧急都不及进省拜会。当时马上即令龙韬、高卓二将各领令箭一枝:龙韬星飞会常镇参将何其能,高卓会同镇江卫都使吕岱,各率本部兵,限两日夜至苏门救应。又飞调京口兵三千,令郭绍汾领兵一千由圌山进发,陈松岩领兵一千从川沙进发,若遇倭寇,沿途剿杀,限三日内在吴门取齐,毋得违误;过期不到,定按军法不贷,自与刘电率兵一千,星夜兼程,救应各路。
原来总制黄炯初闻朝廷以岑中书为巡海御史,赐尚方剑出京,以为年少书生不娴军旅,只好纸上谈兵,济得何事?不料其时倭首赵天王与海寇徐海、汪直等结连,分兵入寇。徐海一支攻掠台宁、舟山,震动浙、闽;汪直一支分掠嘉湖、海宁等处;赵天王劫苏、松、崇、太,兵分数屯,互相连络五百余里,左击右应,十分猖獗。吴淞总兵王嘉桢屡战失利,现在抱病请休。嘉镇总兵褚飞熊与乍浦兵备道雷信协力剿守,只敌住汪直等寇,保护嘉湖、宁海一带。参将殷勇、耿自新协保松江、南汇、金山、奉贤等要地,相机剿杀,不能远离。因此,赵天王与格子里、混江鳅、就地滚等倭奴万余围攻苏门四昼夜;幸喜苏门坚固,急切攻打不下。副总陈奇文分兵出战数阵、只因众寡不敌,城外村镇居民杀掠一空。这日黄总制正欲令游击洪弼杀出重围,调常镇兵救援,忽见东北、西北两路尘头大起,火炮震天,城下倭奴俱有惊恐之状。原来是何其能、龙韬、吕岱、高卓四将领兵两路杀来。
黄总制见时救兵,即令陈奇文与众将分兵从葑、阊、盘、肴四门杀出接应。一时鼓声雷动,军威复振,里外夹攻,群倭措手不迭。赵天王招呼大队,风驰云散,且战且走,夺路奔翁埠、庙湾大屯而去。官兵正追赶间,只听前面炮声响处,鼓角连天,却是陈松岩领兵由川沙杀来当头截住,正遇赵天王,挺枪就刺。赵天王舞双刀架住,略斗数合,见各路追兵大至,无心恋战,逼开枪就走。陈松岩飞马赶来,却不防就地滚江五在队里暗发一箭,正中陈松岩左肩。陈松岩大怒,带箭挺枪直取江五。江五舞刀相迎,斗得数合,抵敌不住,拍马落荒而走。陈松岩即拔臂上之箭回射江五,正中后肩,几乎落马。幸赵天王复翻身与混江鳅江七敌住,且战且走,官军一齐掩杀之间,忽听四下螺声竟起,却是赤凤儿、郎赛花率大队杀来,将赵天王等救应而去。其时天色傍晚,官军鸣金,扎住不追。
这一阵,计斩倭奴五百余级,虽解了苏门之围,只可怜城外居民已杀戮无算,房屋尽成灰烬。其时岑御史、郭绍汾两路军马都到,黄总制方知是岑御史调兵解围,心下十分感愧道:“早是不曾轻慢了他。”及至会面,知岑御史年才二十有二,堂堂一表,望之俨然起畏。当时并马入城,已是薄暮,观瞻者夹道,见岑御史年正青春,莫不喷啧称赞,都道是圣天子洪福,万民有幸,出这等少年英杰。
当时岑御史马上传令,将兵马分为五营,驻扎城外。当与黄公同进总制衙门,后堂叙礼毕,黄公再三致谢,因说:“倭寇近日猖狂更甚,江浙沿海一带竟无宁息。今幸旌节按临,便可计日剿灭。”岑御史道:“治晚年幼才疏,谬蒙圣恩委任,实不称职,还求宪公祖指示方略,庶克有济。”黄公连称不敢,道:“都台平倭之策、圣天子赏鉴不凡,定当尅日肃清海宇,不但百万生灵俱蒙覆载,即弟等亦叨庇无涯。”岑御史道:“深蒙过奖,未免增惭。”因说:“这倭奴与海寇结连并非实心相助,不过藉势掳掠以图互相救应,其实各贪利欲,及声势一败彼此不顾,此诚乌合之众,虽多勿虑。且倭奴凶狡而贪,往往争利,便自相残杀,并无纪律,此辈总有十万之众亦不足惧。其可虑者,此辈忽聚忽散,进退莫测,遁藏岛屿,出没海口;且善能伏匿林莽以避枪炮,异常诡诘,聚则可以计诛,散则不能尽歼。且对阵交锋倭奴驱使掳掠平民当先透敌,官兵不分清白,铳箭并施,所杀尽是平民,甚至割首请功,滥邀升赏,殊堪发指;真正倭奴并不曾伤损,及官军锐气已过彼方呼啸云集,以致官兵屡屡为其所败。大概倭寇所恃者有三:一则勾连内地奸徒暗通线索,熟悉路境;再则海口兵微,因得肆其出入;三则潜藏近岛,恣其劫掠,以为常计,官兵莫可伊何。今治晚见过公祖,明日即当遍阅各营将士强弱,悉访倭奴出没情形,再三请教剿除方略。”一席话说得黄公唯唯称善,当下盛席款待。饮酒间,岑御史问及将弁贤否,黄公道:“首推松郡城守参将殷勇,系武勇出身,少年英俊,屡立奇功,且闻令正亦智勇足备,所领绣旗军贼人不敢轻敌。再有杨舍参将耿自新、副将陈奇文俱老诚历练之将。惟吴淞总镇王嘉桢现在告病请代,其余贤否谅不能逃都台电察。”岑御史道:“吴淞一镇最关紧要,现在军务倥偬,届宜悬缺?宪公祖即当委员交代。今有御试武勇第一、特授御营副指挥使刘电奉命与治晚同来,交在铃辕差委。其人才勇俱优,委以偏裨,必不有负宪公祖之任用。”黄公道:“皇上亲试合式之人必然超群出类,弟明日即当委用。”
少间席罢,岑御史即辞归公馆,已是更余。当夜即作檄通饬各营,大略言:将弁各保汛地固属分内,若邻近被围即当迅速救援,岂得以保守本汛为由束手坐视?今常镇两营若非本院飞调竟尔坐视,倘苏门有失,岂得无罪?今除已往不究,嗣后凡有紧急之处,附近营汛即当互相救应,毋得坐视。如果本汛险要,有不能分兵之势,本院自当查察,决不使有屈抑。今本院即日按视各营,咸宜整肃以待,填勿怠忽取咎!这檄文凌晨即发。随传令常镇两营兵马仍撤回本汛整饬候调,京口兵三千内挑选一千协守吴门,其余发回本汛。一面先移会浙抚,商略机宜,协同进剿;井密差干弁访查浙直用兵情形。当日即辞别黄公起马往各营巡视。是日刘电参谒总制,黄公一见大喜,即令暂署中军副总将事务,仍随御史军营进剿,陈奇文即委署吴淞总镇,一面具题不表。
却说岑御史先巡阅苏、淞、常镇各营兵将,惟松江营行伍整肃。因相会殷勇,见其气概轩昂,果然名下无虚。原来殷勇已早得刘云由江浦转寄之信,已知雪妹未死,并与岑公子订婚之事。后又得成公子所传刘电口信并文进转寄之书,因尽知一切。近日又见京报,知刘电特授指挥职衔与岑御史一同到来,心中大喜;满拟相会,不料刘电又因公他往。及参见岑御史,因是钦差统辖上司,不敢言及私事,倒是岑御史说起山东之事:“……曾与许小姐有婚姻之订,只不知许丈意中何如?”殷勇道:“这便是继父,如今尚在江西,承刘氏昆仲相招,当早与小妹相会。婚姻之订,只恐不能仰扳,岂有不允之理?”岑御史亦不提起先娶之事,但笑道:“若得成全,便成至戚了。”殷勇只是唯唯而已,当因军务纷繁,匆匆言别,及阅至太湖营,见水军守备谢琪年力衰迈,勒令休致,即以龙韬补授。此番巡视各营,已审知倭奴出设要道、营汛远近情形。即日关会黄公,于崇明、留河、孟河、庙湾、金山等各海口,除旧有战船十只、额兵各一百五十名外,再名添设善水精兵一百五十名、管领水军把总一员——以十名驾船,余用鸟铳、钩镰枪各二十杆,凡遇倭奴潜遁出口,鸣金为号,远用鸟铳,近用钩镰枪,并力剿杀,得功倍赏。又调水军将弁挑选各营壮健水军在太猢操演,以备进剿,为捣巢绝穴之计。
这日,忽接嘉镇总兵褚飞熊申文飞报:“海贼汪直入寇平、海两县,贼党叶碧川入寇海宁,毛海峰攻打湖郡,十分紧急。瑞分兵救应,除飞报浙宪外,伏乞宪裁。”同日又据署吴淞总镇陈奇文飞报:倭寇入犯金山、上海等处甚紧。岑御史得报,即飞檄殷、耿二参将救应金山、上海二处,相机剿杀;复令高卓与吴镇左营守备辛尚忠各领兵五百前往救应:“倘我军不利,即往助剿。如我军已胜,倭奴必由庙湾、翁埠而走,可即间道绕出截其归路。”又檄吴镇陈奇文率大兵两路救应,却令刘电率精兵二千往援湖郡。自率大军即往平海进发。
却说文进自领家书,先往蒋宅投递后,即星夜往碧浪湖来。一路正听得倭寇大乱,逃离乡民沿途络绎,都说倭寇攻打湖郡甚紧。文进恐湖村有失,飞奔而来。原来正值毛海峰率贼兵数千攻打湖城,围得水泄不通,手下头目分掠,乡村大遭荼毒。这碧浪湖村正当湖口,如何不扰?幸亏严先生与把总洪福平日操练乡勇,协同官兵抵死守御,近又得嘉湖总镇褚飞熊知岑御史家属在此,因调守备一员、添兵三百名防守,因此贼兵几次到来攻劫俱被杀退,只是昼夜不得宁贴。此时王夫人已回,官项已缴,小夫人母女相商发仓供饷,并示杀贼一级赏银五两。因此,官兵、乡勇既图赏赍,又欲争功,竭力防御,十分严紧。凡遇外来之人,细加盘诘。这日文进到来,问知是岑府差人,才得放进村来。门首有许多兵丁守护。文进到内,岑忠一见甚喜,问是寄家书到来,随即禀知。
两位老夫人出厅相见,文进叩毕,将书呈上,两夫人折开观看,甚喜。王夫人知是途中救难之人,十分感谢。岑夫人道:“义士来得正好,如今这里海贼几次到来劫掠,官兵、乡勇竭力保全,恐将来有大队贼兵到来便难保守。烦义士不辞辛苦速往通知御史,调大兵来救湖郡地方要紧。”文进道:“太夫人不须忧虑,此时老爷岂有不知?况各路兵将俱听调遣,那有不救此处之理?如今太夫人写了回书,小人即便前去。”王夫人道:“天色已晚,一路辛苦,且安息一宵,明日起身。”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声嚷。岑忠出去看时,却是洪把总来报:“如今岑大老爷差制标中军副总刘爷领大军来了。”两夫人间报大喜。文进听说一“刘”字,未免关心,即出来动问队长:“这领兵的刘爷是那里人?”那队长道:“就是御史大老爷保举御试第一特授指挥的刘爷,如今署理制标中军副总的事务。”文进听了大喜,即进来对两夫人道:“原来领兵的就是刘三爷,如今已署了副总兵事务。太夫人速写回书,小人明日五鼓即赶往军前,也好出半臂之力。”两夫人大喜,吩咐岑忠丰盛款待,当晚和少夫人灯下写了一封回书,书中极道文进之功,封固交给。文进当即禀辞,至五鼓即起身去迎刘电大军。
却说刘电奉令,知碧浪湖紧要,因此统兵星飞而来。正欲先拨偏将一员,分兵五百往保碧浪,不料正迎着文进到来,相见大喜。因知湖村无恙,便一同催军直抵湖城。
却说这毛海峰正围攻湖郡,连胜两阵,悉力攻打,以为旦夕可破,不想有这支救兵到来,便在城下列成阵势,横大砍刀在皂旗下看望。早见官军阵中一将飞出,却是守备方潮,大喝:“无知贼寇,天兵到来,尚不下马受死!”毛海峰也不答话,举刀便砍,方潮使宣花斧急驾相迎。未及数合,方潮招架不住,拍马败回阵来。毛海峰哈哈大笑道:“这样东西也不值得污我宝刀。”此时刘电在旗门下观看毛海峰武艺高强,心中暗想:“怪不得官兵屡屡失利,原来海贼中却有这等手段。”正待出马,只见文进挺长枪大吼一声,步跃出阵,直奔海峰,更不打话,一步一骑,枪来刀架迸寒光,刀去枪迎飞烈焰。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上,刘电看文进步下终觉费力,惟恐有失,即纵马出阵,大喝:“不得无礼!”挺丈八蛇矛直刺过来,毛海峰举刀急架。文进却路离数武,看他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斗至三十合上,海峰力怯,却待奔走,城上参将余充、守备韩成功率城守兵分东西两门杀出来夹攻。一时金鼓如雷,喊声动地,贼兵四下乱窜。毛海峰心慌,虚滚一刀,招呼贼兵拍马奔走。刘电传令尽力赶杀,只留西北一路逼他奔入湖滨,以便歼灭。谁知毛海峰深知路径,却从东南夺路而走。刘电率兵四下赶杀,凡步下之贼,沿途杀戮不计其数。毛海峰回顾手下只有数百余骑,心胆皆裂。正在危急,忽听四下螺声大起,喊杀连天,却是分水牛、穿山甲、黎格、卢龙四屯贼兵杀出救应,与官兵浑战。贼将黎格正遇文进,措手不及,心窝里早中一枪,从后背透出而死,毛海峰无心恋战,招呼群贼夺路奔盘林而去。其时天色昏黑,雷雨暴作,官军鸣金扎住寨栅。这一阵计斩贼一千余级。自此海寇、倭奴不敢再犯湖境。次日刘电与余充各自收军,刘电亦不及进城相会各官,随一面往总制处报捷,一面整军同文进回行辕缴令。
且说岑御史领兵星夜至嘉郡,文武各官郊迎参见,因问:“近日贼势如何?”总兵褚飞熊道:“连战数场,互有胜负。前日都使万士雄军中获得贼线一名小张三,拷问贼情,据供贼中有江二、江四、卢龙俱系江南人,为贼中耳目,还有江五、江七现在倭首赵天王处为头目。必得除此数贼,倭奴便无主使。”岑御史便问:“这小张三何在?”褚总兵道:“现在囚禁。”岑御史道:“好生看守,我明日还要细细拷问。”又传谕诸将,凡遇贼目江二、江四,务须生擒,另有升赏。因又细问海寇现在屯聚出没情形。褚飞熊道:“海贼出没路道惟捍海、柳塘湾、沙洲为要,现今屯聚盘林、洲山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近日又探得贼中来了一个妖道叫金钟道人,有一个金钟,摇动时便有风沙、烈火、鬼脸、神头之兵平空杀至,十分利害。因此昼夜提防,未敢轻进,只候大老爷按临察夺。”岑御史笑道:“从来邪不胜正,此等依附草木之徒不足为虑。”因令军中预备乌鸡黑狗血,凡遇妖法,箭弩渍筒悉蘸此血一齐喷射,便可立破。一面飞檄平海两营游击严兵把守捍海、柳塘湾等处要地,勿许一贼出口,凡有海寇奔逃,尽力剿杀;一面移文星飞关会浙抚,遣干将协助宁海进剿。此时刘副总已回行辕缴令,又见文进斩寇立功并带到家书,知老母眷属无恙,心下大喜。当将碧浪湖守备撤回,令文进以把总前往,与洪福协力防守,并作书致候严公深谢其保障之力。一面传令息军二日,各营严整甲兵听候调遣。伫见海寇潜消,官军踊跃。正是:
动地甲兵方耀武,连天海水不扬波。
正不知岑御史如何调兵遣将以破妖氛?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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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现仙容一剑截魔头 奋神勇单骑擒积寇

雪月梅--
第四十七回 现仙容一剑截魔头 奋神勇单骑擒积寇
却说岑御史休兵两日,至第三日平明擂鼓升帐,众将齐集听令。当令郭绍汾领马兵二百名、步兵六百名暗截捍海,但遇贼兵败奔,拦截剿杀,不许放一人出口;都同汪龙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柳塘湾;游击林中玉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川沙,一般截剿;都使万士雄领马兵三百、步兵八百为前锋;游击吴端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左军;挥佥连城宝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右军;总兵褚飞熊统马步兵二千,四路救应。又檄兵备道雷信、副使朱有光严兵谨守乍浦海口,勿放一贼逃逸。自与刘电、陈松岩为中军。三声大炮,催动众军杀奔盘林而来。
且说毛海峰自与分水牛、穿山甲、卢龙等从湖郡奔回,因与汪直商议道:“如今到了一个岑御史,善能用兵,非复前比。赵天王已被杀败,解了吴城之围。昨日又遇见一个少年白面将军十分猛勇,还有一个黑面长身步将也十分了得,黎格已被他所杀。如今褚总兵、万都使、雷兵备都是劲敌,难以取胜。不若招呼叶碧川且出口与徐海合兵进取台宁为上。”正商议间,只见那金钟道人出来哈哈大笑,道:“你们如此胆怯干得甚事?只恐那岑御史不来,若来时,管教杀得他全军覆没、片甲不留!”汪直大喜道:“全仗吾师道术,倘得成功,当与吾师富贵共之。”原来这毛海峰本是飘洋大客,极有胆勇,因遭台风坏了船只,逃得性命,流入贼中,原非本意,今见官军整肃,将士英雄,因劝汪直不听,想仗此妖术谅难成事,当夜扮作乡民悄悄逝去,竟不知所之。
次日汪直知走了毛海峰,心下大怒,仗着金钟妖法正要起兵进攻嘉郡,不料岑御史大兵忽到。群寇震惊。金钟道人令将兵马在平原旷野摆成长蛇阵势,两军相遇,官军阵里炮声响处前锋万士雄横刀出马,大喝:“逆贼知事,及早下马受缚,免得污我宝尺。”贼阵上卢龙飞马舞刀来敌,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在队连城宝见万士雄敌不了此贼,即跃马横刀前来夹攻,贼阵上分水牛挥大斧杀出敌住。
正战间,岑御史中军已到。刘电在马上见卢龙刀法精熟,万士雄只杀得个对手,不能讨他半分便宜,便拈弓搭箭,觑得分明,一箭射去正中卢龙面门,早被万士雄连肩夹臂砍于马下,分水牛、江二见卢龙被杀吃了一惊,回马便走,岑御史见前军得胜,把鞭梢一指,四下官军大刀、阔斧、鸟铳、长枪并力杀去,真有天崩地坍之势。汪直与分水牛、穿山甲分头迎敌,哪里抵挡得住?正在危急,只见金钟道人大喝一声从阵中飞马而出,右手仗着宝剑,左手执着金钟,口中念动咒语,把剑一挥,霎时间四下里黑云笼罩,云中无限神头鬼脸各执兵刃漫空遍野杀将过来。岑御史急令各军中将箭弩渍筒蘸着秽污望四下里喷谢,果见许多草人纸马纷纷落地。那道人见破了鬼兵,心下大怒,急将左手金钟摇动,顷刻间四下黑风捲起,风中有黄沙烈火漫天撒地而来。官军急发喷筒箭弩,全无应效。风沙火焰愈觉猛烈,贼兵呐喊,四下杀来。官军大乱,各自奔逃。刘电、陈松岩、褚飞熊、连城宝四将保护岑御史夺路而走,被贼兵乘势追赶二十余里,幸得兵备道雷信引一支精兵杀来救应,贼兵方退,当下鸣金收军,扎住营寨。计点将士,游击吴端阵亡,被杀守备一员、牙将二员,损兵三名,余外带伤者甚众。
岑御史就平原下寨,传令各营,不得卸甲,恐今夜贼人乘胜劫营。因调拨众将四下埋伏,饱食以待。岑御史中军虚设灯火,令各营但听中军炮响,四下杀出。却令万士雄、连城宝二将各率精兵一千,若遇贼人前来劫寨便倒杀转去,攻他巢穴,截其归路,贼必自乱,然后夹攻,可以取胜;但恐彼仍施妖法,却不可恋战,且放他退去,别作计较;如不来劫寨便掣兵回来,不可轻进。分拨已定,退入后营,心中纳闷道:“贼兵易剿,妖法难当,如何抵敌?”愁思转辗,无计可施。待到三更以后不见动静,料无劫寨之事,身上乏倦,便隐几而卧,听军中已交四鼓。朦胧之间,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岑郎不必忧虑,明日对阵我当遣白猿神助你破贼成功。且东南杀劫将终,汝雪月佳期不远,吾女贤淑,自能善待,勿须虑也!”岑御史分明听得,急起身看时,已无影响,心下大奇,回想其言,知是仙岳母指点,可惜不曾拜识一面。又想“雪月佳期不远”,心下暗喜,因即望空拜谢。此时觉愁闷全消,精神倍长,不思安寐。
待到平明时,即升帐擂鼓聚集众将,传令众军严装饱食,各带三日干糖进剿,今番务要歼灭此贼军。军令下来,各营将士只怕妖法利害,心怀疑忌。岑御史明知军中心怯,因遍谕各营:本都院已有破妖之策,尔等不必怀疑,只准备协力剿杀,建功升赏全在此举。因此一军共信,俱各踊跃争先。听中军炮声一响,仍分五军浩浩荡荡杀奔盘林而来。到得半路,却值贼兵已到,岑御史传令众军摆开阵势,鸟铳当先,长枪在后,藤牌、滚刀相继而进,把马军分两势下合围拢来以防贼逸,只听中军鼓声,悉为剿杀。
却说汪直见金钟道人法术精奇,以为泰山之靠,因统大队贼兵分四路杀来,意在必胜。当令分水牛、江二为先锋,正与万士雄相遇,各不打话,刀斧相交,战至十余合,官军阵上连城宝拍马挺枪前来夹攻。分水牛如何敌得二将、虚滚一斧,回马就走。这边中军鼓声雷震,大队人马掩杀过来,鸟铳箭弩一齐施发,贼兵抵挡不住分两下而走,又被马兵围裹将来,喊杀之声震动山岳。汪直见官军势大,急令金钟施法。这金钟道人方洋洋出阵,摇动金铃哈哈大笑,果见一霎时黑风骤起,卷着黄沙烈焰掀天腾地而来。官军看见惊慌,只望中军救解。岑御史见妖法已施却不见仙姥动静,心下惊疑,欲待奔走,恐众军耻笑。况中军一动,大势齐偾。正危急间,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雷震,细雨如雾,顷刻间黄沙尽灭,烈焰全消。只见阵中突出一将,浑身如雪练一般,手舞双剑如两道白虹飞绕,直奔金钟道人马前,光闪处道人首级坠地,夺取金钟杀出西队,倏然不见。众军却望见正西上一片彩云,隐隐见一仙姥冉冉而没。官军见妖法已破,勇气十倍,大刀阔斧横冲直撞,杀得贼兵星散云驰,七断八续。
汪直见大势已去,量难抵敌,招呼贼兵拼命夺路奔柳塘湾而逃。只听前面炮声响处,一彪军当头杀来,却是都同汪龙,大喝:“逆贼待往那里走!”汪直此时已舍死忘生,大喝:“挡吾者死!”挥刀直砍过来。汪龙正举刀迎敌,不防分水牛暗发一流星锤来打中汪龙马首,那马直立起来,把汪龙掀翻在地,早被汪直一刀砍死,夺路径走。后面大队官军拍风相似的赶来,分水牛、穿山甲率领败兵保着汪直且战且走。天色傍晚,正奔走间前面喊声又起,火光烛灭,却是郭绍汾从捍海抄小路杀来。汪直等不敢迎敌,只顾夺路奔逃。将及天明,离海宁不远,指望叶碧川这支兵来救应。
谁知叶碧川攻打海宁时,蒋士奇已至浙省。胡巡抚先差中军参将陆渊领兵一千前来救应海宁,随又接着岑御史移文,即令蒋士奇率精骑二千前来会剿。这叶碧川是个武举出身,堂堂一表,勇力过人,因官司抱屈杀了仇家,亡命入海,原非有心为盗之人。今被官军前后夹攻连败二阵,又见蒋士奇神勇异常,因就马前拜服,诉说原由,求免一死,情愿执鞭坠镫立功赎罪。蒋士奇怜他是武举出身,准其投降。其所统之兵尚有千余都从贼目连夜奔投赵天王而去,从降者只亲随数士骑。陆渊见海宁已经平静,即引本部兵回辕缴令去了。蒋公即令叶碧川,为前锋往平海来会剿,却好正遇汪直败兵奔到。叶碧川大叫:“汪直及早投降,免得一死!”汪直听见吃了一惊,不敢答话,拍马往斜刺里就走。不想正遇蒋公马到,汪直见四下官军云集无路可奔,只得奋刀劈面砍来,却被蒋公左手把枪逼住,放他撞入怀来,右手抓住勒甲绦生擒过马,掷于地下,军士上前绑缚。分水牛、穿山甲吓得落荒而逃,只见四下里官兵重重叠叠围杀上来,料难逃脱。分水牛大吼一声,力砍数人自刎而死,众军赶上,砍作肉泥。穿山甲早被陈松岩撞见,生擒活捉去了。其余贼兵如砍瓜切菜,杀戮无算。当时岑御史大军齐到,与蒋公之兵会合。岑御史见贼首已擒,即传令:“有愿降者免死!”一声令下,伏地跪降者尚有八百余人。
岑御史就令在平原扎住大营。蒋公即带叶碧川来相见。岑御吏接出营门笑道:“数年积寇,一旦被老叔大人生擒,此功不小。”因同入中军帐来。蒋公未及行李,岑御史先跪拜在地,蒋公连忙跪扶道:“朝廷叙爵,岂可以私废公?”岑御史道:“名分所关,正应如此。”因相让坐下。刘电亦进帐来拜见蒋公,便坐在下首。蒋公遂叫叶碧川来叩见,因说他投诚来历,岑御史道:“明日且见了浙抚再作定奇。”因问:“老叔到浙时知征剿徐海情形若何?”蒋公道:“我至浙时,知徐海已降,又为总兵俞大猷袭杀,不知何故?”岑御史笑道:“胡巡抚怕我分功,因此全不关会,未免局量褊浅。”因向靴筒内取出一折递与蒋公展看,见上面载明何人得功、何人败绩、如何说降、如何袭杀,一一注明。蒋公道:“贤侄可为神机莫测。”岑御史因问起:“三月初旬文进从江南到府,知老叔已先两日进都,如何一路总不得相会?”蒋公笑道:“彼时贤侄奉命出京,恐于路相会有涉嫌疑,因此绕小道连夜过去,不想到京考试蒙皇上特恩授了今职,如今却遂了贤侄昔日之言了。”岑御史道:“天既生老叔的神勇,必不肯教埋没。”蒋公因问:“殷将军近日如何?”岑御史道:“现为松江参府,屡立战功,将来尚要升转。最可喜者,前日报上见刘大兄补了奉贤,他弟兄已聚在一处。”蒋公又问刘电道:“如今哪文进怎样了?”刘电道:“小侄奉令往救湖郡,他随军立功,现今已署把总防守碧浪湖村去了。”蒋公笑道:“你们至亲至谊都相聚一方。惟我远隔金衢,将来相会甚难。且老母在堂,两地悬念。每一念及,坐卧不宁。”岑御史道:“如今海寇已平,正好迎养太母。”蒋公道:“迎养甚易,家下无人,亦是难事。将来还望贤侄疏内代为陈情,乞一就近地方便于迎养,则一家受庇不浅。”岑御史道:“此事小侄自当留心。”蒋公又问刘电道:“可知许丈曾到尊府不曾?”刘电道:“自去秋在南昌寄信往崇仁县去后,至今并无消息,报上又见崇仁金公告病休致,或者此时许伯到了家里亦未可知。”蒋公道:“何不差一人回去,若果许丈在府,便托他送家眷到奉贤,不但令妹可与殷兄相会,且岑贤侄姻事亦可就近完成,岂不一举两得?”岑御史笑而不言,刘电道:“老叔丈所见极是。”
当下军中已是传食,一同用毕。岑御史道:“老叔请先班师回省,小侄发落了各路兵马,随后来与胡公相会。”当时蒋公相辞,即带叶碧川,车囚汪直,回省缴令。岑御史随将投降之八百余人内老弱者一百余人放归田里,其余分发各营约束,凡有滋事者报明即斩。当令褚飞熊、万士雄率本部兵马各回本汛,连城宝升署挥同汪龙事务,郭绍汾暂署挥佥事务,陈松岩暂任嘉镇中军游击吴端事务。将穿山甲严行监禁,听候拷问。林中玉在川沙未至,仍檄回本汛。分发各军讫,因与刘电道:“松郡一带倭奴未平,三哥即领本部兵前往,相机剿杀。我见过胡公即便回江,倘有紧要军情,务即驰报。”刘电应诺,当即引军投松郡而去。岑御史亦即起马。
却说这边徐海投降被杀一节,却与岑御史进剿汪直同时之事。这徐海原是西湖虎跑寺僧人,胆勇绝伦,结交群盗,事发亡命入海。群盗推其为首,招集亡命众至二万余,屡寇浙、闽沿海地方,肆其劫掠。其妻王翠翘原系钱塘旧家之女,美慧异常,素怀忠义,后为徐海所得,纳为正室,言听计从。此番大惊台宁,浙直震动。巡抚胡宗宪访得翠翘至戚,令其暗说翠翘劝徐海归降,不失高爵厚禄。因此翠翘一意劝令徐海率众赴军门投降。胡公分散其兵,令徐海只领亲随兵率数百人屯驻东沈庄候旨。此时因赵文华与胡公不协,忌其成功,密令总兵俞大猷率兵夜袭东沈庄。徐海不及提防,奔走梁庄。俞大猷率兵追逼,徐海料难脱逃,大呼:“翠翘误我!”即投入湖水。俞大猷着善泅者入水牵出斩首,王翠翘闻变,仗剑大恸道:“徐君因我而死,我何面目偷生耶!”即仗剑而死。余党悉平。胡巡抚已飞章具奏此事。后来因赵文华之谮朝廷只加了胡公太子少保之衔,别无升奖。直到后来岑公奉命巡视浙、闽,才表题王翠翘功烈,敕赠义烈恭人,立祠祭祀。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岑御史起马不及三十里天色已晚,早有浙抚差官迎接,进了公馆安歇。次日五鼓,即起马往会城来。离郭十里,胡公率同城僚属接着,并辔入城。岑御史不进公馆就往拜胡公,遂一同进巡抚衙门来。让入后堂叙礼,坐定共相慰劳。胡公道:“闻贼中妖法利害,想都宪大人必有神助。”岑御史笑道:“此是圣大子洪福。天灭妖人,晚弟何功之有?今老宪台扫清巨寇,蒋都使降伏从党、生擒贼首,此皆老宪台调度得宜,其功不小。”胡公道:“说降徐海,实徼天幸。今汪直若非都宪运筹追剿,安得就擒?如今请教都宪大人此寇与叶碧川当作何处置?”岑御史道:“据晚弟愚意,当与老宪台联名具奏会剿情由,将汪直献俘阙下,叶碧川声明候旨,不知尊意如何?”胡公道:“都宪所见极是,意恳如椽主稿。”岑御史相让不过,只得应允,当时即请上席,席间说起王翠翘一片忠心,可惜埋没,胡公自觉抱惭,只把别话支吾而已。
少间席毕,岑御史辞归公馆。当晚即将本稿草完。次日平明,正欲往见胡公,却是胡公先来拜会,因即将本稿与胡公观看。见上面历叙会剿情由,其中应奖众将功绩、应恤阵亡将士,无不细述,末后又附陈都使蒋士奇母老乞恩请调近地迎养,以及献俘请旨等情,简切详明,并无丝毫遗漏。胡公看毕,惊喜道:“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信不虚矣!”当即发本房缮写,随又面邀午席候教,相辞而去。岑御史送了胡公,随往拜蒋公,说明已经附疏乞恩的原委,又往拜司道各官毕。胡公已差官接过三次,随往赴席毕,辞回公馆,一宿无话。
次日平明即往巡抚衙门一同拜发本章,即差文武官各一员、壮兵二十名,沿途更替,管押汪直囚车北上。当日胡公还要相留,岑御史因倭奴未平坚辞起身,又往别蒋公,遂匆匆起马。胡公与文武各官送出郭外十里方回。
岑御史见浙省已宁,于路仍檄文进回营听用。当日行不及三十里,早有流星马飞报说:“近海有东沙、西沙二岛。东沙岛倭酋名野义杨仙蟾,有五把飞刀,能百步取人首级;西沙岛倭酋名黑煞神凌沧虬,能遣妖物摄人魂魄。向来各据一岛,不与赵天王同伙。今赵天王因汪直、徐海俱已败亡,孤立无援,因赍金帛子女前往聘请,约定时日半夜里从孟河入口,倭奴接应,抄出翁埠、庙湾之后将高、辛二将前后夹攻。幸亏陈总兵救应得脱,殷、耿二将敌住赵天王夫妻,连日大战,不分胜败。昨日殷参将忽然抱病,因此紧守,不敢进剿。只候大老爷定夺。”岑御史道:“正要这些倭奴一齐进来才好歼灭。”当赏报马去讫,又连接陈总兵并刘副总申报,大略相同,因此星飞前进。正是:
已看海寇才骈首,却见倭奴又插标。
不知岑御史此去如何调兵?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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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天缘合仙指迷途 恶贯盈倭奴逢杀劫

雪月梅--
第四十八回 天缘合仙指迷途 恶贯盈倭奴逢杀劫
却说岑御史星飞前往军营而来,离大营二十余里,陈总镇接着。岑御史马上便问:“倭奴近日情形如何?”陈总兵道:“只因新到二倭,一有飞刀,一使妖法;现今殷参将忽患昏迷,不省人事,军心惶惶,因此诸将坚守要害,不敢轻动。刘副将从浙回来,于路奉制宪飞檄委赴杨舍驻扎,当三路要冲,以防再犯吴会。顷又奉制宪檄饬各营严守,听候大老爷到来察夺。”岑御史听说心下踟蹰,又问:“倭奴现屯何处?”陈总兵道:“现屯青村、圌山、翁埠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这两日内并无动静,想殷参将之病恐是倭奴试行妖法所害也不可知。”岑御史点头道:“且去一看。”因此不进大营,只带数骑投殷勇营来看视。
到得营门,见旌旗整肃,队伍端严,鹿角密摆,寨栅坚固。问知皆华氏夫人的调度,十抵敬服。因令军校传入御史来看。华夫人退入后营。岑御史进到帐中,见殷勇仰卧在地,面如淡金,昏昏沉沉,叫之不答。岑御史道:“此必为邪术所迷,但邪不胜正,料无妨事。”吩咐军校好生看伺。岑御史出了营门,回到大寨即传谕众军:“妖魔小术,自有处治,不必疑惧。”当令陈总兵将人马四面屯守,以防倭奴暗袭。
岑御史独坐帐中,只令亲随数人伺候,待至一更已后,命对着正西方设一香案,盥手焚香叩齿,虔诚拜伏在地,默祷:“弟子奉命征倭,前蒙圣母法力剪除妖道,荡平积寇,感戴慈恩,涓埃未报。今又遇此妖术害我大将,并有飞刀肆毒,将士难当,伏乞圣母慈悲始终救护,不但弟子沾恩,即数万生灵咸蒙覆庇。成功之日当奏闻圣上,建祠崇礼,以报慈恩。”拜了又祷,祷了又拜,如此三遍,才归至帐中少歇。因坐在一张行椅上存神定想,惟愿圣母慈灵感格。默念之间,蓦见一个长髯使者向前躬身禀道:“仙姥奉请。”
岑御史不觉随出帐来,见那使者控过一骑骏马,搀扶岑生上了马,便觉四蹄腾空而起,耳边但听风涛奔激之声。顷刻间,落在一座山岩之下。那使者带住马,扶了岑生下来道:“请相公在此少待。”岑生定睛看时,好一座仙山:明月光中奇花馥郁,瑶草纷披,白鹤御芝,青猿献果,正不知是何境界!惊疑之间,只见两个丫髻仙童到来相请,岑生便随着转过碧岩,却显出一座巍峨甲第,金碧交辉,因问二童子“这是何处?”童子道:“这是玉虚夫人所居。”岑生不敢再问,敬凛而入。进得门来,但见碧梧、翠竹、古柏、乔松、清阴夹道。行过数箭之地,见一座玉石小桥,桥侧千寻峭壁,半空中飞下一道瀑布,喷珠漱玉,直入桥下。行过玉桥,见奇花异卉,不辨名色;仙鸟和鸣,无分昼夜。又进一层宫门,但见殿宇巍峨,直耸云汉。望见殿上不明灯烛,当中悬着一颗斗大明珠,光华四射,照耀得如同白日。阶下列着两行黄巾力士,殿上两旁都是彩衣仙女捧炉执剑侍立。当中两柄翠羽遮着九龙沉香宝座上那位玉虚夫人,仙冠道服,妙相端严。岑生行到丹墀之下,闻殿上传“请”,两童子扶掖而上。进得殿门,便躬身下拜,两叩后,仙母即命二童扶起,移玉墩赐坐。岑生谦让至再,才告坐下。随道仙女赐玉液一杯,岑生又手接饮,但觉芳香满口,沁入心脾,饮毕离座叩谢,因启道:“下界小臣,奉命征倭,遭妖术肆害,不能平静。伏乞圣母大发慈悲,救民涂炭。平定之后当恭疏奏闻,建祠崇祀,以报洪恩。”仙母即命童子扶起道:“倭寇积年肆扰,亦是生民劫数难逃。今劫数已满,应待汝平定倭寇。赵氏夫妇与郎氏乃天降劫魔,自当退避。其余从孽,当替好生,不可尽歼。妖术害人,彼当自害。惟有飞刀甚毒,凡在劫者,皆不能逃。今赐汝仙散一瓶,非其劫者,食之即活,敷之即愈。”因命仙女赐与小金瓶一枚,岑生跪受藏于袖内,因又启问:“弟子发妻何氏生母不知可得见否?”玉虚夫人笑道:“即我便是。当年因遭谴劫,谪落凡世,以了尘缘,劫满后仍归本位。此乃天数使然,我亦不能自主。雪姐、月娥与汝妻皆披香殿伴侣,时至自然相聚。仙凡虽别,总当以忠、考、仁、恕为本,汝其勉之。功成之后,若能恬淡修省,则相会不难也。”说毕,仍命二童子相送。岑生原要再问自身来历。见二童子请行,不敢再问,只得拜谢出殿。随二童子仍从原路出得宫门,见前使控马相待,岑生谢别二童。这使者便相扶上马,只听耳边风响,顷刻已至营门,使者扶下雕鞍。岑御史心爱此马,欲恳使者暂留骑坐,忽见此马腾地一吼化为猛牙,使者跃上其背,凌空而去。
岑御史忽然惊醒,见自身独坐帐中椅上,听军中更漏正交五鼓,心中十分惊喜,回思所梦,历历分明,探验袖中金瓶尚在,因感仙母慈灵,重向香案望空拜谢。因向灯下打开瓶盖看时,丹散满瓶,异香扑鼻,敬谨收藏。因想仙母所言,“妖术害人,彼当自受”,今殷勇现在垂危不曾求得解救,追悔不已。又记仙母所言“倭劫已满,待汝平定”之言,心中暗喜。
且不说岑御史遇仙指示。却说那倭寇深惧绣旗军的利害,晓得黑煞神有法术摄人魂魄,要试他的灵验,因请他先害殷勇,再害岑秀,便好纵横无敌,因此按兵不动看他作法。原来这黑煞神凌沧虬得遇异人传授此术,百发百中。当日异人曾嘱咐他,不许妄害无辜,违之有祸。此番不合要卖弄他的本事,因在军中设坛作法,驱使妖魔往摄殷勇魂魄。凡五日内将魂魄摄尽,其人即死。此时已将殷勇摄到二魂四魄装入葫芦。赵天王令细作探知殷勇果然卧病不起,心下大喜。正欲乘间劫他营寨,却又闻岑御史已到,恐有准备,不敢擅动,且待害死了殷、岑二人然后大举。
却说黑煞神作法到第五天上,令牌击处,见妖魔摄取殷勇一魂三魄冉冉而来,心中大喜。正待收入葫芦,猛地里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震得遍地火光,光中现出一位金甲神将,手执钢鞭,照黑煞神顶门上一鞭,倒栽葱撞下坛来七窍流血而死。手中葫芦亦为雷火焚化。坛下众倭奴俱惊仆在地,半晌方苏。赵天王闻知,心胆俱裂,即请杨仙蟾商议,欲收兵潜遁。杨仙蟾道:“不必恐惧,我二人同来,不想他自遭其祸。想是那人命不该绝,以至如此。今表我伴侣,必泄其恨,且叫他看我飞刀的利害。”赵天王大喜道:“全仗大力!”次日,传令众倭严装饮食,令格子里领兵二千为前锋,就地滚领倭兵为左队,混江鳅领倭兵为右队,赤凤儿、郎赛花为后队,赵天王与杨仙蟾为中军,螺声四起,直杀奔大营而来。
却说岑御史自见仙姥饮了玉液,觉得精神百倍。次早即欲进兵,因为殷勇卧病未见动静,只得暂止。却先飞檄饬令常州参将何其能领本部兵就近埋伏庙湾,又檄都使吕岱领本部兵就近埋伏翁埠,截住倭奴归路。此二处兵符因路远先发。又令守备龙韬领水兵五百截住孟河海口,游击董槐领水军五百截住留河海口、游击洪弼领本部兵马截住金山海口。这三路伏兵迅即前往。又传命各营严装贯甲,以防袭劫;又令总兵陈奇文当住杨舍四路冲要,随便救应;星檄刘电回营听调。分遣已定,及到次日辰牌时候,青天白日忽听得平空里这一声霹雳震得山岳俱动。正不知是何缘故,却早见殷勇营中来报说:“殷参将被雷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已是好了。”岑御史闻报大喜。少刻,殷勇到营参谢。又见探马来报:“倭寇黑煞神被雷震死。”岑御史见仙姥之言已应,满心欢喜。次日刘电已星飞调回,才得与殷勇在大营一会。
当日岑御史升帐,传集众将听候调遣。先令殷勇、耿自新二将各率本部兵,一从左杀入倭奴右队,一从右杀入倭奴左队,但听中军鼓声,尽力剿杀;副总刘电领精甲二千、偏将二员为先锋;令高卓、辛尚忠各领火铳手五百名,听连珠炮响,从两胁尽力攻打。岑御史领文进诸将自领中军。俱令三更造饭、五鼓进兵。调遣已定、众将各自整顿。
至五鼓,听中军炮响,四路官兵齐往倭屯杀来,将及平明恰好与倭兵相遇。两下呐喊摆开阵势,先锋刘电挺枪直出,正遇格子里横刀相迎,更不打话,战到十余合上,格子里刀法虽精却敌不住刘电的神枪利害,虚滚一刀,回马就走,刘电拍马赶来。倭首赵天王中军杀到,杨仙蟾见刘电追过来,放过格子里,大吼一声,舞两口镔铁剑前来敌住。刘电见他背插飞刀,心下提防,因把手中枪一紧逼开他双剑,右手抽入棱鐧照顶门打将下来,杨仙蟾急躲闪时早中左肩,几乎坠马,负痛而奔。刘电挺枪追来,杨仙蟾右手急飞起一口刀来,寒光闪处正向刘电顶门上落来。刘电躲闪不及,早中右膀,翻身落马。杨仙蟾、格子里两下一齐飞马回来要害刘电,却得陈奇文杀来敌住,手下偏裨将士已将刘电救回中军。
岑御史见刘电为飞刀所伤,急取仙散水调,令刘电吞下,解开肩甲敷糁刀口,果然是仙家妙用,顷刻而愈。刘电起来,深恨此倭,复贯甲飞骑杀出,要报此一刀之仇。这杨仙蟾正与格子里双战陈奇文不下,正待祭起飞刀,忽见刘电怒目横眉重复杀到,不知是人是鬼,吃了一惊,回马就走。刘电大喝:“贼倭休走!”飞马赶来,却得赵天王挥双刀敌住厮杀,这格子里独挡陈奇文。正力战间,却值殷勇、耿自新两路兵马从左右杀入,鼓声震天。格子里料难抵敌,却待奔走,正遇殷勇一骑飞到,措手不及,被一铁锏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赵天王看见,无心恋战,撇了刘电拍马奔回,倭奴大乱。
杨仙蟾见官军势大,却将五口飞刀一齐祭起,但见五道寒光如风飘雪片一般,横挥直截,忽起忽落。官军队里,中刀落马者纷纷不一。赵天王复率就地滚、混江鳅两队倭兵一拥杀来,官兵畏惧飞刀不敢迎敌,望后齐退,倭兵乘势掩杀。忽听中军连珠炮响,高、辛二将率火铳兵从倭奴背后打来,声如雷震。倭兵惊慌,复分两下散去。此时杨仙蟾将五口飞刀祭在空中,如转轮一般盘旋起落不定,官军虽听中军鼓声甚紧却不敢与火铳兵合围进战;倭兵亦恐腹背受敌,不敢前逼。两下正相持间,忽见陈中突出一个道者,赤足蓬头,长绦大袖,高叫:“仙蟾休得无礼!”伸手向空中一招,只见那五口飞刀齐入道人袖内。仙蟾大怒,飞马仗剑来夺,那道者哈哈大笑,化一道金光过处猛然不见。官军见收去了飞刀,便四下呐喊如潮水般涌杀过来。赵天王与就地滚、混江鳅率倭兵抵死迎敌。杨仙蟾见势头不好急欲奔逃,恰恰遇见刘电飞马杀至,抵挡不及,早被一枪刺中心窝,翻身落马。刘电即枭了他首级悬于马项,复望倭奴大队杀来。
却说此时岑御史正在中军擂鼓督战,忽见一队倭兵如飞云掣电而至,当头两员女将,四口雪亮苗刀,直杀奔中军帅旗下来。此时文进也杀入阵中助战,岑御史左右只有几员牙将随从,见这两员女将来得势猛,一齐上前迎敌。原来这女将正是赤凤儿、郎赛花。好生利害!苗刀起处连砍二将。岑御史见势头凶恶,拍马便走。赤凤儿见岑御史红袍金甲知是主帅,撇却众将,与郎赛花飞马赶来。
且说文进杀入阵中,正遇就地滚江五敌住厮杀,未及数合,却听中军鼓声忽断,又望不见帅旗,恐中军有失,不敢恋战,虚晃一枪,拍马奔回。江五随后赶来,却得耿自新杀出截住。文进奔到中军不见岑御史,心下着忙,急问众军,有的指道:“被两个倭婆追往东南上去了。”文进大吼一声,直奔东南上来。
原来岑御史被赤凤儿、郎赛花追赶将近,正在危急只见斜侧里一将轮刀跃马杀出,大喝:“那贼婆娘休得无礼。”岑御史回马看时,却是陈奇文截住,又见文进飞骑赶来,心下大喜,勒马观战。见四骑马如转轮儿一般厮杀,这赤凤儿、郎赛花四口刀直上直下如电光盘绕,力敌二将,全无惧怯。岑御史此时复整中军,擂鼓助战,却说这中军旗鼓乃诸将耳目。那时诸将正在廖战忽听中军鼓歇,又不见帅旗,俱无心恋战,齐奔中军来护卫,反被倭奴乘势掩杀了一阵。其时郎赛花战文进不下,兜回马就走。文进赶来,不防郎赛花发连珠铁弹,打中文进肩窝手腕。文进大惊,急勒马不迫,不防一弹又打中项上,郎赛花复翻身杀来,文进负痛相敌。此时众官军见号旗挥动,鼓声如雷,知中军无恙,复一齐奋勇杀回。这一场两边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原来定数难逃,这混江鳅江七在乱军中正遇殷勇马到,招架不及,被一铁锏打断左膀翻身落马。殷勇见是内地奸徒,喝令军士绑在马上回营请功。
其时赵天王见杨仙蟾已死、江七被擒,心胆皆碎,料不能敌,招呼赤凤儿与江五夫妻率领倭兵并力夺路往留河奔走。官军随后赶杀,陈奇文与文进又从两势下赶来,杀得倭奴七断八续。江五在乱军中为飞矢中颊落马,却被文进捉住。倭奴三停约死停半,有四下逃出口者,又被守口官兵杀戮殆尽。
且说赵天王与赤凤儿、郎赛花拼命杀出重围,回顾倭兵不满千数,又一半带伤,仰天大叹:“不料今日一败至此!”正奔到留河,只听前面炮声响处一彪人马当头截住,却是游击董槐,大喝:“倭奴还不下马受死,却待往那里走?”赵天王不敢答应,飞马落荒而逃。赤凤儿、郎赛花四口刀紧随冲杀,及至海口,并无倭兵接应。只见数十号战船一齐锣响,船内水军火铳齐发。赵天王杀得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慌急之际却见傍侧一座山崖有路可登,只得一同弃马爬山而逃,相随倭兵已只有数百。谁知此山名断鳌岛,却是个绝地。赵天王到得山上,日色已西,打一望时三面皆是峭壁,下临大海,回看山下官兵已是重重叠叠,围得铁桶一般,赵天王等抱头大哭,声震天地。
却说岑御史见将赵天王逼走上山,因问:“此山何名?可有出路?”游击董槐禀道:“小将巡警海口曾登此山,名断鳌岛,只有这一面可登,那三面皆临海峭壁,并无出路,因此无兵把守。”岑御史点头暗思仙母不可尽歼之言,遂传令:“天色已晚,不必穷追。”诸将俱择平原屯札,凡被飞刀所伤将士悉把瓶中仙散救之,其中死生各半。不说这边众将安营造饭。却说赵天王、赤凤儿、郎赛花等原是天降劫魔,生民该遭其劫,今劫数已满,自然平定。但群倭淫毒,原属性成,惟赵天王不犯此戒,况与赤凤儿十分恩爱,且又惧他悍妒非常,因此从无二色。今被岑御史围困断鳌绝地,插翅难逃。只因这数百人命不该绝,自有活路生出,所谓难中得救、绝处逢生。正是:
若非伸出拿云手,怎救逃来绝地倭?
究竟不知赵天王等如何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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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渡殘喘一剑化金桥 建奇功九重锡蟒玉

雪月梅--
第四十九回 渡殘喘一剑化金桥 建奇功九重锡蟒玉
却说赵天王等数百人在山顶痛哭,声彻霄汉。其时正值九天玄女娘娘经过,拨云观看已知就里,因按落云头,叫道:“尔等虽由劫数,但杀戮过重,难免一死。今念尔等不犯淫邪,救尔回岛,从此洗心忏罪以保残喘!”赵天王等正在垂危之际,忽听此言,一齐抬头观看,知是仙佛降临,都伏地磕头哀告:“若蒙慈悲救命,从此永不敢侵犯天朝。”当下玄女娘娘取背上宝剑一掷,化成一座金桥,望之无际。娘娘自立桥头,喝令速走。众倭欢呼踊跃,齐奔上桥,顷刻间已回故岛。玄女娘娘祥云已去,众倭望空顶礼,从此洗心,不敢擅离巢穴。郎氏入山修炼,亦得善终。后来此岛归属日本国王,年年朝贡,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岑御史闻众倭哭声,心中不忍,因想此番虽幸成功,杀戮无算,彼若乞降,当保其残喘。及到起更时分哭声顿止。凌晨亦无动静,因令董槐率善走军士上山探看。回报:“四望并无踪迹。想必都投海死了。”岑御史叹道:“我本欲放其一线之生,不料他自寻其死。”因传令班师。此时倭寇悉平,众将士鞭敲金镫,齐唱凯歌。岑御史回至松郡,文武各官迎接进城,沿途百姓扶老挈幼焚香瞻看。进了公馆,即传令诸将各收兵回汛,听候奏闻升赏。当作家报,着王朴回家报喜。
这日,惟留刘、殷二位后堂叙话。原来刘电自到江以来,军务匆忙并无刻暇,直至今日方得与殷勇畅叙别来情节。殷勇因说起:“日前成公子道及三哥保全他家眷,合家感激不尽。”刘电道:“这是一桩冒险侥幸之事。”因将雪妹还魂并先严冥托蒋公成全婚姻之事细说一遍,殷勇道:“从前接到大哥与三哥来书已知其事,如今蒋公虽然不在,三哥料理也是一般。”刘电道:“不然,先严之话必有定数。如今大哥补授奉贤,不久就要到任,便好接取家眷。蒋公现在金衢,即可前往达知,必有主见。”岑御史笑道:“弟与胡抚台联章内已代其陈恳,乞调近地迎养,大约月尽月初旨意下来,必有升调。”又对殷勇道:“昨日所擒之贼恰恰姓江,并前获之江四又是弟兄,恐即是殷兄的仇人,已吩咐今晚提来一讯。如果是他,真是一桩快事。”刘电道:“只可惜妹子不在,不能识认此贼。”岑御史道:“这有何难,只消一问便知其的。”
此时三人杯酒叙谈亲谊,惟殷勇不敢忘分,只唯唯而已。刘电因问:“闻知弟妇脱子患难,勇略过人,绣旗军贼人畏惧,改日定当请见。”殷勇笑道:“这是理当拜见的,明日候伯母到了奉贤即去叩见。”因说:“弟妇被难之时,逢一何仙母指引与弟在军中相会,那时不便收留,随送回留河暂住。后来禀知总宪,即蒙赐婚,颇有胆略,同在军中甚得其益。”岑御史道:“前者弟往军中看见殷兄,见壁垒整齐、队伍严肃,已知尊嫂的智略,将来定当奏闻,必邀恩锡。但不知彼时所遇的仙母怎知姓何?”殷勇道:“这是贱荆在路问知。那仙母还说‘祖居山东,有个女儿嫁在江南岑家,日后定得相会’的话。现今访求不得,只在署中朝夕焚香顶礼。”刘电听了,不禁大笑,对岑御史道:“这必是何家仙母无疑了。”岑御史因又问:“尊嫂家中还有何人?”殷勇道:“贱荆并无亲族,只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王家,已是多年不通音信了。”岑御史又问:“可知尊岳的讳号?”殷勇道:“单讳个宣字,原是太仓库生。”岑御史惊喜道:“真是可喜可贺!如今尊嫂要见那仙母却难,要见仙母的女儿并他姑娘却甚容易。”殷勇听说,惊喜道:“原闻其详。”刘电接答道:“贤弟欲知其细,当满饮三大觥。”殷勇笑道:“当得。”因即满饮了三巨觥。刘电道:“这仙母的女儿,说来好教贤弟惊喜。”因将岑生奉母避仇投舅氏不遇,寄居蒋宅,后来从蒋宅移居湖郡,伯母得与内侄女在王宅相会,王公夫妇一力主婚,就与岑贤弟表兄妹先完了姻事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如今这位弟妇即是何仙姥所生,淑婉贤能,善识人贤愚贵贱,真是巾帼中丈夫。愚兄已经见过。雪妹一席他早已预知,虚左以待。明日两位弟妇自然要相见的了。只是弟妇与姑娘相会的话,我却不知。”岑御史道:“三哥不知弟妇的继母便是殷嫂的姑娘,因时常想念母家只有一个侄女不能寻访。今所说殷嫂父亲姓氏里居相对,尚有何疑?”刘电大笑道:“如此说,真是天缘会合,又是亲上加亲了!”殷勇听到此处,亦不禁笑逐颜开道:“明日妹子毕姻,即叫内人恭送,便好拜见姑娘,与姐妹们同相会了。”
当下三人畅饮谈心,已忘形迹。天将傍晚,家丁来禀:“小张三、江四等俱已提到。”岑御史道:“请二兄在穿堂听他口供。”当即便服升堂,先讯小张三,只供为盗通倭是实,余不知情。及讯江四,据供:与江五、江七原是弟兄,已分居多年,为盗是实。只因那年与兄弟江六在凉山地方劫一官船,不料被一客人将兄弟打死,又捉住了几个同伙,惟恐牵连,那时就同哥子江二投了海寇是实。又问:“可曾谋害妇女?”江四道:“打劫杀人已多,却没有谋害妇女。”岑御史喝令带过一边,因讯江五、江七,据供:“小的们违条犯法的事已记不得许多,只求早死”。岑御史道:“我有个相知的曹二府,他当年娶了一妾,甚是得意,说还要重重谢那媒人,你们可知道那人么?”江五一时不知就里,只道是好意,即答应道:“这事原是小的作合的。”岑御史笑道:“如今这女子在本院这里告你在江中谋害了他的干母也是真么?”江五、江七听见,吓得只是磕头道:“总是小的该死!”外边岑御史问出真情,里边殷勇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剁得他碎尸万段。岑御史当下吩咐将小张三、江四委松江府刑厅连晚押出城外枭首示众,江五、江七牢固临禁,另候发落。当时退进后堂与殷勇道:“且喜太夫人仇人已得,明日候令妹来时好一同沥血祭奠。”殷勇叩谢,流泪不已。刘电道:“贤弟大仇已报,老母亦必含笑于地下。”因复呼酒劝慰,三人直叙到起更时,殷勇告辞。岑、刘二同送至侧门。岑御史执着殷勇的手道:“体制所拘,幸勿见罪,”殷勇道:“礼当如此。”
是夜,岑御史与刘电相商,即于灯下草成联名奏捷本稿一通,其中将平倭始末、诸将功劳,备细叙述。又另自一疏,声叙总制黄炯、操江程宏太调遣兵马、守御要害、抚绥难民、筹办军需,并松郡知府纪良、太仓知州成昱、金山知县尚忠、崇明知县龙为霖等固守城池,办理军饷一切劳绩;但今倭寇虽平,尚需查阅江浙沿海各营汛兵马,应行善后事宜与制抚筹画妥协,另疏具奏,并陈寡母年高,现今寄籍浙江湖郡,乞于阅兵之后告假三月就近归肖等因。删改停妥,才各安寝。
次早,各官到来禀安,岑御史概行慰兔。早饭后即起马回吴门。黄总制已差官在百里外叩接。将到苏门二十里,黄公率合属官员接见,满面堆笑道:“老都宪扫除积寇,不但上慰圣心之焦劳,下救生民之涂炭,这两省官僚皆受赐不浅。”岑御史道:“此皆圣天子洪福、宪公祖荫庇,治晚何功之有?”当下并辔回城。一路百姓门前俱设香花迎接。一直同到总宪衙门,让进后堂,施礼毕,因天气乍热即逊至花厅,宽去公服叙谈,外边各官俱请回署。黄公道:“屡接都宪捷音,不胜忻忭,此功当垂不朽!”岑御史道:“虽侥幸成功,然杀戮不少。残倭数百逼入绝岛,原欲网开一面,不料其尽自轻生,未免伤好生之德。”黄公道:“也是他恶贯盈满,自取之耳?”岑御史道:“此番若非宪公祖与操江老师筹办军需,转运粮饷,调度将弁,守御要害,岂能迅奏肤功。今治晚已草就两疏,呈请教正。”因向袖中取出送与黄公观看。黄公看了一遍大喜道:“老都宪胸藏韬略,笔走风雷,弟等得附其名已叨荣不浅,况邀过誉,实自抱惭。”当下即请上席。饮酒中间,叙说军中几为妖法所害,黄公道:“都宪不但武纬文经,抑且出神入化。古之名将,何以过之?”两下叙谈款洽。至傍晚席散,岑御史告辞。黄公亲送至公馆,又面请明日庆赏端阳佳节,当时茶罢而回。
次日各官都到公馆叩节毕,岑御史正要去与黄公贺节,却是黄公先到,随接进后堂道:“治晚正当恭贺,反劳先施。”方叙话间,堂官递进京报,却是内阁奉旨:据御史岑秀、浙抚胡宗宪具奏,积年巨寇,一旦荡平,朕心欣慰。岑秀加升都察院左都御史,赐蟒袍一袭、玉带一围,俟平倭之日再加升奖;胡宗宪加升太子太保;蒋士奇生擒巨寇,忠勇可嘉,加升锦衣卫都指挥衔,仍赴御史岑秀军营随征,俟倭寇荡平再行升赏;刘电、陈松岩、连城宝、郭绍汾、龙韬、文进俱准其实授;总兵褚飞熊、兵备道雷信、都使万士雄俱军功加二级候升;其余办理军需文武各官俱加军功一级;阵亡游击吴端、挥同汪龙各赠副总兵,赏祭银二百两;凡阵亡将士俱从优议恤;汪直枭首传示江浙;叶碧川免死编氓,余如议行。当下一同看毕,黄公即为道喜。岑御史道:“圣上洪恩,实惭蚊负。只是指挥蒋公因为母老前已代其陈恳,乞移近地迎养,此番旨意着其到江随征,今倭寇已平,事可中止。治晚于自陈本上尚当为其声明,仍乞量移近地,并恭谢圣恩一节。”黄公道:“所见极是。弟且告辞在署恭候。”说毕起身。
岑御史送了黄公,即摆道答贺司道各官,就往制台衙门来拜贺。当将疏稿添改完妥与黄公看过,就交本房缮写,一面移女关会操江。黄公当下即留住叙谈,岑御史因说起刘电军功并殷参将获得害母仇人:“他二人俱在宪公祖樾荫之下,定邀推乌之爱。”黄公道:“弟亦深得其指臂之效,只恐他升迁在即,不能常聚。”宾主二人款洽畅谈,至日西才席罢。当日本章俱已缮就,一同阅毕,如式封将,派下资本人员,岑御史作谢辞回。次日凌晨即到衙门,一同拜发后,即面辞黄公,拟由上江入浙。黄公道:“只是老都宪太为公事贤劳了。”
当时岑御史回到公馆,因马牌早发,文武官僚俱在伺候,一来贺喜,二来送行。岑御史因请刘副总进内道:“恐蒋公得旨后即行来江,三哥便可留住在此,不必回浙。况大哥此月必然到任,三哥即可着人回家,若许丈在府,便可相托搬送宝眷到来。弟此番巡阅不过月余便回。”刘电应诺,即辞了出来。此时各官人役俱齐集伺候,即放炮起马,黄公率各官送至十里塘方回。今且按下岑御史巡阅之事。
且说蒋士奇自送岑御史起身后,即要禀辞胡公回金衢任所。胡公因蒋公是皇上特放之员,又是岑御史长亲,已经代陈乞移近地迎养,故当作客官,十分优待,就留他在省候旨。到五月初六日已接到旨意,知他升了锦衣卫都使,进剿倭寇,更加优礼,颁到钦赐岑御史袍带,即欲命蒋公顺便责送江南。次日又接到岑御史咨文,知倭寇已平,奏请到浙沿海看兵并商善后事宜,因此就留住蒋公在省等候。
此时天气乍热,蒋公在省无事,因往西湖游玩。这日从湖上回寓,蒋贵禀道:“刘姑老爷那边许太爷到了,着人来问,因老爷不在,他说明日来拜。”蒋公听了心下大喜道:“你可曾问他寓所?”蒋贵道:“说在吴山第一峰暂住。”蒋公即着蒋贵押着一乘凉轿便去请来,又着班役二名往搬行李。不及一时,许公已到。——原来许俊卿自四月二十四在吉水起程,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吴镇地方。沿途听得客船上纷纷传说:如今海贼汪直被岑御史追到海宁,又被蒋指挥擒住,已囚解进京,浙江一带已是平静;只有倭寇尚在江南搅扰,说有妖法利害,金陵、苏、松等处道路梗塞,长江一带都没人敢走,许公听得处处传闻一般,便留心打听蒋指挥正是御前打虎的蒋士奇,心下大喜,遂不走长江却从广信过山往金衢卫来。及到金华,知蒋公在省未回,因连夜往杭省来。访得蒋公在抚院衙门前作寓,因着旺儿前去打探,说到湖上去了。不期晚间蒋公打轿来接,随即到了公馆。
蒋公接进,叙礼坐定。许公道:“久仰大人盛德!老朽自去岁在崇仁接到刘家昆玉来信,晓得小女现在刘府,因此辞了金舍亲到吉水。父女重逢,都是大人的宏庇。小女在府极承骨肉之爱,因闻刘家亲母说小女姻事必得大人成全,故此特来敬访,今日却甚不恭。”蒋公大笑道:“老丈来得极好。令爱姻事虽未受聘,已是订定无移。今令婿荡平倭寇,奏请巡阅江浙,不过半月内便可到此,弟亦为抚宪留在此间等候。况刘大兄此时亦可到任,三相公已实授了制宪中军副总,殷兄现任松江参府,且喜他弟兄们同在一处。前在海宁会晤令婿并三相公,已说过要托老丈搬送家眷。今依愚见,老丈竟不必空往,请即仍回吉水搬送刘府家眷并令爱一同到奉贤衙门。一业可与刘氏昆仲并令郎相会,二来弟亦缴取便到彼,以完令爱姻事,岂非一举数便?弟明日即托本县拿一号快船,限日过山,我着家人蒋贵跟随老丈前往。计算往返不过月余可到奉贤,老丈以为何如?”一席话说得许公满心欢喜道:“悉依尊命,老朽即当起程。”当晚,饮酒叙谈往事,许公感激不尽。次日,一面款待许公,一面即着蒋贵持帖托钱塘县拿了一只快船直送常山。料理停妥,至晚与了蒋贵盘费。次日一早就同许公起程,蒋公送至河岸而别。且不说许公回吉水搬眷之事。
却说岑御史自辞黄公,由上江阅兵入浙,顺道往拜操江程公,以及南直各部衙门。其时徐老师已内升国子监司业,郑璞已推选了湖郡德清县教谕,同家眷上任去了,岑御史心中甚喜。及巡阅到浙,胡巡抚已差官在金衢远接。其时金严副总戚继光与都督刘显在福建剿平倭寇才回,已升了黄岩总兵。这金衢岩之兵皆戚继光所练,为浙省劲旅。后经岑御史又将戚公保奏,即升了山海关都督。此是后话不提。
及岑御史巡阅台宁等处已毕,到得浙省已是六月中旬。这日胡公出郭接着,岑御史随到衙门拜叙。胡公盛称平倭功绩当垂不朽。岑御史因将阅军册与胡公观看:上面有衰老病情之员分别休参地方,有移简就繁裁添兵马之处,有沿海应设炮台巡兵之所,一切善后事宜,请教裁夺。胡公展看了一遍道:“老都台所鉴至公极当,毋庸更易。拜烦主稿,弟得附名幸甚。”当日盛筵款待。席毕,岑御史告辞,胡公亲送到察院衙门,茶罢而回。
次日清晨,胡公即差官送御赐袍带到来,岑御史设香案望阙谢恩拜受毕,正欲往拜蒋公,却被文武各官来禀安道喜。除司道大员请见外,余俱不及会晤。当日又答拜各官,整忙了一日。胡公又下了翌日请启,在湖心亭设席赏荷。
是晚,蒋公只跟一家人单骑来拜。岑御史迎入道:“小侄今早即要奉拜老叔,却被各官缠住了。”蒋公道:“我亦为此,因乘晚到来,好叙叙话。”因道:“贤侄此功不小,刘文所说东南半壁仰赖之言今已应矣!昨知倭寇已平,原欲回汛候旨,承抚宪相留,在此等候,还望贤侄于疏内代为声明。”岑御史道:“不须老叔挂心,前月小侄已经附书代陈,大约月内必有恩旨。”蒋公道:“深费贤侄清心。”因道:“有一喜事相闻:月初许丈到此相会,就为他令爱之事,我与他说明姻事已定,竟请他回吉水搬送刘府家眷与许小姐同往奉贤,因此只留住了一天,第二日即着蒋贵相随去了。未及数日,又接刘三侄来书,也是差人回家搬眷,谅此时家眷已在途中了。贤侄何不在此候旨意下来,倘愚得邀恩,改任近地,便可同贤侄回江料理完姻之事,岂不甚便?”岑御史道:“此承老叔骨肉之爱,只是小侄先遵母命与表妹完姻,雪妹姻事,心实抱歉。”蒋公笑道:“刘三侄曾与我说那何家侄女却是个女中丈夫,雪姑娘又早知不宜预占,安心相待,竟不须你作难的了。”岑御史笑道:“全仗老叔鼎言。”当下饮酒叙谈平倭之事,直到二鼓才别。
次日,胡公一连三请,邀同出城,下了画舫,只请司道相陪。此时千顷湖光,荷香不断,各处游玩,至午在湖心亭坐席,直到傍晚进城。过得一天,又是司道公请,都不在言表。
此时海氛已靖,史治官清,万民乐业。到得六月下旬,前具两疏旨意已下,部文到来,展看上面系内阁奉圣谕:“据都御史岑秀等所奏,倭寇悉平,朕心欣慰。都御史岑秀荡平积寇,功业伟然,升授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仍赐尚方剑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暂管山东总督印务,准于阅兵善后事竣给假三月,就近省亲;总制黄炯老诚历练,屡奏军功,内升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操江程宏达干才练达,即升江南总制,仍兼操江察院事务;总兵陈奇文内升五军都督;左府副将刘电即升吴淞总兵;参将殷勇赐总兵衔,管理制标中军副将事务,妻华氏封忠勇夫人;耿自新升淮扬城守;副将董愧升松江参将;文进升湖郡守备;高卓升平湖游击;辛尚忠升上海游击;嘉郡知府陶怡升盐运使司;金山县尚忠即升嘉郡知府;松郡知府纪良内升太仆寺少卿;崇明县龙为霖即升松郡知府;湖郡知府陆文山升嘉湖兵备道,所遗之缺,查太仓州成昱虽籍隶浙省,但屡经黄炯、程宏达保举,今又经岑秀奏其公忠干练,着即升湖郡知府;都指挥蒋士奇升锦衣卫都使衔,管理登、莱、青处挂印总兵印务,以遂其孝养之请。所奏效力文武各官俱军功加一级候升;阵亡将士查明造册,该部照例从优恤荫。蒋士奇、刘电、殷勇俟岑秀假满之日,一同来京陛见,以慰朕怀念功臣至意。钦此。”此时通省官员俱来道喜。岑少保随修本谢恩,并与胡公将军政善后事宜联名具疏。拜发后,即择于六月二十六日回苏。又与蒋公修了一道谢恩本,恳恩给假顺道回籍省亲,俟总督岑秀假满一同陛见,恭请圣训后即赴总兵之任。因嘱蒋公从容起身,约于七月望前在碧浪湖相会。胡公率所属与岑少保公饯之后,又是私饯。至期各官出郭远送,不在言表。
却说蒋公送岑少保起身后,从容料理行装,制办了许多丝绸锦绣珍重之物,以备添补玉馨小姐妆奁,并许小姐填箱送礼之用。择于七月初十日起身,胡公同各官同盛饯送行。
不说蒋公往湖,且说岑少保至七月初三到苏。其时黄、程二公正在交代,探马报闻,二公率属迎着,同到总制衙门相叙,文武官员禀安者一概谢兔。黄、程二公俱与岑少保致谢。此时黄公尚是主道,盛筵相待,座中三人意气相投,十分款洽。程公道:“今年少保才三八,位列三公,实所罕有,不知曾恭喜否?”岑少保道:“门生完姻月余,即奉命赴京授职。离家三载,如今才得准假归省。”黄公道:“王事贤劳,竟不逞计及室家之好!将来假满之日,正好与宝眷一同赴任了。”三人谈心畅饮,席罢后程公辞回察院衙门,岑少保仍回公馆。
当晚,刘、殷二总镇同来相见。岑少保将蒋公在浙相会许公,即托回府搬送宝眷的话说了一遍:“……约计此时必有信息到来。”刘总镇道:“贤弟起身后我即差人回家,大哥于六月初二到任,后来禀见各上台,在这里住了数日才去。”岑少保道:“弟已约蒋公望前在家相会,这边只须会稿后便可起身。”殷勇道:“不料旨意着我们相随陛见,回来时三哥正好顺接三嫂到来。”刘电对岑少保道:“贤弟不知殷贤弟前月已恭喜了一位侄儿,明日却好同去拜见外祖姑。”岑少保道:“可喜,可贺,改日补礼。”当下三人叙谈至更余方别。次日岑少保将巡阅过江省各营参休将弁、裁添兵马,并紧要海口添设战船、定立巡海章程,并沿海村镇着地方官设立堡楼、操练乡勇,一切善后事宜,并声明于七月十三日告假缘由,起稿与总制、操江联名具奏不提。
其时,黄公已交代清楚,于十一日起程。连日饯行宴会,直至送了黄公起身。十二日,程公又梯已与岑少保饯行,只请刘、殷二总镇相陪。席间,程公道:“曾记从前相会,少保极道蒋、刘二位,今日果然名下无虚。”岑少保道:“今刘、殷两舍亲俱在老师樾庇之下,诸凡尚祈指教,亦当在弟子之列。”程公笑道:“得此同城相助,何幸如之!”岑少保因说起前往山东许多情节,程公听了惊喜道:“天地间奇惨怪之事何所不有?总因人见闻不广,便以为怪,只是蒋公尚未识面,我已差官远探,想早晚必到。”岑少保道:“蒋舍亲迟门生数日起程,该必须道先到寒舍。他久钦山斗,若至苏门,必然专诚晋谒。门生今日即禀辞过,明日凌晨起身,不再禀辞了。”程公道:“心交原不在形迹,明日只差官相送罢。待至吉期,再当申贺。”
当日筵席至晚。岑少保先拜辞起身后,刘、殷二总镇亦辞谢出来,即同到公馆。刘电道:“蒋叔谅已到湖去见伯母,贤弟速回料理,愚兄俟家眷一到即当驰报,专候择定吉期当禀过程公,亲送妹子。”殷勇道:“只是妆奁一时不能齐备,只好与三哥随后补送。”岑少保笑道:“弟正要与蒋叔相商具礼,只是当送在那一边?”殷勇道:“姻事当以刘伯母为主,况继父、妹子现在那边,应该在三哥处为礼。”刘电道:“到吉期,贤弟过来一同料理便了。”当下商定。殷勇因说起:“近有一事,外边纷纷传说:自从平定以来,江浙沿海各地方被兵之处夜夜神号鬼哭,行人未晚相戒不前,且有白日为厉,种种怪异,省郭之外处处皆然。必得有道高僧方能超度。日前三哥所说的点石禅师不知可请得来么?”岑少保接答道:“这都是遭劫平民、阵亡士卒以及所杀倭寇无主可归,故为此厉。我于平倭之日即有此意,因公务匆匆不暇计及,曾记那禅师说日后还有一大胜会,未必非前知之见。今当与三哥会同蒋叔联名敦请,或者这禅师悯此三途之苦,不好推却,也未可知。”刘电道:“若得这位禅师到来,何愁冤孽不解?”大家叙话至深夜方别。
岑少保恐次日各官送行缠绕,因吩咐不许鸣金响炮,未及五鼓即起身扬帆而去,惟兵弁人役守夜站队,文武各官都不及相送。正是:
客里人归情缱绻,雪中花放月团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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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佛菩提慈灵普救度 雪月梅封赠大团圆

雪月梅--
第五十回 佛菩提慈灵普救度 雪月梅封赠大团圆
却说刘总镇送岑少保起身后,次日傍午,堂官传报:“老太太官船已到太湖汛了。”刘电大喜,忙整冠带,大开辕门,只带亲随数骑先往河干迎接;一面吩咐摆齐职事,备大轿一乘,四轿、小轿各数乘到码头伺候。
原来许公自回江西,即搬送老夫人与少夫人、小姐于六月中旬起身,至七月初十日到了奉贤衙门。只住了数天,老夫人因为小姐姻事,知他弟兄们俱在苏省,随吩咐拿了三号大船:老夫人与小姐带梅嫂、仆妇、丫头们坐了一号,许公带了蒋贵、周旺坐了一号,家人、小厮、厨夫、衙役坐了一号,不日到了苏门。因船上没有旗号,老夫人又吩咐不许声张,因此直到到了太湖汛,守兵才打听是刘总镇的老太太,星飞传报。及刘总镇迎接出来,官船已在大码头停泊。
刘电遂下船叩见老母,兄妹们见过礼,便道:“大哥为何不先差人通知?”老夫人道:“这是我不叫声张。我们承许亲家送到你哥哥衙门,只住了五六日,因为你妹子姻事,晓得岑郎在此,故迅速赶来。许亲家也在那边船上。”刘电道:“母亲却来迟了两日,可岑贤弟昨日起身回湖郡去了。”说毕,就过船来与许公相见。此时殷副总因阅附近营汛未回,不及迎接。同城各官俱先差人禀安。岸上兵丁戎装站队,执事整齐,闲人撵远。刘总镇吩咐亲随人役伺候许太爷在后起身,自己先扶老母上了大轿。老母吩咐:“不必垂帏响炮。”然后,仆妇们围着小姐上了四轿,众俱小轿跟随。刘总镇亲作顶马,职事前发,一路鸣金喝道,鼓吹之声不绝,沿途观看之人挨肩叠背,无不叹羡。
一直到了衙门,鼓乐齐作。刘总镇辕门下马,扶轿直入后堂,候老母与妹子下了轿,随后出来迎接许公,让入东厅。方叙礼毕,外边报:“殷总爷到!”原来殷勇闻报,飞马赶回,也不待通报,一直进暖阁来。刘电接着,遂先到东厅拜见继父,见许公须发尽白,不免悲喜交集,父子们一时也说不了许多别来情节。因请先到后堂拜见伯母,刘电遂一同进来对老母说知:“这是殷家贤弟。”当下殷勇口称“伯母”,倒身下拜。刘电一同回拜。老母被雪姐搀住,因只回了常礼。殷勇道:“小侄因公出外,有失远接。”老母道:“甚是起动。明日老身还要去会会夫人。”殷勇道:“侄媳明日即当过来与伯母磕头。”当时雪姐过来与两位哥哥见毕礼,又是梅嫂与仆妇们过来磕头,刘电即叫丫头扶住梅嫂道:“老人家莫行此礼。”因对殷勇道:“这是从山东送妹子到家的梅嫂。”殷勇道:“真难为你老人家了。”当下老母叫:“请坐下,你们兄妹们好说说话。”雪姐因说起那年遇害之事,泪随言落。殷勇道:“好叫妹子得知,这起凶徒俱已拿住。”雪姐惊问道:“怎得拿住?”殷勇遂将登获缘由说了一遍:“当时被岑贤弟一审便招,如今现在监禁,正等妹子到来,一同斩首祭奠。”雪姐道:“天网恢恢。我明日要见见这贼,叫他死而无怨!”因问:“干娘可曾安葬?”殷勇道:“已托叔父在北固山购下茔地,如今迁棺在彼,尚未安葬。”雪姐道:“不知离此多远?可能一去祭奠?”殷勇道:“为兄已曾计及,如今岑弟以少保尚书管理山东总督,只待妹子完了姻,三月假满,我们都奉旨一同进京陛见。那时岑弟少不得要携了家眷同往山东,路出京口,顺道便可与妹子同往一祭,此时是不及去了。”雪姐因问:“娶了嫂嫂,可曾恭喜?”刘电接说道:“你嫂嫂是个女中英杰,同在军中征倭杀贼。那倭寇见了绣旗军都是害怕的。前月已生了一个侄儿,我们都吃过喜酒了。”老母笑道:“女将军自古有之,只是不曾亲眼看见。明日老身却得眼见了。”雪姐因笑对殷勇道:“哥哥幼时便有志做官,如今似这般威显,却是遂愿了。”刘电笑道:“我们都是承妹夫的保举,虽然体面,论起官职来还要受他的节制哩!”说得雪姐面红羞涩。刘电又说起那何氏弟妇许多贤德:“前日还有寄与妹子的物件,因道路不便不曾带来。”老母笑道:“前日见你家书,才知道他先娶有这许多原故在内。如今可喜你弟兄们同在一处,实是难得。”
大家叙了半日话,殷勇才辞到外边,父子们相叙。殷勇道:“前月接到金舅来信,已知父亲往江西去了。”许公道:“如此说,他们也是平安到家了。”说话时,蒋贵过来与两位磕头。许公道:“一路俱亏他料理,十分周到。”刘电道:“你往返辛苦,且歇息几天。”蒋贵道:“小的禀过姑爷,明日就要到湖村去回覆老爷。”刘电道:“我正要差人去报信,如此甚好,我明日即差壬送你坐船同去。”当日内外筵席,父子、弟兄十分欢叙。殷勇要请许公回署,刘电道:“在此总是一船,改日老伯两边都可适意往返,不必拘此。”许公道:“你三哥这里也是无人,改日过去也罢。”殷勇遵命,到晚方回。刘电遂请许公写了两封书,当晚交与蒋贵,赏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拜上蒋太爷与岑爷:“说我这里立等回音。”蒋贵叩谢,领了书函,次日凌晨即带伴当如飞而去。这边刘电代母往各衙门谢步,华氏夫人即日过来拜见公公,与刘者太太姑嫂们相会,都表过不提。
却说蒋公在浙起身犹恐路上惊扰,不坐大船,十二日即到湖村。相见岑夫人婆媳,岑夫人说不尽殷勤致谢。至于少夫人,系自幼相依的,今日见面既悲且喜,亲亲之谊更不必言。蒋公因说起已托许公搬眷,计日可到:“趁我在此,便可完成雪姑娘的姻事。”因对少夫人笑道:“只恐侄女有些介意。”少夫人笑道:“伯父说那里话?如今还有一位姊姊也要请伯父为媒,便好同日合卺。”蒋公听了吃惊道:“这是何说?”少夫人因说:“向受王家姐姐大恩,已订终身永聚。去年母亲回来,我即将两位姊姊之事细底禀明,母亲甚是欢喜,今得伯父到此一言,便两全其美。”蒋公听了这些原委,不觉鼓掌大笑道:“这件事只怕你心中不悦,如今反倒赖你在从中委曲成全,直是大贤大德。怪不得刘贤侄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于你,今日何不就请你母亲出来一见?”少夫人点头,遂进来与母亲说知,王老夫人随一同出来相见。蒋公只行了常礼。蒋公因说起当年与雪姑娘订姻一事。王夫人道:“此事老身早已悉知,如今这边姐妹二人十分亲爱,可以放心,只不知那位雪姑娘性情如何?”蒋公道:“好叫老夫人得知,那位姑娘温柔贤淑,是岑大姊抛见过的,只怕明日老夫人见了还要更加亲爱。若不是闺中淑秀,老夫又岂肯一力成全?”王夫人道:“大人所谕谅必不差,老身无不遵命。”此时岑夫人已喜得心花齐放,便道:“这两边月老都要借重大弟了。”蒋公笑道:“当得,当得。只是再得一位,双襄其事才好。”岑夫人道:“这里有一位严老先生齿德并尊,他公子现任华亭儒学,通家往来,正可拜烦。”蒋公道:“我已久仰他的清望,明日即当往拜。”不说这边计议。
却说岑少保虽然半夜起身,一路营汛早已传知地方,文武迎接者沿途络绎。岑少保一概谢免。惟文守备与本汛洪把总带兵直接到交界,湖郡成公先委县佐远接。十五日,岑少保到家,先拜见蒋公,然后进内。此时已将东院打开,岑老夫人婆媳居住。岑少保拜见岳母、母亲。此时月娥小姐因已许亲,不好出来相见。夫妻见过,略叙别情,随出来与蒋公叙话。家人等齐磕头毕,蒋公道:“我已到此三天,不知刘府家眷曾搬到否?”岑少保道:“昨日途中见塘报,说刘老伯母已到三哥衙门。”蒋公道:“如此早晚必有人到,正好同日完姻。”岑少惊问何故,蒋公因将前事一一说知:“今已托严公与我作合,昨已选定八月十五吉期,无庸更择。”岑少保听了喜得做声不得,只道得一句:“小侄如何消受得起?”蒋公笑道:“一位年少三公,也必得这三位夫人内助。”
正说话间,岑忠引着蒋贵到来叩见。蒋公大喜,即问:“刘府家眷都到了么?”蒋贵道:“只二爷与二夫人不来。”因向怀中取出两封书来。大家拆开观看,俱是催促择吉之话,并说许公与刘老太太、殷夫俱作送亲。岑少保道:“这边姻事刘、殷二兄虽知无碍,只恐许丈与刘伯母闻知见罪,还求老叔一力周旋。”蒋公笑道:“贤侄不须过虑,我自有主意。”当即与岑少保各修书一封,蒋公书中就明言与王小姐结姻衷曲,并订定吉期,即专差同来人前往吴淞镇衙门投递,限三日往回。
这日,严先生来相会岑少保,就留住午饭。严公道:“翩翩公子,三年之间,擢登台鼎,古今罕有。今又得此三位贤内助,人间美事俱被少保占尽。”岑少保道:“侥幸成功谬蒙圣眷,年轻禄厚,深切悚惶。得时闻长者之教,庶免陨越。今又承老先生执柯,明日当专诚叩谢。”当下即摆上酒来。叙饮间,蒋公说起:“近日沿海被兵地方群厉为祟,大不宁静。前日胡抚台欲请天师设醮,我因言及点石禅师道高德重,一到东省便当敦请出山,起建水陆,普施超度。胡公正在望我回音。”岑少保道:“小侄正要禀知,前日在苏与刘、殷二兄计及此事,要与老叔联名敦请。事不宜迟,即当专差前往。”严公道:“前日小儿书来也说起此事,曾请僧道追荐。竟无灵验。”蒋公因说出禅师许多灵异,严公道:“必得如此方能齐拔幽沉。”三人叙至饭罢后,严公辞去。蒋公道:“贤侄久出才回,须在里面叙叙家常,不必陪我。”
岑少保才辞进内堂,见两位老夫人与少夫人都在上房闲叙。岑少保道:“有一简事禀知岳母。”王夫人笑问:“何事?”岑少保因说:“华氏夫人被难得遇何家仙姆指引,后来得配殷兄,随军征剿十分英勇。日前与殷兄叙及殷嫂家世、姓名,却竟是岳母的侄女,因此明日要与刘伯母同来拜认。”王夫人闻说,又悲又喜,道:“却不知他竟有如此才勇!”大家惊叹不已。王夫人又说起在任回家被盗之事:“多亏那文义士相救。”岑少保道:“岳父生前正直自然死后为神。岳母吉人天相。如今那文进我已保升他做了本郡守备,也不枉他了。”岑夫人道:“如今岑义的女儿年已十九,长成得十分端秀。那文守备又未婚娶,何不与他成了这头姻事?便好当亲人往来。”岑少保道:“甚好,明日儿当一力成全,谅他决无推故。”岑老夫人又说:“春间倭寇猖狂,这里朝不保暮,亏严公操练乡勇,你媳妇又谕杀贼一人赏银五两,因此大家舍命相持,赶散了几次小寇,后得调一守备,添兵到来把守,人心略定。直到刘三相公大兵来剿才得平静。”叙话间,天已傍晚。王夫人因身体沉重,不能久坐,因说:“姑爷连日辛苦,早些安歇罢。”说罢回房。
岑少保又出来与蒋公相商,写了一封敦请禅师的联名请启,派令蒋贵前往,又拨能事随役二名,多带盘费以为水陆舟舆之用,于明日一早起身。料理毕,已是更深,才与蒋公道了“安置”,回到老母房中。少夫人也在,老母道:“你岳母已有了七个月身孕了。”岑少保道:“岳父阴功浩大,自然天降麟儿。”老母道:“只是如今时日匆促,这新房如何安置?”少夫人笑道:“后边大楼五间尽做得两处新房。前日已与母亲说过,只要趁早收拾出来。”老母因笑对公子道:“家事都亏你媳妇料理,不要做娘的费一点心,就是这两头亲事也是他一力成全,真是你的贤能内助。”岑公子听了只是笑。老母道:“夜已深了,你夫妻们也早些歇罢。”当下两口儿辞了老母回房,说不尽久渴情肠,如鱼似水,难以细述。
次日一早,岑少保盥洗毕,即到外书房来。蒋公道:“我已打发蒋贵五鼓起身去了,但愿请得来。须择一江浙总汇之地起建水陆,趁我们在此,还了这桩心事。再两下过礼之物也须及早端正。这凤冠、霞帔、蟒玉、朝裙是不可少的,其余在江浙省会亦易办理。”因即开单着岑忠、王朴各带亲随往江、浙两省,分头制办不提。到十八日,差役由苏责到回书,拆看上面但云:许丈、老母甚是欢喜,无须过虑。岑少保已是放心。
却说次日蒋公与岑少保话至夜深,各回房安息,方才就枕,只见一个侍者到来,云:“点石大师在秀水灵鹫山万回掸院起建水陆道场济拔幽魂,檀越们可速去者。”说毕就走。蒋公惊醒,却是一梦,十分奇异。到得黎明,岑少保亦为夜来有梦出来与蒋公说起,却是一般。蒋公道:“若说是心想所至,那得两梦相同?如今只着人往万回禅院打听便见分晓。”岑少保当令家丁传问。原来这洪把总正是秀水人,进来禀道:“这万回禅院是敕建丛林,就在灵鹫山下,系江浙交界,离此水程一日夜可到。”岑少保道:“你可即差一人星飞前去探听,如有一位山东禅师到业,即速回报。”洪把总答应去了。到次日午间,该差回禀:果有一位山东禅师,是十九日到的。蒋公与岑少保俱各惊讶道:“当日禅师曾说日后还有一大胜会,今日看来当日即已前知。我们可即速前往料理。”
岑少保即吩咐备下船只伺候,果然一呼百诺,即日齐全。廿一日凌晨,叔侄便服下船,只带亲随数人飞掉往灵鹫而来,及嘉、松两郡得知时,早已到了禅院。合院僧人香花迎接,问知禅师在方丈跌坐,遂一同进来参见。禅师合掌道:“擅越们大发慈悲,老僧特来完此善果。”蒋公道:“弟子们已专差去拜请,却蒙老禅师飞锡早降,不胜幸甚!今启请禅师,当于何处建立道场?”禅师道:“即此山前便好。檀越们速为齐备,明日刘擅越也待到也。”侍者献茶毕,两位辞了出来,各官俱在客堂禀见,岑少保即托嘉、松两郡守督理其事:择山前平原大地搭盖层台、设立棚厂,所需一切,许在公项报销;一面即星飞札知浙抚。两太守遵命,即日分派丞倅、县佐等官连夜督工赶办。果然风疾雷行,两日内一切齐备。原来刘总镇因阅松江营汛闻知其事,果于次日赶到。大家相会,共说禅师灵异,因同在寺中住下,俱断荤茹素。
至二十四日清晨,率各官拈香启请禅师一同礼佛登坛。预选二十四众禅僧礼忏,说不尽幡影缤纷,香云缭绕。江浙附近各州县城乡男妇来瞻仰者,人山人海。至第二日,浙抚差官到来拈香。金银冥镪,舍积如山,每夜焚化不尽。夜间轻云薄霭之中,隐隐闻喜笑欢呼之声不断。至三十日道场圆满,晚间禅师登坛施放瑜珈焰口,是夜战放数万盏荷灯,水陆相接。及至施食焚镪之时,但见漫山遍野磷火成团作滚,四散而去。各官拜谢禅师,请下法座,已将交五鼓。禅师道:“今已与檀越完成胜会,老僧即当归去了也。”蒋公道:“难得禅师降临,请驻锡数日,然后送回。”禅师道谢,即归方丈。
各官已是数日夜辛苦,俱各安歇。及到黎明,本院住持来报:“禅师今早不知去向。”蒋公惊起,即令四下访寻,竟无踪迹。刘电道:“或者怕我们相留,竟连夜走了?”岑少保道:“不然,此必是禅师具广大神通,日后自然知道。”当下两太守禀见,岑少保致谢道:“深费清心。所有费用先动公项给发,本院即札会大宪准销便了。”当日给了本寺香资百两。嘉镇褚公与两郡守要设宴相留,蒋、岑二人辞谢,即日回舟。刘总镇亦因公出日久,又要回署料理妆奁之事,不及再往湖郡,因送蒋、岑二位开船后亦即辞回吴郡去讫。
话分两头。却说蒋贵星夜赶到家中,叩见了老太太,说:“老爷现在岑爷家中,俟岑爷完了姻才得回来。如今特差小的回来启请点石禅师。”老太太道:“呵呀!这点石禅师已于本月十九日坐化了。”蒋贵吃了一惊,尚恐不的,即往庵中探问,果然,只得回来禀过老太太,星夜同伴当赶回。顺道至吴门来禀知刘姑爷,刘电大惊道:“这禅师正是十九日到秀水做了七昼夜水陆道场,圆满后就不见了,原来是现身罗汉!如今岑爷吉期已近,我前日已在那边当面商定,也不必写书,你可作速回去照料。”蒋贵答应,即星飞于八月初六日赶回湖村禀说禅师坐化之事。蒋公与岑少保俱惊叹不已。自此以后,果然各处平宁,并无祟厉。
此时两边礼物俱已备齐,取了六号大船,彩舆执事件件鲜明,即着岑忠、蒋贵,派亲随十六名,押送礼物于初九日前往。此番两省通知其事,自督抚、都督、总镇、司道,送礼者络绎。岑少保只收两位老师礼物之外,余俱璧谢。郡守成公命侄子过来照料,又委佐贰各官到来督率人役,都不细述。
却说刘总镇那边诸事齐全。至十一日接了礼,厚赏来使。又添了四号大船装载回盘妆奁什物。十三日一早,鼓吹放炮,摆齐全副职事,许公大轿先行,刘老太太、华氏夫人与彩舆在后,梅嫂们共十数乘小轿,刘、殷二总镇亲送下船,放炮鸣金而发,要赶十五日子时花烛。
且说这边王夫人处已于十一日下礼,俱是蒋公与严老先生料理。到十三日,郑老夫人婆媳与成老夫人、大公子俱到来贺喜,这是姑娘、师母,分外亲敬,随请严老太太婆媳过来相会。到十四日下午,新人船只已到。本汛兵丁戎装站队,自码头直至大门。这边着家丁、仆妇披红叩接,全部鼓乐执事。先请刘老太太与殷夫人大轿到来,岑、王两老夫人与各位夫人俱迎出厅来,厅上红氍铺地,灯彩耀目,众仆妇挽扶簇拥,至后堂一一叙礼。此时也说不尽寒温礼数。惟殷夫人拜见姑娘既悲且喜,因在当众不便深叙离情。侍女们献过了三道茶,刘太太要往新房观看。此时王小姐已妆得如天仙一般,少夫人指点与刘太太、殷夫人见礼。刘太太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对王夫人道:“两位令爱与小女真是天生成的姐妹。”遂同上楼来,见两边新房收拾得花团锦簇,香气氤氲,都是一般铺设,心中甚喜。看毕下来又到东院内,见少夫人房中诸凡俭朴,因对少夫人道:“久闻姊姊贤德才能,老身今日敬佩。将来姊妹们有不到处还望包涵指教。”少夫人笑道:“承伯母过奖。”当下请到内堂茶点,华氏夫人因对少夫人说起仙姥救济之事:“果然今日得与妹妹相见!”因此分外亲热。
此时日已平西。岑老夫人就请郑、严两位少夫人到船与新人插戴,俱坐大轿,执事人役喝道而去。其时许公已请至东厅,有蒋、严二公陪待。这一夜,灯球火炮、笙箫鼓乐之声盈耳不断。满村男妇叠肩观看,俱吩咐不许禁止。
到得子时将近,郑、严两位夫人料理新人事毕,先起轿回来。然后,喜娘、侍女们簇拥新人上了彩舆,鼓乐执事前导,五色宫灯数十对并灯球火把照耀得一路如同白昼。彩舆到了大厅,傧相祝词,叩请三遍,乐奏三番,里边请严老太太与成老夫人出来起帘,喜娘们搀扶出轿,立于东首;傧相又如前祝请三次,两位老夫人又引王小姐出厅,喜娘们搀扶立于西首——都是凤冠、霞帔、蟒服、玉带,翠绕珠围,红巾盖。傧相又祝词跪请三回,笙箫三奏,两位成公子执花烛引岑少保出厅,立于正中,真是:乌纱衬白面三公,蟒玉挂青年少保。傧相赞礼,先参天地,然后交拜毕。外边音乐送至后厅,便有一班女乐,凤管鸾箫,引入洞房。一切坐床撒帐,俱如古礼,不必细述。
饮过交杯之后,禀请新人出厅见礼。先拜谢两位大媒,次拜许公,然后两位成公子平见过礼。随退进后厅,先是刘老太太、成老夫人、严太太、郑老夫人、王老夫人五位一同见礼,岑老夫人叫侍女们扶住,各受了两礼。次是殷夫人、严夫人、郑夫人一同平拜。后即叩拜老母,却是刘、王两位太太扶住,受了全礼。然后,与少夫人一同交拜毕,仍送上新房,新人筵席。
三杯之后,岑少保即出厅来陪客。文守备与县佐、把总俱来叩喜,岑少保深谢烦劳,请在东厅筵席。大厅上,正中一席是许公,成大公子相陪;东席是蒋公,成公子相陪;西席是严公,岑少保一一安席毕,就在西席相陪。这日是成公送来的两部梨园、一班女乐。外厅许公点了《满床笏》全部,东厅唱《七千缘》全部,内厅四席女乐扮演《永团圆》全部。筵上山珍海味,五割三汤,备极丰盛。两位新人楼上惟少夫人相陪,姊妹三人一见如故,亲爱倍常,不须细叙。外边兵丁人役俱有羊酒犒劳,花红赏赐;江南到来家丁、仆妇俱有岑忠弟兄与王朴夫妻们内外陪待;连本村到来观看的男妇、儿童俱有喜饼、喜果分给。
当日筵席直至更余方散。外客辞去后,许公在内书房设榻,蒋公与两位成公子在东西书房安歇。内客惟严太太婆媳辞去,刘老太太、殷夫人俱在王老夫人内外间安歇,成老夫人、郑老夫人俱与岑夫人同房,郑大夫人就在少夫人房内。
当夜新郎内外道了“安置”,却是少夫人送他上楼,与两位新人交杯细叙。雪夫人因说起从前仙姥指迷缘由:“不想今日果得与姐姐相聚!”夫妻四人原无客气,说说笑笑有半个更次。少夫人笑对雪夫人道:“新郎渴念已久,今夜先请姐姐叙叙别情。”说得雪姐十分羞涩,当即送他两个进了东房,却又陪王小姐到西房,笑道:“姐姐如今好放心安寝,不用着急了!”王小姐啐了一声。又说笑了半晌,才待转身,又与王小姐俯耳说道:“姐姐不要关门,恐怕新郎还要过来应应好日哩!”王小姐也不回答,狠狠在肩臂上扭了一把,少夫人才下楼来与郑大夫人安歇。次夜便在西房,都是少夫人指点。
后来满了月,是少夫人主见,每夜轮两姊妹陪伴两位婆婆,定为常例。王夫人见雪姐与自己女儿一般温柔孝敬,不但放心,又甚怜爱。岑夫人的欢喜更不待言。
且说蒋公过了三朝,新人庙见后就要起身,岑老夫人婆媳再三留住。这第四日是三位少夫人的梯已筵席,五朝是王老夫人的特敬。至二十日蒋公起身,岑老夫人婆媳俱有送蒋老太太婆媳并苏小姐的礼物,岑少保另有厚谢大冰礼物、赆仪,并厚赏蒋贵。蒋公相订在家等候,一同进京。岑少保预便了一号大船,亲送出湖境才回。这日成老夫人与两位公子也起身回郡,内外都有回送礼物。惟刘老太太、殷夫人与郑老夫人婆媳俱至满月后再留不住,因备大船相送。许公因刘、殷两弟兄将来都要进京,衙门无人,因一同回吴。岑老夫人又梯已送了郑大夫人许多礼物,王老夫人亦有梯已与侄女的东西,外边又各有公送的礼物,至期都出后墙门相送下船而别。岑少保又备全副祭礼,合家到王公坟上祭奠后,即往郡城拜谢成公;又一力主持备办妆奁,命洪把总为媒将端姐许配文进,完了姻事,后来也做到三品夫人;岑义的儿子也是少保扶持,做到通判之职。此是后话,叙过不提。
时光荏苒,不觉又至十月初旬,岑少保假限已满,料理起身之事,与老母商量:初意原要陛见后到了任,再接家眷;后因老夫人要同儿媳们顺往祖坟祭祀,雪夫人又要与干娘上祭,因此就议定家眷一同起身。其实王夫人已是临月,月夫人要在家侍奉,不肯同往。梅夫人道:“我早已计定,先请两位姐姐同往任所,以半年为期,请一位回家轮流料理家务。况东省道路不远,往来亦易。如此则两下俱有侍奉之人,家务又不至无人料理,岂不两全?”两位老夫人齐笑道:“这个主意甚好,只是太难为你些。”当下议定,择于十一日起马。备四号大船,行装等件料理齐备,派岑忠与王朴两个老总管轮流往来,此番先是岑忠夫妇同往。数日前,严公夫妇内外饯行。至期,成公率合郡文武俱送至交界。
岑少保十五日到吴门,程公接道。岑少保即先至衙门拜谢。其时许公又送刘老太太前往奉贤去了,衙内无人。刘、殷二镇一同到船与岑老夫人请安,殷夫人已着家人仆妇到船叩请。码头上兵丁排列,赶散闲人。刘、殷弟兄候岑太夫人婆媳升了大轿,然后乘骑,前呼后拥至协镇衙门。大轿直抬进后堂,殷夫人与方氏婶娘接着,更增一番亲亲之谊,殷勤款待,不在言表。岑少保因为程公留住,至晚才相辞出来,即至协镇衙门。弟兄们相会,说不尽许多情谊。大家商定于廿二日相同起身。
这数日内,辞行饯别竟无宁刻。至期,家眷船只凌晨先发。殷夫人因要同往祭奠公婆,就相陪岑太夫人同往山东,又当会亲,又好顺便陪苏氏夫人回来。岑少保与刘、殷三位随后起身,程公率属俱在码头送别。其实,江五箭疮发作早毙狱中。岑少保吩咐将江七沿途押赴北固山下发落,殷总镇已先差人在坟茔搭厂,准备祭奠。
这日,船至京口泊住,地方文武俱来请安。这北固山相去不远,当着家丁备办猪羊祭品,鼓乐一应齐备。次日一早,岑太夫人原要与媳妇同往,殷勇与夫人再三阻住,因只有姑嫂二人坐轿同往。岑、刘二两位,殷勇阻留不住,一同乘骑到了坟堂。祭品俱已陈设,焚起香烛,鼓乐齐鸣。殷勇拜奠毕,放声大恸,姑娘二人一同哭拜罢,雪夫人恸至失声。然后,岑、刘两位一同展拜,殷勇与夫人、妹子在旁回礼。岑少保令将江七洗剥,反绑在坟前跪下。雪夫人一眼看见,正是当年谋害之贼,不觉柳眉直竖、杏眼圆睁,上前问道:“你可认得当年坐船的人么?”江七认得,不敢仰视,只求速死。殷勇仗剑在手,大呼:“今日与母亲报仇也!”剑起首落,沥血祭奠。岑少保吩咐将尸首推入千人坑讫,当下三献酒毕,焚化祝帛,将猪羊祭品分给坟邻,遂一同回船。
岑少保令把船即日放往三凤山停泊。次早岑少保只坐小轿,跟随二人,往拜邻里,谢其照料旧居房屋。众邻里都到船上来与太夫人请安。还有几个老婆婆、妇女们素常往来的,都相约来看望,岑太夫人俱留住款待,起身时都有所赠。当日,家丁们将祭事料理齐全。次早合船眷属一同坐轿都到坟堂,大设祭奠毕,将祭品表散坟邻父老们,来助祭者都有酒席款待,整整忙了一日。
次早,即开船进发。不日到了东省交界,总督晋公已内升部堂,因候交代未曾离任,与司道俱差官迎接。岑少保具回柬答谢,一面先差人往台庄雇备车辆、人夫、骡马,公平给价,不许骚扰民间。腊月初到了台庄,蒋公已着蒋贵早在伺候。地方官已将轿马、扛夫齐备,岑少保俱着发给价值。
初八日,一同起身至尚义村来,沿途俱有公馆伺候。这日蒋公出村二十里接着,此时比从前母子避仇时奚啻霄壤!合村男妇如看会一般十分热闹。蒋老太太婆媳与刘夫人迎门接着,欢喜异常。到内厅相见时,惟殷夫人与月夫人姊妹是初见面的,岑太夫人同雪夫人叙说别来记念情怀,真是喜从眉上起,笑逐眼梢来,说不尽千种情肠、万分亲爱。当日内外筵席接风。此时小公子已是十二岁,聪慧过人,里外陪待十分亲热。席间蒋公因致谢殷勇:“在吴门深扰!”又道及:“程公十分厚待。回家后即接到吏、兵二部知会文书,已蒙圣恩准假。只候贤侄们到来,便好一同起身。况已岁暮,不宜再迟。”当即择定十五日起身,行装车马预为齐备。岑少保当日吩咐备办素供一席,往祭点石禅师;另备猪羊祭礼二付,往祭外祖并蒋公坟茔。
到次日,内眷们先起身往庄上相等。叔侄们先到慈云庵同祭了禅师,塔院布施百两香资,以供禅师香火。随即一同往两处坟茔上来,互相拜奠毕,就在庄上内外备席,快叙了一天,到晚才回。
十四日,行李整齐。内眷们都在蒋府住下过年。叔侄四位,带领亲随十余人十五日一早起程,冲寒前进。本府县官俱在前途预备尖宿公馆,武弁俱披执送至邻封交界,一路无话。
到得都门,已是腊月廿七。一早进城,吩咐家人就近觅下公寓,四人遂一同竟至午门恭请圣安。黄门官转奏,有旨宣入便殿朝见。四臣三呼九叩毕,御目观看,殷勇亦在青年,建立大功,天颜甚喜,道:“卿等扫荡寇氛,肃清海宇,功绩伟然。岑卿所奏善后事宜俱依议准行,朕心欣慰。今委卿等封疆重任,定能不负朕托。”因问:“卿等家中还有何人?可悉为陈奏。”岑秀等因一一奏对。当即传旨着翰林院官撰文诰授母妻俱一品夫人,惟岑秀发妻何氏特加“慧贤孝义”四字。岑秀谢恩毕,又将玉虚夫人显圣除妖之事奏闻。圣心大悦道:“天地间果有此等奇事?”因改封玉虚夫人为玉虚慈惠圣母,发帮金立祠江浙,春秋动帑祭祀。当下蒋士奇又将点石和尚显灵超度之事奏闻,当即奏旨敕封点石为慈灵护国禅师,发帮改慈云庵为护国禅林,即着该地方官督工监造;命光禄寺陪御宴三日,为四卿解劳,四臣谢恩而退。
当日,岑少保即往拜相国程公、司成徐老师,并黄兵部、陈都督。蒋、刘、殷三位亦分头拜客,领了三日御宴,一同谢恩。到元旦,随班朝贺毕,又往各处贺年。至初三日,圣旨下来:加岑秀太子少傅军机尚书,总督山东印务。仍赐尚方剑兼江浙巡海都御史,每年巡阅海疆一次,考察官吏将弁秉公具奏;蒋士奇加前军都督衔,管理登、莱、青等处,挂印总兵;刘电加左都衔,仍管吴淞总兵;殷勇升嘉湖总兵;褚飞熊内升右军都督;万士雄升制标中军副将:着即赴任。四臣同日谢恩,于初四日早朝陛辞,一同出京。因为家眷,只得星夜兼程回沂水料理。
十二日到了蒋府,内外眷属同团聚过了元宵佳节。此时,总督衙门头接官吏人役已到,夫马车轿俱整齐伺候,不便迟延,因定于十八日起马,同家眷往济南赴任。蒋公先一日又内外戏席饯行。至期,岑少傅母子夫妻拜别蒋老太太、蒋公夫妇并刘、殷夫妇先行起程。蒋公与刘、殷二总镇远送回来后,两弟兄亦即料理行装,于二十日一同拜别南旋,此时惟苏氏夫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蒋公送了刘、殷眷属起身后,登州将弁头接亦到,蒋公亦于二十二日起马,奉老母家眷赴任,家中一切交蒋贵夫妇照料。及四处到任后,俱接到诰命,各各具表谢恩。却喜地方附近,四下音问往来不断。
后来,岑秀官至少保武英殿大学士。蒋士奇因功加封靖远候,小公子少年黄甲,累官至户部侍郎。刘电、殷勇俱升至五军都督。刘云亦官至湖北布政。成公屡升江南按察使司,两公子亦俱登仕版。郑、严二位皆得岑少傅之力,都做到五马黄堂。王公子少年科甲,官至光禄寺卿。文进亦官至副总。岑少傅在湖郡、金陵两边盖造府第,往来居住。许公在殷家终老。殷勇次子继续许氏一脉,娶金振玉孙女为妻,金家后嗣亦多振作。后来八姓往来,互为婚姻不断,各家后嗣俱有出类之才,另做一番事业以断《雪月梅》之后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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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

人生天地,电光石火,瞬息间耳。此身既不能常存,即当思所以寿世而不朽者。顾其道何居?希圣希贤,接往古,开来学,此一道也;医卜星相,各臻绝诣,指示迷途,又一道也;童妇歌谣,单词片语,可作千秋佳话而留传者,亦一道也。但古今事业我何由考之?以读古人之书而后知之。若是乎,书之不可不作也。但作书亦甚难矣!圣贤经传尚皆述古人成事,况稗官小说凭空结撰,何能尽善?是虽不可以不作,又何可以竟作也。如一人读之曰善,人人读之而尽善,斯可以寿世而不朽矣!文章之妙,实非一道,必如僧繇点晴,破壁飞去,虎头画水,夜半潮音,维摩说法,天女散花,弥衡操鼓,渊渊有金石声,始可称极妙矣!予向之论著书如此。
乙未春,晓山陈子偶出是编以示予,予读之而泠然、洒然,恍如列子御风,身在处阁间。叹曰:如陈子此传,真所谓破壁飞去时也,夜半潮音时也,可使天女散花,渊渊有金石声也。技至此,技至矣;观至此,观止矣!《雪月梅》传,晓山亦因之以并传。是为跋。
乾隆四十年岁次乙未,孟春望后一日,古定阳董寄绵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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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爱恋水彩画全文阅读 作者:卓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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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上演意外尴尬的爱情:爱恋水彩画 作者:卓奇文


恋爱水彩画 第一章(1)
林小惜
那年夏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我如一团空气飘浮在其中。
记忆中的一个周日,鲁沙与唐爱在一起了。那天他们不在学校,他们去了旅馆。
宿舍空荡荡的。阳台上堆满了铁皮柜、纸箱、废弃的堆积如山的书本,少有光线穿射进来。昏暗的光线像是催眠曲,让我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一个真空的气泡中悬浮着。侧身倒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我坠进了一片蓝色的海洋里,如一片羽毛一样漂浮在海洋摇曳的水面。海水覆盖过来,然后我慢慢下沉。浅蓝,蔚蓝,湖蓝,深蓝,墨蓝……我开始感到了递增的不安与慌恐,就像一个不谙水性的潜水员从海底仰望着海面的波脊起落,担忧着暗涌丛起……这种不安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平息下来,切换到了另一种祥和的情景,我看到了一场在海底举行的盛大的葬礼,人们从一个白色的教堂里涌了出来,他们穿着洁白的礼服,脚步整齐而缓慢。走在最前面的是爸爸,依次是妈妈、叔叔、夏青……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而遥远的脸庞,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唐爱和鲁沙,他们混迹在油画系众多的学生中,平静而忧伤。队伍中央是一口覆盖着蓝巾与鲜花的白色棺材,我飞翔在队伍之上,我发现我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队伍之上,就像脱离了肉体的灵魂。突然,一阵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人们纷纷走散,棺材从人们的肩头脱落,风拂开了蓝巾与鲜花,掀开了白色的棺盖,我看见了躺在美丽的棺材里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被我推落到了地上,我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外面起风了,纱窗不堪重负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空气中少有尘土,不像春天惯有的沙尘暴天气。不过,天色也因此昏沉了一些。
大概接近傍晚了。外出游玩的学生如归巢的鸟儿般纷纷从学校大门口络绎不绝地涌了回来,神采满足而虚幻。我如一根顺水而下的漂流的木头,在我左右两侧齐刷刷地闪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我来不及看清他们的样子,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
我只是一根漂流的木头。
我漫无目的。
天边有轮落日,被空气虚掩得如一张透明的纸,色彩浅红,但带着丝缕怪异的蓝。我爬上了小礼堂后面的山丘,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的另一边是一小片廉价的城中村出租房。这个不大的山丘是学校准备用来盖体育馆的高地,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动工。我背靠树干坐在隆起的硕大的树根上,闻着一股混溶着苔藓与植物腐朽根系散发出来的令人厌倦的潮湿气味,昏昏欲睡。后来,我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音乐鼓点依稀传来,我站起来环顾四周,确定音乐声是来自山丘脚下不远的小礼堂。不过,谁知道呢,或许这样的音乐声早就存在,只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感到腿部有点发麻,下山的时候感觉轻飘飘的,仿佛穿着旱冰鞋在滑行,有一种轻盈如飞的幻觉。
正是走下山丘的那一刻,对,就是那一刻让我走进了生活不可逆转的一种可能,走进了一个我至今仍难以破译的生命的静默与迷宫。多年之后,我依然在不断追悔着当年的“那一刻”,如果“那一刻”我没有走下山丘,我是不是会走进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是不是可以挽救后来一个接一个悲剧的发生?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恋爱水彩画 第一章(2)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记忆时不时地滑到一个遥远的起点,在幻觉与想象中希冀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我可以重温至紧紧拽着妈妈温和的手,脸带满足而顽皮笑容的温暖童年。而这样的温暖在我真实的生活中早已渐去渐远,如蚕丝一样从我的生命中一点一点地抽离,而我该从何处捡起,才能再度修复我生命的和谐?在我看不见绿之前,抑或是在妈妈去世之前?抑或是在遇见林小惜之前的“那一刻”?
记得那天我从小礼堂幽暗的后门进来,坐在后排靠近走道的一个位置上。那是一场演出前的彩排。礼堂两侧的长明灯熄灭了,梁顶之上的天窗都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室外的光线。只有舞台假台口位置的上方亮着几盏碘钨照明灯。我凝神分辨着礼堂空间两种分割的形态:聚集的灯光在舞台口与前排观众席的一端画出的椭圆形,以及包围着光晕,由黑暗形成了无穷尽的椭圆形。我渗漏在了所有的光晕外层,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浮物,无足轻重。前排坐满了人,应该是评委或辅导员之类的演职人员。舞台右侧有一个弓形的小门,时不时有人从那个小门里跑出来,在前排一个平头男人跟前嘀咕几句,接着又急急忙忙地钻回小门里。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够在黑暗中分辨事物了,我惊异地发现,竟然有不少的人影躲在礼堂两侧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他们在做什么呢?
音乐响起,舞台口的灯光突然熄灭。片刻之后,舞台中央宽阔的排灯一齐亮了起来,一时显得格外晃眼,就像推开了一扇黑暗的门,突然发现门后竟然是阳光普照一样,让人感到吃惊与困惑。不过,紧接着潮涌上台的道具与演员很快就冲淡了由于光线变幻给我带来的虚幻感。我仔细分辨着舞台上演员的角色。那是一个混杂的话剧,我听不清纠缠的台词。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紧接着是小品、相声、独唱……独唱的曲调很奇异,我意欲将歌词记下来,但是没有成功。前排那个平头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我看清了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上衣,只可惜西装往两边敞开着,让他失去了彬彬有礼的风度。男人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叫停演出。歌声戛然而止,男孩不知所措地举着麦克风,男人再一次挥着手臂,那不耐烦的样子就像是在拂去萦绕在他头顶的一只苍蝇,男孩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向那个粗鲁的男人弯了几下腰,然后悻悻地退回到了幕后。
男人再也没有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如一只被火团围困着的野驴,在舞台下面来回踱着亢奋的步伐。有一个女人站起来试图伸手去拉他,被他挥动手臂甩开了,那个女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好像决意不管了,大步走回了座位,动作激烈地坐了下来。这时,光线突然急剧撤退,只留下了一束喇叭状放射的光柱,一段柔曼的小提琴曲如海水般蔓延上来,舞台暗红色的侧幕后,一个清秀的女孩踩着轻盈的舞步旋转而出。
光束紧紧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女孩如天鹅般轻盈自在地游弋在灯光下。提腰,踮脚,侧颈,跨步,旋转,停顿,再旋转,旋转,再旋转……自始至终,她一直保持着齐肩的屈弯状的臂肘,仿佛在指引着一个高尚的、不可知的,但又确实存在的方向,而让我惊奇的是,她总是在稍作停顿之后,又猛然进入一种更孤独、更纤细、更不可捉摸的旋转舞步,仿佛她有意将那个方向隐匿在一个迂回反转的迷宫里,她将自己层层地裹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透明体,就像裹进了一块完美无瑕到让人看不出任何光泽的宝石,高贵而孤独。

恋爱水彩画 第一章(3)
那个平头男人再一次神经质地挥动着手臂叫停,而女孩并不为之所动,抑或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男人粗鲁的动作。男人气急败坏,抬起一只脚要跨到舞台上去,女孩开始注意到了那个男人,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舞步并没有停下来。有一个瘦个子男孩匆匆地从舞台侧门跑出来,拦腰抱住了那个男人,男人不顾一切地舞动着手臂,男孩很快就被他甩开,摔倒在了地上。男人摇晃着脚步,两只手如溺水的旱鸭子般慌乱地随惯性扇动,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次我总算是听清了一些:“谁说我醉了……我没醉……你们这些人给我听好了……戏演砸了,我跟你们没完……”
原来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喝醉酒的辅导老师罢了。在这个学校,行政人员喝醉酒闹事是常有的事情。我暗忖:如此让人愉快的一段舞蹈,他真该安安静静地让女孩跳完。
就在我将厌恶的眼光从男人身上挪开、舞台下面闹哄哄地嚷成一团的时候,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孩,那个旋转着的女孩像中了邪一样,在距离舞台前沿一米、半米,甚至只剩下一厘米的时候依然没有停下旋转的意思,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女孩一脚踩空,从舞台上飞旋而下。就像一个突然断了线的旋木,旋转坠落,急遽着地。女孩的身体在地面随着惯性前移了一大段距离后才静止了下来。人群如潮水般散开,又拢聚上来,有人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尖叫,如一个肇事现场尖锐而哀伤的刹车声……
历经多年,每当我试图回忆起女孩坠落下舞台的那个情景时,总有一层模糊且怪异的毛玻璃横在我的眼前。透过毛玻璃,我所看到的那个情景如流体状梦境一般,模模糊糊,没有定型,并且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紧接着的迹象斑驳怪异,记忆立即又会切换交叠到一个更为久远的场景:衣架,一件爸爸湿淋淋的外衣,阳台,那个有大风的午后,我的妈妈坠楼而死……
一声声嘶声力竭的类似“林小惜——”的呼唤穿过遥远的岁月,击碎了那片毛玻璃,我猝不及防,碎片撒落满地,磷光闪闪,跳跃着,逃逸着,狂笑着……
音乐戛然而止。沙哑的音响破音,随之停滞。人群愕然,寂静。人人相视,似乎对方是一面镜子,每一个人都试图从那一面镜子中看清楚,如梦境一样突如其来的究竟是什么事情。那个平头男人傻了般神经质地发出惊恐的傻笑,西装的一边脱落了,露出了一只手臂,看起来像一只残肢,仿佛半空被射落的野鹭那折断的翅膀般无力,在勉强支撑它近乎垂死般的身体似的。有人从舞台上跑下来,撞倒了放置在舞台角的音箱,震撼变异的巨响让人们突然清醒了过来,纷纷向一个中心点聚拢过去,脚步不乏凌蹿与慌乱。鲜血从女孩微张的嘴唇、受压的胸口、白皙光滑的双腿底下一瓣瓣悄然蔓延开来,看起来反倒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从容地绽放。
有人上前将女孩从地上抱起来,女孩垂着手臂,眼睛紧闭,脸庞苍白如纸,我看到了女孩清晰的脸容,她有一个光亮宽阔的前额,一只精巧的鼻子……
一个女人走上去,将女孩掀至大腿根处的洁白裙子拉了下来……人群开始散开出一个缺口,仿佛会有一束光即将从那个缺口辉照出来……
我在离她十步远处。外面隐约飘来了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而对焦急的人们来说,它听起来更像是轮船拉响了离岸的长笛,船渐渐远去,站在岸边翘首相望的人们挥动的手臂也随之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气馁。
我被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悲伤所覆盖。猝然转身,离开。今晚,我不回宿舍。
我在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叔叔家。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我看到天空有轮清蓝的月牙。


恋爱水彩画 第二章(1)
叔叔
叔叔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出租车司机询问过我的意见后,开上了环城高速。在高架桥上,有一列救护车鸣着长笛从背后呼啸而来,司机嘟囔了一句模糊的脏话,连忙打转方向盘往侧道靠,随即蓝红相间的光线变幻闪过,一会儿就消逝在了前方。
我感到了一种悬空而不安的焦灼感。耳朵耳鸣般回响起了女孩落地的那声沉闷的巨响。我连忙安慰自己,或许这只是高架桥造成了悬空感,当出租车下了高架桥,当我再一次走到熟悉的道路上时,所有的感觉将会恢复平静。
而事实上我的脑海已经如糨糊般搅成了一团,眼前不可抑制地交织起一系列的画面:叔叔、夏青、爸爸、妈妈……
叔叔疯了。
两年前,在夏天一个幽蓝的晨曦,人们在城郊一片荒凉的野外发现了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叔叔。
同年夏天,我考上大学。我搬离了叔叔的家。
在那之后,我就不再经常回到这个家了。因为每一次当我带着某种渴望后回来时,却总是带着深深的不安后离开,那样的不安常常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在我的内心沉寂下来。我想,我是不是越来越恐惧回到叔叔的家?但是今晚呢?今晚我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地往这个家赶呢?因为一阵突然升起的无处皈依的悲伤,抑或是我在冥冥中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必须归来”的预兆?我不得而知。
人们说,他们在野外发现叔叔时,他正抱着一块大岩石端坐在一桩断木上,两眼圆睁,空洞惘然。当人们上前去推他时,他恳求道:“让我再睡会儿好吗。”这时人们才确信他是真的疯了。几个大块头男人拼命掰开了他抱着石头的手,然后五花大绑地将他抬了回来。叔叔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子里,用散发着树皮霉味的旧报纸将白墙壁全部糊了起来,并且挂上了双层的天鹅绒厚窗帘,户外的阳光被抵挡在了窗帘的后面,不折而终的光线在窗帘密布的丝织纹理间游走,仿佛受迫堵塞了的静脉里涌动的血液,压抑、膨胀、无处可去,散发出暗幽而绝望的喘息声。房间常年昏暗如夜。叔叔有时蹲在墙角,有时睡在地板上,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而在叔叔成为政府单位职员之前,叔叔曾是一个监狱的临时工,那时他监视别人蹲监狱,多年之后,他却自觉走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牢房,一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监狱。他选择了让自己蹲监狱。
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耶稣,那么他同样也会是自己万劫无复的囚犯。
当然,叔叔被政府单位除名了。而除名事件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叔叔浑然不知。只是夏青确认已收到单位辞退叔叔的正式通知信,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
事实上,那也不重要。
夏青是叔叔的妻子,她是一个走不出孤独的女人。从六岁到十六岁,我与这个女人一起孤独成长,我在成人,她在衰老。叔叔与她没有孩子,原因是叔叔不能生育。在叔叔还没有成为疯子之前,夏青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恨不得立即去勾引一个男人,不为别的,就为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不会去勾引其他男人的。她爱叔叔,同时也固执地认为叔叔也是爱她的。夏青说,叔叔总有一天会回头的,她认为叔叔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呵,夏青。她真的将叔叔当成了一个孩子。
她孤寂而执著,守望着与真实隔岸的叔叔。十多年来,自从她走进了这个有如荒岛一样苍凉的家之后,她就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姿态,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恋爱水彩画 第二章(2)
当然,夏青还不是叔叔妻子之前,她确实有过一个男人。她曾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被判了死缓的杀人犯的未婚妻。我说过,那时叔叔是监狱的临时工。杀人犯距被执行死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夏青日夜守候在监狱门口,只为多看杀人犯一眼,多让他吃一口她为他做的饭。尽管她与杀人犯见面的时间与次数非常有限,但她一如既往,一厢情愿。后来她恳求叔叔将牢房旁的杂货间腾出来让她住进去。她软磨硬缠,叔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就是那六十个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的日日夜夜,她对叔叔产生了某种情绪,名叫爱情。而这个爱情产生的过程却充满了荒诞与绝望。
面对即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杀人犯,我们可以想象她的内心是多么惶恐与无助。她无处倾吐,她发现了叔叔,发现蹲在门口抽闷烟、打瞌睡、沉默寡言的叔叔。她错误地以为叔叔和她一样,正在承受着人生某一个阶段无处排泄的孤独。她向叔叔一股脑地说出了杀人犯的故事。不管叔叔爱不爱听,她就是要说。她说那个杀人犯是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他很勤劳,只是爱喝点酒,他就是喝多了和朋友发生争执,才失手将朋友的头砸破的。她流着泪水,喋喋不休。最后,夏青充满肯定地总结:杀人犯不是坏人,只是一个酒鬼。
叔叔不屑地讽刺道:“他是一个酒鬼!”
“但他不是坏人!”她打断叔叔的话,她不准叔叔在她说话的时候打断她。
“但他杀了人!”叔叔并不示弱。
“但他爱我!”她急不可耐地辩白。
“爱?”叔叔冷笑,也懒得再谈及这个对他来说是无稽之谈的话题。但叔叔不反对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在他面前流露出她的欲望与脆弱。
夏青说服不了叔叔,她也说不清杀人犯为什么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酒鬼!她只是在不断地说,她需要的也只是把故事说出来,夜以继日地说。她不让自己停下来,她要将她内心的苦闷全部排干,迫不及待,意乱情迷。
事实上,她与杀人犯认识仅仅只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连初夜都来不及献给他,但他却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她不停地述说他的故事,就好比是在一瓢一瓢地将那个湖的水排干。
在杀人犯被执刑的前一夜,她终于将杀人犯所有为她所知的故事说完了。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她的内心湖泊已被掏空的时刻,她发现了她的爱情奇妙地获得了重生。潜意识中她将那个即将死去的杀人犯移植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让那个人来承载杀人犯的故事,从而使她的爱情得以重生,得以延续。
那个被夏青混乱意识重叠起来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叔叔接过了她倾倒过来的整个湖泊。
夏青爱上了叔叔。
杀人犯死后不久,叔叔娶了夏青。
而实际上,叔叔娶她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具有不同寻常的美丽。她比他哥哥的妻子——我的妈妈,看起来脸容更加姣好,身材更加高挑。
叔叔一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超过他的哥哥——我的爸爸,在任何方面都要超过他。叔叔以一切世俗来作为超越爸爸的标准:妻子、房子、工作……但爸爸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他的较量,爸爸只是顺其自然地过着他的生活:婚姻、事业、生与死。叔叔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或者说是在所不惜。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爱水彩画 第二章(3)
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就是一个谜。这样的人生总是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带有强制性质的念头所诅咒,然后受其指使,为其喜为其悲,甚至为其疯狂为其失常。
叔叔将自己关闭在一个房间里,即使将房门敞开,他同样会视而不见。
叔叔对爸爸的排挤与压制,其实在他单位里早就有所传闻。作为同一单位系统的工作人员,叔叔在背后并没有少说爸爸的坏话。聪明至极的叔叔利用职位之便,向上级领导——管辖着爸爸与叔叔的上级领导——奉言时惯用的开头语就是:我那个不中用的哥哥就拜托您多多关照了。表面看似关心底下,实则贬低。
当然,有关这个,爸爸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
只是在多年之后,在我与爸爸人生最后的重逢阶段,我们下了长途卡车,在公路边燃起了温暖篝火时,爸爸才跟我说起了有关叔叔与他,以及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的一些事情。
我得知已去世的爷爷是一个脾气暴躁、性格乖戾,而且酗酒成性的男人。奶奶在生叔叔时难产而死。爷爷毫无声息地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后来,爸爸与叔叔被一个好心的膝下无子的退休教师收养。
事实上,那个教师是因为爸爸而收留了叔叔的。爸爸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深得退休教师喜爱。叔叔一直渴望得到那个教师的认可,所以一直和爸爸较着劲,希望能超过爸爸,但事与愿违,叔叔在学习成绩方面永远比不过爸爸。但在爸爸心中却有一件让他对叔叔感到抱恨终身的事情,那是发生在爸爸与叔叔参加的初三升学考试,爸爸作为特优生,学校高层领导秘密向他透露了部分试题,并叮嘱他不得外传。爸爸犹豫再三后并没有告诉叔叔。爸爸回忆说,当时并不是担心叔叔考试成绩会超过他,而是爸爸为了信守那可笑的诺言,维护在那个年龄段被视为神圣的 “忠诚”。
事实上,爸爸一直希望叔叔能够超过他,作为能被退休教师收养的主要原因,爸爸从来不敢在成绩上有所放松,尽管他有所觉知叔叔受到了学习成绩的困扰,但他却是无能为力。后来中考成绩出榜后,叔叔以一分之差失去了被高中录取的机会,而爸爸得以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并一路顺利地考进了重点大学。叔叔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爸爸的“保密”事件,一气之下弃学,来到了监狱应征上了临时工。爸爸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政府单位。三年后,叔叔也奇迹般通过另一途径编制进了与爸爸同系统的政府单位。
而事情的结局对叔叔来说却是如此荒诞与嘲讽:当叔叔的职位刚刚被晋升到爸爸之上时,爸爸却因为妈妈的死亡而弃职,当上了一名不问世事的长途卡车司机。就在爸爸出走后不久,叔叔突然变疯了。如不知下落的爷爷一样,叔叔的命运被永恒地烙上了某种不可逆转的神秘的悲剧色彩,令人无法理解,无从得知。
我试图去想象那个离家出走的爷爷,但我的眼前却交叠起了他与他的两个儿子丝缕相连的形象与特征,有时我很难将他们从某种混沌的迹象中区别开来,我在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浮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象:一个稍微有些驼背,身材臃肿的男人,拖着一个胖大的纸箱,而纸箱并没有装多少东西。他坐在拥挤的火车上的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他一身的落寞打扮让他在人群里形影相吊,他用笨大的纸箱抵挡着人群向他靠近,他大口喝下了随身带着的烧酒,茫然地望着火车前行的方向,只有在火车穿过幽暗狭长,并且夹杂着猎猎风声的隧道时,他才会想起他难产而死的女人,与抛弃下来的两个儿子。而这一切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期待火车尽快离开给他带来强烈虚幻感的隧道,让他重新看到刺眼的阳光,这样他会感到稍微安心,并适时将酒瓶举到嘴边,汹涌袭来的醉意会让他渐渐忘记这一切。
冥冥之中,爷爷、爸爸与叔叔是不是存在着某种难以分离的遗传?
那天在篝火旁,我最后向爸爸问起的是那个退休教师,爸爸说,在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退休老师死了。他挺不过那个冬天。他好像故意让活着的人知恩不报一样,在那个冬天受寒而死。
呵,是的。我想,他应该挺过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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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三章(1)
夏青
在离叔叔家不远的地方,我叫停了出租车。剩下的那段熟悉的路,我想一个人安静地走一走。
夜已深,街道上甚是冷清,有少许路灯亮着,风将路上的落叶吹起又在不远处落下。路边低矮的花圃形成了一簇一簇的黑影,比黑夜更黑的阴影仿佛吸走了街道上所有的灯光,让我觉得我曾经非常熟悉的街道越发冷清。我的脚步不断加快,最后我竟然奔跑了起来,好像背后有人在死命地追赶着我一样。
来到叔叔所住的四合院职工楼下时,我已大汗淋淋。我跑到了院子中央那口常年不上盖的水井旁打上来了一桶水,当冰凉的井水覆盖过我的眼睛时,我的喘息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新的职工楼一年前已经建到城中心去了,单位的工作人员,除了叔叔之外,都已搬离了这栋旧楼。如今住在这栋楼的是形形色色的城市打工者,职工楼脱漆的外墙已显露出了它不可逆转的颓褪与衰败。
我抬头望去,楼上满是窗户透出来的光亮,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只有叔叔所在的房子窗户如深巷一样静寂。
我摸索着狭窄的楼梯上楼。
敲门多时,无人回应,我只好摸索着钥匙,将门打开了。
屋内一片漆黑。我下意识地伸手摸索门匾上的电灯开关,一小团火焰突然亮起,一个苍白的脸孔在一缕虚幻的青烟后凸显出来,紧接着,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厉声问道:“谁?”
我吓了一跳,脚步后退,身体倾倒撞到了门把。我感到后脑勺一阵生疼,不过我还能站起来。我看清了火光后面的脸庞是夏青。她举着一根火柴,神情戒备而严厉,看来她并没有看清是我。
“是我。”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那束火焰离开夏青的脸,挪到了左边,一会儿,一盏煤油灯亮了起来。她俯身吹灭了即将燃尽的火柴。煤油灯芯上姜黄的光线渐渐弥漫开来,屋子好歹光亮了起来。我看清了墙壁上有好几大块斑驳得几乎脱落的淡黄色的墙灰,有一片似乎是由于屋顶裂缝造成的水渍在天花板一点点地洇开,仿佛大海在疯狂地吞噬着溃不成片的海岸。
“我刚才敲门很久你都没有回应,我以为你不在家……”
“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这个家。”她打断了我的话,不过她的声音已缓和了下来。
她坐在一把褪色落漆的藤椅上,脸容落寞而隔阂,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缺少真实的感觉。身边是一个餐盘,可以看出上面的菜与饭都只是动了一点点。她看到我正注意着餐盘,便开口说:“你的叔叔吃得越来越少了,我看他真的快死了。”
我无语。
火光并没有散布到整个房间,火光跳蹿,如波浪一样翻越过她的脸庞,时明时暗,这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迟疑着走到她跟前,在她并拢的双腿前蹲了下来,我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将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指动了动,很快就准确地穿过我的指缝,交叉着我的手蜷握了起来。这个双手交握的动作在我们过去的时光里曾经重复了无数遍,但这一次,我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生硬感。难道是因为这个家的变化给我带来了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既而让我有一种生硬闯入了的感觉?这个一直往寂静深渊坠落的家真的是不可逆转了吗?
夏青的手指翻过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她大抵是意识到了我的不安。她用手指细微地传递着她对我温柔的安慰。

恋爱水彩画 第三章(2)
多少次,我们就是这样互相靠着,手握着手,在浴室、在厨房、在客厅、在门槛边、在茶几边、在藤椅边……通过纠结握紧的十指,一股柔情便在我与她之间蔓延开来,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同样有多少次,她在这样的时刻不可救药地旧话重提,向我说起她与叔叔的故事。本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故事却让她耗尽了一生。那个故事让她愉快,让她幸福,让她在每一次述说这个故事时,她长期一成不变的平静脸容又一次强烈地焕发出光彩,从而让她的形象在我的面前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我静静地听着,是的,我从来都不会打断她的述说,尽管那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知道叔叔并不爱她。
在述说她与叔叔某一个阶段的故事时,夏青已流出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在她瘦削的脸颊流淌着,她喋喋不休,似乎不觉疲倦。对她而言,故事之外的我似乎并不存在,或者可有可无。
呵,我们都是如此孤独。
爸爸离家后,是夏青将我带回这个家的。我因为追赶爸爸的卡车而累倒在了路边,是她把我抱回了这个家。从而我得以了解了这个女人,这个生活在静默与孤独之中的女人。
或许是为了摆脱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她在这个房间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劳动,即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务活,她也乐此不疲。比如来回拖地板,摆放凳子,抑或是反复地擦拭着茶杯。只是有时她会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复习功课,拿起我的课本心不在焉地翻看。只要在这个房间,她的存在总是显而易见,但一旦当我离开了这个房间,比如在寒冷的冬夜躺在大学的宿舍再回想起她来时,却感觉她的身影好像一个越变越大的肥皂泡般虚幻而不可捉摸。
然而叔叔疯了之后,她的劳动看起来越发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似乎对简单重复的活计也开始心生厌倦。她被动地像海绵一样毫不保留地,吸收生活给予她的所有的无辜与悲伤,她迟钝地将所有的一切塞进了她生命孤独的球体,然后又悄然无声地恢复看似光滑美好的,但实际上却不具有任何可塑性的外表。
我站起来。蹲太久了,腿一阵发麻。走出煤油灯的光晕,我摸索着往厨房走去,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穿射进来,落在冰冷的厨具器皿上,斑斑块块的光迹反射着一种类似皮肤淤肿后的那种病态的淡蓝。空气有混合着油渍、烂菜叶、糊米糨的轻微霉味,东游西荡,如寂寞至极的灵魂。我拧开洗盥台的水龙头,但没有水流出来,只听见气流在水管里肆意流窜的巨大声响。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屋子已经停水停电了。
墙角有一个黑色橡皮桶,有少许清水沉在桶底。我将不足半瓢的清水倒进了洗盥台上的脸盆里,将少许清水泼在脸上,但我立即感到一阵轻度的晕眩,连忙用手支撑在洗盥台的一面镜子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的调节。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镜子上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辨认着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自己,却在心里重复着夏青的名字。
是的。我叫她“夏青”,从我六岁走进这个家开始,我一直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叫她“夏青”。
我走出了厨房。夏青已靠在藤椅边昏睡了过去。她颧骨凸出,胳膊肘支着脑袋,几缕凌乱的头发从耳后垂落过来。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轻轻地呼唤了她一声,“夏青。”
许久,她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梦呓一般对着我说:“我梦见他了。”随即,她沉重的眼皮又如破灭的泡沫一样阖合了起来。
他?我不得要领,她梦到的他是谁?是叔叔吗?
她不愿意醒来,似乎也没有真的醒来,她延续着一个梦,兴许是一个愉快的梦,嘴角微翘,洋溢着满足的孤独感。
叔叔就在两丈之外,她与他的相见竟然需要通过梦境才能实现。我突然感到自己似乎站在一艘遭遇冰礁的慢慢沉入海水的轮船上,海面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以至于我失聪般听不见任何危险的声音。我抑制不止地下滑,急切地需要抓住某一个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跑回到厨房,拎着水桶就冲出了房间。
我提着装满水后变了形的橡胶桶,一桶接着一桶,来来回回,直至水缸里的水满,然后哗的一声,水如血液一样溢出了水缸,在厨房的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
我看着欢快流淌的水迹,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我似乎看到水迹上泛发的红光……不,那不是水迹,那是鲜血……那是从舞台坠落的女孩身下流淌的鲜血……那是从阳台失足的妈妈身下流淌的鲜血……她们尚未死亡时不断涌流出来的热乎乎的鲜血……
我体力透支般的瘫坐在了地板上,全身几乎湿透,十多年前,我也是像这样濡浸在妈妈的血迹里,我的裤子、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眼睛,满是妈妈的鲜血。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遥远童年的我,在抽空妈妈生命的血迹中爬行……“妈妈,妈妈,妈妈。”我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妈妈已经听不到我的任何呼唤了。
我颓唐地从水迹里站起来,艰难地回到了夏青的身边。
刚才厨房传来的巨大声响,还有我回来跑动的脚步声,竟然不能将叔叔与夏青其中任何一个吵醒过来(叔叔可曾睡着?)。或许他们真的是正在梦境中进行着一场至关重要的相遇。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厨房传来的水滴的声音。我沉思着我在离开这间房子之前应该再做些什么,可是我发现,我除了能帮忙将水缸的水打满,其他的却是一样也做不来了。我被这间房间公然拒绝了,尽管是无意的拒绝,但我也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多余。
夏青在沉睡中带着微笑,她衣着单薄,安详、孤寂、与世无争、与世隔绝,像一尊静止的蜡像。在她身旁的煤油灯上闪烁的丁豆大的火焰看起来仿佛是一块小小的冰块。


恋爱水彩画 第四章
爸爸
爸爸是在妈妈失足而死那一天辞去公职,当起长途卡车司机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午后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在院子的槐树下做作业。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妈妈刚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但是托衣架坏掉了,爸爸答应她下班后会顺便捎带回来,可是她等了很久,爸爸还没有回来,她就拎着一大桶衣服爬到了阳台的护栏上,将衣服一件件挂到阳台上面的钢线上。
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阳台护栏,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爬上去的。妈妈摇摇晃晃,举着爸爸一件湿漉漉的外衣,俯过身子以便尽量够得着钢线,我屏着气、紧张惊恐地看着她。她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她是不是感觉到背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让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该死的第六感?她回头了,她回头望见我,然后笑了,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妈妈对着我微笑,甚至忘记了此刻她正站在阳台的护栏上。妈妈,你是不是要过来安慰我不要为你担忧啊?她希望能对我表达这个意思,她举着外衣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手势,但那个手势的意思还来不及表达得明确就失去了控制,它随着妈妈后仰倾斜的身体挥动着,它急于表达什么,它是在说妈妈处在危险中了吗?它要告诉我什么?
不!我不要它来告诉我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妈妈坠落下阳台的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已让一切静止下来了!那个手势即将失去了,没有任何意义!请让所有的声音、动作、神情统统消失吧!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清晰的不可逆转地清晰了,一切模糊的也永远模糊了。
我六岁那年,妈妈失足而死。那天傍晚,爸爸只是遇上了一个不适时的紧急会议,而拖延了回家的时间。
他没有忘记买托衣架,他只是开了一个不期而遇的会议,一个暗流丛生的会议,一个凸显命运荒诞的会议,爸爸说,那是个该死的会议!
爸爸辞去了公职,将我寄养在了叔叔家,然后义无反顾地当了一个长途卡车司机,从此停泊在湖泊、沙漠、森林,无边无际的,走不尽的路上,无所谓白天,也所谓黑夜,远离喧嚣,遁沉静寂,与孤独为伍,与寂寞相伴。
呵,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族长大。妈妈的失足成了爸爸永生的劫赎。爸爸的出走导致叔叔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叔叔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失去了平衡与重量,他猝然从某一个生活的高处坠落而疯。难不成叔叔的变疯也是他冥冥之中与弃家出走的爸爸的一个较量?
爸爸带走了妈妈的一双绿色毛线手套,将戴在妈妈左手中指上的一颗绿*指留给了我。
自从发觉我看不到绿之后,妈妈就将她所能触及的世界都染成了绿色,妈妈说绿色将是开启我生命神秘之门的颜色。因为我从小就看不见绿,我看到的绿是一片蓝。妈妈让这个家充满绿色,墙壁是绿的,椅子是绿的,帽子是绿的,手套是绿的,戒指也是绿的。妈妈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绿色的。我想象着绿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与妈妈握着我的手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亲我额头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背着我的感觉一样?
呵,妈妈,我想象不出绿的感觉,看不见绿的人想象不出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没有腿的人想象不出奔跑的感觉、一个还活着的人想象不出死亡的感觉一样。我想象不了与生俱来缺少的绿。
我只有紧紧握着妈妈的绿戒指,将它用链子穿起来,一直佩戴在胸前,隐藏在我的衣服里。它像妈妈洗过衣服之后的手,冰冷而温柔,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我生活中唯一坚实可靠的绿,相对我而言唯一经久不变的绿的标记,它坚硬不可摧毁,一如我生来就知道自己看不见绿一样,我知道它是绿的。它在我手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枕头底下,在我翻开的书本上……它无所不在。它会像妈妈所说那样,指引着我找到绿的答案吗?找到绿的快乐与幸福吗?抑或绿的前方就是快乐,或者幸福吗?
爸爸离家之前告诉过我,路的前方就是绿,无论是沙漠还是荒野,它的前方、远方、尽头就是绿。一望无际的绿。十年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哪儿凝望日出?你在哪儿缅怀夕阳?你的大卡车是不是停靠在半坡?沙子是不是吹进了车里,鸟儿是不是飞进了卡车来觅食,你是不是蜷缩在座驾上如鸟儿般栖息?
我想我会怀念你的,爸爸。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1)
林小惜
我产生去看望林小惜的念头已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了。
我的眼睛真的存在着催生悲剧的某种不确定的诱因吗?一种隐喻的宿命困惑着我,我感到了不安,一直到下了决心去看看她为止,我才略微感到有许平静。
终究,我还是决定去看望林小惜了。
林小惜所在的舞蹈系宿舍不难找到,一个自称是林小惜朋友的高个子卷发女孩告诉我,林小惜在绿珠医院。另外,她简单地跟我聊了一些林小惜的病况,她了解到的情况其实也非常有限,她将我误以为是林小惜的某一个痴情的暗恋者,对我露出不胜同情和嘲讽的表情。
绿珠医院离学校并不是很远,我可以步行着去。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是出奇的湛蓝。担心空着手太难堪,我就在路边买了一束百合花。实际上我不知道买些什么花会比较合适,我并不是很懂那些花的含义。
这是一所骨科专科医院,大厅里人满为患,挂号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门口端坐着一个浑身粉色打扮的女导医,她不耐烦地用含糊的手势打发着询问者。我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去。她将一束怪异的眼光瞟向了攥在我手心的百合花,似乎我攥着的不是百合花,而是她厌恶或恐惧的某种东西。百合花确实纯白得有点刺眼。我尽量温和地询问前两天从红宝医院转过来的,一个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的女孩在哪一个病房。她眉头微肃,上身不自然地退后,快速而短促地说:“十楼,最南面一间病房。”说完,她迅速扭过脖子。
好不容易挤上电梯,到了十楼才发现病房有不少,穿蓝白条纹衣服的病人到处都是,或是卧床不起,或是在房间烦躁地转着圈子,但说话的声音都不是很大,所以并不让人感到喧哗。有几个白褂衣的护士推着医护手推车从一字排开的房间不断地吞入吐出,车轮金属的摩擦声在唧唧呀呀的响个不停,从走廊的一端看过去,她们好像是五线谱上的慢舞者。她们的脚步惊动着一盏盏灯接连地亮起来了,灯光苍白,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时空错位感。
最南面的病房?对,就在这里。门半掩着,房间粉刷着淡蓝米石灰。女孩光亮的额头从蓝条纹的被窝里露出来,她在靠窗户的床位上安静地熟睡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斜照进来,几何分割状的光斑落在了她的脸上,几绺被阳光镀上金色的碎发随着她呼吸的动作而轻轻拽动着。
我站立在门口,突然疑惑我是否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静,仿佛在她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坠台事件一样。而我,会不会破坏了这样的平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金属手推车来到了我的身后。我蓦然转身,手臂碰到了一团柔软而异样的东西,一个细眉嫩眼的护士小姐已经站到了我的跟前,她满脸通红,我想刚才我应该是无意间碰到了她的乳防。我掩饰着尴尬地后退,腿部又撞到了手推车的车把上,车上玻璃药瓶随即摇晃起来,发出冰块撞击玻璃壁般的清脆响声,女孩慌忙上前扶住了车把,继而转过身来严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当她的眼睛落到我藏在身后的百合花上时,她整个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是林小惜的男朋友吧?”护士小姐微笑着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不表示怀疑。
我随着她走进了林小惜的房间,她检查了房间的温度,掀起林小惜被子的一角,我看见林小惜右小腿膝盖位置下绷满了石膏,或许她感觉到突然袭来的冰冷,她另一只脚的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但她照旧酣睡着。护士小姐仔细检查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给她盖好了被子。她的动作娴熟快捷。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2)
我将百合花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小圆桌上。
“林小惜需要有一个人经常过来扶她走路,多走路对腿部的恢复很有好处,但她的父母看起来像一对大忙人……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幸好你来了……”护士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仿佛在责怪一个贪玩,忘记了做家庭作业的孩子。她纤细的眉毛稍微弯了起来,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小惜住院都快一个星期了。
我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她的眼神,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她立即又投来“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般的安慰与鼓励的眼神,并撇撇嘴角,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然后推着医护车像结束了例行公事一样,泰然自若地离开了。
我不明白我在这个沉静无声的房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跟着护士小姐走出了房间。她走出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直视着我,口气生硬地道:“你有事吗?”
我一愣,急中生智道:“我想了解一下她的病况。”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大概是误以为我这个男朋友如此不称职,连这个都不知道之类的。她说:“林小惜的病况是良性的。一开始她有轻度的脑震荡,不过已恢复过来了。小腿有严重的骨折,已上了钢板矫正,多亏她身体机能不错,恢复得很快,不过,她需要一个人经常过来陪她锻炼走路,这个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我躲过她追究般疑惑的目光,向她欠了欠身,道过谢后迅速转身再一次回到了房间。
我离她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呼吸着她的呼吸,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微微的温热。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默读起她的名字——林小惜。我被这张凸凹有致的脸容所深深吸引:光亮宽阔的额头,长长的睫毛,深深的眼眶,白皙光洁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底下淡蓝清澈的血管。她微微侧身而睡,裸露着修长的脖颈,隐约可见她一喘一喘的杏黄色肩胛骨。我想象她美丽娇嫩的玉骨会一直延伸至她线条柔畅,越来越深的后背。
她沉静地酣睡,对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觉。她呼吸匀称,睡姿安详,只是微皱起来的眉头表明她好像在做着一个不愉快的梦。她长睡不醒,孤独而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一切,一如她旋转成不透明的舞蹈,她将自己被包裹在中心,让人不可理解,不可接近。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床边的圆桌,来到了窗边。圆桌上百合花因为放置的时间有点长了,失去了些鲜润。我暗忖:如果能有一个有水的玻璃瓶子,相信它会恢复过来的。
窗外阳光明媚。越过医院的围墙,我看见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有三三两两拖着美丽长裙拍照的新娘在摆扮着各种姿势,可不知何故,一转眼的工夫所有人都跑了,不知是谁落下了一尾洁白的裙摆,看上去像一朵在寂静中无声绽放的花朵……我听见了身后有窸窣的声音,我扭过头发现她醒来了,她动了动,翻过了身子来。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的动作,让我恍惚有一片冰凉的海水向我漫来,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脚步。
“你是谁?”她发现了站在窗前的我,下意识地提起被子,盖过身子。
“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初步判断出我并非是不良之徒,但从她紧紧地扭着被子遮挡在胸前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并没有对我放松戒备。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3)
“那天你在排练……就是两个星期前那个周日……我在学校的礼堂看见了你发生事故的过程……我知道你会感到突然,但我希望可以来看望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得自然一些,事实上我比想象中紧张得多。
她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后来,她才慢慢放松了警惕,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感觉海水又轻柔地漫了过来,速度减慢,抚摸着我的脚踝,一点一点,先前的冰凉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舒适感开始浮了上来。
她很礼貌地说:“谢谢您!”接着她再一次打量了我一下,说,“您能扶我一下吗?”
她对我的称呼用的是“您”。
她用手努力支撑着身体,我连忙上前扶护着她的腰,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用力地拖动着身子,背靠着床的护板上坐了起来。我拿过枕头垫在了她背后。她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一个垫枕头的动作让我们的关系突然变得很微妙。
她注意到了圆桌上的百合花,金黄的光斑在洁白的花瓣上跳动。她出神地看着花瓣,像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我不安地环视着其实空空如也的墙壁,在这之前,即使我每次去看望妈妈,都会带上鲜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带着一束鲜花来看望一个女孩。
她难以捉摸的表情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与不安。我想象她会不会误以为我别有用心,而重新对我产生戒备,就像拒绝一个无耻之徒一样,拉下脸来满是不屑与讥讽地看我。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愿意空着手来,尽管情形一样会让人觉得尴尬,但不至于留下让人嘲笑的把柄。
“谢谢你的鲜花。”她终于抬起头来,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换成了“你”,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让我把花递给她。她掬着花枝,将花瓣靠近她薄薄的上唇处。我以为她会深深地*百合花的清香,但她却出人意料地叹了一口长气,仿佛不小心吹破一个美丽肥皂泡那样的让人感到遗憾。她的唇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这样的雾气让出自她唇间的语言仿佛也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面纱。
“很美!”她说,“可惜再美都是会凋谢的,花凋谢的时候,花瓣会散落满地,它会变得很丑陋,会弄脏地板、桌子,会让人感到厌烦……”
我满脸窘迫,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否另有所指,她是对花会凋谢的事实感到厌烦呢,还是对我的来访感到不耐烦。但我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驱赶我的意思,或许她只是沉醉在某一种状态的自言自语,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坐立不安。
“是这样的!”我轻声打断了她,我突然想起护士话,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视线掠过窗外的那刻,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太晚了,明天好吗?”
怎么会是太晚了?我往窗外看了看,我想她大概是不愿意晒到中午时分有点过于强烈的阳光。
“明天、明天好吗?”她欲言又止。她为难地看着我,看上去还有些着急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似的。
我不希望她陷入那样窘迫的境地,但我真的不能确定自己明天是否还会来这里。如果明天我还会来,那将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她和我一样,觉得我们有再次相会的必要?
“明天你还会来的,是吗?”她眼神强烈地看着我,口吻有让人心动的温柔与恳请。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4)
“我想是的,但……”
“今天真的太晚了。”她不置商量地打断了我的话,“明天你会早一点来吗?哦,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希望明天你能早一些来。我知道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我们只是刚刚认识……你会在意的,是吗?”
我摇头,她信任地伸出手来,我轻轻地握了一下。柔软的小手,与我想象的一样冰凉。
她再一次微微露出海水漫过沙滩石礁一般的笑容。
她执意要站起来送我离开,我只好将她扶起来,她的手滑进了我的手,我们默契得就像一对相识已久的朋友。她将绷着石膏的右腿试探着地缓慢地挪动了几步,就在我打算松开手让她自己走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叹了口气,向我靠了过来。
一种异样的温柔让我心神荡漾。
其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这样的事实:一旦受到同龄人超乎寻常的关注,人对陌生的抵触就会如冰块一样消融。
我跟她说再见,她支撑在门边向我轻轻挥着手臂。我闻到她身上有青枣的味道,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清香是来自她衣服上的香水味,还是来自她的体香。我边走路,边回味着似乎永久弥留在周围空气中的那缕青枣的味道。我神情恍惚,在医院大门出口处,我差点与一个行色匆忙的高个子女人撞了个满怀。护在女人身边的那个一样高个子的男人回头向我扫了一眼。我愣在原地,那缕清香如原本安静地停在我肩头的蝴蝶,突然一下子扑翅飞走了。
次日,我大清早就来到了医院。林小惜刚刚醒来,看见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我,她脸上甚至都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调皮地伸出手臂,我让她扣着我的脖颈将她抱了起来。等候她洗漱完毕后,我们一起下了电梯。
楼下不远处便是一片草地,再往远些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大概是担心病人会不小心掉进湖里,靠近草地这边的湖边围起了齐腰高的栅栏。草地上满是遵照医嘱,早晨起来锻炼的病人,面容疲倦、动作麻木,松松宽宽的蓝白病服在晨雾中显得空洞而怪异。随处打转的金属轮椅无情地压过草地,硬木拐杖敲击声不绝于耳。
她换上了一条深色的宽裙裤,刚好能遮挡住绷在小腿上粗硬的石膏,她尽量保持了挺直的腰肢,她的步伐缓慢,但每一步都很明确、坚定、义无反顾。我象征性地搂着了她的腰,后来,她的手绕了过来,摁在我的手背上,既而交叉穿过我的指缝,柔软而冰冷。我忆起妈妈带我去看冰雕的往事,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光洁透明的冰面。我想象手滑过冰面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她的手指从我手心抽出来,滑过我的手背,覆盖在上面,冰冷在手,但温暖入心。
我们绕过草地,到达了没有栅栏的另一边。她一直保持着静默,但沉默并不至于让我们感到难堪。
这边人迹稀少,湖水清澈湛蓝,白云如小舟般的倒影在湖面轻轻荡漾,这是一派让人舒服的晨景。
我注意到她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累吗?”我轻声问道。
“嗯。”她的眼睛一时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停下了脚步。
大抵是睫毛遮挡的缘故,她的眼睛显得深黑,湛蓝的湖水仿佛也被她的眼睛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我再也无法抓住她目光的焦点,我不知道她在注视着什么,一切都仿佛在瞬间变得不可捉摸。
眼前的湖泊与草地接连起来的铺天漫地的蓝让我心情沉静。我沉醉在片刻的安宁中。是的,我与蓝最近。天空是蓝的,湖水是蓝的,树叶是蓝的,草地是蓝的……恬静、孤独、忧伤。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5)
是的,我看不见绿,我的生命只有一片蓝。
“你喜欢舞蹈吗?”她问。
我说:“你沉醉在一种孤独而不可控制的舞蹈状态中时,那样的舞蹈看起来感觉不错。”
她抬起来头,用惊异地眼光看着我,“你能看得出来?”
“你的舞蹈给我的感觉大概是这样。”
“愿意听我说说我的舞蹈吗?我没有想到你会懂,真的,我很惊讶……”她的脸上莫名地流露出了一种平静的绝望。
接着,她的口气开始有点着急,就好像一个小学生急不可待地在作业本的方格上涂满数字一样,后来她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感觉到所有的舞蹈动作都是我本身。我感到幸福,但又感到心慌……我的脚步走在前面,我追赶着它们,有时我与它们融合,有时它们远远抛弃了我,将我完全孤立了起来……我感到惶恐而不可控制,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对不起,我无法表达得更加清晰了……”
随着她的述说,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旋转坠落下舞台的那一瞬间。我想,我大概明白她所表达的“不可控制”。人的身体总是有诸多的秘密,人的认知往往在人的精神深处止步。正如当一个人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会有异常的陌生感一样,精神对身体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灾难往往都是一无所知的。
我凝望着她。虽然她给我的感觉是在对着我说话,但她的眼神看起来却已经离开、走远,仿佛投向了一种孤独与寂静的虚无。我好几次差点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敢向她表达,其实她的神情让我感到不安。
她突然停止了说话,她在沉思吗?她确实在沉思。她陷入了沉寂而可怕的沉思,她不在跟前这片蓝里,她在漂浮、游荡,她从跟前这片蓝里分离了出去。我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但她几乎粗暴地推开我的手。我看着停在半空中的孤独、可笑而多余的手势,仿佛一个失败的指挥面对着一个混杂的自娱自乐、自成一体的合唱团般,不知所措。
我放弃了努力。半会儿之后,她转过脸,心不在焉地看着我,神情仿佛是在辨认我是不是她所熟悉的某一个人似的,她突然惊醒般睁亮了眼睛,慌忙道歉,“对不起,我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感到突如其来的不安。”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她不耐烦地回答。
“那具体是什么问题?”我惊讶自己的刨根问底,这显得很不礼貌。
“我也说不清,我总是被一些问题困扰……”她似乎并不计较。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我有一种陷入泥潭的感觉,我得自己想方设法把自己救出来。我的脑袋总是突然有问题冒出来……就像一把刀突然向我刺过来,我必须集中精力全力招架。”她气馁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很疲倦。
她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反正我的脑袋总是会不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我妈妈不再爱我了吗?’、‘我会不会突然失去了记忆?’等等……我常常感到特别恐慌,我得拼命找出种种证据来说服自己‘妈妈是爱我的!’、‘我不会失去记忆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神情迷茫,声音交织着真挚与忧伤。
“是不是你妈妈对你做过些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感到蹊跷,但还是试图去弄明白。
“没有,我妈妈很爱我。”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6)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问题冒出来的时候,一瞬间就将我击倒了,然后我得拼命挣扎着爬起来,甚至同样的问题在一段时间后又会重新冒出来,你会理解吗?你会不会觉得这很不正常?”
她看起来疲倦极了,好像她在说出此番话的同时,正在感受着话语中表达出的痛苦。但她的神情看起来并不排斥这样突如其来的精神重压,感觉似乎很受用。她看起来需要的并不是生活原本可以做到的放松,而是无休止的绞尽脑汁与阵歇性的精神压抑。
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我并不认可她将生活问题围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黑暗角落的做法。
“我想……问题总有根源的吧。”
“或许有,或许没有。”她的语气透支而疲乏,脸色苍白,手指神经质地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袖,上面已经留下了一片她的汗痕,她抿紧嘴唇表明她不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她深深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实在是疲倦透了。我不明白,我们刚刚走出房门的时候还感觉到的轻松感,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我们的谈话为什么会突然切换到了一个让我们感到如此压抑的话题。
我感到沮丧。
站在病床一侧的护士小姐最先看到我们回来,她挂着职业的严肃,用眼睛向我们暗示这个房间出现了一些情况。林小惜触电般推开了我的肩膀,我发现靠窗的位置站着一个女人,从窗户的反光可以看见她背光的脸,表情冷漠而干涩。她身材修长,披散着海藻似的波浪长发,脚上一双过于奇特的朱红色的高跟鞋,这让她与这个静谧的环境极不协调。女人的旁边站在一个身材一样修长的男人,他在抽烟,侧着脸,菱角模糊,心神不定。
我认出了他们就是昨天差点与我在医院门口撞上的那一对高个子男女。
他们转过身来,眉头紧锁,这让他们看起来很憔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轻松一些、自然一些,在这一点上他们让我很失望。
女人张着一张红艳的厚嘴唇对林小惜厉声喝道:“你去哪里了?”
林小惜眼睛忧郁,咬着嘴唇不做声,脸色显得更苍白,肩胛骨微微颤动着,她像是要流泪的样子。护士小姐见状,连忙插进话来道:“夫人,他带着林小惜出去散步了。林小惜需要多走路……”
女人轻蔑地瞟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算什么?轮不到你说话”。接着,女人大步走上前来,男人跟在她的身后。他们一人一个胳膊地将林小惜从我身边夺了过去,女人让她坐在了床沿上,然后转身对着我,手势就如打发一个清晨不识时务的前来敲门推销产品的推销员一样。
“谢谢你,小伙子,现在你可以走了。”
女人身上飘来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让我感到胸口有膨胀般的不适。
“夫人,如果你们没有时间来陪你们的女儿锻炼,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护士小姐再一次插话,带着她职业的权威感,她大抵从女人和男人的口中得知我并非是林小惜的男朋友了,但她明显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女人犹豫了,她应该也知道锻炼对骨折恢复的重要性。女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将烟蒂扔进了垃圾箱,叫过护士,问了几个问题,颇为严厉。护士小姐一一作答,并再三保证,转而退到了一边。
男人不再心神不定,他伏下身抚摸着林小惜的前额,并将她垂落到眼前的头发捋到耳郭后,然后他蹲下身,女人也跟着蹲了下来,他们轻声向她嘀咕着点什么,声音不乏温柔与关切,像是在检讨。女人拉过林小惜的手紧紧地攥着,时不时地抬起来吻一下。林小惜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眼泪如断了线一样流淌下来,后来她将胳膊绕过男人与女人的脖子,并将他们拉近,然后将脸埋在他们之间。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五章(7)
“我一样爱你们。”她对着他们的耳畔说。她的声音胆怯、敏感,过于温柔。这让我感到很是陌生。
后来,男人与女人满意地走了。护士上前告诉我刚才男人交代的话——以后我还可以来看望林小惜,但我每天的看望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早上10点到11点,而且我必须接受报酬。
接受报酬这个提议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理解这样的做法,但这让我难受。林小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擦干了泪水,她看出了我的不快,充满歉意地望着我。护士小姐觉察到我们需要单独交流一下,于是她客气地对我说:“你考虑清楚之后,一会儿到1110医务室找我做个登记。”说完,她离开了。
“原谅我爸妈刚才对你的误会。”她轻声道歉。
“你也认为那是误会吗?”我说,“我更想了解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
“我指的是报酬……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恳求道,“希望报酬的做法不会让你太难堪。那是我爸妈的意思。请你原谅我。如果你不答应这个条件,他们就不同意你来看望我了,我需要你……对不起,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她落下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迅速蓄满眼眶,然后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的眼晕、鼻尖、脸颊都变得通红,她微微仰着头,泪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进了衣服里,胸口前襟的地方濡湿成了一片。
我记不起来我当时是否拥抱了她,是否吻了她挂满泪水的脸颊,或只是攥着她的手?或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上前与她坐在了一起,我们靠得很近,安静地坐在一起?我感到在那一瞬间,在看见她泪水涌出眼眶里那一瞬间,我灵魂深处有一根弦被拨动了,我随之温柔地战栗。是的,我感到我在发抖,我的胸口,我的腿,我的嘴唇都在哆嗦。
呵,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从那天开始,每天我都准时来到这里,如护士所说,她的体质很好,所以恢复得很快。在每天探望仅有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我们走过草地,绕过湖泊,静静地待一会儿,然后又折回来。后来,我们放弃了坐电梯上楼,我们一级一级走到十层,有时她很累,我就背着她走完剩下的路。她的手臂搂过我的裸露的脖颈,温柔的电击感蔓延至我的全身。
而她看起来总是忧郁多于快乐。
两个月后林小惜出院了,她父母过来接她离开。他们在护士小姐那里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我从护士小姐那儿得知那对男女是这个城市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
我没有拿走那笔钱,而且我再也没有见到林小惜,我想我也不需要再见到她了。
结束医院的探望工作之后没几天秋天就来了,大学暑假已经结束,外出郊游或回家度假的学生纷纷回到学校。校园恢复往常的热闹与喧哗。我穿起了长袖,学校白桦树的叶子开始片片陨落。常有晴空,云朵很少,蓝得更加纯净。


恋爱水彩画 第六章

我在大学的油画系。
我本来可以去一所更好的大学读油画系的,但是我看不见绿色。实际上,我也画不了更好的油画。一幅油画不能缺少绿,一如一幅油画不能全部是蓝。在这个油画系,我只能画没有绿的油画,或被称之为一幅不完整的油画。
我只能尝试着用灰色的断残的树枝表达衰老与生命的不可知,黄色的稻穗表达沉淀之后的饱满、淡紫的云朵表达并不存在的天空……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人群散去的画室满是颜料笔触,墙角堆满了塞尚的景物、毕加索的女人、凡·高的自画像……我有时长久地凝视着这些杂乱的东西,但我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在我与一张空白的画布默默对视的过程中,夕阳会将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可笑而孤独的影子。
我端着没有绿的颜色盘,在颜色盘的边缘长久磨拭着涸涩的画笔,有干结的色块掉在脚边的小水桶里,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清脆地回响。
孤独掉进了孤独,便是更深得孤独。
我走上绘画之路与妈妈是紧密相连的,当我在医院儿科被确检为色盲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下定决心让我学画画。当初或许有不少人这样劝过妈妈:让一个看不见绿的孩子去学习画画是一件无望而绝望的事情。但妈妈告诉我说,当你用除了绿色之外的所有颜色去完成了一幅画的时候,那你就寻找到了绿。因为绿是这幅画唯一缺席的颜色,是这幅画唯一的出口,当你面对这幅画的时候,你会对这幅画缺少了唯一颜色——绿色而感到遗憾,然后你就会用你的心灵去尝试弥补这个遗憾。绿的感觉正是你用心灵去弥补这个遗憾时所产生的感觉。绿以它的缺席让你记住,正如一个人往往在失去爱情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感觉一样,感觉的深刻往往是源于它的缺席。
妈妈向我保证她将用她的一生来为我找到绿。
六岁,在我还处在童年的六岁,妈妈走了,妈妈带走了我生命的绿,但是她留下了她的绿,绿手套,绿帽子,绿戒指……我再也找不回我生命的绿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童年。我看不见绿。六岁那年妈妈突然失足而死的事件很快就在学校传播开来,我在一个纯洁的世界度过了我漫长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长大之后时时感到的孤独,是不是源自于我的童年?我甚至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起身处在那个纯洁世界所感受到的无时不在的孤独。在孩子们还未经历过人情世故,尚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高尚,也没有绝对的善良时,孩子们会用他们的纯洁来判断绝对的善与恶,发起他们相应的崇拜与仇恨。自然,我在孩子们纯洁的世界里被归为了坏人那一类,理由是我看不见绿、我成了妈妈的克星。孩子们迅速形成了同一战线,行使着他们高尚的权力:烧掉我的画,毁掉我的书包,将丑陋的动物放到我的抽屉里,拦住我的去路,用鄙夷厌恶的眼光扫过我。
我孤独、沉默、忍耐,等待着岁月快快成长。我真的不愿意过多地谈起童年,我不想对那个纯洁的世界产生偏见。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而否定了纯洁,我更愿意将我的童年从这个世界抹掉,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更愿意让人们印象中的“童年”依然是原本的纯洁,依然充满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依然是让人怀念让人感动。
但在大学的油画系,我不再经受嘲笑与毁坏。长大了的人们人人都懂得了隐藏。成人世界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表面的平静与温和。所以我安全。
我在油画系所有的习作中都让蓝代替绿,他们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仿佛只是一张平庸的油画,他们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评价。但实际上我在油画系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不少的关注(如果说这算得上是关注的话),但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的缺少绿色的作品,而是因为我在油画系有一段奇特的友谊——我与唐爱、鲁沙三个人的友谊,这让油画系所有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与猜测。
鲁沙来自云南。
唐爱是一个喜欢扎着蓝色头巾的孤傲的北京女孩。
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们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互相搭着胳膊挤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正在退潮的海洋,一片一望无际的蓝。唐爱留下了那张照片,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需要彼此忘记,也得由她开始。她最爱幻想的情景是:在某一个夏夜,无风、无月,她身袭洁白的长裙站在阁楼上,手举着一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我、鲁沙一人骑着一匹健美的白马飞仙而来,在相距一米处跃马而下,拔剑而出,寒光横厉。我与他为得到唐爱而在灯下决斗,她大声狂笑,快乐喝彩。最后,她抛下了灯笼,天地瞬间一片黯淡,她拎着裙摆的一角,脚步轻盈地从阁楼上飞奔而下,在垂死者身上痛哭流涕,然后又满脸媚笑地转身扑向幸存者的怀抱。而就在幸存者为占有了她而露出醉心的笑容时,她悄然抽出了藏在长袖里的短剑,从幸存者的背后一直刺穿到她的背后……
她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在得到幸福的瞬间同归于尽。
呵。我说过,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后来,我们出现了分裂。不过谁能知道呢,兴许和谐于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恋爱水彩画 第七章(1)
鲁沙
鲁沙退学了。
暑假结束后他从云南回到学校,一个月后,他退学了。
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我们最后出现的不可挽回的裂缝都是一点点积累而成的,但我们所能清晰记住的只有导致崩塌的最后一次裂缝。那件具有绝对拐点意味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但它确实发生了。
就在我与林小惜相遇之前的一天,我们在前往写生村落的途中发生了一些事情。那天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分开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分开,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是“三个”在一起,或许我们只是想找到彼此孤独的镜子,以期看到自己的孤独。但这样的做法实际上并不能安抚孤独。
那天我们去的是周边城市的一个古村落,事情就发生在微微摇晃的火车上,那短短不足一个小时的路途上我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在一起。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也不愿意想到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让很多诡秘地猜测我们是在玩*的人提供添油加醋的机会。我们都不愿意这样,尽管我们从来都不忌惮这样的流言,但分开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那天,我与唐爱坐在同一排,鲁沙坐在对面。唐爱手中把玩着一个红苹果。她将那个苹果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随意地抛回左手,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不断退后的田野、村庄、漫下山坡的羊群,她的脸立体感很强,黑眼睛,厚嘴唇,皮肤白皙,神态倨傲。蓝头巾的一角被风吹起,有缕长发飞逸了出来。
我们在一起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交谈热烈。鲁沙望着唐爱的侧影,神情漫散。我在看一本书。唐爱咬了一小口手中的苹果,然后将它托在了手心,苹果上落下了她清晰的牙印子。她回过头,看见我在看书,便随手拿过了我的书,并将苹果递给了我。
我将书从她手中夺了回来,但我并不接她递过来的苹果。
“怎么了?”
“我不要苹果。”
“什么意思?嫌我脏吗?”
我无意争辩。我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强的女孩。
她的脸立即紧绷起来,随即将苹果递给了鲁沙,冷笑道:“你也不要吗?”
鲁沙脸色苍白地接过了苹果,并在她刚才留下牙印子的地方咬上了一口,她冷笑着转过头去,鲁沙尴尬地将苹果放了下来。后来这个被咬过两口的红苹果就一直被放置在了桌子上,再也没有人动过。那个发黄的缺口犹如晚霞的天空被撕裂开来一块怪异的伤口,历经多年,依然能让人觉得历历在目。
那晚,在古村落的旅馆,唐爱第一次要求鲁沙与她同住一个房间。
夜里隔壁房间的各种声音被放大,唐爱的声音混杂其中,夸张至极。半夜,我一个人离开了旅馆。天空有浓白的光。我扒上了一辆中途停靠的火车,回到了学校。
就在那个周日,我睡了一下午,后来我去了小礼堂,我看见了林小惜坠落下了舞台。再后来我就去了叔叔的家。是的,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周日,命运仿佛推倒了一副诡秘的首尾相接的多米诺骨牌,诱发了一场不可收拾的悲剧。
一直到周一晚上,鲁沙与唐爱才从村庄旅馆回来。鲁沙回来之后搬离了宿舍。当天唐爱也搬离了女生宿舍,人群很快又传闻起鲁沙与唐爱同居的流言,有关我们玩*的谣言被再一次无端地添上了神奇色彩。可是相隔不到一个星期,唐爱又搬回了女生宿舍。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她并没有看我。她在人群中谈笑自如,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恋爱水彩画 第七章(2)
一直到鲁沙退学,鲁沙就再也没有搬回来宿舍过。
大概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总是打电话来宿舍找鲁沙,声音怪异,就像捏着鼻子发出的那种假声,每一次我都如实告诉他,鲁沙已搬离宿舍,可他一如既往地健忘,他总是再三道歉,并希望我能够转告鲁沙。
在公共课的阶梯教室里,我将这个消息向鲁沙转告过后,鲁沙默然,既而神情黯淡。
我抬头,窗外有树叶从枝头旋落,阳光白花一片。一晃又是一个季节。
当秋天到来时,我才意识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打电话来了,而在那个暑假,我也一直是忙碌地往返于医院和学校之间。许多事情渐渐被我淡忘,我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鲁沙生活在真实的别处。鲁沙不常来上课,即使来也是姗姗来迟,他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冷淡。一如他以超乎寻常的高分进入这所大学一样,他的高尚与卑微,理想与无知从不为人所知。
在鲁沙退学之前,我与他在旅馆见过最后一次面。他指着位于旅馆最末段的那个房间对我说,那是他与一个男人的家。
鲁沙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常往宿舍打电话找他的那个人。那天,那个男人不在,我与鲁沙谈了一个晚上。后来,我站在窗口看见那个男人从蓝色的晨光中归来,他步幅不大,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我感觉他正从天的另一边走来。街道清冷,来往的车辆还亮着车灯,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蓝色的烟雾。鲁沙站在我身后,他说,他回来了。
那个夜晚,鲁沙都跟我谈了什么?我怎么会直至今日都觉得我与他离别的感觉并不真实?我想起我们还一起住在八人间的寝室的时候,我们就常常这样整夜整夜地聊天。我们的床位都在下铺,他睡在我对面,我们望着头顶的床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题。寝友们的呼噜声、梦呓声此起彼伏,他们好像与我们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圆球隔膜层,我们在玻璃外,他们在玻璃内。我以为我与鲁沙在旅馆的那次聊天就如在寝室某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以为那只不过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彻夜不眠的一夜。
四年,四年的大学让我们觉得很漫长,我们以为一生莫过于四年这么长,我以为我与他可以这样漫无边际地聊上一生。那在旅馆的一夜,他究竟向我谈及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来到这所大学。那是在高三,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孩,他竭尽全力地接近那个男孩,与那个男孩成了好友。那个男孩是学校广播站的主播,他喜欢那个男孩低沉而忧郁的声音。他常常躲在广播站楼下的一个角落听那个男孩的声音,他说其实他可以坐在教室或是宿舍听他的广播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加接近他的声音,更加接近他。他感觉到那个男孩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可以做出蠢蠢欲动的神态。他可以听到男孩上楼下楼的每一个脚步声,每一阵清痰的咳嗽声。他痴迷而心痛,他不能让同学们知道他喜欢那个男孩,他从小就谨慎地做到不暴露出他的同性取向。他癫狂,他梦想,他渴望能与他走进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他可以永远看着他,听到他的声音,而从不让他发现他爱他的秘密。他说,所有的事情就毁在男孩的一个回头,那天,他刚好站在男孩的身后,男孩突然回过头来,男孩的脸颊碰到了他的唇,只是碰到而已,男孩并不在乎,也没有起疑的表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你亲我?那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偶然事件,鲁沙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得终日,爱他而害怕失去他,心痛莫过于心死。高考成绩出来后,他与那个男孩都被录取到了一所名牌大学,但他放弃了,他拒绝了重点线的录取而选择了目前这所普通大学,他从云南来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油画系,只是为了远离那个男孩。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七章(3)
“那么常常给你电话的那个男人呢?”我向鲁沙问起,其实我不应该打断他的话。但他并不介意。他接着告诉我后来的故事。
原来,鲁沙接近这个男人、与他同居,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比较接近那个男孩的,他只不过是那个男孩的一个延续,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男人爱他,经受过情感挫伤的鲁沙贪婪他的爱。鲁沙说,他累了,他别无选择。选择其他的活法对他来说太累了。他很孤独,他需要一份爱情。
鲁沙说他在那个村庄旅馆曾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唐爱,他不愿意向我与唐爱隐瞒这个秘密,尽管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他曾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说他从来没有像信任我与唐爱一样信任过别人,即使是对目前与他同住在一个旅馆,总是在清晨归来的这个男人。
鲁沙不知道他与这个男人将来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他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生会不会真的有结局。后来他自嘲地说,其实唐爱对他这个秘密不以为然,这让他哭笑不得。我向鲁沙会意地微笑,我想起了那个村庄旅馆的夜晚,还有那些夸张的声音,我记得我半夜离开后曾在火车上厌恶自己会联想到那样的画面……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我努力搜刮着记忆,试图寻找到与鲁沙跟我述说的他是同性恋身份有关的一些可疑迹象,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掩饰得很好。
在鲁沙还没有搬离学生宿舍之前,他的床头贴着的偶像格利高里·派克(电影《罗马假日》的男主演)、科比·布莱恩特(MBA湖人队主将),也贴着奥黛丽·赫本(电影《罗马假日》的女主演)、弗兰卡波坦特(电影《罗拉,快跑!》的女主演),但这些并不能为我提供任何证据。而且他会激情飞扬津津有味地和周围的同学谈论起某一个女孩子的胸部是否丰满,臀部是否高翘。他在每一次班级联谊舞会上碰到了女孩子的手都会满脸通红,他会对身边款款而过的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啧啧不止。他酷爱运动,一拿到麦克风就非要将嗓子撕哑了不可……种种的迹象都表明他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找措词以逃避上学。而他绝望与坚决的表情表明他并不是在说谎,何况这里还住着一个神秘的男人,这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与大部分人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在那个清晨离开,我与清晨归来的那个神秘男子擦肩而过,他敌对地注视着从旅馆走出来的我,这让我面对铁定的事实时越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望着依然蓝得忧郁的天空,似乎感觉自己正向那条渐渐翻出鱼肚白的地平线走去,然后消失。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蓝线,翻过那根蓝线,我不可抑制地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走出不远,我蓦然回头,旅馆所有的窗户紧闭。


恋爱水彩画 第八章(1)
唐爱
鲁沙离开的一个月之后,唐爱来找我。她穿着短紧的白衬衣与低腰的淡紫色绸裤,肚脐下面小腹露出了一块发射着*诱惑的肌肤,这样魅感的打扮与她的形象格格不入。我想她只是需要一种堕落到底的心理平衡。她在慢慢地发生着一些变化。
她需要有一个人跟她说说话,其实她并不像鲁沙所说的那样对他的秘密不以为然,恰恰相反,因为拥有鲁沙的秘密而让她倍感孤独。她厌恶孤独,从进大学开始,她就不断地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来摆脱孤独。她策划一次次班集体郊游,她挤到热闹的人群中,她扎着惹眼的蓝头巾,可这一切无济于事,用她的话来说,她依然孤独得想自杀。她说每一次在等我和鲁沙时,她都怕得要命,她害怕我们迟到,害怕我们不来,一过约定时间她就慌张。她曾在茂盛严密的花丛中黯然神伤,曾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落寞而泣,曾在黑暗中抱着一棵树痛哭流涕。但她不让我或鲁沙看到她的流泪,她红肿着双眼出现在我们跟前,眼睛横扫着,倨傲着,她不屑地撇着嘴唇,她决绝掉头,她妄图支配,她伤心,她无助,她孤独。
她并不确定我是否知道鲁沙的秘密。她沉默着等我开口问她,她气恼我的无动于衷,她掐我肩膀,将指甲陷进我的肉中,她说:“你说句话啊,鲁沙是不是真的离开我们了!”
我无须回答。我与她拥有同一个人的秘密,同样,我与她一样也正在承受着不能言表的孤独。
我们从学校出发,和往常一样沿着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铁轨一直向北。唐爱与我一起走在铁轨的枕木上。她将枕木敲着很响,单调的节奏并不和谐。如果鲁沙也在,唐爱会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鲁沙的肩膀上,我走在铁轨内,鲁沙在铁轨外,唐爱在铁轨上走着她蛮自信的猫步。
这段近乎废弃的铁轨以往总有亮着很多车窗的火车呼啸而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再也见不到载人的火车了,只有黑乎乎的运煤车慢吞吞地从山的那边开来,车身很旧,白漆的标语表明它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仿佛是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样,它的过去无法追溯。有运煤车经过时,我们得站在铁轨一边等它缓慢地滑过,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也随着它被拖进了黑暗一样,被拖进了无穷无尽的如煤井一样的漆黑与孤独。铁轨两旁杂草丛生,我们不知道铁轨的尽头,我们会在它穿过市区的某一段停下来,走下枕木,开始另一段徒步路程。
街道很宽,所有人都不是太匆忙。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往桥与河水的方向走去,两旁商店橱窗陈列精美,高挑俊美的模特,笑容可掬的导购,我听不见她们的声音。
唐爱走在前面,神情漠然,有时她会停下脚步,长久地看着来往的车辆,神情涣散。我在她的身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跟随着她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从一个风景走进另一个风景。
我们并不属于任何风景,我感觉时空的列车在与我们平行的另一条轨道上呼啸而过,车窗明亮,人群快乐,充满憧憬。我们来到了桥下,头顶不时响起车辆通过桥梁接口处的撞击声,桥下风很大,光线很暗,犹如一个狭长的走廊,回响着孤独的脚步声。唐爱靠着桥墩,在我的对岸,站在更暗的地方。我看不清她的姿势与动作,但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细腻、透亮,就像黑暗中微弱的长明灯,穿越过距离传递过来她的含意:你过来吧,穿过河底的人行隧道。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八章(2)
人的眼睛是如此神奇。即使视线相隔遥远,身体的动作模糊,但眼睛的动作依然能够穿越距离被最先捕捉到。我穿过河底弧形的隧道,有蓝幽幽的光在隧道中如幽灵一样游荡,河水在半透明的玻璃隔板肆意翻转,起伏的波纹似乎触手可及。她是怎么离开我身边的?她是什么时候穿过隧道站到了河对岸的?梦境般的幽蓝让我思维散漫,远离中心。
我来到她的身边。我站在了她的跟前。
我仔细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在努力分辨这双眼睛散发出的穿越过河床来到我身边的神奇光芒,而此时它们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衣,闪闪发亮,神秘莫测。
她让我吻她,然后微微眯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如蝶翼一样微微战栗,雏花瓣般灵动的舌尖在她微微开启的红唇后若隐若现,我惊讶于这本来是被语言占据的地方竟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静默而暧昧的诱惑气息。但我俯过身子的时候,却只是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并不拥抱她。
显然,我的做法让她失望。她睁开了眼睛,有泪水迅速地泌眶而出,她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却被哭声来临前的悲伤感所淹没。她扑了上来,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她不顾一切地吻我,我几乎窒息,感觉嘴角生疼,有一种潮湿的温软游弋了进来。她近乎粗暴,她咬着我,胳膊紧紧扎着我,她更像是在复仇。
后来她松开了我,她的脸上泪水纵横,仿佛经过一场殊死决斗之后才从对手手中抢到精美糖果的小孩,心满意足而顾不上擦去伤心的泪水。她在乎自己的形象,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她也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鞋跟有没有踩到什么让她出洋相的东西。按理说她本来是不会在我面前哭泣的,即使有时她刚刚哭过的痕迹很难立即消弭,而让我觉得她的做法有掩耳盗铃之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容易伤害到她。这至少不是我的本意。
她说:“我们走吧。”
我们从桥底下钻出来。我们穿过市民广场,绕过旧城墙,来到了房子混杂灰旧的老城区,翻过荒废的草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街道,向左向右再向右再向左。我只是跟随着她,漫无目的。我们一前一后地压马路,不再交谈一句话。一直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在一个旅馆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旅馆荧蓝的霓虹灯闪烁,她的脸半明半暗,显得异常苍白而妖媚。
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了:“我们今晚住旅馆吧。”
我跟在她的后面,我看着她紧绷在绸裤中那丰翘的臀部,我在想我是否已从这一动作中感到她有某种冲动或期待的迹象。
我们要了一间双人间。价格不菲,但布置一般。只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台电视与一盏台灯,灯光橘黄且不足。房间内散发着浓重的潮湿与霉味,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巡视着房间,然后走到窗前扯开窗帘,推开百叶窗扉,有冰冷的夜空气灌进来,但依然无济于事,霉味对墙壁、椅子、床浸浊已久,如声音一样无孔不入,无所不在,驱赶不散。我感到骤然而至的疲倦,继而就是一阵似乎也染上了*霉味般的孤独感向我袭来。
我在电视机旁边坐了下来,她走进了洗浴间,哗啦啦的水声非常大。电视大概是受潮过于严重的缘故,画面模糊不清,我关掉屏幕,单留着杂乱不清的声音。我似乎是形单影只地混杂在这一片怪异多样的噪声中,有类似出污泥而不染的解脱感。我尽量放松身体,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将后脑勺搁置在椅把上。这样的姿势很快就让我昏昏欲睡。

恋爱水彩画 第八章(3)
唐爱走了出来,围着洁白的棉浴巾,头发披散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头发从蓝头巾里如此完整地披散出来。我没有想到她的头发有这么长,这么乌黑发亮。
她侧着脑袋,微微弯着腰,手轻轻地拍打着垂落的长发,有细细的水粒从她肩膀侧旁无声滴落。疲乏的灯光下,她的脸颊透红,皮肤白皙,嘴唇微张,呼吸没来由得粗重。我注视着她,我的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走远,如一道贸然闯入深夜的光束,将一个遥远地方的景象以一种不可知的方式反射回来,在我眼前模糊,成像,渐渐呈现出另一种清晰——它不再是唐爱,它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她缓慢转身,她来回走动——她是夏青。
在那遥远的岁月,在那个如荒岛般苍凉的家,夏青常常这样,穿着洁白的浴衣抑或什么也不穿,在浴室、客厅、厨房来回不停地走动。影子随她移动,她比影子更透明、更轻盈。
从六岁到十八岁,无论是有灯光或是只有月光的夜晚,夏青都不在意我的存在(或许她压根儿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满脸透红,嘴唇微启,她烦躁地走动,从客厅到浴室,从浴室到厨房。她累倒在了浴缸旁,她爬进去泡在香草味道的热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直到气息游离,衰竭无力,她才安静下来。
偌大的一套房间仿佛被抽干了灵魂般,訇然地沉入了荒凉与寂静,我木然地站在墙壁的某一个角落,看着受折磨中的夏青,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与繁华落尽后的厌倦,我绝望地厌倦,所有在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宁静光芒。但我并不害怕,我倒是愿意生命就在那一刻平静地走完,我和夏青在那片瞬间的安宁中一起滑进深不见底的永恒的寂静与空白。我说过,从六岁到十六岁,我都是与这个女人一起成长、一起孤独。淡漠与压抑自己生命的激情的孤独是那么强烈地主宰着我们,破坏着我们即将不再年轻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去洗澡?”唐爱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我的跟前,她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我大梦觉醒的惊讶神色让她感到困惑。她诧异地看着我,她以为我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该你洗澡了。”
我随口应道:“不用了。”
她一愣。
“我感觉有点累。”我低声补充道。我感到胸口窒息般的难受,连忙扭过脖子躲闪着她瞬间变得逼人的眼神,接着,我站起来走向窗户,我更希望此时能透透气,我相信清冷的空气会让我战栗而完全恢复清醒。
她扬起脑袋,将长发齐刷刷地一下子甩到了肩后,她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上来,从背后搂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坚挺的乳防。她的温柔让人想从中吸收热量,但是我似乎在承受着某种重压,这样的重压让我的手脚发麻、神经迟钝。
“你究竟是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她的脸在我的背上轻轻地磨蹭着,仿佛一只乖巧伶俐的小猫在一段柔和的音乐节奏上踩着缓慢轻盈的舞步一样。
“我还是处女呢……你是在意这个吗?我和鲁沙什么事情也没做过,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向你保证……”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刚才所经受的突然而至的精神重压,并由其产生的麻痹而感到疲倦。我无法在她面前提起夏青,我怎么可以将夏青的事情告诉她呢?更何况,我是否真的能将有关夏青的事情解释清楚呢?那个漫长的童年,关于成长的那些事情是那么的让人难以解释,我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我对唐爱无法产生那种强烈的生理冲动,总有东西在阻止着我对她产生这样的感觉,我像一个兴趣跃然的徒步者,在走过一段艰难的路途之后突然感到疲乏而不想再走下去。事实上,即使我坚持走下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将会变得毫无意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八章(4)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是处女吗?你真的是嫌我脏吗?你和鲁沙究竟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喜欢我,你们为什么这样让我担惊受怕的……”
她摇晃着我,仿佛一台正在发动引擎的冰冷机器,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她锤打我,踢我,咬我,然后不顾一切地扳过我的肩膀,非要我面对着她,勇敢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转过去,她又将我扭过来。我们几乎是在扭打。
她满脸挂泪,她捶打着我的胸口叫喊着:“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声音越发迷乱,她几乎失去理智、近乎哀吼。挣脱中,她的浴巾从双肩滑落,在她修长而健美的双腿下如绽放的洁白花瓣蔓延铺开。她站立如一支不胜风力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累了,趴倒在了我的脚下。我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试图抱起她来,她用手推着我的胸膛,我不顾一切,她奋力反抗。突然,她挥起了手掌,一记耳光迅速落到我的脸上:“滚!”这个字倒是口齿清晰。我脸上一阵火辣。
但她终究还是累了,她再也无力挣扎。我终于抱起了她,她的身体柔软而滚烫。我将她放到了床上,并盖上被子。她侧过脸去,泪水汹涌而出。
我转身打算离开。她下意识般从被窝中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想从她的手中抽离,她却如溺水般紧紧抓着我,我只好原地一不动地站立着,不再挣脱。
一片沉郁的安静,我下意识地扭过身子,她微微扭动着身体,微闭着眼睛喘息,双腿扭动,我侧过脸去,她突然掀开了被子。我看见了血,她的手指上沾满了鲜血,掩护在浓密阴影下的那片模糊不清的东西强烈地发射着让人不安的气息,一摊鲜红仿佛一条穿过茂盛森林的小溪从中流淌而下,在洁白的床单上如玫瑰般一样慢慢绽放,触目惊心,妖冶诡秘。她决绝、鄙夷、冷漠地看着我,她不再有泪。
就这样,她非要证明,她决意让我看到:她孤独地完成了一个女孩子一生中的唯一,奋不顾身,在所不惜。她倨傲且孤独地注视着我,然后决然地扭过头去,把脸深埋在了枕头里,我借机抽离开她的手。我看见她松开的手如羽毛般飘落,她累了。
这一次,她真的累了。
我将被子盖过她象牙般美丽的双肩,我听见她在枕头底下压抑着的哭声。我吻了一下她战栗的肩膀,怀着一种愧疚与做了一件荒唐之事的心情走出了旅馆。
我有点自嘲地想起我和鲁沙离别时的情景,竟然都是惊人般相似地发生在旅馆。我听见我的内心爆发出无声的狂笑。
我神情怪异地走在深夜的街头。深夜空旷的街道,声音稀少,光线通亮,有一些孤独的人影走在逆光中。一辆盖着灰色大篷布的卡车亮着车前灯停在不远处,弯曲着身子的人影在车厢后将一个个箱子从卡车上卸下来,如无声的波浪涌进了一扇亮着灯光的大门。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分辨北极星的方向,然后一直向南。我绕过旧城墙,穿过市民广场,走过桥梁,我没有放慢脚步,我不会迷路。然后我等待,等待黑夜过去,她平静醒来,不再悲伤,不再孤独。
冬天在持续的寒风过后姗姗来迟,唐爱挽起了一个男孩的手,她倨傲地向我介绍,他叫韩墨,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后来,她挽着他的手从我跟前走过,再也不看我。她看上去像一个被幸福包围着的女孩。
我在簌簌的寒风中戴上了深灰色的围巾。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1)
林小惜
元旦来临,那晚整个校园一片通明。大雪纷飞,明亮路灯处,细碎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聚簇在一起,仿佛快乐的虫子在温暖的周围留连忘返。那些隐匿在黑暗中覆盖上了雪花的白桦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连绵不断的影子。恋爱着的男女在树下私语或嬉闹,风带来了土壤潮湿的芳香。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校园中,无处不在的明亮灯光减轻了我每每适逢黑夜降临,都会在内心深处产生的隐隐不安感。我难得轻松自在地来回散步,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轻盈而温暖。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在小礼堂门口看到了一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乳白色轿车,车的周围聚集了一圈人,一开始我以为是警车,但后来我渐渐看清楚了车后玻璃上那刺眼鲜红的“十”字。小礼堂有低沉而安宁的大提琴的音乐婉约逸出,礼堂门口处横旦着一条大横幅,上面有“元旦文艺晚会”的字样,欢乐的掌声不时响起,不难想象舞台上正在上演的精彩节目。在这样的宁静雪夜,如此反差的景致会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我抬头仰望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仿佛是一个个无序交错的洁白梦境。
救护车开始开动,人群闪出了一条通道,车从我身边经过,从半摇下来的车窗,我看到了那个女人,被林小惜叫着“妈妈”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用一种失神而怪异的眼光瞄了我一眼,车就那样从我身边艰难而过了。
那晚,我是不是也从那半摇下来的车窗发现了林小惜?我不得而知。那个女人向我瞄来的那一眼似乎将我那晚所看到的东西全部抽走了,留给了我一片模糊不清的空白。后来,无论我怎么回忆,也记不清我当时是不是和林小惜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我们相互打了一声招呼,抑或是摇了摇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的出现变成了那女人的眼中刺,这是致命的。
元旦过去两天后的一个早晨,那个护士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愿意再一次承担起照顾林小惜的义务,我这才从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我获知林小惜在舞台上再一次发生了事故,又一次骨折了。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坠落下舞台,而是在舞蹈进行中受伤的,就如失去支撑的铡刀一样,咔嚓一声落下,一些东西在一刹那间被拦腰斩断了。
护士小姐在电话中强调,这一次林小惜的父母担心我会拒绝去医院看望她的请求,所以不再提到报酬的问题。
我没有给出答复,因为我的心里毫无答案。而护士以为我的沉默就是默许了,我能分辨出她声音中有雀跃的欢喜。当然,这是她的事情,我并不在意。我搁下电话,静静地躺在床上,内心潮涌着不安与烦躁。
中午时分,我走出了宿舍,在学校后门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沿着那条阒寂的小道向城市西面的一片森林走去。
那是这个城市少有的一片茂盛森林,这片靠近沼泽地的森林也是这个城市唯一被允许用来当墓地的地方。妈妈被安葬在这里。
林地上铺满了落叶与薄薄的积雪,我踩着融化了的雪水下*而芳香的落叶来到了妈妈的身边。我跪坐在她的碑坟前,碑脚下竟然长有一些枯黄的小草,有风从林间穿过,带来不远处沼泽地挥发的腥味。碑坟上刻着妈妈和爸爸的名字。
爸爸说,妈妈在的地方他也会在。爸爸告诉过我,妈妈的心脏天生就有一个阴影,那是一块奇怪的东西,很多人都担心这个东西会在某一天夺去她的生命。妈妈一直疑惑,是不是因为她心脏的那块阴影的缘故,导致了我看不见绿。这让我常常产生了幻想,那块阴影会不会真的如妈妈所说,装满了原来属于我的绿。妈妈的心里真的长着一棵树吗?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2)
“妈妈。”我匍倒在地上。从我六岁开始就有人指着这块碑坟告诉我,我的妈妈被埋葬在这里,从此就有一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开始与我相伴相随。而死者不能复生,生者的孤独却随着时间有增无减。是的,我想念你,妈妈。
良久,我支撑着站起来。我发现在我不远处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竟然站着一个女孩。鲜红的围巾随风轻轻摇曳。
我走过去,这才看清她是一个打扮成熟的姑娘。她意识到我的到来,缓缓地站了起来。我们只是用眼睛友好地打了一下招呼,就不约而同地、孤独地想到了一块儿,并走在了一起。
我们做过一个简单的交谈。我知道了她不同寻常的不幸与坚强:她曾经有一个聪明的弟弟,六年前生了一次病,康复出院那一天,她的爸爸去医院接他,就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场车祸,父子葬身在了那场荒诞的车祸中。她的妈妈受不了打击,当天也离开了人世。她说,她好像在一瞬间就成了一个孤儿。她读书,工作,后来结婚,继续着生命的延续。每当她想起他们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缅怀,沉思,然后安静地离开。
我问起她的悲伤,她淡然回答:既然有些劫难已注定,那也只好用喜剧来导演悲剧了。我在她这句“用喜剧来导演悲剧”的结束语中与她挥手告别。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它沉睡在我的内心深处,时不时会苏醒过来让我清明如初。
有一次,我曾问过一个关心我的老人:为什么与我在一起的人总是遭遇命运的不幸?老人回答我,他们的不幸其实与你无关,这只是人类有天然的物与类聚的规律而已。
如老人所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幸,每一个人的不幸又会寻找类似的不幸而相遇。这是真的吗?
我站在森林的边缘,久久地看着姑娘那鲜红的围巾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圆点,然后消失了。就在一切沉入寂静的那一刻,我突然决定去看望林小惜。
这时,夜色渐渐深沉。没有月光,但我依然能分辨出前面的路。我匆忙赶路,仿佛害怕错过一场约会般焦虑。我想此时大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立即见到林小惜更让我安心的了。我惊讶于我内心深处汹涌而起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我那个晚上那么着急地去看望一个受伤的女孩是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她。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那么急切,那么匆忙,我一路不停地想象着、回味着她的样子,她那忧伤的笑容,飘忽不定的神情,难以捉摸的沉思,柔软的身体,青枣般的味道……我身体苏醒般的反应让我惊讶,仿佛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潮水冲塌了,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陌生而开阔的天地,一种异样的新奇感紧紧攫住了我,它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而这对于尚处在一种混沌年龄的我,它无疑地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颠覆意义与统治倾向。
我几乎没有思维,不,我的思绪在失控般的翻腾不已,我甚至忘记了招呼一辆不时靠近过来的出租车。我疾走在午夜的街头,我看不清背后消逝的一切景象,闪烁的霓虹灯在我眼前幻变成了一片如蓝色绸带般的彩虹。
我恍惚间看见了一片海洋,我想起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境,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在那场葬礼中,我看见了自己死亡时的面容。我恍惚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身后空无一人,街道一片清冷,路面空旷无物,却斑驳着一片片不确定的透明阴影。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3)
医院沉睡在夜色中。有探照灯斜照着洁白的墙面和红砖砌成的拱形大门。大多的窗户都落着厚厚的窗帘。如果不是楼顶那刺眼的“十”字,这倒像是一栋覆盖在风雪中宁静温暖的居民楼。我抬头看见了那扇唯一亮着的窗户。窗扉向外打开着,橘黄的灯光挥洒出来,消融进了那无尽的夜色,窗前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小惜吗?真的是她吗?她的姿势让我联想到一个等待从远方归来的男人的痴情女子。这样的想象让我激动不已。
我从楼梯徒步飞奔而上,猛然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她从窗户边转过身,我们几乎来不及看清彼此,她就扑了过来,脚步蹒跚着,一下子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拥抱着她,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长发里,她依偎着我的肩膀,我的喘息在那片温暖柔郁的发香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从我胸前仰起了脸,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有手掌留下的清晰伤痕。在她身上是不是刚刚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而她面对我的疑问只有一个劲地摇着头,泪流满脸。她在我的身体上缓慢滑落,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
我慌忙扶起她,并更紧地拥抱着她,我确定我闻到了青枣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安心。她在我的肩膀边慌乱地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真的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身体变得滚烫而柔软,我低下头,吻着她温软而细滑的脖颈,从她撑开的衣服后领,我看见她那散发着蓝幽光芒的背脊越走越远,我感受到了一阵从下向上扑面而来的温热。对,那是一阵异常浓郁的青枣味道,我确信青枣的香味来自她的身体深处。如此浓郁,如此芳香,对我来说,它必不可少,神秘且美妙,它将我们紧紧拴在一起,好比嵌进我们身体的某种魔环,我们第一次摆脱了让我们窒息的孤立,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给予了彼此足够的温暖与关怀。她靠近了我,我拥抱了她,芳香、温暖,幸福原来是如此这般触手可及。
我感觉到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苏醒了,它在潮涌,在膨胀,它变得勇敢,它需要自由。我感觉到了我无法抑制的生命涨潮。它向前,掀起,惊涛拍岸,它寻找破坏,奋发力量。
我寻索着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受惊般慌乱地游弋了进来,我抓住了它,柔软、温暖,她面颊潮红,眼神迷离,呼吸粗重。她抓着我的手按放在了她的胸前,一片突如其来的海水般的冰凉在我手心微微地战栗,她脱下了洁白的*,随手将它甩了出去,一个美丽的白点从敞开的窗户飞逸而出,如宿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忧伤的光痕,然后消失无影。
她用腿紧紧地扎着我的腰,我恍惚地走进了一片神秘温柔的沼泽地。有血迹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我恍然忆起了那个坠落的情景,血迹如花瓣般在她的身下肆意绽放,而她却毫无所觉般,表情恬静而安详。
我看到一片蓝色海洋正带着它的神秘与深沉快速退潮,一种莫名的孤独感随之强烈而至。
她的脸靠近我耳语:“我刚才好像死过去了……”
我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洁白的床上,有血迹滴下来,星星点点地撒落在了床单上,我仿佛感到了雨滴般的冰凉。
她惊讶地摇晃着脑袋,她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我伸出手来想帮她捋起粘在宽阔的前额和绯红的脸颊上的发丝,她却用肘臂拨开了我的手,然后迅速扭过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声音慌恐而急促,“你快穿起衣服吧。”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4)
我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便伸手试图拿过她的枕头,但她却异常认真地紧紧地攥着它,她恳求中带着某种强硬:“不要。真的不要这样!”
我只好迅速穿起了衣服,我说:“好了,你可以拿开枕头了。”
她似乎不相信,从枕头的一角胆怯地探出眼睛,确信我已经穿上了衣服,她才紧张地松开了枕头,翻身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我无比惊讶。她紧抿的嘴唇的严肃神情让我不敢贸然发问,我只有沉默,而在我的内心,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脸上迅速消失的如晚霞般美丽的红云感到无比的惋惜与心凉。
她寻找着*,我告诉她,她的*已被她自己抛出了窗外,她惊呆般的注视着我,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示意我帮她拿过放在桌子上一个米黄色的帆布挎包,她找到一条新的*。我背过身去,我听见背后她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她从背后抱住了我,她的手臂环抱过我的脖颈,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了我的头上,她流泪了,但她不让我抬头,不让我看到她的泪水,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片冰冷,直沁心脏。
她松开了我。我转过身来,确定她脸上有伤,那是手指造成的凸印。她别过脸去,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我安顿她睡下,她好像很疲倦,很快就进入了梦境。我悄然离开床边来到了窗前,夜空呈现出分层的鸡尾酒一样的诡秘,扑面而来的冷风让我感到寒栗。我想象着那条飞逸而出的*,这让我想起了破茧而出的蝴蝶,我仿佛听见了翅膀微扇的声息,那么惊喜,那么轻盈。
我关上了窗户,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的脸上挂有某种难解的忧愁,而这样的忧愁是来自于虚幻的梦境还是来自身体的不适?她睡眠深沉,仿佛投身于一个孤独寂静的世界,而这一切与站在她身边的我却毫无关联。这样的处境让我感到我之于她的多余与孤独。我不敢说我是否真的会嫉妒她的孤独,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开。
路过护士值班室时,那个护士小姐向我流露出她深知底细而不露声色的神情。我佯装毫无所觉地敲门。她迟疑了一下,开门让我进来。我需要向她索取林小惜的病况资料。
“林小惜这一次的骨折是从上次断裂的地方再一次断开的。这一次比上次严重得多,以后情况可能会更糟糕。本来像她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再练习高强度的舞蹈了,但林小惜的妈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真让人害怕,你说那个女人会不会不是林小惜的亲妈啊?总之,那个女人看起来不是很关心林小惜……”
护士小姐出我意料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会不会是因为深夜值班让一个人的寂寞变成充满膨胀的交流欲望,我想如果没有人打断她的话,她会不断地“那个女人”下去……我连忙找了一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脱了身。我不知道她对今天晚上我与林小惜的事情知道多少,我并不希望她突然移花接木地提到这个话题。
就在那晚之后,我度过了一段我的生命中最为隐秘的日子。
油画系组织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外出写生活动,所有画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我拒退了组织,决定要留在学校。而唐爱则在我之前早就提出了请假,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我与林小惜的事情。她拒绝与我有任何亲近的碰面,我想她会不会是不想与我碰见而提前提出推辞的呢?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5)
我不得而知。而事实上,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医院放宽了我探望林小惜的时间。我想这大概是林小惜父母的意思,他们好像有意回避着我,我也极少碰到他们,他们就如护士小姐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来去匆匆。而这正是我与林小惜所希望的。我们像处在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对周围所有的一切表现出了过度的敏感与兴奋。这样的感觉让我们感到从来没有的新奇与幸福,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的烦恼。我们都不懂爱情,或者说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对方更爱自己。
后来,林小惜再也没有表现出类似那晚的强烈冲动。她的生命不可捉摸的激情让我感到烦恼。我好像重新找回了某段生命必不可少的记忆,我对她身体的秘密产生了浓厚的激情与追求,但她不愿意看到我的它,她也不再愿意它接触到她,她说,她讨厌男人的*。早在童年开始,她就莫名地厌恶它。她拒绝与它有任何关系。
我渐渐意识到她之所以拒绝它并不是因为她的害羞,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让她无能为力。事实上我会尊重她的意愿,但这样的做法让我感到更加孤立。我们隔着厚厚的冬衣温柔抚摸,我们像两个贪吃的小孩,幸福的虚空感让孤独太久的我们欲罢不能。所有的语言交流都交给了身体的一起战栗。
呵,我们如此贪恋地接吻与抚摸是不是表明我们彼此的内心都有一个不可穷尽,无法满足的孤独黑洞呢?人与人之间是不是注定不能完全无障碍地沟通的呢?
我们惊讶于蕴含在我们身体深处不可估量的激情与渴望。在漫长的成长阶段,我们都经历了不寻常的压抑,而生理需要又不能够完全受控于我们的意志力,所以我们在这方面太容易做出有悖常规的事情。她的身体是一个谜。她依恋我,却厌恶它。她在兴奋,扭动,呻吟,喘息,而我却窒息般的孤立。我们对这样的做法总是感到遗憾。
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我翻转反侧。后来她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便不再要求我。我们尝试着做些别的事情,这样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情欲本来就不会是生活的全部,更不会是生命的全部,我们之间有着比情欲更为牢固的联系。这对我们都很重要(如果我们的爱情阶段可以分为在“这”之前与在“这”之后的话。)。实际上,后来在我们爱情生活中不断充裕起来的琐碎内容更让我们感到快乐,感到一种慌乱的温馨。
在那个难得见到阳光的冬日早晨,我取得了护士小姐的默许,带着林小惜溜出了医院。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林小惜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右腿上绷着厚厚的石膏。在医院的更衣室,她表现出了让我惊讶的任性,她执意拿掉了腿上的石膏。她不顾我的担忧与劝阻,顾自脱去衣服站到了镜子前,她在我面前的随意动作让我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亲昵,渐渐地抵消了我内心愁郁般的担忧。她将头发迅速梳到了脑后,并娴熟地将其盘成了一个桃子状的发髻。突然,她停止了动作,两眼迷离地对视着自己裸露的乳防与那片森林深处的神秘地带,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然后迅速撤离。她困惑地回过头来,问站在一旁的我,为什么每一次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部位让她感到陌生。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含糊地动了一下双唇,气馁地向我耸耸略有些消瘦的肩膀,说:“算了,这个你是不会明白的。”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6)
冬日的阳光总是不在状态,但还算温暖。淡黄的光斑在她洁白的棉袄上如精灵一般跳跃,我搂过她的肩膀,她拉着我的手,脚步缓慢、轻盈。
我们在路牌下等车,她搂着我,她总是一副很累的样子。在她的身上或许真的是压着一件什么东西,她的神情总是游离在真实之外。在人数稀少的公交车上,我们坐在最后排的靠窗位置,她靠在我的胸前昏昏欲睡,风吹起她的长发,拍打着我的脸,她说这样的感觉真暖。
她枕到了我佩戴在胸口的戒指,她问那是什么。
我将戒指绕过脖子从衣领底下掏了出来,我说它是妈妈留给我的绿戒指。
她身体突地离开我的肩膀,坐正了起来。也许她第一次听到我用“绿”去形容一个物体的颜色,这让她感到惊讶。“你妈妈的戒指?”她不确定地重复着我的话。我很高兴听到她用双音节来称呼我的妈妈。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靠了过来。
“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问她指的是哪一方面?
她说:“不幸。”
我沉默无语。“不幸”与窗外掠过的安静祥和的冬日景致是多么不协调啊。她或许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时地问我怎么了。我抬起了她的手,轻轻地吻了吻,我希望她安心下来,我并没有因为她所说的事情而感到不安。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精神压抑。她总是常常会犯老毛病,无论我们在交谈着什么话题,她总是能够将问题往一条悲观的、不可归的道路上赶,仿佛那条路才是她必走的路。她时不时无意识地让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状态,她将阵歇性的悲伤当成是她治愈身体以毒攻毒的良药,她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我尝试着将她引出她的心理谜团,有时她也会被我所感染,但实际上给我的感觉却常常是这样的:我拼命地拉起掉进陷阱的她,她却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松开了我的手,而我不得不重复着同样的挫败过程。
所以在后来,我一旦碰上这样的悲观话题,与其对她说些她并没有听进去的话,倒不如选择沉默,让正在进行的话题与突如其来的悲伤自行了断。
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累了,我将她背起来,她变得很轻。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担忧她在我看不见的背后突然走掉,就像一团空气一样消失掉,留下我空空的手心。
那天,她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曾是她的舞蹈学校。她在进入大学之前一直都在那所舞蹈学校就读,她保留有那时的学生证。在门卫处,一个年轻的保安煞有介事地走出来拦住了我们,他严厉地让她掏出学生证,他登记下了她的学生证号,并不时地抬起眼睛,*地注视着趴在我背后的林小惜,然后故作蔑视地说:“注意点啊,这不是你们的家!”
我想起林小惜说过这是一所严酷的学校,它带着貌似合理的权威性,幸好她不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
她在我的背上,她的呼吸轻轻地挠动着我的脖颈,带着潮湿与温暖。空气很清新,校园处处都弥漫有植物淡淡的清香,不过,她身上的青枣香味比起植物的天然清香显得更浓些,更能够吸引我。事实上,这样的清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
而半年之后,林小惜离开了我,当我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身影时,我差点成了从大学到这所舞蹈学校的一个梦游者,门卫处更换了好几个保安,每一次我都耐心地向他解释,我所爱的人在这里,我不会做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我穿越过每一个教室,抚摸她坐过的每一张桌子,我让手指滑过桌子上的痕迹,我想象她坐在这张桌子前,或静思、或紧张、或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想象她微微张开的若桃瓣般的双唇朗诵着的每一个音节。我恍然地来到操场,坐到双杠上想象下着大雪的天气,她是如何在双杠上压腿、下腰苦练基本功的,她会绷着脸吗?她会咬紧嘴唇吗?她会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一口气吗?我想,我会重新听到她的脚步声,我能准确地在很远的距离外分辨出她的脚步声,我会一如既往地闻到青枣的香味。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九章(7)
那天,在那所舞蹈学校,林小惜告诉我,她从四岁开始就被父母要求进入了这所舞蹈学校,一直到进入大学,她几乎未跟除了她的父亲之外的任何男性真正沟通过什么。她的父母要求她必须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舞蹈家。她说,她就是在这里被一种怪异的生活习惯所奴化,她抗拒父母而又无条件地臣服于他们。她的父母有手段让她臣服、让她慌乱、让她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们,请求他们的原谅。而她一样有办法让她的父母跪下来,只是为了求得她一个笑容。他们与她之间从一出生就存在着这样的紧张关系。
她的脸、她的嘴唇紧紧地贴着我的背,她喃喃地诉说着。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声音不是来自于她本身,而是来自我身体的某一个不为我所知的深处,好像一个搭配怪异的交响乐团突然奏起了不和谐的混杂之音。
有些人就是这样,共同生活在一个房间,但那个房间早已经挥发出死亡的气息,即使门敞开着,可是谁也出不去,谁也不愿意出去。当折磨别人和享受别人折磨成为一种病态的习惯的时候,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想事情总会有一个根源,我百思不解她的种种怪异行为,比如莫名其妙就会陷入一种灵魂出壳状的沉思,不愿意看到男人的生殖器等等。我坚持认为所有的罪恶都有一个根源,但她没有告诉我,或许她只是羞于说出口,或许她想有所保留。
有些秘密会烂在心里,与身体一起走进坟墓,走进万劫不复的黑暗。她会这样吗?
两个月后,林小惜再一次康复出院。院方的诊断是奉劝林小惜最好永久地离开舞台,离开舞蹈。男人与女人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懒得去了解什么是骨质抗压性变差。他们给医院列举的例子是他们之所以有这么修长的腿,正是因为他们采用了断骨增高术(就是将腿部的骨头人为地折断,利用骨头的可再生性以相隔合适的距离对接,然后达到增高的目的)。他们大半生的舞台生涯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灾难,所以他们理直气壮、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的骨头是可以经得起三番五次的折腾的,是坚不可摧。
他们反复地强调,林小惜应该回到舞台,林小惜属于舞台,林小惜只能与舞蹈不离不弃。而他们正是将林小惜不断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院方无能为力,事实上他们也觉得无所谓。医院每天都有人在病危,有人在死亡,死亡与伤残的概念在他们的职业观念里,就像扔掉一个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一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护士小姐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眼光越过林小惜娇嫩的肩膀,望向草地尽头那个蓝幽幽的湖泊,有飞鸟在水面掠过,溅起慌乱的水珠点点。我不能说些什么,此时,我甚至牵不到林小惜的手,他们将她带走。她不敢回头,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是否有泪。我知道她脸上手指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退。
那是一个有浓雾的黄昏,林小惜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甚至有种错觉: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小惜!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会的,我们还在同一所大学。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们会在一起上自习,我们会在一起打开水,我们会在宿舍楼前的斜坡上相遇,她会对我会心地微笑,我会走上前去拥抱她,她会将脑袋轻轻地靠在我肩膀上,我会一如既往地闻到她青枣的体香。
我们会再见的。会的。
2
每当人间发生错误的时候,总是有风吹乱了上帝的头发,蒙蔽了上帝的眼睛,从而使上帝错过了拯救人间一个个错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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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章(1)
夏青
又是一年的初春,天空灰蒙蒙的,天地之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纱。在这样的天气,所有的声音来源都让人捉摸不定,耳朵一时失去了灵敏,只有皮肤才能感觉得到,就像一个透明的身影带着模糊不定的微笑穿过一道幽静的长廊。
我从画室走向宿舍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人在拦截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学生,神情看起来像是试图在打听着什么。我从那麻质的亚灰色长裙辨认出那是夏青的身影,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没有想到她会来,一如我不会想到她会走出那个房间一样。这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我感觉自己与这个女人的生命再也难得有这样的不期而遇了。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们习惯了彼此理所当然的存在与依靠。
她看见我走来,她有点不自然地站在了路中央。我走了很久,仿佛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来到了她的身边。多年之后,当我有一次站在马路绿灯亮起的斑马线上时,看见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孩挪动着不平衡的步伐向我走来,我突然电击般挪动不了半步,我一直等待着她走来,仿佛等待了很久才看到她走到我的身边。我想起了夏青,我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初春,我向夏青走去,命运竟然能够在一个不经意间重叠交织。我一直有一个冲动,我想跑过去拉起那个女孩的手,甚至背起她,让她更顺利地走过那段绿灯亮起的路。我想,我曾在一个梦境里重现过这样的镜头。
我牵过夏青的手,她有点僵硬地将手抽离了我的手心。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大概是一些顾虑我的同学会看见的话。我们已经不能像很多年前那样,她在学校的门口等我放学,提过我的书包,扭正我歪了的衣领,胡乱地揉揉我的碎发,然后将手伸给我了。我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她紧紧地握着,然后将我的手心合拢,然后紧紧地握着,害怕我一时走神而走散。我们握着手走过一次又一次回家的路。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重合,从小我就以为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两个影子从远处走来,然后交叠在一起,平淡自然,安静无声。
我带她来到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餐厅。这里相对安静一些,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方桌坐了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墙灯。她似乎感到很拘束,左顾右盼的。我只好安慰她,我的同学是不会来这个餐厅的,她像一个不小心被人看穿了心思的小孩一样,略有羞涩地说:“你还是长大了。”
她用了一个“还是”,听起来很伤感。长大竟然让我们在人前失去了一些珍贵而亲切的东西,这让我感到惋惜。不过她能来学校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的学校很远呢。”她低声说道。
上大学那天,她没有送我。我一个人收拾简单的行李搬离了叔叔的家,来到了这所大学。宿舍除了我是单独来报到之外,其他的同学基本上都有亲人相送。我的行李很少,话语很少,以致上大学第一天就有人上来问我是不是个孤儿,我没有回答他。
我以为不久夏青就会来看我,我没有想到她会是在我上大学两年后的一个初春悄然无声地来看我的。记得她拿过我手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用手指比划着这个城市的地图,她说:“你去的地方太遥远了。”
我的大学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南面,对夏青而言,竟然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章(2)
我没有问夏青为什么突然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听到任何答案。她一直很沉默,只是在餐厅里人变得很少的时候,她才略带自然地伸出手来将我垂落在额头的头发撩了起来。她的手停留在我耳郭的地方稍久,有一种热度通过我的耳道变成了一股热胀胀的声音,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她将手放了下来,支撑着身体,脸上有了些笑容。
我一直认为,夏青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容依然美丽而年轻,眼睛依然深沉而动人,只是两鬓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了丝丝缕缕的银丝。
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嘲笑她说话自相矛盾,一会儿说我长大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她不置可否,身体放松地支撑在桌子上。她倾向我,仔细专注地端详着我,姜黄的光线在她脸上落下了好看的阴影。
她那么专注,以致我不敢去回应她的目光。我低着头,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挑着盘子上的青菜,她极少动筷子,她说她不饿,她不是来这个学校吃饭的,她只是希望能来看看我。她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看我了,这所学校真的太远了。
我将一块排骨嚼得很响,然后拼命地吞下肚子,我感觉到硬物划过柔软的身体内部带来的排斥与膨胀感。我仿佛是在拼命地咽下即将在我内心汹涌而起的悲伤。
我多想回到从前——我还可以抱着她睡觉的童年。我无限地怀念起那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无论我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与耻辱,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限的安宁——我可以紧紧地抱着她,在她柔软的胸前或温暖的背后相拥而睡。我做过很多美好或悲伤的梦,每一次醒来,我都得将她摇醒,我害怕一个人分享黑夜无限长的恐惧,哪怕她的一声回应,我也能感到无比踏实而重新入睡。一如妈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一样,妈妈会让我在梦见滑落深崖的时候挥去很多不安的恐惧。
每一个夜晚,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与夏青,我们足够温暖、足够坚强,足够抵御所有的悲伤。我们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甚至我会这样想,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就这样相拥而眠走向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要醒来。
直至如今,我还常常梦到一个无限类似的情景:一栋清净如梵的房子,我穿行在所有幽静的走廊与房间里,房间的空旷与静寂让我越来越恐惧,而就在我即将逃离的时候,我发现了房间的尽头躺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深深入睡,她的后背与脖颈是我所熟悉的。我轻轻走上去,安静地躺到她的身边,当我的手触及她温暖的乳防时,我的内心立即感到一种减压之后的安宁与踏实。我不再害怕。
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一个无尽的夜,一个寂寞的女人与一个孤独的男孩,组成了一个个我渴望无限永恒的梦境。
叔叔常常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叔叔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事。叔叔对我永远都是一副客气与隔膜的表情,他向我的微笑会在瞬间褪去。
叔叔与夏青分室而居,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们这样分室而居的含义,而夏青总能做到恰如其分地阻止我提及这样的话题。而在我十一岁那年,房间里时不时地多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制服,洁白的职业上衣与紧腿的短裙。她与叔叔坐在客厅茶几旁谈笑风生。女人总是迎接着叔叔注视过来的眼光不断交换着交叠的双腿,叔叔总是颔首点头意味深长地微笑。房间的昏暗让我难受,夏青不断地跑去拉上我拉开的窗帘。夏青在厨房洗衣间来回走动,有时她只是在埋头洗着一大盆的衣服,不断堆积起来的肥皂泡沫淹没了她。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章(3)
我从窗帘的缝隙中回转过头来,只看见她亚麻裙子的一角在水盆边抖动。那个女人的大腿如大葱一样在偌大的房间晃来晃去。
女人走后,夏青总是急忙忙地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拥抱,清香的肥皂泡沫涂了我满脸。叔叔转身走回了他的房间,并带上了门。
有一次我在半夜醒来,清冷的月光从床头一边的窗户照进来,银白将整张床铺得满满,我半跪着爬到了窗前,看见了院子那棵榕树下叔叔与那个女人拥抱的身影。我盯着他们,一直到脖子感到很酸痛的时候才回转过身来。后来我一直没有再睡着。
叔叔与那个女人相好的谣言很快就在街坊间传播开来,而夏青一直都是矢口否认,谣言因为得不到印证,所以在不断地寻找着发泄的机会。不断有人来刁难我们,好像非得我们承认不可。有一次,夏青拉着我去市场买菜,卖鱼贩刚得到了一条大活鱼,他远远就看看我们走来,然后示意人群散开一条道来,就在我们不知所然地走近时,鱼贩子挥起了宰鱼刀,刀落血溅,夏青和我都被鱼血溅了满身。人群立即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哄笑。夏青镇静地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上去,抓起了那把硕大的宰鱼刀。鱼贩子脸如死灰,人群立即鹊然无声,纷纷急退。夏青毫无犹豫地挥起了刀,砍下了一块鱼肉,然后扔进了称盘。鱼贩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给我们包好鱼块,找好零钱,点头哈腰地请我们慢走。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而那个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再没有来到过叔叔的家。叔叔对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似乎他对那些谣言也毫无知情,或者说毫无所动。我说过,叔叔其实只活在他构架的现实与理想之中。
那天,在大学小操场的餐厅,我坐在夏青的对面,认真地对付着饭桌上每一道新上来的饭菜。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少,我们太习惯彼此的沉默与安慰了。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餐馆开始清扫地板,收拾桌子,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我们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出租车。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立着,身影单薄,她努力地在簌簌的夜风中站得挺直、站得平衡。风将她的裙子吹贴到她的双腿上,我看见了她那双红色的缎子鞋已很破旧,红色几乎褪尽。她曾说,那是叔叔送给她的唯一的结婚礼物,她外出一直穿着它,穿了十多年。
呵,十多年。
有出租车打着转停靠在了我们的身边,她在风中迅速转身,钻进出租车离开了。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远去的猩红的车尾灯,一直到它幻影成一个无影追遁的点才突然惊醒了过来。我忘记了跟她说再见。我与她唯一一次在大学见面后分别的时候,我们竟然都忘记了说再见。我们没有对对方承诺再见,因为我们相信我们会再一次相遇。然而我感到一种慌恐:我们这样的分别场景让我想起了不可挽回的生死离别,人们在那样的时候是不会说再见的。生者会对临死者说:你走好。临死者会对生者说:你好好活着。我们不说再见,这是否是一种预兆?夏青来看望我,那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永别?我懊恼、慌恐,急不可耐地扒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叔叔家赶去。
我在叔叔家的门口站立了很久,我犹豫着是用钥匙打开门呢,还是敲门。其实我更愿意敲门,我是那么担心当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可怕的图景:垂直的夏青、悬挂绳子、踢倒的凳子……我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样的情景,恐惧它的出现,但当我雨点般敲击门把的时候,却长久没有人来为我开门。如果不是刚才在校门口亲自送走了夏青,我会相信夏青正在沉睡而没有听见敲门声。我越发感到惊慌,胡乱地摸索着钥匙,房间内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但我却听见了一阵沙沙的柔和而轻慢的扫地声音,它来自于某一个敞开的房间,借着从外面泌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确信那是夏青的身影,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尾随归来,我归来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声刚才忘记说了的“再见”,她竟然对门外的敲门声充耳不闻,更让我惊愕的是,她竟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扫房间,而她在一个这样的深夜,这么精心细致地清扫着房间的角角落落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我的出现,她甚至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或许她以为敲门声是来自别人的房间,她并没有想到是我,是我站在那里,是我再一次急促地赶回了这个家,是我那么悲伤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我们的距离很近,但却相隔遥远。夏青说过,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确信她不会。
我感觉那把钥匙从我的手心无可抑制地滑落,它落地的声音迅速地被黑暗与寂静所吞噬,它如一片鸡毛一样落地无声,我没有在黑暗中捞起它,我让它呆在它应该留下的地方,我转身走了出来,并带上了门。我想这个门,我是永远都进不来了。
在我回学校的路上,我是多么懊恼,我再一次忘记了跟夏青说再见。
而我却无法再敲开那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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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一章(1)
林小惜
林小惜出院一个多月后才来找我。她直接来到了我的画室,那时正好有一个雇来的人体*男模特在摆姿势让我们速描。天气已经很阴凉了,所以画室给模特燃烧着一个小火炭炉取暖。模特端坐在火炉旁,身体的一侧被火光映得透红。画室按惯例将所有窗户与窗帘拉上了,只开着屋顶换气的排风机。林小惜的突然推门而入让画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模特,他一下子受惊得差点一脚踩到了火炉上去。画室年轻的男老师打算发作,但林小惜如误闯入狼群的羔羊般受惊地退缩回门后,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灰,我知道她看见了她不愿看到的东西,她恐惧的表情让男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他终于不忍说出口。我连忙悄然收拾画架准备撤离,在走过唐爱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了有画笔落地的声音,而她的脸一直冷漠地朝向窗外。
此情此景,我为什么会对唐爱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呢?
但我还是很自然地拉起了林小惜的手走出了画室。林小惜将我带到了学校小礼堂后面的那个山丘。我们沿着山丘一直往下走,穿过密集杂乱的灌木林,来到了那条小河边。
我们站在河边停歇。河对岸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前台阶上,她好像在撩起衣服给婴儿喂奶,但是婴儿却无心吃奶,啼哭不停,她如摇篮般轻轻地摇晃着婴儿,神情着急。那栋房间的房门紧闭,她也许是在等待着在外操劳的男人归来。可是她为什么没有钥匙呢?或许她是来串门的亲戚,但那栋房子所有的人都外出了,所以她不得不坐在了台阶上。或许她只是喜欢坐在台阶上……这谁又能知道呢?
林小惜眯着双眼,呼吸平缓,我以为她从刚才在画室受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但她突然缺氧般呼吸粗重,既而奔跑到了河边的一个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我连忙跑了上去,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她一阵一阵不停地呕吐,好像她的内心滞压着了太多的痛苦,她无法将它们一次吐尽,于是抑制不止地产生了一阵阵恶心。
但在她的内心,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不堪呢?
良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双手趴在垃圾桶的边缘,乏力而疲倦,我将她扶了起来,发现她并没有呕吐出什么东西,垃圾桶空空如也,而她刚才那一阵阵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呕吐却是从何而来?这让我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紧般惶恐不安。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对不起。”
她努力地挤出了一脸的微笑,但看起来却异常苍白。我确切她已经平静下来了,瞬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担心,故作轻松地走到了河边,脱下了帆布鞋,弯下腰用脚丫试了试水温,又立即收缩了起来,哆嗦着打了一个冷战。我看着她的动作,努力笑出声音来。她跟着我会心地微笑,她说:“能让你开心真好。”
我感激地将她拥抱了过来,我们绕道从一个木桥上过了小河。她问我,如果我们从河水里穿过,会不会被冻僵在河中央,成了两个木头人。我笑她,还木头人呢,还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会不会被淹死呢。
她从木桥上往桥下探了探头,连忙又紧张地缩了回来。河水很清澈,但见不了底,大抵是很深的。木桥本来就很窄,她更紧地靠了过来。她身上青枣的味道让我迅速感到了一阵愉悦的欣慰。书包网 www.61k.com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一章(2)
过了桥她才告诉我,她在河对岸的村落里租了一间房子。而在那间房子里,她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画架,画布,一盏灯光,除了绿之外所有的颜料。她开玩笑地对我说作为感激,而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间简陋的画室,还有她这个御用模特。
她说:“开始吧。”
她拧亮了房间垂挂下来的一盏灯泡,拿起了浴巾走进了洗澡间。
我愣坐在画架前。仿佛一束突然闯进暗间的光线,感到突兀而好奇。她时不时出其不意地给我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此时的情景仿佛只是刚才人气密集的画室的一个镜像,但所有多余事物都已隐退而去,只剩下了直接作用、互相专注的主体与客体。她曾经说过,她的身体只有面对着我的时候才会感到身体是属于她自己的。我想或许她是在用这样的办法——将身体专注地展现在我的跟前的办法,一点点地找回她自己。
她从浴室走了出来,向我璨然微笑,然后脱下了浴巾。有水珠顺着她的肩胛流淌下来,灯光下,她的身体异常的完美。她将头发甩到了肩头。
我问她冷吗。
她摇了摇头,她感觉很自然。或许她有这样的期待和愿望已久。
我尽量不去想在心头涌动的某种隐秘的欲望。我集中精神调配着颜料,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她注视着我,但我注意到她的注视仿佛蒙上了一层玻璃,我看到的只是玻璃后面她透明的影像。我连忙往画布上泼上大片的颜料,既然我们彼此需要的只是注视,那么此刻我的画作就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我随心所欲地摆弄着画笔与颜料,用嫩黄来表达她的柔软的肩胛,用幽蓝来绽露她的坚挺的乳防,用清紫来表现她的圆滑的脚踝,我渐渐对她身体的一丝一脉熟稔在心。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涌动的色彩,我从来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地运用过颜色,我习惯了缺少了绿的小心翼翼,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所有的色彩并不是源于眼睛,而是源于内心不可抑制的冲动,我似乎在瞬间领悟到了妈妈对我所说的话:当你用除了绿之外的颜料去完成一幅画之后,你会发现这幅画唯一的出口,那个出口就是绿的感觉。
我忘记了时间。我注视着我心爱的女孩的*,我的脑海不可抑制地滑向我们第一次水*融的情景,我竭尽全力,倾尽所有,仿佛在追赶一份可能会丢失的爱情。我不停地挥晒着颜料,画布上的颜料一层叠上一层,我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地往一个不可预见的目标攀登,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林小惜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抚去了我额头的汗水,伏在我的肩膀上柔声说道:“可以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该停下来了。有汗水甩到了画布上,濡湿了一小片颜料。
窗外的夜色已浓。我们是不适宜在这里过夜的,我们该离开了。我转身去拥吻她,她躲闪开了,有点为难地说:“只一下下,好吗?”
我只好轻轻地吻了她一下。我意识到她的手机一直在闪,上面不断有信息进来,她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离开。刚才她可曾接过电话?对此我竟然毫无所觉。我将一块闲弃的窗帘盖到了画布上,然后带着她匆忙离开。
在校门口的地方,她迅速与我告别。
看着她瞬间消失的身影,我竟一时回忆不起我刚才所画的那张画是什么模样。
后来我们来到这间画室几次?五次、六次……或许只有两三次。我只是记得我一共画了十二张她的肖像画。有一次,她曾拿来了好几块蓝色的丝布,将那些画好的油画细心地盖好,立在墙壁四周。在灯光的投射下,丝布背后她的面容依稀看来,安详恬静。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一章(3)
我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这间画室。我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这里,有时甚至将本来应该在学校画室完成的作业也带到了这里来完成。而林小惜却好像总是有事情脱不开身,她并不常来,尽管我并不需要她坐到我对面,我才能将她画下来,事实上我也这样画了好几张,但我似乎很渴望与她面对面地静默地对视。但她却在某一天开始,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房子。我不知何故,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这里所有的画她都没有带走。
后来细想起来,我想大概与一件事有些关联,而且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是她在我跟前第一次发生这样无缘无故的消失,尽管后来这样的事情常常出现,但我越来越感到一种迫近的不安与焦虑。
那件事发生在学校的咖啡馆。
初春的阳光还是有点惨淡,零零散散地缱绻留恋在咖啡馆的蓝桌子上。没有音乐,倒落得了个清静。我们与这个大学大多数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在咖啡馆自以为很小资的地方打发着漫长的午后时光。而实际上,我们与他们还是有些不同,因为我们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她将咖啡当饮料喝,她说她很渴,而她调的咖啡却出奇的浓。
我注视着她,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光来注视着她,我喜欢她所有的小动作,在我看来她所有的举动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她有点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目光。
“你能忘记你看过的死人的面容吗?”她仿佛想故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样,突然问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酝酿着迎接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前的心理准备。
我很惊讶,我只是当作她一时兴起地开玩笑,她用恶作剧般的表情对着我微笑,但她要求我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我经历过两次这样的情景,一次是妈妈的坠楼死亡,她死时的面容我是不会忘记的,这很让我悲伤让我悼念。另一次是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有一次去邻居家找同学玩,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间内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一个双眼紧闭,脸色灰白的老人躺在客厅的床铺上,我仿佛感到房间穿梭着一股阴冷的风,原本十分狭窄的房间更是让人觉得如深谷般空旷阴冷,我没有找我同学就慌忙地跑了出来。当晚,邻居家办起了死寿,我才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不能确定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他已经死亡的面容,但那个面容一样让我记忆深刻,它让我感到恐惧……
她突然伸过手来抓紧了我,我以为我的讲述让她感到了恐惧,但她只是不停地摇头,她说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种看见死者面容的恐惧她太熟悉了……
我试图转换话题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却毋庸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她不停地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看见过三次,我看见过三次死者的面容,那是我的弟弟们,你能想象吗?我的三个弟弟都死了,一个弟弟刚生病死亡,另一个弟弟又接着出生,一直到他们停下来,他们再也不能生出新的弟弟。他们几乎成天泡在医院里照顾弟弟,我每天都坐在门口忍受饥饿等待他们回家。我看着邻居屋顶升起的轻烟,贪婪地*着他们家飘过来的饭菜香味,我羡慕得要死,但是我又害怕他们回家。你能想象吗,他们一旦一起回家来,抱着的都不是康复归来的弟弟。弟弟死了,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每一次他们都要让我见到弟弟死亡的面容……每一次……”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一章(4)
她失控般泪流满脸,我不知道在这么美好温暖的环境里为什么要说起那些悲伤的故事,我们仿佛一下子就毫无所觉地被推进了悲伤的陷阱。我试图安慰她,让她安静下来,事实上她也不再有力气说下去……
她枕着我的手背趴在了桌子上,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上流淌着她汹涌的泪水,周围不断有好奇的眼光瞟过来,有人站起来匆忙离开,老板——那一对夫妻站在柜台的后面低声嘀咕,我能感觉到他们脸上那厌恶的神情。
我不能肯定她身上所有隐藏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她弟弟的死亡,她身上有太多不可知晓的秘密依然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她的匆忙离去,她对生殖器的深恶痛绝,她撕心裂肺的干呕……我无法将这一切在这一瞬间理清,我想,或许她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罪恶的多米诺骨牌,推倒了那个多米诺骨牌,便会引起一环扣一环的不能自拔的反应。
我的眼前迷漫着了一层浓雾,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桌子、椅子、彩绘的玻璃窗、走动的人们都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隐晦不明。我试图在这一幅模糊的画景中分辨出林小惜的面容,但是我却感到陌生,这让我不由得惶恐,我慌忙端起了还很烫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刺痛了神经的热度让我一时清醒了过来。不知何时,她已离开了我的手背,我看见她异常慌张地望向窗外……她的双手在桌子上紧张而慌乱地摸索着咖啡杯,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正在向我们驶来。
“快。你快躲一躲!他们来接我了。”她不由分说地命令我。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所有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柜台后面的老板和老板娘也神奇地蒸发了,不见踪影。偌大的咖啡厅瞬间人去楼空,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刚刚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凄寂的苍凉。
她在背后猛力推了我一把,神情异常恳急:“你快躲起来!我求你了!”
乳白的轿车如一片云一样越来越近,我如梦初醒,迅速站了起来,从咖啡馆的后门跑了出去。而当我跑出一段距离再转过身回望咖啡馆时,她已从座位上消失了。我看见停靠在咖啡馆前的乳白轿车缓缓离开。
那天开始,我再也不能联系到她了。后来,一直到四月中旬,她才回到学校来。
而在她消失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坚持到河边的那间画室,我希冀有一天能够远远地看见那间画室窗户投出的温柔灯光,想象着当我推开门时她会雀跃而来,青枣的味道如清晨的露水一般清香。而我是如此失望,每一次,我都得自己拉亮灯光,每一次,我都得不断反复地修复着前面已经完成的画,以期能够在脑海再一次清晰地浮现起她宽阔的前额,她抽鼻子的动作,她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然后我疾笔而飞,唯恐哪怕是因为我一丁点的犹豫与停歇,她都会如一个影子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一直坚持这样的作画状态,我只想努力抓住能记起她的每一个弥足珍贵的瞬间,因为她是那么容易消失,那么容易让我无从追寻。
而事实上,每一次作画的过程,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相濡以沫的欣慰与踏实,每一次在离开画室之前,我都长久地凝望着画里的她,这样能让我内心因为歇笔产生的突然而至的悬空与孤独感渐渐消抵。然后在清冷的深夜,我踩着静寂离开。
我在那个画室里完成了我毕生最重要的十二张油画。
而林小惜,她好像忘记了河边还有一间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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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二章(1)
唐爱
我从河边的画室走出来,那天我在这间画室画了最后一张油画。我再也没办法单凭记忆就能将林小惜画下来了,在她消失了接近一个月后,我发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形象突然变得斑驳、支离破碎,我无法将那些交织着裂缝的形象清晰地组合起来,我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所攫住,在新的一张铺开的画布上,我再也进不了状态。我将所有的颜料都泼到了那张洁白的画布上,灯光也随着我激烈的动作而摇曳不定,我对着如血迹般流淌的画布黯然神伤。
我颓唐地站了起来,将画好的十二张画收集到了一个角落里,并用一块宽大的丝布将它们覆盖起来,将画笔、画架、剩下的颜料、画布摞在了一起,堆到了那个角落,用清水将地面的颜料清洗了一遍。屋子里充满了清水、灰尘、颜料、破旧家具混合的潮湿味,我渐渐地在这样的气味中安静了下来。我安慰自己,当林小惜重新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又会恢复到安静自然的秩序,我在灯光下重新能做到在脑海里重现她的前额与微笑了。
当我收拾妥当将门带上时,我看见唐爱背着一个白色的挎包从台阶上缓缓地走上来。她脚步轻盈地踩在台阶的落叶上,引起了一阵静默的骚动。或许我就是因为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骚动才会转过身来的,我预感到会是唐爱吗?
我愣在原地。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倔强地冷漠着脸容,缓缓地走近我,我不知道如何去阻止她,她没有注视我,只是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推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锁上的门。
她踩着还满是水迹的地板来到了角落的那堆油画前。我连忙挡到她的跟前,她扬起脸,冷峻而挑衅地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让开了。她掀开了覆盖着油画的丝布,看到了那张混乱的画布,她粗鲁地拿开了那张画布。她看到了色彩奇异缤纷的林小惜的*油画。
“啊——”她惊讶中大概夹杂着些许赞赏的语气,她站了起来,首先是距离画有一段距离,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然后又慢慢地走近,用手指轻轻地滑过凹凸不平如山脉一般的画面。我从她的侧影看去,她的脸部表情越来越严肃,我胆战心惊,我担心她用指甲划坏那些画,我以为她会歇斯底里,但她没有,她不会这样做。她只是仔细地将那些画一张张地端详。我屏着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气馁地等待着,良久,她站起来,嘴角带着微笑。
她向我转过身,走了上来。
“你在紧张吗?”她嘲笑道。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
“你担心我会破坏你的画?”她露出了一丝冷笑。
我好像被人出其不意地揭穿了一种隐晦的心思般感到心虚。
“你画得很好。”她平静地说。
“谢谢。”
她对我的客套话表示不屑。然后转过身走到了窗户前,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包烟。那洁白细长的烟体在逆光中异常寂寞。她点燃了它,猩红的烟头一闪一灭,她很快就融进了那堆如谜一般的烟幕中。
“你有过人之处,这是我一直都确信的。”
“谢谢。我只是得以随心所欲地去画而已。”
“艺术不就是这样吗!苦苦追求的往往是你得不到的,成就往往是来源于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意外。”她语气淡然。
“那终究只是意外。”
“可是你别忘了,意外只是代表它到来的时候你想不到,但是它的背后同样是由于天才与勤奋的累加。”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二章(2)
“我不是天才。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天生有残缺的人……”
“我并没有说你是天才。”她急躁地打断了我的话,后来她又恢复了缓慢的语气,“即使一个人天生有残缺也不会妨碍他有过人之处。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没有残缺的呢……”
“即使一个人有过人之处,那也只是体现在意外,而意外是永远等不来的。”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惊讶于我们互相抢话的行为,这在我们之间是很少出现过的。
“是的,所有的意外到来之前,每一个人都必须事先经历一段漫长的不同寻常的折磨与煎熬……“
我们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她再一次点燃了一支烟,逼仄的房间让我感觉缺氧般的难受。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画我,是吗?”她话锋突转。
我沉默。
“我知道,哪怕我的一个侧影你也不曾想过要画下来。”她自嘲般自问自答。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其实我并不是能够画好每一张画,正如你所说,我缺少画好你的意外。”
“这个意外我还需要等待多久?”她幽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让我对你的等待一次次地从可以忍受变成了无法忍受?”
“你在意画上画的是谁吗?”我很吃惊她所说的“无法忍受”,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我这句话隐约流露出来的刻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你在嘲笑我吗……”她突然停止了说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辩解。我并不是在苛责她的自相矛盾,我想不到画里的林小惜会让她受到“无法忍受”的伤害,或许我们本就不应该谈到这个话题。我提议出去走走,房间太昏暗了。她沉默了良久,然后缓慢地在窗台的地方掐灭了那燃烧了半截的香烟。她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眼眶有泪珠滴落下来,但她却面带微笑。我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不住在我面前落泪的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之间的亲切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尽管我们因为一些事情曾经产生过隔膜,但是我们之间依然不会因为隔膜而真的隔绝对方。我将她拉了过来,她轻微地挣脱了一下,然后还是靠近了过来,我扯着衬衣的袖口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往后仰着别着脸,表情有点僵硬。
“你这是在表示在乎我吗?”她问我。声调矫情。
我愣住了,手不由得离开了她的脸。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不过鬼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你承认了?”她狡猾而嘲讽地看着我,“那将这些画都烧掉吧!”
“不!不可以。”我肯定地说。
她瞬时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房间。
我愣在原地,我的衣袖被她眼泪濡湿的地方有一片冰凉如海水般缓慢地漫了上来。我不知道我如何才不会伤害到她。我感到了轻飘的气馁。
我锁上了房门,她并没有跑远,我在后面跟上了她。初春季节,河水青青,芳草离离,嫩黄的新枝愈加醒目。我没有问她,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估计哪怕我问及,她也不会告诉我,我们正顺着河边的路拐回学校。
她的脸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她走在我的前面,在穿过那道木桥时,她停顿了下来,她说:“你走前面。”
桥面很窄。我尽量放轻脚步,她跟在我的后面,在桥中央的地方,她轻声说:“我们停一会儿,好吗?”
桥上没有栏杆。停顿下来会让人感到突然失去平衡感,我努力做到不往河下看,也不去想此时此刻可能会面临的失重情况。她在我背后抓着我衬衣的衣角,身体约有约无地接近我,我感到一阵风从我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穿过,背脊有汗水涌流。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二章(3)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那缕力量只是来自于一瞬间,是的,我感到她在我的背后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只是轻轻地,我就顺着那缕力量不可抑制地掉了下去,一直到落进水里,被一股刺骨的冰冷所刺激后才明白过来,我掉进了河底。我被河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一股带着尘土与败草的河水从我的鼻孔嘴巴直灌而入,我无意识地扑腾着浮了起来,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也不记得我是否喊过什么,我什么也看不清就又沉了下去,我感到异常难受与心脏位置不断加剧的膨胀感,而奇怪的是,很快就有一种催眠般的舒适与放松随之而来。
脑海中浮现起了落水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河边那间画室的窗户突然打开,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林小惜,她站在窗台的地方,远远看见了我落水的过程。我眷恋地向她投去了最后一束目光,我伸出手来想抓住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抓着,我只是在下坠般的舒适感中慢慢入睡,我感到眼皮好重好重,我好累,好孤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重新醒来,头痛得厉害,整个身体软绵绵的,四肢无力。我努力动了动手臂,触摸到了柔软而温热的草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还活着,我不是在河底,也不是在梦境中,我躺在河边一片开拓干燥的草地上,在我胸口的位置覆盖着一块蓝头巾。我抓起蓝头巾艰难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试着呼唤了几声唐爱的名字,亦没有任何回应。
我重新瘫坐了下来。蓝头巾干净、依然带着淡淡的花露水般的清香,我熟悉这样的清香,它来自唐爱。她救起了我?
是的。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她救起了我,留下了她的蓝头巾。头巾的背面有淡黄的彩笔写着“再见”两个字。我感到嘴唇与胸口的地方隐隐地钝痛。
再见到唐爱时她长发飘飘,她的面容掩在了那水漫金山般的长发中。我一直珍藏着那条蓝头巾,但却在一次宿舍大扫除中不小心弄丢了,连同头巾上依稀可见的“再见”我都无法将它再找回来。我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互相辨认对象的信物,意外对于我们似乎总是猝不及防。
四月的一天深夜,也就是我与唐爱从河边那间画室离开之后的第四天的深夜里,河的那一边突然发生火灾,一大片的房子都被卷入了灾情,大半个天空被烧得火红。
我被宿舍楼骚动的人群惊醒。我想起了我的画,那十二张来不及撤离的油画,我不顾一切地穿过人潮跑到了河对岸。救护车刚刚驾到,一层叠一层的人群站在离受灾的房子外三十来米的地方围观。有人徒劳地在河边打水,却没有人愿意提水冲到火灾前面去。那天的风很大,火势迅速转移,已经有一大片的房子卷入了火灾之中,嘈杂的声音混合着火光的热浪,还有浓浓的黑烟,这仿佛是一场葬礼的盛会!当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时,唐爱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跟前。她穿得很滑稽,上身还穿着淡蓝的睡衣,披着一件奇怪的宽大外套,她大概是赶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这里。
“你不可以去那间房子!”她态度坚决,用身子挡住了我。
“我不能不去!”
“你应该知道,这很危险!”
“这和你无关!”我用力地推开了她,她差点摔倒,但我顾不上她。我想那晚我是不是在醒来之后还一直在延续着一个梦境,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地向那个被火烧红的房子跑去,我想我大概真的还没有醒来,我依然延续着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而在我还没有接近那间房子的时候,它已经开始不堪重负地倒塌下来,巨大的崩塌引起的震荡与汹涌而来的热波将我推倒在地,很快就有消防人员冲上来将我快速地架出了警戒线之外。我再也无缘拯救那十二张油画,我心有余悸地退出了人群。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的目光不断飘曳,但我再也找不到唐爱了。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人群的,也许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可能会发生的惨剧,我想找到她,哪怕我们只是简单地拥抱一下,那大概也会减轻一些内心的不安。但她已不在这里,不在围观的人群中,当我打电话到她寝室去问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宿舍去。
火灾的起因在一天后调查出来了。在我画室附近有个邻居用煤气烧开水,结果出门之前忘记关了,铝锅烧融之后将煤气管弄断,于是煤气罐发生爆炸导致了火灾,有人在大火中被烧伤。尽管后来有大批的消防人员来抢救,但是那天的大风与干燥让大火像失控的疯子般烧平了河对岸那一小片廉价的出租屋。
只是我不知道,在大火发生的那个忧伤的夜,唐爱后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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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三章(1)
韩墨
火灾之后一个星期,林小惜回到了学校。那时已经快接近五一节庆了。她一回来就投入了紧张的舞蹈排练中。而我们分开的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事情她从不问起,包括被大火烧光的那十二张油画。
我在校园一片遗弃的草地上的一张长椅上遇见了韩墨。那片草地藏在一片灰色建筑物后,长满了杂草与野花,有蓝色的蝴蝶在飞舞。我在那张长椅上等待林小惜。她会从这儿经过,排练完舞蹈后她会从这儿经过,我们事先约好的。
我凝望着那个亮着白色灯光的房间,林小惜的身影时而在窗玻璃上凸现,时而又旋转消失。我在脑海里想象她每一个舞蹈动作,我想象她脸上惯有的孤独与嘲讽的嘴角动作,撇嘴、咬唇、舒展、紧抿。当音乐停息下来时,她会退回到一个角落,低下腰捶打着受累的双腿,然后站起来面对着墙壁上的大镜子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双手缓缓地落回了潮红的脸颊上,仿佛一个勤劳的*女直起背着满篓的山茶花的腰肢,用手背擦去粘在她脸上的汗水与花瓣。她的动作与她的舞蹈总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舞蹈就好像她身体内部某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她与它之间既可知又不可寻,既相互依存又相互破坏。
林小惜这一次排练的是五一劳动节暨纪念建校一百年的文艺会演节目,这场演出,她的父母所在的舞蹈团也将被邀请到学校与她同台演出。学校的食堂、教室长廊、水房贴满了这类广告。她再一次被学校所有人熟知。
韩墨向我走来。昏暗的光线让我不敢确定渐渐走近来的是他,他穿黑色的竖领大衣,神情悲伤。他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他看见了我,但并没有向我打招呼,只是略有惊讶且慌乱地瞄了我一眼。我与他在这样人迹稀少的地方遇见,确实是有点让人不知所措。
我与他沉默着。有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回旋,夜风有点冷。他将大衣紧了紧,最终还是开口了:“在等人吗?”
我点了点头,“你呢?”
“我?”他自嘲地笑道,“我想等也等不到。”
我知道他指的是唐爱。我本想问唐爱怎么了,但却莫名地让这句话消失在了沉寂中,我知道如果他想告诉我,他会主动跟我说的。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与唐爱,以及鲁沙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我不确定他知道多少。
他站了起来,也许他不习惯这样带些紧张的静寂,他站起来,问我这个周日是否有时间,他约我在周日的晚上八点去一个地方。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认为我是唐爱的旧情人,所以想找我算账吗?我与他只是突然遇见,他是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的吗?他是不是会约我到一个地方,比这儿人迹更稀少的地方,然后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场争执或打一架?我有略微的不安,不过即使会出现那样的不测,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和唐爱之间的任何事情。我从来都不打算这样做。
他的眼神在别处,他觉察不到我的不安,他陷入某种困境,并没有多少心思在意他周围事物的变化,他好像担心会被我拒绝,于是补充说:“我希望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去找唐爱。”
“但那个人为什么是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带着气馁的悲伤问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是不是有些懦弱?”
从他颓唐的表情判断,他好像确实没有找我算账之意,我想也许是因为有别的事情。他与唐爱发生了争执?他将我默认为是唐爱最信服的人?或者他只是有点模糊地认为我可以化解他与唐爱之间的某一种矛盾。总之,他的神情表示他信任我。他带有点乞求地看着我,希望我尽快答应他的请求。而我似乎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三章(2)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在昏暗中他背影蹒跚,消融在了夜色与灯光中。我知道他走进了一段悲伤的故事,不可自控地将自己完全融进了故事中,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表示他正深受这个故事的细枝末节的影响,然后被其左右。而让他感到悲伤的唐爱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我担忧的对象很快发生转移,我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之间我更关心的人是唐爱,我希望她会好。
遇见韩墨接下来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处在某种带有强迫性的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我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在我看似即将顺利的道路上出其不意地屡屡设置障碍。如果是这样,我倒愿意所有的悲伤都聚集在一起,如一场暴风雨骤然而至,暴雨过后自然就有让人安心的平静。我甚至想放弃与韩墨的会面。但实际上,我很难做得到,我担心唐爱的身上是否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
又是周日。多年来,周日的许多迹象总是在我的回忆中纠结不清,模糊交错。
八点整的时候,韩墨往我的寝室打来了一个电话,再一次确认我会随他去那个地方,然后在校大门等我。大门处徘徊着很多亮着红色空车标记的出租车,它们伺机插缝,一簇接着一簇地调转车头挤上来。我想,大概是每逢周日,总是有很多人结伴从这里出发,去市区某一个地方挥霍狂欢。
他看见我来了。他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有点褪色的大衣,只是这次,他将领子放了下来。他向我挥手,并示意一辆淡蓝色的出租车停靠在他的身边。他坐在前排驾座的副座上。我拉开后车门,坐在后排。前排与后排之间隔着钢条栏。我们无法交谈,出租车拉着我们迅速离开。
我与他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站在一家外观怪异的夜总会门前。霓虹灯大得出奇,几乎遮挡了半面墙。大门倒是很宽,但只有一个人高,敞开着半边,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门口站着。如果不是他时不时地做出不同的欢迎姿势,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木偶雕像呢。
韩墨踟蹰不前,他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说完,他掉头就走。我预感到我即将面对的可能会是我们难以面对的事情。我拉住了他,他回头用近乎悲壮的恳求眼神看着我。我说,如果你不进去,那咱们这就回去吧。他摇了摇头,他放弃了逃避。我们都得面对。
有一个白衣侍者出来,带领着我们经过一道长长的幽暗的通道,到达一个呈弓形的盛大且拥挤的房间。红蓝的激光在飞快闪烁,人声喧嚣,沸腾如潮,白衣侍者穿梭其中。透明的酒杯反射着变幻的红蓝灯光,混杂的色块在一张张迷离颓废的脸庞上闪烁。房间正中位置有一个椭圆形的凸起舞台,人群围绕着这个舞台一圈圈铺展开来,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身体。舞台上,一个戴蓝胸罩穿蓝色亮片的短裙的高挑女孩,指引着一排穿着暴露的女郎如海藻般花枝招展地挥舞着胳膊、细腰与大腿,弹性十足,柔韧自如。我注视着那个高挑的女孩,我认出她是唐爱。灯光在她身上散漫着,仿佛往她身上泼上一阵又一阵的带色彩的脏水,她的肌肤在光怪陆离的色彩下显得更加光滑白皙。她是一个充满挑衅性的不容辩驳的爆发体,混迹在了一片潮湿闷热的热带森林之中。
在音乐与身体欲望的嘹浪下,有人不断朝舞台上抛扔帽子、手链、硬币,她被击中,她神情漠然,倨傲且诱惑。但她这样随意地向着人群卖弄身姿抛扔媚眼,与其说是在吸引别人,不如说是在堕落自己,她真的是对自己采取了无所谓的态度。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三章(3)
韩墨走进一张深藏在角落的桌子边瘫坐了下来。这里远离人群,灯光暗淡,旁边的一桌坐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一个穿着领口大开,露出硕*房的女孩,她张开双腿,坐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将手伸进女孩的裙子里,女孩激烈地扭动着身体。我示意韩墨换一个位置。而他似乎经历一个漫长的岁月才来到这里一样,他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脚步了。
他的眼睛胡乱地落下泪水,他问我,他是不是该去死?
我将手臂放到他的肩膀上以期传达某些力量,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唐爱害怕孤独,她从来就不习惯孤独,但我此时更清楚了一件事情:她并不爱韩墨。那她爱过谁呢?
韩墨在我的跟前喋喋不休,颓废落泪,他说他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他像一条狗一样乞求着她的爱……但他感受不到她的爱,甚至他从她的身上得不到一点感动。她不让他吻,不让他碰到她的乳防,他从来都不敢违抗她的要求……他只能捧着她的脸,只能牵过她的手……他说他还真不如台下那些男人,那些男人有权利窥视她、溺爱她、诅咒她,而他在这里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告诉她他跟踪着她来过这里,他在她面前强言欢笑掩饰事实,他尽最大的努力不去责备她……他拼命说服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他说,他丢失了自己……
他出语粗俗,完全失态。他要求我的原谅,希望我告诉他爱与不爱该如何了断?我没办法听清他要表达的意思,我也给不了他任何关于爱情的答案。他大致感到了脑袋隐隐作痛,像疯子一样地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连忙制止了他的愚蠢行为。身旁穿短裙的女孩侧过脸来惊恐地看着他,男人正沉醉在*的云雾里不暇顾及其他,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滑稽蹩脚的*演员。
音乐突然切断,我回头,发现唐爱正走下舞台。我对韩墨说我要离开一下,连忙拨开人群追寻而上。我看见她走进了舞台右侧的一扇红木小门里,我跑了上去,门口有人拦住了我。我说我找唐爱。
“谁?”
“唐爱。”
“这里没有人叫唐爱。”
“刚刚走进去的那个女孩就叫唐爱。”
“她叫Envy。”
“不,她叫唐爱。请让我进去!”
“这里没有叫唐爱的,请你走开!”
我不顾他的威胁,跨步冲开了门,门后突然冒出了几个大汉,我的后脑被重物击中,我感到一片麻醉般的昏眩,紧接着我脚跟离地被架空了起来,有人打开旁边另一扇隐蔽的侧门,我被抛了出来。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板上,随后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声带着愤怒的金属声音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我瘫坐在地上,胳膊的酸痛终于让我从一种晕车般的难受状态中清醒了过来,还好,我能站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巨大的霓虹灯侧影,原来我被抛在了来时的路面上。我强忍着腿部的酸痛感,重新回到了那扇拱形的大门前。
韩墨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可能是伤心过度而疲睡了过去。那个灰色西装的男人与短裙女孩已经不在了。周围所有的人也都离开了桌子涌向了舞池。我推了推韩墨,他张开眼睛,好像没有认出我。我将他扶了起来,他很沉,我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脖子,然后半拖着他走出了夜总会。突然,他挣脱开了我,冲向了一个路边的垃圾桶拼命呕吐,扑鼻而来的酒味让我不胜惊讶,他是在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酒的?我被扔出夜总会的时候可曾晕了过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三章(4)
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塞进了出租车,我本打算将他送往诊所之类的地方,他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吩咐司机开往学校。
出租车穿过无尽的夜色与灯光。我全身像受感染一样有一种酸痛的麻痹感,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悬空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好像在以前也有过,我努力回忆起那个穿过高架桥前往叔叔家的夜晚,我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在校门口下车后,他恢复了些体力。他摆脱了我扶着他的手,突然揪住了我衣领,他变得异常愤怒,对着我低吼:“唐爱爱的人是你,对吗?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跟她上过床,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还不等我明白过来,他就向我挥过拳头,我连忙躲闪开来,他扑了一个空。他摇晃着再次扑了上来,但很快就被什么绊倒在地。他爬了起来,虽然他能够挪动脚步,但再也无力扑了上来。
我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是我与韩墨见到的最后一面。我连他活着时的面容都来不及记清楚,我想,如果那晚我转身离开后回过头来,走上去帮忙扶起他,或者让他打上一顿解解心头的闷气,他是不是就不会在当天晚上从宿舍楼的楼顶跃身跳下呢?那晚,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宿舍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爬上了那个没有栏杆的顶楼的。一直到浓雾笼罩的早晨,凄厉的警车啸叫声响彻校园,所有人才惊醒过来。
韩墨已经跳楼身亡。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与大多数这个城市夏季常常发生的,从大桥跃身跳进河里的自杀者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兴许都是来不及留下。
他自杀之后,我与唐爱应警方要求做了几次笔录。我闭口不提那晚夜总会的事情,警方竟也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些。而唐爱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警方也不做追究。
它被作为一场死者精神有问题的自杀事件而不了了之。在警方处理的自杀案件中,选择跳楼自杀的方式并不少见。他们将这样的自杀者大都笼统地归为精神病患者。
配合警方做完笔录后,我与唐爱并肩走出了警卫室,我们在马路边有过一段短暂的交谈,我问唐爱为什么向警察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
“我没有撒谎,事实就是那样。”她冷淡地回答。
“事实?”
“是的。事实!”她突然愤怒了起来,不愿意再做解释,她的气色看起来糟极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空气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淡雾。
“如果不是因为你,韩墨就不会自杀。”我失控般地大声说道,我惊讶于此刻我尖刻的语调,我不应该这样的。
“你!”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突然转身向路中央冲去,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不该做出这样的推断,这样的推断对她对韩墨都不公平,我并没有指责她的资格。我向她追去,我想向她道歉,而她已经穿过街道跑到了另一边,她奔跑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
她没有想到我会追来,她或许以为我追她而来是想给她带来更深的伤害,她从商店门窗的反光中看见了追上来的我,我以为她会停下脚步。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突然不顾一切地从车流中冲过马路,刚好有一辆火急的救护车呼啸而来,我听见了救护车急刹时的尖锐声响,我被挡在了车厢的一边,心惊胆寒……马路出现了一时的混乱,不断有人将脑袋伸出车窗的谩骂。
当车流重新恢复秩序时,我发现唐爱已经成功地穿过了马路,我连忙从人行道绕行跑到街对面,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我挨个商店地张望寻找,直到我确信她已不在这条大街上,我想她大概是搭上一辆出租车走了,我泄气地坐在了麦当劳门口的大椅子上。
我眼前再次闪过刚才她横闯马路的情景,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事件。我再一次用手捂紧了胸膛,确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阳光不是很耀眼,街道两侧满是各形各色的商店,服装模特、茶具、珠宝,橱窗后面的世界琳琅满目、色彩斑斓,散发出静物般金黄明亮的光质,我的视线渐渐交织、模糊、分割成片、离散全无。我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我仿佛嵌进了一幅场景陌生的鲜艳繁饰的风景画。我回忆起了一个悲伤的童话故事,在那遥远的童年,妈妈曾来到我的房间,给我讲起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一个以砍柴卖薪为生的母亲有一个不懂事的儿子,不但好吃懒做,而且常常打骂他的母亲,埋怨她给自己的零花钱不够多,给他买的衣服不够华贵,给他盖的房子不够高大。有一天,他在屋檐下看到了燕子妈妈给小燕子喂从嘴中吐出来的虫子,终于良心发现,懂得了母亲抚养他的艰辛以及他对母亲的伤害,他一边流泪,一边向山上奔去,迫切地想见到母亲,向她认错,帮她砍柴……那个善良的母亲远远就看见了儿子飞奔而来,惊恐万分,扔下柴刀择路而逃,结果撞到了一棵大树上,死了……
我在纷杂的闹市中央,竟然不可抑制地陷进了对一个遥远故事的回忆,这个童话故事不可逆转的悲剧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穿越过漫漫的时光,刺痛了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我狂奔的心跳与潮水般的悲伤……
有关夜总会那晚发生的事情,林小惜曾问起我手臂贴满药膏的缘故,那时,距离五一文艺会演不足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一直奔忙于舞蹈,对于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即使她有所觉也是无暇顾及。我含糊其辞地向她解释,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伤。她用担忧的眼光注视着我,我连忙安慰她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这才安下心来。她说,她容忍我有秘密。
她向我微笑。在我们无意去深究某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问题时,她常常这样对着我无奈地微笑,表示她的宽容与温柔。甚至在她处在某种难过或某种神秘的状态之中时,她也能够露出这样的微笑。
但她的微笑并不让人感到快乐。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1)
林小惜
很多年后,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常常在梦中梦到林小惜这样的微笑,我从一种揪心的不安中醒来,有清冷的夜风吹过窗台,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我突坐了起来,靠着墙壁陷在静寂之中。我不开灯,我不需要开灯,黑暗能让我回忆清晰,能让我灵光一闪,回忆起我生命中仅有的一个夜晚中某一个遗忘了的细节。
那晚,仅有的那晚,我进入了林小惜的身体,那样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奇妙,我沉陷在一种带着战栗的幸福的晕眩中。我想,如果我们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一切罪过的忏悔,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晚上的快乐时光?
但,是谁说过,每当人间发生错误的时候,总是有风吹乱了上帝的头发,蒙蔽了上帝的眼睛,从而使上帝错过了拯救人间一个个错误的机会。
呵。那该死的风。
五一文艺会演那晚,林小惜似乎早已注定般又发生了骨折事故。其实对于这样的事实,我一直都有隐隐的担忧与预感,从医院劝告林小惜离开舞台开始,这样的忧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是那么难以面对,又不得不面对那样的折磨。
林小惜是在一个跃起落地的舞蹈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她突然瘫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继续舒展她那优雅动人的舞姿。人群面对着突然发生的异状交头接耳,嘘声四起。舞台上的灯光是如此盛大,她无处逃遁,嘴唇发紫,说不出一句话来,痛苦与惭愧让她深深埋着头,她等待着人们明白过来——她不是在装样子,而是真的再也不能站起来了。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跑上了舞台,她的父母冲在了最前面,他们刚刚卸了妆,他们刚刚还陶醉在能和女儿同台演出的荣耀之中,他们以为人体骨骼是坚不可摧的,他们以为林小惜出院之后的身体状况大可以让他们高枕无忧。可是,他们错了。
是他们,是他们遮住了上帝的眼睛。
我最后一个来到礼堂。我坐在礼堂最后一排靠门口的位置,林小惜说她的节目结束后将摆脱她的父母,从后门溜出来到我身边。我为她从她父母眼皮底下溜走的做法感到担忧,但她语气很坚定,她让我相信,她会来的。她向我调皮地微笑,好像一个得以侥幸逃过了一次家庭作业的孩子。我想象我会与她悄悄拉起手,我对她说:“跟我来!”然后我们在礼堂背后那块空地上放声大笑。如果可以,我们会干脆翻出学校的围墙,围墙后有一个卖蛋煎馅饼的小摊,她会像饿坏了的小孩一样很着急地将刚烤好的煎饼放进嘴里,我试图帮她抹去沾在下巴上的黄油,她躲闪着,差点被煎饼烫着,她说:“快,快帮我扇扇风。”她脸颊潮红,她看起来会很快乐,她说她向往这样的快乐时光。
可是此刻,她站不起来了。她看见了我,看见了站在人墙之外的我,她站不起来了,她向我微笑。她无比忧伤,差点落泪。她向我望来的视线被那个女人捕捉到,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我,她不怀好意地刮了我一眼。而站在旁边的那个男人正着急地对着手机怒吼。
救护车终于来了。红蓝的灯光变幻闪烁。而我看见的只有扑面而来的不可穷尽的蓝。我仿佛身处在一个寒冷的北极,我看到了那一抹蓝光来自那冰冷的了无边际的冰面。
她被抬走了。人墙开始疏散,音乐恢复,节目继续上演。书包网 www.61k.com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2)
我想上前去牵牵她的手,然后摸一摸她的脸。但总是有人用胳膊挡住我,我不断地被推搡出来,她被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一人抱着一只胳膊,迅速往那辆救护车跑去,她像一片小舟一样不胜受力,随风飘去。我再也看不见她了,我的视线里只有涌动的人头,我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恶心的香水味。
后来我终于挤出了礼堂,外面却已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一阵冷风刮起礼堂外面窗台上的一片落叶,然后打着旋转缓缓落下。我环顾左右,我竟然找不到救护车来过的车辙留下的痕迹,我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一种揪心的不安汹涌而至: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果然,我被拒绝再去看望林小惜。我不再具有看到她的资格。我们的爱情迅速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化的过程却是那么难以抑制。在那段日子里,我被一层浓雾遮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但我却身不由己地陷在事件的某一个环节,就好像面对着一片模糊不清的车前镜,行驶在一条险象丛生的道路上,我深感焦虑而困惑。我只有努力地回忆和串联起有关林小惜举动的种种可疑迹象,试图从这些迹象找到接近事情真相的途径。
我知道她常常会突然被传唤回家,她的电话会不时地响起,然后她会放下一切,飞快地离开。她神秘地消失,仿佛从一种虚幻中凸现出来,又消融回到虚幻中。我常常看着身边落空的位置,陷进一种不真实的梦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发出疑问:刚才她是否真的来过,我可曾拥抱着她的肩膀,我可曾吻过她的唇?而另一个声音又从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汇集而来:是的,我牵过她的手还是热的,我摸过她的脸还是湿的,她来过,只是她刚刚走了。
只是每一次她走了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她。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左右,我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一个自称是出租车司机的陌生男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校门口接林小惜,我困惑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匆匆离去而又在半夜归来呢?她在车上睡着了,额头靠着车窗,长发垂落下来遮着她的脸,她深陷在一种深深的疲倦之中。我将她从车上抱了起来,一直将她抱回到了宿舍,直到我离开她都没有醒来,她深深的睡眠让我感到吃惊。但她醒来后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这件事情,她一直问我她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记得她应该在家才对。她完全记不得这件事的经过了,她困惑忧虑的神情让我确信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我吃惊之余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不过还好,这样的事情后来没有再出现过。
我问她,是什么事情总是让她这样疲倦。
她说,只有感到疲倦她才能活下去。
我想,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是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有时,她会问我她的名字,她不敢确定她的名字。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混乱,她会被各种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困扰。她总是会做各种怪异诡秘,带有某种恐惧的梦,她总是会梦见小孩,她的梦总是与小孩有关。无论夜有多深,她在梦醒后都会打电话给我,迫切地告诉我她的恐惧。我宽慰着她,她低低地诉说,她在哭泣,我想办法安慰她。她会突然安静下来,让我的耳边只剩下手机电波发出的嗞嗞的声音,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我深陷在夜与电波的摩擦声中,我总是错觉她会如一溜烟一样在电话那头飘远了。一直到最后,也许相隔很长时间,她才回应我的呼唤,并迅速挂断了手机。我重新躺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安慰自己或许不该这样不安的。她会没事的。书包网 www.61k.com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3)
我无法离开对她的回忆。只是她的梦境有时让我感到困惑与混淆,甚至我在后来不断回忆起她说的种种怪异的梦境的过程中,我会突然分辨不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自她的梦境,还是有着与现实的嫁接。
记得她有一个梦境竟然是发生在大学附近的一个超市。她跟我说那天她去买超市买奶粉,她也不明白她买奶粉干什么,结果,她莫名其妙地买了许多婴儿奶粉,她在超市门口处找不到收据,她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找不到,她不知道收据是丢到哪里去了。结果她因为出示不了收据而被保安扣押到了经理室。经理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让她坐下来慢慢回忆将收据丢到哪儿去了,她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她没有发现她的身边冒出了许多婴儿,一直到她感到全身丝丝作痛她才清醒过来,她惊恐地发现许多婴儿趴在她的手臂、脖子、脚踝,她全身所有皮肤裸露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吸取着她的鲜血。她惊恐万分,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用力地跺着脚,甩着胳膊想将这些婴儿甩掉。而那些婴儿却紧紧地叮着她,带着贪婪而满足的微笑。她甩不到,一个都甩不掉,她感到血在被一点点抽离出了她的身体,她进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她全身发抖,但是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虚空的*。那个中年经理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看见她脸如死灰,他嘲笑说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说:“这个世界的婴儿不都是吸大人的血长大的吗!让他们吸吧,一会儿就好。咱们继续谈谈你弄丢了收据单的事情吧。怎么样,回忆起来了吗?”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感到自己的气息如丝,渐渐地,她再也听不清经理在说些什么了,她感觉到自己将死去,她在一点点地死去……后来,她醒来了。
她终于醒来了。
她不是在恐惧中醒来,而是在死亡中醒来,当死亡将一切推向安静的时候,她才会醒来。她不知道梦中的痛苦是不是来自她身体真实的痛苦,她不怀疑有一天她会在梦境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让我联想到她常常是带着忧愁表情的睡容。我不愿意去猜测来自于她身体外在的迹象与她的梦境是否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医院那晚,我们唯一一次*之后,她一样进入了可怕的梦境。事实上,她在熟睡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她的跟前,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忧虑的面容,我不知道她当时正在做着一个痛苦的梦。我后悔当时没有将她叫醒,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愿意从这样的梦境获得*。
她说她和我*之后梦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但她竟然在梦中异常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婴儿是不会从嘴里冒出来的,她甚至还嘲笑自己无中生有,她命令自己快快从梦中醒来。于是她梦见她真的醒来了,她看到她熟悉的床,堆放在书架上的课本,周围沉睡的舍友们,她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但是她发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就在身边,那不是梦。她惊恐万分,她惊叫着跑出了宿舍,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她三步并成一步,在拐角处踩了一个空,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一级一级地,她浑身疼痛无比,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这样的死亡对她来说仿佛是期待已久,仿佛是她生命完美的终结……
她在死亡的梦境中终于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在了,她感到下身传来隐隐作痛的*与簌簌的凉意,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蹬离了身体,她跑到走廊里呼唤着我的名字,护士小姐跑出来告诉她,我已离开。她连忙往我宿舍打电话,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后她不停地哭泣,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的从噩梦中醒来了,还是仍然在噩梦中徘徊,她让我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断地给她提各种问题,以便让她能够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那晚,她确实非常混乱与害怕。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4)
很多年后,我竟然有时也会在我的梦境中惊人得近似地重现她告诉过我的某些怪异的梦境。再后来,我甚至也分不出哪个曾是她的梦,哪个是我的梦?
我想,我只是在思念她。
两个星期之后,我终于获知我再也不能见到林小惜的原因。
那个女人——林小惜的母亲,打听到我是绿蓝色盲的事,而凑巧的是,她在林小惜每次发生事故的现场都会碰见我。她将林小惜舞台上的受伤归咎到了我的身上,她认为我带有某种不吉利的预言,她认为我的出现正是诱发林小惜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她咒骂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扫把星。她将我堵在医院门口,将我手中的百合花夺过去,踩在她血红色的高跟鞋下,她变得怒不可遏,扬手抽了我一个耳光,她叫我滚开。她挥着手背,满脸的厌恶与绝情。
当我转身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看到那个护士小姐,她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冷漠看着我,她大概也听说了我看不见绿,她大概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这么想:我是一个失去了“希望”(人们认为绿是“希望”的象征)色彩的人,我将成为每一个接近我的人的克星,我将从别人身上抽取“希望”,给别人带来“绝望”。
我看见护士小姐跑向了远处,面容模糊,态度坚决。我穿过这个城市弥漫不散的浓雾,将近黄昏才回到宿舍。
我无意从脸盆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长久留在我脸上的指痕,竟和医院那晚我在林小惜脸上所看到的指痕一模一样。我想大概我是再也不能踏进那家医院了。
我找到了舞蹈系曾经自称是林小惜朋友的那个高个子女孩,我向她询问林小惜的情况,她很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我,她不再向我流露出同情与嘲讽,兴许她已经知道我并不是躲在暗处的林小惜的暗恋者,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她向我透露,林小惜已经被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里,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哪家医院,她对林小惜转院的事情表示困惑与不解,她希望我能够向她提供答案。她渴望的眼神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脸上,我跟她说其实我比她了解得更少,她很失望,但她努力掩饰着,看起来她并不是太相信我所说的。她给我留下她的电话,希望我如果了解到情况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我看不见绿。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像那个护士小姐一样,突然转变态度吗?
林小惜被转院是我造成的吗?为什么事情非要变成这样难以收拾为止呢?不管怎样,我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林小惜了。
而当我经过那个灰色外墙的小礼堂时,熟悉的米石路、不断飘过来的音乐又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我在后排坐下,等待着报幕员预告下一个节目,我祈祷还能如愿听到一个亲切带有芳香的名字:林小惜。她踮脚、提腰、抬臂,指向一个方向。我低声对自己说:她会出现的。她会对我微笑的,尽管她的微笑看起来并不快乐。但当繁华的舞台让我的眼睛毫无所获的时候,一种陌生的隔阂与沉寂立即将我包围起来,清醒后的破灭感更让我感到忧伤。
我去过我们一起用过餐的地方,一起打开水的地方,一起上自习的阶梯教室,我将留恋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我们曾经坐到一块儿的那个位置,有阳光正好照在一本翻开的牛津英语字典上,挥发着淡淡的墨香,这让我想起了青枣的味道。我去过医院的蓝色湖泊旁,当然我不能上楼去,我猜想那个护士小姐会坚决地制止我。而林小惜的病房也已住进了别的病人,我不希望惊扰到他人的安宁。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5)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林小惜在离开这家医院时曾让护士小姐转交给我一封信,她认为那段日子我会主动来找她,所以将那封信淡忘了。一个星期后,就在她极不情愿、意欲主动联系我时,她才发现她将那封信弄丢了。不,其实她只是忘记将它放在哪里了。她不敢声张,一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在一本杂志的夹页中重新发现了这封信。她打电话通知我,她努力做到理直气壮。我并不想揭穿她,我礼貌地对她道谢。
我努力忽略着生活中的细节。在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另外一些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事情,我深感晕头转向,无法思考与深究周围的一切。
唐爱所在的夜总会突然遭到了警方的搜查,唐爱被当场指控吸毒。她被学校勒令退学,并被遣送回北京一家戒毒所接受戒毒。黄昏时分,警车趁着暮色开进了学校,她不在警车上,有几个年轻的女警搬走她宿舍所有的私人物品,并装进了警车。我询问其中的一位女警,她满怀警惕地端详着我,在盘问我几个问题后,她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唐爱被关押的地方。我被获准随着警车来到了拘留所,但唐爱拒绝见任何人。次日,当我再一次赶到拘留所时,唐爱已被送离了这个城市。她回了北京。
北京,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城市。
直到唐爱离开这个城市,我与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在这所学校存在过的迹象好像突然间被清空了。如果有一天我碰见了她,如果她不愿意认我,我该拿什么证明我与她曾有过一段愉快和难忘的时光呢?我安慰自己说我有她的蓝头巾,但在后来我竟不幸地将它弄丢了,我甚懊恼,在那么长的相处时光都没有与她合影过。原来生活存在着这么多的不可预测啊。
唐爱离开才不足一个月,我再一次被传唤到了警署。不过这一次是有关叔叔与夏青的死亡事件。有人发现叔叔的家门长年紧闭,上门叩问多时未果后报了警,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发现了两具已接近风干的尸骨,一具男尸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一具女尸以跪坐的姿势守候在门口。警方给我出示尸检结果——他们属自然死亡,时间发生在一年之前。
我木然地回答着警方向我提出的有关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我无所谓地点头或摇头。有一个和蔼的警察摘下帽子搁在桌角,他用接近谢顶的脑袋对着我,像一盏冰冷的灯泡,他固执地问我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叔叔疯了是不错,这我们有备案,可是夏青女士为什么会死呢?”
为了早点脱身,我不得不严肃地回答:“因为爱情。”
“爱情?”那个警察困惑不已,不停用手捋过头顶。他肯定从未见识过世间有这样的爱。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脑袋与肩膀随之摇晃了起来。桌子不堪他身体的重压而嘎嘎作响,周围的人也都爆发出了快乐的唏嘘声。
两个小时后我走出了警察局。阳光花白,一阵热浪席卷而来,我顿觉一阵晕厥,我靠着那豁白发亮的钢制大门停留片刻后才挪步离开,我仿佛脱离了夯实的大地,悬浮在夏日无处不在的热浪中,膨胀而变得鸿轻。不断的、近乎啸叫的刹车声与咒骂声在我耳边回响,我听见在我心底爆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我随着狂笑而全身战栗。在这个夏日,在那个有史以来温度最高的夏日,战栗让我与那个环境变得异常得不协调。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6)
不远处的报亭上,人们在争相购买着当天的报纸,大体黑字的头条赫然印着一桩神奇的死亡事件。我看见标题下面用的竟然是一张夏青的照片,那是一幅挂在我房间的,我和夏青唯一的一张合照,在那张照片上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美丽而庄重,嘴角上挂着慈母般温存的笑容。照片旁边的我被无声地抹掉了。其实在我搬离叔叔家的那年,我应该带走那张合照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那个家,还会住在那个房间里,所以我希望一切能和原来一样完好如初吗?
后悔总是来得太晚了。
报纸将警察与我的问讯笔录在次日刊登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不得不暂时避开所有不速之客的来访。我买了一大摞画布,呆在画室夜以继日地画画,我麻木而繁忙,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有一天,我累趴在画板上,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牙床不停地流血,我一家医院接着一家地不停地跑,可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止住我牙床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停地跑,血不停地流,最后我再也跑不动了,累倒在了一张病床上,一个手持十字架、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缓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低沉而忧虑地对我说:“我可怜的孩子,你的血很快就会流完了,你将它告诉上帝吧,上帝会拯救你。”我对他微笑,我说我不相信上帝。说完,我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感觉到一种羽毛般的轻盈与飞翔。
醒来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嘴里的每一颗牙,它们都在,都很坚固,它们任何一颗都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它们的位置。我不由得为之感到安慰。所有熟悉我和我妈妈的人都说,我的牙齿长得像我妈妈,整齐而洁白。我躺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挂在胸前的带着热度的绿戒指。
我从护士小姐那里拿到了那份迟到了三个月的信。信封没有封口,是简易的纸张粘折而成。护士小姐把它交给我时,充满担忧地对我说,这封信她保证没有读过。我漫不经心地对她点了点头表示信任。其实她读没读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那个下午没课,于是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后我揿亮了台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读完了这封信,蓝色的灯罩反射着幽蓝的灯光。信纸上满是流淌着的蓝。
你还好吗?但愿你还好。我可是一点也不好,我想我的状况再也不能好起来了,包括心情。
大概你也听说了我的病况,我能站起来,但我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上了。你知道吗?这对我来说是致命的,非常致命!我将受到父母无穷无尽的责备,我将失去父母的爱,我也将失去你。
我想,你大概也了解到了情况,我将被父母安排到别的城市的另一家医院。而目前我提供不了你我的确切地址,有可能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给你提供我今后所在的地址了。这一点我相信你已经有所觉察了,因为我的父母阻止我与你交往。他们将我转到别的医院也是为了避开你。这很可笑吧?他们就是这么决定的。他们的决定,我从来都是无力抵抗。
你可曾来这里找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你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情,我很担心,担心得要死,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以前曾经问过我很多问题,你问过的问题我都无法正面回答,要知道,有许多事情我都是羞于说出口的。我很混乱,在我理清一切之前,我无法向你清晰地表达。这一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请你原谅。

恋爱水彩画 第十四章(7)
我承受了太多的爱。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生过三个弟弟,可每一个都活不过两岁就得病死了。我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她渴望有一个儿子,接连三个弟弟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后来她又得了妇科病,不能怀孕了。
你知道吗,她曾有段时间非常可怜,她自暴自弃,神志不清,她差点就疯了。后来,她才渐渐好起来了。她对我很溺爱,我的父亲对我也很溺爱,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担心我也会像那些弟弟一样突然害病死去。他们非常害怕,我跟你说过,其实他们都很可怜,他们一点也不凶恶,只是命运让他们变得很脆弱、很可悲。
小时候,有时为了博得我的一个笑容,他们甚至会跪下来求我。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有一个儿子”的固执信念,有时她会用死去的弟弟的名字来呼唤我,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反正都是那三个弟弟的名字。她有时会将我打扮成男孩。她分辨不清我的名字,这让我迷惑,我甚至也变成和她一样分辨不出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我的父亲有时也会被蛊惑,他也分辨不出我是谁,他甚至也会流着泪抱着我,混乱地叫着其中一个弟弟的名字。我清醒过来后很生气,他们就会跪下来求我原谅。看到他们可怜的样子,我又会感到很悔恨,他们那么爱我,他们从小就不让我干一点重活。他们替我安排好一切,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我送去舞蹈学校,要我成为和他们一样的、甚至超过他们的舞蹈演员。我从小就养成了完全依赖、受控于他们的习惯,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会很生气,有时他们会几天几夜不理我。我感到惶恐,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如果没有了他们,我会更加恐慌,我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境地。你能明白吗?
但愿你不会觉得我的叙述很混乱。我尽量做到不激动,我尽量做到清晰地向你叙述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抑制着激动就如我不断抑制着痛苦一样。我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想到死。是的,我常常想到死。
可我为什么会遇见你!
你知道吗?你让我体验到了生命不同寻常的美妙,每次你都能让我感到电击般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而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跟你说过我讨厌男人的生殖器,是的,我从小就对男人的生殖器恨之入骨,这让你觉得很可笑吧。小时候埋的仇恨就是这样根深蒂固。我无数次地看到父母*的情景。为了得到弟弟,他们拼命地*,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甚至不顾忌我是否在场。为了弟弟,父亲一次次骑到母亲的身上,我的童年充满了恶心而刺耳的呻吟与拼搏的声音。我想找到一种东西去宣泄,不断地咒骂它、羞耻它、嘲笑它、讽刺它,以便释放我内心郁蓄的压抑。可是,我不能恨我死去的弟弟,他们都很可怜,我不能恨母亲,因为她差点疯了,那么我该恨我的父亲吗?是他让母亲一次次怀上孩子的,是他将母亲一次次推向绝望的境地的,但他也是那么可怜,我也不能恨他,于是我恨上了插进母亲身体的东西,是的,一想到它我就全身亢奋甚至颤抖。对,就是它,我恨它,就是恨,我咒骂它,嘲笑它,拒绝它,这样的恨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几乎拒绝和任何男生交往,我甚至厌恶与他们交谈,在我看到他们对我投来充满欲望的痛苦眼神时,就有一种*与轻松。我无处释放我的压抑,我只有仇恨,仇恨我给自己虚拟的假想敌,用邪恶来压制邪恶。
我知道我是一个坏女孩,我就是在这样的仇恨中长大。后来我渐渐明白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应该改正过来,可是这样的仇恨已不知不觉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变得无药可救了。真的,我陷得太深了。我身体好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她要求我,她命令我,她让我必须听从父母的所有命令,她让我必须继续仇恨,每一次我有反抗的念头时,她都会毫不迟疑地站出来,指责我,折磨我,让我混乱,让我感受身心分裂的痛苦,她完全主宰了我。
如果说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么为什么我会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走动时不知道我要去何方,停下来时却又往往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我变得越来越混乱,有时我甚至忘记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好像被自己身体里的她抽离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事情,对我而言,它们是一节节断裂的、不受我控制不为我所知的空白。我很害怕,害怕得要死,害怕有一天我真的变得完全认不出自己来了,害怕有一天你站在我的跟前时我却不认识你。我的身体在发生着我无法控制的变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记得我生命中唯一的神奇,我们有过一次真正的*,只有那晚,我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思念你的强烈覆盖过了仇恨的邪恶,我竟然接受了它,我能想象我的惊喜吗?那晚之后,我以为你可以帮我驱赶掉我身体里的邪恶,我以为我可以从此做到放弃仇恨,健康生活,接纳你、接纳我们的爱情,但是你知道我依然不能,邪恶无时无刻地在占据着我的身体,我无法摆脱,无力拒绝,不能自拔。
如果问我什么是我人生最大的欣慰,那就是与你度过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例外,而且这一次例外是你给予我的。幸福于我一生已足够!
请原谅我!忘记我!
林小惜
一直到黄昏带着浓雾的色彩到来,我才读完了这封信。我将信纸的折线对好,重新装回了信封里。我对自己的冷静与沉着感到惊讶,我忘记了自己平时并不总是这么细心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很郑重地做着一件事情。或许我只是希望能够让事情进行得更加平静,以致能够控制内心已经如潮水般涌现的慌乱。
我从来没有想到林小惜承受着这么多的无能为力,我从来没有想到。
“不幸”真的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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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五章(1)
王姬
我一个人。
世界空空如也。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寝室或画室。
我感到倦困,但是一旦我躺到床上,又会变得异常清醒而孤立。安静,真是安静啊。我似乎掉进了一团蓝墨水,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一片蓝。耳朵里好像灌满了一种沉重的东西,一些遥远的回声在我耳边不断萦绕,我努力分辨着这样的回声,我想如果我将耳朵伏在地面,我是不是可以听见我熟悉的人们向我走来的脚步声:叔叔、夏青、妈妈、爸爸、唐爱、鲁沙、林小惜……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开着台灯,将亮度调到最大,我只有沐浴在这样的灯光下才会感到一种轻微的惬意,淡蓝的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变幻,我恍惚看到了森林,看到湖泊,看到有洁白翅膀的大鸟飞过湛蓝的天空……
我将画架从画室搬回了宿舍,不知疲倦地画,不知道什么时候累得趴在了画架上,我沉睡了过去。后来窗外起风了。我在风声中醒来。
风从窗户灌了进来,画架上一幅未画完的素描随风飞起,然后撞墙落地,阳台门垂落的帏帷如波浪一样翻转起伏,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海腥味,我耳鸣般听到了一片孤独的涛声。我想象如果我站起来走向窗前,我是不是会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海岸,在那个荒凉的海滩上,只有海风、涛声,与一成不变的沉寂。如果我再将视线转移,我是不是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脉,零散的野草,愤怒的涛声,大风扬起的灰尘……
生命都是苍凉的。当我们听见生命喧闹之处传来音乐与笑声时,生命之船已掉转船头离我们远去。有的人之所以能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豁达与乐观,那只是因为他们经历了生活中太多的无能为力。
我来到了一间书店。带着久久萦绕在心头的苍凉感来到了这里。其实从大一开始我就注意到它了,但我一直没有走进来。
它紧贴着一栋暗红色的教学楼,看起来就像凸出的一个小长方块。它的面积不足十平方米。在它前面是一行高耸的法国梧桐,大片暗黄色的落叶铺满了地面,落在台阶上,落在那个火柴盒状的小房子顶上。由于树叶的遮挡,书店内光线有些幽暗。一扇朝南的小窗户长年紧闭着,在走进书店之前,我曾想象在窗户后面是不是堆满了书架,而导致窗户成了闲置物?
我能分辨出书店的名字。在细木门框顶部的一块铜板上凹印着:情景书店。暗蓝的书体上蒙落着灰尘。情景书店。不,它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书店,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租书的地方,它不售任何书籍。它长年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白色灯罩的吊灯,从屋顶垂直而下。如海上灯塔的长明灯,指示着所有借走的书如出海的轮船一样顺利归航。
我诧异,为什么几年来我都不曾想过来这个书店瞧一瞧?而相隔几年之后,我来到这里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熟悉而亲切,仿佛昨天我刚刚沿着这个台阶,腋下夹着一本书悄悄离开。
书店真的很小,但书倒是不少,狭长的空间四周都列放着一直顶到屋顶的书架。店内的灯光让架上排放的书目清晰可辨。我注意到靠窗的地方并不放书架,可是为什么窗户总是紧闭着的呢?书店除了寥寥无几的几个读者之外,还有一个女孩与一个接近中年的女人。女孩的表情一直很安静,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的位置盘了起来,发髻上有一只普通的粉红色的蝴蝶结,中年女人坐在一个棕红色的桌子后面,桌角堆着一摞书,她衣着素雅,嘴角有浅浅的凝固了的微笑,仿佛一片刚刚离开枝头的落叶,带有某种令人浮想联翩的植物清香。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五章(2)
情况很明显,中年女人是老板,女孩是雇员。看见我进来,中年女人向我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眼光停留在书店内某一个走动的身影上。女孩一直很忙,在书架间如松鼠般忙上忙下,整理书目或帮忙找书,够不着的地方她就搬过来一个小木凳,很小心地踩上去,然后准确地抽出一本书,将书的正面翻过来,扭过身子问,是这本吗?声音甜美。
我缓步游转。书架上基本都是文学书。博尔赫兹、司汤达、雨果、福楼拜、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萨特、加缪、杜拉斯……我惊讶我能如此亲切地念叨出一个个文学大师的名字,我忍不住地将其中每一本书抽出来翻上几页,书本浓郁的气息扑鼻而来,一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再度油然而生。女孩终于为那个有点偏执的读者找到了一本书,然后从凳子上下来了。另外几个读者也找到他们需要的书,各自做了租赁的登记后离开了。女孩总算可以缓了一口气。她的脸上露出了简单的笑容,双手搁枕在身后,靠在书架上和中年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们的声音仿佛是在书架间迂回的一缕微风。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那扇窗户,要是打开那扇窗户,户外的风是不是会涌进来,将书页翻得簌簌作响呢?那样的声音也会像她们的谈话声那样悦耳而温暖吗?
我借了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年女人迅速在一本条格子册子上登记下来,因为我是第一次借书,所以我需另交与书本等价的定金。
“请放心,当你第二次来借书的时就不需要付定金了。”中年女人口吻温和地补充道。
“第二次与第一次有什么区别吗?”
她微笑:“当你借走这里任何一本书之后,如果你会来还书,你以后还会经常来的,如果你不会来,那你可能连手头这本书都会懒得拿过来还了。”
我其实想跟她说点感谢或赞许之类的话,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但我能感觉到内心有微微颤动般的感动。
女孩在我离开之后从书店走了出来,在台阶上清理着落叶。我回头,看见灯光落了她满背。
一本《百年孤独》我差不多看了半个月。它让我印象深刻,直至如今,在我的记忆中依然会时不时地回响起类似“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引用自《百年孤独》)这样的回声。是的,虽然什么都发生了,但一切却好像还可以重新来过。孤独看似结束了,其实只是改变了方向,另一段孤独之旅才刚刚开始。就是这本《百年孤独》,让我在那个如黄昏般惨淡的秋季找到了寂静的共鸣,开启了我生活的另一扇神秘之门。
我带着轻快的喜悦再一次来到这个书店。但这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女孩走了。书店即便空间紧凑,也因为女孩的离开而一下子显得清冷了许多。
由于窗户紧闭的缘故,风不时从门口吹进来,在门口位置兜个圈子又悻悻地离开。泥土与败叶的味道一时浮现,又陡然消失了。
我向那个中年女人问及女孩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即使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还不是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全无吗?可是中年女人还是极其认真地在条格子册子上给我写下了女孩的名字。女孩叫肖丽。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五章(3)
我们近乎严肃地关心一个离开了的女孩的名字,我们似乎都在佯装无意地抓住某一个已不存在的东西,并试图形成话题来化解我们之间的局促。我们本不甚熟悉,紧张的空气让我们彼此都感到不自在,但似乎我们又互相需要这样的紧张感来弥补内心一片莫名的空白。那个夜晚,我莫名地长时间逗留在了书店里。
我一直坐在离她很近的小木凳上,吊灯就在我的头顶,我能感受到光线灼热微颤。她告诉了我有关女孩的一些事情,女孩是她家乡的一个远房亲戚,她将她带到了城市来,她教她阅读,她让她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睡觉、学习、工作的地方。她说,女孩总会离开的,总有一天女孩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离开的,这种事情不值得惊讶。顺着女孩的话题,我们渐渐聊开了,一时略有尴尬的气氛也罄尽全无,自然、安静、温暖的感觉在我内心款软滑过,我甚至能听见风吹动台阶的落叶轻轻走来的脚步声。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来书店。她说这是常有的事情,这所学校也许并不需要一个文学书店。后来她说起了她的事情。
我得知她叫王姬,她曾有一个丈夫与一个现在已经五岁的儿子。丈夫原是这所大学热处理专业的导师,后来被抽调到了国家重要科研单位,并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她坚持说这里需要一家文学书店,于是她的丈夫带着儿子离开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城市来。一年前,他给她邮来了离婚证书,她在上面签了字,她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求男孩判归她。她的丈夫答应了,但是并不放弃抚养权,而且那个儿子也向她表示更愿意跟随父亲。她凄然一笑,她说,如果在她身上真的存在着什么过错,那也不过是因为她过分地溺爱着这些书,她习惯于面对着这些书,习惯于沉醉在能让她感到踏实、激发她想象的阅读中。
她说生活怎么能缺少书与想象呢!她说她的丈夫一度也是非常喜欢这些书、喜欢阅读的。他们一开始曾非常一致地认为这所大学需要一间文学书店。
我想象在一年前,也许情况是这样的:在那安静的夜晚,一个戴着深度眼镜,个子不高的男人搬一把凳子坐在最上面的一个台阶上,埋头阅读着一本书,男孩在一棵树下追逐着一只有灰茄色翅膀的飞蛾,灯光在门口铺开了一团温暖的光芒,王姬担忧男孩会不小心摔倒,不时地从门后回过头来,然后她看到了男孩嬉闹的情景,她微笑地回过头继续工作。有时她的目光会和男人偶尔抬起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她温柔地对他嫣然一笑,男人却心不在焉,含糊地嘟哝上一两句话,突然站起来去抱过贪玩的男孩。男孩会趁他不备,再一次跑开。男人继续埋在阅读中,她还是会不时地扭过头,灯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越来越明亮。
可是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会发生了。但它会千篇一律地驻留在她时不时的回忆之中。一个人的回忆如不断加深的夜色一样,终归会无声消退。“情景书店”是起名在男人离开之前还是起名在那之后呢?我不敢再问。我担心再一次触动她的隐痛与忧伤。
我们一时沉默。她因为一下子说了许多话,看起来有些体力透支,肩膀倾斜,脑袋耷拉在了一边。后来她不堪重负地趴在了桌子上。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开一页开始轻声阅读了起来:“……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必须和你谈谈,就在今晚,午夜一点的钟声敲过之后,在花园里,把井边花匠的梯子搬过来,搭在我的窗外。你爬到我的房中来。今晚有月光……”(引自司汤达的《红与黑》。)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五章(4)
她抬起头来,安静而惊奇地看着我,侧过耳朵吟听着,眼睛出奇得闪亮。
我接着又抽出了一本:“……然而,不管你对今日的巴黎如何赞叹,还是请你在脑海中重塑十五世纪的巴黎吧,看天光透过尖塔、塔楼、钟楼惊人的藩篱;看塞纳河席卷着黄色、绿色、变幻不定的大块波涛,在辽阔的城区流淌……”(引自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她微笑着,也从桌子上随手就抽出了一本书,她的声音比我更轻盈:“……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天晚上,尤其是遇上节日,从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见酒鬼们从楼下的酒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喊……”(引自高尔基的《童年》。)
……
如果说我的声音是主旋律,那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协奏曲。在这样的夜晚,我们不用担心有任何人会来书店光顾,她站起来小心地将木门关上,以免偶然灌进来的夜风摇曳灯罩。我们坐在灯光下,任由嘴唇流淌出文学句子化成悦耳动听的音乐,我们之间有一段差距,无论是阅历还是年龄,我们之间都存在着一段距离,但此时我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我是她的青年,她是我的中年,我们具有相同的音质。就这样,我们由同一个声音指引,滑进了沉沉的深夜,我们如进入了睡眠一样,而我们却不能真正知道我们进入睡眠的那一个时刻。微风带来了安详的和声……
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生活突然之间变得充实而宝贵。一本本坚实之作如一颗颗流星,拖着长长的、久久不能弥散的刻痕划过我的记忆与寂静。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我依然感到无尽的感激与油然的温暖,我像一个漂泊无助、浪迹多年的潜行者终于找到了一个前进的风向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既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方向,即使我会再次迷失,但我已开始坚信这样的生命意义:走下去,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
只是,在某一个夜晚,对林小惜的思念会如潮汐般突然涌现,这时我会放下书本,握紧坚实炙热的它,在短暂的高潮与空虚之后,我会再度进入阅读。爱与欲念一起落入了沉寂。
两个月后,秋季接近尾声。
我在学校的宣传栏看到了一则消息:“第八栋教学楼将在十一月底拆除,以兹通告。”
第八教学楼?那不就是“情景书店”所在的那栋教学楼吗?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那书店怎么办?
如往常一样,我趁着暮色来到了书店。自从女孩离开后,她都是一个人打理着这家书店,不过还好,借书的人总是不多,她只是稍加多一些走动罢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她大概是被这个消息震过了头。拆除的原因是由前几天一批神秘来访的稽查人员引起的,这栋教学楼被他们定性为危楼,而且得在短时间内拆除,同时被鉴定为危楼的还有水房和澡堂。后两者已在昨日拆除。
她陷在孤寂之中。她低着头,伤心至极。看见我走进来,她的嘴唇一动,右嘴角微起,露出了忧愁的微笑,但很快就熄灭了。她藏在孤独的面纱之后,尽量不为人所知。
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肩膀变得僵硬。我挪开手臂,她抬起头来,上嘴唇的曲线表明她在努力装出轻松的微笑的样子。我不愿意让她感到掩饰的为难,我转过身走到书架旁,看着一本本躲在灯光背后甘愿守护着孤独与沉寂的书籍,或黄或灰的书脊互相拥挤着、孤立着,消融在彼此的阴影之中。我突然有将它们拥之入怀的冲动。我想,一本书就如一个生命一样,它有最敏感的外表与灵魂。它们其实也需要拥抱。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五章(5)
哪怕只是伸出手来握一握的温暖。
我打开了窗户,窗户上积满了灰尘,仿佛飞鸽突然扑动了翅膀,灰尘一下子获得了自由,在灿烂的光线中肆意飞舞,消融进了无尽的夜。一根寂静的路灯柱下,有小孩握紧拳头紧贴裤腿在灯光下奔跑……
“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轻盈的夜。”我说。
“我不喜欢看到夜晚,但我喜欢灯光,关起窗户可以让我忘记夜晚。”她说。
“为什么要忘记夜晚?”
“夜晚让我更孤独,在我这个位置,如果面朝窗户,我会仿佛看到黑暗像火车一样开进来。你知道,我无力抵抗,我会被淹没,如果不是这盏灯,不是这些书……”她声音越来越微弱,差点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不再说什么。我将窗户轻轻地关了起来,那咔嚓的一声好像让什么突然不见了。我重新坐到了那把木凳子上,我们不再说话。
她站起来。像往常一样,一过零时就会站起来关起那扇木门。她背影蹒跚,我从背后拥抱了她,我隔着衣服轻柔地抚摸她的乳防,我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所有的一切竟然做得惊人的自然。她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柔软无骨,头侧过来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气息变得粗重,带着清澈的植物清香。
我的手往她身体下移,并穿过她温暖的底衣,她突然用力地制止了我的动作,她在我身边耳语:“我老了。”
我不顾她的抵触,但她力气很大,我一只手被她拉着,动弹不得。我们之间有轻微的挣扎,但是并没有发出声响。我另一只手依然在抚摸着她的乳防,我和她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粗重,也不知道我们争执了多久,我竟然在与她的身体的摩擦过程中获得了高潮。她感受到我身体发生的变化,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我,她放声大笑了起来,来自她喉咙深处带着湿润的笑声让她满脸是泪。
她的泪如屋檐断了线的雨珠般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伸出手来擦去她脸上的泪,她脸容光洁,依然让人感觉年轻。她流着泪怜爱而热情地看着我,她感到开心,也感到遗憾。我的感受也一样。生命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们制造遗憾。她的脸背对着灯光,一会儿,安静的忧郁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我松开了她。她重新坐回到了那张桌子后面。
孤独终归让我们解体。因为孤独无处不在。
两天后,她离开了我,“情景书店”搬空了,甚至连那个写着“情景书店”的牌子也被拿走了。她去了哪里?哪里会需要一个文学书店?她会找到那个地方吗?她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打开窗户,欢迎夜晚吗?
在她搬走后不久,紧接着,那个地方也被夷平了。我得以追忆的她的东西突然全部都消失了。
那个地方将盖起一座大楼,将有大量打开的窗户投出明亮的灯光。
是啊,有谁会再忆起一扇被黑夜所庇护的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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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水彩画 第十六章(1)
爸爸
在叔叔和夏青去世半年之后,爸爸突然回来了。那时,王姬已离开那所大学一个多月了。在那个月里,这个城市近乎反常地接连下了三场大雪。
爸爸从那个带篷布的大卡车驾座上下来。我与他约好,在妈妈的房子里见面,这栋房子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我们习惯称它为妈妈的房子。爸爸一直将车开到家门口。我们已经接近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也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写过信了。他是怎么问到我寝室的电话的呢?这一直是一个谜。我没有问他,他也一直没有告诉我。记得当我拿起电话筒时,他说:“是我,爸爸。”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即使相隔了漫长的岁月,我还是能准确地辨认出他的声音,淡泊而坚定。在我六岁之前,他也是这样,如果他有事情不能准时下班回家,他会打电话回来,听到是我的声音,他就用这样简洁的开场白:“是我,爸爸。”
爸爸离开之后我曾无数次梦见他,我在梦中总是能清晰重现他的脸容,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又觉得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在安葬了妈妈之后,他当天就买了大卡车,他将手压上我嫩柔的肩膀,俯下身来看着我,他确定我不会哭,他没有拥抱我。
自从妈妈离开之后他就不再拥抱我。但是在小时候,他常常让我坐到他的肩膀上,带着我在院子里转圈子,或是用力将贪睡的我从被窝中捞起来,让我一下子滑进了他的怀抱。
那天,他头也不回地开着大卡车走了。我站立如胡杨,我以一种超越年龄的冷漠与倔强不看他离开时的背影。后来当我确认卡车已经开远了之后,我便沿着那条他离去的道路拼命奔跑,我奔跑、我追赶、我呼唤,但我不希望被他发觉。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爸爸是不会回来了。我累倒在了路边,夏青从后面跟了上来,她趴倒在了我的身旁。她将我的手放进了她的手心并紧紧地握了起来。夜深的时候,她带我回家。叔叔不在家,叔叔去了荒山野岭。
我在木栅栏外等爸爸。自从妈妈去世、爸爸离开、我去了叔叔家之后,这套房子就闲置了。尽管年久失修,但风韵依在。大大的院子,光亮的外墙,木质的栏杆。院子种有一株高耸的槐树,外面围着细密有致的木栅栏。如今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只有灰色的枝头孤独突兀着,上面压着白白的雪,不时有雪块经受不住重力的吸引,天女散花般散落下来。
我看到那辆仿佛穿梭过了时间隧道的大卡车缓缓地停靠,如轮船靠岸一样,不禁摇晃几下后才完全静止下来。车后冒出一股浓重的柴油烟。爸爸从那股烟中冒了出来。
爸爸走近来,他看起来有些老了,岁月让他无限沧桑。我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拥抱一下,或是紧紧握一下手,可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他向我不自然、但很亲切地笑笑,我回应着笑了一下,然后我们沉默了。我们更需要这样的沉默,好让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表露,全部隐藏在沉默之下。
他摸索着钥匙,他的手臂干瘦,甚至在颤抖,但他准确熟练地找到了那把打开木栅栏的钥匙,旋转两圈,咔嚓一声,大锁落到了他的手心,栅栏门被打开。他退后几步并侧身让我先进去。他对我彬彬有礼,如对待一个朋友。后来所有的门都由他来打开。其实我也有钥匙,但我更愿意看到他这样做。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六章(2)
我们走进了客厅。他伸手打开了灯,我没有想到灯竟然还能亮。他看出了我的惊讶,不置可否地向我微笑。从接到他的电话开始我就有一种错觉,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一直都在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我知道这仅仅是错觉,从他裂开的长满厚茧的手指,与他变得黝黑的皮肤不难判断出,他去了一个远方,离我们很远,那是个与这里的气候完全不同的远方。但他是在什么时候交了房子的水电费的呢?
家里所有的摆设与十多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我有直觉,确信在这十多年里没有人走进来过这套房子。家具与地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样的灰尘,色彩浑然一体,仿佛起伏的山丘。我与爸爸落在地面上的脚印赫然清晰。我从厨房端着装满水的脸盆出来,往地上洒上水,然后开始清洗沙发和椅子。爸爸回到了妈妈的房间,不,应该说是他与妈妈的房间。他将门悄悄地关了起来,长时间不再出来。我一个人在客厅,重新感到了童年那种难忘的孤寂。
常常像这样,在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常常关起门,他与妈妈在里面,我在外面。妈妈不时会走出来,拥抱着我不停地亲吻着我,好像是对刚才离开了我感到内疚而做出的加倍补偿。爸爸会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到吃饭的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他会和我在院子玩一会儿。
我从小就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碰上他与妈妈长时间不出来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人呆在客厅的沙发上,或是小房间的窗户前。偌大的房间让我感到一种惶恐的寂静,我有时会故意碰到花瓶或椅子,妈妈听到声音就会跑出来,不过爸爸有一次识别到我是在故意使坏,便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得连连后退,慌忙地躲到妈妈的背后。后来我就不再这样做了,我渐渐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种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
我知道我与爸爸虽然共同爱着妈妈,但是我们仿佛并没有多大的关联,有时我们甚至像是敌人。在妈妈离开之前,我与他会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温暖的圈子里,妈妈去世后,我与他开始脱离了那个圈子,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是孤独的自己。尽管我对爸爸在离家出走时没有拥抱我而感到耿耿于怀,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之所以没有拥抱我,是为了明确地告诉我,我与他的孤独都必须一个人去承担。我与他都得独自面对妈妈离开之后给我们留下的生命无可弥补的空白。
其实在妈妈离开之前早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让我瞬间长大般明白我与爸爸是两个从不交叉的平行体。那是我还在读一年级,那天我碰见了爸爸提着一大包礼物从超市走出来——爸爸常常给妈妈送礼物,围巾、巧克力、花朵,我连忙躲了起来,心头如受到枪声惊吓的小鹿般突突直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我躲在路边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后面,看着爸爸打开那辆暗红色的摩托车后斗,将大包的礼物放进去,然后发动引擎迅速离开。我满脸油熏气冒出来。卖臭豆腐的阿姨怪异地望着我,她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孩子。是呵,其实我是可以上去和爸爸打招呼的,其实我是可以坐上他的摩托车与他一起回家的,可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只因为我知道他买的礼物中没有我的份吗?还是因为我早早就明白爸爸不爱我,或者说他爱我的方式与其他同学的爸爸不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十六章(3)
后来我才明白,这无关于爱与不爱,而是我与他各成一体的成人式的孤独,让我对他望而却步。
清理过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灿然的如海洋一样的湛蓝,散发出了一股泥土与海水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了如指掌。地面露出了光洁的瓷砖,重见光明的墙壁看起来快乐而闪亮。我将所有房门打开,让户外的风吹进来,我等待着留在沙发上的水迹渐渐被吹干。我想象着再一次坐到那个沙发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熟悉的温暖会不会再一次包围过来?我会不会再一次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轻快而清晰地传来?在这套房子里,妈妈走往每一个房间的脚步声总是有些细微的差别,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她是在走向厨房,还是在走向阳台,抑或是在走向客厅……常常是这样,我躺在那个小房间,早就预知她会来,带着温暖的深吻……
我来到了阳台,久久地凝望着妈妈站在阳台的那个位置。是的,就在这里,妈妈离开了我……妈妈爬到了阳台上,她微笑地向我回头,阳光落在了她快乐的笑容上……后来,她消失在了那炫目的光芒里……
多年之后,我曾在一个艺术展览馆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在拐角的地方摔倒了,墙角磕掉了她一点右眉,一丝鲜血从她的右眉忧伤地流畅下来,她的妈妈跑了上来,无所谓地为她抹去眉角的鲜血,女孩停止了哭泣,脱开妈妈的手继续快乐地向前奔跑,咯咯咯的笑声渐去渐远。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联想到了生命微观而强悍的挫伤,一如那个女孩,断了的眉毛是永远也长不回来了,以后女孩会不会因为这个断眉而遭到人生种种的、不同常人的挫折呢?她可能会因为断眉而失去一个女孩本应该有的骄傲与荣耀,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上不了舞台演出,当不了主持人,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影响到她求职面试的成绩,影响到男孩子对她的爱慕,她会产生自卑,自闭,自暴自弃,或者孤独或者冷漠……而她还是那么小,她还不懂,她想不到人的身体和人的命运一样是如此脆弱,尽管生命看似强悍,但往往一次不经意的触礁就会导致人生滑向一个糟糕而孤独的结局。
当我再一次回到房间的时候,爸爸已经坐到了沙发上,他低着头深陷在沙发里,手指穿插在头发里,臂肘支在两腿上手掌托着两鬓,他忧伤而苍老。听见我走近的声音,他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笑容显得生硬且疏远,显然他正陷在一场追忆中还没有完全回到真实世界来。
我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他灰色的大衣上有扣子松开,我无意窥见了他鼓囊囊的内口袋露出了手套的一角,那应该是他离开时带走的妈妈的绿手套,他肯定舍不得经常戴着它,他将它长久地保存在内袋里,就像我以佩戴的方式珍藏着妈妈的绿戒指一样,我们都希望更细心地妥善保存妈妈的遗物。
我们的表情近乎严肃,用沉默蜷缩起各自内心的秘密。我不问他任何问题,我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与他之间避免局促与不安。他也不问这么多年来我是如何长大,如何考上大学,如何度过漫长的孤独的岁月的,我从他的表情中判断不出他是否愿意这样问我,或者是否愿意吟听我的述说。
夜色渐渐加深,他说他不再等天亮了,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走一遭。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爱水彩画 第十六章(4)
我感到有点突然,但很快我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思量这是不是他回来之前就已经事先决定好的事情?不过这不重要。我答应和他一起离开,我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说不定这一次是我与爸爸最后的相聚机会。
我们再一次站在了木栅栏外,默默地怀念着妈妈。怀念着我们十多年前曾有过的一段美好而温暖的时光。然后离开。
我与爸爸如梦境一样闯进了时隔十年的过去,在熟悉的环境作短暂的逗留之后,又如梦境一样冲进了一个更不可知的未来。
那整整一个月里,我们一直在路上。我们走出了雪区,走近了雨季,看到了孤峰,接近了落日,沿路那挥之不散的浓雾与袅袅上升的炊烟常常笼罩在不远的矮屋人家……我想起了那遥远的童年,我在那个院子里,妈妈燃起了煮饭的烟囱……我听见爸爸归来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然后我连忙穿起拖鞋,吧嗒吧嗒地回到我的那个小房间里……时光是如此缓慢与静默。
在天冷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交谈。
爸爸问我是否恨他。
我说我常常梦见他,有时梦到他在追杀自己,有时是我在追杀他,我们在梦中互相厮杀,而在现实却相互孤立。我后悔自己的直言,后悔不能抑制住我内心真实的、但会给他带着伤害的话语。我歉意地向他微笑。那天,我们在一片荒野围着一团篝火,火焰将他的脸容映得通红,他在篝火旁帮我铺开了毛毯,他说:“你先睡吧,我会一直醒着。”
后来,在一个夜里,我们在一个盘山路上被困住了。泥石流从山峰下俯冲下来,将道路堵塞住了。我们的前后排起了不能动弹的车队。大雨下个不停。路的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不远处可能有一条大河,河水翻滚澎湃,声音恸地。
有人报了警,警车在两个小时后赶到。爸爸突然从驾驶室走出去,走向一个晃着大瓦数手电筒的中年警察,不知道爸爸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的手电灯穿过重重的雨丝,晃得我眼睛生痛。后来那个警察向我走来,爸爸跟在他身后,那个警察对我说,交警可能要能天亮之后才过来,他希望我能和他一起随警车回市区。我望着爸爸,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他。我们在那个雨夜分别,在那个生死未卜的盘山路上,我们不说一句话就分别开来。我坐到了那辆打道回程的警车上,爸爸坐回了大卡车的驾驶座,并关上了重重的车门。雨水将我们相隔在两个玻璃的小房间里,我看不到他。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爸爸。
半年后,我接到了那个雨夜与我同行的警察的来电,我的爸爸满载着一车的棉花坠落下了峡谷,那天并没有泥石流。他说:“可能是车轮打滑造成的事故,事因正在调查中。”
呵,爸爸。他就这样走了。
我努力想象爸爸与一车棉花一起坠落下峡谷的情景,他一定会躺到雪花般的棉花之上,一定会是这样。他会被铺天漫地的棉花温暖包围。他的内口袋会装着妈妈的绿手套。
爸爸的死让我瞬间明白他为什么在妈妈离开之后当上了长途卡车司机,原来他是在寻找着一个坠落点——一个与妈妈殊途同归的坠落点。
爸爸从妈妈离开当日就将他的名字与妈妈的名字一起铭刻在碑坟上,他相信在这个世间一定会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与妈妈走上同一条再次重逢的道路。他顺着生命的豁口透射过来的一丝光芒寻找到了宁静的归宿。
为了与妈妈相遇,爸爸独自一人穿过了足够长的孤独。
其实我一直想更直接地用语言告诉他,我不恨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父亲是应该被恨的。
生命永含悲悯与饶恕,尽管生命的神秘并不全部为我们所知。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七章(1)
林小惜
大四下半学期,时光一下子过得飞快。每一个人都在准备着离开,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或留在这个城市。寝室如杂物存放室一样,充塞着离开或者归来的旅行包,床沿净是一张张喜悦或难过的面容。
我在傍晚寝室楼下的宣传栏处看见了林小惜的父母——那个修长的女人与那个一样修长的男人。男人穿着与这个季节很不协调的灰色大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女人心猿意马地盯着宣传栏,背着光的身影生硬而绝望。我远远就认出了他们。只是,他们看起来都苍老了许多,似乎有些驼背,不再随时发射出一种让人不可逾越的强硬感。
男人看见我走来,不自然地往后动了动步子,并及时地用臂肘捅了捅女人。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闪过一丝不难觉察到的难为情与悲伤。
我们在学校附近一间温暖的麦当劳餐厅坐了下来。餐厅回响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清脆而细致的吉他旋律。灯光如白昼,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美味的食物前绽放着美丽而快乐的笑容。晚餐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餐厅里的人并不多,我们挑了一个尽量疏离人群的角落。女人与男人坐一排,我坐在女人的对面。男人低着头,局促地交叉着手指,封闭在自己的沉默中。
女人给我讲述林小惜的事情。她过于血红的双唇,刺鼻的浓香水让我本能地将身子往后靠。她交叉双腿,将尖利的高跟鞋伸到了过道上,试图维持着她溃不成军的镇静与威严。我想她大概总是错误地判断别人的智商,又一次次地误入歧途。她忘记了掩饰面容上处处存在的皱纹,她让它们最自然地显露着,伸展着,交错着……这很容易让人看出她的慌乱与憔悴。
“林小惜用刀子割掉了自己左耳朵……你能相信吗?她本来是用刀子对着我们的,我们上前制止她,她后退着……突然间,她将刀子调转了方向……你知道吗?这个我们想不到,从来都想不到……”
女人将最悲伤的结局在开场白说了出来,或许她在担忧是否有力气将整个事情讲述完整,所以她将事情最严重的部分不分头绪地先说了出来,她神经质般重复着交换腿的动作,神情疲倦,整个人崩溃般,状况变得糟糕极了。她需要休息一会儿,男人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们将她转院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不能再回到舞台了……这个后来我们也就不再坚持……”她用的是一种作为一个母亲特有的愧疚语调,让人感到忧伤。
“回到家后,她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愿意再看到我们……我们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有预感……她一看到我们就会惊恐地后退,如果我们走近,她会慌张地不顾一切地跑开,甚至捂着耳朵蹲下来尖叫……她让我们感到了恐惧……她真的不愿意再看到我们了……只要不看到我们,她都会很安静,甚至一整天都能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将食物放到她的窗口,有时她会端走,有时食物会一直留在那里……有一次,我们发现放在窗口的食物好几天都没有动过,我们听不到她房间的任何声音……是他……”
女人用手指了指那个男人,然后接着说:“是他坚持说要撬开房间的……后来我们就撬开了房门,她正躺在床上,你知道吗?她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我们以为她死了……真的,我们以为我们的女儿死掉了……我们冲上前去,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拿过桌子上那把水果刀就那样对着我们……她真的不再认识我们了……”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七章(2)
女人仿佛身临现场般神情紧张地死死地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着一块对其毫无帮助的石头,我担心水杯会突然爆裂而扎伤她的手。不过还好,由于她的喘气声变得粗重,她再也不能坚持说下去了,她放开了水杯,肩膀战抖个不停。男人脱下了灰色的西装盖在了她的后背上,手指温和地穿过她满头灰涩的发丝。
我努力去想象那个灯光暗淡的房间。日日夜夜,在那个房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我仿佛滑进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梦境,胸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一些意识如流体般处在了一种不由我控制的状态,我视线模糊,周围的桌子、走动的人影、远处的落地玻璃窗摇晃着醉汉般的脚步,伴随着凄厉的狂笑向我扑来,我忐忑不安,却动弹不得……
女人、男人、林小惜……她与他们纠结,哭泣,或冷漠,女人披头散发,颠三倒四……男人歇斯底里、混乱无章……林小惜惊慌,恐惧,她在后退,撞倒了茶杯、椅子、玻璃,桌角划伤了她……女人扑上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女人抱着她,男人挪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叹息……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一齐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然后就是不停地反思,反复地忏悔……这样的悲剧就在那个房间不分昼夜地一幕接着一幕地上演……门虚掩或禁闭,纷乱的影子相互交叠,奄奄一息……刀子冰冷的清光一闪而过,那束残碎的鲜红粹然而落,尖叫刺穿忧伤,逾越过寂静的边界……
女人接着说:“林小惜现在在海边的一所疗养院里,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那是一所带有疗复精神病患者性质的疗养院,我们不希望与她相隔在不同的世界,我们无法接受将她送到精神病院。要是普通的疗养院,我就可以随时到那里探望她,如果她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领她出来,精神病院就不同……我们无法接受她与精神病院里的那些疯子在一起……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她不愿意,她怎么就不愿意看到我们呢?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女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思维交叠,泪水纵横,身体在不断地倾向我。突然,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被震醒了过来,本能地抽回手,但她还是坚持地紧紧抓着,她那失去血色的指骨头如树枝一般笊着我的手指,让我动弹不得。女人放大着瞳孔,探究着我的表情,她受不了我的沉默,她不能让沉默拖延太久,她希望我能尽快答应她的请求。
“我想林小惜会愿意见到你,她会很盼望见到你,你会照顾她的,是吗?你会的是吗,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孩子,你会的,是吗……”
呵。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是一个看不见绿的让人讨厌的孩子。他们只是苍老了,但是他们不会去改变自己的想法,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其实也不能奢求他们再去改变什么想法。即使让林小惜重新回到健康与欢悦,他们依然会重复着类似的轨迹,将她一步步推向深崖。他们会这样做,似乎他们也只能这样做了。三个不同的命运早已互相捆绑,早已结局注定。无法改变,无从改变。
而在林小惜举起水果刀的那一刻,她真的想杀人吗?她想驯服什么?驯服生她养她的父母抑或是她自己?或是如她所说的,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她”。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爱水彩画 第十七章(3)
餐厅突然拥进了很多人,潮湿嘈杂的气息扑鼻而来。外面下雨了,雨水来得很急,很多人都来不及躲闪而被淋了一身,走动的人抖落了满地的雨水,地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有浓白的水汽穿过玻璃窗。我望不见窗外的风景,我突然想起晒在宿舍阳台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我站起来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女人突然脱离了座位,跳过人群,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绝望地看着我,反复地对我强调着林小惜所在的地址。她说:“你一定要去看她,你这个坏孩子,你害了林小惜……”男人走上来拉开了她的手,向我歉意地欠了欠身。
我在大厅的门口送他们离开。我看着他们打开了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他们走进了如蘑菇一样的黑色大伞下,然后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雨幕中。他们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雨幕中。我突然有一个幻觉:他们可曾真的来过?我回头寻望我们刚才坐过的位置,所有的位置上都坐着人,每一个人都在柔情雅致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似乎很长时间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坐在了那里,他们一直坐在那里,不曾离开过,他们慢慢地消磨着时光,他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消磨……我真的见过那个女人与男人吗?他们真的坐到了我的对面,与我谈起过林小惜吗?有关她的孤独,她的自残,她生命最后的静默?
一场突然其至的暴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毋庸置疑地拖进了潮湿而晦涩的黑暗。
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了。
我按照那个女人提供给我的地址,来到了林小惜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看见了她。尽管我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重逢画面,但是当我真的站到她身后时,所有的图景又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站在一扇墙窗前,亮得晃眼的阳光铺满了雪白的房间,她就这样背着身站在窗前,过强的光线让她身体的轮廓变得模糊,她似乎并不存在,她消融在了光线与寂静之中。她没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一直到我的身影遮住了落在她眼睛里的光线,她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她茫然地看着我,阳光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层模糊的屏障,她那么茫然地端详着我,眼睛深深,昏暗不定,我在这个充满阳光的房间心凉至脊背。她认不出我了吗?
我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的注视立即变得生硬,但并不回避我的动作,我顺着她冰凉干涩的脸颊让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我摸到了她的左耳位置处取而代之的冰冷伤疤,我掩饰着悲痛的心情热切地注视着她,我不让与我内心一样战栗的手指动作停下来,长久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一直到悲伤的热浪在我身上慢慢平息。她的睫毛微微地动了动,眼光变得柔和,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压在我的手上,我期待着能够感受到她手指轻微的战栗,我相信这样的战栗会来自于她生命深处不受喧哗与责备干扰的那一部分,同样的战栗将会在以后的某一个眼神,或是某一个动作反应中不断地表现出来,并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如海水般蔓延开来。
我感觉到了,是的,我感觉到了她动了动小手指,温润与热度立即灌注我全身,我俯下身来紧紧地拥抱她,她温顺地靠在我的胸前。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她的哭泣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她大概是突然忆起了我们忧伤而幸福的时光,这让我感到欣慰。
在我得以来到她身边之前,我曾受到她的主治医生的劝告,他说,她几乎不接受陌生人的面容。他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他对我没有多少信心,他告诉我床头的位置有警报铃,如果她突然晕倒或动作过激,我可以立即按下那个按钮。他在胸前划着十字架。
我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我也不希望林小惜在这里逗留太久,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决定将林小惜带回到妈妈的房子里了。
在那个城市,我顺利地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城郊一所中学担任教员,我确信我有时间与精力照顾她。她如佩戴在我胸前的绿戒指一样,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绿,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希望和她在一起。
那个男医生向我透露了一些她的病情,我不愿意辨别性格分裂与精神分裂之类的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我只知道她需要安静,避免再受刺激,她需要有人细心照顾,让她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慢慢地恢复过来。男医生最后意味深长地给我一个建议——让她留恋我们目前生活着的真实世界,当她对这个真实世界产生留恋时,她是会回来的。
我充满感谢地向他致谢。我很快就得知,是他执意说服院方让林小惜留着长发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他更是心存感激。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们沉默地看着窗外湛蓝的海浪肆意翻卷,温暖蔓延。他喃喃地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所以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去她的长发。
我知道,美丽的长发可以掩饰林小惜的耳伤。
有几只海鸥在海面升起又落下,伴着孤独而犀利的鸣叫,飞翔得优雅而有力。海天接壤处,遥远、博深,沉默的夕阳西斜,渐渐变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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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钟为谁鸣(1)    
鐘為誰鳴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明星,别总盯着我看,我对面那人对我说。不错,我们确实是面对面坐着,可是我却看不见她。
我记得,我刚才还能看见她来着,我还记得,她的脸很俏丽,只是胳膊跟莎朗·斯通的腿一样修长,而腿则像莎朗·斯通的胳膊,特别适合拆开了,拍特写镜头。当时我猜想,这一准是个年收入在三万,而开销可能要三十万的主儿。
我的眼睛突然怎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一切仿佛是突然发生的,首先是心跳,继而是气短,最后是眼前一黑,好像太阳一下子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你就是那什么什么里的那个主演吧?我身旁的那人跟我对面的那人搭讪起来。
不是的,我不是,我对面的那人跟我身旁的人说。
哦,那么你演的该是什么什么吧?仍然是我身旁的那人跟我对面的那人说。
哎呀,人家明明演的是正在热播的那什么什么嘛,你真笨!我对面的那人有点不耐烦似地跟我身旁的那人说。
我对面的那人身上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我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气息,转天一觉醒来我才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她弥漫着的是腐烂的蕨类植物的气息;而身旁的那人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子烟味、酒味和米青.液味。
我能听见他们的对话,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是看不见他们。
我说呢,怪不得我看你那么眼熟呢,我身旁的那人跟我对面的那人笑嘻嘻地说。笑得有点猥亵,我感觉。
人家就是怕被影迷认出来,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人是很低调的,我对面的那人跟我身旁的那人说。
我对面的那人笑了,我身旁的那人也笑了,只有我没笑,我一个劲地在打哈欠。从武汉飞到北京,将近一个半钟头,确实挺累,难免要打哈欠。只要有一个人打哈欠,紧接着就有人跟着打,很快,飞机上的人们都被传染上了,就轮番地打了起来,那情景很像莫泊桑写的某个小说中的某个片段。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旅途生活,每天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常常是拉开旅馆的窗帘,眺望着外面十分类似的大街小巷,来判断自己到底是在哪个城市。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免去这一中间环节了,反正我的眼睛也不听使唤了。
万一我要瞎了怎么办?难道我后半生就只能拄个棍儿在人行道上溜达来溜达去?我不敢往下想了。
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急躁情绪作着顽强的斗争,可是急躁情绪仍然像有形的物体一样,在我体内不住地膨胀。膨胀的结果是,我不但眼睛看不见了,连耳朵和鼻孔都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功能。我的耳边仿佛有一阵又一阵的钟声在鸣响,可是为谁而鸣响呢?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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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钟为谁鸣(2)    
我害怕了,害怕得一个劲地用衣襟来擦拭角质框架的近视眼镜,而且越不想害怕就越害怕,就仿佛我们开车穿过茫茫沙漠,沙漠中明明仅有一棵树,偏偏就叫你撞上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太害怕了。
要是西西在我身边就好了。
问题的关键是,她不在,她正在机场的某个地方站着,等着我的航班准时到达。
空中小姐是怎么通知乘客飞机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飞机停了。这是波音747客机,落地的时候总要颠簸一下,我能感觉得到。
这时候的我,感觉变得出奇的敏锐。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对面的那个人和我身旁的那人在取行李时相互留恋的望了一望,眼神是暧昧的。
在那种状况下,我居然能摸索着走到舷梯口,而且没忘提溜上我的那个帆布包,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我走起来脚步踉跄,像才从小酒馆里出来醉汉一样,所以才会引起空中小姐的注意,也所以才在我从舷梯上栽下去的一刹那,扶了我一把。
她托住我的肩胛,关切地问了我一句:你是哪个单位的?空中小姐的声音是痉挛的,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次相遇,我认出她来,就是通过声音,而不是通过别的什么特征。
是的,我们并没有在这次狭路相逢以后便从对方的视野中消失掉。而是在不久的将来,我吻了她,吻了最少有一百回。
当时她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没回答。我不想告诉她,我是个书商;我更不想告诉她,我到武汉就是参加全国书市去,因为我每每意识到我是个商人的时候,我的耳边就会响起我父亲的谩骂声:瞧你长得那副奸商的模样。在父亲的辞典里,商人和地主、资本家、剥削阶级是同义词,起码是并列同类项。
我用昏昏欲睡似的腔调告诉那位空中小姐,有人给我接机,她叫西西。
之后,就昏迷了过去。
在即将昏迷过去的一瞬间,我朦朦胧胧地还在想:刚才在飞机上坐我对面的那人和坐我身旁的那人是不是一起走的……然后,我的意识就在休止符的位置上戛然而止。
那一天离我三十五岁的生日还差整整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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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喧嚣与骚动(1)    
喧囂與騷動
我昏厥的时间长达有一个世纪之久,或许比一个世纪更久,我觉得。其实,不过才几分钟而已,医生说。
醒来,我发现我躺在民航的医护室的病床上了,而西西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枕着她的腿。这里除了西西,就是我。我更重要的一个发现是,我的视力又恢复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觉得累得慌,跟在钢厂上了一天班一样。
我恍惚是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人追在我的屁股后面,摇晃手中的双截棍,疯狂地呼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抓住那个奸商!这时候,父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招呼着我,叫我到他那边去。
你睡的时候简直乖得就像加菲猫,西西微笑着说。我知道她是逗我玩,只有在她逗我玩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我比她大了十岁。从小到大,就没人夸过我,除了西西。而且自打堇子说我内容不错,封面很差以后,我就不再照镜子了。我自己也知道,我长了一张有曲折情节的脸。
人的使命就是时时提醒人们明白,他是人--西西对我一直肩负着这个使命。
你又做梦了?西西问道。我点点头,却没有给她复述梦的内容。我没有告诉她:父亲招呼着我,叫我到他那边去。我没有去。因为我父亲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就死掉了,是我亲眼所见的。我跟父亲睡在一间屋里,我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是一块结实的预制板救了我……
我常常做梦,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梦。
西西知道这个,堇子也知道这个,她们不知道的是我喜欢我做梦。我总是试图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一个是梦幻的世界,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为了一个世界而放弃另一个世界,不会。
我的梦常常是近似抽象或者绝对抽象的时候多。
医生,告诉我,我是不是病了?这时候,我才想起问我早就该问的一个问题。
医生说你稍微有一点心动过速。
只有一点,西西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抚摸着说。
医生说我有一点心动过速,可是此时此刻我自己觉得连一点心动过速的感觉也没有,我很健康,从来没有过的健康,而且我发现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就是一对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不但可以分辨出公母来,甚至看出它们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我一骨碌爬起来。
西西试图阻止我。医生说你该多休息,她说。我现在一点也不累,休息什么呀,我甚至马上可以去跑百米,为了证实我没有虚构,特意给西西做了第三套广播体操中的伸展运动。  
要真是这样,我去问问医生好不好?她就在隔壁,西西说。
不要,赶紧给我一支烟过过瘾吧,否则我真的会生病的,我威胁道。这是我的惯用伎俩。
西西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太情愿地从兜里掏出烟来。只许抽一支,多了不行,她撅着嘴巴说。西西总是这么随和,这一点跟堇子大不相同。我特别欣赏西西的地方就是这个,一个天性随和的女孩,怎么去赞美她都不过分。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始终没跟她说过:亲爱的,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立刻知道你正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这话是我从米兰·昆德拉那趸来的,他把这句话写在了他的小说《玩笑》里。娘们家似乎都喜欢这句话,常常被这句话弄得找不着北。但是,我却没跟西西说过,也没跟堇子说过,恰恰因为没说,没说的结果很严重,严重到现在我跟西西住在了一起,而堇子到目前为止则还是我法定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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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喧嚣与骚动(2)    
我们告别了宁静的民航的医护室。西西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诉说她如何如何想念我,我能隐约闻到她身上挥发出来的香味。我用目光占有着她,那目光只有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水手才会有。
走出了机场,打了一辆车,我极力掩饰着我蠢蠢欲动的欲望,我们已经分开半个月了,自从我们俩在一起,还没分开这么久过,欲望真的是一种锈,它能腐蚀所有它接触的东西,即便是我在跟她说起这一次书市上谁订购了我的多少书,谁赖了我的帐,以及谁又因为盗印了什么畅销书而被抓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时,我也显得过于的心不在焉。
人说,只要你有用身体与娘们对话的欲望,或是有拿裤腰带为界来划分女性上半身和下半身的习惯,那么就说明他绝对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要是这么说,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过了东三环,堵车,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穿行在停着的车水马龙之间,我的眼睛又开始模糊起来,所有人的脸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又重叠在一处。我不禁紧张起来,紧张得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仿佛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一个真空地带。我死死地抓住西西的手腕,好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怎么了?西西问。我一定抓疼了她。事后,我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两道青紫的手印。
你看那些人,你看那些人……我指着窗外喧嚣的行人,竟跟傻瓜一样地哆嗦起来,而且停也停不下,像光着脚丫子踩在了电门上似的。
那些人怎么了, 那些人怎么了?显然西西是被我"午夜惊铃"一般的表情吓坏了,也不由得哆嗦起来,甚至比我哆嗦得更夸张更有力度。
那些人的脸越发变形变得厉害了,变得青面獠牙,变得恐怖得要命,所有的眼眸都是血红的,他们蜂拥着朝我扑来。可是我不能对西西说这些,我怕吓坏她。我尽量保持镇静,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独自坐在青青小河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于是我深呼吸一下,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妈的,我就是做不到!
……从此,我再也不曾到人多的地方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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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丧失为人的资格    
喪失為人的資格
我居然开始打呼噜了,打得很优雅,而以前我没这毛病。过去我不吃药是无法入睡的,当然还要加上数羊、念乘法口诀和默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等一系列辅助手段。
我似乎是用打呼噜来向全世界庄严宣告:老子困,老子困得总也睁不开眼,老子要睡觉!
那段时间,我好像除了昏睡就没别的什么功课了,还把一只手搁在脑袋下面当枕头,睡吧,睡它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我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之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昏睡,是上帝给我过去习惯性失眠的一种补偿。
我记不清我究竟睡了多久,却记得我在这期间醒过三次,第一次醒来,西西告诉我,他们给我做了CT,做了透视,也照了X光,一切正常。第二次醒来,西西和西西旁边的伯爵一起告诉我,他们找了内科、外科和脑系科的专家给我会了诊,都说无异常。第三次醒来,西西没在,伯爵也没在,倒是医院观察室的护士在,她正为我的邻床输液,她背对着我,所以我只能看到她两瓣匀称的屁股。后来,我读了捷克作家博·赫拉巴尔的《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发现他对女人屁股的观察更细腻,他说女人走起来,总是半边屁股扭,随着左右腿的移动,那两瓣屁股便交替着一前一后地耸动,怪好看的。我特意的观察了一下,还真是。
好看的屁股毕竟不是灵丹妙药,对我的怪病不起任何的治疗作用,昏睡依旧。这天,我朦胧中听到西西和科主任在交谈。他到底是什么病啊,这么查,也没查出个结果来?西西着急地问道。
依我看,贪睡不算个病,干脆说吧,他根本就没病,那主任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听主任这么说,我一下子醒了。醒了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失眠,服了专治失眠的药也无效。失眠的时候最喜欢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都是我在沧州乡下的往事:小时侯,父母因为要忙父母的事,便把我寄托在乡下,跟奶奶一起过。乡下到处都是青纱帐,都是花草,村头的古槐上落满了喜鹊、麻雀和小燕子。几乎每天早上,那只老猫都要准时地招呼我去打猪草,老猫招呼我的办法很独特,总是用舌头舔我的耳朵,我怕痒,便会立马跳起来,拿起灶台上的玉米饼子,背起筐,一溜烟地跑走了。我们乡下,不光猫懂得事理,狗也一样,狗不但看家护院,还帮着主人照顾孩子,主人下地干活去了,狗就盯着当院的孩子,孩子一往井沿上爬,那狗便把他叼回来,再爬,还叼……
失眠无疑给我带来了好多的副作用,其中最鲜明的就是心脏出了点小麻烦--只要是醒着,我的心律就他妈的每分钟跳150下,要是稍微运动运动,哪怕是打个嚏喷撒泡尿,也要每分钟心跳达160下之多,就要吸氧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算不算是有病,主任?西西问。
看来,他真的是有病了,主任琢磨了一下,说道。跟着又用朗诵《十万个为什么》的口吻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是他得的这是什么病呢?
西西他们说什么,我并不在意,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现在的我已经丧失了为人的资格,我只是一介病夫,一个可怜的躺着凝望着天花板上裂缝的病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越来越被我病房的那扇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窗户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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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红字(1)    
紅 字  
那是十二层楼的窗户。
望着它,我总是想:我要是拔下它的插销,然后跳上窗台,然后两条腿一使劲从那跳下去,然后……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会不会像飞行员跳降落伞一样的洒脱呢?或者像蝙蝠侠落地一样的轻盈呢?
我就这么想啊想啊,只要神志稍微清醒一点就动这个脑筋,挡也挡不住。至于做了半截的生意呢,也撂下了,都得由可怜的西西来打理了。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只是为了玩,谁知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顶住,当时,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即使我做不了一个大写的人,至少也弄个百万富翁的名声来遮遮羞。现在,做不做人或当不当富翁跟我全无干系了,我的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扇窗户上。只要注意力略微一转移,我就恶心,我的肝脏就灼疼,骨头节也断了似的难受。
织田作之助的那本《夫妇善哉》征订的效果不是太好,西西从南方转了一圈回来,对我说。
哦,我应了一声,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得近似于海湾战争、反恐行动和毕加索的某幅画拍卖出天价来之类的鸟事一样。
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卖得还不错,可是江浙和河南迟迟不肯结账,西西又说。
哦,我又应了一声,其实我压根就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要望着窗外,我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绝妙的表情,那是憧憬,仿佛我正在空中做着优雅的自由落体的动作……至于其他,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不听我说的话,总盯着窗户外面干什么,外面究竟玩艺儿这么吸引你? 西西一脸的严寒,仿佛斥打一个没完成作业的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一样。
外面有蓝天,外面有白云,外面还可以让我表演垂直降落……我说,我的表情似乎跟复写纸一样,克隆着那种我在空中做着自由落体的向往。
我的话让病房里的所有人的脸色唰地一下都变白了,包括西西,包括伯爵,也包括我邻床的病友,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做毛骨悚然。我病友的病也很怪,他是后背上长个疖子,状似肚脐眼,所以总锅着个腰。伯爵反应最快,听说我要表演垂直降落,他赶紧把窗帘拉上了,让我再也看不到蓝天、白云和表演垂直降落的我了。
自那一天起,我无论住在那里,窗帘都挂得严严实实的。也自那一天起,我要灯总是亮着,因为我害怕阴影,那些阴影老让我联想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幽灵什么的。
真正放弃了表演垂直降落的念头,是在半个月以后。不知是医生给我的黄色药片起的作用,还是我疯狂地喝咖啡的缘故,总之我对窗户渐渐失去了兴趣。只是偶然地听到窗外的救护车鸣笛声,才掉过头去,扫一眼,完全属于下意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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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红字(2)    
有一天,我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西西:检查这么久了,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西西缄默了,她拿出厚厚一摞化验单子,验血的,验尿的,验肝功能的,除了妇产科之外,哪个科的都有,一个都不少。在每一张化验单子上,都赫然地写着红色的字:正常。
不会吧,我记得我小时候得过肝炎来着,怎么可能正常呢!我不理解。可是,在这里医生是权威,理解得要执行,不理解得也要执行。那天,医生对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们这里不能收留一个不是病人的人,我只好卷铺盖,走人。
走的时候,我就像个因为犯规而被判罚出局的球员,一边让西西搀扶着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听听医生的那口气,就他妈的像我是在装病似的!我说。是你多心了,谁也没这么想,西西说。是啊,只有你自己这么想,伯爵也跟着说。
病友送我到了大门口,坐上了的士,病友仍然紧紧捂着他后背上的那个肚脐眼,估计是怕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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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我是猫    
我是貓
离开北京是在早晨,司机说早晨高速公路清静,好跑车。既然在北京治不好我的病,那么我在这里呆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城市去。我们退了宾馆的房,退了我长期以来一直当作办公室的那间套房。这套房每天要花八百块呢,当时西西和伯爵都嫌贵,坚持要个标准间,我说你的办公室太寒酸了,太贫下中农了,谁敢跟你打交道,更别说给你预付款了。事实证明,我是英明的,每个客户进得门来,先就被闪闪发亮的水晶吊灯、滴答作响的铜制落地钟和反映宫廷生活的贝雕屏风所吸引了,或者说是被蒙蔽了,所以当我提出订我的书要先交些订金,他们都没表示任何的异议。尽管这间套房我包了三年,而实际上我连一天也没住过,住在这里我睡不着觉。因为我是睡在棺材里长大的……我总是把我的套房让给新结识的批发商住,既是为给他们省点住宿费,也为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不用说,我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多少年以后,有人提起我,还夸我仗义。我在告别这间套房的时候,留恋地望了望那水晶吊灯,那落地钟和那屏风。
在疾驶的车上,一想起我可能会见到我曾经的妻子和有着一对长睫毛的女儿,我脸颊上的肌肉就禁不住抽搐,我不知该不该让他们见到我这张病态的脸子,想起这些,我便忧郁得不能再忧郁了。一路上,我仿佛有撒不完的尿,司机便不得不停下车,让我在公路边上卸掉膀胱里的负担,西西和伯爵怕有碍观瞻,还特意给我遮挡着。
我们书店里的那些女店员早已在我到达之前,就给我找了个安逸的住处,在一个幽静的小区。
我一进屋,她们就叽叽喳喳地告诉我,床上特意给我铺了两条褥子,让我试试舒服不。一路颠簸,我早已喘得不行了,只好一把一把地吞服速效救心丸。我对她们说我不在乎躺在哪里,也不在乎舒服不舒服,我是在棺材里长大的。
我们乡下的规矩是这样的:人一到四十岁,就开始准备棺材,而且把棺材停放在堂屋里,隔两年还要刷一遍大漆。要是谁到了岁数,没准备棺材,会叫人笑话的,就像笑话千金小姐上街没穿鞋似的。那时候,我一直睡在为奶奶准备的棺材上,因为我喜欢。三九天睡在里边,暖和;夏景天就把棺材盖翻过来,睡在凹进去的盖子上,跟一只猫似的……
对了,我好像忘了说我的书店,我的书店是专门卖旧书的,鲁迅、杨振声和郭沫若等现代作家的各种版本的作品应有尽有。也许就是因为书太陈旧的缘故,伯爵给我找来的店员也都很陈旧,年岁大就不说了,模样也都像濒于绝种的部落里挑选出来的爬行动物一样。不过,既然伯爵是我请到这里当经理的,自然一切都该由他,我不好指手画脚,况且伯爵经营得也不错,许多读书的、教书的和藏书的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进行了一半的生意,不能就此打住,即使是结束,也要做好善后工作,这一切只好要西西接手,只是怕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时候,我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外号叫"摇篮"的小子。一个月以前,他到北京找过我,说是他下岗了,闲散着,想给我打个杂什么的。他那恭敬和谦卑的态度,我倒没特别在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含着眼泪跟我倾诉他父亲如何瘫痪在床,而他母亲如何辛勤劳作的情景。我决定了,让摇篮来辅助西西一下。
若是问我一生中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是哪一件,那么不用说,莫过于是起用摇篮这件事了--至今我还在后悔。
只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以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了,可以像一个只猫似的趴在床头上翻阅那些我四处收罗来的医学书,既然医生不能给我的病下一个确诊,那么我就只好自力更生了。我要自己给自己讨个说法。这么多年来,我读书写字都是趴在床上,而不是端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习惯了。我从小到大就没在写字台写过字,因为家里没有,早年是家里穷,买不起,现在倒是买得起了,可是坐在那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通常把它叫作大脑的那个玩艺儿,一到这时候就是一片空白。我把我的这种感受写成一篇文章,发表在报纸的副刊上,结果,一位大学教授读到了,给编辑来电话,偏要捐献给我一张书桌不可,希望我能够成材。
截止到目前为止,也没一个人来探视我,原因是我让西西封锁了消息,免得人家提溜着水果来看我,我连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都说不上来,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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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戴帽子的狼(1)    
戴帽子的狼
曾几何时,我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的人:锅着腰,塌着背,走道都怕踩死蚂蚁,一切的行为准则是温良恭俭让。是的,我是变了。以前,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做什么,家长不让我蹬梯爬高,我偏喜欢去三楼的楼顶去喂鸽子,老师不让跳教室的窗户,整天夏天我就没从教室正门出入过……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阅读医书,企图从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医案中,找出一两位跟我相同或类似的同党,自小到大,我还从未这么用功过,否则我早当上班干部了,起码也弄个语文课代表干干。遗憾的是,常常有不速之客来访,使我不得不中断我的工作,比如,附近有家川菜馆一到中午就来送餐,那是西西出差之前特意吩咐的,再比如,一位著名的老中医定时要来出诊……
据说那是个著名得不能再著名了的老中医,找他就诊的都是著名得不能再更著名了的大人物,伯爵求了他好几次,他才肯来,而且每次都要车接车送。这还不算什么,过分的是把他从府邸接出来,他并不是直接到我这里,而是要先去著名物理学家或著名播音员家,轮流给他们做例行的体检,然后才来光顾我。
先吃一副中药吧,保管你一个疗程就能见效,他第一天来时,仅给我把了把脉,就信心十足地说,这让西西和伯爵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开的药方,我仔细地研究过,无非是人参、鹿茸、冬虫和夏草之类,服下去,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来气。西西问老中医,这是怎么回事呀?老中医摆摆手说,没什么要紧,放心吧。老中医到我这,从不落坐,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后来伯爵告诉我,老中医每次从我这走,都要赶着到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那里去,去那打桥牌。
我说过,我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气来,有强烈的窒息感,仿佛有谁使劲地掐着我的脖子,想置我于死地。西西只好把所有的业务都交给摇篮去做,她陪着我,我一犯病,就送我往医院跑。只要到了医院,我所有的不适立刻迎刃而解,又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医生往往只给我一粒丹参滴丸就把我打发了。
回来,西西嗔怪地对我说:你看,你没什么大问题吧,都是你的精神作用。
我就讨好地冲她笑一笑,以此表示歉意,要是她不太困的话,我还会给她讲一些我小时侯的故事:我们乡下是个干旱的地方,唯一的水资源是一条浑浊的小河,土生土长的土著还好,已经适应了,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先是因水土不服导致的上吐下泻,而后是黄疸病,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肝炎。奶奶吓坏了,赶紧给父亲拍了电报,叫父亲接我到城里去瞧病。我记得,父亲接我走的那天,下着小雨。父亲一直背着我走,走半道上,我要撒尿,父亲便把我放下来,他当看到我撒的尿比血都红,竟禁不住哭了起来,我用袄袖子给他擦眼泪,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稀罕事,一只狼夹着尾巴从我们跟前跑过去,乡下荒僻,遇见狼很是寻常,不寻常的是那只狼居然戴着一顶帽子,而且是一顶老式的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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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戴帽子的狼(2)    
讲到这,我以为西西会笑,结果没有,再看她,她早呼呼睡去了。看来,天天这么折腾,她真是累坏了,累得连睡衣都没来得及穿。她有很多件睡衣,每件睡衣上都装饰着迪士尼的米老鼠图案,这一点跟堇子又不一样,堇子的睡衣都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那种。
我吻了她的脖子一下,也睡了,明天还有好几本医书等着我去啃呢,都是精装本,跟他妈的板砖一样厚,砸脑袋上能砸出个包来。
你到底找出自己的病因没有,现在?那天,昆虫带她的表妹来看我,我把自己的最新动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昆虫倒没说什么,她表妹对我的惰性的保守疗法却颇不以为然。这一点,我从她鄙夷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
快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够,我说。  
听我给你一个建议好不好,昆虫的表妹在说话以前总习惯性地用舌头去舔她带着牙箍的牙。
求之不得,你讲吧,我说。我注意到她带了个白金的订婚戒指。
要是你对自己负责任的话,就该对疾病更积极些,不能躲在房间里饱受煎熬,她说。
你的意思是……我两手抱着膝头,问了一句。透过窗上的透明纱帘,我注视着她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幻觉似的东西,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要是你,我就去住院治疗,她说。
昆虫拦住她,可能他觉得她太冒昧了吧。这时候,西西回来了,她去超市采购去了,昨天我说我想吃桃子和圣代冰淇淋,她竟一下子买来那么多,多得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冰箱都快被撑破了。
临走,昆虫的表妹指着我说:你注意到没有?小孩子跟家长上街,不小心摔倒了,要是家长又亲又抱,小孩子肯定就委屈地哭起来,相反,家长要是装作看不见,照旧往前走,小孩子也就自己爬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追上家长--你现在就是那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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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假面人物(1)    
假面人物
昆虫虽然年纪大了,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他起码要比我大了两小时七分零五十三秒。我们在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好朋友了,几乎形影不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校,就是在中学的操场边的香椿树上掏马蜂窝被蜇,也是被同一家马蜂蛰的。
我病了,而且病得莫名其妙,这么重要的八卦新闻,我要是不告诉他,他非疯了不可。所以,得赶紧告诉他。所以,他才匆匆赶来,还带来了他的表妹。他说他的表妹是最近从西南航空公司调到这边来的,随意出来转转。
大概她表妹的建议,也是随意说的吧,奇怪的是,却对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不否定她滴溜溜转的深潭一般的眼珠和偏着头注意倾听的样子,以及她角度鲜明易于速写的侧影和柔软而伸展自如的后背,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大夫,您看是不是该把我的药方适当地做一些调整啊?那天,老中医再次来出诊的时候,我婉转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要调整?老中医反问道。这时候我才发现老中医居然还长了一对酒窝。
记得,您说过只要吃您的中药,保管一个疗程就见效,可是现在已经吃了三个疗程了……我的问号不是体现在腔调上,而是表现在眼睛里。
你怎么可以肯定我的中药没有效用呢?老中医面无表情地说,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块花岗岩,而且是尚未打磨的那种。
是那张花岗岩面孔促使我横下了一条心,马上去住院,马上,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于是,我在一个酸溜溜的夏天,搬进了一家有悠久历史的医院。据说,医院还是早年传教士创办的呢,湖畔的那些岸柳就是明证,它们最少也有一百岁了。
西西特意给我找了个清静的病房,两张床,酷似小旅馆里常见的那种双人间,有电视,也有电话。她把它整个包了下来。我躺下,又往嘴里吞了些速效救心丸,才可以深呼吸。
这里还住得惯吗?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女人走进来,温柔地微笑着问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护士长。后来我也才知道她对我的那种温柔的微笑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还成,比我以前住过的病房好多了,我说。这里真不错,我甚至可以用惬意来形容它,特别是那股子浓烈的来苏水味,给我一种安全感,叫我心里踏实。
你以前也住过院吗?得的是什么病?住得是哪一家医院?一谈到病,一谈到医院,护士长立马就条件反射似地变成南丁·格尔的完美翻版了。
哦,就在前不久,我们在北京的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呆过一阵子……西西嫣然笑着解释道。
不是,不是那次,是我小时候--我小时侯在乡下得了急性肝炎,被父亲背到这个城市的医院里,可是所有的医院都拒绝接收,因为我的病太重了,肝大已经过肚脐了。长话短说吧,最后还是我父亲的上司赶到了医院,拍着胸脯说你们尽管死马当着活马医吧,救过来,算你们医术高明;救不过来,就只怪这孩子命薄。我父亲的上司是这个城市的当权派之一,医生自然要买他的帐。
就这样,我父母双双在一个什么责任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我才住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是住在一个楼梯间里,很暗,很霉,还有壁虎。这些我不愿跟他们说。那时侯,我总是围着被子呆在黑暗之中,让孤独的寂静侵袭着我稚嫩的心,我把这个楼梯间想象成牢房,就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反复描述过的那种。八个月之后,我竟奇迹般的痊愈了,走出那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楼梯间,阳光虽然让我浑身暖和起来,却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苦涩的泪。来接我回家的母亲抱着我一个劲哭,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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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假面人物(2)    
从此,我就在北方的这个城市定居下来,跟父母和兄弟们在一起。
护士长走后,来的是科主任,科主任走后,来的是食堂管理员,食堂管理员走后,是值班护士来做例行的化验,最后来的才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使我怀疑他原来是给模特拍写真的摄影师。他叫李斌。
你的所有病历和诊断结果,我都看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敢轻易对你的病下结论,我的主治医生双手交叉着注视着我说,他的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联想到足球场那些防守前场任意球的球员,他们就是这样用双手交叉着保护着自己要害部位的,嘿嘿。
我的病,是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呀? 既然他很直率,那么好,我就比他更直率。
很近似,真的很近似……李斌对我的诊断结果投了赞成票。
住院的第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到第二天,我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一屋子人了,还有一屋子花,把我的病房糟蹋得跟他妈的灵堂差不多。
他们都是来看望我的,对我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可是,我却发现所有的人都说的是同样的话,做的是同样的表情,甚至所发出的惋惜的叹息声也一模一样。以前,我以为被人家人文关怀着一定有点意思,现在我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这些,都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的味道,虚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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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虫子的二三事    
蟲子的二三事
我想见的而又不敢见的人,始终没有来,那就是堇子和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她,更不知道她还爱不爱我,那个因为写《洛丽塔》而出名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形容一段死了的爱情时,是这样说的:它就像一个被取消了的暗淡晚会,就像一个下雨天的野餐,又像一个平凡而单调的演习,像一块泥巴包裹着的童年。我们是这样吗?我回答不上来。我真的回答不上来,让我再想想吧。
西西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摆动着僵硬的膝关节殷勤地招待着我的客人们,而我,脑子却不在这了,这时候的我,心灵深处比我独处时更空虚更冰冷更孤苦伶仃。我宁愿去琢磨一个抽象的概念,一出喜剧,一张清朝的老照片,以及胡利奥·科塔萨尔的《跳房子》里的某个细节或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中的某幅插图……
你太自私了,你怎么只想你自己呀,我的一个朋友当我表示我即便身体好起来,我也不想再去做书商了的时候,愤愤地谴责我,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荡着。他是个作家,笔名叫格林,他所有的书几乎都是我出的。
我自私吗?我不但给他出了三本书,还花了三次钱租用了宾馆的会议室给他召开作品研讨会,会后请客吃饭就不用说,我真想照着他一双近视的有悲剧色彩的眼睛来一拳--靠,你的每本书我都积压了一大堆,可是你却到处吹嘘说,我从你这发了大财,光雪铁龙就够买五十辆的了!
但是,这种具有杀伤力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的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要是我能够畅所欲言,想什么就说什么,怎么痛快怎么说,我就不会得病了。我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点娘们儿气。
还好,格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说他先走,明天再来,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韭菜馅儿饺子。
我刚松了一口气,伸个懒腰,想叫自己舒服一下,一个陌生女人又来了,进门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头就像攀缘植物一样的附在我的手上。她的脸庞和她的体魄都很壮观,宛如一辆辚辚的囚车疾驶而来,到我跟前戛然一下来了个急刹车。
我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迅速地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她的档案资料,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几何,是个专栏作家。你听说过吗?她问我。没听说过。她又提了一个名字,问我听说吗?当然听说过,她提的那个名字是所有识字的人都熟知的,因为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作品。她说她是那个作家弟弟媳妇的表姨的侄女。我赶紧在我的记忆库里给这个侄女建了个新文档。她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跟她离婚了,丢下她和她的孩子拂袖而去,她的孩子才五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在跟神甫告白似的,显然是怕人听到。
我像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听她说,我现在带着个孩子,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这时候,她的眼圈红了。我能做的就是跟着她唏嘘叹息。这娘们正悬浮在被毁灭了的过去和难以设想的未来之间,徘徊。
你需要钱是不是?我问道。
她说是。
你要借多少?我又问。
她赶紧解释说,她不是要借钱,而是她有一部长篇小说新作,叫我出。她的脸色很灰暗,酷似一幅蚀版画,这就更强化了她的楚楚可怜。
好,你把稿子拿来吧,我说,我知道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西西就总说我,说我的耳朵根子软。我一直有逆反的心态:见得志的人表现出来骄横而傲慢,我就恨不得他倒霉;而遇到倒霉的人垂头丧气又禁不住想帮他一把,叫他东山再起。
在匆忙的迎来送往中,好几次我都想操起电话,给昆虫打个电话,当然最好接电话的是他表妹,可是一想到她手上戴着的订婚戒指,就又犹豫了。
病房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在午夜,护士第三次来查房的时候。那个名字叫迢迢的厉害护士硬是把所有客人都驱逐出境,而且是连推带搡,我才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清闲。躺在床沿上,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在墙角有一些小动物在蠕动,很快,我又在窗台下面发现了另一些相同的小动物,只是它们不属于一个部落就是了。那是蟑螂。根据我漫长的三十多年的人生体会: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老鼠、蟑螂和蚊蝇,无疑。
这些蟑螂,在以后枯燥的岁月里,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我可以识别他们谁与谁是亲戚,谁与谁是情敌,以及谁与谁是一对恋人,我甚至给他们起了名字,比如瘸了一条腿的那个叫谷崎润一郎,经常围着我的咖啡杯打转转的那个叫太宰治,喜欢往电视屏幕上爬的那个库普林……
一句话,闲,闲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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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深夜的酒宴(1)    
深夜的酒宴
好久以后,我都忘不了我躺着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我总是躺着的,我只有在躺着的时候,才觉得舒服些,喘气也均匀多了,这大概是我在病房里唯一的临床特征了。
而其他的人比我似乎更自在,我说的是那些来探视我的客人,他们不但可以挤坐在另一床上、或是椅子上集体开会,也可以三两个人到走廊上去溜达着分组讨论。不久,我的病房就跟贵妇人沙龙差不多了,有人还给起了名字,好听的这个叫"格特鲁德·斯坦因客厅",格特鲁德·斯坦因的客厅因为海明威常来常往而名扬四海;不好听的那个叫"大车店"。
所有来的人都打着慰问我的幌子,其实未必。我的生活范围十分有限,我结交的人也不怎么广泛,这一点,跟《水浒传》里的宋公明不大一样,来的人无非都是些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和书商,偶而也会来个把印刷厂的厂长什么的。
你发现了吗,咱们这里正好是产供销一条龙,西西苦笑着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没说话,我没什么话可说。西西说的一点不错,作家有了稿子,拿来,给了出版社编辑,出版社编辑审过之后,觉得没啥毛病,就转手给了书商,这样一来,那个编辑还可以拿到一笔策划费,书商再从出版社"合作"个书号,一切都妥了,要是印刷厂的价钱合适,书商甚至可以直接交给厂长,开机印刷,然后只管抽他的烟、喝他的酒,等下一个礼拜看样书了。他妈的,无形中,我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经贸洽谈会"了,而且还用不着交会务费。
我嫌吵,就干脆躲到阳台上去,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谁也没想去注意我,他们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还忙活不过来呢。幸好是阴天,没有火辣辣的太阳。西西怕我再动高空垂直降落的脑子,特意给我找的是一楼的病房。阳台对面有个院子,院子中央有棵古树,古树上落着鸽子,还有少量的荆棘和灌木……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往事--
从乡下初到城市,总有些不大习惯,因为没有青纱帐。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城市里有跟青纱帐同样迷人的东西,那就是电车,有轨的那种。电车走起来,铜铃铛哗啦哗啦地搖,搖得特別的欢实。我們這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就追在車尾巴後邊,可著嗓門唱"四馬路,安電線,白牌電車圍城轉。"車走遠了,鐵軌在夕陽下泛著藍瑩瑩的光,那光很冷很冷,要是在鐵軌上撒泡尿的話,卻就會发现那尿竟吱啦吱啦的響,燙的,直到我小学毕业那电车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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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深夜的酒宴(2)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来了,赶紧回去躺着,等西西发现了我的行踪的时候,天上的颜色已经由淡蓝变为铅灰了,暮色降临了。
我不回去,屋里吵得跟蛤蟆闹坑似的,谁受得了啊,我说。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郁积的晦气都吐出去,吐个干净。
这样吧,西西沉吟了一下,我带他们去吃晚饭,你就可以安得片刻闲了,她说。
随你便好了,只要能叫他们在我眼前消失,我说。
西西转身进屋了,很快,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陪他们去,你先休息,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叫人给你送过来,她说。
估计这些人起码要开两桌,我都能想象的出他们推杯换盏的架势,我猜,少不了还要醉上几个。
这时候,落在最后的客人是洪荒。洪荒嬉笑地冲我说:走啊,一块喝一杯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腔调很让我反感,我对他太了解了,他是那种三杯老白干一下肚,就哭,就骂他媳妇不守妇道,这一点很像郁达夫,属于李敖所说的那种王八情结。
我发现,我对那种叫做作家的动物越来越反感,无怪在法国大革命时提出"不要相信写过书的人"呢,所有的文学沙龙都被关闭了不说,还差一点就把国家图书馆烧了。呵呵,这些写书的人有时候也确实遭恨。
被别人蹂躏了一天的病房,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可是,当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觉得太空旷了,太冷清了,就有一种垮掉的感觉。
哎呀,你这总算消停了,来这么多人,你也不嫌乱,护士迢迢进到病房来,对我说。她至今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管我叫51号,那是我的床位号,这让我很自然联想到过去看过的一个老电影--《51号兵站》。
是不是李斌给我开了处方?我问她。
没有,我只是来告诉你,这里的病友都怪你的客人把锅炉里的开水喝光了,他们连杯茶也喝不上了,迢迢说。她的身子挺纤细的,穿上可身的白大褂,很有线条感。
不是我叫他们来,是他们自己要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说。
你要真的不想叫他们来,我有办法,来,俯耳过来,迢迢眨巴着眼睛说。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建立了统一战线。
就在我们策划阴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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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生活在別处(1)    
生活在別處
我接到奇怪的电话那天是个周六。
喂,喂,请问是哪一位?我问道。奇怪的是对方并不答应,但也没撂,因为我隐约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那喘息就仿佛是从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我又冲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见对方还没言语,便撂了。
谁他妈的耍我玩,我骂了一句。
注意口腔卫生,迢迢竖起一个指头,摆了摆提醒我道。
对不起,我也是脱口而出,有时候不太卫生的词汇恰恰最能表达人的非正常情绪,我狡辩说。
别人也许可以这样,但是你不可以,迢迢霸道地说。我发现当她双眉紧蹙的时候,却反而多了几分女性的妩媚。
我为什么要这么特殊呢?我逗了一句。我真是本性难移,也是贫嘴贫惯了,我就忘了自己的和迢迢的身份了,迢迢要想整治我太容易,注射时稍微在手腕上增加一点力度,就够我一戗!
你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想说,迢迢怄气似的说。
好啊,还跟我玩起深沉来了,我说。
玩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玩要有意思的多,迢迢说,然后,站起身来,走了。那眼神,似乎很浑浊。
西西回来晚了,起码比我想象得要晚,她把给我带的饭放在那,就跑洗手间去了,从那里出来,我才发现她犹如睡莲一般的眼睛。看来,你没少喝?我说。
他们喝得更多,有好几个人醉得趴在地下起不来了,西西笑眯眯地说着,说够了,就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夜无话。
我醒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西钻进了我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我们离得太近,以至于看对方的五官反而不大清楚了。仿佛就在不久前,我们常常在早晨莋爱,做累了,接着睡,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俩是现代版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不过,现在不了,现在我们几乎快成了他妈的禁欲主义者了。
西西是美丽的。我深情地注视着梦中的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她镌刻在我的大脑皮层上似的。把美丽收入记忆深处,倒是储存美丽的一种方式,我想。
正当我习惯性地伸手要去做些风花雪月的勾当时,有人敲门,熟睡中的西西一骨碌爬起来,谁呀?她问道。
是我,进来的是迢迢。她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样子,不但穿着白大褂,还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
几点了,是不是到早餐时间了?西西一脸惺忪地问道。她同时忙乱地洗脸漱口,做着吃早餐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不是早餐,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候了,迢迢笑着说,笑得有点调皮。
该死,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西西埋怨着自己。
那是因为没人打搅你们呗,迢迢说。
真是的,他们今天怎么不来了?西西说。其实奇怪不仅仅是她,也包括我。
谁说没来,是叫我骗走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和你们隔壁的房间都发现了传染病菌,正在消毒,他们几个就毫不犹豫地撤了,迢迢咯咯的笑,就像刚刚下了蛋的鸡。
所以你才打扮成现在这样?我问道。
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安静地养病了,迢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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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生活在別处(2)    
迢迢还是太天真了,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铃一声又一声地响起来,这个叫我转告某书商,他的稿费最好是税后的,那个让我通知印刷厂,他决定周末就发货,希望厂里打好包……西西几次要把电话线拔掉,结果都叫我拦住了,我说:别,万一要有重要的电话进来呢!
那么,谁的电话属于重要的电话呢?实际上,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比如摇篮要是汇报在外地结款的进展呢,虽然没谁来质询我,我还是争取了主动。摇篮确实是很每到一个地方,都及时地汇报,而且汇报得很详细,算得上是个好同志--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没人来,要是西西再出去采购,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了,我开始嘀咕,克服嘀咕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想一点别的事情,漫无边际的那种。
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想漫无边际的事情,我记得我常坐在我们小学校的六楼阳台上,望着那些像搬家的蚂蚁一样的川流不息的行人,我想不出他们是从哪来的,又到哪里去,难道他们真的都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从河边捡来的吗?可是河边我也去过,既没见过有孩子等着人家去拣,也没见过谁在那里拣到了孩子。多少年以后,当我有了孩子,当我的孩子问我:爸爸,我是从哪里来的呀?我却也顺口说道:你是爸爸和妈妈从河边拣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说得自然而又流畅……
我把所有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了一个够,假如西西迟迟不回来的话,我怕是连我在母亲肚子里的往事都翻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吗?不,这不是,生活在别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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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    
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
星期六的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而星期天早上则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两件事都给我荒芜的生活增加了些许的色彩。
星期六是几何来了,带着她的稿子。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挺帅,几何介绍说,这是给她开车的。我也没在意,因为我在翻看她拿来的稿子。这是一部反映城市饮食男女的小说,比较一般化,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也许我是读太差的稿子太多的缘故吧,我变得宽容了。只是,你这里的性描写多了点,我说。还不是为了叫你好卖吗,读者不就是喜欢读这些吗?几何说,说得理直气壮。这时候,我才发现,今天的她似乎跟前几天大不一样了,脸上显然修饰过,头上梳了个马尾巴,一件雪白的T恤,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而且还没戴乳罩。
那么好,我叫西西给她一万块,算是预付了一半的稿费。几何没接那钱,甚至连看都没看,是那个小伙子把钱接过去,数了一遍,然后再数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瞬间又消失了。既然你付给我的是一半稿费,那么我只好也给你一半稿子……几何拎起她的手包,把稿子递我一半,另一半叫小伙子拿着。
西西对几何的恼怒一直在存盘,终于内存太大,放不下了,她把我手里的那一半稿子抢过去,丢给几何:稿子我们不要也可以,你要是需要钱,就尽管拿走好了。
你们不要稿子,那谁来给我出书啊?几何问。
你不是急需用钱吗?西西说。
我是急需钱,但我也同样急需出名啊!几何说。
算了,把稿子先都给人家吧,还是那个小伙子从中调停。
几何走了以后,西西从窗口目送着她挎着那个小伙子的胳膊上了车,回头对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做什么?
西西说:我想在他们背后喊一嗓子--打劫了!
星期天早上,简直是鬼使神差,我摆弄起我的手机,居然发现了上次打过来却又不吱声的那个电话号码,我随手就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一张嘴,我就听出她是谁了。那面的背景音乐是喷气式飞机的嗡嗡声。
你怎么才把电话拨过来呀?她嗔怪道。小女子的娇态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
我笑了:我现在拨也不晚啊。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好情绪立刻就跟野火春风一样的蔓延开来。
我还以为那天我一撂下,你马上就会拨过来,白白叫我等了一下午,她几乎是在撒娇。对这种口吻我一点也不陌生,在我的印象里,起码留存了十个到二十个类似的版本。我不免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我蓦地想起从库特·冯尼古特的书里读来的一句话:在绝不存在爱的形式中寻找爱,在绝无希望寻找到爱的地方寻找爱。我真想不到我竟会在最倒霉的时候跟幸运不期而遇。可是,很快对方的态度就变了,变得冷酷起来:你早该住院治疗了,既然病了,就要勇敢地去面对,假如你是个男子汉的话。
我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我不由得为我的自做多情而感到几分羞愧,我甚至在一瞬间还想到了西西,幸亏她和刚从外地回来的摇篮到银行去了,把才结的现金存起来。电话撂下以后,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若有所失的感觉,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女朋友要是不在的话,你可以打电话,我去给你去送饭。
我愣了一阵子,突然发现自己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我又没问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昆虫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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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真空地带    
真空地帶
摇篮回来了,摇篮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给我带回来一个鹦鹉,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鹦鹉。摇篮告诉我,它的名字叫切·格瓦拉。那是个造型优美的家伙,尖嘴像碧玉一样的透明。是不是挺招人待见?摇篮问我。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我轻轻触摸着它绒绒的翅膀,赞叹道。叫它给你做个伴吧,摇篮说。不,我不行,我的神经太脆弱,万一没养好,有个三长两短,我感情上会受不了的,我说。不至于吧,摇篮显然觉得我夸张了。
其实一点也没夸张。
也许是从乡下的家里带回来的习惯,我在城市的家里也养猫养鸡,原来还计划养猪来着,叫我母亲骂了一顿才罢手。我每天到菜市场拣菜叶什么的,喂它们。晚上睡觉,猫和鸡都进被窝,特别是冬天,我左侧躺着的是猫,右侧趴着的是鸡,一天不小心翻身的时候,把鸡腿给压折了,从此那只鸡就总是一瘸一拐地走道,哭一抱不说,还做了好久的噩梦,梦见那只鸡上吊了,它说是它以为我能保护它,没想到恰恰是我使它终身残废……
摇篮对我没接受他的好意表示遗憾,我一再声明,我不是不接受他的好意,只是我的性格有缺陷。
那天,我特意叫西西给摇篮的劳务费多加了些,摇篮一个劲说:我代表我的父母和媳妇感谢,感谢你一辈子。
得了,哥们儿,你不是说你父亲需要医药费吗,你快去吧,也离家好几天了,我说,我不愿意听他说那些煽情的话,我受不了这个。
以后,你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句话,叫我干嘛就干嘛,绝没二话,这是他拍着胸脯说的。
我跟他握握手,我信他。
那一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西西有许多事要忙,常常丢下我一个人在病房里,病房里静得仿佛能听见蟑螂们的脚步声。更多的时候是连蟑螂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就像是真空地带。幸好,在迢迢值班的时候,她会来我这里聊上两句,讲一些八卦新闻什么的,她告诉我,11号床的病人是个年轻女孩,她总怀疑自己得了乳腺癌,碰见谁都撩起衣裳让人家看她的乳防是不是一边大一边小;3号病房的病人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在单位例行查体的时候,肺部发现有阴影,叫他到医院复查一下,他就以为害了不治之症,结果跳了楼,没死,但脑振荡了,现在连阿拉伯数字都念不全了……
你写的文章真好,我总把你发表的那些剪下来贴在一个笔记本上……那天,迢迢突然说。
我确实觉得突然,因为我不写文章很多年了,从做了书商,就再不动笔了,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的一篇谈南丁格尔的文章,让我选择当了护士,迢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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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夏天的花    
夏天的花
在伯爵到来之前,我已经十几天没出去见见太阳了。出去看看,花都开了,伯爵说。懒得动,我说。你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什么,煽阴风,点鬼火?伯爵讽刺了我一句。只有伯爵敢讽刺我。躲在阴暗角落里瞎琢磨呗,我说。作为自我戏剧化的行为,瞎琢磨是最好的,有益无害。
走吧,出去转转,伯爵硬是把我拖起来。我赶紧戴上了墨镜。伯爵又该刮胡子了,雪白的连鬓胡子糊了一脸,显得特别的沧桑,其实他只比我大两岁,却白发苍苍,他跟他媳妇一块遛马路,人家都以为是爷俩呢。伯爵这个名字就是他媳妇给起的,说他走道不但背个手,还慢吞吞的,简直就像苏联电影里面的老伯爵,因此得名。
医院的花园里的花果然都开了,开得肆无忌惮。往纵深走,那边还有个湖,只是被树丛和灌木掩映着不易发觉就是了。也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吧,走不多远,我的腿就酸痛起来,像是走了两万五千里一样。我们回去吧,哥们儿,我央求说。再遛遛,不然你腿部的肌肉非萎缩了不可,哎,你看那--伯爵指着茂密的草丛中的一对正亲热着的年轻人叫我看。那对青年人太专注了,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意识到他们相互有多么专注,专注得根本忘了这个世界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人。我们最好识趣地走开,别干扰人家,我说。嘿嘿,他们做的是他们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其实,我们也这么做过,伯爵说,似乎很感慨的样子。我比他更感慨:他们也就十七八岁吧,就已经开始亲身体会情爱了,而我在他们这么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最初的性启蒙是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那时侯,大概有十四岁或更大一点。那天,当我和我的一个同班同学推开更衣室的门,瞧见一个比我们高两个年级的小子正在做着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动作,我们吓坏了,吓坏了的我们办了一件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事情,竟跑到办公室告诉班主任去了,我的同学一进门就喊:老师,我们碰见流氓了。整个办公室立刻鸦雀无声,所有老师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们。我们的班主任那会儿似乎刚刚恋爱,她紧张地问道:流氓在做什么?我说:他在玩自己的狗机机!老师们哗然大笑,班主任的脸上刷地飞起一片红晕,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后来呢?听我讲起小时侯的故事,伯爵居然兴致勃勃。
后来,西哈努克亲王来咱们这座城市访问,我的同学都举着花环去街上欢迎,班主任没让我和我的那个同学去,她说我们的思想复杂。
再后来呢?
再后来,思想复杂这个评语一直带到了中学,一次,一个男同学叫我给一个女同学传送一封信,结果让老师截获了,原来那是一封求爱信,老师点着我的鼻子说:怪不得你的小学班主任说你思想复杂呢,一点不假。
后来的后来呢?
后来的后来,我长大了,也开始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了,到那时侯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动词叫自慰。
把你们吓坏了的那个高年级的小子呢?
他呀,他八成也被吓坏了,很快就转学走了,我说。
我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可以免费闻到夏天的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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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一日长于百年(1)    
一日長於百年
从梦中醒来,我就忐忑,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不寻常的事,以至于连我特意叫伯爵给我捎来的书都读不下去。那本书是刘大白1924年在开明书店出的诗集《邮吻》。伯爵为了表示仗义,还外加了一本同一作者的《丁宁》。可是,此时此刻我就是领不了他的这个情,我几乎一个字都读不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作出形形色色的猜测,并把猜测编上序号,一一罗列起来,加以分析。还好,就在那些猜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电话来了。
你是不是中午没饭吃啊,要我给你送去吗?我知道对方是谁,因为这声音有一种近乎磁性的东西,是上帝赋予的。
你做了什么好吃的,表妹?我反问了一句。太愚蠢了,我怎么会说这个,这根本就不是我要说的。我该说上一句有品位的话,哪怕是抄袭来的也好。
你等着,不会叫你失望的,她说道。跟着就是咔哒一声,电话撂了,又干脆又利落。
接过她的电话,我忐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它拯救了我过速的心率和升高的血压。
我是不是该换换衣裳?这么一身病号服,总是给人一种可怜兮兮的悲观主义者的感觉,我不想让她对我有这种感觉。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以前西西要给我买衣裳,我都不让,觉得可惜。
是的,我觉得我穿好衣裳太可惜了,这种想法从初中时候就有了。那时侯,最酷的颜色是国防绿,最时尚的衣裳是军装,实在找不到军装,戴一顶军帽是最起码的。我的同学几乎都戴军帽。排队的时候,齐刷刷的绿帽子很是壮观,惟独我没有。难怪你总是这么孤独呢,老也不能跟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昆虫说我。那么好,你给我出个招,叫我不再孤独,我说。比如我们班同学都戴军帽,你也不能个别,所以也要找一顶戴戴,昆虫说。我没有啊,我说。去抢呀,老五的军帽就是抢来的,刘力的也是,你怎么就不能也抢一顶来?真窝囊!昆虫骂了我一顿。于是,一天下午,我在昆虫和另外三个同学的陪同下,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冒险。冒险的代价是被警察打了一耳光,抓进小黑屋子关了一宿;转天,父亲来了,又在我脸上补充了几巴掌,饿了一天。父亲在打我时,嘴里一直在说:戴个军帽就美了?我叫你臭美,我叫你臭美!往后,只要一穿新衣裳,我脑子里就闪现出"臭美"两个字,两个黑体初号字,而且是仿宋的。
最后,我还是在柜橱里找到了一件T恤,一条的确良裤,穿上。就在我扎裤腰带的时候,她到了。虽然早已见过面了,我还是有被震撼了的感觉,她的面容没有任何的修饰,素面朝天,这反而更让你觉出她的完美,仿佛那身体上的每一个柔软的零部件都和谐得有道理。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正好可以来描述她--上帝的杰作。
路上塞车,特堵,你早就饿了吧?她问道。她笑的时候,嘴角有点歪,歪得很俏皮是所有雄性动物都会为之动情的那种俏皮。不过,我没有,因为我再一次看到她手指上的那只戒指。
不饿,不饿,你先歇一会儿,我给她让座的时候,尽量控制着迈步的姿势,据说,从迈步的姿势上就可以看出谁是失败者来,成功者有上千种步伐,而失败者只有一种,而恰好是我所习惯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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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一日长于百年(2)    
既然不饿,你让我送饭来干嘛?她突然娥眉倒竖起来,让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空气中立马充斥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紧张氛围。她一边指责我,一边把意大利面条、蔬菜沙拉和鱼子酱端出来,两不耽误。
我不是跟你客气客气嘛,我说。其实,我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告诉她,我的遗传基因中绅士成分含量比较大而已。
你还要那些早已淘汰掉的东西干嘛呀,什么客气呀,什么礼节呀,哼,老土,她说。
是,我承认我身上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我说。
她绷着的脸突然松弛下来,噗哧一声,笑了,笑得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笼起了一层雾。
我说:你可千万别对我笑。
为什么?她问。长长的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像抖擞着翅膀飞着的蝴蝶。
我说:因为,你的笑里面有毒药。
德行,她又笑了。
这顿饭,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截止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翩翩。一个跟天空跟白云跟小鸟和翱翔有关的名字。我所了解她的只有这么多,而我的所有秘密档案,她却都掌握了,包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跟莋爱以及第一次带女孩子去妇产科的全部细节。靠,昆虫真不够朋友,竟敢出卖我!
吃饱了,喝足了,我们俩反倒默默无语了,就这么相互凝望着,凝望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有一百年。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不知道说点什么,优柔的香气,在我的周围流淌着,很微妙,也很凌乱,我知道,那是她的味道。
我几次张张嘴,想问她个问题,却总是问不出口。翩翩的眼风似乎始终在我脸上徘徊,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她说。
我想否定,可是翩翩尖锐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我就慌了。我估计我这人要是在白色恐怖时代被捕,严刑拷打都不怕,就怕美人计,来个窈窕淑女往我跟前一站,我就什么都他妈的招了。这不,翩翩尖锐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我便坦白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她愣了,愣了半天。我结婚,我结什么婚,我跟谁结婚,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问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翩翩说。
那你手上戴着的这个……我指了指她戴着的订婚戒指。
哦,这个呀,她突然笑了起来,但又戛然而止,那笑犹如鱼儿在水中游过,没留下任何的痕迹。我结婚怎么了,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她眉头紧皱地说。
我心里骤然刮起一阵寒风,落叶飘零。我竟失落的要命,仿佛我是个孤寂的夜行人似的,尽管我有堇子,和西西。不过,我还是特虚伪地说:谁说你嫁不出去来着,像你这么妩媚,恐怕连上帝都想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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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一日长于百年(3)    
不理你,我走了,她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她回过身来,问了我一句:你真的没见过我吗,以前?
我摇了摇头,又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却见过你,你那时候好可怜啊,她说。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不记得?我问道。
她说:我还跟你说过话呢,你忘了,在从武汉飞达北京的航班上,我问过你--你是哪个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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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死魂灵    
死魂靈
西西给我带回一个人来。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领上还打了蝴蝶结。我问西西,是不是唱美声的歌唱演员,帕瓦罗蒂那样的?西西说,他是个教授,虽说不是医学教授,却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通阴阳,晓八卦。从她虔诚的脸上可以看出,她被他折服了。我说:你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西西说:你知道把他请来多难呀,张三托李四,李四托王五,托的都是知名人士,人家忙着呢,还带了好几位研究生。
我发现教授从进病房来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教授是不是很喜欢摄影?我问道。
不是,我用它来拍摄鬼魂的照片,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总有他们的身影,教授淡然地说。
那么也就是说,我这里也有鬼魂?我的心突突跳着问道。
有,有很多,影像最清晰的往往都是最近才仙逝的死者,从我的镜头里显示出来的是,你搬进来之前,这屋里住的是一个30来岁的女记者,而记者之前,则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我要是不拦,他可能还会继续说下去。
西西也脸色煞白地说:别讲了,再讲这个我就不敢在这里住下去了,教授,你还是讲一讲他的病吧。
教授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讲他的病,是我讲了也没用,因为他不信,教授轻描淡写地说。
他信,他信,他一定信,西西赶紧说。
不,他绝对不是个轻信的人,从五岁起,陌生人给的东西他就不吃了,除非对方先吃,大师从我五岁一直说到十五岁,仿佛是亲眼看着我长大的似的,所说的一切也都八九不离十,连我父亲当过兵,我母亲做过童工,都知道。后来,他说:到十五岁,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西西惊奇地问道。
十五岁那年,我父亲把我带到他工作的一个小地方,他说,你在这里总惹祸,还是跟我走吧。那是刚刚发生了抢军帽事件不久。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个码头,他在码头上的仓库当警卫,牵着个警犬。我问父亲:那么我要是上学怎么办呀?父亲说:上个屁学,你们除了学工,就是学农,就是不做学问!是啊,我父亲从没上过一天的学,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便扛枪打仗了。这么一想,我也就释然了。每个周末,随父亲坐火车回家,到星期一的早上再从家里到码头来。我曾对父亲说,假如给我工资的话,我就跟父亲仓库里的学徒工一模一样了。父亲说:你想得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喜欢上了读书,也许就是从发现父亲他们单位里的图书馆那天起吧。我读书读到了痴迷的程度,因为我发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要有趣多了……
我曾经的理想是把父亲单位图书馆里的所有书都通读一遍,可惜,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使这个理想成为了泡影。那天,跟平常一样,打开窗,照样能闻到海上浓郁的海葵气味。唯一异常的状况是,到晚上,天出奇的热起来,蚊子也出奇的多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后半夜才有了一点清爽的风,人们刚入睡,突然间就是山摇地动,闪电雷鸣,地震了!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地震的程度仿佛就是地球荡起了秋千,从梦乡中惊醒的人们站都站不住,只能抓住屋子里的暖气或水管才勉强不会跌倒。我知道父亲惊慌地冲着我喊着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喊的是什么,地声的分贝比海啸还要大,淹没了一切的一切。父亲伸过手来想拉我,可是在完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爬出窗户,一纵身就跳了出去,就在我也准备尾随其后的时候,楼塌了,上面的预制板噼里啪啦地扣下来--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
知道你父亲死了的那一刹那,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教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问道。
首先想到的是,我父亲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撑腰了,只有老实点,别招灾惹祸了,我坦白地说。
父亲死了,你哭了吗?教授接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
连我自己都奇怪,当时我怎么会没有哭呢?我难道不爱我的父亲吗?不,我爱他,尽管他惩罚我的时候也很严厉,他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汉子。那么就是我太麻木了,麻木得都不懂得怎样来表达忧伤和悲痛了?似乎也不是……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久了,就会在内心深处凝成一个结,这个结不解开,你的病就好不了,教授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总是在变,一会是凝重的,一会是空洞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敏锐的。
西西激动地把脸凑到教授的跟前,问道:您说,他怎么才能解开那个结呀?
做好事,积德行善,在帮助他人排忧解难的同时,自己也一定能从中得到莫大快乐,虽说这是老生常谈,却又确是灵丹妙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咔嚓咔嚓地给病房的各个角落拍照。
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怎么好去积德行善哪?西西指了指我,问教授。
你们是做什么的?教授问。
做书生意的,西西说。
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寻求与上帝的默契吧,教授笑着说。我才发现原来他也会笑,而且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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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变形记    
變形記
伯爵常常充当我的智囊,有时候。我把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带着地道的黑高参的表情问我:你从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个了?你是越活越唯心了。在少许的朋友当中,我的往事他是知道最多的……我想跟他争辩,伯爵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样,他要你积德行善,倒绝对是没错的。
既然连伯爵都这么说,那就按既定方针办吧,我把摇篮找来,叫他来负责此事,反正我手里的稿子有的是,都是出版社因为没有销路而毙掉的,包括几何的那一本。
没有想到的是,西西却站在我的对立面,跳出来表示反对,你要出那些赔钱的书,还不如直接赞助他们现钞来的实惠呢,她说。
你要是这么对待一个普通人,也许他们会感激你,而对一个作家这样,他们非骂死你不可,因为他们会认为你侮辱了他们,太伤自尊了,我说。
说白了,就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西西说。
嘘,别胡说,我瞪了西西一眼。我知道,跟作家打交道没那么容易,打个比喻说,就像走在雷区一样,得特别小心才行。
就拿这个格林来说吧,几天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饺子来,结果一个多礼拜也没见他的人影,更别说饺子了。再见他,他好像压根就没这么回事似的,你要问他要饺子,他还数落你胸无大志,整天到晚就知道吃……
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一样,装傻,把什么许诺都抛在脑后,就当他是放个屁!
听说,你要给几何出书,她那破玩意儿行吗,赔不赔钱不说,你就不怕她砸了你的牌子?格林一见面就冲我兴师问罪。
稿子一般,属于可出可不出的,不过,我想帮她一把,我尽量对他晓之以例,动之以情,免得他闹腾。
你真糊涂呀,要帮,帮谁不行,干嘛要帮她呀,操,格林点着我的鼻子说。
帮她怎么了?我很纳闷。
她是个公共汽车,谁想上,谁都可以上,跟他妈的窑姐差不多,这路货色也配当作家!格林像擤鼻涕似的哼了一声。
我突然对他极度反感起来,故意说:她跟谁睡觉关我什么事?我关注的是形而上,你只注意形而下。
文如其人,懂吗?她这种境界的人,能写出什么高品位的东西来呀?给,看看我这个,这才是真正的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鲜明的时代特色的艺术作品呢!格林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摞稿子来。
我接过来,真想再摔在他的脸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叫他这一通丑恶表演,把我本来晴朗的心情搞得阴云密布。我以为,赞助作家出几本书总是好事吧,总算得上是大师所说积德行善吧,毕竟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自我完善,这是最起码的追求,也是最合乎情理的生存之美,可是,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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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一间可以看到风景的房间(1)    
一間可以看到風景的房間  
我发现,你这里探视的人又多起来了,这天,迢迢一进门来就说。谁说不是呢,从前天开始,来送稿子的人就没断过,一拨接一拨,走马灯似的,而且都说是格林推荐他们来的,说你稿源匮乏,叫我们帮你一把……
干脆,你把他们都给我屏蔽了吧,我冲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她绝对有办法。
好哩,小菜一碟,看我的,迢迢伸了伸舌尖,掩饰不住自己的一脸得色。
我不管你用什么阴谋和诡计,我不管,只要能叫我清静清静就行,我说。
顶多是故伎重演罢了,迢迢走出去,跟手就把脑袋从门缝探进来说道:对了,我要找你说一点事。
有事就尽管说。
说来话长,改天吧,迢迢浅浅地一笑,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战略战术成功地阻击了来访者,反正我这里恢复了平静,平静真是一种享受。可惜,享受没多久,电话铃声就响了。一拿起听筒,我就听到翩翩气急败坏地声音:你在捣什么鬼呀,把我阻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让进!我赶紧说:谁说不让你进啦?翩翩说:护士。我说:你把电话给护士,我来解释。
翩翩进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就像是谁她的头上扔了两颗原子弹似的。我一边给她赔不是,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该来吗?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幸亏我身手敏捷,拉住她,让她悬崖勒马。
该来,来得恰倒好处,我谄媚地说。
今天是星期六,歇班,所以才有时间来,她说。
哦,今天都已经是星期六了?我说道,住院住得我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星期六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星期六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星期六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这话,知道是谁说的吗?翩翩歪着脑袋问道。
当然知道,是穆时英。他还说星期六是不做贼的人也偷东西的日子,星期六是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的日子,星期六是老年人也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的日子……不过,人家原来说的是星期六的晚上,我提醒她。
嘿嘿,我只是偷换了一下概念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她调皮地笑了。
何止是偷换概念,漂亮的女孩可以有更多的特权,比如撒娇,比如耍赖,再比如强词夺理什么的。
其实,我来最主要的意图是叫你晒晒太阳,你看你的脸色,香蕉皮似的,她捋了捋披散着的长发,说道。
还是不要吧,我蹒跚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不是怕光,而且讨厌光,因为它叫我紧张,紧张得总是满头大汗。
来嘛,你要是不去,我可要生气了,她威胁我说。看来,在她面前我是个输定了的角色,不但输掉的是这么一次,也许会永远地都输下去。
我被她拖到了阳台上。我猜得出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手在簌簌发抖,我也猜得出我的脸色一定跟白衬衫一样的苍白,但她就是假装没看见。你看,你看,她指着花园说。我看见了,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朵朵零散的云散漫地在天上飘荡,几只麻雀在开了花的树枝上啁啾,很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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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一间可以看到风景的房间(2)    
这里真好,可以随时看风景,翩翩兴奋地轻声絮语道,兴奋得她鼻尖上的那几星雀斑也闪闪泛光。
要么你也搬来住好了,岂不天天都能看到风景吗,我尽量使自己放轻松,放轻松不成,就装做轻松。
别这种开玩笑,我搬来做什么,你不是有西西陪着吗?她突然脸色阴沉得像色泽幽暗的菌覃一样。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把视线从一脸戒严令的翩翩脸上移去,我发现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红色的了,红得像伤口处流淌着血,呼啦啦地在空中抖,具有一种惨烈的美。这景色,我见过,是在我掩埋父亲的那天--
那天,我和我父亲的同事,将父亲的遗体拉到郊区的一片水洼地,用手刨了个坑。因为火葬场的烟囱被震塌了,所有的死难者就都集中到了这里。这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劣气味,那是成千上万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招来了无数的苍蝇。长这么大,我第一看到这么壮观的苍蝇,个个都跟屎壳郎一般大小,而且还都有尾巴。这里的苍蝇已经变成了嗜血的动物了。我们一边轰赶着这些苍蝇,一边佝偻着腰去挖坟坑,等坟坑挖好了,我的手指早已磨破了,指甲也掉了半拉。天的远方所漂浮着的火烧云,炽热的要命,简直能把人烤死……对那天的事,我所能记着的就是这些,这些就足够,足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
地震余波消停下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我带着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们去掩埋父亲的地方上坟,这时候,我才发现那好大的一片水洼地已经不见了,竟变成了一条刚刚铺就的公路,我仿佛被谁施加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瘫痪在那里。母亲一脸困惑不解的惊愕表情,她一个劲地问我:你爸爸呢,你爸爸呢?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母亲的质询声中惊醒,坐起来,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滴在我赤裸的胸脯上……
许是翩翩见我迟迟不再言语,也许是她早已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儿,竟跟没事人一样的凑到我跟前,问我:你看我这个戒指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我注视着她那双丰腴的而且是精心修饰过的手,心里酸溜溜的,但是尽量做到不形诸于色。
你要是给我一只戒指,哪怕是铁的,我也立马把这个丢了,她乜斜着我,流水潺潺的表情。
那么,你怎么对送你戒指的那个人交代呢?我问,问的时候我觉得我胸口的某个部位在逐渐枯萎。
那个送我戒指的人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咬着我的耳朵说,就是我自己。
你,自己送自己戒指,目的何在?我的嘴巴因愕然而张得老大,呈四边形形状。  
有了这玩意儿,就没谁追在你屁股后面约你看电影,约你吃饭,给你送花寄情书什么的,也就没必要为此而烦恼了,说罢,她就诡谲地捂着嘴笑起来,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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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別的声音,別的房间    
別的聲音,別的房間
无论是太阳出来了,还是太阳落下去,现在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所校对的那些稿子和床头柜上放着的汉堡和装在保温杯子里的咖啡。饿了,吃半拉;渴了,喝几口。
我只要一校对完,就叫摇篮带走,直接带到印刷厂去,所以,摇篮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身边待命。他总是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呆在那,偶而拿起我放在桌边的通讯录翻着玩,他似乎对我的通讯录特别感兴趣。
在校对中间,我会停下来,给作者打个电话,商榷某一句话是不是准确,要不要删改,因为我也写过东西,我知道写东西的人对自己所写的东西有多么的自恋。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作者在跟我说完他们的作品后,总要不失时机地褒贬一下别的作者的作品,当然,说好话的时候少。不过,当面的时候则另当别论。嘿嘿,文人就他妈的这德行,别见怪就是了!
有人敲门。
来我这,敲门的只有一位,就是我的主治医生李斌。他很少露面,最多一周只来报到一次。这个中医学院的博士,眼圈总是黑的,显见是熬夜熬的。自从他接了我这么个病号以后,查了不少的书,尝试着开了不少的方子,苦汤子我也没少喝,但都没什么效果。别灰心,我们再琢磨琢磨,总会有办法的,他说,这已经快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我倒没怎么灰心,因为我压根就没对他抱有太大的幻想,反而跟教授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的味道不是来苏水而是古龙水的缘故吧。每次我打通电话,都是一个女孩接,喜欢用热情洋溢的戏剧性语调说话。教授说那是他带的研究生,可是凭我的第六感,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一般来说,都是我汇报,他倾听,我想汇报什么就汇报什么,他从来不打断我,最后他只做总结性发言:记住,你以前做什么是为了挣钱,现在虽然做的是同样的事却是为开心,属于治疗的一部分。
很奇怪,每一次跟他汇报完了,我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且我在跟他汇报的时候,竟没有任何的隐私保护,几乎无所不谈,仿佛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别的房间里边的别的人,从我嘴里所发出的声音也是别人的……
在我给教授打电话的时候,伯爵就来了,他没打扰我,只是背着个手在屋里转悠,看看这,看看那,好像他进的不是一间病房,而是水族馆似的,等我撂下电话,他才冲我勾勾手指头,我明白了,他是来拿我每月给堇子的生活费,给她们送去。
他跟堇子的熟悉程度仅次于我和我的女儿。
伯爵是我十八岁进工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一见面就彼此喜欢上了,至于说喜欢的理由嘛,现在看来,有点荒唐,仅仅是因为我们俩都失去了父亲,没了依傍,而且又都是老大。我一直喊他叫师傅,他的满头白发欺骗了我,他也答应,而且答应得特别痛快。我记得,是我们跟主任要求要上夜班的,一上就是三年,别人都不理解,觉得我们俩神经有毛病,其实原因很简单,夜班有补贴,可以贴补家用;我还记得,我们夜里休息的时候,总是上厂房的天台上去,躺着,望着高高挂在半空的月亮,听着半导体--哦,对了,那时侯,半导体对我们是多么的要紧呢,是我们唯一的陪伴,可惜节目太少了,我们就把调频定格在朝鲜电台上,因为他们总播放歌曲,我们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过要学朝鲜语,以便能听懂歌里唱的是什么,于是就跑到外文书店,一人买了一本朝鲜文的《金日成选集》……
你还是不想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娘俩?他把我给的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又用订书器订上,然后问了我一句。
我觉得不告诉她们比较好,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嘴唇翕动起来,翕动得像一条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
你呀,你,伯爵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打个寒战,他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一根陈列在科技馆中的浸泡在酒精瓶里的割下来的盲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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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永远十九岁(1)    
永遠十九歲
我隔壁的病房总有吉他的声音传来,丁冬丁冬的永远是卡朋特,永远是《昨日重现》,开始听,有点烦,渐渐的,就像吸毒一样的上了瘾,一天听不到,就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演奏者是谁。
直到有一天,我的病房里进来一位小姑娘,一位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白皙的脸庞有点浮肿,她说她是我隔壁的病友。哦,你就是天天弹吉他的那个?我问她。她说是。她有一双坦率的眼睛,坦率得叫人受不了。她给我带来了蛋糕,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要所有的病友跟她一起分享。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这时候,她突然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我,然后一溜烟地嘻嘻笑着跑走了。我摸了摸脸,就是她刚刚吻过的地方,那里有点痒。
她那种犹如喜鹊欢叫一般的嘻嘻的笑声,使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也是这样笑的--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不知道我这样叫她是不是准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似的手牵着手散步或是拥抱接吻什么的,从来没有过,我们只是谈话,我们谈话的主题也永远是青年人的理想和抱负,跟风花雪月毫无关联,更没有罗曼蒂克的成分。她比我大,大三岁,似乎比我成熟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所谓成熟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她有时也很孩子气,比如谈话谈到半截的时候,她会突然推我一下:你的眼睛往哪看呀,你要总盯着我的胸脯,我以后就不理你了。我赶紧声明,我没看她的胸脯。她就说:你看了,我说你看了,你就是看了。就这个看没看胸脯的问题,我们可能会争论上几天或十几天,却丝毫不觉得乏味。在这种喋喋不休而又津津有味的争论中,两年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是晚上,她来找我。在晚上见面,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唯一的一次。我们走啊走啊,谁都不说话,一直走到解放桥的中央,站住。她问我:你喜欢过我吗?我摇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她霍地后退了两步,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显然我的回答触痛了她。我接着说:我只是爱你,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就是你将来的妻子!听了我说的话,她愣怔了片刻,倏然将脸转过去,我看见她哭了,她说:你要没那么多的兄弟,家庭负担也就没那么重,周围的人也就不会对我说三道四了……说了这么几句,她就跑了,很快湮没在夜色之中。我目送着她,麻木了似的,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另外一个地球的事情,而我仅仅是一个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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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永远十九岁(2)    
之后,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她,初恋也就此结束。
哎呀,你怎么把病房糟蹋成这样了!是一个尖锐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原来是护士长查房,这时候,从她脸上再也找不出那种温柔的微笑了。
我的墙壁上贴了不少的电影海报,约翰。福特的,今村昌平的,更多的是莎朗·斯通和中山美穗的,都是西西惹的祸,是她找来贴上的,说是养眼。
我告诉你,限你三天之内统统都给我揭下去,护士长就跟法官宣布判决似的。
护士长和护士长带来的一班人马走了,迢迢溜了进来,幸灾乐祸似的说:挨批判了吧?活该!
你怎么这样啊,见人家挨批评,就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样,境界太低,唉,我说。
迢迢嘘了一声,示意我把分贝压低一点,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帮帮我,行吗?  
责无旁贷,尽管说,我回答得相当的仗义,有点疑似老江湖的味道。
这……叫我怎么跟你说呢,迢迢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起来,五官也妖冶起来,一副做秀的样子,很超女。
你是不是恋爱了?我高瞻远瞩地做出了判断。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迢迢真草根,眉眼间居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一切早就写在你那春情洋溢的瞳孔里了,傻子也瞧得出来。
但是我却故意矜持地说:因为我比你大嘛,这很正常。
是,我是在恋爱……她仿佛怕是泄露自己的什么秘密似的,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就跟得了禽流感差不多。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你的那个情郎的?我问道,还把双臂松松垮垮地交叉在胸前。
不是认识了一个,而是俩,她说,
这下子惊讶得是我了: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好了吧,不搞是不搞,一搞就成双成对的。
迢迢正要跟我解释,门外有人叫她,他赶紧出去了,功夫不大,又匆匆回来了,说我隔壁的女孩自杀了。我说不可能,刚才我还看见她来着。迢迢说她留了一封遗书,在病房里。
那个女孩挨门挨户送完生日蛋糕,就穿过长长的走廊,出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这是门卫说的。寻找到她的尸体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死的时候刚刚十九岁。
她在十九岁上定了格,不会再大,更不会老,她永远永远是十九岁,我不知道是该惋惜她,还是羡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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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被开垦的处女地    
被開墾的處女地
那个女孩的死,给我很大的震撼,震撼的不是自己干掉自己这件事本身,而是她死的理由。她在遗书上说:病痛她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因为服用激素而使自己的形象被糟蹋,她爱自己的形象胜过爱生命。我觉得她活得比我有价值,起码她心目中有比生命更值得尊重的东西,而我呢,除了命,就不知道再有什么可以珍惜了。
也许,我真该去信仰一点啥,才对。
不知道拿爱情作为信仰,算不算一种理想和抱负。不管算不算,反正在翩翩第三次来医院的时候,我们双双落入了情网。我吻她时,她说:我们都不是随便的人吧。我说,我们随便起来不是人。她就狠狠地咬了我舌头一下。那个吻,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一直吻到两个人都跟支气管炎患者一样哮喘起来为止。
事后,我们两个为先谁吻得谁辩论了很久,始终没个结果。我恍惚记得她进屋来就问我,她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说没有,她说你再仔细看看,我就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绯红的小脸,好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般,等她揭开谜底说她的变化是她把她的牙箍摘掉的时候,我们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那时侯的她,薄薄的唇线分明的嘴唇和光滑的几近于透明的颧骨显得是那么年轻,而我,既不是青年,也不是中年,我的年纪正好介乎于两者之间,遗憾的是,两者又都不肯接受我。倒叫我没了归属感。她告诉我说她不是处女了。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处女。这句话,竟像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库,迸发出一股子末日降临的劲头来,直到我们弹尽粮绝才肯罢休。翩翩一边把散乱了的披肩长发梳好,一边说:我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看你,说是个病人,一场世纪大战下来居然连喘都不喘。我刚才确实毫无疲惫感,经她这么一提醒,马上就觉得气喘起来,心跳也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翩翩走了以后,她的影子仍然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甚至还想到了她左乳防上方的那颗星状的红痣。我的初恋情人的乳防上也有一颗痣,不过是另一只乳防另一个位置和另一种颜色。我跟她的乳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她与我分手的一个月之后。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一蹶不振,仿佛是谁用渣滓洞的电烙铁在灼着我的心,我天天都在想:死了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天天都在想:我要是死了,我的初恋情人会不会哭啊?她只要为我流一滴眼泪,我死得就值!可是当我的初恋情人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的时候,我却表现得很快乐,我知道那是他妈的装出来的,我问她这么久不见,做什么去了?她说她是旅行结婚去了,接着又说,她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她觉得愧对我了。我非但没有表示任何不满,还真诚地向她祝贺,祝贺她新婚幸福。听我这么一说,她反倒哭了起来,不知怎么,哭着哭着,就扑到我的怀里。我们先是接吻,后来我就撩起她的红毛衣,恶狠狠地亲起她那对洁白而又滚瓜溜圆的乳防来,她也渐渐把握不住自己了,禁不住伸下手去探索我的机要部门,就在短兵相接的关键时刻,她忽然惊醒了,调整了一下五官的位置,匆匆地说:不,我们不能这样。我也冷静了,说了声对不起。她说:既然我结婚了,就不能让你单着,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给你找一个好姑娘--只有你幸福了,我才能真正的感到幸福。我说:好啊,只要是你找来的,我都坦然接受。
大约在半个月之后,她当真给我带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是堇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回避堇子,尤其是病了以后,许是她太要强了,而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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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小世界    
小世界  
见到西西,我竟慌得像个初次作案的小偷,连正视一下她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内疚的缘故。西西亲我的时候,把手伸进我的裤裆里,捏捏它:我不在的时候,它没调皮吧?我赶紧躲开她,如同一个拿着三等舱的船票而坐在头等舱的旅行者碰到查票的人一样鬼鬼祟祟地说:你一走,它就停业盘点了。西西哼了一声:我谅它也不敢胡作非为!我挺差劲的,我知道,我实在不是个做圣贤的材料,不过,这个年头有资格挤进圣贤行列的人确实屈指可数。
打情骂俏通常是我们短暂分离后的见面礼,然后才谈正事。她这次带着征订单跑了一趟广州,书商们对我新出的几本书反映非常冷淡,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作者没什么名气,第二作品没什么内容。在西西跟我谈着这些的时候,我的腿一个劲地抖,也许是因为我在我的脚下埋下了谎言,也许不是,但与翩翩一起度过那充满甜言蜜语和芬芳的爱情之旅后,我感到的是局促不安却是真的。
翩翩的感受则跟我恰恰相反,晚上,她打来了一个电话,她的声音犹如一泓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清澈而明朗: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特别的快乐,快乐得我都失眠了。我缄默,我只有缄默,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悄悄看了看已经熟睡了的西西,她太累了。最残酷的莫过于:听她说她快乐,我也快乐起来。
一夜没睡踏实,转天脸色就很难看,西西说像白菜帮子的颜色。她提议说:我们应该到教授那里去,做一做咨询。我答应了。到了那,我才知道,原来他开的是一家心理诊所。在一座居民楼的底层,是挺不显眼的一个地方。走进去,竟意外地发现客厅里有那么的患者,有伏尔泰那样的老头,也有哈里·波特那样的孩子,见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他们都咄咄逼人地盯着我,个个目光严峻,严峻得犹如一支支的利箭射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吹拂着我的皮肤,凉飕飕的。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他们称呼教授为"先生",说是恭敬显然不确切,确切的应该说是崇拜,他们见他,不是来治疗,而是来朝圣!仿佛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小世界。这里的氛围很快地就传染给了我,在等待就诊的时候,我仿佛是物质的完美的没有生命的形态在迎接精神的来访。
当我坐到教授跟前的时候,我甚至紧张起来,就像一个愧对上帝的人在上帝的面前那样,也像个纳粹面临着纽伦堡审判,我开始颤抖和流汗。教授只例行公事似的跟我打声招呼,就叫他的助手带我去做心理测试,所谓心理测试,就是在电脑上回答一些问题,据说那些问题是牛津大学心理研究中心精心研究的结果。我从声音上判断出,带我做心理测试的那个女孩,就是平时接我电话的人,她的步态是那么的年轻和轻盈,而谈吐又是跟金丝雀啭鸣那样的清脆和悦耳。也许教授太优秀了,所以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优秀起来。
走出教授的诊室,我立刻被门外的患者包围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教授是怎么给我诊断的,我说我只是第一次来,仅仅做了个测试而已,他们就不再纠缠我了,劝我说只要往后常来 ,病就一定能好,相信教授吧,教授绝对是个天才。都说教堂了是虔诚的,而这里比教堂里更为虔诚。
离开这里,我感觉轻松了许多。我对西西说:原来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人是倒霉的,到这一看,跟我一样倒霉的人这么多,顿时觉得我的病好了一半。
西西说:你心理真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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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人的因素(1)    
人的因素
我该说一说李斌了,我早该说一说李斌了,我有那么多值得说一说他的理由,我为什么迟迟不去说呢?
事实上,在我住院不久,我们的关系就由医患变成了朋友了。他是否能治好的病,在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为我的病付出了他所能够付出的,这就足够了。我的病,连著名得不能再著名了的老中医都束手无策,又怎么可能去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学中医的博士生呢?
不过他说过这么一句话,给我很深的印象:每当我面对一个临终的患者,知道我是留给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印象的时候,我就羞愧不已,觉得自己太无能了,真想一头撞死。
在他的意识里,医生应该是一个灵巧的主妇,有人给您领来一个病入膏肓而又焦虑、烦闷和悔恨的人,而您只用掸子掸几下,他便恢复到本来的面目,感情被擦得闪闪发光,希望之窗也打开了……正因为他这么想,所以才选择了做一个医生。
他是在安徽的一个穷乡僻壤长大的。据他说,他在十九岁以前甚至都没见过汽车,无论是轿车还是卡车,一概没见过。还好,他自小喜欢读书,除了给家里喂牲口之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做功课,别的孩子只在学校里学习,他是在哪都抱着个课本,谷仓啦,地窖啦,马厩啦或菜园子啦,都是他的课堂。就这么着,他的考试自然错不了,乡试第一,县试第一,地区还是第一,最后以全省第一的好成绩考进了中医学院。
在大学里,学长学弟忙着寻求浪漫,只有他埋头读书,他说不是他不想浪漫,洗漱的时候,透过盥洗室的镜子一看自己的模样,矮个子,黑皮肤,蓬蓬松松的头发跟乱草一样,而且还一眼大一眼小,照完镜子,除了读圣贤书之外,他就啥心思都没了。
我说:你总不能独身一辈子吧?
他说:无所谓。
我说:不行,你就降低点条件,随便找一个凑合了。
他反倒说:都是人,凭什么我就要随便找一个凑合呀?
我哑口无言了。
医院上下对李斌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要强。别人不收的危急病人,他收;别人见了疑难杂症患者都躲,他却抢着要--这一点倒是跟堇子很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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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人的因素(2)    
从我认识堇子的第一天起,我就百般刁难她,知道她有洁癖,我就故意让家和我自己邋遢得一塌糊涂;知道她好面子,越是在她朋友面前我就越做出放浪形骸的样子来;知道她特矜持,我就偏偏在公众场合捏捏她的鼻子或是亲亲她的脖子……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叫她主动离开我,一旦我的初恋情人问起来,我可以振振有辞地说:是她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她!那天,我靠着墙,眯着眼,油嘴滑舌地对她说:你看我这人一身的毛病,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出息呀。我没想到,堇子却说:如果你是个完美的男人,我早离开你了,正因为你一身的毛病,我才有义务守在你身边随时纠正你的缺点和错误。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我对面,带着微笑、好奇和专注的目光,看我写稿子,那时侯我已经开始写些小说或散文什么的,拿到报纸上去发表。
渐渐的,我已经习惯了堇子进入了我的生活,没有她反而若有所失似的。堇子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拥抱、接吻和抚摩,但是上床不行,那要等到洞房花烛那天。我知道,我要是靠说情话打动她,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激她,我说:我知道你是跟我闹着玩,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堇子说:我才不是。我问道:我到底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堇子想了想说:有时候你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有时候却又像已经活了一百岁。我又问道:你绝对不会跟这样的家伙相亲相爱一辈子吧?堇子说:当然会了!我进一步地说:既然会,你怎么总是拒绝他呢?她的心理防线就这样被我攻破了,我去关窗的时候,她没有表示异议。
从床上下来,堇子说了一句话,差一点叫我晕了过去:原来男女莋爱的感觉这么好,要知道如此,我认识的第一天就跟你做了!这时候,她脸上像新娘似的红晕还没褪去呢……
李斌跟我聊了一阵子,临别的时候说道:我还有好多的书要读,要赶紧走。
靠,又是读书,你还有点别的节目吗?我说。
你知道我读书为什么吗?是为你!李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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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蓝色的轻骑兵    
藍色的輕騎兵
洪荒来的真不是时候。他是下午两点来的,而我跟翩翩约会的时间订在两点半。翩翩还特别嘱咐过我,在她来之前,最好先"打扫好战场",因为她知道平时我这里的一派繁荣景象。
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洪荒说。洪荒今天有点反常,平时苍白的脸竟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得跟中风了似的。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惹您老人家?我问他。
是他妈的格林!洪荒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我从来没见过他掏烟的时候,连烟盒一起掏出来,都是摸来摸去,摸出一支。他也没让烟的习惯,嫌忒俗。
不会吧哥们,你们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吗?我知道他们俩总在一块喝酒打麻将,喝醉了,就抱头大哭,据说俩人还拜过把兄弟呢。
你读没读过他新发表的那篇《洞冥记》?那显然是影射我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洪荒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面的野兽,一边说,一边来回溜达着,他的鞋后跟特高,是用来增加立方体积的。
格林在小说里说你什么了?我装作很急切地问道,我知道所谓的作家究竟是什么货色,他们看上去好像很复杂,其实跟幼儿园里猜谜的孩子一样的稚气。
他写的是一个司机跑长途的故事,司机一出车,司机的老婆就跟一个比她小八岁的大学生睡觉;因为山洪,司机被困在山区,他只好找了个小学校住下,费了半天劲,追上了个乡村教师想浪漫一下,可是上了床以后,司机竟阳痿了……这不是明摆着影射我嘛!洪荒说得唾沫乱溅,就像一头发情期的牡马。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格林他们几个王八蛋总怀疑我的老婆红杏出墙,所以才这么写,洪荒说。
我想说,要不是你自己告诉他们,他们的怀疑又是从何而来?但是终于没说。
至于那个乡村教师,是我体验生活时结识的,她追我,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他说这些闲言碎语的时候,我不时的看表,估算着翩翩即将到达的时间。
可能是说累了吧,洪荒总算要走了,偏巧在门口与翩翩撞了个满怀,我只好简单地给他们作个介绍。也许是因为翩翩穿了连衣裙的缘故,她显得更加的亭亭玉立,皮肤也白得透明,洪荒显然被她所吸引,刚刚迈出门的腿又褪了回来,我硬是把他推出去了,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当病房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我们那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翩翩羞答答地垂着眼皮说。
我喃喃低语道:是,是草率了些。
但是一秒钟之后,我们就吻了起来。
刚才还腼腆得要命的她,竟一下子变得热情奔放起来……后来,许多的细节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仿佛像是分别了一百年似的,如饥似渴,我们相互的激情电流一般地通过皮肤传来传去,结果演变成一场接力,当我停止的时候,她要继续;当她慢跑的时候,我又加速。见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的病床,这时候成了战场,肉搏战中我们都把对方整得伤痕累累,她甚至在我的肩膀上咬了一个月牙,怕是十天半个月也下不去了。等我们平静下来了,我把脸枕在她松软的乳壕里,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是一种酷似新鲜荞麦的香味。
我们拥抱着躺了许久,好像两只泄了气的皮球,连一点弹性都没有了。你太滑头了,我说。
她撅着嘴巴问道:我怎么滑头了?我捏了捏她胸前的小蓓蕾说:你不是说你喜欢莋爱时做驭手吗?
她说,我现在更喜欢在下面看着你策马扬鞭,你知道吗,那时侯,你特像一个蓝色的轻骑兵,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水蛭,一直钻进你的内心深处去。
为什么我是蓝色轻骑兵,而不是别的颜色呢?我问她。她嘻嘻笑着说:谁叫你穿了一身蓝色病号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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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第一本打开的书(1)    
第一本打開的書
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摇篮说,印刷厂可能要拖延一个星期才能交活,因为有的书中加了彩色插图,给装订带来了一定的难度,而且厂里还有期刊要印,那个是不能耽误的。
我不急,我其实一点都不急,急的是几何他们,他们说再有十天就要公布群众创作大奖赛的获奖名单,如果不及时把样书交到评委的手里,就失去了参赛资格。那天,几何说这些的时候,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我把这些也都跟摇篮说了,叫他与印刷厂再去交涉。他凝视了我半天,那眼神仿佛是在说:哥们儿,骑士时代早就过去,现在已是毫无诗意的二十一世纪了。
快去吧,还磨蹭什么呀,我催促他道。
我知道了,就去,摇篮转身就走,匆忙中把我床头挂着的病员卡都给碰掉了。
冒失鬼,我骂了一句,弯腰把病员卡拾起来。病员卡上写着我的姓名、性别和床位号,最后一项居然是婚姻状况。婚姻状况填的是已婚。
我跟堇子结婚是一个突发事件,在此之前,我们始终没有涉及到这个话题,不知道堇子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总觉得娶妻生子对我来说还是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事情呢。那时侯,我正在写一篇报告文学。一度,报告文学很是吃香,是报刊杂志上的重头戏。我准备去河南去采访。堇子问我要去多久。我说半个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要那么久啊!我随口说道:我们又不是夫妻,要是夫妻的话,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了,你们家也不会拦着了。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我看见堇子神秘地笑了。
我们去登记吧,转天我还没睡醒,堇子就闯进我的屋里来。登什么记呀?半梦半醒之间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登记结婚呀,你看,我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了,她说。可是,我除了这么一间9平米的小房,连橱柜、双人床和电饭煲都没有,不仅如此,你叫我摆两桌酒席我甚至也摆不起,我感到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惶恐。没有怕什么,将来我们可以置办呀,她说。看来,她是心甘情愿地要喝干酒杯里面的最后一滴苦酒了。
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地板上过的,地板上只铺了一个凉席。为此,我一直觉得我欠下了堇子一笔债,一笔永远还不了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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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一本打开的书(2)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光他妈的欠债玩了,我欠的债要是记录下来,够写成厚厚一本书的,而堇子是厚厚的这本书打开来的第一页……
我就这么愣在那,回想着这些往事,仿佛在做梦,而且是那种在做梦的时候还不住地提醒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的梦。直到迢迢进来半天,我才清醒--
想什么心事了,看来,有心事的不光只有我一个,迢迢对我做了个怪相说。
我也冲着她做了个鬼脸,我知道我做鬼脸,呲牙咧嘴的特像仍然活在上古原始森林里的猿猴:你是稀客呀,这么久不见你来陪我说说话了?
我懒得说话,懒得说一句话,只想一个人冷静地待着,她说,显然她正被痛苦折磨着,看她那表情,要是有一座敞开的墓穴,她会径直走进去,躺下,自己给自己举办一次葬礼。
喂,你那个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到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吗?我问道。
唉,说来话长啊,迢迢满目沧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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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讲故事者的故事    
講故事者的故事
只要你活着,你的烦恼就会像飞来飞去的苍蝇,撵也撵不走,迢迢说,最近我一直在研究,研究怎样才能摆脱掉烦恼。
研究的结果呢?我问她。
除了死,没有其他选择,她说。
要是那样,放下尘世的生活,去给造物主做伴,从此与烦恼绝缘,岂不很简单吗?去做就是了,我说。
哪有这么简单啊,要叫我服毒或投河,我可不干,要找一种既不痛苦又不破坏形象的死法难着呢,,反正到目前为止,我没找到,她做出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我告诉她,在亚马勋河流域生活的土著,有这样一种风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活也活腻了,就摆下盛宴,一通畅饮,在沉醉中让人把他浑身涂上最甜的蜜,抬到一个茅草屋里,就不管他了。转天,人们再去的时候,茅草屋里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血肉都叫当地的一种叫阿南戈的蚂蚁吃了……
哎呀,别说了,简直是太可怕了,她像一匹受了惊的小马驹,嘶鸣着尥着蹶子阻止我,不让我说下去。
那么好,我住口,你来说,我举双手投降。
我说?我说什么呀?我有什么可说的?迢迢撅着嘴巴,装模作样地反问我。
说说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当然,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对我说的话,我眯起眼睛瞧着她。我始终把她作为智力相等的伙伴来对待,从来没觉得年龄和性别有什么差异。
迢迢说:我爱的那个人,比我大十岁,是一家渔具商店的经理;那个爱我的人,则比我小两岁,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
你跟他们俩是等距外交,还是均保持零距离接触?我问她。
她说:我倒是想跟我爱的人多亲近点,可是不能,他有妻子,有一纸法律文书制约着,只有周末的时候,他才招呼我一起去泡吧。你知道,我不会喝酒,就托着腮坐一边看他喝……
我都能想象得出,迢迢坐在那个卖钓鱼杆的家伙旁边,痴情地凝望着他的表情。我跟堇子刚结婚那会儿,我写作的时候,堇子也是那样痴情地凝望着我的。那时侯,她已经怀孕了,一边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笑眯眯地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们有过很和谐的一段快乐时光。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她有洁癖,我要是哪天没洗澡就睡了,她一定要把我叫醒,洗过才行。我写作的那群哥们儿来侃大山,谁不小心把烟灰弹落在地下,她总是不等人走,就用墩布去擦干净,弄得人家很尴尬。不管怎样,我们的那间小屋,在堇子的精心呵护下,永远是窗明几净,被街道评为卫生之家,还在门楣上挂个小锦旗。
每次从某个作家家里串门回来,无论对方多么知名,她都说:你写你的,早晚你会超过他,我相信。我常常被她的话所感动,感动的结果是,熬更多的夜,写更多的字,却并未像她所期待的那样,知名到茅盾或张天翼那种程度。茅盾和张天翼是她最喜欢的作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堇子变了,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以至于等到我发现了,已经晚了……
就在我的思绪四处飘荡找不到地址停留的时候,迢迢又讲起爱她的那个人:那天,从酒吧出来,已经很晚了,她爱着的那个人怕他老婆跟他翻脸,就匆匆地告辞了。我醉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一辆出租车,由于喝得太多了,她几乎连自己的住处都说不清楚。等她第二天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早有人给她准备好了洗澡水、浓咖啡和挂面汤,那个人就是开车的司机,也正是爱着我的那个人。我们就是这么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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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不单单是靠面包    
不單單是靠麵包
我的脸,据说,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这么沧桑。十二的时候,就跟二十差不多。不过,教授说,这样的脸孔一般来说,不显老,到六十岁上,也还是现在这个模样,顶多会头发白一点而已。
究竟到六十岁,我的光辉形象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码知道,截止到目前,我这个配备了五官的椭圆形的玩艺儿,给人的第一印象虽谈不上纯洁天真,却也没有发育成对龌龊都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地步。
所以,当我再一次走进教授的心理诊所的时候,又面对着那些跟我一样的病人们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而警觉,锐利而警觉得让被审视的人手脚都无处放,尽管我紧张,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我故意摆出一副地下工作者打进敌人内部时通常有的那种表情,那种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表情。
西西去跟教授接洽,而我一个人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那,座位已经没有了,整个客厅就跟春运期间的火车车厢一样拥挤。一个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过来,问我:你也忧郁?她的舌头似乎不太灵光,含糊得嘴里好像含了一颗话梅。我也忧郁,我说。"修女"死死地端详了我半天,仿佛我这张脸生来不配忧郁似的。所以,我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哎呀,你竟然都有自杀倾向了!"修女"的惊叫吸引了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球。但是,我发现他们注视我的眼神发生了化学反应,柔和了,甚至亲切了,这让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充足多了,可以做深呼吸了。
又过来几个人跟我握手,做自我介绍,可惜我一个都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显然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一张乜斜着眼睛的脸:你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却从来没跳过是不是?他个头很矮,嗓音却很高亢,遗憾的是,声调稍微死板一点,他是那种能把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整出车间主任竞选时唱票的效果来,也能把车间主任竞选时的唱票整出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的效果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是电台DJ。我对他说:我只是想想而已,从没真正地跳过,否则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扯淡了。他拍着胸脯说:我虽然现在站在这里跟你扯淡,可是我确实跳过楼,不过是在五层跳的。"修女"悄悄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在这里很有权威,因为他跳过楼,而且不止一次,而是两次。
这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显然与众不同,谁的病情重,谁就是老大,谁就可以气使颐指地指手画划,而轻微的焦虑或抑郁的人,在这里只能做唯唯诺诺的可怜虫,不管你是英国某公司住中国的总代理,还是歌舞团领唱--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修女"的职称是图书馆馆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在这里就只能垂着黑黑的眼睫毛,很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穿了一身黑衣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又白又嫩。她告诉我,她对黑色有歇斯底里似的酷爱,不光着装是黑的,家里的所有家具甚至墙壁的颜色也都涂得是黑色的。
西西过来招呼我去见教授,电台DJ叫住了我,问道:你信服我们教授的医术吗?我只好实话实说:半信半疑吧。那不行,你要我们的教授给你治病,你就得拿他当上帝来崇拜,他才能施展他的魅力,让我们不再忧郁,他说。我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教授为"我们的教授",而且称呼得津津有味。临走,DJ又神秘地问我:你知道我们忧郁的症结所在吗?我说:不知道。DJ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没有一个具体的信仰,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就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教授,我们干吗不去信他呢?要知道,我们活着不单单是靠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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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奇境(1)    
奇 境
翩翩就是快乐,就是快乐本身,而不是快乐的一个组成部分。我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上,乳香将我熏陶得什么感觉都丧失了 ,只感到快乐。翩翩也拼命地抱着我,一边哭,一边狂吻我,没有一处不吻到了。在翩翩以前,我从不知道,女人在高潮来临时会哭,而且哭得伤心欲绝。第一次这样,简直给我吓坏了,她战栗着将她的乳投送进我的嘴里,破涕为笑道:我快乐,傻瓜,我是因为极度快乐才哭的。我这才放心,用舌尖舔去在她眼窝里徘徊着的泪珠,那泪珠有海水一样的滋味。
她在爱,或者是她在被爱的时候,她是那么的透明,没有顾忌,更没有羞涩,跟婴儿一样。交欢其间,摇篮来了个电话,铃声像叫魂似的,她呓语似的说:不理他,我们不要去理他。可是,摇篮的耐性实在是太好了,就是执着地不把电话撂下,我只好接了:有什么事?摇篮说:印刷厂说了,你要准时交活,就多付五千块钱。我不耐烦地说:好吧,既要准时交活,也要保证质量。摇篮说:我会嘱咐他们的。在我接电话的时候,翩翩哼了一声,从我的身边滚开。撂下电话,我把她抱在怀里温存着,央求着,老半天,她才恢复了热情。
弥漫的硝烟散去,翩翩从不跟别的女人那样,仰面朝天地摊开四肢,心满意足地说一句:好舒服啊。那种成批量生产出来的表情和腔调,翩翩断然没有。她却像个男子汉似的点上一支烟,自己吸上两口,然后把烟放在我的嘴上。这一点又跟堇子和西西不一样,她们在莋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穿衣服,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又梳头又洗脸,然后端庄大方地坐下来。翩翩不,翩翩就穿我的一件跨栏背心,裸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跟我说着话,说着没什么禁区的无所顾忌的话。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着一辈子还没对谁这么坦白过,她问什么,我就回答她什么。
你跟你的妻子,究竟为什么疏远?她那圆溜溜的眼睛一片泥泞,因为我的背心短,她该遮挡的地方都没遮挡住,整个一走光。
我跟堇子为什么疏远,对我来说,还真是个要动脑筋想想才答得上来的问题。我们也曾像一对辛勤的小燕子一样,精打细算,隔俩月就拿节省下来的钱,添置一件家具,或是一张双人床,或是一个衣柜,很快,我们的家就初具规模了,而且我们的小女儿也呱呱落地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堇子就变了,变得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既然写作难以使你成名成家,你就该另辟蹊径,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你看人家--渐渐的,这就成了她的口头语,一天到晚的告诉我,谁谁谁不写了,下海倒腾服装发财了;谁谁谁辞了杂志社的职,去海南买卖地皮暴富了,等等等等。我只好忍着,我对她说:我这个人太感性,不适合经商。听我这么说,堇子脸上的曲线一下子呈垂直状态,她说:人家都适合,怎么就你不适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让我们娘俩住在这个火柴盒一样的小屋里吗?终于有一天,我暴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整个一小市民,看人家富了,你就眼红,就受不了,就亦步亦趋。这话显然伤了她,堇子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火焰:不是我小市民,是我的丈夫无能,我的丈夫废物,我的丈夫笨!我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就摔门走了……以后的日子,就越发变得烟熏火燎凄风苦雨了,打了好,好了又打,每来一个下海经商的伙伴串门,都会是我们开仗的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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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奇境(2)    
偏巧,杂志社见同在一座楼的电影家协会开了一家录象厅生意红火,而曲艺家协会也办了一间茶馆财源茂盛,就琢磨着也找个一夜暴富的捷径走走,各位同人开了一天的会,结果,一致认为,做书是我们唯一切实可行的选择。会后,主编把我留了下来,说我在杂志社最年轻,是不是该担当起做书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呢?我满心的不愿意,可还是说回家去征求一下太太的意见,因为孩子太小,我东奔西走怕她忙不过来。谁知,跟堇子一说,她第一句问话就是:给你加津贴吗?我皱着眉说:也许给加吧。她一拍桌子说:那当然要干了,谁不干谁是傻子!我觉得她的话,就像刚刚融化了的冰水冲刷着我的心,给我个透心凉:你除了钱,还知道世界上有别的什么东西吗?堇子板着脸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然也不清楚钱有多么重要了,不过,这下好了,你的津贴多了,日子就好过了。我反感得要命,故意挑衅似的问道:我要是不去做书呢?那,我们就离婚!她瞪起眼珠子时,我才发现堇子长了一双杏核眼。怕吵架,让邻居们笑话,我说:好,你让我去,我就去,不过我告诉你,当我的脚迈出这个门后,我就再也不会踏进来了!
堇子当时只是撇了撇嘴,显然她以为这是怄气的话。
从此,你真的再也没回去过?翩翩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深蓝色睫毛端详着我,问道。
我点头说是,当我还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促。
翩翩慌了,她几乎是裸着的,结实的大腿和结实的屁股都一览无余,她弯弯的眉毛倒竖起来,匆忙地问:怎么办?
我指了指卫生间,她才抱起自己的衣物跑进了卫生间,我嘿嘿笑了,她的背影有一种令人想入非非的迷人的美。我穿着拖鞋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格林和格林的老婆。
格林面色苍白,眼泡也红肿,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完全靠着他老婆的支撑,要是他老婆一闪身,他非要跌个跟头不可。我赶紧把他们让进病房。慌乱中,我都不知道翩翩是什么时候溜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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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晃來晃去的人(1)    
晃來晃去的人
看来,格林一定很痛苦,进了屋,一头栽到了另一张床上,虚弱到了极点。我一个劲问:怎么了?格林的眼窝塌下去了,里面还含着泪,他说:哥们儿,我可能快不行了,这也许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了。我用嘶哑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格林的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的血丝,像密集的铁丝网: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个死,坦然面对吧,反正我的后事我也交代完了。
我惊愕极了,在我的印象里,格林一直是勇敢的,他小说里写的也大多是硬汉子,基本属于泰山压顶不弯腰的那种类型。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张皇失措,简直像一只叫猎枪的射击声吓坏了的鸟。我的喉咙有点痒,我把视线投向格林的老婆:他的身体状况不是一直很好吗?格林的老婆倒是显得镇定自若:现在他的身体也很好。没等我再说话,格林就用尖得刺耳的声音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早已病入膏肓了,好什么好!
格林的老婆不言语了,但脸部的肌肉却很松弛,当我的目光和她相遇的时候,她悄悄地冲我眨眨眼。我凑过去问:嫂子,他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格林的老婆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只是有点低烧。我又问:多少度?格林的老婆说:不知道,让他试表他不试。
我什么都没再问,就按响了床头的铃,值班护士在小喇叭里问:你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医生和一支体温表。医生来了,来得真快,我让他给格林检查一下,忙活一阵,医生说:稍微有点发热,三十七度六。我问:用打针吗?医生说:不但不用打针,连药都不用吃,多喝点开水就可以了。一直担心地注视着医生表情的格林,这时候说:您说我没病,那为什么我浑身都酸疼呀?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上一天班,回家一躺,也浑身疼。格林听了这话,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格林的老婆说:发个烧,你就折腾得天翻地覆,要是叫你生孩子,你说你怎么办?格林也许听说自己没什么毛病,心里踏实了 ,开了句玩笑说:要是需要我来生孩子,我早绝育了。我也说:要真是由男人来生孩子,我敢说,人口会锐减,再也用不着宣传计划生育了 。
正说着,西西回来了。西西和格林的老婆合伙狠狠地把男人挖苦了一个够,举了好多例子,来证实世界上没有比男人更脆弱的动物了。海明威表面上是条汉子吧,可是身上长个疙瘩就怕得睡不着觉;杰克·伦敦看上去也够超人风范,可是家里起了一把火从此就不敢用木柴取暖了,冬天宁可挨冻。都说女人如水,弱不禁风,在节骨眼上却最强势,在一次车祸中,舞蹈艺术家邓肯的一双儿女同时丧生,邓肯哭着喊着地说:"失去了这一切,我怎么能活得下去呀?"世人以为,邓肯完了,邓肯真的活不下去了。事实上,邓肯不仅活下来了,而且继续她的舞蹈事业,她依然是惠特曼精神上的女儿。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我和格林说得哑口无言。没心没肺的格林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想。格林是个喜欢在背后挖苦人的人,可是却对西西另眼相待,他总是把西西叫做弟妹,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接受西西的人。他有一次悄悄地对我说:西西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尤其是她的笑,她笑起来像个女巫。其实,我也有同感,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的笑迷住了。
那时候,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寄住在办公室。杂志社的同人不知从哪找来一本美国暴力涩情小说,说这样的书比较畅销,主编说:这年头,没有杀人放火、风流韵事的书谁看?不过我在校对的时候,还是偷着删节了些,我知道,我要是不删,终审也得删,一本比劳伦斯描写性器官还要细腻的书,出版局不会公然让它摆到书店的架子上面去的。晚饭时,我又像当光棍汉一样,到朋友家去蹭。我认识西西,是在一个做教师的家里。他们给她介绍男朋友。后来,她对我说,教师给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太胖了,起码有一百公斤,喘口气,下巴上的赘肉就颤,跟河马一样,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笑得我的心都跟着砰砰地跳起来。她很像一本有趣的精装本小说,让人有阅读的欲望,而且封面也很吸引人。而事实上,我们那天除了相互交换了通讯地址,并没过多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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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晃來晃去的人(2)    
格林从我这里走的时候,已经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了。
格林刚走,护士长就来了,指着门上的小窗户说:谁用报纸把窗户遮住了,医院的规定不知道吗!
我慌忙解释说:外面总有陌生人往屋里窥视,所以……
不要强调客观,叫你把报纸揭去,你就给我揭去,这时候的护士长很狂躁,甚至那脸也变得让你难以分辨出性别来。
西西有点窘,默默地把报纸揭下来,叠起来。护士长没话说了,揉了揉发黑的眼圈,一扭头,走了。  
后来,迢迢来时,我问她:护士长的脾气总是这么坏吗?迢迢说:不是的,只是跟她丈夫冷战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又问:他们夫妇多久冷战一次?迢迢说:平均半个月一次。我继续问:一次冷战要持续多长时间?迢迢不耐烦地回答道:也就十来天吧。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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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穿裤子的云    
穿褲子的雲
你就站在那里,多痛苦,也要坚持,教授叫我面对着他办公室的玻璃窗,从十二层往下看,西西和他带的研究生想上前搀扶我,教授不让。
我为自己的恐高症而难为情,我尽力控制着不让两条腿哆嗦,也不让面部的肌肉痉挛,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由我掌握,该哆嗦的照样哆嗦,该痉挛的依旧痉挛。
教授仿佛根本意识不到我内心的挣扎,坦然地坐在转椅上,冷若冰霜,耷拉着眼帘,连看都不看我。我承认,这时候的我,都快恨死他了,觉得他简直与我不共戴天。
不许闭眼,往远处眺望,大胆地向勇气呼吁,教授不住地提示着我。我两手撑着窗玻璃,强迫自己去看远处行驶着的公交车、河中央的观光船和建筑工地边上的警示牌,我晕,我心跳过速,我好像就要瘫了。
西西用哀求似的眼光注视着教授,希望他能网开一面,饶我不死。教授却视而不见,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我浑身都叫汗浸透了,腋下、后脊梁和裤裆都湿淋淋的,嘴里的唾液也分泌得过多,需要拼命地往下吞咽才可以,否则非顺嘴角淌出来不可。我忍着,我不想叫他骂我是懦夫,我把视野尽量往纵深处伸展,伸展……
窗玻璃擦得锃亮,天空上毛绒绒的云团,在蓝色的背景下,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一只水晶鞋,一会儿像一座高架桥,一会儿又拼凑出个奇怪的造型,我渐渐地开始专注起来,专注地端详着那片云团,脑子里蹦出早年读过的一首诗,是马雅可夫斯基写的,题目就叫《穿裤子的云》……
我不知道我面对窗户,眺望了多久,直到教授提醒我时间够了,可以休息一下了,我才仿佛从混沌迷惘的乱梦中醒来,所有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西西柔和地问我:你有什么感觉,现在?我说:我渴,我渴得可以喝下一大瓶的冰镇可口可乐。西西就赶紧去给我买。她对我真好,我心想。
你还惧高吗?教授在转椅上转来转去,满面笑容地问道。这话让我愣了一下子,是啊,我惊奇地发现,我的恐高症竟然突然消失了!从这时候开始,我不得不对教授另眼看待了。我差一点告诉他,我还有许多怪癖的地方,比如,我坐车从不敢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坐在那里我就有窒息感;再比如,我也从不敢触动电门插座之类的东西,总怕电着。是因为西西买可口可乐回来了,才没把这些说给教授听。
西西坐电梯下楼时,一直攥着我的手,因为电梯上人多,我只能偷眼望着她,她有一张娃娃脸,娃娃脸上有一只小巧的鼻子和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我暗自对自己说:幸亏我给她打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
那是我第一次出外发书回来,在闷热而拥挤的列车上呆了半个多月,疲惫不堪,进了杂志社的小屋里,销上门,足足睡了一整天,醒来时,正是中午,办公室的人都去吃饭了,我托着腮坐在那,孤独的感觉就像药液一样注入进我的身体里,而且越积越多,多到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我操起电话,我要找个人倾诉一下,我让野马一样奔腾的头脑安静下来。仿佛是一种下意识,我拨了西西的电话号码,是她的同事接的,告诉我她去会计室了,十分钟以后回来。十分钟以后我又打了过去,她还没回到她的办公室,她的同事让我再等十分钟。这时候的我,仿佛是一架在高速公路上行驰着的车子,只能往前开,停是停不下来了,所以十分钟之后,我真的把电话又拨了过去……
这一次,是她接的。我说:找你,比找国防部长还费劲,我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西西咯咯笑着说:写作的人就是喜欢夸张,怪不得我们大学老师警告我们,千万别跟写作的人混在一起。我说:也就是说,你已经拒绝了我的邀请?西西说:邀请我可以,但是要来单位接我。我猜,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在拂试着她的短发,她手上的指关节很玲珑,而且还有小小的肉窝,第一次见到她的手,我就有抚摸它的冲动。
那天,我们去了一家叫"深山老林"的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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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蜂巢    
蜂 巢
李斌在等我,李斌已经在病房里等我半天了。我没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他也没问,只是十分严肃地说:我想跟你谈谈,谈谈你的病。显然我是被他的严肃吓着了,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脑门子的疑问像气泡一样冒出来,我表情特综艺地坐到他跟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式。
为了你的病,我查了一些书,李斌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小本子上起码记录了四十多本医学专著,都跟我的病症有关。再往前翻,李斌告诉说,那是有关别的病人的。
是不是你接受每个病人,都要做这样的功课?我问他。他属于那种袖珍型的男子汉,肤色暗淡,一看就知道熬夜过多。
是,每个病人我都给他设立一个档案,不是院方的那种,是我自己为自己而建档的,我不想再像前辈那样--临床多了,经验就多了,可是那要以多少生命作为代价呀,今天给一个病人的处方里,多加几钱马勃,少搁几钱竹黄,结果病人死了;明天再给另一个病人的处方里,少搁几钱马勃,多加几钱竹黄……越是名医,治死过的病人就越多,李斌一边说,一边打哈欠,值班医生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要求随叫随到,别人值班还可以迷糊一会儿,他不行,他值班时挨个病房转,担着十二分的小心。
辛苦你了,我说,说得很诚恳,俨然一个病人的代言人。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劝你出院,到别处去,从你的病历上看,你没有任何器质性病患,却又的确受着疾患的折磨,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病在神经系统,李斌笑着说,但是笑意更强化了他的倦容。
你的意思是--我该去住精神病院?我尽管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嗓子眼里还是觉得有点发干。
也许没那么严重,找个心理医生诊断一下却是必要的,李斌说。
我很想告诉他,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可是这样回答似乎有些不妥,住在这个医院,却又跑到另外一个医院问诊……算了,更谨慎的回答应该是频频点头才对。
李斌临走,我注视着他白大褂里面的掉了纽扣的衬衣领口,说了一句:你该娶个媳妇了。
仿佛我的话说得很唐突,李斌竟是很诧异的样子,然后两腮不由得痉挛地哆嗦了起来,他把他那双视线不能一下子集中起来的眼睛掉转开,像是为避开某种可怕的危险似的,匆匆走了。
只要一有人提起他的婚姻问题,他就这样,怕得不行,西西望着李斌的背影说,一脸猜谜的神情。
你躺下歇一会儿吧,我对西西说,从一大早到现在,她就陪着我跑来跑去,够累的了。我有点过意不去。
我要跟你躺在一起……西西撒着娇,她撒娇的时候嗓音就低沉而沙哑,近乎于耳语。
我们挤在同一张床上,以我们俩特有的亲昵方式爱抚着对方,然后睡着了。可惜,好景不长,刚迷糊一会儿就被一群不速之客叫了起来--是格林和洪荒他们。他们刚参加完群众创作大奖赛的颁奖会。他们吵着,闹着,把病房折腾成了一个乱哄哄的蜂巢。
他们都获得了一等奖,几何却落选了。我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谁都认为对方的作品跟自己的作品不在同一个重量级别上,所以不配得一等奖。洪荒说格林在小说里玩浑厚,明明是服用了第二代壮阳增大胶囊,非要说自己雄风不减当年;而格林也说洪荒内容空洞文字苍白,看上去好似很丰满,其实都是囊膪,囊揣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对读者精神的一种猥亵。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人身攻击吗?我想。
在他们唇枪舌剑的时候,我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听着他们刺耳的声音,看着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不花钱就欣赏了一场德云社的相声专场,拣了个便宜似的。这中间,我还处理了两件事,一个是发货,一个是接翩翩的电话。第一件事,摇篮主动请缨,他说一切都由他来办,我就把我的通讯录给他,让他按照我事先划好勾的地址填写发货单子;第二件事,我告诉翩翩,现在不方便讲话,过一会儿我再把电话给她打过去,翩翩显然很恼火,啪地把电话挂了,即便是挂电话的动作,由她做起来也一定很豪华,我想。
你们来这里PK,是叫我来做仲裁的吗?我终于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终止了他们的对话。
哦,对不起,我们来是想拜托你跟晚报记者打个招呼,把群众创作大奖赛的消息给报道一下,洪荒说。
格林也说:我们知道你跟晚报记者是哥们儿,发个消息,对你来说,只是个纯学术性的操作而已。
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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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恋爱课程(1)    
戀愛課程  
你们护士长到底怎么了?
我们护士长到底怎么了?
我问迢迢一句,迢迢也反问了我一句。
你们护士长今天脸色绯红,富有活力,说话的态度也和蔼得吓人,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我说。
这有什么不好吗?迢迢歪着个脑袋问我。
不是不好,只是不大习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紧绷着的脸孔和深蹙着的眉头,也习惯了她几乎是丧失了知觉兴奋的声音,我说。
迢迢说:她是一个女人,对不对?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只是男人。
难道每个恋爱中的女人都这样吗,无论什么问题都要扯上男人?我凝望着迢迢像涂了一层西红柿浆汁一样的腮,久久地凝望,因为我不知道护士长的底细,所以也不知道她这样的女人会被什么样的男人来改变。
以前护士长是个小鸟依人似的女人,自从他的丈夫有了外遇以后,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听说她丈夫跟他的情人闹翻了,最近又搬回到护士长这里来了,迢迢说。
她丈夫要回来,她就无条件地接纳他?我知道世上所有女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但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去把它摘下来,除非她心甘情愿地让你摘……我说。
算了,我们不谈护士长了好不好?我想跟你谈谈我自己,迢迢长吁了一口气,好像很疲倦了似的,也许是她的心灵太疲倦了,疲倦得仿佛她不但把自己的人生度过了,而且顺便也代替好几个人度过了他们的人生。她怎么可能不累?
我点燃了一支烟,却不吸,让袅袅的白烟静静散开--每当我在洗耳恭听谁的指教的时候,我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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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恋爱课程(2)    
我已经搬到爱我的那个男孩家里去住了,因为只要我爱的那个人不跟我在一起,我就觉得孤独,我想让爱我的那个男孩替我分担这种孤独,迢迢的脖子上的血管不住地蠕动,好像谁在使劲地拧她的神经,叫她疼痛难忍似的。
那个爱你的男孩对你好吗?我问她。
好,太好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对我好,我就越烦他,只要我爱的那个人一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我就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跟他呆上一阵子或呆上一个晚上,迢迢的双颊上透出了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是对爱着她的人的歉疚,还是对她爱着的人的向往。
爱你的那个男孩会不会对你这样的做法很愤怒?我问。
她说:会的,只是他不敢说,只要我不痛快,总威胁他说,我要离开他,她常常含着泪对我说,你是我最爱读的一本书,可是我读不了,因为你把书页用饭米粒粘住了……
你是不是太冷酷了一点?我眯缝着眼睛盯着别处,不瞧她,仿佛她是夏日里的炎炎赤日,太晃眼。
是,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谴责自己,他爱我,他不但用他的心,也用他的身体,再不会有谁像他那样的来爱我了,这些我很清楚,我曾强迫我去给那个爱我的男孩一些回报,可是做不来,你说怎么办?迢迢似乎也很苦恼,而且这种苦恼不是装出来的,她像是掉进了一个晦涩的陷阱里而无法自拔。
她拿我当救世主了,然而,我不是。
更可怕的是,她将一缕染成了棕色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像一个化装成成人的小孩一样的扭捏着说,我昨天晚上对那个爱着我的人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怎么了?
我说不出口,迢迢尴尬地说。那表情很像……很像一头无意间跑到了公路中央的小马驹,被迎面而来的汽车灯光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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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紫色    
紫 色
突然就想念起翩翩来。那种想念其实就像一头小动物一样地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等西西一去南方去参加某个书商朋友的婚礼,小动物便撒欢似的跑出来,在我脑袋瓜里翻跟头。我情急火燎地拨了她的电话,铃声悠长得像一条两旁都是白桦树的大道,迟迟没人来接。
我只好挂断电话,我估计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喜欢嚼口香糖。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同时也觉得对不起西西,甚至包括堇子我也对不起。
我猜,她准是躺在她自己的虽然小却很雅致的闺房里的床头上,听歌,听西丝儿的歌,因为戴着耳机,所以听不到我打过去的电话铃声。
我又猜,她兴许会是背着双肩背在逛街,从一家小店出来,又走进另一家小店,手里举着香草冰激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游来游去,而拉了拉练的手包里的电话响,她根本听不到。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拿起电话来,看了看来电显示,轻蔑地哼了一声,便关机了,甚至于会愤然将我的电话号码像洗纸牌一样的洗掉……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做不下去,像在地狱里迷路了的幽灵,无所适从,而脑子里也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犹如一首冷冰冰的挽歌。我仿佛才刚刚知道,想念一个人是多么饱受折磨的一件事啊!在想念的称盘上的,往往不是几根稻草,却常常是一摞砖。
我仿佛才刚刚知道,想念一个人是多么饱受折磨的一件事啊!我似乎听谁说过这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说这话的是西西。对,就是她。
我和西西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叫"深山老林"的咖啡馆里,那里最棒的其实不是咖啡,而是熏鲑鱼。老板是个拉板胡的艺术家,除了"三八妇女节"义演外,她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从事艺术活动的机会了。西西始终嘴角含着微笑跟我说着不疼不痒的话,只有我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的时候,她才像神经过敏的小鸟一样地哆嗦了一下,我能明显地感觉得出她身体的僵硬,直到拉板胡的艺术家给我们端来她亲自煮的咖啡,西西才技巧地摆脱开我的胳膊。借着桌上的蜡烛,我发现西西很有明丽动人的潜质,那种叫潜质的东西常常令我生命的深处洋溢着暖融融的感觉。而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是到"深山老林"来喝咖啡,起初是每周一次,后来是每天一次--渐渐的,这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规律。
打破这规律是在我到长沙出差回来,因为太匆忙,出发前没有来得及通知她,十几天以后才返回,我跑到浴室草草地冲了一下,就钻进被窝,想把在旅程中失去的睡眠补回来,要知道,我一路上几乎都是站着的,因为我的级别不够,所以无权坐卧铺,坐了卧铺也没人给我报销,只能在硬座车厢挤,恰巧正赶上旅游旺季……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极不情愿地打开门,裹胁着一阵风似的一个人扑到了我的怀里,力量太大了,差一点叫我来一个倒栽葱,站稳了,我才看清,来人原来是西西。这么久,你做什么去了,西西哽咽地问我。我告诉她我出去催款去了。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让人家替你担心,西西又说。我没回答,我的嘴正忙着,忙着找一个理想的地点着陆。我们倒在了床上,西西的身体很温暖,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加菲猫,只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匆忙……等一觉醒来,我发现我的身上很多地方都紫了,是西西掐的。
翩翩的电话是在傍晚打过来的,她说她刚才在机场餐厅,忘带电话了,过一会儿还要往南昌飞行。她的声音颇似枯萎的灌木,一点感晴色彩也不带。最后,她问了一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 :我想你。
她说:少来。
我说:是真的。
我不信,她说,但是声调显然圆润多了。
放下电话很久,我的耳边还在回响着翩翩的声音:你要真想见我,那么就等到后天,不过不是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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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欢乐的舞蹈    
歡樂的舞蹈
我请教授和教授的助手吃饭是在星期天的傍晚。教授推辞了两次,第三次西西说,这是为感谢他,感谢他成功地帮助我克服了恐高症。教授笑了,说假若自己再不答应就影响医患关系了。
那个晚上,我们在一家叫"意识形态"的西餐馆吃了河虾色拉三明治。坐在靠窗的桌子,一边观察楼下过往的行人,一边喝我的第二杯爱尔兰咖啡,竟真有一种回归生活的感觉。这一切无疑都归功于教授,我真正开始被教授所折服,就是在此时此刻。他坐在我对面,夕照透过茶色玻璃映射到他的脸上,给他涂抹上了一层超群不凡的神秘感,他告诉我,下一步要给我治疗的是广场恐惧症,还告诉我,再下一步和再下一步的下一步,一切都条理分明。而穿着露着肩膀和后背的黑色长裙的他的助手始终一言不发,用景仰的目光注视着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教授能把具体的治疗方案告诉我们吗?西西说,显得有一点带实用主义色彩的迫不及待。
教授非常富有表情地说:有的症状是由我来诊治,而有的症状则只能由患者自己给自己治疗,至于哪些该由我来负责,哪些该由患者负责,我会及时跟病人沟通的,你就不要过于操心了。你说这样可以吗?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可以,完全可以,我说。自打我患病以来,太多的事情就都由西西全权处理,我早已从男人降级到名誉男人的位置上了,突然让我来拿主意,多少有点不大习惯。
教授的助手也温柔地拍了拍西西的手背说:就照教授说的办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从餐馆里出来,西西和教授的助手走在前面,我则和教授走在她们的后面,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拐弯的时候,教授牵了牵我的衣袖说:让她们径直走,我们穿胡同过去。那是一条只能容纳一个人推着一辆单车过去的胡同。我犹豫了。教授说,你是不是也很害怕一个人走胡同?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教授说:我不但知道你害怕,还知道你怕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教授说:你怕突然某一块砖掉下来,或从某个窗口里面伸出一杆枪来,向你开火。我简直震惊了:教授,你太神了。教授搂着我的肩膀说:走,跟我在一起内疚什么都不要怕。
结果,我真的没有怕,只是手心里出了一点汗。
另外--教授告诉我,你要多莋爱,莋爱能有效地提高心肺功能,而且可以激发对生活的热情。我想想,对呀,有道理,这简直是至理名言啊!用xing爱来治病也算是一大发明了,而发明者就是面前的这位教授。上帝造了他,恐怕就是让他来救助我跳出火坑的。
和教授分手以后,我目送着他的背影达五分钟之久。教授的助手挎着教授的胳膊,从后面看去很像是一对情侣。我对西西说:这个教授是个人物,真有两下子。
西西也挎住了我的胳膊,嗔怪似的说:我早就这么对你说过,可是当初你就是不信。
现在我信了。
我觉得心里松快多了,运道于我,即便不能说是一个好朋友吧,至少也不再是仇人了。这么一想,我的脚步飘飘然起来,像是跳欢乐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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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落日燃烧(1)    
落日燃燒
到八月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一直焦急等待着的我,终于等来了翩翩的电话。我说我想她。她说她也想我。我叫她赶紧过来。她说我要是真想的话,就去找她,而不是要她到病房来。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的病床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我只好咬牙答应她。她告诉了我一个宾馆的名字,那个宾馆就在她家的附近。我知道,我之所以答应她,不是我渴望着与她春风一度,而是怕她骂我懦弱。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装束就匆匆出了医院,这是我患病以来,第一次单独一个人出行,不免忐忑,虽然只隔了七八条马路,我还是叫了车,在车上我不住地跟的哥说这说那,告诉他我住在哪家医院,哪个科,以及哪个病房,我的潜意识里其实就是担心我一旦昏厥过去,的哥不知道把我送到哪里去。
唉,自古英雄多磨难。
等我敲开翩翩开的那间宾馆房门的时候,翩翩惊讶得要命,她面前的我,脸色像遭受带了强伽马射线的侵袭一样的惨白,她选的客房还是17层,坐电梯坐得我腿都软了,见了她,我说了一句:天呐,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翩翩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对她不够热情,她以为我会一见面就像一头豹子一样地扑上去,狂吻她一个回合,毕竟我们分别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如期来了。她关上门,并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转身扑到了我的怀里。我的二头肌却是萎缩的。
这时候的我,只觉得后脊梁沟一阵阵冒凉气,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既不能拥抱她,也不能让她来拥抱,我恐怕是史上最窝囊的男人了。而她,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忘情的嘴唇依然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显然她在饱受着欲望的煎熬。
我靠着门,乖乖立正呆着,任凭她脱去我的衣裳,连条件反射的功能都退化了,直到她扒掉我底裤的时候,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她惊讶地问道:你怎这么萎靡不振呀?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仿佛濒临崩溃的边缘,冷汗顺着脑门一个劲地往下滴答,虚弱得简直不能再虚弱了,这时候,只要谁轻轻吹上一口气,都可能把我吹个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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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落日燃烧(2)    
你是不是犯病了?翩翩一边穿上她的衣裳,一边用噩梦一般的语调问道。
可能是吧,我说。
那我赶紧把你送回医院,她说。我的几乎虚脱的样子,无疑让她恐慌起来,忙乱地给我拣起我丢在地下的衣裳,重新替我武装起来。然后,像搀扶着一个革命老前辈似的搀扶着我,出了宾馆,打车回到了病房。
说来奇怪,一进病房,我所有古怪的感觉都消失了,心跳正常了,脸色也复原了,甚至那种无法抗拒的渴念也死灰复燃起来,就变成了个常山赵子龙。显然,翩翩还不能这么迅速地把情绪转换过来,她那颗悬着心仍没落下来呢。可是,当我把手伸进她的乳罩里面的时候,她小而圆的乳防还是高耸起来。
一个回合下来,翩翩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说:你这不是挺有斗志的吗?  
是啊,谁说我没有斗志来着,我说。
那你刚才在宾馆的时候……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说。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猜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没准有个怪物在那里兴风作浪。
看来,你真是有点不大正常,哼,翩翩狠狠地掐了我鼻子一下,说道。
……我们第二战役结束之后,翩翩让我枕在她的胸脯上。我发现她胸脯上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如果近距离看,隐隐地能瞧见一条条蓝色的毛细血管在搏动,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她那颗葡萄珠似的花蕾上。
我觉得今天特别舒服,她用额头抵着我的下巴说道,她的感受似乎仍然停留在刚才激情四射的那个地方。
是吗?我反问了一句。
是,你知道我们多久没做了吗?她的
我开玩笑似的又反问了一句:你这么久真的没做过?
做过……她说,说得声音很低。。
哦,我愣了愣,只觉得病房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仿佛是谁把太阳摘下,藏在了背后。
可是,没做成,翩翩试图给我解释。我不听,我不想听,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翻身起来,匆匆地穿上衣服。翩翩的脸色就如同雪一样白,她的手似乎也冻僵了似的不听使唤,以致她把上衣的扣子都系错了。我想提醒她来着,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翩翩在转身跑出去之前,就已经无声地啜泣起来了,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毛间涌出,我心软了,真想伸出一只手去,替她把泪擦掉,不知为什么,我的胳膊却跟铅一般沉,抬不起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翩翩哭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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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超载(1)    
超 載
我想我的女儿了,却不又想让她看见我躺在病床上的狼狈样子。在病倒之前,我跟女儿一直保持着一种轻松而亲密无间的关系,在北京的时候,我不太忙的时候,也会把她接去,一起玩些日子。
女儿在北京,有两件乐此不疲的事情,一个是遛天坛,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让我带她去天坛,行走线路永远是固定的,总是从正门进去,沿着大理石铺成的甬道,穿过祈年殿,一直走到尽头,从侧门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这样,但是我知道我喜欢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我手心的感觉。
女儿另一个爱好,就是开电梯。她总叫我抱起她,去按电梯的按键,一会儿六楼,一会儿三楼,客人多的时候,她就更来劲,她挨个问人家,你上几楼?人家便笑嘻嘻地告诉她,几楼几楼,她就很神气地替人家去按键,似乎能从中饱尝到权力的乐趣。但是,她也有个小小的怪癖--讨厌留胡子的客人,就是那些艺术家和疑似艺术家经常留的那种连鬓胡子,一见这样的人上电梯,她就嚷嚷:超载了,超载了!
天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么一个词儿!
往往在北京玩上十天半个月,她就腻了,就开始想她妈妈了,老是仰着苹果似的小脸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你快带我回家吧,好么?
女儿的任何要求,对父亲来说,无疑是命令,我便赶紧抽出时间来,带她回家去见见妈妈,一路上,她都叫我背着,一旦想把卸载,喘上一口气,她就撒娇耍赖,坚决不同意,没办法,只好顺从她的旨意。可是,到了家门口,她却突然跳下地来,牵起我的手,大模大样地走上台阶,原来她的小伙伴都在那里跳猴皮筋,她的小伙伴问她,这几天你干吗去了?我女儿不无夸耀地回答说,我带我爸爸去北京玩几天!
我的宝贝女儿,什么东西都无法改变她给予我的那种甜蜜之感,可惜,我现在不能见她……
歡迎光臨天堂酒吧
这一天,我听到了两个忠告,一个是伯爵,一个则是几何,两个人的忠告都出乎我的意料,却又都非常有实用价值。
伯爵来找我,是因为书店里进了一批儿童大百科全书,市场管委会来人说是盗版,全部没收了,还罚了款。伯爵说,我卖了这么久的书,还从未见过印刷如此精美的盗版书,甚至比正版书印得还好。我安慰他几句,罚就罚了呗,认倒霉就是了,不必太往心里去。  
我想提醒你一句,伯爵临走,凑近我,脸上呈现出一种我十分不熟悉的的表情。
有话尽管说,我让他的庄严弄得有点紧张,仿佛正读半截的一本恐怖小说,把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往后你要警惕摇篮,伯爵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的面容虽然平静,声调却很特别,留给我一个好大的悬念。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半天才醒悟过来,我追上去,问道:摇篮怎么了?
我现在还不十分清楚,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你警惕一点就是了,伯爵一边说,一边拐过医院的甬道,他的声音也飘飘忽忽,仿佛是被风吹跑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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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超载(2)    
我一点也想不出摇篮会捣什么鬼,想了好久,都没想出个结果来,只觉得一脑门子的问号。
第二个给我忠告的几何,见我病房里总是人来人往,就建议我们去欢迎光临天堂酒吧坐坐,我能感觉到她正处于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况且酒吧就在医院附近,不太远,于是就跟她去了。
酒吧里的人喝着啤酒,悠闲的样子让我感动,他们因为活着而快乐。几何显然没有我这么乐观,她瘦了,比平日也显得憔悴了,我知道她在本届群众创作大奖赛中落选了,难道就为这个,她就如此颓丧?我觉得不值。
我要了杯咖啡,而几何却什么都没要,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喝,我什么也都喝不下……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长了一对猪八戒那么大的耳朵也听不出她下面说的是什么,不过她的心境已经足够明白的了。
我尽可能文静地呷着咖啡,在脑子里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表达方式,来安慰她。但就是找不到。我发现我的脑子空了,光剩下二氧化碳了。
几何的嘴唇牵动好几下,却没说出话来,老半天,她才用略显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我说: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肉体,肉体跟诺言一样,都他妈的是虚幻的。
她这么一说,我立马就想到了翩翩。我自然给几何的忠告投赞成票,她是对的。可是我此时此刻的角色,不是投票,而是做一个倾听者,所以,我没表态,只是乖乖地点点头。
她开始讲起来,讲的都是她想讲的,可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虚弱,虚弱得仿佛一簇随时都可能会被微风吹灭的火苗。虽然她的叙述凌乱而缺乏逻辑性,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原来本届群众创作大奖赛的一个负责人曾向她许诺说,她一定能够获奖,为此她跟他上了床,而且怀着感激的心情。再一件让她伤心不已的是那个挺帅的留长发的小伙子离开了她,他比她小,可是她是那么的爱他,还为他做过两次人工流产……
我真的怕悲伤把她毁掉,想宽慰她几句,她却将手指头竖在我的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更不要打断她。我只好以一种疲惫的茫然,服从了她。接下来,简直就是一场忆苦大会的实况转播,所有的阶级仇、民族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看着她声泪俱下就仿佛看着痛苦的象征和凄凉的具体体现。
不知几何说了多久,直到她累得嘴巴都痉挛了,才打住,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这时候我已经喝了起码有十杯以上的咖啡了。
她突然冲我笑了笑,笑得一点也不勉强,谢谢你,她说,并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谢我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尽可能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她情绪的大起大落叫我难以适应。
谢你听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现在心情好多了,好像卸掉了沉重的包袱,她说。
以后,隔一段时间,她就来一次,就拉我到欢迎光临天堂酒吧,听她说这说那。终于有一天,她仿佛消失了一样,很久都没再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有点想她,想欢迎光临天堂酒吧。
想一想,这似乎有些荒唐。
我脑子大概真他妈的有问题,是我整个躯体当中的头号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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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灵海潮汐(1)    
靈海潮汐
西西是女人中小巧玲珑的那型,精力却异常旺盛,手脚几乎闲不住,刚从昆明回来的当天,就操持着要给李斌介绍对象,对象是她在火车上新结识的一个阳光女孩。
可是,西西把李斌招呼过来以后,说了这事,有那么一秒钟,李斌的脸上却闪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稍纵既逝的奇怪的表情,但随后就摆着手笑了:我现在这么忙,哪有功夫考虑这个问题呀。
西西哪里肯善罢甘休,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的袖子挽到了晒黑了的胳膊肘以上:我不管你忙不忙,今天你不跟人家姑娘见面,我就饶不了你!
李斌叹息了一声,用敷衍的语气说:那好,改天吧,改天我一定跟你说的姑娘见面。
不行,就今天,我已经跟人家姑娘订好了,一会儿就到,西西显然愤怒了,她想抓贼似的抓着李斌。这样的强买强卖的月老实在少见。
李斌也知道西西是一片好意,但还是对她的军阀作风感到烦躁,他本想拂袖而去,怎奈西西死也不撒手,毕竟以前西西曾经练过柔道,而且一练就是三年。
得了,乖,先去刮刮胡子,胡子太长了,叫你一下子老了十岁,西西把李斌推进病房里的洗手间,那里有我全套的洗漱用具。
你别强迫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相什么对象,李斌突然挣脱开西西,声调出乎意料地尖锐起来。
不见也可以,但你要给我一个理由,西西用比他更尖锐的语调说,音量也高八度。
理由……李斌犹豫了,随口嘟囔了一句。
对,理由!西西说。
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从那迟疑中还看到了几分羞涩和几分暧昧甚至几分另类,显然他有些话不想或者说不愿意让我听到。我赶紧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出去转转。
西西却重新把我按倒在床上,又牵了牵李斌的袄袖:还是我们出去转转。这时候,她的声音温软了,也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临出去之前,她又给我掖掖被子,咬着我的耳朵说:我肯定能把他拿下,让他乖乖地去跟姑娘见面。
她说的那么自信。他们都走了以后,我照例给教授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我一天的活动内容,这不是教授所要求的,而是我自愿这么做的,我现在已经到了一天不跟他通个电话就像少了点什么的地步。撂下电话,我搬着椅子到阳台上去晒太阳,即使我在这座医院治不了病,至少可以治一治过于苍白的脸色,留下一点经常性的跟紫外线亲密接触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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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灵海潮汐(2)    
西西变得越来越有主意了。当然,我并不是说她以前没有主意,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个有主意的女孩。我们刚刚开始我们蜜月期的时候,我经常出差,这令她很不满,她已经离不开我了,而且她也对xing爱痴迷起来。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辞职吧,我也辞职,我们一起干,这样就可以不分开了。
她的主意把我吓了一跳,辞职的事,我连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恐怕不太合适吧?我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稿源,你有;编辑能力,你有;现在销售渠道,你也有了,蛮可以扯起自己的大旗来了!她振振有辞地说。
你简直太无情无义了,坏女人,我说。我的语气似乎是在谴责,但更多的却是溺爱和欣赏。
要想干出点名堂来,就不可避免地要抛弃一些东西,她说。我注意到她的乳防随着她的慷慨激昂在抖动,它们像两个才出烤箱的面包,温暖而香甜,而且开胃。
我一边竭力地与自己的欲念作顽强的斗争,一边又企图劝她放弃她的主张,我说:毕竟是杂志社让我走进这一行当的,而且我跑了这么多地方,交了这么多的朋友,也都是杂志社出的路费和交际费,我想,他们不会同意我辞职的。
果然,不幸被我言中了,主编真的不同意放我走,我对她说:算了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西西给我的感觉是,我在跟一堵墙说话一样。她说:我跟你们领导谈谈。然后就跑出去预定西餐馆的座位去了。那一天,西西和主编要了龙虾冷盘和勃朗酒……
第二天,我一进办公室,主编就对我说:小子,你走了以后,可不许忘了我们呀!
就这么,西西给我在杂志社画上了一个完美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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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这样的笑    
這樣的笑
我已经连续三次参加忧郁俱乐部的联谊活动了,一群病友在教授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和聊天,只有在这里,那些灰色而禁闭的心门才会打开,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你阅读我,我也阅读你,我发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张张憔悴而畏葸的脸孔后面,都有一个狂热而细腻的故事。仿佛一座梦工厂。
每次联谊活动结束,教授都让病友相互拥抱一下,鬼使神差,跟一个纺织工学院的研究生,我不但拥抱她,还吻了她。她有一头飘拂的黑发,长得跟翩翩相仿佛。记忆真是个狡猾的东西,只要有可乘之机,就会在你的脑袋里兴风作浪……我想,我该给翩翩打个电话,起码也要听听她的解释。
那天,我刚拿起电话,迢迢就来了。她是刚下早班。瞧见她愁戚戚的一张脸,就知道她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爱情之中。我问她:你还没有脱离苦海吗?
她说:我要是有一把枪,我就把自己干掉!
我高高举起手来,佯装要打她的样子,却没真的下手:你他妈的疯了?
不是我疯了,再这么下去,爱我的那个人就疯了,对我的不十分美妙的问题,迢迢给了我一个同样不十分美妙的回答。
难道是爱你的人不再爱你了吗?我问道。
他要是不爱我就好了,事实是恰恰相反,一切苦恼都源于他太爱我了,迢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看了一晚上的《欲望都市》,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原来爱她的那个人总也得不到她的心,就想以占有她的身体来证明他的某种特权,久而久之,xing茭成了他们这两个高级动物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即使是这样,迢迢也忘不了那个不爱她的人,甚至在与爱她的人莋爱的时候呼唤着的也是那个不爱她的人的名字。这很糟糕是不是?迢迢问我。
我说:是,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了。
糟糕的还不止这些,迢迢说。后来,爱我的人再跟我莋爱的时候我就酗酒,或者说,我只有在酗酒的时候才肯和爱我的人莋爱。  
我听迢迢讲的这些都头疼,更别说迢迢自己多头疼了,要是有两个难题叫我选择,一个是像迢迢那样活着,一个是暗杀美国总体,我宁愿选择后者。
你说我该怎么办呀?迢迢问我。
在我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我自己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要把翩翩找回来,抛开她的聪明伶俐不说,就是在相互抚爱时,她的激烈、从容和慷慨就令我难忘,我离不开她温软而又含有睡意的酮体。
我还是给了迢迢一个建议:暂时离开爱你的那个人,公开追求你爱的那个人,跟他坦露心迹,不管怎么样,你努力了,追求到了你想追求的东西,更好,追求不到,你也死心了,再回到爱你的那个人的身边去,踏踏实实地一起过日子。
迢迢蜷缩着身子像个叫猎人捕获了随时会被剥了皮的小动物一样说:也只好这样了……
迢迢走了。结束了跟她的谈话,就仿佛结束了一场失败的嘘声不断的话剧表演,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很急促,我一拿起来,就听见昆虫愤怒的质问声:你他妈的怎么惹我表妹了,她非要调到外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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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翡翠猫    
翡翠貓
西西回来的时候,情绪显得特别低落,很明显,她没能达到她的目的。我在她的后颈吻了几下,带有安慰的性质,她却缩了缩脖子,躲开了我;别打搅我,人家正烦着呢!
为什么烦,为李斌?我问道。
对,就是为他,此时的西西似乎是一块磁石,把世上所有的伤感都吸附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对你说什么了?我问她。人类固有的好奇的天性就如同海豚迷恋沙滩的天性一样。
不能告诉你,她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半拍,嗓音也比平时低了八度。
这样的回答就更吊起了我的胃口,我又问:难道还有什么要对我隐瞒的事情吗?
一些事,李彬不愿意让你知道,我也不想做一个无所事事或以传闲话为生的快嘴婆,西西说。
你永远也不会是一个无所事事或是以传闲话为生的快嘴婆,即便是你想努力地去做那样的人,我说。
这话没错,她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我的恭维,三十岁的人了,仍然像小女孩一样的喜欢被恭维。恭维对女人来说,永远是嘉年华。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的确是真理,而且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经过我软硬兼施再加上神经质的执着,西西终于把李斌的故事告诉了我:李彬是他的姐姐带大的,他上大学的学费也是姐姐天天上山采草药赚来的,他对姐姐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他的心目里,姐姐是最神圣、最完美也是最理想的女人。
西西讲到这里,我似乎都明白了,我问了一句:她的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死了,等李斌放寒假回去的时候,他姐姐的坟上都长草了,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一个家传的翡翠猫,说是将来弟弟有了媳妇拿这个做彩礼……西西的声音因为太动情以至有些哽咽。
谁说他姐姐什么都没留下,除了那个翡翠猫,还给他留下了永远也抹杀不掉的深刻记忆和阴影,我说。
正因为如此,他见哪个女孩都禁不住要拿姐姐来跟她们比较,这样,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想找的伴侣呢,世上毕竟没有、也不可能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呀,西西说。
看来,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不仅仅是我一个,李斌也该去看看,我说。不过,我还是以为,这种恋什么的情结属于冰川时代遗留下来的化石。
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病,西西耸耸肩膀。
不要这么急着做最后的裁决,我坚信,现在起码还有一个人没病,那就是你,我一半调侃一半认真地说。
原来我确实没病,可是跟你在一起久了,没病也会被传染上病,她说。她没有化妆,她一辈子都没有化妆过,但她周身依然洋溢着青春,尽管青春不再属于她。不老,是她的票房保证。
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声音严厉地打趣说:你这话可有人身攻击的嫌疑啊。
可是,西西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她的思路已经从地球的南半球跳到了地球的北半球:你说,李斌他姐姐给他留下来的翡翠猫会不会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呀?
要是翩翩跟西西一样有那么可操心的东西就好了,就不会总是在爱情游戏里流连了,我想。但是,我很快地意识到,西西现在琢磨的这个翡翠猫的问题是荒谬的,也是不厚道的。所以,还是让脑细胞歇一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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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我约翩翩在医院附近的公园里见面。她犹豫了半分钟,终于答应了。我想,我一定要挽留住她,如果做不到的话,昆虫饶不了我,他会像一个吸血鬼一样地吸干我的血。我看中了公园里的一座花房,怕下雨淋到,盘腿坐在草坪上,等着。我特意早来了二十分钟,估计翩翩会特意晚来二十分钟,结果,我错了,她是正点到达的。
翩翩穿的那件桔黄的纱巾,及嘴唇涂的唇膏,都略显艳了点,但我还是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她戴得那副茶色墨镜:阴天,你怎么戴了这么一个倒霉玩艺儿?
你不喜欢?她问。
我说:是,我不喜欢。
那简单,她随手把墨镜摘下来,往背后一扔,问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恩,养眼多了,我说。
你养眼不养眼跟我有什么关系,翩翩冷冷地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我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越是艰险越向前:你知道你最具杀伤力的是什么地方吗,正是你的眼睛,拿墨镜把它遮住,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怎么样,捧杀,一招就能毙命。
果然,她笑了。她笑了就好办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能完美地勾勒出她腰身线条的衣装,看上去那么错落,极富诱惑。我牵着她的手坐在我旁边,她顺从了,并没有执拗而任性地抬起她的下巴,挑战似的盯着我。既如此,我想我绝口不再提她与谁谁谁上床的事,因为这不但是她的忌讳,也是我最怕触到的痛处。
没有想到的是,首先提起这个痛处的却是翩翩。那天,她们机组的人轮休,去会餐,之后意犹未尽,又跳了舞。在舞厅她结识了一个汽车推销商,醉醺醺地一起开了一间房,就在他们脱掉衣裳躺下来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跑掉了……所谓的上床事件,大抵如是。翩翩叙述完这一切,便捂住了脸,哭了,肩膀不住地起伏痉挛着,我用胳膊揽住了她的腰,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
好了,事情了结了,只要往后不要喝太多的酒就是了,我干巴巴地说,几乎没什么水分。
你明明知道的,作怪的压根不是酒,不是……翩翩在呜咽的间隙争辩道。
不是酒是什么?我的问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后悔给了她一条哭诉的导火索。
是你!你说你爱我,却又不给我一个承诺,翩翩悲哀地用手背擦着眼泪说。
为什么男人一到了三十五岁,就变得懦弱而胆怯了?她问我。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就因为他们到了三十五岁了呗。
算了,再说也没用,就多多宽慰自己吧,不求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那件事,你原谅我,好吗?翩翩仰着脸,诚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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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看得见风景的房间(2)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你答应我,无论你是生气,还是愤怒,都不要随便用荫.道来做复仇的武器就可以。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现在起,它版权所有,违者必纠,她撒娇说,手从我的衬衣领口伸进去,那手仿佛有电,抚在我的胸上,有一种微妙的麻酥酥的触觉。
我也捏了捏她的乳投:你真是一个迷人的小丫头。
她嗤嗤笑着揶揄了自己一句:可是她也干过不怎么迷人的勾当,快把我的男人气死了。
她的声音特别有腐蚀性,翩翩每次莋爱到高潮的临界点时,最喜欢叫我"我的小男人,"平时,这话总能激发我的斗志,然而这一回没有。外面下雨了,我一直担心西西会出来找我。
我爱你,翩翩耳语道。她的凌乱的头发搔得我浑身都痒,而且我稍微低下一点头来的话,还可以从领口欣赏到她坦露出来的很可观的部分胸脯,我有点失控了……
你们在花房做什么呢?突然,一个花匠出现在我们面前,冲着我们嚷嚷着,还威胁着要罚我们的款。
三十六计,走为上,翩翩一下子跳起来,拉起我就跑,长发在她的身后欢快地飘拂着。我也笑着,脚步踉跄着,跟随着她--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我喜欢的运行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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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暗处之花    
暗處之花
仿佛我的某个程序出了故障,竟让我突发奇想:我该把教授介绍给翩翩,或者说是我把翩翩介绍给教授,总之,我很想这么做,这就像是把两种不同牌子的阿斯匹林装在一个瓶子里。
起码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我都极其重要。
安排这样一个时间并不是那么容易,但毕竟在半个月以后,我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时间,时间是下午,地点是在一家作家开的画廊里。画廊里安静极了,而外面烟雨蒙蒙,甚至隐约可以听到几条街以外的火车的汽笛声。
我惊奇地发现,教授居然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他的助手。他穿了一身本年度流行的休闲装,举止优雅,脸上始终带着矜持的笑容。而翩翩干脆穿了一身职业装,金色的烫发,不但染黑了,而且也捋直了,瀑布一般,跟教授比起来,她似乎更矜持。
都透着有点假,透着一股子好莱坞的劲头,我心想。
我基本是沉默的。他们的话题是从谈印象派和野兽派的画开始的,然后是中东战争,然后是俄罗斯石油,再然后是青藏公路,他们谈得很起劲,而坐在一边倾听的我仿佛是在浏览央视的新闻联播。偶而,翩翩还会将她的手放在我的腿上,或其他在公众场合不宜放手的地方,我只好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我知道,翩翩一定心里偷着乐呢。
最后,话题停留在各自的事业上,但翩翩显然对这个不感兴趣,她摆摆手说:教授最好别跟我谈什么事业,事业比子弹和匕首杀死的男人更多。
倒也是,教授笑了。
我们走出画廊,在街上分手的时候,教授将我拉到了一边,对我说:这是个好姑娘,也是个最贴心的红颜知己,却永远不会是个好妻子。
我跟他面对面站着,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乙醚味道,我想:在他的心目里,他的那个娇滴滴的助手是不是也跟翩翩一样属于"红颜知己"呢?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见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教授又特意强调了一下。
我明白,我明白,我附和道,表示我在洗耳恭听。事实上,也的确是。无论是他的助手,还是我的翩翩,都只能是暗处之花,开放在背阴的地方。
在我与翩翩打车回医院的途中,翩翩把教授给她留下的印象告诉了我:他可以信赖,因为他是个天生的济世主义者。
可是,我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因为我觉得冷,连连打寒战。我坐在出租车上就像乘一叶扁舟在急流中,颠簸起伏,仿佛随时都有遭遇灭顶之灾的危险。
差不多等翩翩唠叨够了,她才发现了我的异常,你怎么了?她推了推像水獭一样蜷缩着身子的我,露出惊慌和恐惧的神情。
我梦呓一般地说:我被海浪吞噬了,一个劲地往下沉,往下沉……说完,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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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犹在镜中    
猶在鏡中
我从晕厥苏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我梦见了有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女人在吻我,我睁开迷惘的眼睛,竟意外地发现,是翩翩,她还守在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头发盘了起来,倒很有一点为人妻的感觉。你终于醒了,她说。
是,醒了,我说。
你要是困的话,继续睡,我就坐在这看着你,她用手抚摩着我的脸说。
不,我想再让你吻我一下,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盘起的头发。她却含住了我的手指头,用舌尖爱抚着它。
有人咳嗽了一声,我抬头一看,在翩翩的背后居然站着昆虫,正严肃地凝视我们。
你怎么来了?我惊愕地问了一句。
翩翩赶紧解释说:你突然高烧不退,我吓坏了,怕一个人照顾不好你,就从你的电话簿里找出你几个朋友的电话,向他们求援,可是他们不来,我只好把表哥叫来……
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还得是儿时伙伴,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只有友谊!昆虫说。
你都给谁打了电话?我声音沙哑地问道。
一个是洪荒,一个是格林,我听你提到过他们,所以……没等翩翩说完,我就挥挥手,打断了她。
他们对你说什么了?我皱着眉头问道,我感觉就像不小心踩到了烂莴笋,有点讨嫌。
姓洪的那位说,他正在写一个东西,写到灵魂出窍的地步,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竞技状态,他连喝一杯鲜榨橙汁的功夫都没有。哦,他还说,等他的书稿完成,你一定要好好读读!翩翩大概是怕刺激我的神经,所以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那么格林是怎么答复你的?我又问。
格林说他正在郊区跟几个编辑学打高尔夫,他强调这样既可以跟编辑联络感情,也可以体验一下贵族生活,翩翩说。
呸,这副德行的人也配做贵族!昆虫骂道。
你们别说了,我又觉得冷了,我说。我没对他们撒谎,我真的觉得冷,而且是三九天光着屁股躺在结冻了的冰面上的那种冷。若干年以后,我再见到洪荒和格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仍然有。
在穿白大褂的迢迢进来给我输液的时候,翩翩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另外,我还拜托护士小姐给西西打了个长途,把你的病情跟他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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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命运的笑话    
命運的笑話
等西西回来,我的体温已经基本正常了,只是稍微还有点咳嗽。可是我的烟瘾并未因此而受影响。她很为我担心,说以后要少出差,或者干脆不出差,多让摇篮替她跑一跑腿。
我想把伯爵对我说的话告诉她,可是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同时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天,西西十分郑重地对我说:你想过偃旗息鼓吗?话一出口,她似乎马上就后悔了,冲我笑一笑,不说了,安静得仿佛停靠在湖边的一只帆船。
你的意思是……我们收山?我把烟灰弹到一个海螺壳里,这是西西从青岛买来给我做烟缸的。
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西西欲言又止,把烟从我手里拿去,她抽了起来,因为我又咳嗽起来了。
我托着腮,用心地琢磨了一下。可能西西不知道,对生意我早就厌倦了,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人们都这样,心里的东西是轻易不会说出来的,其原因是心脏这个由肌肉组成的圆锥形的中空器官位于心包囊内的,而不是坦露在外的。
西西说:我们最近出的书卖得很不好,书卖不好,款就难收;收不上款,就无法操作下面的选题,这样下去,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那么,就歇手吧,起码在我身体尚未恢复之前,我们暂时停业整顿,我说。因为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决定,所以我也用了非比寻常的腔调。
可是……西西抬起头来望着我,勉强拼凑出一丝的笑容来,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可是什么?我问了一句。我知道她比我对做生意更有兴趣,我早就想丢下这一切,找个地方读读书、写写字什么的了,惟恐西西反对才一直没有付诸实施。
西西握住了我的手,用脸贴了贴它:可是,如果你一时身体恢复不好,这里的治疗费用怎么付给人家?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们手头的存款,能维持多久,我是说现条件下的生活?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
西西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不是很乐观,节俭的话可以坚持两年多,要是奢侈的话,顶多维持一年左右。
我笑了:足够了,你可以下决心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怀疑,除了我如此乐观而外,这世界还能否有第二个我来?
好了,宝贝,你让我再想想。西西沉吟半天,才搂了搂我的肩膀说,声调温柔了许多,仿佛恋人之间的狎昵。
好吧,随你,我捏了捏西西的鼻尖说。
嘿,说什么悄悄话呢?迢迢正好进来给我换液体,打个趣。我发现,最近的她,眼睛里经常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再也不见了以往的孤独落寞,看来是雨过天晴了。
上帝是不是突然眷顾你了?我在迢迢把针尖稳稳地扎进血管里之后,才逗了她一句,不然,哪一句话不遂她的心,我怕她挟私报复,拿我胳膊当鞋底子纳,那滋味,我尝过。
我从爱我的那人家里搬出来了,迢迢趁西西不留意时,跟我耳语道。
这么说,你如愿以偿了?我以为她已经钓到了那个她爱着的人,就微笑地问道。
迢迢笑容可掬地说:目前还没有,不过……快了,指日可待。
喂,你们俩背着我捣什么鬼了?西西奇怪地审视着我们俩,故意绷着脸问道。
我们俩计划去偷兵马俑,然后拿到古董市场去卖,挣一笔不义之财,好买方便面吃,迢迢说。
突然,我想起来什么了,就对迢迢说:记住,以后那个叫格林和洪荒的作家再来,千万别叫他们进来,我烦他们。
迢迢很狡黠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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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寂寞的国    
寂寞的國
我脱得精光正往浴室走,摇篮进来了,来得真是时候。我拧开水龙头,一边冲着,一边问他:最近你忙活什么了?
盯印刷厂呢,他说。
不是说给他们一些加班费就可以按时交活吗,加班费我们已经给了,怎么还没完活?我说。我是个喜欢操心的人,我平时所操的心加起来就比全中国人民操的心多,更何况现在呢!
活已经完了,明天就交,而且今天夜里便打好包,明天可以上站发货了,摇篮坦然地回答。
那你怎么不在厂里呆着,跑出来干吗?我简单地冲了冲,就擦干身子,出了浴室。头发还滴答着水。
编织袋和包装纸都不够了,要赶紧买,他说了半句,见我湿淋淋地站在病房的当央,又说,你马上钻被窝里去吧,小心冻着,你的心脏受不了。
我心说:就怕我戳穿你的骗局,心脏受不了的就该是你了。
摇篮拿到了他所需要的钱,走了。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看他拐了弯,我翻开电话本,找到印刷厂厂长的电话号码,刚要拨,正好有电话打进来。
真是巧。我拿起话筒,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就排山倒海似的扑过来:你是姓刘吧?你是不是男子汉,自己惹了麻烦却躲了起来,让别人来担承--简直太不像话了!
我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是谁呀?我仿佛觉得对方像一具被禁闭起来的愤怒的灵魂,正四处寻找发泄的出口。
你装什么无辜啊!对方那凛冽而尖细的腔调,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末日审判"这个词。
跟着对方的电话就关机了,很像一个不期而遇的幽灵,悄然地走来,又悄然地离去。还好,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哦,显示的原来是翩翩的号码,可是通话的又是谁呢?
我把电话拨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翩翩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伸开四肢平躺在床上,一个劲琢磨,琢磨了好久,也没个结果。越是没有结果,就越激发我的执着精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平均每十分钟我便拨一次电话,直到傍晚,翩翩的电话才开通。 我劈头就问:你刚才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机组的一个死党搞的恶作剧,你别当真,翩翩解释说,我能感觉到她说的时候在微笑,但微笑中透着些许的焦虑。
听到她的声音,我突然特别渴求她的爱抚,渴求她说不尽的温柔: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问。
回去干什么呀?我似乎看见翩翩撅着嘴眨眨眼,一副戏谑的表情。
我说:你回来,我就让你坐在我的膝上,疯狂地吻,吻得你连气都喘不上来,直到求饶为止。
我仿佛听见她的哽咽声和叹息声,心里不免坠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你不舒服吗,小妖精?我问道。
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想你,想死你了,她抽泣着娇嗔道。
那就赶紧回来,我急渴渴地说。
可能不行,起码要一周以后,我才能回去。她顿了顿,又说,你耐心等着我吧。
撂下电话,我不由得感到一丝困惑,又不知为什么困惑,只是隐约觉着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我心目中的她,一直是一只充满乐观情绪的小猫,很少像今天这样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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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礼拜五    
禮拜五
尽管我有某种预感,可是印刷厂厂长在电话里所说的话,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之余,还有那么一点五味杂陈的感觉,那感觉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世上还有什么比感觉更难说清楚的呢?恐怕没有。
我给伯爵打个电话,叫他马上过来,说有事商量,还特别嘱咐他打个车,别蹬他那辆破自行车了,他的车总掉链子。
伯爵一进屋,就眯缝着眼给我相面,企图从我的眼神里搜寻到答案:又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了?他问。
我唠唠叨叨地告诉他:刚才我跟印刷厂通了个电话,厂长告诉我,他们不但没见到我们付给他的加班费,反倒叫摇篮要走了一笔好处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所以才提醒我。
伯爵习惯性地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遇到不开心的事,他就这样: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事。
那么,摇篮还有别的捣鬼勾当?我随口问了一句,心里却禁不住暗骂:这个贪婪而又没有良知的小人!
对,不过我现在还没查清楚,查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伯爵平静地说,其实,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内心很不平静。
伯爵走了以后,我到浴室擦了把脸,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瘦得出奇,跑到医护室称了一下,才九十多斤,比过去瘦下去二十来斤。
鬼使神差的我又给教授打了个电话,才喂了一声,教授就说:是不是今天很不开心?这家伙真神了。
我说:是啊。
我正是给你送偏方来的,它能令你神清气爽,其他的伙计已经试过了,好使极了,而我失眠的时候也偶而用一下,果然管用,教授说。他所说的伙计就是指我的那些病友。
我的胃口被他吊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偏方?我问。
音乐--莎拉·布莱曼和神秘园合唱团的音乐,那是让你暂时忘掉尘世烦恼和疲倦最好的偏方,只是你需要一套好的音响,教授热情洋溢地说,像是个音响推销商。
知道了,我撂下了电话。我显然没有教授那么振奋,但是,我知道,我会去买音响,也会去听音乐的,不管是音乐把我从忧郁中摆脱出来,还是音乐让我陷得更深,因为,我已习惯于服从他了。
西西真正把音响给我买回来是在星期五。当然,西西是在迢迢的掩护下偷偷搬进来的:我告诉门卫说,这是测量血沉的仪器,你猜门卫怎么回答?他说你从外头往里边搬什么,我都不管,但是你想从里边往外头捎一根小草,做梦!西西笑着说。
接通电源,我郑重其事地亲自将莎拉·布莱曼的碟片放上,闭上眼听,听了一会儿就听出点门道来,那情境很像狄更斯小说里的某个片段:阳光下的尘土被烤得焦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有如空气本身在喘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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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大波    
大波  
当我知道另一个消息的时候,莎拉·布莱曼也救不了我了,尽管我的精神高度疲乏,却始终也无法入睡。翩翩怀了我的孩子,这比我第一次知道堇子有了我的女儿还震惊,更叫我震惊的是,她居然都没告知我就把孩子打掉了,她跟我说的时候,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当然是在我逼问下才说的。
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拿掉?我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你说,不拿掉这个孩子又能怎么办?翩翩瞧着我说,目光和声音都是委屈的。
即便要拿掉,也要提前告诉我呀,你说是不是?我的语气和表情柔和了下来。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的身体这么糟,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翩翩说道。
我上前把痛哭的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实在对不起,叫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难道是你自己去的医院?你不怕吗?
是我的死党陪我去的,哦,就是那天在电话里骂你的那个,翩翩抽抽噎噎地说。
那时侯,你正在医院?我问。
是,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翩翩点点头。
我疼爱地舔掉她腮上的泪,更紧地把她抱住:真难为你了,翩翩。
翩翩说:没事,我没事。她咽下又要滚落下来的泪水,接着又说: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的下巴搁在翩翩的头顶上,想到那个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不禁黯然神伤。
那天的夜,仿佛无比漫长,我反复回想:到底是哪一次授粉结的这个果?是那次吵架之后吗?那次吵过之后,双方都为自己的冲动和强加给对方的伤害而悔恨不已,轻轻地牵着手,到了床上,相互爱抚着,身体如胶似漆地交织于一处,体会着人间世俗的快乐。要不就是那次xing爱课之后,我见翩翩一丝不挂地斜躺在床沿,冲我眨眼笑,我抚摸着她令人心醉神迷的曲线,控制不住,又补了一课,却忘了采取措施……
我长久地枕着自己的双手,倾听着窗外蟋蟀的叫声,任凭溜进病房里来的蚊子飞来飞去,一味地沉浸于往事回忆之中,尽力捕捉着我们欢爱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天已蒙蒙亮,我也没有结论。我能保证的就是--
我要对翩翩更好一点!
可惜,我的帝国是纸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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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北极星下    
北 極 星 下
偶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半辈子过去了,就不曾有过生日的概念,这跟从未有过什么丰功伟绩有直接的关系,印象里,过不过生日,无非是有没有一碗面条而已。
在早,因为家贫,家里不给过,到那天,该劈劈材还照旧劈劈材,该搋面还得去搋面,早晨起来,天刚麻麻亮,仍然要跑到人民医院锅炉房门口去捡煤核……
只有等十天之后,赶上伟大领袖的诞辰日吃面条时,我妈才说上一句:也算是给你补过生日了。
久而久之,生日不生日也就不在乎它了。
这一病,却突然对生日异常敏感起来,开始意识到许多岁月都已经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漏过,不免惶惑,这天,西西出差在外,我一个人就惶惶不可终日,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既然没招若干亲朋好友一起吃面条习惯,那么就找另外一种有点意义的庆祝方式--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了望着薄薄的乌云遮挡着夜空,寻找黯淡灰白的北极星,不免有一种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感觉。坐累了,眼也酸了,就自己给自己煮一壶最香的咖啡,又浓又精湛,舒服地呷着,享受着片刻的闲适,仿佛一匹在马厩里闭目养神的老马,奋蹄驰骋了一阵子,也该把绷得紧紧的缰绳松开,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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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花一般的罪恶    
花一般的罪惡
迢迢真够朋友,洪荒和格林再来,真的叫她驱逐出境了。洪荒和格林都跟她说,他们找我有重要的事。迢迢知道他所说的重要的事无非是拿稿子叫我给他们出,就故意说,现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格林给我打电话诉苦,我也说,这是院方的新制度,也许过一段就松弛下来了……
可是,我没嘱咐迢迢也要严防几何的突然袭击,结果,几何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让我措手不及。
坐下来,刚刚寒暄几句,我就发现几何有了些变化,第一是她开始吸烟了,第二她吸烟吸得很凶,几乎烟不离手,吸进去的多,吐出来的少。
好久不见了?我说。
是好久了。灰色的光线照进窗来,衬得她身躯显得瘦削和单薄,她头也不抬地小声回答了一句。
我似乎预感到,现在的她又承受了新的压力,就说:别憋着了,畅所欲言吧。我的口气里有一种悬壶济世的味道,这是我不知不觉地从教授那模仿来的。不过,我缺乏他那份权威感,更像个知心大姐。
我又恋爱了,她说道,说得很费劲,仿佛是个肺动脉瓣狭窄的患者。
我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哦,主啊,那可太好了。我垂首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祈祷状。
可惜又结束了,没等我的话落地,几何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就像一本只翻到扉页就马上又阖上了的书。
我没问她为什么,我知道她自己会主动说的,因为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难道不是吗?果然,她开始讲了,讲她刚刚结束的爱情故事--
她是在游乐场认识他的,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他比她小三岁,但处处事事显得比她成熟,常常以她的保护神自居,而且面色白皙又性情开朗,正是她迷恋的那种类型。他们很快就搬到一起住了。几何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五官中惟一看来还有表情的器官就是那双透出一丝温情的眼睛了,她不说我也知道,他们一定有过快乐的序曲部分,可是后来……
说到这时候,几何不言语了,托着腮若有所思,在我这个角度看,她就像个标本。
她的那个他,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职业,这干一阵,那干一阵,四处打杂,若是在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还会回家来找别扭,摔碟子打碗。她对他毫无办法,放弃吧,舍不得;不放弃吧,真受不了他引擎一样的脾气,就这样,他们像一对在舞场不太合拍的舞伴,虽然相拥着,却一个跳狐步,一个跳华尔兹。
一天,他突然管她借五万块钱。她问他要做什么,他就很不耐烦地说:要借就拿给我,要不借就拉倒。她实在手头没有这么多钱,答应给他借,她猜他是想炒股,借的是本钱。那一夜,他们疯狂地莋爱,在充满激情的空气中,她的呻吟显得特别的轻柔,之后,她枕在他的胸口上,聆听着他脉搏的跳动,觉得很幸福。
只是这幸福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猝不及防,一觉醒来,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等我发财以后,我一定加倍归还你的钱。她接连好几个月精神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喝得烂醉,也驱不走内心的忧伤落寞。
更倒霉的是,她竟在他们最后的那个激情夜晚,怀了他的孩子。妇产科诊疗室的灯亮得刺眼,几何头晕目眩,眼泪像珠链一样成串地淌下来。做完流产的她,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每一次恋爱都能给她灵感,鼓舞她写出一本新书来,可是这一次,时间太短了,短得她还没来得及完成它。她只好把她完成的部分撕掉了……
你知道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躺在产床上,等待产钳伸进荫.道的滋味吗?几何问我。
我不知道。
但是我能感觉得到。
我不由得联想到了翩翩,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躺在产床上的。也许,我对她太不公平了,我只跟她分享共同的欢愉,却没有与她承受共同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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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炼狱般的灵魂    
煉獄裏的靈魂
病房里是没有时空感的,我过着的是一年如一日的日子,而显然翩翩不是,她触摸的是日新月异的生活橱窗,所以她每次来,总能带来许多的消息,她把那些消息一概统称为"八卦"。
今天有什么八卦吗?我看见翩翩,吻了吻她的面颊,却觉得她的皮肤凉凉的,像深秋的空气。
没有,什么八卦也没有!翩翩说。
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面的缘故,我约了她三次,她都说加班,一晃过了三个多月。我发现我的思念一瞬间就被调动起来,久别使我所有的感官都敏感了许多,我恨不得立刻跟她交融在一起,可是翩翩却拒绝了我。
你怎么了?我问道。
我没怎么!她回答。
痛快一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本来我是想措辞友善一点来着,可是我心目中占有很大位置的一个人,在我想享受双臂环抱着她的温馨感觉的时候,她却缺席了,这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没等我再说什么,她就哭了,我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过,简直就像个孤儿。我心软了,将她的头轻轻地抱在怀里,这下子,她反而哭得更嘹亮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她哭腻了,这时候要是打断她显然是不明智的,我只有等她哭累了。十来分钟过后,翩翩扭转过身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我捋了捋她的头发,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翩翩并拢双腿,微微颤栗着:我的腿摔断了,躺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
我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膝: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摔的?
翩翩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在病床上躺着呢,除了干着急,你还能为我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她说得没错,我能为她做的少之又少。我羞愧似的摸了摸她的手指,又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摔的?
从舷梯上栽下来了,她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想责怪她一句,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呀?可是突然觉得这是一句索然无味的话,说了等于没说,或者说了还不如不说,于是,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躺在床上做牵引的时候,一直想着的是什么吗?翩翩垂着头说。
是什么?我问道。
我想,我该离开你了,你有妻子,又有情人,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你的床上伴侣而已,她一边吻着我的胸一边说。
我仿佛被她打了一记耳光,疼得很,疼彻肺腑,而且心也一阵狂跳起来。
我只是要一个我可以公开爱他,他也能公开爱我的男人,就这么简单,翩翩带着满脸的茫然和失落。
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的那种男人,我尽量使呼吸保持均匀,但却控制不了面部肌肉的痉挛。
可是我下不了离开你的决心,下不了!翩翩把我的手拉到她的乳防上,让我抚摸她,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她是想麻醉自己,以便忘掉烦恼,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我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将手从她的乳防上溜开,你要想好了,把结果告诉我就是了,我潇洒地说了一句,其实内心深处却仿佛酝酿着暴风骤雨的阴霾天空。为了我的手有个去处,我故意拿手绢不断地擦拭着我的眼镜。
那天,我们没有莋爱,我们在一起而没有莋爱那是惟一的一次。因为我做不到,想到她要离开我,我就犹如炼狱一般,即便是她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也没有相应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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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迷路    
迷 路
发现铁床架子上刻下的字纯属偶然。我撩起双层的褥子,久久地端详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留言:也许这是老子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曹旋。不用说,这个曹旋大概就是死在我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只是不知他死于什么病。
把视线转移一下,我又找到了一行字:1989年2月28日何季伍绝笔。字迹很浅,不仔细看,就无法看清楚,一笔一划间透着绝望和无奈,那显然是用水果刀刻的,可是握刀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而且颤颤巍巍的。
最后,我看到的那一行字简直让我惊呆了,心头突然涌上了一股寒流,"我不愿意再跟病魔缠绵了,我准备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1984。"这些大小不一的字,很粗,大概是用吃饭用的叉子刻上去的,每个字都像是拿凿子凿上的,笨拙而凶狠。
我特别想知道这个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何许人也,他的脾气,他的秉性,他是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来了结他痛苦的一生的。我找来迢迢,跟她打听,她摇摇脑袋说:没听说过病房里发生过自杀事件,再说了,1984年我还小着呢。
我搔了搔后脑勺,看来,打算从迢迢这里得到点什么军事情报,简直是痴心妄想。她的心思压根就没在这,而是在她那坍得一塌糊涂的爱情废墟上。你的爱情历程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我只好把注意力从刻在床上的留言转移开,关注起她来。
她的两只眼睛像流星一样的闪了一下,又黯淡了下来:没有进展,一点进展也没有,我都懒得再提他了。迢迢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同情。
你不是正在跟你爱的人交往吗?我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到床上,床上的弹簧吱吱作响。其实,我用不着再问,她的饱含忧郁的眼睛就已经告诉了我一切的一切。
那不叫交往,那叫通奸,那叫鬼混!迢迢竖起眉毛忿忿地说,他一点也不爱我,却又要跟我上床,上床还不算,还要把我们在床上的丑恶表演一一录下来,靠。
他这么变态,我见她像一匹呼哧呼哧打着响鼻的马儿一样,两腮抽搐着,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下贱呗,我总盼着他有一天良心发现,会真诚地接纳我,可结果,哼!迢迢那张红扑扑的、有少许青春痘痘的小脸,流溢着绝非做作的屈辱表情。
你跟摊牌时,他是怎么说的?我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我没敢跟他摊牌,她不好意思似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怕我一旦提出要他娶我的要求,他拒绝了我,那怎么办?我就彻底地没有指望了……
这么说,你糊糊涂涂地跟他睡了,却至今也没与他摊牌?我有点哭笑不得,舌尖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尽量控制着自己别说出过于刻薄的话来,女人呐,你的名字真的是叫弱者吗?
我知道你要骂我什么,还是给我留点面子吧,不说的好,迢迢也从我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口,不住地咳嗽起来,我知道,她平时是不吸烟的。
好了,不会抽就别抽了!我伸手把她嘴上叼着的香烟夺过来,丢在地下,用脚狠狠地踩灭,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不满。
迢迢腾地站起来,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病房,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
听见门板嘭地一声响,我这个忧郁症患者的症状又显露出来了--立刻后悔了,为自己刚才对她的恶劣态度。我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觉得憋得慌,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于是,赶紧解开衬衣的领扣。
突然,迢迢又折了回来,从门缝里探进了脑袋,我今天晚上就跟他摊牌,既是给你,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说。我发现,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她的眼睛塌陷了下去,两只塌陷下去的乌黑眼珠闪着寒气逼人的目光。
她显然是个迷路的人。
那么,我呢?
听着迢迢的脚步匆匆远去,我仰倒在床沿上,脸色变得煞白,额上也渗出了冰凉的汗珠子。我尽量不去想迢迢的麻烦事,却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想翩翩,枯坐在那,活像一个戳在庄稼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直到西西回来。
天都黑了,你怎么也不开灯呀?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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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烙印(1)    
烙 印
初秋的夜晚最是凉爽,正适合散步,西西硬拉着我绕着医院遛弯。黑影里的灌木丛,在昏暗的星光下跟聊斋一样神秘而恐惧,我不禁紧张地攥紧了西西的手,攥得她一个劲叫疼。
你跑出去一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发现西西那双圆圆的眼珠闪闪烁烁,总也对不准焦距,所以问了一句。
我跟伯爵一直在盘库,顺便清点一下帐目,她说。
我奇怪:又没到年底,盘库干吗呀?
你不是说要把书店转让出去吗,我想了想,就我们目前的情况而言,也只好这样了,西西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疲惫。
那你准备把书店转让给谁呢?我问。
西西回答:伯爵,他是最佳人选,我把库存也一并给了他,算是我们入了一股,年终还能分点红。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精明,我想,假如没有她来操持,我非得饿死不可,或者去沿街乞讨。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也顺势偎依到我的怀里。
哦,伯爵还让我赶紧催摇篮,把他结来的款统统上交上来,别拖着,最近他出差回来跟你报帐没有?西西突然想起来似的,直了直腰问道。
我说:没有。
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就别管了,你今天的脸色可不大好看,西西关切地说,同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把书店盘给人家,你是不是有点不是滋味?我眯起眼睛注视着她,问了一句。
她反问道:你呢?这个书店可是花了你不少的心血呀。
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把书店给人,还是回去跟教授商量一下吧。
西西说:跟他商量有什么用,他又不懂……
我不顾西西的反对,回到病房就立马给教授拨电话,偏巧教授那边占线,于是,我就每五分钟按一次重拨键,按了十下都没拨通,我开始着急了,太阳穴两边的青筋也暴了起来,这是强迫症作怪。我竭力想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把我搅得心烦意乱,失控了似的疯狂地拨着电话。
等一会再拨不行吗?西西煮了一壶上好的咖啡,满满地冲了一杯,端给我,脸上漾着恬静的笑。
不行,我等不及,我现在就要拨通!我吼着,样子简直就像一只斗鸡场上的斗鸡。
西西不打算跟我一般见识,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你把咖啡喝了吧,我来替你拨电话,这样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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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烙印(2)    
我抿了一口咖啡,喃喃自语道:这个破电话肯定是接触不良,明天给我换一个。
好,明天给你换,换一个好看的,西西一边敷衍似的说着,一边拨着电话。
我不要好看的,要的是好用的!我说。
哎呀,电话通了,突然西西兴奋地告诉我,我一把将电话抢到手里,迫不及待地把书店要盘出去的消息讲给教授听,最后用轻得几乎听不着的声音问道:您看这样好吗?
教授沉吟了半晌,说了一句:我看可以。我拨了四十多分钟的电话,他就拿四个字把我打发了,不过,我一点不恼他,我觉得心里一下子塌实了,脸色也由阴转晴。
西西乜斜着我,用嘲讽的语气说:这下子放心了吧,终于接到圣旨了?
刚才对不起了,小姐,我嘿嘿笑着向她鞠了一躬,西西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了。
你太迷信他了,她说。
迷信谁?我问道。
教授呗,西西说。
是啊,我不但迷信他,而且将这种迷信在内心深处留下了抹不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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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饥饿    
饑 餓
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黑外套,可是里边却套了个黄毛衣,看着显得特别的抢眼。她带给了我一本鲁彦1940年的上海三通书局版的《桥上》,算作礼物。
这是一个欢迎新病友的派对,三四十个患者在教授租的礼堂里,围成一个圈,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新来的病人自我介绍说,她叫方正,是化工厂会计,我猜她的名字是假的,患忧郁症的这些人里边用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电台DJ代表老病号向新病友表示欢迎,他说:我们这些病友是真正的患难兄弟,这是缘分,可要珍惜呀。
化工厂会计给大家鞠了一躬,就躲到礼堂的一个角落,攥着手机,打起电话来,其实我知道,她是紧张,打电话只是缓解紧张情绪的一种手段,我有亲身体会,所以理解她。
听说,她的忧郁症是因为暗恋一个男人才得上的,"修女"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她暗恋人家多少年了吗--十五年!朝思暮想,撕心裂肺,差一点就成了精神分裂,可是对方竟至今也不晓得,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悄悄地观察了那个新来的病友一下,她穿着一身驼色的裤褂,天气并不冷,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和手腕都不露,能看到的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孔和留着刘海的前额,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阿拉伯妇女,惟一的不同就是她没有带面纱。
所谓的爱情真是个害人的玩艺儿啊!我感慨地说道。
爱情的最大的受害者往往是女人,而男人则占有强势位置,"修女"十分严肃地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道。
你想啊,男人享受完爱情,拍拍屁股就走了,而女人呢,生孩子,奶孩子,抚养孩子,无休无止地忙碌下去,直到死,"修女"瞪了我一眼,好像叫我来为所有拍拍屁股就走的男人承担责任似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了,故事说有一群女人要造男人的反,呼吁以后女人再也不生孩子了,于是到上帝那里去请愿,上帝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拿出许多山珍海味款待她们,她们却看也不看那些好吃的东西说,上帝,你不公平,连动物你都肯呵护着,却对我们女人这么残忍,让我们受生育之苦。上帝笑了,问她们真的羡慕那些动物吗?女人们点头称是。上帝说,那好办,以后你们也可以跟动物一样,一年只许发一次情,不能再随时随地地莋爱了。女人们一听傻眼了,一年只跟爷们儿同房一次,那谁受得了啊,她们只好对上帝要回去商量商量,就跑回来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是哪个季节都有结婚的,什么地方都有莋爱的……没等我讲完,"修女"就捂住了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她说。
这时候,我见电台DJ正布道似的跟化工厂会计讲述教授的神奇魔力,他说:我们都不是唯心主义者,但又不能否定,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天才,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个,多严重的心理疾病,他都有办法治愈,只要你肯信任他。
光信任远远还不够,还要绝对服从他,旁边又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插了一句,据说这个女人一到阴天下雨,就必须躲到柜橱里才觉得安全,教授仅一个疗程,就大见成效,现在雨天它甚至敢打着伞上街散步去了。
几个老患者把教授的许多传奇一一说给化工厂会计听,直把本来眼睛覆盖着一层幽暗的苔藓的她,说得眸子里闪现出耀眼的光亮,那是象征着希望的光亮。她的最突出的症状,据说是一听到脚步声,便浑身哆嗦,虚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很快就把衣裤湿透了。可是,当她此时此刻听到教授的脚步声,却焕发出青春初绽的笑意。
大家鼓掌欢迎教授的到来,就像欢迎救世主一样。教授径直走到化工厂会计的跟前,挺直他还算挺拔的身躯,笑盈盈地说:从你走进这间礼堂的那一刻起,你的病就已经好了。
化工厂会计涨红着脸,屏息站了半分钟,用虔诚的眼神注视着教授,然后倒退半步,给他深鞠一躬:谢谢大师,您一出现,我的所有病症就消失了,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其他人都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静静地凝视着教授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那样子,就像一个个饥饿的乞丐,而教授却像一块刚出炉的冒热气的奶油面包。
有人说:准是教授给这个新来的患者发功了,不然怎么这样快就初见疗效?
也有人说:我一直盯着教授呢,没见他有发功的迹象啊。
教授在跟化工厂会计交谈的时候,不时地仰天大笑,笑得坦荡而欣悦:所谓忧郁症,其实就是一种心理落差,你感觉自己有病,就是病;你感觉自己没病,那就是没病!
我因为站在礼堂的中央地带,而教授则在窗口,逆光,他那富有线条感的肩膀正好把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都遮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像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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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热风    
熱 風
伯爵忙着盘库,好久没来了,我还真有一点想他。惦记着给他打个电话,又怕耽误他的事。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工厂里的时候,从来是形影不离的。既做过工作服,也做过二极管,印象里那个厂的女工多,男工少。那时候的伯爵就已经是雪白的连鬓胡子糊了一脸,显得特别的沧桑。可是,手很巧,裁剪衣服尤其拿手,不光是我,就是那些讲究穿戴的女工们也总是要他帮忙,看他拿剪子在布料上飞快游走,真有沁人心脾的莫大乐趣,麻利,快。
开书店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他。当时,我几乎是赤手空拳,俩人想尽了馊主意,没本套白狼,先把书从出版社赊出来,卖完了,再还帐,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非常有意思,我们俩简直就像俩阴谋家兼骗子……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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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瞳人    
瞳 人  
是一片嘈杂声把我的午睡给搅了,我爬起来,溜达到治疗室,原来是前天死了的患者的两个儿子在跟医生吵架,非说他们父亲的死是一起医疗事故,揪住李斌的衣领不撒手,幸好有病友和护士劝阻,李斌才不致吃太大的亏。
我把李斌拉到一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李斌说患者是死于癌症晚期,又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根本无法实施手术,要是真实施手术的话,也许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就一命呜呼了。
你给他们解释清楚不就是了吗?我说。
李斌说:他们比谁都清楚。
那他们还闹什么?我问道。
李斌说:他们还欠院方三万块钱,闹的目的,就是想赖帐,这种事,每天都有,我们见怪不怪了。
我见死者的那两个儿子,横眉立目,捋胳膊挽袖子,依然不依不饶,就过去轰他们走。那两个家伙一人抓住我的一个肩膀说:你他妈的是干嘛的,也敢来多管闲事!
我说:我就住在这,你们要是不吵醒我,我才不来管你们这鸟事呢!
我看你是找倒霉--两个家伙说话就要动手,一旁的迢迢阴阳怪气地说:打吧,你们打了他,他的住院费就有地方报销了。
我也说:你们往死里打我,正好我没上人身保险。
那两个家伙怕被火烫着了似的,赶紧松了手,倒退好几步,其他人顺势把他们推走了,只有我和李斌还留在那。我们一起回到我的病房,闷声不响地坐下来。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后怕,要是真挨一顿揍,也够冤的,要不是迢迢聪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李斌却仿佛早把刚刚发生的一切统统忘记了似的,冲我笑了笑,笑的时候眼神有些异样,我一下子捉住了他的目光,逼问他:你好像遇见什么开心的事了?
他从皮夹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一个细高挑的姑娘,有一张绯红的脸蛋:这是谁,你新结识的女朋友?
他点点头,瞳人紧紧地盯着我,似乎是在问:怎么样,长得还可以吗?显然,他对她很满意。
不错,很不错,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补充了一句,只可惜有点土,像个柴禾妞。
李斌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接过去,又小心翼翼地夹到皮夹子里,突然我发现里边还有一张照片,就说:你还打着埋伏呢,把那张也拿来给我看看。
李斌想藏起来,幸亏我手疾眼快,一把抢到手,李斌一再说小心小心,我连说知道知道。照片上这个姑娘除了发型,跟刚才那张照片几乎一点区别都没有,这张照片梳了两条大辫子,而刚才那张是直溜溜的披肩发……
这是我姐姐,李斌说。
哦,我恍然,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我仅仅有一点同情,同情他新结识的这个女朋友。
李医生,听见迢迢在外面喊他,他赶紧将皮夹子揣进兜里,匆匆地跑了出去。怎么了?我听到他问。九床突然晕厥了,你快去看看,迢迢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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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行云    
行 雲
你说,假如一个女人没有了他爱的男人会怎么样呢?翩翩裸着,一条腿搭在我的身上,问道。最近,她总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叫人回答不上来。
我想了想,给她讲了个故事:有个小媳妇突然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就是乜呆呆发楞,她那个不爱说不爱笑的闷葫芦丈夫问她:你怎么了?她说:没胃口。丈夫要出差,临走,叹息一声说:也不知道你的胃口什么时候能回来。小媳妇就等,等着她的胃口回来,一天等来了一个年轻活泼的年轻人,两个人攀谈起来,小媳妇告诉他自己的胃口如何如何找不到了,那年轻人说:我就是你的胃口。小媳妇惊喜万分,赶紧把年轻人领进屋来。等丈夫两个月回来,再看,小媳妇又能吃又能喝,问她:你有胃口了?小媳妇高兴地说:不但我有了胃口,肚里还有了孩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翩翩捶了我一下,似乎不太解气,又蹬了我一腿。
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逗她说:笑一笑,笑是最好的维他命。她挣扎了一会儿,就又被欲望俘虏了。有时候,性也能起到止痛药的作用。
在我进入她体内的瞬间,翩翩狂热地呼喊着:给我,让我永远都记着它!激荡澎湃的我,却没注意到她呼喊了什么,只是一味地进攻。几个回合下来,终于都动弹不得了,两人摊开四肢,懒懒地躺着。一对直觉动物。
什么时候,我们能挎着胳膊公开地处溜达,什么时候,又能一起去听音乐或看足球,就好了,翩翩叹息一声说。
是啊,我实在是亏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别的女人跟爱人在一起,都是以年头为单位来计算,而她呢,跟我在一起则只能以小时或分钟记时,而且还大多都消磨在床上……我不知该用什么来给予她一些补偿,幸好--
我这有你喜欢吃的生菜三明治和巧克力,我穿上衣服,跳下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这都是我拜托迢迢上街买来的。
翩翩眼皮往下垂了垂,勉强拼凑出一丝微笑,柔声说道:谢谢你还知道我喜欢什么。
你这话里没讽刺意味吧?我俯视着她,将身体的重心由左脚转移到右脚,问她。
当然没有了,我如果连直接向你指出你的缺点的权利和勇气都没有,那我岂不更可怜了,翩翩略带火药味地回了我一句,可是看到我陪着小心的劲头,语气立刻缓和了下来,我挺高兴的,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给我买吃的东西。
临走,她显得特别的缠绵,出了门,又回来,踮起脚尖狂野地吻了我好一阵子,我双手一边紧箍着她的腰,一边凝望着她,暗忖着她那对眯缝着的眼睛里究竟潜伏着什么,但是现状容不得我多想,只好抛开所有的疑问,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她的唇上。
大约吻了有一个世纪了,我和她都有了昏眩的感觉,周身的血液差不多都涌向的太阳穴。她说:为了我,你的身体也要赶紧好起来,挣脱这个樊笼。她温热的呼吸轻拂着我耳朵,让人麻酥酥的。
没等我再说什么,翩翩飘然而去,简直像一只蝴蝶,像一片云,忽闪着翅膀就飞走了。我要是知道她竟给了我那样一个结果,我死也不会就这么放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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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红房子    
紅 房 子
最折磨我良心的事情,在我逃避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发生了!这是早晨九点钟,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抓起话筒,梦怔怔地问了一句:喂?
话筒里传来我想忘却永远也忘不掉的声音:听说你病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随着这问话声,一张冷峻倨傲、总是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就醒了。
在我灵魂的最隐秘的角落里,这时候一定聚集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念头,什么道德啦,什么义务啦,什么世界观啦,总之我都无法从中解脱开,我深呼吸了一阵,才说:我没什么大病,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你别跟着操心了。
听说你住院已经很久了,我这个做妻子的竟然一无所知,叫人家知道,这不是太荒唐了吗?她关注的不是我的病,而首先是作为妻子的脸面,我从她的话里,还是听出了几乎轻易觉察不到的冷漠。
堇子,你是误会了,我不告诉你是我不想打破你和孩子的平静生活,我说,事实上是我与她已经没有了灵魂的相互触摸,心魄的相互拥抱以及思想的相互爱抚。
我看,你是怕见到我吧?她咄咄逼人的问话,让一向以自己口齿伶俐而自豪的我,十分烦恼,找不到准确的字眼答复她,因为她说对了,我是怕她,怕我见到她。想到堇子看到我一脸的病容和狼狈,我就难以忍受。
我咽了一口唾沫,好吧,我们就见上一面,不过不要在医院,这里的空气不好,别传染给孩子,我说。其实,我是担心她会发现有另一个女人跟我住在一起。
那就一刻钟之后在红房子酒吧里见,她说。我答应了,在我答应她的一刹那,我觉得我身体内部仿佛储存了上万吨随时可能爆炸的TNT,有个火,就能引爆,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我稳了半天的神,才走出医院,没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我怕西西知道了会误解。我登上一辆停着的出租汽车,坐到后排,吩咐道:红房子。
司机却说:你最好坐我身边来。
为什么?
刚才我送来的一个遭遇车祸的女人曾坐在那来着……
结果呢?
司机无精打采地说:结果她死了。
我赶紧换了个位置。到了酒吧,我发现堇子早就到了,没等我开口,她便搬着我的脖子端详着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不错,现在的我比过去的我瘦了起码有二十公斤,即便如此,堇子的强烈反应给我震惊与我因为她的强烈反应而感到的震惊不相上下--我以为她不会再在意我了。
医生说我的病要不了命,你别替我担心,我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要我来陪你吗?她问。
不,我说。我总不能拖着更多的人跟我一起体验囹圄生涯吧?
哦,我明白了,堇子要了两杯烈性的威士忌,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她又苦笑着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祝你健康。
我们郑重其事地举起杯,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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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悲剧的诞生    
悲劇的誕生
跟堇子分手,看她摇摇晃晃地离去,我的两颊湿了,那是泪,我没想到我会为她哭。同时,我更没想到的是,哭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刚刚走进医院的甬道,就发现还有一个人在悄悄地哭。
那是迢迢。
我强拉硬拽将她"请"进我的病房,把她按在椅子上。她一言不发,只是脸冲着窗外掉眼泪,鬼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我毕竟不是个心理学家,等着吧,等着她冷静下来。
要不要面巾纸?我问。
不要,她说。
要不要矿泉水?我又问。
我说了,不要,你让我哭痛快了行不行!她厉声说。
我发现小小年纪的迢迢的眼角,哭的时候竟出现了那么多的皱纹,密密麻麻,像蛛网,由此可见爱情这玩艺儿是多么的折磨人了。爱情是皮肤皱纹的孳生地。
大约十五分钟或许更久一些,她哭痛快了,用手捋了捋随随便便披散着的头发,你抱抱我好吗?好,我抱了抱她。你把面巾纸给我好吗?好,我递她一包面巾纸。再拿一瓶矿泉水来好吗?好,我将矿泉水的瓶盖拧开,给她。
好了,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该给我忆苦思甜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一点,尽可能地像个革命老前辈。
我那天跟我爱的那个人摊牌了,要么离婚娶我,要么就各走各的路,迢迢抬起眼来,瞟了我一下,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企图从她的目光中寻找出隐约闪现的暗示,可惜,没有。她只是埋头用手去抚平她前衣襟上的皱摺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我反问了一句。
他狂吻了我,然后说,我要是真能娶你,那可太好了,这样吧,你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考虑考虑,我就给了他三天,这三天里,我们疯狂地莋爱,真的琴瑟和谐,相濡以沫,可是,第三天他从我的身上爬起来,却说……迢迢轻佻地吐了口唾沫,这动作简直跟她穿着的白大褂太不配套了。
他说什么?我身子朝她倾了倾问道。
他说,我考虑好了,为你着想,我不能娶你,跟你比起来,我太老了,说完,还要用拥抱来安慰我,我转身就走了,没废话,直接到一家旅店,开了个钟点房,在卫生间里洗个澡,把我身上他曾经摸过的所有地方洗了个干干净净……迢迢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她的笑是勉强做出来的,就像记者招待会上的那些明星一样。
我一猜这个家伙就会这样,早该离开他,到爱你的那个人那去,我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床上的弹簧吱吱叫唤起来。
我去找他了,她左手攥着自己的右手,仿佛一边说,一边精心地打着腹稿,可是,他不爱我了,他说他已经从爱情的泥淖里拔出腿来,他把我留在他那里的衣物都打好了包,交给了我,连屋子都没让我进,我下楼的时候留恋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褐发的女孩……我奇怪,她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显得过于平静了,仿佛连末梢神经都没起一丝一毫的痉挛。
他没做错什么,迢迢说,他惟一做错的了的就是爱上了我。
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我说。
接下来是短暂而漫长的沉默。她在想她的事,而我则在想我的事,我们所想的都跟所谓的爱情有关,那是人间最让我们饱受煎熬的一部分。我真希望能忘掉这玩艺儿,也希望迢迢忘掉它,可是记忆是永远丢不掉的行李,你要带着它走一辈子。
我却装模作样地安慰她道:回去,把一切都忘掉,做一个待字闺中的好女孩。
不,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做,我要夜夜笙歌,一天换一个男人,玩个痛快,迢迢嘿嘿笑着说,可是她那点缀着浓黑睫毛的眼睛里充溢着忧郁的阴影。
他妈的,又是一出爱情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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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现实一种    
現實一種
很久没有翩翩的消息了,这让我有些空虚,空虚其实是个挺实在的字眼,而且不同寻常,它能叫你戏剧性地无所事事。我给她发短信,她不回;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居然不在服务区!
每当就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想象着翩翩赤着脚、裸着身子在病房里冲咖啡的样子,那样子特别像一个刚从恩爱夫妻的床上爬起来侍侯将要去上班的丈夫的家庭主妇。
我不知道翩翩的下落,翩翩似乎也没打算告诉我她的下落,这反而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为她找到成打成打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她的客机也许在某一个机场发生故障,需要抢修,她腾不出手来什么的……然后,我又一一把这些理由推翻掉。
万般无奈,我只好去问翩翩的表哥昆虫,他却说他也不知道。问的多了,他终于不耐烦了,对我说:翩翩不让我告诉你她的行踪。为什么?我问他。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昆虫在电话里严厉地说,你能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吗?你能给她一个妻子的名份吗?你的身体状况能保证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我明白了,没等昆虫把话说完,我就将电话撂下了。我的神经系统仿佛一下子崩溃了,我的手在颤抖,心脏也在颤抖,我赶紧抓起一把速效救心丸丢进嘴里,我跟所有失恋的人一样,一时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现实。失恋是最古老的文学素材之一,我是不是该为此写上一首诗,来悼念一下?
昆虫毕竟是我的好朋友,最后还是告诉了我:翩翩已经调到国航,跑国际航线去了,她说,她在三五年之内是不会回来的。末了,昆虫还补了一句,我他妈的真恨你!
心情已经糟糕到极点的我,立刻予以反击:别他妈的傻不错,我也照样恨你。
跟着,我们俩就对骂起来,用日语,用英语,用法语,用我们所知道的所有语种中骂街的话相互攻击,直到实在找不到更富有表现力更解气的字眼了为止。这时候,我才发觉我掌握的骂街的词汇太少了,太匮乏了,要不说人就得活到老学到老呢。
我的房间的味道不对,有一种浓浓的令人恐怖的硫酸的气息,我明明知道,这都是幻觉,都是莫须有的,但是我还是感到了窒息,我不得不把窗子敞开,让新鲜的空气赶紧流通进来。
然后,我拿起电话拨了教授的号码,我必须马上听到他的声音,必须,否则我会疯掉,我甚至会毁灭我周围能毁灭的一切。电话铃声尖锐而充满了挑战意味,还好,教授很快就接了电话,我把翩翩的事情讲给他听,才讲了几句,教授便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的叙述:老伙计,不用再讲了,我早已有这种预感了……
什么预感?我问。
翩翩迟早会离你而去,迟早,因为你们本来就只是结伴而行的一对驴友,教授说。
那我能做些什么?我问。
只要不继续去纠缠翩翩,你做什么都可以,最好是再寻找一个年轻而有主见的姑娘,教授的语调里洋溢着甜蜜蜜的乐观主义情绪。
哦,对了,这两天总是梦见我在一艘漂泊游荡的小舢板上,被惊涛骇浪所淹没,之后,就醒了,我说。
教授笑了,那就翻个身接着睡。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仿佛一把剪刀喀嚓一下子把一辆汽车上安装着的爆炸装置的引线剪断了,紧张的神经瞬间就松弛下来,我开始放弃了那种对失恋的病态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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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慈悲    
慈 悲  
尽管我像个做了一场好梦刚刚醒来的孩子一样,揉揉眼睛,伸伸懒腰,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去撒尿去盥洗去散步,还是引起了西西的注意: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不无悲哀地意识到,西西简直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没有啊,一切正常。
西西围着我转了一圈,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的第六感觉历来都是很准的,你一定心里有鬼。
我尽可能地使自己显得无辜而天真:你可以相信眼睛,也可以相信耳朵,就是不能相信感觉,那玩艺儿太靠不住了。
西西还想把审问进行下去,可是一个电话把她招呼走了,在门口,她又说:回来我们再谈。
喂,你去干吗?我问。
西西迟疑了一秒钟说:出了一点事。
出了什么事,我又追问了一句,西西却早已没了影子。她走了以后,我琢磨半天,总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古怪,难道是她真的发现了我的什么,东窗事发了?很快,这个猜测就被推翻了……
西西回来的时候,尽管总是开着玩笑,而且语气轻松愉快,我还是发觉了她的异常,她刚才肯定是哭过,肯定,至于为什么哭,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简单地合吃了一碗泡面,剔牙的时候,我对她说:这一回,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了?
西西想摇头。
我说: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蠢,说吧。
西西避开我的目光,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深呼吸:洪荒死了。我心不在焉地敲着桌面的手指头僵了一下,她见我一脸怀疑的表情,便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洪荒真的死了。
天哪,我神情恍惚了许久,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撞死的,一辆越野吉普,在送往医院的半途就咽气了,西西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讲:起因是一次什么狗屁杂志举办的征文比赛,洪荒硬拉着格林一起参加,参加的结果是无心插柳的格林入选了,而有心栽花的洪荒则名落孙山,这让他极度郁闷,终日与酒为伴。昨天晚上,他又喝醉了,跑到格林家门口,用半头砖砸了格林家的窗玻璃,格林的媳妇一探头,他撒腿就跑,迎面恰巧开来一辆越野吉普……
是他妈的名利害了他,而名利本来应该是文学的副产品的!我后悔我串通了迢迢使阴谋诡计来拒绝洪荒们的造访,现在他死了,想见他也见不到了。我的心头不禁下起了毛毛雨。
为什么他们把这个噩耗告诉了你,而不是我?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我也不知为什么,许是怕影响你养病吧,她说,这显然是个同样愚蠢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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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隐形的翅膀    
?#91;形的翅膀
久违了的摇篮终于现身了。他虽然神采奕奕,但在我眼里无论是形象上还是行为上都变得龌龊了。
你变了,我眯起眼睛凝视了他一阵。
我也觉得我是变了,摇篮坦然而自信地说。
听说,你不但没有把我付你的所谓加班费交给印刷厂,还管印刷厂要了五千块的好处费?我以为我这样直接地揭穿了他的老底,会让他尴尬,结果--
我知道,你早晚会弄清楚这些猫腻,不过,你放心,我会把那些不义之财都还给你,不会拖太久,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近似于放肆,跟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你不觉得你这小子很不仗义吗?我对他的神态感到越来越厌恶,恨不得把他轰出去。
开始有这么一点,后来想开了,没钱连命都没有,更何况是仗义了,那玩艺儿对我这样的穷小子太奢侈了,他说,能把无耻用如此自然的措辞表达出来,也够得上算是个天才了。
你能将所有的帐目都交还给我吗?我努力地使自己显得温和一点,语调自然少了一些抑扬顿挫。
哦,我都给你带来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把帐本递给我,脸上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
收回了多少欠款,一共?我这么问的时候,并没有期待会得到真实的回答,因为他,我已经变得怀疑一切了,甚至想打倒一切。
只收回了三分之一,他说。
其余的呢?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可是心想,我为什么他妈的不把杯子里的咖啡泼到他的脸上呢!
他迟疑着,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跟我说实话,最后说:有三分之一已经成了死帐,收不回来了,欠款的人要么洗手不干这行了,要么就是因为印盗版书被抓起来了,至于那三分之一,我把它兑换成了新书,准备拿回来卖……
我凝视着他那张看上去还算端正的五官,简直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他内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我倒真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你兑换回来的新书,都交给伯爵了吗?我问道。
摇篮用了个好莱坞式的动作打断了我的话,他晃了晃他的食指说:你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书已经被我派上了用场。
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小人,我在心里骂着,端起咖啡呷了一口,我差一点将杯子捏个粉碎,然后把碎片摔在他一眨一眨的眼睛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难道就是我当初收留你的时候,你所说的对我的报答吗?我问道。
摇篮清了清嗓子说:导致我这样做的是自尊,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就可以躺在这里指手划脚,而我只能四处奔跑?奔跑的结果呢,是所有的利益都揣进了你的腰包,而给我的那部分,不过你是餐桌上掉的一点点的面包渣而已。
我把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对他说:我想我是累了,该休息一下了,你走吧。
他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些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可是脑瓜子却不听使唤:我想说的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直到西西回来,我的嘴唇仍然在哆嗦,西西把我的头抱到她的胸前,哄着,我说:我以为只有天使是有翅膀的,殊不知魔鬼也有,所以他才到处飞,飞到你意想不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西西说:摇篮不是魔鬼,但是具有魔鬼的某些属性,你别把他想得太坏了。
我没有把他一个人想得太坏,而是把世上的所有人都想得坏的不能再坏了,我说,这时候的我跟娘们一样软弱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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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趁一切还來得及(1)    
趁一切還來得及
伯爵来告诉我,摇篮也开了个批发书店,而且是今天开业。据说,生意还不错,货源也充足。这下子我算明白了,他把兑换来的新书派了什么用场了。
西西也在同一天,和伯爵办了交接,书店的经营权转交给了他,我的那些存货只是股份的一部分,按月拿分红。在双方签合同的时候,西西的眼圈红了,泪囊也显现了出来,而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咖啡,默默无语。
几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垮掉了。我已经不堪一击了,不堪一击就是我后半生的真实写照。发烧、感冒、上吐下泻以及血压不稳定,总之一切毛病一古脑地找到了我的头上,让我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打针,吃药,输液。  
我变得越发的神经质了,明明是躺在病房里,可是时而觉得我是在一只疯狂荡着的秋千上,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时而又觉得我从十米高台往下跳,下面是一池碧水,碧水中游着鳄鱼。我常常在狂叫声中惊醒,一脑门子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淌。
乖,别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西西一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臂腕上,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冷汗,就像一位慈母守护着刚刚走失而又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很快,我便在她的怀里又昏睡过去,进入了假死状态。
在假死的第四天,我才不情愿地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想吃。李斌对西西说:有食欲是个好现象,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西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话太像是给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下的最后处方了。
李斌抱歉地笑了笑,连连解释说:你们误会了,我可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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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趁一切还來得及(2)    
我说:你有别的什么意思我也不在意。病一场,我反而豁达了许多,超凡脱俗了许多。至于斤斤计较的毛病,那要等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以后才会恢复。
西西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就赶紧到医院门口的川菜馆去为我买酸菜鱼,她知道,我最得意这一口。李斌给我量血压的时候,我就一边跟他攀谈,一边喝咖啡,我马上就发现咖啡淡得可怜,而糖又放得太多,我忿忿地说:这也算咖啡!
李斌说:是我让她这么做的,你以后还是不要喝咖啡,以减少些刺激。他只说了减少些刺激,却没说减少对什么器官的刺激,是对胃口,还是对神经?
我一猜就是你在捣鬼,哼,你小心点!我威胁他。
李斌也不示弱:我小心不小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就小心着西西怎么收拾你吧。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收拾我?我嘴上虽然强硬,但脑袋瓜里还是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你说胡话的时候,把你所有的丑恶行径都抖搂了出来,西西在旁边听个真真切切,你想耍赖都难,他谨慎地说。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能叫人欣慰的事,那就是在你倒霉时,没人幸灾乐祸。为此,我觉得李斌算得上是一个仗义的人。
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支吾着,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昏睡时说你想一个叫翩翩的……正在李斌说到关键词的时候,西西回来了,说除了酸菜鱼,还特意给我要了夫妻肺片和水煮牛肉。李斌的话题就像出租车,看见红灯,赶紧踩住了刹车。
我也立马见风使舵,话锋一转,假惺惺地问李斌:你跟你那个女友走得怎么样了,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没有?
我们……散了,显然我又不意间一拳打在了他的软肋上,他的脸色很快晴转多云,而后阴沉了下来。
我十分诧异地问:你不是很欣赏她的吗?
他吞吞吐吐地辩白道:是啊,一开始是这样,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她不像……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像,究竟是什么含义,因为我看到过他皮夹子里的他姐姐的照片,西西却并不清楚这些,偏偏追问道:她不像什么?她到底不像什么呀?
李斌搓着两只手说:她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因为是个独生女,娇生惯养惯了。
我频频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这个理由。我脸虽然朝向着李斌,眼睛却始终怯生生地围绕着西西转,西西竟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我在昏迷中所说的一切她听都没听见似的,但是我不敢放松警惕,我提防着西西高举着的青龙偃月刀随时会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上。
趁一切还来得及,我要先下手为强,赶紧补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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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故事离真实有多远(1)    
故事離真實有多遠
躺了一个月,刚刚恢复过来的我,下床的时候竟不会走道了,两条腿比龙须面还要软,幸亏有西西扶着,不然早就栽倒了。一个六十岁的病友说:看你这虚弱的身子,看你苍白的脸,不像个比我小三十岁的人,要是说你比我大三十岁,恐怕都有人信。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仍然有一种让人家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的感觉。在医院后花园散步的时候,我差不多是被西西拖着走,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看来,昨夜悄然地下了一场雨,草丛上湿漉漉的,雨水毕竟与露珠有所区别,露珠清澈,而雨水要浑浊些。
一路上,我们彼此没说一句话,只有在回到病房门口,我说:如果我在昏迷中说过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请你原谅……西西却用手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她温柔地说道。
是啊,照照镜子,我简直就跟一个毛茸茸的莫希干人一样,神情呆滞,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百年积尘。等我两条腿有了力气,就去门口的理发店,我说。
再等,你就变成北京猿人了,西西说。
我也不想叫医院的理发师来给我剃,我郁郁不快地说,因为医院的理发师总给那些死者整容修面,只要想想,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么我来给你剃吧,科里就有理发用具,还没等我表态,西西就刮风似的一扭一扭地出去了。应该承认,西西的手确实很巧,操作起推子满像那么一回事,喀嚓喀嚓几下,头发就哗哗地落在地下,俨然一个理发好手。她按着我的脑袋,我只有任她摆布的份,我仿佛是一只落入老虎嘴里的一头羊。
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我不无惊讶地说,因为她在我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毛巾,以免头发茬掉进脖颈里,勒得紧了点,说话就有些费劲,说出的话音就像接触不良的门铃。
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是头一回给人剃头,你将就着吧,西西谦虚地说,谦虚得令人生疑。
很快我就为她的谦虚找到了最佳的理由,在检验她的劳动成果的时候,镜子里的我简直像个戴了一顶草帽的稻草人,我问道:我的头怎么剃成这样了?
这样不是很特别吗,而且富有个性,她一边说,一边捂着嘴偷着乐。我知道你讲究个完美,所以就选择了一个最完美的发型。
我清楚她是在耍花招,故意整我,起码叫我一个月不敢在大庭广众中露面,却也很无奈,好在我还有一顶白色网球帽,打个掩护没问题。不错,这样的头型真的很完美,可以去跟那些玩摇滚的小子媲美了,我自嘲似的说。
你满意就好,西西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愈发的得意了,甚至还向我抛了个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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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故事离真实有多远(2)    
迢迢这时候来送药,见了我的新头型,就像见了憨豆先生,乐了好一通,乐得连西西都不好意思了,脸红一阵白一阵。乐够了,她突然说:哦,我刚遇见那个叫几何的作家了。
她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到?我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打招呼,叫我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护,迢迢不耐烦地说。最近她总是喜怒无常,不过我不怪她。
西西出去找她,十分钟之后,她搀扶着几何来了,几何的脸跟搓弄皱了的白纸一样,顺势倒在一把座椅上,好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似的。西西赶紧摊开被子,让她躺下,并给她盖好。
她这是怎么了?我担心地问道。
西西咬着我的耳朵说:她刚做完了人工流产。
天呐,她怎么又做人工流产呀,真不怕把子宫累着,我惊叫道。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我嫌吵,几何呵斥了我一句,那紧皱的眉头表明她已经沮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我不敢再废话了,吩咐西西给她冲一杯红糖水。之后,西西握了握她的手说:睡上一觉就好了。之后,几何就真的睡了一觉。再之后,西西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拿到饭店去熬汤。
几何醒来的时候,西西还没有回来。她抱着枕头侧身躺着,耷拉着脑袋说: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那么好,有什么话你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心里的疑问吐露了出来,不过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些,平和些:你的孩子是谁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几何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仿佛虚弱到了极点。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几何出乎意料的回答差一点叫我丧失掉思维能力,我嚷嚷起来。
这几个月,我每天都泡在夜店里喝酒,醒来时总是在不同男人的床上,所以……她瞥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睛连一点灵性和活力都没有了。
操,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冲她吼这一嗓子的时候,一定跟凶神恶煞一般,我猜。
你想叫我变成什么样子?除了写,就是写,我与生活的链接,我的激情以及跟缪斯的亲密关系都断了,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的我就是行尸走肉!几何像火山一样的喷发了,喷发过后,则是长时间昏暗而凄凉的沉寂,这沉寂比坟墓更可怕……
面对着她,我不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她编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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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该死的温柔    
該死的溫柔
在小小的病房里,我和西西过起了哲人的日子,简单而平静。生意不做了,书店也盘出去了,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像旷野中的两株野生植物,整日里晃晃荡荡。
这倒让我们俩有了举案齐眉的新鲜感,一起吃,一起睡,睡的时候也会暧昧一下什么的,可是每每要真枪真刀的干一仗的时候,西西总是找一个理由摆脱掉,我以一个男人的本能感觉得出,她心里有个疙瘩,一直没解开。
一天,我想把一切都跟她坦白了,既驱除掉徘徊在她心里那个幽灵,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可是我刚开个头,西西就打断我,扭头去锅炉房打水去了,躲避我就仿佛躲避一头呲牙裂嘴的野兽似的,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起我和洪荒、格林曾经在一起谈过:女人对男人来说究竟是什么?洪荒说,他的女人对他来说就是孩子的妈,她为他生孩子养孩子疼孩子,所以他就要养他的女人疼他的女人宠他的女人。格林说,他的女人是他的避风港,他远航回来,她会在港口等他,他疲累时可以偎依在她的怀里,她可以用柔情来温暖他。我却说,男和女就像拳击场上的一双对手,都想把对手打倒,打倒了还不算,还要数十下……记得,我的这番话当时还曾遭到过洪荒和格林的一阵嘲讽呢。
改变我对男女关系看法的是西西,是西西身上散发着的清新而富有朝气的气息,她是那种要爱就爱得死去活来,要恨也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跟她在一起心里敞亮,我想我会跟她厮守一辈子,因为她就是天堂,可是几年下来,我和她之间竟也有了巨大的天然屏障,这个屏障就是背叛。
我们,总不能就他妈的这么冷战下去吧?
依照惯例,人家是有困难找民警,我则是跟教授去请教,教授清脆的声音和达观的情绪总能给我以力量,不再沉重。这一次,他听了我的倾诉,教授默默不语,我只好又追问一句:我是不是要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清楚?
教授说:不,打死也不说。
万一要瞒不住呢?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
瞒不住也要瞒,一旦你承认背叛过,那么一条不祥的阴影就会跟着你们一生,永远也摆脱不掉,教授说。
想到那条阴影,我不禁感到迎面扑来一股只有坟墓里才有的寒意,是,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了,我故意铿锵有力地回答。
于是,在一个刻意挑选的日子里,我开始跟西西摊牌了,郑重地告诉她,虽然我在昏迷的时候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呓语,但那不是事实,也许只是一些潜意识里边的东西不小心的流露,我基本上算得上个良民,我可以用人格来做保。
我知道,我能否成功就取决于我的态度和语气了,态度要慷慨,语气要激昂。
西西一直没插嘴,像谛听一只鸟鸣啭一样。我不得不佩服我的狡辩水平,使她由冷淡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两眼里也闪烁起兴奋的火花,我明白,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了。
最后她提出了若干的疑问,我都一一给了她满意的答覆,之后,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这时候我才感到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倦意袭来,我闭上眼,我困了。
谁说不信你了,是你自己多疑,西西满脸笑容地说,同时也用目光温柔地亲吻着我。
那天是五一劳动节,病人们都跑出去看焰火去了,只有我们俩躲在病房里拥抱、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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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爱是一本书(1)    
愛是一本書
我很早就开始藏书,读书却不勤奋,现在好了,终于有心情有功夫来读我所收藏的这些书了。因为没有什么功利目的,读书就成了一种单纯性的享受,给病中的我极大的满足感。
我拿一本文学史作向导,按着时间顺序,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读,过去读不下去的书也硬着头皮读了,倒确实有趣之极。久了,还真拿自己当陶渊明了,而病房便是我的桃花源。
我跟西西越来越像天仙配了,尽管我不耕田,她也不织布,可是恬淡的日常生活,另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我觉得,我从未有过比这更安宁、更闲适的生命体验了。到吃饭钟点了,西西会问:你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汤面。于是,就汤面,逍遥自在。
西西显然没有我那么安逸,我发现,她闲着的时候,总是带着幻想的神情发呆,就连她的脑袋靠在我肩膀的时候也会这样,仿佛有很多大是大非的问题需要她琢磨似的,我就开玩笑似的叫她思想者,她也不还嘴,只淡淡一笑。
你总在想什么?我揣着十二分的小心,问她。
没什么,她的两下唇碰了碰,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
我却从她的语音里听出一种寂寥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闷,毕竟出门在外跑惯了。
有点心野,一时收不回来,西西佯笑了一下。
这样吧,我放你的假,你去重庆或昆明玩十天,只限十天,再多就不行了,我豁达地说,一副山大王的派头。
真的!这显然大大地出乎西西的意料。
你出去玩你的,我寒窗苦读我的,各自为政,我说。
她只兴奋了一小会,甚至比一小会还小,然后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走了,谁照顾你呀--你这么笨。
我带着戏谑的温情爱抚着她的脑袋瓜:你太小瞧人了,即便我的生存能力差,可是我的社交能力并不差,我天生有一份好人缘,医生护士也会来帮我的。
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最终她还是起程出发了,可是,她真的走了,晚上只有我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我的内心像被摔碎了的花瓶一样四分五裂,孤独得要命,书也读不下去,看电视吧,我们的羽毛球队第一次捧回了象征羽毛球整体实力的苏迪曼杯,可是我却看不懂怎么叫赢怎么叫输。幸好,迢迢来了,还带来了披萨,我说: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正无聊着呢。
我的外号就应该叫宋公明才对,迢迢嘴上开着玩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就像从天空匆匆飞过的乌云投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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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爱是一本书(2)    
我一边吃,一边给她我刚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有关尼采的故事,讲他被关进精神病院里,他悄悄地写了一部回忆录,因为多疑,也因为其中涉及到他与他妹妹的乱仑关系,他不相信他的母亲和妹妹能叫这部书公开发表,于是把回忆录的手稿偷偷交给了一个即将出院的病友,这个病友是个商人,他叫他转给出版商,可是那个商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以为他是精神病发作,把这部了不起的手稿就随便地丢在家里,完全将它忘到脖子后面去了,多少年以后,这个商人死了,他的儿子发现了手稿,这才将它公之于众,这部书就是《我妹妹与我》……
不管我讲得多么起劲,迢迢都没反应,我奇怪,就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只见她的眸子里有点点亮光,如午夜旷野里的一扇窗,在遥远的地方闪着烛光。
我饱了,饱得都有点撑得慌了,我拍拍肚子说,今天我真的没少吃,她反常的样子丝毫也没影响到我的食欲。
不行,还要吃,迢迢拿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用小学教员命令小学生的口吻命令我。
我真的饱了,我辩白道。
饱了也要吃,她严厉地说,说着的时候眼角处掠过了一阵轻微的痉挛。
为什么,你怎么跟法西斯一样霸道啊?我故意开着玩笑,想逗她开心。我怕历经了情感动荡的她,会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这次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共进晚餐的机会了,她的声音有一种夸大了的伤感。
别逗了,你少威胁我,我公然表示出我的不以为然态度,让迢迢很是愤慨。
她突然说了一句难以捉摸的话:我要走了,离开你们。
你要去哪?我诧异地问道。
我要去西部,做一个赤脚医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迢迢说,那里更需要我,需要我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我报名参加了巡回医疗队,而且不想再回来了,在那里扎根一辈子。
我说:你不是骗我吧?
迢迢确实不是骗我,两天之后,她真的打起背包,走了。我要去车站送她,她不让,她也没告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独自脚步匆匆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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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声声欢(1)    
聲聲歎
黎明时分,或者说从正常的天色来判断应该是黎明时分,我醒了。醒了就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尤其是胳膊腿儿的骨关节,嘎巴嘎巴响,疼得像谁那拿点着的烟头烫我裸露在外的神经末梢。
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到骨科查了一下,人家说没发现什么异常,那口气仿佛是怪我装蒜似的,结果我怒从心头起,恨打胆边生,跟他们大吵了一通,我吵架的架式就跟一头狂暴的野兽差不多。
回了病房,我仍是烦得不行,像是没吵痛快,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景物以及所有的声响都似乎变得暗含着敌意,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更让我烦躁的是一只蛐蛐儿,它可着嗓门地叫,叫声很像是在呼救,凄凉极了。我紧闭了窗,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企图将那可怜的蛐蛐儿忘掉,可是,不能。
我只好跳过阳台,到花园里去捉它,花园里的花草都被园丁修剪过,整齐是整齐了,而勃勃生机却也消失怠尽,草丛轻轻地摇晃着,仿佛正在打盹儿。我抖搂着双手,仔细搜寻着那只能发出噪音来的小昆虫,准备将它绳之以法。
听叫声,蛐蛐儿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真要找起来却费了天大的劲,我挽起衣袖,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有两次,我终于发现了它的踪影,可是一扑竟扑了个空,叫它溜之大吉了。
正折腾着呢,我病房里的电话又幸灾乐祸地响了,真是越忙越打岔,我没理睬,我没功夫去理睬,我当下最紧要的任务是抓住那只鼓噪的蛐蛐儿,叫它闭上它的嘴。还好,很快电话铃声断了。
按说,入了秋的蛐蛐儿理当蹦达不了几天了,可是面前的这只,仍然劲头蛮大,一跳老高,振翅鸣叫声比胡琴的弦音起码高出几十个分贝。我往东扑,它就往西跑,就像是跟我玩捉迷藏。
突然,电话铃声又像警报器一样地响起来,我犹豫了一会儿,不过立马一个神经质的怪诞念头从脑袋瓜子里闪了闪:叫它响吧,要是它一连响上三声,我就去接,否则,让它玩蛋去!
果然,电话第三次响了起来,我撒腿跑进病房,准备去接,怎么这样巧,我刚操起话筒,铃声就戛然而止。我叉着个腰,等着它再响,可是一阵持久的安静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是安静,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等了大概有十分钟,我便骂了一句娘,走开了,继续去执行我的追捕行动。
简直就像是故意捣蛋,我刚返回到花园里,那电话铃声又追着我响起来,我站在那,一副哲学家的冷漠神情,静静地倾听着它的叫嚣,每隔三分钟它就响一阵子,挺有规律,我觉得这电话铃声跟蛐蛐儿一样,都是在跟我挑衅,都带有嬉戏的成分。
我三下五除二地回到屋里,一把将电话线揪断,丢在一边,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困兽一般,就是静不下来,我坚定不移地认为,这电话肯定是谁搞的恶作剧。
终于,我蹦达累了,才躺下来,伸伸懒腰,可是窗子射进来的光线困扰着我,光线犹如一根根钢针刺我的眼睛,叫我睡不安生。才迷糊不一会儿,就被喧闹吵醒,趿拉着鞋,出去看看,喧闹声来自妇产科,走近跟前,我听出是一个女人在里边骂街,嗓门大得蝎虎,空气都为之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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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声声欢(2)    
混帐王八蛋,我恨你一辈子,你折磨我,我也叫你一生不得安宁!真不能不佩服那个女人,她扯着脖子骂了这么半天,竟一句重复的也没有,可以想象得出,那女人骂街时那凶巴巴的样子,一定是武装到牙齿,随时准备将对手置于死地。我想,谁得罪她,谁算是倒了霉了。
老弟,这女人是怎么了?我问同样站在妇产科门口听里边骂街的一个男人。
哦,她正临产,那男人说。
那她在骂谁呀?我又问。
骂我,男人说。
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她为什么要骂你?
因为我是她的丈夫,那男人吐了吐舌头说。
突然,一个婴儿啼哭起来,悠扬而豁亮,我看到那男人呈现出一脸的幸福,他推开产房的门,不管一切地闯了进去。跟着我就听见里边那女人娇滴滴地叫着:老公,我们有儿子了,我爱你们爷俩!
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反倒让我烦躁的心绪平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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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起风了    
起風了
只有伫立在花园的草木之间,才能感觉到悄然而至的秋意,我随意溜达着,看看树,看看天,看看落在用灌木隔开的甬道上的泛黄的树叶,一丝寂寥漫过心头,要是西西在这就好了。
这时候,不知是谁捂住了我的眼睛,显然不是迢迢,更不会是翩翩,尽管她们俩都喜欢做这种顽皮的游戏。等我回头一看,却是西西,她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不是放你十天假吗,怎么三天就返航了?我问道,我的心一下子明朗起来。
你的电话总也打不通,我不放心你,不知你怎么样了,就赶紧跑回来了,她说,她上身穿着一件米奇T恤,下身一条白色百事短裙,一副高中生打扮。
哎呀,我把电话关掉了,我赶紧将电话线重新接好。分离了一段,即便是分离了短暂的一段,两人也有了某种非理性的想法,我把她放倒在床上,寻找着她柔软的唇……
偏偏这个节骨眼,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西西拿起电话,听了听,从她那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中我推断,出事了,一定是出大事了。我带着疑问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对方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而西西却似乎急于将电话快一点撂下,她的动作显得慌乱,甚至语无伦次。
是谁来的电话?我怀着毫无由头的忐忑问道。
是你的病友,那个电台DJ,西西说。在我看来,西西脸上的每一道纹理里都镌刻着两个字:慌张。
他?他来电话做什么?我有一种预感,一种不详的预感……
教授死了,西西用细细的嗓门说。  
也许是我没听清楚,也许是我不太相信,所以我又问了一句:什么,再说一遍。我的太阳穴跳着疼,只觉得阵阵昏眩,就像我站在万丈深渊的跟前通常所感觉到的那样。
教授死了,西西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负疚似的重复了一遍,好像她对教授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样。
我麻木了似的枯立了很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半天才恢复过意识来。我清楚地知道,世界上再没有比人的肉体和精神更和谐更统一的东西了,这种和谐统一几乎达到完美的程度,能破坏这种和谐统一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我不知道教授是怎么跟死亡狭路相逢的,所以,我特别想知道。
教授是什么时候死的?我问道。
昨天,她答道。
教授是怎么死的?我又问。
她机械地摇摇头。
电台DJ跟你说了这么半天,就只字没提到教授的死因吗?我为教授的死而恐惧,他死了,我怎么办,谁再来给我指点迷津啊。想到这里,一阵阴暗的恐惧几乎掩埋了我的心灵。
他在电话里只是一个劲地说,教授昨天死掉了,教授昨天死掉了,别的就没了,西西说。
我走到窗子跟前,望着外面,我觉得四周一片空旷,我又觉得我是被世界所抛弃的人,陪伴我的只有若有若无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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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幸还是不幸    
幸還是不幸
在花店,从我混乱而纷繁的思路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说教授死了,不会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设想一下,假如我们举着个寄托我们哀思的花圈,去送给一个活得好好的人,其结果会怎么样?
一丝寒冷的感觉掠过我的后脊梁,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教授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了,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起码有着比我们普通人都旺盛得多的生命力!即便教授的尸体摆在那里,叫我承认这个现实,也难。
西西提议说:我们不妨先去忧郁者俱乐部打探一下虚实,然后再作决定,好吗?
也只好如此了。
可是当我们刚到教授的诊所门口,刚踏上落满尸体一样蜡黄的树叶的台阶,就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看来是真的,看来一切都是真的,我自言自语道。我捂住了胸口,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那,让我疼痛难忍。
诊所里堆满了惊慌失措的人,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哭声中和笑声中都透着动物般野性的绝望。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病友们个个都是丧魂落魄的样子,电台DJ迎面跑过来,拉起我的手:哥们儿,我们的魂没了,我们的信仰没了,我们活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西西问他:灵柩停在哪儿呀?
电台DJ啜泣着叫喊道:灵柩停在哪里重要吗,停在这或停在那,都一样是毫无意义!
所有的人都被他歇斯底里的吼叫震慑住了,像一群失去方向的羔羊一样,茫然地东瞧西望,目光找不到焦点。电台DJ又胡乱骂了一通,注视着他痉挛般眨巴着的两只失神的眼睛,我猜,他是有意用粗鲁来掩饰自己的仓皇。之后,就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每遇见一个面熟的家伙,就拉住他,纠缠着他问:教授是怎么死的?
个个都沉默寡言,都没兴趣就这个问题跟我交谈。最后还是一个温柔体贴一点的老大姐对我说: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问教授的助理去。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截止到目前,我都没有看到教授助理的踪影,按理说,她此时此刻应该守在这里的。我和西西四处寻找她,看来,只有找到她,才能揭开教授的死亡之谜。
忽然外面有人喊: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马上大厅里就炸了营,尖叫声几乎可以把屋顶掀翻,杂沓的脚步都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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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呼啸山庄    
呼?#91;山莊
跳楼的是电台DJ。他从六楼跳下,落在了小区花圃的旁边,这次可没有前几次那么幸运了,他是头朝下栽下去的,当场毙命,鲜血和花圃里的大丽花一样的红。
很多的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当救护车来的时候,三四个人都往车上钻,一边钻,一边大喊救命,喊声达到了人类所能发出声音的极限。不用说,是他们的焦虑症复发了。也有的人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冷漠得要命,甚至面对着脑浆迸裂的电台DJ 的尸体说上一句:好啊,他算是解脱了。
我注意了一下,死者的面相真的十分安详,从来没有过的安详,好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
西西拉我快走,不想让我看这幅血腥的画面,一想到她这么心疼我,我就不禁先自己心疼起自己来。救护车走了以后,地下能看见的只有一摊血迹,但这已经足够,足够我记它一辈子的了!
这边刚刚消停,大厅里又出事了,化工厂会计把自己关在壁橱里,就是不出来,谁劝也不听。谁要是伸手去拉她,她就用掰成两半的发卡去刺谁,我就挨了这么一下,手背流出了血。
你躲在那里做什么呀?我问。
她说:教授死了,连教授那样的人都会死,我们更是难逃厄运了,只好藏起来,叫死神捉不到。
教授的死,是偶然现象,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反正我是说了。似乎我还能保持着理智。
不,不是偶然,是预兆!她哆嗦得像是一粒被飓风席卷的纸片,瑟瑟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
是什么预兆?我问道。
这预兆就是世界末日到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她吼着叫着咆哮着,简直像一头桀骜不驯的野狼,好像随时会从壁橱里扑出来,咬谁一口。最后,还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把她制服了。
我松了一口气,又继续去寻找教授的助理,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大厅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要找个人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西西劝说: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找她吧。
我反问道:为什么要改日?
西西说:我怕你太累了。
我们正说着,有人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袖,我回头一看,是图书馆的那个"修女"。
告诉你,你在这里是找不到助理小姐的,她神秘地眨巴眨巴眼睛,低声说。
原因何在?我问道。
可怜的助理小姐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这就是原因,这时候她的表情更显得神秘了。
你似乎掌握了很多的秘密是吧?我问道。我真觉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太哥特了,怪异而又有恐怖色彩,就像勃朗特姐妹中的老二写的那本《呼啸山庄》。
要是真想知道教授是怎么死的,你就跟我来,"修女"一边说,一边把我和西西带出教授的诊所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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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人与超人    
人與超人
可怜的"修女"一脸的蔑视表情,走到楼群的拐角,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用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腔调问我:你是不是原来也跟我一样的敬重教授,爱戴教授,视教授为超人?
是,我跟你一样,我点点头。我发现她恼怒起来倒比平时招人喜欢多了,起码有了些韵味。
"修女"仿佛火山爆发一样地挥舞着胳膊说:可是他不配,你知道吗,他不配我们这样待他!她不但双颊绯红,而且两手也在颤抖,看来她真是动了气。
她为什么如此反感教授,其实并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教授的死因,可是我又不能不给愤怒中的她适当的安慰和劝导:教授得罪你了?别急,慢慢说。
不是得罪了我,而是他辜负了我们,你听清楚,是他辜负了我们大家!她的脸色刷白,愤怒就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身上,她要不爆发,那山就会把她活活压死。
我沉默了半天,是想让她镇静下来,西西从提袋里拿出一张当天的报纸,撕开,铺在道边上,叫我们坐下谈。我掏出香烟来,点上,"修女"顺手夺过去,叼在自己的嘴上。
教授已经死了,你居然还这么说他,这似乎不大好吧?我低声说里一句。我把口气尽量调整到心平气和的频道上,让她能听进去,不至于起到火上加油的效果。
"修女"紧紧咬住自己失去血色的嘴唇,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又狠狠地咳嗽了几下,才委屈地说:恰恰因为他死了,我才这么说,否则,我断然不会的。
我和西西对视了一下,显然,我们俩都被"修女"闹糊涂了,而且悬念越来越多,越来越扑朔迷离,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即使没到嗓子眼儿也差不多了。
我求求你了,快告诉我,教授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不是说你知道吗?我甚至开始怀疑"修女"一个劲卖关子,是在故意折磨我--够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我简直快承受不住了。
"修女"将烟头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含着眼泪说:他死的很突然,医生说是心脏病猝发致死,医生还说他死得并不痛苦……我没有料到她是一个感情如此丰富的女人,我一直都以为她是个缺乏同情心的冰美人呢。
既然是因为心脏的缘故而死,事出偶然,我们对于他的死,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了,我说。我觉得她未免对教授的要求过高了,一个人就因为被人家看作是超人,便连正常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了?我站起来,想走了。
可是你知道教授是在什么时候犯的心脏病吗?"修女"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仍然端坐在那里,仰着脸质问着我。她那神情让我产生了极其丰富的联想:她仿佛是一个苦苦思恋着一个从不思恋她的单相思者。
西西嘴巴比我还快,因为她的求知欲比我强烈:教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犯的心脏病?
莋爱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在跟他的助理莋爱的时候犯的心脏病,真是天大的丑闻啊!"修女"捶胸顿足地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和西西来这里只是深色着装,而她穿的却是很正式的丧服。
哦,是这样,我恍然地微笑了一下。说实话,我早就觉得教授和他的助理关系有点暧昧,果不其然。
你居然还笑,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修女"忿忿地指责我,她可能觉得我的笑是对教授的大不敬,其实不,教授的死无疑是对我沉重的打击,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将何去何从。
西西赶紧跟他解释说:他对教授的死也很悲伤,只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罢了,男人嘛,就是这样虚伪。
其实,我也知道,生老病死是无法抗拒的,教授自然也不例外,我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只是不能接受--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沮丧,沮丧到难以理解的程度。
我紧皱着眉头,故意看也不看她,问道:你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们吗?
我不能接受他竟死在他的助理的怀里,死在那个毫无仪态可言的黄毛丫头的怀里!看来,教授伤透了她的心,以至到现在他也无法从那种伤心中恢复过来。可是她为什么会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西西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爱上教授了,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是,爱上了又怎么样?她挑衅似地说,说得声音很大,引得周围很多的人都注目观看。我和西西一人拉起她的一只手,安慰着她,希冀能把她的痛楚减低到最低限度,没想到,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我将来的日子怎么度过!
……离开了"修女",在回医院的途中,我始终默默无语,西西不无担心地问我:你在想什么?我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我在想,为教授的死而痛不欲生的人太多,似乎也不少我一个,我是否应该把他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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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秋祭(1)    
秋 祭
我一连昏睡了三天。那天是电话把我吵醒了,是迢迢,她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是在云南边境的一个小村寨给我打的电话,说她那里水天一色,深邃清澈,呼吸着那里新鲜空气,心怀就豁然了,就什么不快都没有了,还要我也去……
我光着脚下地,拉开窗帘,阳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进来。我见西西还在梦境中,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上街去了,街上一派繁忙,人来人往。我穿梭在人流当中,精神振作了很多,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仿佛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无忧无虑。溜达了足有二里地,也不累,这让我更加自信起来,就径直地走了下去。
中途,碰见了一个捏糖人的,那老头手艺不赖,捏什么像什么,我观赏了好一阵子,想买俩,一摸兜,才发现一分钱也没带,只好作罢。
快到晌午了,饿了,腿也打不过弯来了,只好打个车往回赶。等我到了医院门口,刚下了车,就发现西西带着医生、护士正在那转悠呢,急得不行。看见我,就气哼哼地责问道:你到哪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啊?
李斌也跟着帮腔:你也太不像话了,无组织无纪律,难道你不知道大家都会担心你吗!
我只不过是遛个弯而已,我一个劲替自己辩解道。
我们朝医院里边走的时候,司机叫住了我:嘿,哥们儿,还没给钱呢!我冲西西做了个鬼脸,西西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车费交了。后来我才知道,西西被我吓坏了,以为我失踪了,差一点就拨110报警了。
到了病房,西西和医生、护士把我推到墙犄角,给我开了一场批判会,你一言,我一语,谴责之声不绝于耳,恨不得将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仗着我的认罪态度不错,他们总算放了我一马,给了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西西给我准备了午餐,她招呼李斌一起吃,李斌说他有急事,要抓午休的空闲时间去办。
李斌匆匆走了之后,西西告诉我说:李斌把他姐姐的骨灰移来了,就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他把他姐姐的骨灰移来做什么?我觉得他这么做似乎有点蹊跷,便挺纳闷地问了一句。
他说这样,他就可以随时去看他姐姐了,西西说。
我叹息了一声,为他而难过,不过,我还是理解他的,死去了的人,在爱着他的人的心目里,永远占有一席之地,忘是忘不掉的--心灵的创伤虽然结痂了,可是总会隐隐作痛。
下午,我和西西到医院的小湖边,给教授烧了一回纸,本来我是不想哭的,所以一直强忍着,可是看见西西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终于也控制不住了,我是不哭则罢,一哭惊人,好像一辈子受的委屈一古脑的都涌上了心头,在秋风习习的湖畔,淋漓尽致地宣泄一下,会使人变得轻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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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秋祭(2)    
哭够了,我不声不响地守着燃过了的灰烬出神,西西催了几次我都没有反应,这让西西不禁担心起来,她拽着我的胳膊打算将我拽起来:走吧,我们回去。
我依然没动劲。
你又瞎琢磨什么了?西西问。
我突然说了一句令她也令我自己感到意外的话,眼睛望着湖水,仿佛不是对她,而是对湖水里游弋的那些白鲢说的:我要出院,今天我就要出院。
什么,你再说一遍!西西好像不相信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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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决斗    
決 鬥
我真的出院了,只不过不是在三天以后,因为办理出院还有一大堆的手续。我搬到了南开大学的一间小屋里,在一楼,屋里的光线很暗,阳光完全被对面的楼遮挡了。我带来的书占了房子了一大半,可利用的空间就少之又少了。
因为不朝阳,西西总觉得闷在房里,透不过气,就找了一家出版社,搞发行去了,朝九晚五,很惬意,起码她自己这么感觉。出版社给的工资少得可怜,可是第一次领薪水的时候,西西还是新鲜得不行,改善了一次生活,结果把一月的工资都花了,还搭上了一百多块。我记得主菜是水煮鱼。
西西上班以后,大多数时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躲在屋里,怕见人,怕嘈杂,三个月我几乎没迈出过门槛一步,跟小鸟关在笼子里一样。西西惟恐我寂寞,特意给我添置了一台好大的电视机和一台DVD,叫它们跟我做伴。可是我却很少打开它,总是躺着,望着天花板,瞎想。
我最担心有人敲门,门一响,我的心跳就嘣嘣地加速,我便赶紧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往嘴里送,那时侯的我,眼睛里一定流露出阴森森的光泽,谁见了谁怕。
要是教授在世的话,我还可以从他那里寻找些帮助,以摆脱这种莫名的恐惧感,可惜他不在了,我只能独自面对。其实我自己也对我的卑怯深恶痛觉,总在心里骂自己是"窝囊废。"
偶而,伯爵会来看我,带上几本新书,天南地北随便聊上几句,他就走,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了,差不多每隔一天就要跑北京红庙上一次货。据说,他的生意很不错。
一天,伯爵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摇篮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整天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任何消息来源都没有。
摇篮被抓了,警车直接开到图书市场,下来几个警察跟抓贼
似的把他抓走了,还戴上了手铐,伯爵说。
我问:他犯什么法了?
听说是盗印了商务印书馆的《新华字典》,先是稽查在长沙黄泥街发现的,顺藤摸瓜,才找到的他……伯爵说。
他疯了,竟敢冒这个险?我纳闷地问道。
这小子生意开头做得不错,可是后来又买车又买彩票,把进货的款子都花了。没新书,买家就少,到最后连他雇的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了,他只好铤而走险,伯爵说。
我不再说话了。
也许是内疚在起作用吧,我也一下子说不清楚。
晚上,西西回来,我把这些告诉了她,她骂了一句"活该,"就去准备晚饭去了。我仍然双手无力地垂在膝头,两眼发呆。西西说:摇篮害得你还不够苦吗,你却替他难过?
我不胜懊恼地说:其实是我害了他,我要是不把他带进这个行当,不教他搞书,他就怎么会想到搞盗版去呢!
好了,好了,西西说,别操心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情了,你要操心就操心一下自己怎么才能大踏步地走出去,不能总猫在屋里,连点紫外线都吸收不了!
我懒得出去,我断然地说。
你要是个汉子,就该勇于跟疾病决斗,西西说。我知道她是故意激将,我用小拇指掏着耳朵,装着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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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复活    
復 活
天凉了,校园里的树的叶子也都脱落了,我就更有理由赖在屋里不出来了。整天被许多荒唐诡谲的念头折磨着,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耳鸣,一会儿我怀疑自己得了脑瘤,一会儿我又猜想自己有了半身不遂的前兆……
西西说:你这么下去,身体真的会垮掉的,你一定要改变。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因为我惰性太强。结果证明我错了,不久一件意外的事情使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而改变这一现状的则是一档电视节目。
那天,我一边听着电视,一边看地图。是的,我习惯于开着电视干这干那,却很少看它。突然主持人提到的一个熟悉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又美丽又略显生疏的面孔,瞬间,我的心怦然一动,一种从未体味过的惊讶和快乐几乎吞噬了我,那是翩翩,她在参加业余歌手大奖赛。我赶紧丢掉地图,把椅子挪到了电视的跟前。
我没想翩翩会去唱歌,更没想到翩翩会唱得这么好,我们在一起时间不短了,竟一次歌厅都没去过。现在进行的已经是第二轮的比赛了。我发现,她瘦了,两腮明显地塌陷了,眼睛周围甚至出现了斑驳的晕圈。
主持人报幕说她唱的是一首叫《Say my name》的歌,节奏欢快,R&B曲风,特别的好听。比赛采取的是短信投票制,我一口气投了十票,也不知有效无效。我凝望着她,不由得想起她两脚踩在我的脚面上,让我带着她跳舞的情景,我们裸着,跟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可惜,我已经失去了她……
节目结束了,好在还有第三轮比赛和决赛,而且明天有重播,可以再看一遍。我关了电视,赶紧就去翻《英汉大辞典》,查查Say my name怎么译比较准确,是"呼唤我"好听,还是"说出我的名字"好听?其实我很想给翩翩打个电话,然而我克制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这时候还是不要干扰她的好。
我知道翩翩的那首英语歌是翻唱别人的,那么原唱者又是谁呢?我想闹清楚这个,就从柜子里找出一身衣服换上,什么都没想,就匆匆地跑出去。我的不修边幅,如果在一个居民小区,会显得很扎眼,而在大学里则不,大学里比我更不修边幅的有的是。
南开大学西门那边有不少卖碟的摊位,也有不少买碟的学生,熙熙攘攘,你推我搡,我跟着一块挤,这时候,我忘记了恐惧,脑子里只存在着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意识--我要找到翩翩唱的那首歌的原唱版。
可是,每个小贩听说我要找的歌,都要问一句:谁唱的?我说不上来,只好一张碟一张碟地翻找,一个摊一个摊地询问,累了,就在马路牙子上喝半瓶子可乐,啃一个烟台梨,又奔八里台音像店,从八里台音像店出来,再去南楼……
南楼也没有,出来正琢磨着去什么地方,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吹得悬挂着的梁咏琪最新专辑的广告飞舞起来,紧跟着就是沉甸甸的雨点砸下来。我在一家超市门口躲雨,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就在耳朵边上炸响,震得我耳鼓嗡嗡回荡。
等了等,看雨势一时半会没有消停的意思,又担心西西下班回家找不见我着急,就跑到路中央截车,可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每辆车上都有乘客,待我终于挤上了一辆夏利,浑身已经淋透了,落汤鸡一样,狼狈极了。
到了家,我赶紧换上了平时穿的睡衣睡裤,擦干了头,西西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基本上打扫干净了战场,准保叫她发现不了蛛丝马迹,同时我打定了主意,明天接着去找那首歌。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还是找到了那张碟,那是休斯顿一个叫"真命天女"的组合唱的,出自一张叫《有迹可循》的专辑。不过,我没有就此罢手,又开始寻找翩翩在第三轮比赛时唱的一首《Everytime》,结果又在小甜甜布莱妮的一张大碟里锁定了目标。
一天,我刚从音像店里出来,突然听到有人用带戏剧意味的腔调招呼我:哎呀,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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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不灭月亮的故事    
不滅月亮的故事
招呼我的竟是几何。她的脸颊上凝聚着两朵鲜艳的红晕,头发也有了光泽,乜斜着眼睛冲我笑。我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就她一个人,十分惊奇地说:怎么,今天走单了?
几何甚至比我更惊奇,两眼瞪得跟瓦斯灯一样亮:你可以自己出来溜达了,难道不害怕了?
她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我,是啊,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个褪了毛的猴子似的跑来跑去,而已经毫无心理障碍的了?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不再怕危险,而是危险怕我。如果说硬叫我找出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那就是怕西西发现我出来的真实目的。
我问她出来做什么?
她说她出来采访,她又有新的创作激情了。
她问我出来做什么?
我说我出来买碟,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很内行的收藏家了,除了书而外,又多了碟。
我们俩在道边随便聊着,每个人嘴角都叼着一支烟,她没问我的私生活,我也没问她的私生活,谈得尽是些鸡毛蒜皮,然后分手了,我们说过那些没有味道的话也融进了街上弥漫着的烟草味、啤酒味和汽车尾气味中。
散漫的日子就像急遽的舞步翩然而去,溜达来溜达去成了我的主要功课。西西因为业务娴熟,已经成了出版社的干将,忙碌得很,一时也顾不上我了。现在的我,是个自由主义战士了,一脸的胡子,都懒得刮,跟个在海上漂泊经年的老水手差不多。逼我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住房像个小盒子,呆在里边憋气。
一天,我偶而溜达到报社的门口,见到一张招聘海报,就鬼使神差地进去了,乘电梯上了十楼,应聘的人真不少,靓男俊女居多,站在红花绿叶当中,我这只蔫巴茄子就显得老多了,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嘿,你怎么跑这招摇撞骗来了?这时候,有人招呼着我的名字,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老熟人,以前是写诗的。
操,是你呀哥们儿,我两手一拍说,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打个短工什么的,也好聊补无米之炊嘛。
他上下把我打量了一下,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了我一番:你他妈的不是来寻开心的吧?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前朝遗民,仿佛我是个到了民国还仍然穿长袍马褂留辫子的怪物。
当然不是,我说。
正好,我们这的阅读版还缺个编辑,你来吧,这位前诗人慷慨地说,还嘱咐我明天就来上班。
不用办个手续什么的了?我迟疑地问了一句。
上班以后再说,他说。
我知道他有非凡的讲述故事的能力,倒怕他寻我的开心了,又追问道:我来了,找谁报到啊?
找我呀,他拍的胸脯说。
找你,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我逗了一句。
我是主编,是管你的,看他脸色一本正经,听他口气郑重其事,估计这事是纪实文学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不是虚构小说了。
这么说,你就是我的上司了?我眯起眼睛,前后左右地目测了他一个够,在心里判断着他配不配做我的上司。
我就是你的上司,所以你以后要尊重我,见我要点头哈腰的,他翻了翻眼珠子说。
操,我干脆给你鞠躬作揖得了,我捣了他一拳头。
说真的,你身体恢复得怎样?他问。
我说:渐入佳境。
那么好,你周末发稿时再来,其他时间就在家歇着吧,不必天天来报社点卯了,他说。
告别了他,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恨不得马上就投入工作,那心情很像是一个老姑娘在爹妈身边呆久了,不愿总是吃白食,期待着自己当家,做一个独立自主的太太……显然,这是我的一次机会,尽管不能说是惟一的一次机会。
在电梯上,我意外地又碰见了一个面熟的人,仔细辨认,竟是在飞机上遇到的那个浑身弥漫着腐烂的蕨类植物的气息的演员,可是她显然没有认出我来,或者早就把我忘到脖子后面去了。她只顾跟另一个女人一个劲聊天,聊丈夫,聊孩子,聊本期版面上的稿子……后来,我上了班才知道,她已经告别银屏,嫁入豪门,到报社做起了娱乐记者。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巧。
看她打扮得跟淑女似的,其实是个荡妇,以前我跟她在一个剧组拍戏的时候,她就跟摄影师睡,她显然是在说某一个当红明星的八卦。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注视着她。
难怪你老公不再叫你在这个圈子里混了,真够乱的,跟她说话的女人忿忿地说,我能看得出来,她是她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因为从她的眉宇可以看出些许的阿谀来。
为了不叫我再演戏,我老公给我买了一辆新本田,一套新公寓,她不无炫耀地说。
你就是有福气,碰见一个好老公,又生了个乖儿子,跟她说话的女人用羡慕的口吻说。
哎呀,我给看看我儿子的新照片,又长个了,说着,她打开皮夹子,拿出照片来,让她的伙伴看。我飞快地瞄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那男人我看着也很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从电梯里出来,她们走东口,我则走西口,走了两步,我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不正是在我犯病的那班飞机上坐我身旁的那个散发着一股子米青.液味道的家伙吗,简直太有戏剧性了!
我走到街上,让秋天的风一吹,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我浑身的肌肉又充满了活力和弹性,哈,我不再忧郁了,还有比这更令我振奋的事情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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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后刺青时代(1)    
1
要到北京去,是我在三峡的游轮上确定下来的既定方针。当时,游三峡,简直就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了,再不游,三峡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几个北京的哥们儿在甲板上指点江山,高谈阔论,我聆听着,聆听着他们谈得那些靠谱和不靠谱的话题,不禁心驰神往。
我把这个想法跟闺蜜们说了,她们眨巴着晶亮的黑眼睛,个个一脸的疑惑:他妈的你疯了,丢掉现成的差事,现成的男友,跑那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你脑袋里长羽毛状的复叶植物了吧?
我笑一笑,没说什么,反正我的主意已定。北京诱惑我的东西太多了,那些名胜古迹暂且不说,就是那里的人,也有见识得多,起码比我们这个小城里的那些淳朴却又无趣的人们好玩。
不久,一支摇滚乐队来我们这里演出,我告诉他们我想去北京,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滞留了老半天,我敢说他们所见到的是在他们记忆中最漂亮的一张脸,妩媚、俏皮,当然还有一点害羞……
去呀,像这么精彩的女孩,北京绝对欢迎你!他们唧唧喳喳地说。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始终徘徊在我没穿胸罩的裙衫紧绷处,那里鲜明地凸起乳投的轮廓。我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三天以后我就跟他们一起走——我们约好。可是我要做的善后工作还有那么多,辞掉以前的差事容易,可是要休掉以前的男友就难了。他是那么地爱我,我也有点爱他,相处一年半了,他还只敢贪婪地盯视着我娇嫩的身体,而不忍下手,任凭我扮演着玉洁冰清的角色。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可能就穿上婚纱嫁给了他,之后,就做家庭主妇,再之后,生上一两个孩子,这也就是我未来的生活轨迹。可惜,我不想过这种毫无悬念的日子,不想。我想跌宕起伏,我想五颜六色,我想领略更多的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猎豹一样好斗的和绵羊一样温顺的人……
那天,破例,我约我的男友去吃饭,而且由我请客。这一邀请对他来说,似乎太突然和蹊跷,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就威胁说:去不去,不去就拉倒。他用惊奇的口吻说: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吧?我骂了他一句:德行。
我在餐厅的一个角落坐下来,不一会儿,就见我的男友兴冲冲地跑来,不知为什么,我不免怜悯起他来。我特意点了几样他喜欢的菜,他居然一脸的感激,我越发地觉得惭愧,但是我还是狠狠心,按既定方针办。
照例,他要送我回家,走到僻静的地方,我让他抱抱我,他跟过去一样,机械地搂住我的腰,我却主动地吻起他来,并用舌尖轻薄着他的唇。于是,他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我灵巧地逃避着,挑逗似的瞧着他被激情烧灼得变形的面孔。
终于,他认输了,神情庄重起来,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沮丧。他说:回去吧,晚了,家里会惦记着……我垂头站在那儿,不动地方,等他牵我手的时候,我就扑在他的怀里,微微弯了弯眉毛,窃窃地说:你带我开房去吧。
我男友犹豫着,似乎在权衡着利弊。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本来是想把自己交给你的,既然你不要,那么好吧,你就走吧,从此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他又惊又喜又慌张,耳语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反问他:难道你不想吗,你以前不是为此总跟我闹别扭吗?
当时,我穿的是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很短,就像是用三点式泳衣改的一样,能露的地方都露着,要是允许,我大概不能露的地方也照露不误。
……每时每刻都有人从处女变成不是处女,这与哪个季节或周几或白天与黑夜都没什么关系,起作用的往往是荷尔蒙。我清楚地记得我不再是处女的日子是2004年的3月27日晚九时至十时之间。
跟他摊牌的时候,他正在淋浴。我告诉他,我要到北京去发展,不管他支持也好反对也好,至于我们俩的关系,那就以后再说了。当时他的表情,用乐极生悲来形容,纵使稍有差距,也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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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后刺青时代(2)    
3月的风还是很寒冷的,我走出旅店不禁打了个寒战,双臂交叉地抱在胸前,孤零零地沿街走着。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流淌了下来,就这么离开他,我还是舍不得。
第二天,我就跳上了北上的火车,不过,一路上的细节,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没有跟家里说,我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男友来办,谁叫我父母都喜欢他呢。在我父母的印象里,我本来就是个秀丽妩媚却又有点野的女孩。
几乎是二十五分之一世纪以前,我终于来到了首都北京,那时叶利钦的外孙子还不是俄罗斯的首富,硅谷的发源地也没被确认为是加州爱迪生大街的一间地下室里,郭德刚的相声也没那么火,整容更没现在那么普遍……
要不是突然的变故,我也许会跟着那支摇滚乐队走另外的一条路了。但日后回想起来,摇滚的那些人还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一群人。同他们在一起不久,我就发烧了,他们还要去演出,我问他们:你们走了,我怎么办?他们迟疑了很久,说道:我们找个人来照顾你。他们找来的那个人后来影响了我的一生,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昨天,我还跟雷雯和郑媛提起这段往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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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章秋月给我和郑媛讲了很多她的故事,也喝了很多酒,我出来时,郑媛和章秋月都还睡着,睡得像一对醉猫。
我要去刺青。
给我刺青的那家伙是一只很酷的“公蜂”,一进门就叫我躺下。
我只好乖巧地俯卧着,乖巧地让他把那种叫“琉球红”的颜料滴在我背上。颜料是掺了烧酒的,挥发开来就有了一种午夜酒吧的暧昧味道。我把他叼在嘴角上的烟卷抢过来,恶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太淡,不是我喜欢的那型,又塞回到他嘴上。说是不紧张,我靠,手心还是汗津津的。
他说:这蝶花真是艳呢,艳得可以淌出血来。他绣娘似的捏着画笔穗儿,触摸起我的皮肤就像触摸锦缎,有那么一点点涩情。还好,他要是面对如此性感的我一点都不涩情,我岂不太失败了?我就不信世上真的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除非他是李莲英!
不知现在章秋月、郑媛她们醒了没有……
这里的光太强,晃眼,有种在影楼拍写真的感觉,这就更强化了我的紧张情绪。其实,刚开始他说是要给我喷一点催眠雾剂来着,我没要,我喜欢逞强。谁叫本姑娘要玩个性呢,忍着吧,也只好忍着了。
知道疼,却不知道这么疼,当第一针刺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一骨碌跳起来,抬手给他一个嘴巴。这是习惯动作,本能的。我习惯于打人嘴巴,特别是男人;我身边的男人也习惯了被我打。
没想到,这哥们儿比我更他妈的酷,眼睛眨都没眨,回手就还了我一个嘴巴,而且比我那个嘴巴打得更有力度。他本来浮雕一般的五官,竟愤怒地变了形,给人一种神圣而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我傻了,像一个搁了浅的舢板上的渔人,手足无措地戳在那儿,一个劲深呼吸。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从未挨过谁的打,包括父母,无疑他替我填补了这项空白。敢打我的人,必定不是一个平凡的人,这是我得出的结论。你把我弄疼了,我撒娇地说。
活该,我说过的,你选择的朱刺是最疼的,他说。他见我嘴角淌出了血来,径直过来,用舌尖给我舔掉,就在这瞬间,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我不知道我的心竟是这样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占领它是如此之简单。
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听说他是文身行当里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个家伙,才从日本回来,超大牌,却奇怪地隐藏在一条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街上的阴暗角落,拐弯抹角地特难找。找他做活是要预定的,幸好我有朋友跟他熟。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半老徐爹呢,而且是在脑袋上梳个恶心人的小辫子的那种。见面一看,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尽管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原始沼泽淤泥中的沧桑气息,永远面无表情。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这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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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后刺青时代(3)    
他一点也不激情地将我的头揽在怀里,让我肉麻地腻了一会儿。我最讨厌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成立个什么狗屁公司,再雇个妖媚的女秘陪着,隔三差五地还去参加高尔夫俱乐部活动什么的;另一种是有啤酒肚的胖子,站那,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荫.经。幸好,这两种男人他都不是。我小鸟依人似的依偎着他,我靠,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过去都是人家在我这腻乎。
我们继续吗?他问道。仍然是酷酷的,这样的男人你不爱他天理都不容。
我抱着必死的信念点点头,反正豁出去了,为他。我又躺了回去,眯缝上眼,放弃了抵抗,任凭他将他的意志强加于我。我说:继续可以,不过有个条件,要放一段saxophone听。与其说这是一种撒娇方式,倒不如说是一种诱惑。
他却随手放了一张The Boom的CD进去,房间顿时摇滚起来。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个了,随便他,我在乎的是他的手指触摸到我光滑的皮肤时会想些什么。他的手指格外修长,而且洁白。我真想把它含在嘴里,真想。
要是换了郑媛或章秋月,此时此刻她们会怎么样,会不会比我还要贱?
针尖的刺痛让我的面部神经随着癫痫性的律动,阵阵战栗。你要是疼就呻吟出来好了,他说。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翘,对于玩酷的人来说,这就是微笑了。我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呻吟声,我总觉得呻吟声是银荡的,只适合在床上。去他的,想点高兴的事吧,想想那些在身体上弄彩绘的女孩看到我后背上真正的刺青时的惊愕表情,我就沉醉起来,沉醉在一种类似手淫的快感之中。我就这样,喜欢追求极致,别人抱着宠物狗四处溜达的时候,我干脆牵着一条德国纯种黑背去逛商场,把商场所有的顾客都吓跑了。我就特开心。
那狗后来我养烦了,叫章秋月送人了,我一次也没去看过它,听说它改名字了,叫艾贝,靠,这名字忒恶俗了。
渐渐地,我麻痹了,似乎丧失了疼痛的功能,我只是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温柔,偶尔,我回头望他一望,两个人的目光交叉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微笑,仿佛又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我二十岁了,我懂,那种目光是一种慢性抒发情欲的表现形式。现在的我,酷似一辆加满汽油的欲望号街车,横冲直撞,拦都拦不住。我觉得我的脸色越来越绯红,我的心灵深处被洞穿,下面也湿润了……
但愿上帝眷顾你,不要叫你太过疼痛了。他说,同时冷笑着。他显然误读了我,以为我是因为疼痛而脸红的。我说:我不需要上帝,上帝却需要我。我说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唇,我恨不得把那里当做一眼最甘甜的清泉,贪婪地吸吮一个够。接吻不是什么新鲜事,主动地想去吻别人,对我来说,却比较新鲜。
他似乎更迷恋我年轻的肢体,指尖摩挲着我滑溜溜的脊背,颤巍巍的,眼神里也有了袅袅的青烟掠过。我哆嗦一下,他就眼睛亮一下。横光利一有句话:一个漂亮的静物,拿来形容你正合适,他说。
我发现我开始留恋那种疼痛感了,我甚至希望他下针更深点,更残忍点。我怀疑我他妈的是不是有受虐狂的倾向。恍惚之间,我轻飘飘地像一片秋风扫落的树叶,风一吹,便会飞走似的。就跟抽大麻的感觉差不多,心智簌簌地悸动摇曳起来。当然,我抽大麻纯粹是抽着玩的,人家都抽,我不抽怕被笑话,要知道,平时我都是个笑话别人的人呢。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昏睡了过去。
……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如果没有一条情趣内裤的遮掩,差不多就是裸着的。我已经用酒精给你擦拭过了,消消毒,他说。我骤然涌起一种惬意的痛苦,赶紧将身子蜷缩起来,仿佛怕羞似的。可是,我怕过羞吗?我怀疑。
我该走了,我说。尽管我十二分的不情愿。
外面下雨了,而且你好像还有点发烧,暂时走不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下子蔚蓝起来。
我说:下雨那是大地和天空在莋爱。我的声音很轻很柔,故意营造出暧昧的氛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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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后刺青时代(4)    
他从柜橱里找出一瓶酒,用牙咬掉盖子,兑了两滴芥末油进去,自己对嘴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
喝上两口,这样可以舒服一点,他说。我却赶紧摇摇头,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是从不喝酒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本来泡吧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总是要泡到下半夜,往往清醒以后才知道,自己睡的是别人的床,身边躺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时候的我,也会忏悔,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只不过忏悔是忏悔,行为是行为。其实,我也为此而绝望。真的,我觉得绝望有如稀释的毒药似的渗透到我的血液中,慢慢流淌,即便是在我最快乐的时候,也不例外。
也许我是要故意给他留下一个淑女的印象。女孩微妙的情绪变化,总是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即便是我这样洒脱的女孩也未能免俗。好在他也不勉强我,说了句随便你,就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我说:你把我的衣裳拿来好吗?他似乎忘了,我还像刚出生时那样原始着呢。他不让,怕弄坏他的杰作,给了我一条毛巾被搭在腰上。我就睡美人似的躺着,摆着迷人的造型。
我想尝尝酒是什么滋味的行吗?我突然问他。在这样一个黄昏,又是这样的一种心境,我觉得很有痛饮一杯的必要。
那酒劲大。很快,我仿佛骑在旋转木马上,头晕目眩起来,他房间里的物件也模糊了,却依稀可见……
3雷雯一夜没回来,郑嫒还在昏睡不醒,我自己不知做点什么才好。
来北京,我做过许多许多事情,而第一件却是摇滚乐队主唱坐山雕交代我做的。
你就给我们乐队负责化妆和服装——坐山雕对我说。在北京跟我以前在家里比较,最大的不同就是白天睡觉,而夜里彻夜不眠,随着乐队在三里屯演出,一折腾就是一晚上,没多久,我就适应了这种迷乱的生活方式。
所谓化妆无非就是往他们脸上简单地涂些油彩,服装更好办,越是怪的越是破的越是扔在马路上没人要的,就越好,他们也越喜欢穿。
我不能适应的是他们的居住环境,几个人挤在一个两居室里,脏乱差不说,而我也只能跟他们在一个屋住,中间仅拉上一道帘,说句梦话谁都听得见,醒来还拿来说事儿。好在,还有坐山雕照顾着我。
老实说,我刚刚认识坐山雕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除了邋遢。现在的他,已经成名立万了,说他才华横溢什么的,那是后话了。
坐山雕带我走遍了北京的大多数景点,紫禁城里的御花园、西太后晚年居住的颐和园、曾做过八国联军司令部的北海、乾隆赐匾的法源寺和拥挤的王府井,都是坐山雕当的向导,他还请我到“老莫”和烤肉季打过牙祭。
坐山雕有一套特棒的音响,我们俩常坐地板上,喝着可乐,听吹牛老爹,他喜欢他,翻唱他的歌也最多,尤其是吹牛老爹和亚瑟小子合作的那些歌。他最大的能耐就是把旋律中的哀伤升华成为悲怆。
你干吗不自己作曲呀?有一天,我问他。他神秘地拿出一张谱子说:这是我作的一首情歌,就是忒理查德·马克斯了,怕哥们儿笑话我,一直没敢拿出来。
我撺掇他唱来听听,他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说:改日,改日找个合适的时候,我给你唱。我也不便逼他,只好随便他好了。那天,他的脸特别红,好像做了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后来,恰恰是这首他提起来就害臊的歌,让他一举成名,摇身变为最流行的抒情歌手之一,还拍了特煽情的MTV。
跟坐山雕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没想起过我以前的男友,更没有愧疚感,我已经用我珍贵的“第一次”给了他,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要不是一次突发事件,我可能永远都同坐山雕保持着这种纯洁的朋友关系,而不会越雷池一步——
那回,是鼓手喝醉了,因为失恋。这个平时牛逼惯了的家伙,在酒精的作用下,撕下逞能的假面具,一脸的泪汪汪。大伙儿劝他不要再喝了,他不听,终于失控,竟抱住我,歇斯底里地说:小妞,跟着我吧,别叫我孤独。我拼命地挣扎,终究还是柔弱了些,无法摆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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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后刺青时代(5)    
哥们儿,你闹够了,该睡一觉了。几个人企图拉开他,但是他被凶残野兽的暴力本能所左右,他的眼神里激荡着狂躁和怪异。
你给我撒手!坐山雕这时候跟一颗子弹那样地射过来,他揪住了鼓手的脖领子,他的表情是那么恐怖,嗓音又那么嘶哑。
鼓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跟坐山雕撕打起来,我夹在他们中间,推搡着,竭力地想将两张极度扭曲的脸隔开,幸亏其他人一拥而上,将他们拉开。我却双手掩着脸,蹲下,呜呜地哭起来。
来,跟我走!坐山雕牵起我的手,傲慢地走出门去,而我却只能安静又柔弱地跟着他。
他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旅馆,叫我洗个澡,他一味抽着烟,脸色比平时苍白得多,阴郁的眼睛比空旷的原野更宽广。等我从卫生间里出来,他漠然地说:你暂时住在这里,以后再想办法。  
我不让他走,我怕一个人待着。我们俩就这么默不作声,各自怀着无人知晓的心思,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能感觉到我衣服下的胸脯剧烈地起伏颤动着。
接下来的情景,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知是他主动,还是我主动,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迷醉地闭着眼睛,在略微茫然的幸福中,被他吻着,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因为空气太稀薄了。
他进入的时候,我不禁尖叫了一声,不是疼,而是羞。云雨过后,我被他抱在膝上,听任他亲我的乳和嘴,是很轻柔的那种,恍如蜻蜓点水,痒痒的很舒服。托马斯·德·昆西在《瘾君子自白》中形容鸦片给人的感觉是:它给全部官能以安静和平衡,使心智在消除干扰、健全心脏搏动的根深蒂固的病痛的刺激之后就会出现比较温和的感情的扩张——那么,现在的他,就是我的鸦片。我妈妈要是知道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跟两个男人有染,准会揍我一顿,弄不好,我爸爸还可能帮她的忙。
他让我枕着他赤裸的前胸睡了一夜。就在那夜,我发烧了,找了一个体温表一试,三十九度二。
我头疼,不得不用双手按着太阳穴,我觉得就像有一个小鼓槌,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脑仁,我怕吓着他,就强忍着让自己不晕过去。我知道,他是下午的火车,到沈阳去演出。他犹豫,不知该不该走。我把脑袋扎在他的怀里,说了一句: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他突然将我背起来,在街上截了辆车,直奔医院,给我办了住院。临走,他俯视着躺在病床上的我,一连望了老半天。我虽然虚弱,却还是笑着对他说:我等你,早回来。并像送一个出门旅行的丈夫的妻子一样吻了他。
他走了,我才开始打量我住的这间病房,南北向的楼,呈长方形,横着大概要十步,竖着量,估计有四十平米——我是用这样的办法,强迫自己不去想他。
我是你的医生。这个医生是坐山雕给我找来的,他约莫四十来岁,中等个头,体形瘦削,白大褂穿在他身上,滴溜甩挂。就是他,后来改变了我的生活……
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好的。他很随便地拉起我的手,摸着脉,跟我说些鸡毛蒜皮之类的无足轻重的闲话,就像我们相识了有一百年一样。
我很晕,大夫,而且眼前总冒金星,我跟他说。我不敢睁眼,一睁眼,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橙色和柠檬色的。
叫我老头吧,他说,你昏头涨脑的,就是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记不住——如果晕,就睡一觉,我叫护士给你输液。说完,他正了正眼镜,就走了。
4
还是在给我刺青的那个家伙的家里。
醒来,显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因为透过闭着的百叶窗,太阳光直射进来,平庸地铺在地板上。我感觉脑袋里面就像有个小榔头似的,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太阳穴。刺青的地方反而倒没什么感觉了。欠起身,看他,坦荡荡地躺在地板上仍在酣睡。我凝视他一会儿,好像读一本言情小说的梗概。估计,昨夜什么故事都没有,我们仍似茫茫大海中的两只扁舟各自漂流着,怕只等搁浅了才能聚在一处。这让我很失落,甚至还不止是失落。他的官能是不是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了?我突然有了一种直奔主题的冲动。我是“垮掉的一代”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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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后刺青时代(6)    
不过,章秋月、郑媛她们将来少不了又是一通审问,她们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八卦呢。
我光着脚丫,溜到他身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他的胡子很锐利,扎得慌。
我垂下来的长发讨厌,把他弄醒了。午安,我冲他嫣然一笑,饱含风情万种的那种,就是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地不引人注目。我从初中一年级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漂亮的女孩要善于利用自己的漂亮,巧于利用自己的漂亮,绝对可以无坚不摧。可惜,这次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他缓缓地睁开眼,久久地端详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也许是宿醉的缘故吧,我想。半天,他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天亮了吗?
我告诉他电视都开始播午间半小时了。他一惊,赶紧爬起来,说今天有预约,让我去叫外卖。我历来号称是个将格调进行到底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格调是一种灵魂和道德表现的外在符号。现在倒好,只能拿意大利面条来敷衍自己了。意大利面本来是流浪艺人的特定食品呀。不过,我对自己说,能跟一个你看着顺眼的人在一起,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次来刺青的是个骨感的舞蹈演员。他出来进去忙碌着,只能抽冷子回答我一两个问题,比如说他是结过婚的,太太就是在他给她文身时认识的;再比如说他结婚不久,就离婚了,原因是太太红杏出墙。问他为什么要去日本,他回答,梭罗不是说,你想去英国过一个诗人的生活,就得先到印度赚钱……在做活的时候,我就摆弄他的一架起码有一百年历史的留声机,故意把音量调得很大,因为那个舞蹈演员惨叫的太大声了,很容易让街坊以为这里是渣滓洞或白公馆什么的。
舞蹈演员的尖叫声很娇,很媚,不禁让我心里酸溜溜的,难怪能始终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呢,敢情美女见得太多翻胃了,哼!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他就像一只虎视眈眈的小猫,而美女们则像一群送上门来的老鼠。
他说,你错了,我恨美女,尤其恨刺青的美女。我问,就因为你的前妻?他说,就因为我的前妻!
他似乎有意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我对他说,太不幸了,你偏偏又赶上了这么一个天天必须跟美女打交道的差使。他说,我喜欢这差使,这差使可以让我领略到她们的痛苦呻吟和失声尖叫,很过瘾。他一脸的愉悦,像一个参加过越战的美军老兵在炫耀他的M-16型自动步枪。
但愿我在他那里是个例外,我祈祷。这时候的我,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镜台前面搔首弄姿,牛仔夹克,牛仔裙,头发梳成马尾状,用一支橄榄枝形的金属发卡束起来,走在街上,随便冲谁勾一勾手指头,谁敢不乖乖地唯我的马首是瞻?我鼓励自己道。我现在需要鼓励,哪怕只是一点点,就足够了。
我酝酿了一下感情,很像站在幕后准备出场的演员。然后,冲了一杯咖啡,顿时,一股清淡的紫罗兰和坚果融合于一处的香味弥漫开来,挑战着味蕾。说真的,我要是在闹市区开一间蓝山咖啡馆,准火,我冲咖啡的手艺不错,不过这个念头仅仅是昙花一现。我把咖啡端给他。他连谢都没谢就接了过去。我对他说,我告诉你,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爱上你了!
我期待着他能温柔地抱住我,一边用舌尖舔我的耳垂,一边窃窃地对我说,我也爱你。接下来,我就紧紧地箍住他的腰,扬起脸,等着他的热吻。可惜,这只是我的一种意淫而已。事实上,他听了我的话,仅耸了耸肩,冷冷地说,这,怎么可能?
我眨了眨鸽子般纯真的眼睛,两手按着胯部说,放心,我爱上你,并不关你什么事。这是我精心设计好的动作和台词。起初的设想是一旦拒绝,我就向他投去懊恼而幽怨的一瞥来着,可是,有点俗,被我否了。紧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又没逼着你来爱我,切!
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像被卡住的打字机色带一样,所有的话都拧成了一个结,戳在那儿,跟一挂猛犸骨骼化石差不多。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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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后刺青时代(7)    
5
我被一缕斜射进来的阳光唤醒,温热的光线在我的床上流连,我一下子昏睡了两天,那晚上喝得实在忒多了。
我看看表,坏了,我的约会快晚了。我赶紧爬起来,跑到章秋月房间看了看,她还在梦游;再找雷雯,也不知去向,被褥叠得挺整齐。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火车站,幸好火车还没出发……
我坐在中间,这两个家伙坐我两侧。他们俩都是我的粉丝,而且是铁杆的。
我知道,我总是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因为,对他们来说,我本身就是一个惊喜,一个天大的惊喜。
车在跑,夏野、青田、瓦屋和耕牛都只能在大屏幕似的窗口停留片刻,一闪而过,唯有天上的云彩一动也不动,总在那儿。我想:风景真美,但是被爱的感觉更美,尤其是在有两个男人爱你的时候。  
我们是在WEEK-END的旅游特快上。我的左边坐的是密斯特A,我的右边坐的是密斯特Z,我像三明治似的被夹在当间。正是旅游淡季,车厢里百分之八十的座位都是空的,让他们离我远一点,别挤在一块堆,可他们不干。
我只好尽量和他们保持着相等的间距,稍微向谁倾斜一点,就会引起邦交非正常化。我靠,累不累呀。有时候我也挺烦他们的,就把他们赶得远远的,自己清静一下,可是没出三天,我便觉得孤独得不行,又将他们招呼回来。我怕孤独,不是说孤独者是可耻的吗?
我开始享受了,铺着当天报纸的桌上摆着足够的曼萨尼亚酒,足够的果冻和足够的奶酪,都是我喜欢的。我不怕胖,只有25岁以上的妞才会为减肥伤脑筋,我还早着呢。要不说年轻真好呢!
他们俩各自摆弄着各自的数码相机。说好了,这次出游是来给我拍写真的。他们都以为是那种明星照之类的,其实不是,我真正要拍的是裸照,希望把自己年轻时候的光辉形象永久地留存下来,老了,可以回味。反正我在他们面前也用不着害羞,睡都睡了……
密斯特A说,我来拍照吧,我怕审美能力差的人拍不好。密斯特Z立马予以还击,你还不如我呢,我只是审美能力差,而你连审美能力是什么都不知道。唉,嫉妒是无法郁积的,找个缝隙就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不,又来了。
烦不烦呀你们?我做了个裁判员的暂停手势说道,再吵,我不要你们了,我找别人去。这是我的一贯伎俩,稍不顺心,我就故意跟别的男孩去亲热,让这两个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傻瓜痛苦去吧。这一招,绝对好使。我试过一百次了。
两人一下子乖多了。我真想偷着乐,像个在荒原上设下圈套等着狼或獾落入陷阱的猎人那样的得意。不过,我知道,他们只是暂时停战,你没见因为愤怒,俩宝贝的两腮都跟红斑鳟似的?我哼了一声,故意模仿着电影台词说,带你们俩,比带一个连的兵还费劲!
酒足饭饱,该抽支烟了。我抽烟只抽国产云烟,洋烟一概不抽。其实,什么烟到我的嘴里都是一个味,要的就是这个劲。
密斯特Z突然指着窗外惊叫起来,那里有一条河,我们可以去游泳。他那豪爽的眼睑呵护下的两只黑又亮的眼睛兴奋得一眨一眨的,几分放肆,几分顽皮,帅死了。
我喜欢帅哥,他恰恰就是。一米八的大个子,五官搭配得也很是地方,投个篮游个泳什么的都擅长。挎着他的胳膊遛马路觉得特爽,特容易吸引人眼球。跟他在一起,常令我想起参天大树、秋雨和惠特曼的诗。
密斯特A打了个呼哨,阴阳怪气地说,早春时节去游泳,忒早点了吧?要是开个篝火晚会,唱个歌跳个舞朗诵朗诵诗歌还差不多。我最欣赏他的就是这么一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头儿,随随便便的。随便是一种锈,它能腐蚀所有它接触的东西。
跟密斯特Z比起来,他矮多了,也瘦多了,同时却也聪明多了,有着惊人的智商指数。一个可爱的本本主义者,一个喜欢云游四方的行吟诗人,凡事都要到书本里去寻找他的理论根据,好玩极了。更好玩的是在床上,他简直就是一团炙手可热的火,仿佛随时都可能把我灼伤了似的,跟他平时一点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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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后刺青时代(8)    
令我烦恼的是,他们俩怎么就不能合二为一呢?他们对我的好,几乎是任何一个女人所要求男人给予的全部,甚至远远多于女人所要求的。想到这,我就幸福起来。我敢说,今天我甩了他们其中的一个,明天就会有一堆美眉来抢,我才没那么缺心眼呢。知道一个聪明女孩最难做到的是什么吗——就是让她扮演一个傻瓜角色!
唯一遗憾的是,密斯特A和密斯特Z永远都不能和平相处起来,一个说东,一个准说西,拗着个劲,总是像两只斗架的蟋蟀一样地将触须抖动着,处于高度紧张的相持状态。真拿他们没办法。就为这,我的脸上恐怕也会提前长出皱褶儿和鱼尾纹来。不过,值。
看那群山,那蓝天,还有那清澈的河,简直就是造物主给我们建造的天堂,密斯特A打开窗,把脑袋探出去,贪婪地东张西望。我们就来这里生活吧,一直生活到老,老到拄拐杖,他说。还笑眯眯地凝望着我,却视密斯特Z为空气。这主意倒不坏,我想。偷偷的,密斯特A的手指头竟挠起我的手心来,痒死了,可是我只能装作没感觉,微微一笑而已,笑容像湍急的旋涡一样一闪而过。我靠,你以为左右逢源容易呀?好在,我还成。
在这待一辈子,没酒馆没舞厅也没网吧,你能活得下去,吹牛吧你!密斯特Z气哼哼地驳斥了密斯特A一句。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我想。大概他发现了密斯特A的小动作,干脆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而且那手像一支硕大的蜥蜴,一点一点向上攀缘。我挣了一下,没挣开。我们的第一次也是这样,那是在电影院,看的是《谁在敲打我的门》。就是他闹的,至今我也不能把那部电影的故事情节讲清楚,特别是下半部。
随他们去好了。窗外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对镜自恋了一会儿。走到哪里,我都必须带着镜子,如果忘了带,就惶惶不能终日。这大概也是强迫症的一种吧。我可以对着镜子做做鬼脸、飞飞媚眼或嫣然一笑,折腾上半天。
我欣赏镜子里的我时表情最生动,就像欣赏一幅恬适的风景画,里面的那个人充满了甜丝丝的铃兰花似的青春朝气。更重要的是,这张俏丽的脸儿没经过任何的“微调”,纯粹原装,所以我就漂亮得理直气壮。欣赏自己是我最大的爱好,其次才是穿牛仔装和莋爱。如果非要从自己身上找出点什么毛病的话,那就是懒了点,讨厌刷碗讨厌叠被讨厌洗衣裳,有时候甚至跟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里的主人公一样,连起身去开个门都要与惰性斗争半天。
他们还在吵,而且都是一脸的春秋战国表情。密斯特A说,你待得下去待不下去我不知道,反正我待得下去。密斯特Z说,你以为你是谁——陶渊明么?吵归吵,他们的手却都依然留恋着我,意犹未尽似的。我也情愿沐浴在他们温存的阳光里。爱犹如从内心深处滋长出的植物,越发的翠绿,越发的茁壮。
照镜子照累了,我一边用胳膊挡住眼睛,遮着阳光,一边默诵着郭沫若的两句诗:我把这张爱嘴,比成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使我时常沉醉……这是在一次叫“都市风景线”的派对上,密斯特A读给我听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说是《女神》里的一首。我情不自禁地当众吻了他,而且吻的是嘴,把密斯特A弄得挺不好意思
他们仍然继续着刚才的主题。密斯特A说,你待不下去,是因为你没那境界。密斯特Z撇一撇嘴说,那不是境界,是异想天开的乌托邦才对。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两手交叉抱着双肩,审视着他们。看来,他们凸起的蓝色静脉血管里流淌着的仍是天真幼稚的血液。也许,跟成熟的男人在一起会别有风味吧?上次一夜情的那个三十多岁的记者就相处得非常好……
你们谁来教我吹口哨?就是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发出清脆尖锐的声音来的那种,我对他们说。我在球场经常看见人家这样,以为是一种特异功能。
我来,我来,两个密斯特争着教我,我也学得十分投入,当然是装的啦。我挺会演戏的,学校排《屈原》的时候,我扮的是婵娟。人,还不就是这样,今天在一出戏里饰演的是上帝,明天就可能在另外一出戏里饰演的是乞丐,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只要他们俩能化干戈为玉帛,我愿意以温柔为代价,至少是这个形容词所包含的表示娇媚的外延,比如使个眉弄个眼撒撒娇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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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后刺青时代(9)    
总算叫他们的战事告一段落了。
我最近总是喜欢回忆,因为我在写一本书,一本一个外地女孩闯荡北京的书,当然是以我自己为原型,现在我刚刚写到我病了,坐山雕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护士告诉我,我一觉睡了四天,还说那个叫“老头”的医生,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我。所以,当他再来时,我感谢了他,他却绷着脸对我说:再躺三天,就给我出院,别总躲在这里偷懒!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为什么听了他的话,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也许是身子虚,精神也就不免脆弱的缘故吧。
看你,看你,这么大的闺女,怎么眼泪这么不值钱啊,他故意打趣说。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矿泉水,成心气他说:我就是不出院,这里多好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整个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可能我很久没有享受父爱了,见到他,竟油然有一种亲切感,许多事都是说不清楚的,即便是魔鬼,也未必懂得十万个为什么……
其实,就在苏醒过来的转天,我就准备出院了,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叫我猝不及防。
正是午饭时间,我刚端起碗来,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病房找我,她还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
你找我有事吗?请问,你是——我问道。
我找你当然有事。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眯缝着眼睛,仿佛眼睛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让她坐,她也不坐,恍惚着给人一种错觉,就像我欠了什么似的,这让我很困惑。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坐山雕的妻子,这孩子是坐山雕的女儿。话一落地,就悄然而去。这一悄然而去的举动,简直太有震撼力了,而且她脸庞上呈现的女性的柔美,也让我痴呆了,就像挨了一颗重磅炸弹差不多。
我羞愧地落了泪,不得不承认,我也确实应该羞愧,我为什么在陷落之前就不曾问过坐山雕是否有过婚姻呢?
我哭的时候,那个叫“老头”的医生一直就在我跟前,我没看见他,他却始终注意着我,有几绺头发耷拉到他的额头上,头发是灰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我不知所措时,将他作为救命稻草,将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就像一座坦然的广场,没遮没拦。我讲述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在我和坐山雕的暧昧交往里,竟找不到丝毫的浪漫和优雅,甚至有点太过疯狂。
你说你要离开他,可是,离开他,你去哪,去做什么?他问。我禁不住想: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太冷静太有逻辑了?更主要的是,他太现实了!
不过,现实确实活生生地摆在我的面前,我无法回避,看来,在这个年头,现实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品质。我摇摇头说:我没地方去。
你给我半个钟头,让我想想办法,他的这句话,对走投无路的我无疑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我开始信任他了……
半个钟头,不多不少,他再次走进病房,在我们的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我有去处了——尽管我不知道这个去处是不是适合我。
跟我走吧,他咧嘴一笑,黄昏的日照倾注在他的脸,使得他的脸有了线条感,棱角分明了许多。我就跟个梦游者一样,踩着他的身影,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不问去哪,什么都不问,我秀气的眼睛只要盯住他,只要不叫他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丢不了。
转悠了一个溜够,我们终于停在一所四层楼房的门口,那楼冷冰冰的,冷得令人起鸡皮疙瘩,那一扇扇窗户就像一双双眼睛瞪着我。楼房大约修建于唐山大地震的时候,貌似丑陋,却绝对结实。我们走进去,上楼梯,敲了敲一道门……
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做的,那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目光却木然的木偶一样的女孩子难道是我吗?我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我在北京打拼的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没人应门。
再敲,还是没人。
愿意跟我喝杯咖啡去吗?他征求我的意见。顺便也可以等等你的室友,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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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后刺青时代(10)    
好啊,悉听尊便,我说。反正我已经一贫如洗了,到什么地方都不怕——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
这家只有四张桌子的咖啡馆,特别有氛围,一只小花猫趴在一把椅子上正用自己的爪子洗脸,洗得很认真,也很投入。那个叫“老头”的医生笑着说:你知道在我的老家看见猫洗脸预示着什么吗?我问:预示着什么?他说:预示着贵客光临。
他管长着鹰钩鼻子的咖啡馆老板要了两杯蓝山。我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他:你说的贵客是指你,还是我?他说:当然是你了。我们就此聊了起来,聊了许多,我甚至给他讲了许多我到北京以后做过的梦,这些梦都很奇特,我希望他能给我解释一下。
比如,我在等地铁,来的却是一辆救护车;比如,我在后海喝了一杯白兰地,喝完,我就长出一张蒙古脸来;再比如,我突然生出一对比面口袋还宽松的乳防来,走道时,它就拼命颤,坠得我不得不猫下腰来……
好可怜的姑娘啊!他微笑着说。他歪着脑袋端详着我,好像我是个乡土气息浓郁的村姑。
侃侃而谈了一阵,我和他又回到那座四层楼房。这次,一敲,门就开了,同时探出了两个脑袋,令人惊讶的是,她们的脸上都糊着一层面膜,让我以为这里正在进行着假面舞会——经介绍,我才知道,她们就是我将来的室友。
一个叫郑媛。
另一个叫雷雯。
她们也都是外地人。家境也都很不错,可是宁愿放弃安逸生活,来北漂。雷雯说他父亲说过,北京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外省供应给他们的,他们只出一样东西——文件——还总改来改去的。
7
我知道章秋月和郑媛肯定开始担心我了,我到这里来刺青,并没有跟她们请示汇报,我确实该回去了。
我把一张纸条递给文身师,上面记着我的电话号码。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打个电话就行,我说,然后掉头就走。我尽可能地做到面无表情,也许没有表情就是最酷的表情。情场这一套,我门儿清。
我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心里记着数,我敢说我数不到十,他就会叫住我。男人那两下子,谁不知道?外表上看已经是一只熟透了的梨子,而骨子里还青涩着呢,永远长不大。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时候,他真的招呼我一声,等等。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他这么一叫,还是令我怦然心动了一下。我站住了,却故意不转过身去,我等着他慢慢靠近我,等着他从背后搂住我。我几乎可以听到我像蒸汽火车那样节奏的心跳声。我反复琢磨,他要是搂住我的时候,我该不该挣脱一下,哪怕是装装样子?
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的眼眶竟湿润了,太夸张了吧,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同时脑子里蹦出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话: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今天,我一定把这话写在我的博客上。
轻轻地,他撩起我的上衣。我屏住呼吸,像一茎临风的秋苇,抖着。我再看一眼我文的那朵蝶花,他说。然后,撅着屁股反复端详着自己的艺术品,用手指肚抚摸着,一脸虔诚的光泽,仿佛那朵蝶花是他的一种信仰,一种宗教。我后背的表面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很徐缓,我都能想象得出他略微有些放浪的嘴唇随着呼吸一张一弛的样子。我胸中立马激荡起一股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爱欲……
这是我最为得意的作品,好好珍惜它,他说。之后,撂下我的衣裳,他冲我努努嘴说道,你走吧。靠,就这么把我打发了,拿我当什么了?我决定惩罚他一下,不惩罚不足以平民愤。我朝他亲昵地笑笑,亲昵得好像约克郡布丁,就是用奶油和蛋黄融合的那种。(以前一个跟我同居过的英国帅哥常给我带,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因为我不愿同一个阳痿的家伙过上一辈子。)他刚走到我跟前,我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而且不等他还手,我撒腿就跑。
我跑出去很远,那响亮的耳光的回声还在我耳边回荡。我背靠在他家对面的一幢楼的门框,一脚支在地上,一脚蹬着墙,一个劲儿笑,笑得很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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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后刺青时代(11)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流得肆无忌惮,哭得很投入,比印第安人部落举行酋长加冕典礼仪式上的歌者还要投入。路人都停下来,我赶紧用手捂住了脸。浑身上下,我的手是最好看的了,有着金雀花瓣般粉红的颜色,饱满,丰腴,每根指头的底部都嵌着酒窝一样的凹点,凹点周围布满肉眼看不清的蛛丝似的纹路。每个跟我暧昧过的男人都喜欢把玩它。
哭够了,我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久久地眺望着他的窗,期待着他突然打开来,探出脑袋来,四处寻找我。结果,没有。只有一只猫,趴在另一家的窗台上,喵喵叫。它有一个黑黑的眼圈,仿佛戴了一副玳瑁眼镜。
我真舍不得离去,又围着他的楼绕了一圈,凭吊似的。我简直不相信就这样只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要知道,在情场上十八岁以前我的外号叫鬼难缠,十八岁以后我的外号叫缠死鬼。什么时候我想得到的男人没得到过?没有,绝没有类似的记录。也许恰恰是他的独特,所以才吸引了我,所以离开他才像一个口渴的人被夺去了他的凉水杯一样——这是皮埃尔·洛蒂在他的《冰岛渔夫》里写过的一个比喻。挺他妈的形象。
反正我是爱上他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如此强烈的爱的感觉,挥之不去。我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这么一想,心头便有了落日余晖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刻骨铭心的千年一恋吧。
8
章秋月和雷雯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还和我的两个帅哥在一列旅游火车上——
我叫两个小子教我吹口哨,才算叫他们的战事告一段落了。本来,我懒得管他们,可是吵的人累得慌,身体上的疲惫感是会导致精神上的厌倦的,而且那会像浸透了水的海绵,膨胀起来,从内心一直流溢到表面上来。
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学会,我的嘴漏风。我只好提议中场休息,提议全票通过。我正好站起来伸个懒腰,趁机甩掉那两只讨厌的狗爪子。车厢里的乘客本来就少得可怜,中途还下去了几个,只留下夫妇模样的一对。那女人,个子比丈夫高一头,年龄比丈夫小一半,他们并排坐着,能一下子让你的视觉系统崩溃。我痴痴地看着他们,密斯特A和密斯特Z却痴痴地看着我,哦,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牛仔夹克衫的纽扣开了,峡谷一般的乳壕露在了外面。我赶紧系上。看什么看,没看见过是怎么着?我冲他们喊了一嗓子。不怪我们,是你的胸部太抢镜了,他们说。
我笑了,仿佛接受了赞美似的。隆胸最风行的那阵子,我也跃跃欲试来着,甚至还去过医院咨询。医生说我的乳防很标准,用不着再加工了。我说我喜欢完美。医生说我已经很完美了。医生果然没骗我,真的,我的所有来往密切的朋友都挺迷恋我的胸的。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我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是女性,她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忒俗。
好景不长,刚消停了不到半分钟,他们就又重燃战火。密斯特A说,左手执帛书一卷,右手持绿茶一盏,此生足矣。密斯特Z说,想得倒简单,你会种庄稼吗,不会种庄稼你吃什么?你会打机井吗,不会打机井你喝什么?两个人就知道吵啊吵,吵不好,也瞎吵。
你们这么吵来吵去有意思吗?我质问他们。天下真的没有免费的午餐,看,这就是爱上两个男人的代价。游戏规则永远是公允的。
你怎么了?两个密斯特回过头来,关切地问我,脸色这么不好看?
跟你们两个冤家在一起,我的脸色什么时候好看过!我气急败坏了,一副开别人玩笑惯了突然被人家拿来开玩笑的屈辱表情。你们天天说爱我,难道就是这样爱的吗?我知道,我的脸这时候经情绪的过滤,一定是呈青蓝色的,像水一样,像深湖里的水一样。
对面的两双黑眼睛圆眼睛像两对凸起的窗户,愕然地敞开着,仿佛都在说:我们当然是爱你的呀。他们越是表现得无辜,我就越来气,阶级仇,民族恨,一齐涌上心头。原来,气愤不是一下子上升到白热化的,而是呈几何形渐次递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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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后刺青时代(12)    
你们究竟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我像个哥萨克骑兵似的掐着腰问道。密斯特A,你先说。密斯特A就敬若神明一样地点点头。密斯特Z,你呢?密斯特Z两手插在裤兜里,翻翻眼皮,似乎嫌我问得多余。
爱是动词,知道不知道,而不是个抽象的形容词!我说。这会儿,要是谁给我端一只老哥本哈根瓷杯来,瓷杯里又放了冰糖的热茶和柠檬果就好了。我一生气,就口渴。
你说,你打算叫我们做什么吧。他们俩一个比一个骑士。哎,这还差不多。你可以面对一条蛇,但如果踩不住它的头,最好别踩它的尾巴。这是真理。我知道怕我生气怕我掉眼泪,正是他们的七寸,所以我能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中。记住,别太频繁,否则就不灵了。
该去做什么,还用我说出来吗?我泪汪汪地说。智取男人最有效的办法,通常不是大喊大叫,而是故意装得软弱无力,仿佛一片没有能力抵御寒风的树叶。你试去吧,好使。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密斯特A从双肩背里拿出一件海魂衫,有飘带的那种,我穿上一定让人们以为是才从甲板上下来的水手。我喜欢,可是还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哼一声。做个女孩,有时候也挺累的。
要不我给你捉一只波斯猫来,密斯特Z说,再玩一把圣诞节把戏?去年的圣诞节,我们把蓝颜料涂在一只波斯猫的身上,又用黄颜料画了些斑点,谁见了,都吓得哇哇大叫,以为是怪物。那件事的确挺好笑的,不过,也够小儿科的了。
男子汉大丈夫,你们有点创意好不好,我说。我抻了抻短的近乎于有伤风化的牛仔裙,免得他们分散注意力。
你只要下个命令,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保证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他们说,说得铿锵有力,说得特具英雄气概。看来,英雄崇拜的时代远远没有结束,只是稍微的……有点变味。
切,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转过身去,给了他们一个后脊梁,以示对这两个荷尔蒙旺盛的密斯特持怀疑态度。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动作。你不能不承认,电影是世上最具有腐蚀性的东西之一。
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起来。看他们这样,我的心情反倒好多了,就像一幅染上灰尘的画,用绒布蘸上松节油擦拭一番之后,又光彩照人了。密斯特们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只有你说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我说让你们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你们敢吗?这话是脱口而出的,几乎是没经过大脑,本来就是说着玩的嘛。说的时候,我还故意歪着个脑袋,一边调侃地笑着,一边颠蹬着两条腿,跟触了电似的。你到午夜酒吧看看去,我这模样的女孩子多着呢,没什么特别的。
9趁雷雯和郑媛不在,我可以多写一点,她们在的时候,太吵,妨碍我回忆——
在“老头”的荐举下,我在这座灰色的四层楼住下来,一晃儿好几年,我都不记得我做过多少行当了,更不记得受过多少委屈,换一处,就多一连串的坎坷故事。无论我到什么地方,我都把我的座右铭压在玻璃板下:以斥责别人为正义,以讥笑别人为智慧,以侮辱别人为高贵,以残害别人为勇敢,以狂妄自大为信心……
有了它,就无往而不胜。
我已经快把坐山雕忘了,只有偶尔因春心荡漾而抚摩自己的时候,才拿他意淫一下,他只是我的一个道具而已。
至于那个叫“老头”的医生,我也将他丢到脖子后边去了。那天,他把我送到四层楼来,临别,我以为他会吻我一下,哪怕是以长辈的身份呢,然而,却没有,我有些失望。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关注我的命运,从这条街走过的时候,是否还会想起我?我睡的这张床,原来是他们医院的一个护士睡过的,难怪总有点来苏水的味道呢。
眼下,我折腾累了,手头也宽裕了些,不想再做职业囚徒了,就过起了晚年马克思的学者生活——
清早七点起床,喝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躲在书堆里看书写字,草草吃过午饭又伏案做事,晚饭后出门散步,回来又在书堆里泡到午夜。这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写那种女性特有的柔媚故事,不过,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我不想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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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后刺青时代(13)    
“你整天鼓捣什么呀,跟阴谋家一样?”雷某人和郑某人审问我说。我笑而不答,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其实,我隐约地感觉,我现在所追求的,是某个神圣的、能改变和提升我的命运的东西。
怕她们跟我纠缠,我就推走她们:去找男人吧,别忘了带上你们的鞭子。她们只好走了。自从我迷恋上写作以来,我与情欲相隔很远很远了,快加入到性冷淡的阵营里了。
10
我回来了。见章秋月趴在靠窗的小桌上写东西,而郑媛这个疯丫头却不知到什么地方疯去了,我没惊动章秋月,就上床睡了……
过了一些日子,某一天晚上,我和袁非一起去舞厅玩。袁非是我新结识的男友。在一次因我而引起的械斗中表现异常勇猛,而且屁股上还挨了一刀。
我们在舞厅门口,遇见了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痴迷了似的围着我转了好几圈,一个劲打量我,要不是袁非一把推开他,他可能还不会走开。他们走出去老远,我听见那人说,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女孩身上刺的蝶花就是出自我的手,颜色还那么艳。我怅然若失地立在那,如果不是不时地眨眨眼睛的话,就跟蜡像馆里陈列的蜡像没什么两样了……
这个爱情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不久,袁非也被我赶走了。他只是我过渡时期的人物,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11
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说了一句错误的话,足以叫我后悔了一辈子。因为,我没想到我在旅游客车上所说的一句“让你们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你们敢吗?”会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我本来真的是说着玩的。
听了我的话,他们先是愣了愣,仿佛被什么不明飞行物撞了一下。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下而已。他们就将车窗开到最大限度。中间两个人还交换了一下意见,一个问,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一个答,爱国不分先后,一块吧。迎面扑进来的湿漉漉的早春的风撩起他们的头发,瑟瑟抖动着,就像是年轻的巫女充满魔法的手指在拨弄着它们。
他们不会是玩真的吧?我问了自己一句,但很快就自己把它否定了。我撇撇嘴,力图用蔑视而又满不在乎的微笑,来掩饰自己脸上出现的疑惑表情。截止到目前为止,我还以为一切都是玩笑,殊不知他们俩竟是笨蛋中的笨蛋,傻瓜中的傻瓜……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密斯特A 先拔头筹,身子爬出窗外,做了个造型,倏然一闪就不见了。最后,只留下一句,再见,我先走一步了。他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似的,声音特悲壮。我傻了,完完全全地傻掉了,居然毫无反应。
你耍赖,明明说好要一起跳的,密斯特Z吼道,简直就像一头气急败坏的狮子。接着,他也跳下去了。跳得太仓促,甚至来不及亮个相什么的。他末了说了什么,我也根本没有听到,我只听到了风声,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以往,叫他们做点什么,两人都是要讨价还价的,最后通常是以抓阄的方式来决定的。这次,他们太干脆了,干脆得令我猝不及防。随着同车厢的那对夫妇的尖叫,我就像搬卸工刚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大麻包,一下子瘫坐下来,冷汗跟无数个蚯蚓一样从上到下地爬下来,浸透了我最爱的那件牛仔夹克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同车厢那对夫妇的尖叫声,几分凄厉,几分抽泣。从此我开始出现幻听现象。
他们说他们死了,我不信。他们说他们死得很惨,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仍然不信,我他妈的什么都不信。那天,那辆火车像是沉浸在春日的恬静睡意之中,迟迟不肯到达终点站,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是半个世纪,那车始终处于静止状态。
一切都仿佛是写在沙滩上的字,潮汐一来就无影无踪了。可是,他们的双肩背还在那儿。在一辆飞驰的火车的一节车厢里的一个靠背椅上……
停下来,快停下来!我疯狂地沿着车厢奔跑,跑向火车头的方向。火车竟敢不听我的,竟敢。这时候,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我的血液也在血管里奔腾涌流,仿佛是在找个喷发的发泄口,最后终于找到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血是烫的。血是咸的。血也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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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后刺青时代(14)    
12
我们得到消息说,郑媛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我不信,雷雯也不信,但是我们俩还是马不停蹄地跑到医院去。
她刚注射了镇静剂,正在昏睡,医生对我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她呢?我问道,我突然觉得伤感哽住了我的喉咙,就仿佛一个忘了台词的演员。
你们再等两天吧,我也说不好,医生说完就要走。
我随便给了他一句顺水人情的话:你是我见到过一位最认真最负责的医生。
他站住了:你到院长室去,把刚才的那些话再重复一遍。
我会的,我说。可惜,他皮肤不够润滑,眼睛不够明亮,嗓音也不够浑厚,为他,跑一趟院长室,不值。
截止到目前,北京并没有给我给雷雯和郑媛带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和满足。北京给我们的只有沙尘暴。
精神病院的墙是白的,精神病院的医生的大褂也是白的,穿了一身黑色衣裳的我,显然不合时宜。不过,我的内裤是白的。
13
郑媛是我们当中最开朗的一个,怎么会得精神方面的病?我想不通,大概章秋月也想不通,偏偏大夫又不让郑媛见我们,我们俩只好在医院的走廊里徘徊。
我们到花园去坐一坐,真受不了这么压抑的氛围,我说。于是,我们来到医院里的草坪上,坐下来,草坪中央有一尊南丁格尔的雕像。
我们都不说话,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我们到医院来什么力气活都没做,可是都觉得十分疲乏,疲乏得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耷拉着脑袋,目光散漫地注视着草叶上的透明的露珠。
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章秋月对我说。
她伸出胳膊来,把我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我的脸蛋,我也很依赖似的紧紧偎着她。她抚弄着我的头发,她说我的头发真柔软,像瀑布一样的下垂着,不像她,她的头发简直就是干草,怎么梳,也是翘着的。
我们就像一对亲姐们,友谊跟爱情一样,是互动的。
我们都害怕精神病院里面人的眼光,他们似乎是在审查着我们,让我们忐忑地不断调整我们的姿态和面目表情,以便使自己显得更正常些。我们生活在意义之内,而他们则生活在意义之外。
这时候的郑媛还躺在病床上,昏迷着。
14
我昏迷着,昏迷了许久。
最终,我没有死。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了,在一家精神病医院。我为我居然没有死而惊讶。一个我问道,你怎么会没死呀?另一个我说,如果我死了,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密斯特A和密斯特Z死亡的真相了。这是我现在依然活着的唯一理由——假如你非要个理由的话。
我想知道我的刘海是不是整齐,找医生要镜子,他们不给,在他们眼里,我是一头困兽。
病房显得特别地空旷,空旷得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医生来了,医生是个红脸的家伙,嘴唇上边留着一道剪得很短的胡须,看去好像一条把马缰绳错勒到了他的嘴上。医生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精神病院吗?我说,知道。医生就让我说说看。我就以上的故事讲给他听,当然也讲到了密斯特A和密斯特Z的死。最后,我告诉医生,我后悔,我本该跟他们一起合个影的,那怕是一张普通的大头照呢。这样一来,我想念他们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就可以拿出来看看。这么多年他们光顾得给我一个人照了。
医生一直都是笑着的,而且笑得十分迷人。
再迷人,对我也毫无杀伤力了,我的境界已经上升到了单纯、童稚和无欲无求的高度,我的麦田守望者的时代过去了。
医生要我别再胡思乱想了,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不信,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的思路仍然沿着自己固有的轨迹行走。医生说是因为两个男孩子发现我脚踩两只船,气愤不过,先后跟我分了手,我精神上受了刺激,才住进了医院——就这么简单,其他的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不禁咆哮起来,怎么可能别人甩了我,怎么可能,从小到大,都是我甩掉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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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后刺青时代(15)    
我再也不理医生了,拿出一副波希米亚占卜纸牌,开始给自己算命……  
15
接郑媛出院,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她一见到我们,就笑了,她的笑依然年轻,依然造型美观,依然令人心旷神怡——我稍许放心了些。
我们拥抱了很久。给我讲一讲你们最近的故事吧,不要删节版的。郑媛请求道。我能闻到郑媛呼出的气息中的那股淡淡的芬芳。她是个能给猥亵一词赋予新的含义的坏女孩。
我们最近挺乖的……我喃喃地说。
我不想告诉她,雷雯又开始了一轮新的爱情角逐,这是她常见的物理现象,我就怕姓雷的再次陷入虚妄地带。
16
我和郑媛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郑媛一出院,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个,难道我能对她说,当年我们来北京的时候是何等的胸怀,现在都几乎灰飞烟灭了……
初来北京,那气魄就跟傅斯年跟蔡元培表白得那样:不但消灭日本鬼子,就是西洋鬼子也要赶出苏伊士运河西边去,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
几年下来,我们虽然身体照旧颀长,体态也照旧优美,然而已被不幸和耻辱所笼罩,目光里也时常透出微妙的痛楚,就连我们的单身公寓也不再那么温馨。更要命的是,我们的灵魂——假如我们有那玩意儿的话——也极度物质了。
郑媛的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眯缝着俏皮的眼睛,一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天使。其实我知道,她已经学会了用坚不可摧的金属外壳把受伤的心灵保护起来,不那么简单了。
其实,我也不简单了,我们几个室友都在变化。
17
在医院煎熬了贫血的几个月,终于得见天日。
父母带我去海南和香港旅游了一圈,心情好多了,也想开了,问题的结局就是答案,证据的疑点就是证据,过去的事情也开始淡忘了。
只是我总托着腮帮子发呆,两眼也没有个焦点,很废墟,不但让父母担心,就连室友们也都说:你该继续自己的生活,不能就这么发一辈子的呆呀。
可是我真的不愿再出去了,对外面的世界,我有了心理障碍,肾上腺素也降到了最低点。于是就靠上网打发寂寞,跟印第安人便是这时候认识的。聊了一段,他提出见面,我想见就见呗,跟网友见个面,对过去的我来说,本是寻常事一件,要是见了感觉还不错,来个一夜情什么的也不新鲜,却从没像这次这样,心房里好似生出一茎灰色的秋苇,簌簌地悸动着,陷入一种深层次的脆弱。
我再也经不起感情上的打击了。
再受打击,我非疯了不可。
见面的那天,我特意拉上章秋月,做个伴。
记住,帮过你这次,一份香烤肋排,一瓶莫塞尔原产的雷司令和一张《如果·爱》首映式的入场卷,你是赖不掉的。真麻烦,章秋月又跑过来跟我啰嗦,短短半个小时里,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真缺乏淑女本色。
知道了。我叫她就位,尽快进入角色,坐到她应该坐的那把橙色的椅子上,拿着她应该拿的那本穆时英的小说《南北极》,时刻准备着一个穿白T恤衫的帅哥过来跟她打招呼,他的T恤衫上写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六分了,我心说,我和他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始进入了到计时。
这次会面,是我和那个叫“印第安人”的家伙精心策划的,几乎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直到双方一致认为天衣无缝了为止。我想,这时候的他也许正在穿越错杂的横街,匆匆往这赶呢,也许一边赶一边看腕表,唯恐耽误了时间,也许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汗珠了,天气热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急着想见我呗。
下班高峰过后,地铁站就清静多了,仿佛潮汐落下的北戴河海滩,一片荒凉,像太古般的沉默。站台吊灯的光给我的脸上抹了惺忪的一笔,其实,我警醒着呢,虽然拿着一张报纸掩护着,可是X光射线似的眼睛扫来扫去,无意间,我竟找到了侦察兵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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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后刺青时代(16)    
我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特别是两个人的目光第一次交叉在一起的时候,所以我的眼睛始终关注着进站口。他在网上提前给我打过预防针,说也许你见了我会失望的。我回答他说,怕就怕你比我更失望哦。
章秋月在另一张椅子上,又冲我做鬼脸。她简直是一分钟也踏实不下来,也难怪,她比我幸福,有了个疼爱她的男人,当然嚣张了,像个小巫婆,而且是上天入地都敢的那种。我开始怀疑自己把她带来是否明智了……
18
正准备进入爱情故事的郑媛,抿着个玲珑的嘴唇,紧张得要命,以至于五官都随之凌乱起来,看着特别好玩。
她一直以为我正在恋爱着,其实,不,我只是在被爱,并没有爱上别人。当然,我不必跟她解释,一个女孩儿就该在秘密中在孤独无助中长大。
我的一个叫翎子的朋友,在郊县有一所圆木搭成的木屋,坐落在一片原野的尽头,空荡荡而又冷清清。我去住了几天,远离糜烂,在那里拢上火,躺在黑暗中,许多往事都在脑海里打转,一个个画面,犹如一只小鸟呼打着翅膀一掠而过。
那些爱我的或我爱的人,一一浮现,他们有的可能觉得我执拗,有的则觉得我乖巧,现在想来都是过眼烟云了,就像酷暑中遥想大雪初霁的隆冬……我却想他,想那个叫“老头”的医生,想他的言谈举止,他的乌托邦印象已经深深地楔进了我的记忆里。
郑媛等的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19
章秋月陪郑媛到地铁站相亲去了,其实我也喜欢地铁站,可是我不喜欢做电灯泡。
我喜欢站在地铁站的站台上,观察一闪而过的地铁窗口上的那些乘客的表情,猜他们的年龄、职业、性格和他们正在想着什么……
章秋月说:你似乎比我更具有作家的潜质。
我说:我不行,我太容易被爱欲所吞噬,又说不出爱的理由来,而作家则正相反。
章秋月说:截止到目前,还没听说作家有一个什么统一的游戏规则呢。
我说:那我对作家就更不感兴趣了。
20
以前倒没什么,好像有孤独的感觉是最近的事,都怪他妈的“印第安人”。实在孤独不过了的时候,我就放摇滚,摇滚有一种罂粟一样的麻痹性,在鼓、吉他和合成器的喧嚣中,意识迷蒙了,孤独也不在了,只是引邻居总来敲门。摇滚本来就是愤青用来消费的。
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还差最后的十分钟。本来“印第安人”最初提出的方案就是七点半见面,我故意矜持了一下,说女孩子出门总要梳洗打扮,匆忙不得,他才把时间往后推了十分钟。想想,我也够会装孙子的,其实,六点钟我就带章秋月到“米兰快餐”吃了碗意大利面条,剩下的就是满大街溜达,耗钟点。早知道,等待这么无聊,就不矜持那么一下了,可是不矜持一下那还是女人吗?
“印第安人”似乎比我还能装,本来在网上谈得热火朝天的,他非说电脑敲出来的字缺乏感性,要各自给对方写一封信,说是从汉字的一笔一划中最能揣摩出一个人的脾气禀性。
我随便用圆珠笔写了一句,我的字难看,你不许笑话。人家这位先生却特别郑重地在难得一见的道林信笺上,拿两个世纪以前流行的鹅毛笔写道:开着1932年的老别克,却一个心儿想1980年的恋爱方式。一色的繁体字,字很秀雅,就是斜着的,章秋月说他“左倾”。我则觉得他很古董。
那封信,可把我害苦了,我和章秋月用“百度”搜索了半个多钟头,才知道那是穆时英写的《上海的狐步舞》里一句话。紧接着这句的上边是:沿着那条静悄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的透过窗纱,偷溜出来的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跟我读信时的情境极其吻合。
写情书就写情书吧,抖什么机灵呀,章秋月说。章秋月一撅嘴的时候,唇边那层浅浅的绒毛就闪亮起来。
就是嘛,我也随声附和道。其实,心里还是满欣赏他的。他的信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很享受,就在上面留下轻轻的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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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后刺青时代(17)    
遇见他,纯粹是偶然中的偶然。一般来说,到聊天室里转悠的多半是寻开心去了,偏巧那天我挺开心的,用不着四处去寻找——我的一个在纽约街头给人画了好几年人物素描的师兄突然回来了,招集一帮子兄弟姐妹聚聚,撮一顿。故友重逢本身就是好事一件,更况且那个师兄一直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总夸我的脸蛋是上了彩釉的瓷器。也许这一回两人真的擦出点火花来也说不定呢。只是因为刚洗的头,没干,我才偶然打开电脑,一边上网一边等头发干。
上来就碰到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过来套瓷,我懒得理。偶然遇见了“印第安人”,新手上路,出来找乐子的吧?我是老网虫了,一看他那怯生生的架势就知道,所以就调侃了这么一句。
我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是看看大千世界有没有配跟我聊上两句的人,说得特认真特一本正经特不懂得世界上还有幽默二字。
一个男人竟然如此狂妄,而且还是在我的面前,倒是少见。一直以来,我眼里的男人都跟我摆在书架上的那尊泥塑差不多——那是一个民间艺术家的作品,塑的是一个戴斗笠的裸体汉子,极度夸张了汉子的生殖器和嘴巴,而躯干和四肢则小得可怜,一个是用来泄欲的,一个是用来吹牛的,就这么两下子。
你以为你是谁,萨特还是孟德斯鸠?我质问他。
我知道我是谁,而你未必知道你是谁,因为我喜欢独立思考,而你很少用自己的脑子来琢磨世事,总是借人家的脑子,比如萨特或是孟德斯鸠,他说。
我真叫他气坏了,几年前,在网上我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送外号孙二娘,今日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非得大战他三百回合不可。中间还接了个求爱电话,也是个网友,老没联系了,上过一次床之后,就纠缠起来没完,总打电话倾诉他怎么怎么喜欢我,我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那天,我和他唇枪舌剑了半天,以至于耽误了饭局,许是还耽误了一段美好姻缘也说不定。
一个楚河,一个汉界,我们相互叫骂了一阵子,才发现我们有太多的相似,基本属于同类项,比如起床时间都是中午十二点,比如都喜欢咖啡也都喜欢在咖啡里加鲜奶,再比如都必须在睡前服两片罗拉,不然就做噩梦……诸如此类。
已经是七点三十四分了。在这关键时刻,章秋月偏偏又跑了过来,咬着我的耳朵说,那边有一对狗男女正有伤风化呢,你得管管呀。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过是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孩子在接吻而已,只是那男孩把手伸进了女孩的衬裙里……
关你屁事,我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误了我的军国大事,我拿你是问。今天,出场的主要人物不是我,是她,她代我打前站,我只是一个窥视者。
章秋月翻翻白眼说,现在人和人的差距咋那么大呢。我揪住她的耳朵说,少他妈的给我管闲事,系紧你自己的裤腰带就行了。
21
就我一个人待在家里自斟自饮,可能是怕我寂寞吧,突然跑出一只蟑螂来,身手矫健地从厨房门口一直爬到柜子下边,我吓坏了,不禁尖叫起来。我从小便对蟑螂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心理——早知道我也跟郑媛和章秋月她们去地铁站了。
我不敢再逗留在房间里,跑出去溜达,顺便进了美发厅做了做头发,来消磨时间。
美发师的嘴很灵巧,手艺却真操蛋,我准备回去就把头发捋顺,保持本来面目,我的目的不就是叫人陪着我度过这个梅雨季节行将结束的无聊夜晚吗?
也许我该回家,去看看妈妈了——
22
我陪着郑媛仍在苦苦地期待。我突然想,我们的妈妈和我们的妈妈的妈妈,是不是也曾这样地期待过爱情呢?
也许期待就是女人一生的命题。
而我们所期待的往往是海市蜃楼。
——一代又一代女人都在感性中失陷。
另外……郑媛那件裙子的颜色,尽管与她患得患失的心情相匹配,可是与这个地铁站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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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后刺青时代(18)    
23
跟章秋月他们不一样的是,他们喜欢一见钟情,好得如胶似漆;我和“印第安人”则相反,先从“针尖对麦芒”开始,打着打着,竟打出感觉来了,话来话往越来越投缘,并渐渐地桃色起来。
不过,有一次,因为我乱讲话,差一点断送了我们的锦绣前程。那天,他问我,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出来。我随口就说道,我生来就是男人的克星,我能把六十岁的男人思想搞乱,把五十岁的男人财产霸占,将四十岁的男人折腾得妻离子散,把三十岁的男人腰杆累断,让二十岁的男人光围着我转……
他说我轻浮,说我庸俗,足有半个多月没理我,以后,我跟他说话门口就加了个把门的,谨慎多了。
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一次,“印第安人”偶尔说他最讨厌女孩子戴耳坠之类的东西,我就赶紧把耳坠摘下来,丢了,顺手还将挂在肚脐眼上的银饰也处理了。另一次,他也是偶尔说了一句他喜欢阿巴乐队,我就颠颠地跑到音像店,凡是阿巴乐队的唱片、光盘和壁纸一网打尽,甚至还结交了几个阿巴乐队的发烧友,从他们手里淘到几张难得一见的非卖品。我把这些“劳动成果”原封不动地寄给他,他连连说谢谢,我的心情那个蔚蓝呢,似乎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足够的报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讨好他,以前都是男孩子们讨好我的呀!
想来想去,解释只有一个,就是我爱上他了。
由此判断,我已经把以前的心理阴影忘干净了。
可是,为什么爱他,爱他什么,我就想不出来了,是爱他的古板吗,因为他是20多岁的年龄,40多岁的思维方式,60岁的行为准则?还是爱他无论什么话,都非得要引用书本语言不可,一个可爱的本本主义者?
不管是不是爱情,反正我一天到晚都是一脸的幸福表情。男孩子们再来找我泡吧,我会很自然地告诉他,我男朋友不让我去。
真想见见这个家伙,见见这个家伙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跟我想象得一样不一样?这念头就犹如一棵小草似的,在我心中生了根发了芽,疯狂地滋长起来。不过,按道理,提出这个要求的应该是他呀,他就是提出来我还得端着个架子推脱一阵子再答应才对。要是由我提出来,岂不是太没面子了,靠,就像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可是,他就是沉得住气,金口难开。
现在,想象他的样子几乎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了。我想他该是剃着个小平头,皮肤也该是黧黑和粗糙的,最突出的该是他敏感的眼睑呵护下的两只大眼,总是躲在镜片后边一眨一眨的。我虽没问过他,但是可以肯定,他一定戴眼镜,而且是度数很深的那种近视眼镜——读了那么多的书,眼睛不出毛病才怪!
直到有一天,他病了,发烧39度,他说,你随便对我说点什么吧,我也许会好些。我当时恨不得马上到他那去,坐他床边,以异乎寻常的温柔抚摸着他的脸,但我终于忍住了,只是神色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屏幕上敲出一串面无表情的汉字来,可是柔情蜜意的痕迹都驻留在我的字里行间。
他突然说,你能亲我一下吗?我毫不犹豫地给他发过去一个唇印的传情动漫。他撒娇似的说,我不要这个,我要你的嘴唇。我只好乖乖地吻了吻屏幕,告诉他,我吻过了。他问我吻的是哪,我说是额头。他说他还要,于是,我依次又吻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和他的脖子……其实,我最想把我的乳防奉献给他,让他吸吮,我就能感受到他温湿的唇了。
他退烧以后,上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真想面对面地跟你坐着,那样就可以闻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紫罗兰或野雏菊或郁金香的香味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肉麻的话,很兴奋,兴奋得直起鸡皮疙瘩,那兴奋劲简直难以诉诸言语。我问他,你真想见我吗?他说,真想。我说,那就见一见吧。
不早不晚,正好在七点四十整,一个人从进站口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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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后刺青时代(19)    
24
我突然搬回家住几天,章秋月和郑媛都不理解,审问我半天,其实,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又有了新的目标。
他就住在我妈妈住的那个小区。
我锁定的目标就是在高倍望远镜里面出现的那家伙。看,他出来了,从对面那栋楼里:一身西服革履就已经够老套的了,居然还配上更老套的咖啡色领带,再加上一个牛仔包,靠,整个一典型的写字楼的小白领。我问自己,难道,折腾得我神魂颠倒的就是为了他?等他坐上一辆的士绝尘而去,我才开始抽我一天来的第一支烟。
一支烟的功夫,我起码打了十个以上的哈欠,不行,我还得再来个回笼觉,昨天,去“热情之骨”歌厅唱了半宿卡拉,嗓子都唱哑了,我的业余情人还要拉我去他家过夜,我推掉了。我要目送对面楼那小子去上班,不知不觉,这已成为我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课了。至于业余情人,我早对他不感冒了,尽管我们曾经好过很长一阵子,断断续续。
他只是我的预备役。
一块长大的死党相继披上了婚纱,更过分的是居然有两位是抱着BOBY照的结婚照。我呢,截止到目前为止,还自由主义着呢,太糗了。无论怎么说,我今年也要把自己嫁出去,哪怕是采用拦路抢劫的做法呢。可是,嫁给谁呢?嫁给业余情人及其同类项,我绝对不干,他们除了喝个酒、做个爱或是在身上刺个九纹龙什么的,就再没别的玩意儿了。寻寻觅觅,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他——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我,竟冲动的恨不得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两条腿像葛藤似的缠在他的腰上,把汉堡和可乐丢得满地都是……
第一次见到他,我正是去买汉堡和可乐。迎面过来清清爽爽的一个人,特单纯特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那种。我摘下耳麦,一味地凝望着他,拿对方简直当做一幅画来欣赏,脚下的滑板也仿佛刹不住闸的车轮,大大方方地就冲着他去了。对了,我忘了说,我每天都要玩一会滑板,知道美腿是怎么练成的吗?大多是玩滑板玩出来的。结果,我跟他撞了个满怀,他倒了,我也倒了。
我们躺在地下,相对一笑,我的视线终于和他的碰在了一起,胶着起来,叫他想躲也躲不开。我猜,我当时的眼神一定很暧昧。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强词夺理地说,撞了美女,你居然还脸红。他羞涩似的说,撞不好,瞎撞。他竟没跟我摆事实,讲道理,纠缠谁撞了谁,而是挺雷锋地扶我起来,替我掸掸裤腿上的尘土。我当时想:就是他了,这样的男孩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哈,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一个早晨了,我觉得。回来时,搂着汉堡和可乐就像搂着一缕飘动着的彩虹,于是,我也融化在色彩之中。
从那天起,我的光辉形象就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先把染成棕色的头发还以本来面目,又将墨镜、耳环和玫瑰红的指甲油悉数丢进垃圾箱里,尽可能的照着岩井俊二的《情书》里面的那个清纯而痴情的女孩塑造自己。有时候,对着镜子照一照,我也会骂自己:你假不假呀你!可是很快又补充一句,世上哪有不假的女孩啊——罩杯要假装着大一点点,腰围要假装着细一点点,床上动作要假装着生涩一点点。即便是满大街那一双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也都他妈的是变色隐形眼镜造成的视觉效果……这么一想,我就坦然了,我就更理直气壮了。
为此我特意从单身公寓那儿暂时搬了出来,住在我妈妈这(妈妈为陪我,早在去年就搬北京来了),这里跟他距离近。老娘慈悲为怀,竟没对我的动机有所察觉,还夸我孝顺。
我们“凑巧”遇见的时候越来越频繁,也许是这里,也许是那里,反正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有时候,我挺狡猾的,不是一般的狡猾,而是非常非常的狡猾。
我以为他对我会稍微地热情一点,哪怕一点点,没有,顶多是点点头,给一个客厅式的微笑。那次在音像店里他甚至连头都不点,装着没瞧见就过去了,给我气得够戗,姑奶奶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呀,从来我都是圆心,男人们是我的半径。他一走,我就对音像店的老板说,你给我放一张硬摇滚,我想疯狂一下。蹦啊跳啊,疯狂到我实在没力气疯狂下去了为止,我才出来,冲着他住的那栋楼喊道,小子,你跑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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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后刺青时代(20)    
不管怎么样,他的出现还是改变了我许多许多,比如,以往的我不吞服一定数量的舒乐是绝对无法入眠的,现在睡觉前,抱着枕头想一想他,就能甜蜜蜜地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大天亮。大概这就是恋爱的幸福吧。幸福其实无所不在,就像晴朗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一样,不能触摸,只能感觉。顺便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莋爱跟恋爱绝对是两码事,我过往只做过爱,却没恋过爱。连不怎么细心的妈妈也发现了我的变化,有一天突然问,你是不是恋爱了?我说,你就别操心我了,想想自己吧。自从爸爸心脏病猝死之后,两年来妈妈就一直处于空窗状态。我对着妈妈的耳朵说,去找一个男人去,记住,不要有钱的,要有好身子骨的,能让你有快乐的性享受的那种,碰巧了,还能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何乐而不为呢?妈妈就追着我打,我一边跑一边抱着脑袋尖叫,尖叫声比透明的玻璃还清脆。
老妈,你害什么羞啊,在法老建造金字塔之前,人们就懂得了xing茭有两种功能,一是传宗接代,一是舒筋活血。
凭我的性格,才不会跟那小子保持原地踏步状态呢,我只会让战争升级。这天,我挑了个黄道吉日,武装得跟个白领丽人似的,到他们公司视察去了。我现在不但知道他们公司的所在地,而且还知道他的姓名、爱好及年龄,靠,他比我还小七个月呢,不过,我不在乎。写字间都是一个德行:一部电脑,一部电话,三面隔板。我转悠半天,才透过玻璃墙看见了他,正在听电话,他的神情总是那么恬静,而且很敬业的样子,像个好员工。这一点,比我强,我曾开过一间化妆品专卖店,狐朋狗友都来捧场,结果,赔了,送的比卖的多,妈妈赶紧把它给关了。
看了也看了,该走了。不过,就这么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悄然离去,总是不甘心。等等吧,再有十分钟就到他们午餐时间了。我用食指敲了敲自己腕表的表盘,劝慰自己,只等十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便无聊地在走廊上溜达来溜达去。十分钟,足足是六百秒钟,好漫长的一个阶段啊。想不到,我已经堕落到要等男人的地步了,真可怜。他到底什么地方特别,特别得叫我这么痴,痴得我快不像我了。
连续几个十分钟过去了,也没见他。既然等了,那就再等最后十分钟好了,算是给他一点面子。现在我才知道,等人比等着上法场还难受,浑身上下一百个不自在。偏偏这时候还有人来骚扰我,是个中年人,他说他是主管,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原来以为主管都是玉树临风系列,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又矮又胖不说,鼻头长得呀,怎么说呢,长得就像个亀头,而且是包皮过长的那种。正纠缠着,我看见那小子跟几个伙伴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一拐,进了电梯。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衬衫,西服搭在肩膀头上,是帅哥比较经典的那么一种造型。又他妈的错失良机了。那个主管仍然一脸媚笑地追着问这问那,我气得呼呼喘粗气,像患了哮喘一样,恶狠狠地对主管说,我不需要你的什么帮助,我需要找个厕所,撒泡尿!
25
我和章秋月还在等!
在七点四十整,一个人从进站口走过来。
我顿时心跳有点过速,两颊也一定红了起来,整个一初恋少女的感觉。那个人跟我想象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稍微瘦了一点,像年轻时候的约翰·列侬,尤其是那副作派,两手揣在裤兜里,一走一晃荡,很是自由散漫。我赶紧给章秋月递个眼神,就拿起报纸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章秋月还算机灵,立马使自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极力地让她嘴边小小的酒窝妩媚地往上翘。坦率地说,章秋月真的不是什么妩媚的女孩,尽管长了一对妩媚的酒窝。她要是比我还妩媚,我就不会拿她来当挡箭牌了,别以为我是傻子!
出此下策,原因真的不在我,而在他。在我们网聊的内容中,想象对方占了极大的比重。我是实话实说,他却每次都说他想象中的我如何如何漂亮,甚至说我有大都会女人特有的对异性强烈的末梢神经的美感刺激。给我的印象是,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的相貌,或是因为他所说的我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清香,那种清香只有早晨的花丛的露水上才有。听他这么说,我的心就像一幅染上灰尘的画布,有些模糊也有些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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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后刺青时代(21)    
我让章秋月替我上阵,最直接的原因是她没我妖娆,是那种不仔细观察也能发现的妖娆。章秋月走在街上,很容易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当然,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过,我不否认章秋月的仪态中有着某种特别的优雅,无论做什么都从容不迫,淑女得要命。
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印第安人”见了章秋月,爱意仍然一如既往,那么我就披挂上阵,要是他翻脸不认人,或是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对不起,姑奶奶就跟他拜拜了,走人,别耽误那工夫,看上我脸蛋的人多了,又不缺他一个。
不过,看来还好,他对章秋月似乎很和蔼,基本够得上彬彬有礼,倒是章秋月显得轻佻了些,涂了眼影的眼半眯着,一个劲儿在那放电。
他们对暗号时讲得什么,我都知道,尽管距离那么远。因为是我设计的。一方说,我是卖木梳的。另一方问,有桃木的吗?一方又说,有,要现钱。你听着耳熟是不是?没错,就是从《红灯记》里照搬来的。
我看见他们笑了,准是笑我设计的台词太白痴,尤其是章秋月笑得更放肆,掩着嘴,笑得五官都跟着颤抖。
按说,这时候,章秋月该给我发个信号,让我过去,本来都说好的,还排练过一次,可是章秋月似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忘了,只顾得跟对面的他说呀说,把我晾在一边。我一下子处于两难的境地,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气得我直骂街,当然是在心里骂。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其实,谁的忍耐也都是有限度的,终于,我决定过去,刚迈步,偏巧,意外发生了,突然一辆地铁列车,上来下去的乘客挡住了我的去路,等我再看见章秋月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车了。
我不知道他们上车上去要做什么,好像章秋月还冲我招招手,说了一句什么,可惜我没听清。最可恨的是他,章秋月试图下车的时候,他不让。地铁呼啸一声,开走了,站台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是的,现在站台上孤零零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连那对热恋的大学生也没了踪影。怎么会这样?我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像梦,像谵妄中看到的幻象。我粗鲁地从一个刚进站的中年男人那里要了一支烟,点上,恶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落寞得很,估计,每个在我跟前走过的人都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给章秋月打个电话,没信号,在地铁里这是正常的。
难道是章秋月见色忘义,叛变我了?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我一票否决了,她不会的,她是个比较单纯的女孩。那么就是“印第安人”移情别恋,跟章秋月来个一见钟情?似乎可能性也不大,章秋月肯定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他的,他起码也要见识一下我的庐山真面目,再踏上别人的船也不迟呀!
我仿佛突然来了灵感,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难道是……难道是“印第安人”嫌我跟他耍小聪明,愤怒了,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没听说吗,大男人,小心眼,这几乎是他们的共性。自然,今天的事怪不得他,要怪也只怪我,跟人家好,相互信任是最起码的。
刚才的一腔热血这时候骤然冷却了下来,梦尽了,情也飞了,我觉得浑身上下特别的凉,像是裸着站在雪地里一样。我真想此时此刻找个温暖的肩膀靠上一靠,随便是谁,都行。
我就这么抱着双腿蜷缩着身子坐着,脑袋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我心里那个悔呀,我问自己,以后我还怎么面对他,面对着他质疑的眼睛,恐怕,在他的心目中我永远都不再是个诚实的女孩子了。
时间就这样在我的自责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我听见有人在说话,但是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抬起头来,见是一个绅士模样的男士站在面前,我直着眼盯了他半天,他只是抱着双臂一脸笑容。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我问他。请便,他说。我又问道,在这样一个时候,一对年龄相当的男女会去哪里消遣呢?他摸了摸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想了想说,那要看这对年龄相当的男女究竟是什么年龄了,要是60岁上下很可能去茶馆听书或是去广场扭秧歌……我说的是年轻人,跟我不相上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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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后刺青时代(22)    
那就去开房呗,来个一夜狂欢什么的,他说,说得那么干脆而果断。
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在我的心上一样,我哆嗦了一下,几乎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滚吧你。他好像没听清,凑过来问我说什么。我说我让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咆哮道。
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鸽子似的扑打着翅膀落荒而逃,我还不依不饶地追在他的屁股后边说,我靠,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呀。我发现我的嗓子嘶哑了,一上火就这样。
我更愿意想象着他们其实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掩着嘴忍着笑窥视着我,所以我的目光总是飘游在地铁站的各个角落,找他们。
这也是我迟迟不肯离开这里的原因,我就等在这儿,跟他们比耐心,看谁比谁更有涵养。
我不知道我在地铁站究竟待了多久,虽然有表,但我懒得看,哪怕是一眼。
中间,我接到了章秋月的一个电话,章秋月笑嘻嘻地告诉地我,她今天夜里不回来了。我问她,她在哪?她说在夜店。我问她,她是跟他在一起吗?她说是,具体的明天再详细地跟我汇报。我不想再问她什么了,也不想听她详细汇报什么了,我关掉电话,狠狠地把它向铁道那边丢去。
这一天太富有戏剧性了,我的情绪就像爬行着的蜥蜴似的,一失足,从沸点一直出溜到零度以下。
我拖着疲惫的两条腿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匆忙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这里有着太多的记忆了,特别是爱的记忆,这已经成了我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难怪都说动什么别动感情,因为感情这东西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不但能完善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
电脑就丢在这里吧,我不会再上网了,戒了。再上网,碰见他我说什么呀,我没脸见他了,也许他也没脸再见我了。
我暂时回家乡去住,那里最适合我悄悄地舔自己的伤口。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种迷路的雏鹰找到自己巢穴的感觉。
26
我回到公寓,却发现郑媛已经回家乡了。  
所有一切回想起来,都那么富有戏剧性,没想到前来跟郑媛接头的人,居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稍微暧昧过的老相识!
这太叫人惊奇了,甚至惊奇得有点过分了。幸亏,他赶紧跟我解释说:他只是枪手。
同我一样,他也是枪手!我们被一对患得患失的恋人所利用了,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正好,来了一趟车,他将我推上去:我们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该他们自己粉墨登场了,走,我们泡夜店去。
我给郑媛打了个电话,逗逗她。平时都是你折磨别人,这一次也叫别人折磨一下你。我承认,在我的恶作剧中,多少搀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隔了一会儿,又怕郑媛着急,再给她打电话,电话就只听到《大腕》里李成儒的那段独白,就是没人接。郑媛真是小气,一出喜剧还没有开始,她就把它结束了。
转天,我回到公寓,才发现郑媛已经回老家了,房里随便丢着内裤、胸罩、睡衣和长筒袜,我开始意识到我的玩笑开大了,现在收拾残局未免晚了一点。
我的那个熟人却一再安慰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印第安人自有办法来擦这个屁股……
27
章秋月来过几次电话,告诉我郑媛也回老家了的消息,催我快回去,否则她太孤独了……
接连好几周都忙着跟他玩追逐游戏,也没顾得上跟狐朋狗友们联络。那天,打开电脑,哇塞,起码有一百份邮件堆在那儿,其中百分之五十是业余情人们的。我躺在床上,拿起话筒,用脚丫拨了号,就听业余情人们问,你跑哪去了?我说,发什么邮件呀,来条短信不就结了。他说你的手机一直关着。我赶紧一通翻找,最后在沙发后边找到了,哦,没电了,没电好几天了。接着,我又跟他们缠绵了一阵子,才撂。那小子要是业余情人们中的一个就好了,我就用不着费这么大心血了,可惜,天不遂愿,老是拗着劲。
这让我想起《第二十二条军规》续集里的一句话,是什么来着,我忘了,光着脚下地把书找来,翻到夹着枫叶的那页,念到:我有一种生活在一个颠倒了的世界的感觉,自己像是头朝下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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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后刺青时代(23)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就是随时随地都会猜想,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在我的猜想中,他应该是生活特有规律的那种,严格地遵守墙上贴着的作息时间表:上好闹钟,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钟跑步,绕着中心公园转十圈,跑的时候耳麦里一定播放的是后街男孩,碟片也一定是正版的,从后街男孩的官方网站邮购来的,八点钟他已经准时坐到了写字间的椅子上……我知道,我琢磨这些毫无意义,就像琢磨一个人是失去听觉糟糕还是失去视觉糟糕一样,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是一辆刹车失灵的吉普车。
痴情即可以造就一个女人,也同样可以破坏一个女人,但愿我是前者。
对他来说,我就是一头匍匐在灌木丛中的豹子,眨巴着贪婪的眼睛,时刻准备着,准备扑向我的猎物。不过,要有斩获,首先要有足够的耐心。果然,那天机会来了,远远地看他拎个盒子往家走,我就“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你好,我说。拿的是什么,这么华丽的包装?巧克力,他说。女朋友送的?我天真得不能再天真似的歪着个脑袋问。他摇头否定。幸亏他否定了,不然我非吃了他不可。巧克力最有初恋的滋味了,我至今还没尝过呢,我一脸清澈地说。他眯缝着眼问了一句,你是至今没尝过初恋,还是巧克力?我故意扭捏半天说,讨厌啦,人家当然说的是初恋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自己的那副惺惺作态的架式怪恶心的,不过,好在我们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的那盒巧克力,现在就摆在我的床头。你喜欢,就拿去吧,他说。他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显然这是个下意识动作,却如此天然,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迷上他了。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嘴上推辞,却早已把巧克力攥在手里,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喝咖啡好了,我说。我给我的下一步行动埋下了一个伏笔。至于巧克力,就当个有纪念意义的摆设吧,我是不会吃它的,真的丰乳肥臀了怎么办?我还是更愿意做个骨感美人。
去喝咖啡的那天,我借着卫生间的镜子自恋了好半天,还好。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前卫女孩来说,脸上不可避免地有着放浪的痕迹,幸亏粉底霜可以掩饰一下。我约他去的是一座青砖红瓦的房子,在河边,周围都是菜园子,就是所谓田园风格的那种去处。这里的咖啡是从不加伴侣不加糖的,是用五月槐花熏过,再调上蜂蜜,喝一口,就会沉浸在感伤的美人蕉似的情调里,挥之不去。而且,这里的咖啡壶和咖啡具也都是西班牙式的银制的。他显然从没到过类似的地方,一味地东张西望,呵呵,他的世界还在下雨呢。我心说,小子,你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哪!
看他喝咖啡,比看章子怡演的破电影可有意思多了。我几次冲动地想喝一口咖啡噙在嘴里,再一滴一滴地喂给他——看来,这一回我是真的动了情。靠,此时此刻,搁谁,谁也得动情,谁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信,你亲临其境来试试。
要不是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也许我们的约会还要持续下去。出来时,我指着一棵山毛榉说,知道吗,你只要能看见山毛榉上的青苔,就会找到北斗升起的地方。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顺便卖弄一下。其实,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我卖弄得已经够多的了。他只哦了一句,就匆匆告别了,甚至都没礼节性地吻我一下。我喜欢他的气味,他的气味比忍冬花还芬芳。我也喜欢他那种盲目的自信,仿佛他可以跟上帝平起平坐似的。不过,我还是有些失望,我以为,这个夜晚,怎么也该有一点涩情的成分在里边,况且我还特别穿了一身性感内衣,也没来得及给他展示。我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他不会至今还是个童男吧,说不定。
不过,他不用怕,我这样的好女人是男人最好的摇篮,他们可以在我的怀抱茁壮成长。
而且这样我也可以尝试一下什么叫传统的恋爱方式,先是言来语去,再是眉目传情,历经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才可以牵手,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可是,每次见他,我的嘴唇都有灼烫的感觉,大概我早习惯了速战速决的那套,稍微有这么一点意思,就上床了。比较起来,似乎传统的方式更有味道,像钓鱼,把饵丢进水里,静静地等着,等着鱼上钩——嘿嘿,别有一番滋味。现在,我每天都给他发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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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后刺青时代(24)    
别误会,短信的内容基本上是健康的,以关心爱护为主,以挑逗诱惑为辅。一般情况下,他都回,有时长,有时短。我们这种像六月梅雨季节一样潮湿而羞怯的暧昧关系,让我很是新鲜。不过,我也高度警惕着,别叫哪个小妖精先拔了头筹,让他丧了元阳,走了真精,就糟了。于是,对他的监视工作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每次“凑巧”遇见都要趁他不留神,仔细检查一下他脸上有没有没擦干净的唇印,身上有没有没挥发掉的女士香水的味道……唉,累不累呀我!
许是我对他太投入了,居然没注意到一场家庭革命正在悄悄进行,妈妈开始频繁地带一个袖珍男人回来,一来,就钻进妈妈的卧室,关起门来,弹起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后来才知道,那男人是民族乐团的。只是那男人的身高体重都跟我的“择父”标准距离太大,所以,妈妈给我们正式引荐的时候,我连眼皮都懒得眨。趁那男人不在,妈妈捏了我下巴一下,怎么样,你对他的印象?我翻翻上眼皮说,不怎么样,分数线以下。妈妈就像做了什么离经叛道勾当的年轻修女一样,脸红了,他可是我按照你的要求找来的男人呀。
妈妈问我要不要煲汤,我果断地摇摇头:不。我们家乡接待贵客,习惯于煲汤,以前,凡是煲汤的活计,都是爸爸操持,他敢杀活鸡和活鱼,欢蹦乱跳的鸡,爸爸一把掐住它的翅膀子,手起刀落,鸡脑袋就被剁了下来,剁下脑袋的鸡照样扑腾,我跟妈妈都胆小,藏在里间屋不敢出来,直到香喷喷的鸡汤上了桌,我们娘俩儿才露面……自从爸爸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再也不煲汤,一煲汤,就想起爸爸。
夜深了,我痴痴地从望远镜里眺望着对面楼的两扇窗,窗里是黑着的,显然他已经睡下了,不知他今晚会不会做梦,更不知他做梦会不会梦到我……我的遐想被一种异样的声音给搅了,好像是妈妈房里传出来的,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我对那种声音一点也不陌生,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从妈妈欢快的节奏中,我知道,妈妈没有骗我,她确实是按照我的要求找的男人,我笑了,为妈妈高兴。我冲了个澡,让喷淋的水宛如惺忪的小溪,顺着我坚挺的乳防一直流淌。
仿佛有一根线牵着我,莫名其妙地打开门,莫名其妙地下了楼,又莫名其妙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飘荡着一股子海藻的味道。天空也清洁,清洁得好像刚刚做过大扫除似的。我仿佛是在梦游,不由自主地走向对面的那栋楼,一号;走上楼梯,二层;走到他的门口,三门。抬起手来正要敲,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穿着过于简练了,一个乳罩,一条衬裙,这会把他吓着的,他是多么的腼腆啊。
我一下子冷静下来。打开他心门的钥匙,是一双纯洁的大眼睛,纯洁的大眼睛是他那样的男孩一生的追求。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怪自己差一点做了蠢事。躺回到床上,我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据说,潘多拉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多手多脚的女人,就是她把装有人类所有罪恶的盒子都打开的,罪恶都飞了出来,等再封上盖子的时候,盒子里便只剩下希望了。于是,我抱着希望睡着了。  
28
我回家了。
家对我来说,已经陌生了。开头的几天,我都难以成眠,只好裹着睡袍抽烟。
过去,每到冬天,我都缩在被窝,迷迷糊糊地睡上三个月,总睡,总困,我妈妈说我是冬眠,我却是猫冬。现在,怪了,除了死亡,我最害怕的就是独自待在我的闺房里了。
难熬的自然是白天,不知如何打发,健身房只要一开门,我就去了。看到表情投入的傻姐们儿,我很想对她们说点什么,但是却找不到要说的话,只是用手替自己捋了捋蓬乱了的头发:这个城市已经不是我的了!
教练告诉我,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免费给我开小灶。显然,教练是拿我当鱼来钓了。我简单地赏了他一句三字经:去你丫!
晚上,我趴在半掩半合的窗前,望着满天星斗——我想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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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后刺青时代(25)    
29
令我震惊的是,雷雯和郑媛都跑了,始终没有消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是连个人影都没有,靠,我孤独,我仿佛被困在了挪亚方舟上了!
我不急,我可以晃荡一整天,只是黄昏才有个应酬。
在黄昏的地坛公园。
今天是我在黄昏的地坛公园等人,而不是人在等我。
“你就坐在秋千前面的第一张长椅上好了。”翎子说。
现在,我已经坐在了秋千前面的第一张长椅上了,从槐树树叶的缝隙间透过来的霞光,投在我的身上,我想,这样我的身体会愈发地显得错落有致了。只是都市的树都长不大,天生的发育不良,像侏儒。
白色的、粉色的和白粉色的槐花纷纷落下,落到我的头上,我也懒得摘掉它,有了这些花瓣的衬托,更给我增添些风韵也说不定,兴许,我还会成为这个公园的一道风景呢。
风景这边独好。
这么好的风景恰巧跟我糟糕的心境形成鲜明对照。
郁闷,郁闷死了,什么时候我已经堕落到——要人家搭个桥拉个纤才能勾上个把雄性动物!
来了,我们,翎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身后跟着一个男的,胡子拉碴,特原始的那种。原始的时候,还没发明蓝吉列刀片,胡子长点可以理解,现在嘛,除了说明他懒就再也找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翎子喧哗了一阵,把我们相互介绍给对方,挂在她白里透红的耳垂上的翡翠耳坠癫痫式地晃来晃去。她是我在图书策划公司的同事,我和翎子在一个屋檐下待了两年零八个月又九天,一直和平共处,天天一起逛街。自打她结交了一个喜欢嚼口香糖的男友之后,见色忘义,就嫌我了,嫌我做个电灯泡,恨不得赶紧把我从她身边打发走,发配到宁古塔永不得进关才好呢!这都是往事了。
要不是那男的长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希腊式的鼻子,和一对似曾相识的丰润的唇,以及一双似曾相识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当然还有那件似曾相识的棕色夹克衫,我早扭头走了。不为别的,就冲着这种介绍方式。这种方式他妈的早在中世纪就有了,现在用在我身上了,我丢不起这人!
那男的也直着眼睛望着我,满脸都是问号。莫非我们早就认识?在报社的时候,我是阅读版的编辑,打交道的人确实不少,大多都是作家、编辑和书商之类的。我拼命地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寻,搜寻着面前这个人的影子。忽然,灵光一现,仿佛触了电似的,我和他的眼神对在了一起,像扬帆出航的船只一样,从对方的瞳孔里掠过……
翎子站当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眼泛出了两点珠光,吃吃地笑着说,靠,两人这么快就来电了,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我们俩都笑了,当然,是那种尴尬的笑。好像时光倒转,我们又回到了三年前,而感觉上,三年的时间要比三个世纪还久。那是一场旧梦。只是旧梦中的他还没留起马克思似的胡子,我的长发也没染成现在的这种枣红色。
记得,那是下半夜了,我坐在酒吧的一角,喝那种酸枣汁味道的cooktail。要起身走的时候,突然另一张桌的他对我说,不要动,就那样托着腮沉默着。我问为什么。他说那时候的我眼神是迷惘的是忧郁的是笼中小鸟一样伤感的,最美最诗意也最迷人。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摄影师。哦,难怪。
最后的结果是,我就随着他去了他家。那时候,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是这样,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做一些再熟悉不过的勾当。可是,我却从来不在外面过夜,这是我的原则。对他,自然也不例外。
你们原来是认识的呀,翎子像个长了翅膀的爱神似的,拍着巴掌,操着范伟的腔调说,太好了,缘分哪。又说,久别重逢,怎么也该表示表示吧,来,Kiss一下。
她一手拉着一个,往一块凑。由于翎子营造的氛围太桃色了一点,我们也只好敷衍敷衍,亲一下,当然是象征性的了。其实,冲着翎子那一脸的狡黠,我真想来它个世纪之吻,谁怕谁呀。我注意到,这时候,晚霞的光线显得特别的暧昧,而早上的晨晖则是透明的。晚霞的暧昧跟此时此刻翎子的表情特相似。好啦,我下课了,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了,翎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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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后刺青时代(26)    
临别的时候,我故意亲昵地钩住摄影师的胳膊。走了几步,我叫住翎子,我知道,她是急着去跟野汉子幽会,就咬着她的耳朵说,如果你的小雨伞不够用的话,我那有。翎子尖叫一声,就追着我打。
我们这是第二次握手了,他苦笑着说。我耸耸肩膀,仿佛是在说,你以为我愿意?嘁!我的一贯作风一直是:绝不跟同一个男人上两次床!
他点上两支烟,给我一支,自己抽一支。还是云烟,还是软包,拿烟还是用三个指头掐着过滤嘴。递给我烟的时候,他是那么的自然,好像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习惯成自然的那种,没拿自己当外人。我也就接过烟来,抽了两口。
他说,这样的笑话,一周已经发生两次了,再这么睡下去,恐怕……他又说,看来,我们该反思一下了,也许是到了换个活法的时候了。不知是因为初秋被微寒浸透了的晚风, 还是因为他的话,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记得,上次去看母亲,母亲说你总不能这么混一辈子吧,老了怎么办?我听了,也打了个寒战。我不也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了吗,不再相信男人,更不相信男人天长地久的誓言,我宁愿相信肉体片刻的快感,不时地对性经验做一些形而上的沉思。
我们找了一家冷清的餐馆,要了一份红酒墨鱼和一份橄榄鸡。他仍然那么有意思,那么灵牙俐齿,讲了一大堆的奇闻趣事,引得我笑个没完。我知道,我笑的时候特魅人,但那是天生的,不是做出来的。
冷不丁地想起我们俩头回一夜情的时候,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皇帝和皇妃睡,那叫宠幸;老公和老婆睡,那叫莋爱;文化人和文化人睡,那叫巫山云雨。我问他,我们呢,算什么?他顺口说了句,那算偷情。我说,偷情就偷情,偷来的情也是情。
那天总的感觉不错,难得遇见如此让我怦然心动的男人,我的眼神竟有些朦胧起来。他把我搂在怀里,将我的耳垂含在嘴里,抚慰着。我叹息了一声说,我没想到,我一晚上会跟一个陌生男人做上两次,这是史无前例的。他摸摸我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吧,明明是一次嘛。我绷着脸说,难道你不想再做一次吗?他赶紧说,想,当然想。于是,我们又感受到同一样的脉搏跳动……
我回来的时候,在楼下的信箱里发现了一个包裹,打开来,竟是一本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1930年初版的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品相还非常之好。这是油纸伞书坊的老板特意给我淘来的,估计没少下功夫。如果说我还有个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爱书了,而且是酷爱。书就是我心灵寻求宁静的庇护所。除了频频逛书店之外,邮购也是方式之一,甚至登报求购,自打结识了油纸伞老板,一切都简便多了,只要我能说出名字来,他准能给我找到。我心里明白,他是暗恋着我呢,嘿嘿。
到家门口,我没敢造次,而是文静地敲了敲。上次我就是回来得太早,又没敲门,正看见雷雯跟她带来的男人演毛片。雷雯居然问我:你回来得这么早干吗!我没说话,我懒得跟她说话,只是顺手替她拉了一下睡衣,把露在外边的半个乳防遮掩遮掩,她“啊呀”了一声,就脸红了。她真是个穿裙子的唐璜!
我进了我的屋,雷雯跟了过来,我没想到你今晚没安排节目,所以……我们俩还没结束。我说,你继续,达到饱和状态为止。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对不起,你最好是戴上耳麦,我叫床可是好大声的啊。
我拎起个枕头向她砸去,瞄得不太准,没击中她,击中的是挂着的镖靶。之后,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摆了个极性感的造型,就像被抽去筋骨似的一动也不动了。
今天可不能这么唐突了。
不知为什么,心特别烦,意特别乱,有一种找不着北的感觉。这个单身公寓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封地,我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拿大顶都没人管,但是并不开心。
奇怪的是,我同室的两个小妮子,至今也没回来——天都晚了。我就干脆主动给雷雯打了个电话,她显然不在状态,东拉西扯,缺乏起码的诚意——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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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后刺青时代(27)    
不过,我还是把心里话跟她说了:一个男孩要我搬过去跟他住。其实,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都漂泊得那么久了,我们靠岸吧。我问他,你说的我们是指谁呀?他说,自然是你和我了。当时,我真晕了,因为猝不及防,沉吟了好半天才说:你容我想一想,好吗?
30
那天,我跟章秋月通了个电话,就抱着我的希望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谁这么讨厌,我赶紧关掉,翻身又睡。平生我最讨厌的有三样,第一是讨厌人家弄乱我的头发,第二是讨厌菜里有大葱,第三就是讨厌酣睡中被吵醒。要不是为了跟他保持单线联系,我才懒得开通这个破电话呢。只要一开,废话准少不了,光达利一个人就够闹得慌的。最后把我叫醒的是闹钟,这是他的上班钟点,我得跟他“凑巧”去。赶紧爬起来,喝了一杯加冰块的橙汁,匆匆乔装打扮一下,准备出发。在餐厅碰见妈妈依偎在那男人怀里,小鸟依人似的,显得非常可爱。看了我,二位都有点磨不开,我对付了一碗麦片粥,抹抹嘴,说了句,你们继续,就跑出去了。
奇迹出现了,这次不是我等他,而是他在等我,就站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他的脸那么白皙,近乎无限透明,我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想舔一舔的冲动,不过,我不会真的那么去做,因为我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劈头就问,我给你发的短信看了吗?没有啊,我说。你看一下,然后给我个答复,他说完,走了。我眼角神经质似的牵动了好几下,才像戏台一角站着打瞌睡的龙套,突然被惊堂木唤醒了一样,对了,忘了说,我还在戏校待过两年呢。
噢,我想起那一大早就响了的短信铃声。我连滚带爬地跑到自己房间,抓起手机,见他的短信是:今晚有个PARTY,你能来吗?我抑制着兴奋,回了一句:跟大家都不熟悉,我去合适吗?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女孩接受邀请时,不端着一点架子,多没面子呀。半天以后,他的短信才来:本来就是一个陌生人的PARTY,每个月的月底都有的,难道你没去过吗?这倒让我为难了,我不能说我没去过,那样他会以为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也不能说我懒得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怕伤他自尊,干脆避重就轻:我以什么身份去呢?他说:随便你。我又追问一句:谁要问我,我就说是你女朋友可以吗?他说: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一整天,我都在为穿什么而操劳。翻箱倒柜,几乎把我所有的衣裳全折腾出来了,挨个试。试了一身又一身,最终确定下来的是一身校服式的套装,蓝白相间的颜色,有飘带的那种,再配上我清新的容貌和甜蜜的笑颜,典型的一纯情少女,绝对抢镜,让那些低胸裙啊露脐装啊见鬼去吧。
31
那天,我妈妈说有人找我。
找我的人,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男人,平庸的眼,平庸的眉,平庸的嘴巴和平庸的鼻子。
我问他是谁。
他表情特鳏夫地说:我就是印第安人。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里找我,就是想到了,也以为会尴尬,会狼狈得一塌糊涂,结果,什么都没有——甚至包括感觉。
他走了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刮掉腿上的汗毛,只要一个礼拜不刮它,它就长得肆无忌惮。
妈妈疑惑地问我:刚才那人是谁呀?
我说:一个不太熟悉的人。
32
她们都走了,公寓就只有我一个人留守,天天睡眼迷离,偏巧这时候那个摄影师提出让我搬去跟他一起同住,我说:“你容我想一想,好吗?”
想什么想,雷雯在电话里说,要是我,早在第一时间就作出反应了。这话倒是跟摄影师的想法不谋而合,既然打算换个活法,就该从你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真有那么简单吗?我怀疑。一个孤独惯了的人突然结束了孤独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想象不出。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不踏实,总做梦,梦见我跟摄影师一起去“波希米亚”,在荒郊野外扎了个帐篷,帐篷里点上马灯,我们在马灯下读阿城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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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后刺青时代(28)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还梦见了油纸伞书坊的老板,腰里系着个围裙,下厨去给我烧鱼,烧好了鱼,还为我择掉了刺,一口一口地喂我。醒了,很是好笑,我靠,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接下来,我和他开始了新房的基本建设,购置家具啦,更新电器啦,最麻烦的就是粉刷房子——红色热烈,蓝色梦幻,绿色休闲,而粉色是温柔……忙碌中,我们的视线每每碰到一起,我都要给他一个羞怯怯的微笑,他也冲我做个鬼脸什么的。
我们的爱意在忙忙碌碌中与日俱增,我心底常常泛起冰淇淋一样的凉爽而又甜蜜的滋味。我想,也许我真的是恋爱了。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郑媛,郑媛这时候还在她老家待着呢。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些日子,我一直跟他在身体上保持着一臂距离,除了偶尔吻吻我的额头之外,别的,想都别想!
直到我入住新房的那一天——
你可以来爱我了,我才对他说。我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但我敢说这样一点也没削减我的妩媚,而且是一个成熟女性才可能有的妩媚。
他在新房里居然还“大红灯笼高高挂”,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红色的蜡烛光无疑愈发激起了我们的热望,让我们把xing爱进行到底。
终于,我们也可以莋爱了,我说。
是啊,再也不用偷情了,他说。他更加像一只收不住翅膀的水鸟,尽情地滑翔,滑翔在炽热的欲望海洋的尽头,极度的欢愉。
我莋爱的时候,也无须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我可以亲昵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呼唤得惊天动地。总的感觉——是解放了!
我们好好地享受了一阵子二人世界,一起去买菜,一起去做饭,洗澡的时候也是一起,躺在浴盆的两头,用脚丫打水仗。走在街上,我常常把手放在他的裤兜,趁人不注意就摸他那一下,他就怪叫,好玩,手感也不错。
其间,我回我的故居好几次,她们都不在,整个一失踪人口,房厅的窗子已经有一层灰尘覆在上面了。过去的我们,都是有洁癖的呀。
鬼使神差的我,竟还去了一趟油纸伞书坊。本来打个电话就可以的,不就是把新住址通知他吗?那天,晴转多云,午后,下起了雨,而且是倾盆大雨。
书坊老板正好在。他见我,瞳子就活泼起来,随着我的面目表情而雀跃。每次都这样。说真的,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身边多几个崇拜者呀,反正我喜欢。我告诉他,我有了一个中意我的男人,我搬到他那去住了。
他赶紧问,那么,你中意那个男人吗?我说,我想我是中意的。他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就好。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表现得像一尊雕像一样的凝重和平静。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所表现的凝重和平静很是失望。失望的缘由往往因为抱有希望,我想,只是我一时想不透彻。
我举着一把伞,一把油纸伞,那是书坊老板硬要我撑着的,其实,雨小多了,只是星星点点。
走出去很远,我的耳边还响着书房老板的话:下雨时,就来避避,这里的门永远对你是敞开着的。这样的一番话,竟让我有一种沐浴在温存的阳光下的感觉。
这本书算是我给你的一份贺礼,拿着。临走,书房老板非要赠送我一本书不可,那是穆时英的《圣处女的感情》,1935年的良友版。他说,记住,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一个圣处女。我靠,看不出来,他挺能煽情的,差一点把我的眼泪煽下来。
都说,好景不长,果不其然,我们的蜜月一过,就开始吵架了。
33
那天,我还是跟小帅哥去了那个PARTY。
那是个僻静的地方,曲里拐弯,要不是他在街头的广告牌下边接我,我还真的找不到。出来进去的都是西服革履,个个庄严肃穆,不像是开派对,更像是参加向遗体告别仪式。我忍不住想笑,他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我心说:干吗这么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了不起,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呢,嘁!真不是我自夸,前两年,我几乎天天泡在PARTY上,一晚上赶两场的时候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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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后刺青时代(29)    
然而,进去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每个人发一个面具戴上,或坐或站,围成一个椭圆形,表面上看是典型的巴黎沙龙的翻版,不同的是都不大说话,即便是说话,也只跟身边的人咬耳朵。我怕他丢了,就使劲牵着他的衣襟。这里的酒也特别,是烈得不能再烈的那种。他告诉我,这是用深山老林里的野生桑葚特酿的。喝一口,嗓子眼直冒烟,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似的。
几杯酒下肚,人们的矜持就不见了,在ZZ TOP那三个得克萨斯老农民的嘶哑嗓音伴奏下,拍着巴掌跺着脚,跟着节奏摇摆着,整个一忘形。这时候,西服革履都找不到了,个个袒胸露背,脱得只剩底裤了。靠,我算比较文静的,还保留了个乳罩遮羞,自以为处于优雅状态,毕竟是随他一起来的,总要注意点形象嘛,可是,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儿。
34
“印第安人”去我的老家找我——
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说。显然,这是他在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之后,所做的决定。
让人困惑的是,我对他和他所说的话,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情绪在冬眠。他不再是我心目中太阳,我也不是他温柔的行星了。都不是了。
“印第安人”解释说,他那天在地铁约会的时候,突然胆怯了,唯恐我看不上他,所以临阵脱逃,找了个枪手……他说得很诚恳,可以感觉出,不完全是礼节性的。但他现在三缄其口也好,敞开心扉也好,对我,都不那么重要了。
爱情是个陷阱,掉进去不要紧,谁都不可避免地要掉进去,就看你能不能爬出来了。我说,明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未必能听明白。我的语速很缓慢,像是在独自享受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心里却在骂道:你这个王八蛋,还有脸来见我!
我让他走了。
我的心也叫他搅得乱糟糟的一团麻。于是,连续几天我都走上街,街上满是走来走去的人,仿佛所有人如果不走来走去,就不知怎么来打发时光了。但是,我相信,所有人都是有故事的。
午后,我还碰见几个做社会调查的大学生,他们搞什么问卷,问题是:你是为快感而莋爱,还是为生育而莋爱?我回答说:我是为脸上不生青春痘才莋爱的,我要是两星期不莋爱,内分泌就容易失调。几个大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我就笑起来……
转天早晨,我悄然回到了北京。
35
郑媛回到北京,我并不知道,我仍跟摄影师住在一起,不过——
我们开始吵架。
吵架的原因是泡吧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陌生人总盯着我看,他就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那家伙跟你睡过呀,眼神就像在花丛中采蜜的小蜜蜂似的。我解释说,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不信,叨叨起来没个完。
那天,我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的。
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头,要想结束它恐怕更难。这件事过去了没多久,很快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就在我们如同柔软而舒展的青藤一样相互缠绕着的时候,失控了的他,竟然叫出来的是别的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我也认识,两颊长着金雀花瓣般的一对酒窝。类似事件已经不是第一次的,上次他叫的名字是个健身房的女教练。我的激情就像太过用力拨动的琴弦一样,一下子断了,爬起来,到一边抽烟去了,一根接一根,难以自持。
这是非常令人不爽的一件事,我两眉之间不禁竖起一道深深的沟壑。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张温床上,在同样年轻同样光滑同样有质感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你居然不知道对方究竟为谁而勃起!
我回到故居竟意外地见到了郑媛,她特颓废地穿着一件几乎透明的睡裙,坐房厅喝酒。房间里散发着腐烂香蕉和干奶酪的双重气味。
我坐在她对面,端起酒瓶来,也灌了一口。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问郑媛是不是有一只“荫.经”在里边。她笑一笑。不一会儿,从里边出来一个男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男生,最多不超过十八岁。看来,郑媛越来越不择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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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后刺青时代(30)    
郑媛把他打发到她自己的房间。我问她,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她说,不,他是昨天晚上在舞厅认识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几天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也衰老了许多,黑眼圈触目惊心地挂在脸上,让人看了揪心。我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我叹了一口气,抱住她,叫她把头枕在我的肩上。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我们都竭力地回避提到“印第安人”的名字,他已经成了一出戏的糟粕部分,不得不删除掉。
那天,我们俩都喝醉了,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这时候的我们,显得特别地无助,仿佛两片没有能力抵御秋寒的树叶,瑟瑟发抖。我不知道那个小男生是什么时候走的,算他聪明,他要不走,我也会轰他走的。
酒醒以后,我才发现,我是在家里。一脸大胡子的他正俯视着我。
我一头扑到他的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腰,恨不得要把自己变成他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说,我们再也不吵了好吗?他就揉搓着我已经十分凌乱了的头发,温存地说,好,听你的,我们不吵了。我就小鸟依人似的跟他撒起娇来。善于撒娇是造物主给女人的神来之笔。
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是最温馨的一个夜晚。
36
PARTY上的人们疯了,都疯了,人们跳啊喝啊,跳到最后脚步已经跟不上鼓点了,喝到最后也已经喝不出酒的味道了。那酒一定他妈的掺了兴奋剂,不信,验个尿样,绝对呈阳性。灯光越来越暗,终于沉入了深渊似的漆黑之中。我身旁的舞者开始接吻,或是把手伸进舞伴的三角裤里。我也被周遭暧昧得几近于涩情的氛围所感染,怎么可能不被感染,老大,我又不是禁欲主义者。跟我来,这时候有人对我说,是他。
我就偎依着他,任凭他随便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哪怕是地狱,也无所谓。我的那身蓝白相间颜色的带飘带的衣裙早没了踪影,只好像一个雕刻得非常精致的瓷人一样,裸着。我的记忆到此突然就中断了,除了那些肢体啊酒杯啊喧嚣与骚动啊,别的好像什么都忘了。我知道,我是醉了。最后,是他用冷水把我浇醒的,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一家宾馆。来,冲个澡,把身上所有的龌龊都给我洗洗干净,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大,瓢泼大雨顷刻间由天而降。
37
回北京,我找了份工作,是旅行社的导游,经常会过着蓝天白云的生活。
公寓只有我一个,我把房间里挂满红色的饰物,包括窗帘,甚至我在腰际也系了一条红色的绸带,虽然寂寞,却热烈。
毕竟是头一回过一个人的日子,我多少还是有点怕,只是强迫自己表现得坚强而已。我总让窗帘留一个缝隙,像鸟笼的门一般大小,让从那儿射进来的朦胧的微光给房间里的一切都涂上了一种单调的灰色。
导游做得时间不长,因为我对数字比较马虎,总也记不清楚,比如,我常常把1644年3月8日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那天,说成是1922年12月1日,其实后者是末代皇帝溥仪大婚典礼的日子。人家当然就把我炒了,我又转到了现在所在的这家房地产公司。  
我不想随便跟人上床了,即便上床,也未必能驱赶走伤感和寂寥。以前的放荡日子似乎已经属于我生命的另一个纪元了。
我想要个伴儿,只要不招我讨厌,能给我一点慰藉就行,没有太多的要求和奢望。既然讨不到及时雨宋江,也讨不到玉麒麟卢俊义,那么一百单八将里随便是谁好了。
后来,我想,何必再舍近求远呢,反正公司里追求我的人多着呢,随便找上一个成家就算了,在情场上打拼我都打累了。只要他能在寒冷的冬夜,拥着我,一起喝酒聊天就行。我希望能多听听有温度的语言。
于是,我选择了高明。
你昨天晚上七点二十分到九点零六分,做什么去了?高明问我,腔调中的冷酷被放大到极限,那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在身边找一个就这么麻烦,他心眼小,随便为什么都会赌气。他一赌气,我还得哄他。我将胳膊搭在高明的肩膀上,就像以往习惯的那样,用我特有的“批评现实主义”口吻问道:怎么了哥们儿,又不高兴了?又是为什么?又跟我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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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后刺青时代(31)    
高明把脸凑到我的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为什么不高兴,难道你不知道!靠,又是这么一副仿佛饱受了屈辱的嘴脸,我早看腻了。唉,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做我的男朋友。
不就是昨晚在酒吧里,福声夸我的呼吸比忍冬草的气息还要芬芳,我一欢喜就吻了他一下吗?再有就是,因为是用野蛮人的饮酒方式,扬脖灌,头稍微有点晕,我就势坐恒越的腿上歇了一会儿……高明的心胸就是狭窄,没办法,只好温柔一下了。我从提袋里拿出一块酒心巧克力,放嘴里,再示意他张开嘴,把巧克力用舌头送进去,他这才笑了。
让高明做我的男朋友,原因很简单,就一个:他帅。一米八几的个,浓眉大眼,在办公室的排行榜上,他的魅力指数名列第一,只是说在男性当中。至于女性嘛,自然是本姑娘了,我怀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形容词本来就是为我发明的,嘿嘿。
这么一座写字楼,用隔板隔开,每人所拥有的空间还不到三平米。看上去,个个埋头苦干,坐那儿跟电脑较劲,其实不是干活,是聊天,就跟前后左右的同事聊。开始高明跟我聊得最欢,自打我们明确了关系之后,他就懒得聊了,倒是别的追求者整天跟我献媚。
好啊,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人越多越好,这个送一份橙汁鱼排,那个送一束玫瑰,我一概来者不拒。我知道高明看了,心里会不痛快,我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让他知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道理。
38
我们的二人世界继续着……
可惜,我跟摄影师的温馨维持了不到三天,狼烟再起。
因为跟几个小姐妹逛了一趟王府井,享受了片刻的红尘快慰,而耽误了一些时间,他就审了我半天,以为我会哪个老情人去了,他将不曾给人的嫉妒统统给了我。我哼了一声,翻翻眼皮说,会老情人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够?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他立马就暴跳了起来……
当然,不光是他,我也够戗,总之,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如,他的手机最近经常接到一些暧昧的短信,而且我敢肯定对方是个女的,我就打翻了醋坛子,跟他一通撒泼打滚,我甚至无法容忍一个符号化的女人来接近他。他看我来势汹汹,惹不起,躲了。
说了半天,一句话概括:谁叫我们都有前科来着。
吵来吵去,总有吵烦了的时候。于是,我就跑到油纸伞书坊去读书,一读就是半天。书坊里放的都是白光和周璇的歌。老的书,老的歌,再加上老式的摆设,让你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恍若隔世。这时候,书坊的老板就会悄然地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上,茶是他特意调制的,他说这是小茴香茶。
我总是对他笑一笑,默默地接过茶,抿一下,动作尽可能地优雅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在他面前表现优雅。
他很少说什么,只是一味地看着我,用特欣赏的眼神。被人欣赏是一种幸福,我觉得。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一句,会不会是我自作多情呀?答案是不。我手里拿着的这本《大师和玛格丽特》不就说过:人的舌头能掩盖真相,但是眼睛却绝对做不到。我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我真的不是自作多情。
翎子突然来了电话,声音很怪,颤颤巍巍地透出内心的欷?#91;。我问她,你在哪儿?
她说在医院,叫我快过去,她一个人害怕。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怀孕了,到那之后才知道,比怀孕更糟。
我把诊断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上面提到的那种病,我一点也不陌生,在路边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上经常可以见到,那是性病的一种,而且是毁灭性的。
我们俩趴在医院尽头的一个窗口上。远处的乌云漫了上来,正是可以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的时候,可惜,没那份心情。翎子光会哭,我呢,也光会抚着她的额头劝慰她,幸好不是要命的病。
我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脸呀,得了这病多丢人哪!翎子神经质地说。
想想也是。我愤愤地问道,是哪个混蛋王八蛋传给你的?翎子被阴影笼罩着的脸更阴了,仿佛是在说:我哪知道啊,要是知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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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后刺青时代(32)    
我陪着她去了医院。
在医生一次又一次审慎且毫不宽容的目光下,他们给翎子解决掉了“麻烦”。
39
我们离开了PARTY到了宾馆,我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只是希望他多给我些浪漫意味,哪怕有那么一点儿波希米亚味道也好。
直到他把我铐在床栏上,我才知道,他原来是S(sadism)一族。他把脸凑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节目开始了。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恐惧感,反而倍觉刺激,刺激得我脸色绯红,那是兴奋的光彩。
我记不清他用了多少种性具来折磨我,反正那滋味比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好不到哪去。我哭了,却没有求饶,硬着头皮坚持着,坚持就是胜利。当他把他的碳水化合物射到我脸上,然后瘫软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是遍体鳞伤了,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节都疼。说是莋爱,可我一点被爱的感觉也没有。中途,我还傻乎乎地问过他,这样你喜欢吗?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闪着兽光,反问道,你说呢?他睡了以后,我倾听着他像蒸汽火车那样有节奏的心跳声,心里反倒轻松了些:我们终于迈过了必然要迈过的栅栏。因为,我一直坚信,要想进入对方的心灵,首先要进入对方的肉体。
天亮了,阳光照进来,给房间涂上了一层玫瑰色。他仍然睡得很酣,经早霞过滤过的脸又恢复了宁静,我把脸埋在他赤裸着的胸上。他醒了以后,我们又做了一次,这次是轻柔的,我能充分感觉到他躯体的温暖。
40
高明妈妈又催了,要我们早一点结婚,她也可以早一点抱上孙子,高明说。他妈妈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闲得难受,总恨不得找个地方发挥余热,比如当个祖母什么的。不过,那是她的想法,不是我的。
我的想法是:才二十出头,嫁什么嫁,玩还没玩够呢。再说,我又不愁嫁,只要你够漂亮,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然,如果你要是不漂亮,那么你就要有气质;你要是没气质,那么就要会打扮;要是你不会打扮,那么就要会做家务;要是你连家务都做不来,那么上帝也救不了你了,等着吧,只好等着缘分来找你了。
你看你,一跟你提婚事,你就皱眉,高明自顾自地嘟囔道。我皱眉了吗?我赶紧拿出镜子照了照,哦,也许是一种下意识动作吧。
快走吧,不然就迟到了。怕高明唠叨起来没完,我赶紧挎起他的胳膊,拖着他走。我们是去参加一个PARTY,订的是七点,现在只差十分钟了。
高明又嘟囔了一句,人家川霞姐也说,早结婚有早结婚的好处……我捏起拳头,捶了他几下,又是川霞姐,天天拿着她的鸡毛当令箭。川霞姐也在我们的办公室,比我整整大上十岁,仍然小资得不得了,喝什么咖啡,听什么音乐,睡房挂什么窗帘,细节处讲究着呢,还说生活的乐趣恰恰体现在生活细节上。就这么一个半老徐娘,居然被评为写字楼里最有品位的女人。靠,都他妈的什么眼神呀!
还好,我们正点到达目的地。PARTY的发起人是我的一个师姐,嫁了个马来商人,做起了专职太太,吃饱了撑得慌,就总开PARTY解闷。来宾也差不多都是同学少年。我把高明轰到一边去,跟几个相熟的姐妹说起了悄悄话。说到莋爱的感受的时候,一个说是“滴滴相浓,意犹未尽”,一个说是“上上下下的感受”,第三个说跟林肯汽车一样“就是比别人长一些”。问到我,她们说你男朋友高大威猛,腿那么长,一定感觉独特。我说让你们猜个谜语,腿长的男人——打一食品。都猜不出,我说,蛋糕(高)。腿长的男人,不过蛋高而已。这就是高明给我的真实感受。
从PARTY出来,我没跟高明去他家过夜。我对他在床上的机械动作早就厌倦了,仿佛永远没有燃烧的感觉。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美学老师,他是那么地爱我,爱到几乎是疯狂的程度,在他的怀抱中,昏眩中的我才真正能体会到被爱的感觉,可惜,他有妻子。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以后再在男人的床上我很难全情投入,反而总有一种失落像稀释的液体一样在血管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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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后刺青时代(33)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告别了高明,说是回家,其实是打个车,到了“方程式”酒吧。我知道,福声和恒越他们经常泡在这里。跟简单的人有简单的快乐,我沉溺于这种快乐。
看见我来,福声和恒越顿时眼前一亮,我喜欢看他们对我垂涎三尺的样子。福声说,参加谁的婚礼去了,收拾得这么正点?我故意说,我正点个屁,不过是胸大一点儿,腰细一点儿,PP翘一点儿,五官端正一点儿……他们听了,就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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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摄影师的齐步走,终于走到了尽头。
凭感觉,也能感觉得到,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有太多的预兆——飞速闪过的云啦,剧烈摇撼的树啦和奔忙搬迁的蚂蚁群啦……
这天,他提出一起出去散散步。我就跟着他,走出了楼群,往河边方向去。我有一种预感——刘呐鸥不是说散步是不长久的爱情存在的唯一示威吗?看来,我们的爱情也该画上句号了。果然,他说,你对我们的生活现状满意吗?我说,不满意。你呢?他说,也不满意。接着,就是沉默。最后,还是由我来作总结性发言,也许,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会好些。
从他家搬出来的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地哭了。他死死地抱着我,我不堪重负似的呻吟了一声,偎在他怀里,听凭他的唇在我的脸颊上游走着。他的脸很烫很烫,仿佛一块燃烧着的火炭,灼着我的皮肤表层。要不,你就别走了,他的嘴贴着我的耳朵说,呼出的热气特别地诱惑。我挣脱开他,逼着自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我只有加快脚步,实在没有别的什么选择,我怕他再挽留我,我就会心软。夜风掀起我的头发,掀起的头发遮住了我的半边面孔,我也懒得去管它,只顾得脚步匆匆。失去他可能是我半生来最大的一个事件了——仅次于得到他。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躺了三天,深居简出,然后,将郑媛从单位里叫回来,陪陪我。两人面对面地敛神坐着,没完没了地吃着冰淇淋,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少女时代。
远离尘嚣,谁敲门也不开,就这么躲着自己舔自己的伤口。郑媛说,其实,她依然美丽可人,眼睛也依然清澈,而我就远没这么幸运了,我太憔悴了,特别是心。
我们俩提前进入了休眠期,像两只钻山洞过冬的小熊崽子,等待着春暖花开。窗外照旧喧嚣。
禁闭了整整半个月,我们一称体重都胖了十来斤,还是净重。我问郑媛,这模样怎么见人呀?郑媛说,只好去减肥喽。
等我再次出现在油纸伞书坊的时候,已经下了2005年的第一场雪。坟墓一般黯然的心境早已不在,一脸的璀璨晶莹,我想,我该开始我的新的生活了。
书坊老板对我的殷勤一如既往,一点没有因为我突然消失了一段而有所改变,仿佛我昨天才来过似的。在他给我递茶的时候,我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他说,好啊。他既不觉得突如其来,也没表现得欣喜若狂,属于不卑不亢的那种。他只说,你想吃什么,我做东。
我心说:当然你做东,保持一个高贵女人的孤傲和漠然,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在餐馆里,我发现在他面前我可以有粉红色天鹅绒一般的笑容,也可以有浅绿色树荫一般的语调。因为我自信,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尤其是我不愿让他知道的荒唐的那部分。我给他的一切印象都是新的,都是现在的我赋予他的。
他问了我好多的问题,当问到摄影师的时候,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们碰到过,只是点点头,而内心深处不起一点的波澜,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层雾蒙蒙的幕布,对方的所有记忆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了。我说的这是真的,当初就是这样。
世事的变化无常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说。
你想过,你要把我娶回到你的家里去吗?我问他。夜很深了,我们挽着胳膊,挨得是那么近,头一低,嘴唇就会碰到嘴唇。
42
我依旧跟那个带我参加PARTY的帅哥在一起……
在宾馆,天快亮时,我们又做了一次爱,就在他爱恋的抽搐尚未平息的时候,我把爹地追求妈咪时说的一句话说给了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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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后刺青时代(34)    
那句话是这样的:如果上帝让我今生今世只有一个选择的话,那么我选择嫁给你;如果有第二个选择,我愿意给你生个BABY;如果还有第三个选择,那么我选择跟你白头偕老。他显然是吓坏了,一个劲说,不会是真的吧!我风情万种地说,这样难道不好吗?他说,你听说过哪个F世代的人跟谁去结婚,跟谁去生孩子,跟谁厮守一辈子?反正我从来是跟一个女人一生只睡一回……我赶紧问他,你准备将来不再跟我交往了吗?他说,当然了,跟同一个女人睡久了,睡出感情来怎么办?他说这话时,居然还向我绽开他特有的那种迷人的微笑。他说,这个世界,如果有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自由,绝对的自由。我忍不住反唇相讥,怎么可能会有绝对自由这种东西,你上班难道不要听人家摆布吗?他说,这是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我在八小时以内勤勤恳恳,而八小时以外就可以快快乐乐,不必再听父母的唠叨,自己养活自己,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整个一话不投机,我俩。如果是过去的我,早就扇他一个耳光,拔腿走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是坠入了情网,就这么一走了之,真有点舍不得。我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问他,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他布尔乔亚味道十足地耸耸肩,用传教士似的口吻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老姐,你对着镜子照照清楚,这么老土的一个人。
说我丑说我矮说我胖说我白痴,我都能容忍,就是不能说我老土说我不前卫,那比给我毁容还伤我。我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一个最前卫的人,而且还会将前卫进行到底。
小子,你看仔细了。我跳下地,特“愤青”地指着自己的刺青说,看这文身,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朱刺,看这——我又指着肚脐眼上面的镶链说,这镶链是时下最潮流的九连环……我一口气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前卫特征一一道出,准保叫他哑口无言。
他却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撩起他的背心,他胸前文了一个北京猿人的复原头像。
如果说二十世纪的前卫主题是瞻望未来的话,那么二十一世纪的前卫主题就该是回顾历史,玩的是怀旧,他像吃饱了苞谷的一只公鸡一样扬扬得意地说。再在身上刺个龙刺个凤什么的,太落伍了,顶不济也要刺个五角星,刺个《共产党宣言》初版本的封面呀。我承认,我有点蒙,叫他说的。那天,我看你随身听里边的碟还是玛丽亚·凯莉,告诉你太老了,什么小甜甜布莱妮、后街男孩和艾薇尔通通老了,而今最前卫的是听奄美民谣,听蒙古呼麦,听陕北小调;看电影也不要再看法国左岸那些破玩意儿了,要看就看伊朗的越南的和斯里兰卡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他说的话了,更看不下去他的丑恶嘴脸,让我备感屈辱的是,我又找不出强有力的语言来反驳他。我只有愤怒,我愤怒到无可复加的程度,我甚至都能感觉到我的脸庞犹如结晶体一样,每个棱角都染上了鲜明的色彩,亮光闪闪。我抓住他俯身下来跟我面对面的那一秒钟,啐了他一口,转身就跑出去了。我必须离开他,离开这个房间,不然我非爆炸了不可。
我一味地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注视着我,莫非嫌我不够前卫?我赤着的脚踩在宾馆大堂的大理石上,发出的声音竟会荡起阵阵的风响,像是在层峦叠嶂的野山中一样。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注视着我,难道我真的老土?我瞬间就冲到大街上,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像一条鳗鱼一样地遨游。我他妈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注视着我!这时候,迎面驶来一辆车,呼啸而过……  
43
雷雯死了!
消息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愕然,我几乎当场就昏厥了过去——想不到死亡竟跟我们如此接近。
死亡一直是我和我这个年龄段的女孩一无所知的领域。
章秋月至今还不知道这消息呢,她还在自由驰骋着,明天通知她,叫她再愉快过一天吧……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我语无伦次地问传话的人。传话的人却说:不,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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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后刺青时代(35)    
我眼前不时闪现的是雷雯的那张皎洁的脸,以及谜团一样的眼和常常微颤着的樱唇。这个自称是野性而深邃的尤物,就这样闪电一般倏地消失了,再也寻不见了,成了碎片,散落开来,难以重新组合。
不过,我们现在的这种活法,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行为方式,跟死亡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们现在无非是给这个地球填补一些空间而已。
44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雷雯的悲剧……
我仍旧柔声细语地问书店老板想没想过要娶我,我想,我这时候的眼神一定是幸福而又迷惘的。我要会魔法的话,现在是最佳的施展的机会。
没想过,从来没敢这么想过,他说,眼睛极偶尔才悄悄地窥伺我一下。
我目光迷离了,用饱含着浓浓汁液的声音说,那么你就现在想一想吧,还来得及。
在跳跃的星空下,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仿佛在尽量抵御着诱惑,近似于疲惫地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远远地欣赏你、赞美你和崇拜你,以后我也只想这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没再说一句话,又能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我只是慵懒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假寐,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我实在是很伤心了一阵子,伤心得奄奄一息,几近于四分五裂。
这时候有电话过来。
谁破坏我的良辰美景啊,这么不合时宜呀?我故意当着书店老板的面轻松嬉戏,说话也略带调侃,以掩饰我被拒绝的尴尬。
对方说她是郑媛。
一股寒气袭来,罗曼史只好先搁一边……
45
我天旋地转,不过,只是一瞬间。
我疼痛难忍,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很快,我就看见那个外号叫瘸腿魔鬼的阿斯莫德过来了,据说他远比苏格拉底还要高明几分,现在他是我的监护人,带着我去见识人间所发生的一切,并把人的弱点一一揭示给我——他让我抓住他的披风,在空中急驰,像一支猛力射出的箭。他可以揭开每座楼房的房顶,指给我看人们都在做什么,以及他们内心深处的思想……
我从小就想在住处种上几棵向日葵,可惜,没能种成,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感官和知觉都离我而去。
46
这么黑,是夜了吗?
我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抚摩我的脸颊,我就紧紧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那片刻的温暖。那手好烫,也好柔软,可是等我要张开眼睛,看看这是谁的手,才惊异地发现,我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了,而且永远都是这样。
我的激情和我的能量都已经被我挥霍尽了。
有谁拿秋天的树叶将我覆盖起来,树叶很清香。
这么黑,是夜了吧——
47
关于雷雯在宾馆门口发生的那起交通事故,在交管局的档案里一共有三个目击证人的证词。
一个说:就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从宾馆里跑出来,直接冲着汽车就撞过去了,好像是故意的。
一个说:女孩临死前,说了一句,活腻了,就死,别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这该是一种前卫吧,我做到了,你能做到吗?
最后的那个证人说:有个小伙子也从宾馆里出来,仿佛认识那女孩似的,站旁边看一眼,说道,靠,死也死得这么没创意。之后,背个大包就走开了。  
我们曾经去找过害死雷雯的那个小子,郑媛还拎着个棒球棍,准备见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他个屁滚尿流再说。可是,他们公司说他已经辞职了,不知去向,再找他的住处,房东又说他退房走人了……
我们俩几乎都做过大同小异的梦,梦见我们用枪对准那个小子的脑袋,逼他给雷雯下跪求饶,稍微不顺从,就扣动扳机,叫他见阎王去——醒来,那种伤心和失落简直难以形容。
48
我们围坐在雷雯的墓碑边上,寒冷、潮湿,天空和内心都是昏冥的。雷雯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我们都发窘,似乎她的死我们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对雷雯关心得太不够了,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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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后刺青时代(36)    
您节哀吧——我们安慰雷雯妈妈。我们俩的脸上满是惭愧、哀伤和同病相怜。
我们都是您的女儿——我们说。这句话绝对出于真心实意,没有敷衍成分。
好歹将她劝走了,她新交的那个男朋友搀扶着她。我们俩却留了下来,怅然若失地守着雷雯,我们不知道她临终时,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如果知道,我们一定要满足她。她究竟需要什么呢?
我们实在想不出。而我们需要什么,我们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我们不需要上帝,但我们需要一个信仰。
我们总不能活在醉梦里吧,这么一想,过去的日子就似乎已经很辽远了。
在火化之前,我们发现她的假睫毛掉了,我们俩又给她贴好了,贴得特别好,就是雷雯活着,她也挑不出毛病来。
该受的她都受够了,所以她才这么快结束这场游戏,而我们呢?
49
我们也同样过得不那么顺遂,苦闷、忧郁和寂寞一类的形容词总是陪伴着我们。
我仍旧常到“方程式”酒吧,消磨疲倦的精神。
几杯酒下肚,福声和恒越就开始妒忌高明的运气好,把最漂亮的女孩追到手了,还抱怨说办公室的美女太少了。这是他们保留性话题。
这话,我就不爱听,我反驳他们道,美女多了有什么好处?美女越多,空气中的化学物质成分就越高;美女越多,婚外恋的发生就频繁;美女越多,花卉植物的周期就越短;美女越多,电话占线的频率就越高;美女越多,货币的通货膨胀速度就越快;美女越多,长寿的男人就越少。结论是,美女有我一个就够了。
其他的,等我变成憔悴的美人蕉以后,再说。
福声和恒越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摩挲着说,他们对长寿不长寿都不在乎,有首诗不是说,有些人活着,没美女陪,他已经死了一样;有些人死了,因为美女陪过,却依然活着似的。
喝多了,我们,香槟烧灼着我的喉咙。我的脸越来越红了,红得跟红斑鳟一样,举止也越来越不矜持,打成一团。喉咙也痛,痛得却不痛苦。不知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我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而跟高明在一起就不这样,跟他在一起忒累。也许,我是敏感型体质。
那天,怎么从酒吧出来的,我不知道;怎么踉踉跄跄地回到办公室的,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们半道上一人买了一瓶矿泉水,喝两口,其余的都浇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许多的同事围着我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们,而我们几个也真跟怪物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无疑,这肯定是今天办公室里最具轰动效应的一大新闻。高明为这个跟我大吵大闹,我能想象得到,我想象不到的是,他居然对我说,从现在起,你我一刀两断!
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扬长而去。川霞姐想拦他,也没拦住。
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谁怕谁呀!不过,让我特别不爽的是,过去这类的话都是由我来说,这一回倒让他抢了先手。为此,我郁闷了整整一天。
郁闷,是我最近潮汐涨落的一个组成部分。
50
雷雯的死,给我的刺激太大了,我也该想想,我是否继续地放任着自己?
我捏着一支3B铅笔,在酒吧的桌面上旋转着,偶尔停下来用它点几下笔记本的键盘,跟挂在MSN上的女友聊几句,也就几句,多了就烦了,偶尔也玩玩祖玛什么的。这是我下午茶时间和下午茶以外的时间里,唯一的一个节目,一个永久的保留节目,而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继续的保留下去。
我很乖,从来不去打扰谁,但愿谁也别来打扰我。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来时总是喜欢悄悄地偷袭我,先是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亲我一下,然后指尖像桑叶上的蚕一样爬行到我的胸……靠,我立马就像抽去了筋骨的鳗鱼一样,一下子软在他的怀里。我知道这样特肉麻,可是忍不住。这时候,酒吧老板早趁机溜掉了。老板就是迷途知返的翎子,她说她受不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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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后刺青时代(37)    
她受不了我,我还受不了她呢,尤其是她腰间系着的那条白色棉质围裙——像个保姆。
可惜,这样的肉麻,也只能在每周的周末才能有。他是有家的,那个家里除了妻子,除了双胞胎女儿,还有一条叫公爵的狗。所以,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就豁达地说,谁叫我迟到了呢,怪我。我说完这话,第一个被感动的首先是我自己。翎子为此找个机会就讥讽我两句。
他就是凹陷的两颊上长满了浓密胡须的那个叫“老头”的医生。
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找到了他。因为我不想总受内心翻腾起伏的某种不可名状的焦虑所煎熬。
爱上他,就像一个冒失的渔夫,随同一叶扁舟被卷入大海的旋涡里。我说。
这是从谁那里剽窃来的话啊?翎子问。
那个阴郁的爱伦·坡。我说。
每个周末,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在重温一个长满青苔的仲夏夜之梦。而其余大部分时间,我的主题就只需两个字来概括了:等待。等待的日子里,除了给报纸写写专栏,就是喝喝翎子煮的咖啡,是意大利的特苦的那种,不是清汤寡水的美国式咖啡。
其实,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味蕾很麻木。
既然日子过得这么没劲,干吗还不离开他!翎子说。
我离开了他,他怎么办?我说。
他在,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伊甸园,连衣裳都不用穿。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枕着自己的双手,拿报纸遮上脸,冥想些什么。没有谁知道我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也没打算让谁知道,包括我的父母。翎子把我的现状,做了这样一个比喻,说我就像穿着一条长仅过膝的裤子上街,既不能按照裤子的长短来缩短自己的身长,又不能把裤子拉长,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丢掉,换一条新的。翎子说。
哪有这么简单啊,我沦陷了,我喃喃地说。
51
我已经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瘸腿魔鬼理当跟我分手了,他还有他的事要去做,以后我的路就该我自己去走了。我的爸爸在那边等着我。
他伸出手来对我说:把你手里的东西拿来。瘸腿魔鬼的眸子闪闪烁烁,犹如飘忽的灯笼在抖,在游移。
我不记得我手里有什么,可是张开来,却发现攥着一把滑溜溜的铜钥匙,那是我的单身公寓的。他一把夺了过去,我想抢回来,没得逞……我现在最想对章秋月和郑媛说的是:活着就是幸福。
在一座无名小站的半空中,我们看到两列火车对面开来,缓缓进站,不知那上面有没有空调。瘸腿魔鬼指着它们说:你下去吧,一列驶往过去,一列驶到将来,随你便。
我选择了将来。
瘸腿魔鬼最后问我一句:如果给你来生,你该怎么活着呢?
我要选择一种与今生截然相反的活法——我说。
瘸腿魔鬼说:既然你有憧憬,那么就以赤子的身份上路吧。从天堂经人间而入地狱。
我知道我赤裸的胴体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我就这么赤裸着乘上了那辆苹果绿的车厢。那辆车就带着回忆出发了,一去不返……
52
雷雯死了,章秋月也隐居起来了,而郑媛神话依然持续——跟高明吵过后,我就特意穿了一条超短裙在办公室里招摇。超短裙夜色一般深蓝,有矢车菊花纹。以前,我一穿这个,高明就生气,嫌我有伤风化,我总是逗他说,穿得短一点,你不正好可以“吾将上下而求索”吗?听我这么说,他的态度就缓和多了,我要是再温柔地加上一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裙长裙短,他就多云转晴,一切OK了。这次,我穿着个超短裙故意在他跟前走来走去,气他。这小子的巧克力眼珠居然能够视而不见,睬也不睬我。
根据我们以往的冷战经验,最多一个月,他就坚持不下去了,然后就会找机会跟我套磁,甜言蜜语一系列,直到把我哄得开心了,扑到他怀里,双腿离地,紧紧地缠在他的腰间……这样就算恢复邦交正常化了。每次闹一场,我们都会激情一把,反而多些刺激性。吵架是对我们平淡感情的一种救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个无边的性欲望与一个夸张的性排拒的同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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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后刺青时代(38)    
冷战开始的这个月,我真的尝到了做一个自由主义战士的甜头,唱歌呀,跳舞呀,打高尔夫呀,网聊呀,还有郊游,把日子当成段子过,有滋有味而又湿漉漉的,况且周围还有福声和恒越他们围着我转,服从命令听指挥。
这个月值得一说的另一件事,是我又结识了不少朋友,做生意的居多,从他们的螺旋状眼神中不难发现,他们是喜欢我的。其中一个说,我的气质很三十年代,眉宇间有一股子张爱玲似的孤傲气。
不过,中间也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意外。那天后半夜从舞厅出来,正好下雨,我跟一个房地产商莫名其妙地开了个房间。他淋透了,去卫生间冲澡,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想象着跟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紧紧相拥的感觉,忍不住就有了一种直奔主题的冲动,他一出来,我就吻了他,一个睡意矇眬,一个烂醉如泥……转天,冷静下来,不禁也有些对高明的歉意涌上心头,从此,我再不理那个房地产商了。
到第二个月,高明仍没有屈服的迹象,反而趾高气扬了许多,整天白衬衫一尘不染,领带也一天换一种颜色。说实话,我真的有点嘀咕了。但是不能流露出来,我只能笑得更大声,更柔软,更阳光灿烂。不过,这是笑给人家看的,没人时,那笑就仿佛写在沙滩上的字,潮汐一来,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川霞姐倒是找过我两次,说是要找我谈谈。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川霞姐竟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风情万种。我神经质地说,高明要谈,就让他自己来找我好了,一个大男人,装什么缩头乌龟呀!川霞姐坐我对面,两手夹在双膝之间,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看,我们还是谈一谈的好。我不耐烦地说,不谈,我说不谈就不谈。
川霞姐只好走了。这段时间,我破天荒地请大家吃了一回肯德基,喝了一次咖啡,搞了一场化装舞会,谁都请到了,包括扫地的和看门的,唯独没有请高明。要知道,过去都是人家请我的呀,能大驾光临就算是给他们面子了。我打扮得也越来越个性化,直发改成了波浪式,颜色也由黄色染成了棕色,平时用的茉莉香水也换成了铃兰香型,而且是特媚的那种。
53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酒吧里出现了一个美国鬼子,头发很短,胡须很长,冷不丁看去就跟横着的女性荫唇差不多。他总是要一份香烤肋排和一杯辛辣得要命的哈莱姆威士忌,再让翎子给他放上一首《莉莉·玛莲》,一坐就是半天。我偶尔一抬头,就能见到他冲我狡黠地眨眨眼或摆摆手。我才懒得理他呢。一个大老爷们居然长着蛾翅一样的可以上下呼扇的睫毛。翎子非要说那小子是看上我了。我用额头顶了她一下说,叫他给我玩蛋去!
酒吧打烊了,翎子老是拉着我去打游击。她嫁个老公是船员,大半时间都是漂泊在外,翎子就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了,一到下半夜,眼珠便像陀螺似的围着男人滴溜溜地乱转。我从来不跟她出去。我是人家的情妇,情妇有情妇的职业准则和操守,首要的一条就是忠贞,其次才是不能拆散人家固有的家庭格局,第三则是尽可能避免给男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以致影响他的光辉形象,譬如不要随便给他家里或单位里打电话,即使你高烧三十九度,要去医院,也别找他。
通常都是他把电话打过来。
宝贝,我马上到,你乖乖等着我。
嗯,知道了。
我就赶紧将自己打扮得跟雷诺阿画上的那些小妇人一样的美,明明知道很快就会被他扒个精光。当然,还少不了啰嗦两句。
亲亲,你喜欢我抹什么颜色的唇膏啊?
淡淡的,天然去雕饰的那种。
对了,做情妇还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你在你的男人眼里永远都是赏心悦目的,一脸柔和的光,哪怕是跟他做过一千次爱,也仍然要像处女一样的矜持而羞涩。要是跟他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一样,还混什么混!
你以为情妇是这么好当的,嘁。起码要跟从一座山的两边同时动工来挖掘一条隧道一样,妻子往往不懂得这个,才给了情妇以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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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后刺青时代(39)    
翎子就比我活得潇洒多了。当初,在嫁给她老公之前,她做了个处女膜再植手术,我们开始都认为她多余。谁知,就为这个她老公给她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盛赞她是本世纪独一无二的纯洁女孩。婚后,仗着她老公的充分信任,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还经常指责我越活越委靡,而且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那个他身上,总拿加菲猫的一句经典台词来讽刺我:你竟然带了一个又老又没用的家伙回来,而且不是我。有一点,她没说错,他的确老是老了一点,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可是,爱上了,有什么办法呢?
回想我们的过去,那时候,多自在呀。
翎子老是用令人销魂的声音这么说。
54
我跟高明的冷战远远没有结束。
吵完架的三个多月以后,我就发觉办公室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仿佛都背着我策划什么阴谋似的,交头接耳,我一过去,立刻戛然而止,他们就不说了。我无端地生起某种不祥的预感,整天就跟没头的苍蝇一样,瞎转悠,惶惶不可终日。
白痴!跟老娘作对的都是白痴!
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装病。我知道,高明最怕我生病,我一生病,他就赶紧把我当一级保护动物似的保护起来,让我躺着,而他坐我床边,不时地抚摸着我的脸,或喂我水果吃。
还特意搽了点粉,装饰了装饰,使脸色显得苍白一点。
结果,高明没有出现。福声和恒越他们倒是来了,说了些荤笑话,哄我开心。我他妈的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他就是不来!
恼火跟欲望一样,一旦激荡起来,就难以压抑。
那天,刚上班,我打开电脑接收邮件,第一封信就是告诉我:高明和川霞姐订婚了。我就像被炸雷击中了一样,傻了,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是他们的恶作剧。类似的恶作剧,以前我也经常搞,一定是他们的报复。我赶紧给福声和恒越在网上下达指令,要他们去证实一下,很快他们答复我说,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订婚仪式昨晚在“探戈宫”举行,办公室主任也应邀参加了。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领略到失败感,就迷糊过去了。
也许是打击太大了,这一次,我真的病了,高烧,持续三天不退。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盖了两床厚被子,还打哆嗦。我蜷缩着身子,把想说的话说给那个叫仙尼亚·唐恩的唱歌女人听,她的巨型海报就挂在对面的墙上,有一人多高。
仙尼亚·唐恩永远是一脸的冷漠,无论我问她什么,她似乎只会回答我一句:你问的都是我答不上来的东西。我就懒得再去理她,用被子蒙住脑袋,谁敲门也不开。我忍着不叫自己流眼泪,却忍不住叫心里不流血。
发烧的时候,昏昏沉沉的总是做梦。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我走进一间博览会,四壁有各种风格的门窗组成,从哪里都可以自由出入,可是,当我转悠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门窗突然全部消失,四面皆是黑漆漆的铜墙铁壁,我像被闷在墓穴里一般,找不到出路……于是,我就哭,我就闹,我就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的人都跑过来,摇晃着我,叫我醒醒。我“腾”地坐起来,嘴唇仍在颤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过去,就近箍住一个人的腰。那人温柔地将我的头揽进她的怀里,轻轻抚摸着。
我能闻到那人身体的馨香,也能感受到她的性感像树叶一样一片片地剥落下来,特别是两个竖起的乳投从她贴身小背心中鼓出来——那是一个成熟女人才拥有的东西,而我没有。睁开眼睛以后才发现,那人是川霞姐。
病好了,我也想通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呀,高明走了,不是还有更多的有营养的追求者在等着我吗?心情舒畅了,面颊也就红润了,我敢保证,从我美丽的大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落寞痕迹出来。我有我的快乐原则。
为了掩饰得更加万无一失,我还是戴上一副太阳镜。
55
我不住在单身公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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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后刺青时代(40)    
认识了他,我就洗尽了铅华,将镶在肚脐眼的一串不锈钢小葫芦也摘下来,扔了,做起了他的小女人。面对他那饱经沧桑的脸孔,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敬畏感,他是睿智的,他的睿智缘于他的生活积累。
如果不把孤独计算在内的话,我的生活基本上是平静的。只是孤独总像骑着野马似的山洪一样,奔流而下,肆虐地席卷着我。真正破坏了我的平静的是那个美国鬼子。一天,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坐下。
你有一双温馨的手,小姐。
一边去。
我虽然那么说,内心深处还是怦然一动。美国鬼子一点都没恼,依然那么文质彬彬,他似乎永远是礼貌、克制和具有良好教养的化身。我无法判定他的确切身份,也懒得去判定。
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他说。
滚,我烦着呢!
这一回,美国鬼子耸了耸肩,走开了。
我已经搬出了单身公寓,郑媛也搬了出来,但是那地方还保留着,房费均摊。偶尔,我们会在那里碰头。郑媛似乎比我回得勤,她常带陌生男人去幽会,对她来说,那种幽会跟爱情无关,或无关的时候多。
有时候,我们也会想起雷雯,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啜泣或痛哭——那都是在洗澡间发现了雷雯的一缕长发,或在地毯下边拣到雷雯的一枚纽扣,或是在壁橱里找着雷雯的一支发卡,什么都可能是导火索,一触即发。
哭一次,痛快好几天。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躺着,裸露着肌肤白嫩的身体,谁也不跟谁讲话,放松一下。
56
我找了一间自己住的房间,极力抗拒着繁华。
但是我又无聊得要死,做些擦玻璃、拖地之类的家务,或者别的什么,甚至我还在房间里装了个吧台,把一个月的薪水都买成了酒,来填补吧台的空白。
有吧台,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再泡吧了,冲动的时候,我真想跟梭罗一样,到瓦尔登湖边去住,同大自然合作,过纯洁而又升华了的日子。
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我是一条啃惯骨头的小狗,叫我光去吃素,我怕是受不了。我仍然离不开那些个嚼口香糖的小男生。
但是,我要改变自己是必须的。
比如,我对福声和恒越他们的态度就有所改变了,不再是颐指气使,而是柔情多了,总是娴静地冲着他们微笑,宛若空谷幽兰。我就是想迷死他们,直到他们找不到北为止。
可是,我似乎并没有收到显著的效果,我越靠近他们,他们越往后缩,甚至连调情的玩笑都不敢开了,好像很羞涩,羞涩得犹如六月的梅雨一样。靠,这年头的男人怎么阳痿成这样,就没一个跟海燕似的在风口浪尖上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没有。
除了独处,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开始为自己的孤岛生活哀悼了。我开始与人群有了距离。
这天,我在MSN上向福声和恒越发出邀请:晚上在“方程式”酒吧见,我请你们威士忌,管够。
迟迟没有反应,半小时以后,福声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抱歉,晚上我姨妈过生日,我要去送蛋糕。又过了半小时,恒越也懒洋洋地回答,晚上要去托福补习班,参加小考……明明是推诿嘛,还装什么孙子。我不禁怒从心头起,气打胆边生,太狂妄了,竟敢违我的约!
中午就餐的时候,我揪着他们俩的脖领子,找了个僻静地方。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我问他们,我的一对黑眼睛一定圆鼓鼓地像两扇凸出的窗户。他们俩支吾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福声鼓起了勇气对我说,事情明摆着,高明把你甩了,我们要是再跟你怎么着,就显得我们太那个了……嘿嘿。
尽管他们闪烁其辞,我还是听明白了,现在的我已经贬值了,起码在所有我的倾慕者心中是这样,就因为我被另一个男人甩了。也就是说,过去那些追在我屁股后面的男人对我“须仰视才见”,现而今可以俯视了,而且是眯缝着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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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后刺青时代(41)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冷暖吧?想想,都不禁像不小心用牙刷触及到了蛀牙表面露着的神经线似的,倒吸一口凉气。悲伤和自我否定淹没了整个的我。
幸好,章秋月还惦记着来安慰我:灰心什么,你总归还有个我吧。
我苦笑着注视着她,希望从杰出的五官上获得一些灵感:万不得已,我就跟你断臂山,我说。
章秋月给我一巴掌:呸,我们俩还没惨到那个地步吧?
随时都要有忧患意识嘛,我说。
57
在我生日前一个半月,他要去荷兰医学考察,而且一考察就是两个月,看来,我的生日他是赶不上了。临别的那天,我们除了莋爱,还是莋爱,几乎就没做过别的什么。我裸着的胳膊一直钩着他的脖子,就是舍不得撒手,我的临床表现比他要好,要随性,他大概游手好闲惯了,总叫我主动出击。我们亲昵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故意说些粗野的话,都感到极度的愉悦。分手前,都走出房门了,又觉得不够本,跑回来再做一次,算是补了一课。
别出去乱跑,乖乖地等我回来。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留下个记号来。
最后,我让他在我的乳防上吮出一块块的淤青,我也在他肩膀下边的胎记留下个记号,才放他走。
问题出在我生日那天,“大姨妈”迟迟不来,让我忐忑,忐忑得特影响我过生日的情绪,只好跑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呈阳性。翎子和郑媛鼓励我生下来再说。靠,说得倒轻巧,这要在中世纪,一个未婚女子犯下这样的过失,是要被施以火刑的,起码弄个“红字”什么的。我没想到,我的子宫竟然背叛了我!
本来预备好的PARTY被我撤消了。我忧虑,而且这忧虑像冬天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忧虑竟至于衍化成了恐惧。关键的关键取决于他的态度。他是主宰。
我点燃一支生日蜡烛,托着腮,等着它熄灭。蜡烛上的火苗随着我的呼吸像穿花的蝴蝶一样摇曳着。我几次赤裸着跑到镜子跟前,抚着自己的小腹,自己对自己说,我居然也可以怀孕,平时他不是总说我还是个孩子吗?而且我怀的是他的孩子!
后半夜,翎子跑来陪我,说跟商学院的一个大学生莋爱做到半截,突然想起了我,就赶紧甩了大学生,打个车来了。
痛苦吗?
我摇摇头。
那么是幸福?
我还是摇头。
现在的我,绝非是用简单的痛苦或幸福两个词可以形容得了的。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像读一本内容丰富的书,读到丝丝入扣的时候才发现,后面被撕掉了,而且还猜不出结尾来……我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郑媛更夸张,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如果是嘟嘟嘟的忙音,她就慌了手脚,唯恐我偷偷把胎儿打掉。那一次,我蹬车遛弯,把腿摔了,按摩了两天才消肿,郑媛一怒之下,把我的自行车给扣下了,不让骑了。
有时候,翎子和郑媛会同时跟我彻夜长谈,畅想我当了孩子妈、她们当孩子姨的美好未来,一熬,就是个不眠之夜。
转过天,我们几个都不得不戴上墨镜来遮挡黑眼圈。美国鬼子照旧一个劲儿跟我献殷勤,我刚拿起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他就赶紧给我点上。
你似乎很疲惫,应该喝上一杯,然后回去睡觉。
翎子怕我翻脸,赶紧冲美国鬼子弹了一个响指,一个特清脆的响指。
嘿,哥们儿,你让她安静一会儿。
晚上,郑媛会打电话来,跟我扯皮,我知道,她是怕我寂寞。我现在简直就是她们的大熊猫了。
一个人过夜,怕不怕?
不怕。
你干脆搬到我家或翎子家睡去吧。
我不。
神经病你,她骂我。
她不知道,我愿意自己一个人,在深夜里,给他写信,将我每天的孕期感受,都告诉他,一个细节都不遗落,比我写小说精心多了。
我要是写小说这么一丝不苟,我敢说,我早火了。
58
洗完澡,我习惯地穿上他给我买的性感内衣,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他还给我买过一顶毛线帽,橙色的,中间一个红红的绒球,我很喜欢,也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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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后刺青时代(42)    
实在想念他,我就给他发短信,尽管事先他嘱咐过我,不让这样,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无论是在床上,还是私下里,我都是喊他叫老公的,而他叫我小妖精,可是我连续给“我的老公”发了几条短信,他也没回。
我就替他担心起来,小说也没心思写了,即便写,也跟写账目表一样,整个一流水账,我自己读,都觉得乏味,看不上几行,就打盹儿——文字中再也没有了我引以为荣的那种不同凡响的特质了。
我发现,自从我怀孕以后,就特别渴望莋爱,于是,就想:老家伙,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折腾你的,非让你下跪求饶不可!
你要是实在欲壑难填,姐们儿找个面手给你解决一下?郑媛对我说。
我瞥了她一眼,我要的只是他,而不是别人,这是取代不了的。我对郑媛说。
郑媛钦佩不已,冲着我挑起了大拇哥:行,你真是个贞节烈女。
烦得不行,我就想喝酒,翎子和郑媛一致反对,只有美国鬼子投票支持,还主动给我倒一杯。
翎子想阻挠。
我却欢快地笑起来,而且故意让笑声弥漫在酒吧飘荡着的空气间,抖起些许的灰尘。
我喝,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
那天,我喝醉了。我的子宫不住地痉挛。
翎子要看店,就叫美国鬼子把我送回家。我的家,就一间大房子,几乎没有什么电器,我起初想象着,他一定会对我的栖身地表示非常的不屑,没想到他却是一脸的璀璨,摸摸这,摸摸那,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似的,最后在我堆满娃娃的杂物架跟前站定。
简直是世外桃源,你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恬静的所在?他艳羡地问道。
后来,他就吻了我的手;后来,他又吻了我的胳膊和腋下;再后来,在他准备扩大侵略范围的时候,我给了他一记耳光,让他走了。临走,我看见他蓝黄相间的眼睛是黯淡的。后来知道他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教书。教英文。
他还顺便给我脱了毛衣和皮鞋,将我横放床里边,盖上了被。
你再把灯给我关上,我说。
好的,他说,他的中文还是有点笨拙。
我也许对他表现得太穷凶极恶了,而在“老头”面前,我是女性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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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秋月都要做母亲了,一脸淡定的幸福,而我呢,一如既往。
从福声和恒越拒绝我邀请的那天开始,我就怕了,怕进办公室,怕见他们嘴角浮着的冷笑,怕听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我每天都警觉得像准备斗架的蟋蟀一样,高高地将触须竖起,使自己处于高度紧张的防御状态。
算起来,我很久没有去师姐的PARTY了,去那里正好可以散散心,缓解紧张情绪,对着酒瓶吹两口,心境也可能会好些。我特意换上一款麂皮夹克衫,露脐的那种,再把长发披散开来,稍微遮住半张脸,能让人领略到什么叫朦胧美和什么叫朦胧的伤感。我知道,朦胧的东西最具诱惑性,特别是对男人的诱惑。
临出门,我又在镜子跟前流连了一会儿,镜子里的我如同一朵月光下盛开的玫瑰,虽然有刺,但是,娇艳得非常,俏丽得非常。额上如果再顶上一副墨镜,更酷了,对,墨镜不是拿来戴的,是用来顶着的,当发卡使,透着那么一股子洒脱劲儿。我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心里说,这么美的一朵花,还愁缺插花的牛粪吗?
我敢打赌,无论我借哪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他们一准会受宠若惊,灵魂出壳。
跑到师姐那儿才知道,师姐已经跟马来商人离婚了,房子也拍卖了。我找了个物业管理的大婶问问清楚,大婶挤眉弄眼地告诉我,听说,那女的养了个小白脸,让她老公抓了个现行,抓着的时候俩人还光着屁股呢……这个大婶跟所有的大婶一样,唠叨起来就没个完,等不到她结尾,我就赶紧逃脱了。心里挺乱的,只有一个想法比较清晰:从此我再也品尝不到师姐亲手用葡萄藤蔓烤的小牛排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文静的雨滴缓慢地垂直降落下来,就像放慢镜头似的。雨滴缓慢地浸湿了我的头发和我的脸,我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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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后刺青时代(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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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回来了。
他进门来,就是一通狂吻,还撩起我的上衣,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听了半天胎音。我把他的头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白发,以前,我常帮他拔,结果越拔越多。
不知为什么,我特想哭,他常夸赞我的那双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沉静的眼睛也湿润了。恐怕这才是我的原生态。
“老头”掏出一块干净而又有香味的手绢,擦了擦我的眼窝: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的年龄多大了?
二十五啦。
哦,我还以为你才十五呢。
你讨厌!
等我们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竟突然发现无话可说了,这时候的他,显然冷静下来了,其实用不着他再说什么了,一脸的愧疚就是他给我的答案。他的妻子是在他最艰苦的时候,嫁给的他,如果他现在离开她,对她太不公平了……所有的这些话,我都听了一百遍了,听腻了。
我估计,就在此时此刻,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的男人因为他的女人怀了他的骨血而欢欣鼓舞,也一定有很多的女人因为他的男人让她品味到做母亲的快乐而幸福无比。而我呢?而我们呢?
你别为我操心了,我明天就去做流产。
他被我感动了似的紧紧抱着我,紧得我都能听到我的骨节嘎嘎响。我嘿嘿笑着靠在他身上,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为了不让他发现,我赶紧用手背擦去,不留一点痕迹——这一瞬间,多愁善感几乎扩散到我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我有个条件,流产的时候,你要陪我去。
那天,“老头”请我吃了猪排和小烤饼。
那天,上床前,仍然是他给我解的乳罩,也是让他把我的内裤拉到脚踝,我自己用脚踩掉的,可是没有再像以往一样的激情四射,只是相拥着睡去,却都睡得不怎么踏实。
郑媛和翎子一听说就暴跳起来:你为什么要流产?那个老混蛋为什么还允许你去流产?我被她们说得无言以对,只能痛苦地揪自己的头发,头发蓬乱地翘起来,活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她们又可怜起我来,都抱歉似的吻了吻我,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61还记得雷雯那次“靠窗的那张桌子”的故事吗?
当然记得。
那是雷雯的一次走麦城的经历,生前时谁当她的面提起,她就跟谁急。
那次鬼使神差,她为那一回的约会居然破了例:第一,她通常约网友见面都在“批判现实主义”酒吧,那是个能让人性神经高度兴奋的所在,这次她则约在了一个僻静的小茶馆;第二,每次跟谁见面她总是晚来二十分钟,即便是准时到达,也要在门口溜达溜达抽支烟什么的,再进去,这次她早早就来了,挑了个阴暗角落,等着;第三个破例的地方就是,以往同网友幽会,她都故意像一只黑色波斯猫似的咪咪笑着主动亲亲对方的脸蛋,咬着他耳朵说,等急了吧亲爱的?仿佛她跟人家是多年的老情人似的,拿着一股子风情万种的劲,其实才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而这次呢——
这次,明明看到那个男人进来,她却悠然地找到靠窗的那张桌子,坐下,却像欣赏一幅后现代的山水画似的,不动声色,特他妈的矜持。
那个男人显然已经不年轻了,这是雷雯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他是这么从容的一个人,从容地叫了茶,从容地瞧了瞧腕表,又从容地把茶馆四下打量了一番。
就是这份从容,给雷雯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印象分可以给到九十分以上。
以往的约会,她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见了面,说一句话,飞两下眼,喝三杯酒,就携手开房去了。一阵风似的。结果呢,落了个一场游戏一场梦,一夜风流后,所有记忆都似大雁行空,呼打着翅膀一闪而过,不着任何痕迹。
这样的约会她从十八岁就开始的,算起来,靠,她见过的网友最少也够一个加强连了,真正的恋上谁却微乎其微,她的情感发展史仍然是一片沙漠,像太古一样的荒芜。如果说她还有什么奢望的话,那就是这辈子让她投入地爱一次,仅此而已。这一回,她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靠窗的那个男人身上了。只是对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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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后刺青时代(44)    
雷雯托着腮从侧翼静静地端详着人家,对方长得挺一般,而且眼角已经有了密密的细细的皱纹,那皱纹特别像搭帐篷用的帆布的纹路,蜿蜒着,却很有成熟之美,很吸引人。其实,对方在网上跟雷雯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雷雯就被他吸引了。
不错,仅仅一句话。那时侯,雷雯的网名叫“穿着长裙逛大街,”那人说了句:明天降温,零下一度。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人特有的幽默,反正傻乎乎地问道:真的吗?他说:中央台报的,所以建议你明天注意保暖,有防寒服的话,最好找出来。知道什么叫做被呵护的感觉吗?就是她当时听了他这番话时的那种感觉,特想依偎在他怀里,让他拍着她的后背入睡。知道他比她大二十岁以后,这种渴望就更强烈了。
她们就这样地熟悉起来。他是个跑车的,跑京沪线。跟那人结识以后,就再不坐火车去上海了,她怕把那点可贵的神秘感打破,变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雷雯最喜欢悬念,喜欢把悬念积存在心灵深处,供着。
从那时候开始,她习惯了向人家倾诉,是早请示晚汇报的那种,包括“大姨妈”早来晚来之类的绝对隐私。人家的耳朵成了她的圣殿。
那人上两天班,歇三天,就总挂在网上,她随时都可以找到那人。那人很少说什么,偶尔插一句嘴,就能让雷雯愉悦半天。那人从没谴责过她,即使是做了天大的蠢事,只嘱咐她少喝酒,酒伤肝。
雷雯最郁闷的时候,常常跟人家发牢骚,对方就说,他种的薰衣草已经枯萎了,却仍旧散发着淡淡的青草的香味。他说得那么自然,闹不清他是不是在影射雷雯,反正他这么一说便让雷雯平静了许多。雷雯预感,他们要是在一起一定会很舒服。
一般来说,在网上眉目传情持续三个月之久,还没腻,还有话说,那么就可以开始约会了。雷雯一直等着人家向她发出邀请,不,应该说是在期待着更准确些。
最终人家也没有约她,反倒是最擅长装淑女的她沉不住气了……
这次好不容易才定好时间见面。坐在茶馆里,她盯着人家,她很想照照镜子,看自己的妆是不是太浓了些,她想,在他面前,应该天然去雕饰才好。她对自己的光辉形象绝对自信,说是一朵在如水的月光下盛开的娇嫩鲜花一点也不过分,毕竟她才二十三岁。一个跟她一夜情的诗人甚至说,你比想象中的美女还要俏丽,还要纤巧。
去他妈的,床上说的话都信不得。
雷雯知道,她缺乏的是那种超凡脱俗,那种端庄。面对着他,她突然自卑起来,他看中的很可能恰恰是后者,正是她所没有的。
可惜,镜子那天她没带。以前,镜子、粉饼和避孕套是她必不可少的三大法宝。自从认识了他,她乖多了,已经“不当老大很多年了”。
她厚着脸皮几次找人家要照片,人家都不给,小气鬼。不过,好在这一回瞧见立体的了,平面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她注视着人家叫服务员往茶壶里续了点水。看来,对方并不急。
她现在不认人家,就是要好好看看人家,看他跟她的想象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她想象人家应该是国字脸,永远神采奕奕,而面前的他实际上长得却是一张瓜子脸,哈,一个大男人居然可以拥有一张瓜子脸,好玩。不知道,亲这样一张脸,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雷雯想象的那个他,逐渐被现实中的这个所替代。她发现,这个比想象中的那个少了一些慈祥,多了一些优雅,尤其是他喝茶的动作,太帅了,抿一口,舌尖舔一下唇,那唇也特性感,是所有雄性动物中最性感的两片唇,很容易让女孩子沉溺其中。雷雯就想对人家说: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耶稣。靠,她总很容易涩情起来……
她担心人家等久了,会不耐烦一走了之啊?究竟会是不会,她也下不了结论。人对人生的道路,其实迷茫得很,恐怕远没有鸟对自己的迁徙途径知道得多。
这时候,对方从裤兜里掏出一本书来,翻看起来。那是一本老书,纸张都已经泛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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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后刺青时代(45)    
雷雯悄悄地叫服务员把正播放的丝竹乐换成一盘The boom乐队唱的《岛呗》。这是那人最喜欢的一首歌。那人说,这首歌能把他带回到过去。
那歌响起来的时候,雷雯注意到他的视线从书上转移开,抬起头,倾听了一会儿——那是一首冲绳民谣味道的歌。周华健和梁静茹都翻唱过。找这张碟,费了她不少功夫。听着听着,他好像微笑了一下,是那种不仔细观察就发现不了的微笑。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他高兴,就好。
雷雯是个任性的女孩,不是一般的任性,而是特别特别任性的那种。都是以前交往的那些男人给惯出来的。
为证明自己能当一个合格的主妇,而且是养家糊口的那种,她找了一份工,在音乐台做文案。
习惯了晚睡晚起,天天早晨,闹钟一响,她就有一种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感觉。那滋味,绝非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得了的。好在,她坚持下来了。上班时,穿上一件镶有流苏花边的雪纺绸的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把脸板得像没有表情的钟盘,谁敢说她不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职业女性?谁敢说!
人家在看表,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可她还想再等一会儿,她就是成心要考验他一下的,连三个钟头都坚持不了,怎么可能坚持一辈子呢?她也看看表,心想约会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了,再有半个钟头,他就毕业了,就可以做我的老公了。到时候,想甩我都甩不掉,我就是一帖膏药。
半个小时以后,这个茶馆就该喧嚣起来了,旁边的那家电影院夜场一散,人们就会习惯地进来喝杯茶、谈谈观后感什么的。
离三个小时还差最后一分钟,人家站了起来,付了账,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那本书,被他卷成一个卷,攥在他手里。她也赶紧站了起来,付了账,追了出去,而且迈得步子比他的还大。这时候,电影正好散场,一个年龄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孩走过来,攀住了他的胳膊,莺歌燕舞地说,不是说过,不让你来接我吗,你何必偏要来呢……很快,他们消失在都市光怪陆离的夜幕里。雷雯一下子傻了,僵硬地站在那儿。
突然一个阿姨冲她说:你就是雷雯吧,死丫头,叫我等得好苦啊……
原来,她暗恋的是一个阿姨!
过去,我们提起这段,总是觉得好笑,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反倒觉得她很可怜。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我们,不就是渴求一份真感情吗?过分吗?
我们突然谈起雷雯,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们俩在一家西餐厅为她庆生,还特意给她也备了一副碗筷。
62
那天,我是实在没地方去了,才走进了“方程式”酒吧,浑身上下已经叫雨淋透了。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我不但遇见了福声和恒越,还意外地遇见了高明和川霞姐。我顿时觉得酒吧里的空气太稀薄了,让我透不过气来,想掉头就走,川霞姐过来,拉我到洗手间脱去湿衣裳,换上了她的一件外套。我谢过她,没到他们那张台子去,而是就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
坐我对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喝着他的酒,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我没好气地问他,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呀?他扬了扬眉毛说,见过美女,没见过这么美的美女。这下子,我倒哑口无言了。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请你喝一杯啊?同时向我投来无限赞美和探询的目光。我说随便。他又问我喝什么。我还是说随便。于是,他要双份的马提尼。
原来他是出版社的一个美术编辑。他一边喝酒,一边说,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凭着马提尼的味道,就能找到你的同志。我驳斥他说,你歪曲,人家是说只要凭着《国际歌》的歌声,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他打着哈哈说,马提尼也一样。
看不出,这个人还懂得一点幽默。他问我:你有男朋友吗?我说:真正意义上的还没有。他又问:那么情人呢?我说:曾经有过。他穷追不舍:现在呢?我摇摇头。我们越聊话越多,喝得也不少,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嘴唇上,轻轻触摸着就像触摸上等绸缎似的,问道,你嘴唇是什么颜色的?我拂开他的手,告诉他,是石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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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后刺青时代(46)    
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异样,绝非是向往两个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不知吸吮这样的嘴唇会有什么感觉?
想试一试吗?说出这样的话,不仅对方感到吃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总是屈服于温暖、似曾相识和深棕色的眼睛,他恰好有这么一双。
我知道,高明他们一直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虽然是背对着他们,我的脊梁却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灼烫的目光。也许,我就是要轻佻一下给他们看的。我为他们创造出来一个不是我的我。
在这里?美术编辑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不,这里的气氛太不合适了,我们还是另外换一个环境吧。我说,好啊。我说的很大声,我笑的也很大声,笑声弥漫在飘荡着酒精成分的空气中,抖起些许的浮尘。
他去开车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宽慰自己说,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两种天性,一个是荡妇,一个是淑女,放荡和娴静都是她们的本色天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坐在车上,他指了指我那串滴拉当啷的耳坠说:戴这么一个累赘,累不累呀?我问他:是不是你不喜欢?他说:碍事,不方便亲你。我摇下车窗,顺手把耳坠扔了出去:怎么样?他说:这样亲起来就方便多了。
于是,他就亲起来。  
63
我真想把我的孩子留住,就想以怀柔政策征服他,除了浓妆艳抹,还特别在嘴唇上下了功夫。描写嘴唇的词汇,我知道好多,只有那句“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嘴唇”,我觉得,用来形容我的嘴唇最为恰当。
跟我暧昧过的宝贝们喜欢说它性感、娇嫩和轻柔,我一概不置可否,随他们的便,他们算什么,不过是一群傻瓜中的傻瓜,笨蛋中的笨蛋。
这样的嘴唇只有在保持沉默的时候,才会魅力十足。可惜,悟出这个道理来稍微晚了一点,是在跟老头来往之后才领悟到的灵感。
最终,我还是没有拗过老头。尽管那天午后,在我那张由两个单人床合并成一张的床上,我百媚千娇地偎依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摆布,尽可能地让他感觉到我的温柔合意。为他,我也一改我的作风,只倾听而不倾诉,以往则恰恰相反。
甚至,陪我去医院也不是他,而是他们医学院的一个护士。手术室的窗外,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树的枝子也现出灰蒙蒙的色调,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夏天即将结束了,我觉得我被遗弃了。
流产的整个过程,给我所留下的记忆,只能构成一些支离破碎的断片,尤其是妇产科护士的职业性的皱眉。好在我从来不去想它。我有失忆的毛病。况且,善于忘却,也是心理按摩的一种。我能记着的就是,他把我撂在他的腿上,摇啊摇,摇了一夜。偶尔叹息一声,那叹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奈。
“老头”就这么日夜陪伴我。一陪就是一周,还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他爱抚我的方式像以往一样的轻柔,甚至比以往更轻柔,就仿佛我是一件瓷器,易碎。我也喜欢箍住他的腰依偎着,仿佛一只迷路的雏鹰找到了自己的巢穴一般。但是,我还是装模作样地埋怨他不够温柔——女人,有几个不装模作样的,又不是我一个?
我让他替我洗了一回头,又按摩了一回肩膀,还剪了剪指甲,就算是对他的惩罚了。然后对他说——
你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别耽误了,先回吧。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其实,并不想他离开我,言不由衷是章秋月式的表达方式。
他把我的唇衔在嘴里,拼命地吮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就走了。一走就杳无音信了。他的杳无音信,给了我极大的想象空间,我总是把各式各样的悲剧角色扣在他头上,担心他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喜欢联想就如同海豚戏水一样,不过是女人的天性而已。当然,女人的天性还包括撒谎、奢华、狡黠和疯狂的购买欲等等等等。
可是,他给我的理由是:在你这个年纪,干什么都来得及,而对于我这样的老东西,剩下的时间实在是不怎么多了,我只能争分夺秒——我不觉得他的话有说服力,我认为是托词,为此,我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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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后刺青时代(47)    
翎子怕我闷出毛病来,叫我脑子里少一点异想天开的思想,就时不常地给我安排些节目,越戏剧化越好,便于让我散心。比如到海滩去晒太阳,去骑马,去游泳,去划独木舟或是参加篝火晚会,没两回,我就累了,不想再去了。
翎子不死心,又带我看昆曲去,从打有记忆起,我就不记得我进过这样老套的戏院,所以听了半天,我也没听懂台上唱得究竟是什么,幸好,翎子有个叫莫江南的女友,算是个内行,她一直做我的讲解员。
要不就读小说,翎子在席殊书店买了一堆安妮宝贝、春树、章元和小意的书,码起来一摞,读得我面目神经都麻痹了,说梦话都背诵她们的小说片段。
终于,连翎子都动了怜悯之心,抢过我手中的书,吻吻我的脸颊说:快别受罪了,跟我跳舞去吧。  
64
我决定跟那个美术编辑一起走,尽管他个头没有高明高,肩膀也没有高明宽……
高明却突然拉开车门,抓住我的胳膊,说道:你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我抚了抚他的脸,娇滴滴地说: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呀?高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总之,你不能跟他走。我歪着个脑袋问他,如果我坚持这么做呢?高明说,那你就是白痴,就是自甘堕落!
哈,我响亮地笑了起来,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告诉你,爱我的男人多着呢——你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高明只是摇头,一脸的悲戚。我继续说,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时不常需要男人给她做一下心理按摩吗——比如现在的我?高明说,你会后悔的,为自己的放纵。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清晰,仿佛是耳语,却又重如千钧。我不再理他,把川霞姐的外套丢给川霞姐就关上车门。
你们俩之间似乎有过古色古香的故事啊,美术编辑说。
少废话,我在思索,我说。
思索什么?
思索一下,截止到目前,我究竟有过多少男人。
能数出来了吗?
要一下子数出来可能够戗,哎,你家有计算器吗?
我家有算盘。
我并不是个特别有快乐因子的人,我只是拿斗嘴来掩饰我的沮丧。
这个夜晚,我一味地沉湎于谜一样的激情之中,蛰伏了许久的欲望终于苏醒过来,我有一种放任自流的冲动。我把心门的钥匙交给了他,让他任意地叩开我的肉体之门。我们做了一次又一次,我昏厥过去了好多次,透明的皮肤湿得仿佛淋了雨,他停下来以后,倾听着我急促的呼吸声,得便宜卖乖似的说道,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
我说,我没觉得你老啊。
他说,不比当年了。
我枕着他的肩窝,抚着他的胸毛,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爱你,爱死你了。一股暖意冲击着我,很快我就小鸟依人似的淹没在他的怀抱里……
恍惚状态下,我感觉到他的舌尖滑过我的唇:睡吧,睡吧,我的宝贝。
睡梦中,我也能闻到他头上散发着的发蜡的淡香。
“老头”忙得根本顾不上我,依然由翎子来充当我的临时监护人,我任凭她带着我东游西逛。
舞厅对我来说真的是久违了,偶尔复习一下是必要的,一进去,就被癫痫式的节律带回到放荡不羁的少女时代,唱啊,跳啊,张牙舞爪地尖叫啊,胳膊一会儿搭在这个男人肩上,一会儿又搭在那个男人的肩上,我似乎是有意识地要放纵自己一下,长发在我身后欢快地飘拂。我意外地发现,美国鬼子竟然也在。
翎子,你他妈的把他弄来干吗?
你要是醉了,我一个窈窕淑女背得动你吗!
靠,随便她。
翎子又说:要叫我罗列一个单子,排出一千种忘记一个男人的简易途径的话,第一个就是再找一个男人。
我在“摇滚”的时候,偶尔会想到他。他看到我把长裙撩到大腿根上的样子,一定会失望。让一个对自己抱着无限希望的人失望,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他一直期待着我能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像桑塔格似的作家,而不是一个什么专栏作家——这么一想,就不免有那么一点愧疚。但这愧疚很快被酒精、香水和油脂的气味所覆盖,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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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后刺青时代(48)    
美国鬼子一直坐在那儿,开了一瓶龙舌兰,喝的时候,在浇了柠檬汁的草莓上撒了一点盐,呷一口,吃一颗,很享受的样子,比墨西哥还墨西哥。看来,他真的不是来狂欢的,而是专程做护花使者的。
他的睫毛很长,一眨巴眼的时候,那睫毛就呼扇呼扇地跳动。
疯了半宿,末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再醒来,已经是午后了,伸了个懒腰之后才发现,美国鬼子睡在我的旁边,而且他的胳膊就在我的颈下,让我枕着。我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掐得他直叫唤,然后又抡起枕头砸他,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夜里对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呀,我一直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着。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还好,美国鬼子确实没撒谎。我松了一口气,摊开四肢又躺下了,轻轻合上眼。我觉得我挺好笑的,就他妈的像多玉洁冰清似的,跟你睡过的男人还少吗?嘁!
美国鬼子的金发有一绺奓撒着,遮住了一只眼睛,我突然有一点怜爱之情充溢于心胸。不能都怪他,美丽其实也是一种缺陷。
你多大岁数?我问。
他想了一下,掰着手指头告诉我:两个十,一个七。
我说:你挺适合扮演白求恩的。
他说:不,我应该去扮演荷兰人郎士宁。
滚,你贫不贫呀!我一脚把他踢跑了。
66
一位老作家见我太寂寞了,就告诉了我一个开心解闷的诀窍,他叫我找一些机智人物的故事集来读,薄薄的那种,百十来页,揣兜里也方便。
东方朔和阿凡提似的人物,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都有,就连突尼斯那个我们极不熟悉的国度也有,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既幽默多智又正直善变的滑稽家叫贾。
有一天,贾的毛驴丢了,他挨个村庄叫喊:“偷驴的人,快把毛驴还我,否则我就要像我父亲那样做了!”偷驴的人怕了,赶紧把驴还给他。有人问:“到底你父亲是怎么做的?”贾说:“那就只好再买一头呗。”
又有一天,贾买了三斤肉回来,叫妻子炖熟了。妻子听话地炖熟了,然后自己吃了。贾回来,妻子说:“猫把肉都吃光了.”贾很生气,拿一杆秤去称猫,猫的重量正好是三斤,于是对妻子说:“如果这三斤是肉,那么猫到哪里去了?如果这三斤是猫,那么肉又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故事,总能启迪心智,诉诸想象,且能叫每一个这朦胧神秘的世界的匆匆过客,乐观地面对人生。
阿富汗也有一位机智人物,叫毛拉·纳斯尔丁,他的故事也流传得很广:一次,有个脑满肠肥的财主来找他,哭丧着脸说:“我无论吃什么都不消化,这怎么办呢?” 他爽快地答道:“那就只好吃别人消化了的东西了。”
另外印尼机智人物卡巴延、蒙古机智人物阿古登巴、老挝机智人物芗茗和伊拉克机智人物阿布·纳瓦斯都有丰富的民间故事被搜集起来,不难找。
美国这个历史短暂,民间文化底子薄弱的国家,也有机智人物故事,比如马克·吐温,许多幽默故事原本跟马克·吐温毫无关联,是硬扣在他的脑袋上的。举例来说吧:一次酒会上,马克·吐温答记者问时说:“美国国会中有的议员是婊子养的。”结果议员们群情激奋,纷纷要求他道歉。不几天,《纽约时报》上发表了马克·吐温的道歉启事:日前本人说有的国会议员是婊子养的,此言显然不妥,故登报声明,把我的话修改如下——美国国会中有的议员不是婊子养的。这未必确有其事,明显是拿马克·吐温说事。
老作家说看机智人物故事,就像读哲学一样,甚至比读哲学更有收益,常有振聋发聩之感,他说这些机智人物留给这个世界的精神财富,一点也不比叔本华、柏拉图和康德少。
我说:我试试吧。我怕我读不下去,一颗心都在老头的身上,不知这些天,他都在忙些什么。
67
醒来,才发现,我睡在别人的床上。
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耀在我的脸上,我翻个身,压在一具紧绷绷的躯体上,我迷迷糊糊地推他一把:你谁呀,躺在我床上?
显然,对方也睁不开眼睛,还困着,就给了我一个后脊梁,他的后脊梁有些皱折,很像木刻的山水画。我第二次使劲推他的时候,他才梦呓般地回答了一句: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你怎么躺到我床上来了?
我一下子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长了一头卷曲黑发的后脑勺。
我突然清醒了,吱溜坐起来,不禁嘻嘻地笑了,记忆恢复过来,他转过身来,又把我搂进怀里:良辰美景,再睡一会儿吧,他说。我也散漫地抚摩着他,竟发现他正处于棒硬的晨举状态,惊讶地尖叫一声。他眯缝着眼,给了我他那个年龄段的男人所能给予的最优雅的笑容。
怎么,还想再补上一课?他捏了捏我的脚踝,我就势倚在他的胸前,猫咪一样地哼唧着。
你行,我就行,谁怕谁呀!我轻轻掐了他那个杀气腾腾的东西,他夸张地哀叫了一嗓子,手也开始侵犯我的敏感地带,我马上就像玫瑰的蓓蕾一样地绽放开来。
这是谁的?他的唇碰了碰我的乳防。
我娇滴滴地说:是你的。
这时候的我,很像是潘金莲的翻版。
之后,我们又裸着睡去。我居然还抽空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黄河边的一块光滑的卵石上,注视着黄河一点一点地干涸,一直干涸到一滴水也没有了为止,河床就像疲倦的石窟,斑驳不堪,我隐约产生了些恐惧感,尽管那恐惧感微乎其微……
我们真正地醒来,与他互致早安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喝杯奶,又吃了两块蛋糕,胃口出奇地好,最近我的体重急剧上涨,这个月比上个月重了三斤半,不过我不怕,现在的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肥胖吗?
你为什么不结婚,而选择独身呢?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调皮地问他。
太麻烦。他使了个眼色说。即便就是爱得再热火朝天,几年过去,也麻木了,难免就移情别恋,这么一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玩儿。
可是你一辈子没西装革履地在教堂做一回新郎,难道不遗憾吗?我问他。
不,你呢?
我无论如何这一辈子也要穿一回婚纱,生一回孩子,要不,岂不白做了一回女人啦?
本书精华已连载完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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