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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全文阅读-秦村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发布时间:2018-03-21 所属栏目:沥川往事全文阅读

一 : 秦村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秦村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秦村往事》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秦村往事全文阅读页面。
乡土奇情中的生命原色:秦村往事 作者:安昌河


秦村往事之乡村恶少
“我六哥”,是一个在成长中非正常死亡的少年,他的出生给家族带来不幸。他一次又一次的“恶作剧”,将整个家庭一次又一次地拖入灾难,成了远近有名的“恶少”:他把屎尿拉在会计家尚未采摘的南瓜里;他用放火的方式表示对村长的强烈不满;他把村里唯一用来配种的大牯牛的生殖器用弹弓打坏了;他的不羁言行导致他两次在学期的第一天被撵出学校,第二次差点儿被打死……
“我六哥”被赶出家门不久,又被找回来“以恶治恶”,他表面上回到了家中,却依然是让人憎恶的“恶人”。
当真正的灾难降临,“我六哥”成了英雄,本来可以完全改变他恶人形象的壮举,却成了将他推向死亡的“恶行”。因为一个溺水者的死亡,他被直接认定为“凶手”,由此受到诅咒,审判……
唯一信任“我六哥”的叔叔在为“我六哥”清洗冤屈的过程中不幸罹难……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为了惩治“祸害”,弟兄们将“正义”的拳头和棍棒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血脉同胞,一向凶悍的“我六哥”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竟在微笑中绝望死去……


秦村往事之肉米
“我”的曾祖父安子介即将去世,“祖父盼曾祖父早死,骂他是老畜生”。
自我放纵的“我”,市侩的出版商萧树,打棺材的木匠王天棒,身着血衣的祖先……如同一片片生气勃勃的绿叶,衬托着一朵行将凋谢的红花——曾祖父安子介。他与其干爹的老婆有染;他为了活下去,竟然把自己儿子的同母异父的妹妹纳入腹中;他的一次恐吓就能让“我”的同学一生胯下不举……与他有关联的女人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传奇经历,将生命演绎得有声有色。就连女人的丈夫何五老爷、山狗、南瓜,同样也有光彩照人的瞬间,可见在安子介“残忍”外表下,是一颗脆弱慈爱的心,是一个饱含人生酸甜苦辣的“人”字。
安子介人生的繁花开场到寂寞谢幕都如传奇般让人咋舌:“他们一涌而进,将我曾祖父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起来。曾祖父吓坏了,就像一团破棉袄,被那些人拎到了外面,他提着裤子,衣服没来得及扣上扣子,袒露着惨白的干瘦的胸脯,赤脚站在地上直哆嗦,满是眼屎的双眼眨巴着,惊惧地看着那些人……”
曾祖父带着祖先们满身鲜血和贪欲走了出来,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彼此对视,彼此都觉得狰狞和陌生。那些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都成了一个个悬念,不断抽丝剥茧地解谜的结果,让我们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生存重要,还是生命的尊严重要?道德的底线到底有多坚固、多脆弱?


秦村往事之遍地肋骨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的故事,生活总跟这群人开玩笑。牛三宝就要“结扎”了。在接受“结扎”前,他无限委屈和悲壮地与妻子进行了一场合欢。这“最后一次”,竟实现了牛三宝的夙愿,他有了一个儿子,他给他的这个儿子起名叫“牛天赐”。
牛天赐几乎是一个完人,他英俊,善良,勇敢,勤劳,好学还会功夫……更不得了的是,他还有一根为人惊慕的巨大的生殖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生活却像恶狗一样追赶着他——
因为年幼无知,和人家比胯下“鸟鸟”的大小,结果大姐牛大男被诱奸。牛天赐的悲剧从此开始……因为积怨,他不愿意与其妻杨秀秀同房,等到自己想把她真正变成自己的女人时,杨秀秀却意外怀孕了!接受这个于自己无关的孩子让他品尝太多的痛苦,等到终于视如己出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却出现了!因为爱,因为歉疚,杨秀秀带着孩子离开了牛天赐……许是命运作弄, 曾是女友的张大玉竟然嫁给了诱奸牛大男的二癞子;牛大男杀夫被执行枪决;牛小男因为乳防的切除,失去了刻骨铭心的爱情;赵雅秋仰慕牛天赐,但是牛天赐面对她却不举;王小丫是牛天赐初中就暗恋的同学,重逢时的她却是以“小姐”的身份出现……
牛三宝一直以为,上天注定儿子牛天赐就应该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但是没想到后来牛天赐却是“阎王给了一条枪,三十年来没开张”的结果。也许牛天赐是失败的,他才智过人却更像是个傻子,他勇敢无畏却更像个懦夫……但是他教会了我们怎么去爱!
牛天赐最后死去了,他朴实得就像稻田里的谷穗,沉甸甸的金黄,盛装在牛车上,一路缓行,直抵心灵。


乡村恶少 1(1)
我大伯娘曾经说过,早晓得我六哥会给秦村、给我们家带来这么多、这么大的灾难,在生他的时候,就应该两腿一紧夹死他。
我娘说,生我六哥的时候,就算我大伯娘想要夹死他,也是不可能的。我娘说,在生我六哥之前我大伯娘生了五胎,没想到生六哥时遇上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我大伯娘连屎尿都憋出来了。我娘说,我六哥生下来后,抱到我大伯面前,我大伯提起来就要把他扔出去喂野狗。那三天三夜,我大伯和大伯娘一样没有合一下眼睛,因为担心和焦急,他的嘴巴起了燎泡,眼睛红得跟兔子眼似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最后听说终于生下来后,我大伯摇摇晃晃,一个筋斗栽倒在地,起来就说要将我六哥扔了,不养活他,说他是祸害,是害人精。
害人精,早点弄死的好,免得长大了继续害人,我大伯说。
后来连我爹都佩服我大伯有远见,认为当初真应该听我大伯的。我还以为他当时说的是气话,却没想到果真是那样子的,我爹说。
我六哥生下来就不吃奶,只是哭,哭声又细又弱,跟只病怏怏的猫似的。刚刚从死神的门槛上逃脱回来的我的大伯娘,又开始为怎么救活我六哥操心忙活了,她不厌其烦地将奶头往我六哥的嘴巴里塞,把奶汁射到他的脸上、嘴唇上。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好好活。我娘说。
就在大伯娘为我六哥怎么也不开口吃奶感到一筹莫展、焦急万分的时候,我六哥却突然嘟哝嘟哝嘴,张开嘴巴,噙住了奶头。
见我六哥终于吃奶了,我大伯娘兴奋得直叫我大伯,嗨,当家的快来看呢,他吃了呢,他吃了呢。
其实我大伯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六哥不吃奶,光是哭,他看着也很着急,急得在屋子里兜圈子,兜够了,到院子里叫住我爹,递给他一块钱,让他去跟张家湾的张端公讨要一张符,拿回来贴在门上,避避邪气。我大伯说完就要出门,我爹问他哪里去,我大伯说他去土镇买两斤肉回来,再买点纸钱、香烛,准备把家神和土地菩萨拜拜,怕是他们故意和他为难。我大伯在说“他”的时候,焦虑地往屋里探了一眼。
我爹拿着一块钱去跟张端公讨符,谁晓得张端公是个水涨船高的家伙,他晓得我六哥生下来不吃奶的事情,平常一块钱一张的符,此刻却要两块半。两块半就两块半吧,我爹咬咬牙,垫了一块半,才把那符拿回来,贴在大门上。贴好符,我大伯也回来了,买了纸钱、香烛和猪肉,见了我爹,我大伯晃晃手里的东西,叹息说,拜了家神和土地,就没有盐巴吃了。我爹心里说,你吃不成盐巴,我还垫了一块半呢,但是口头却劝慰我大伯,要把心思放宽些,钱是小事,只要他肯吃奶就好了。
肉刚煮熟,我大伯正准备要去拜家神和土地,就听见我大伯娘兴奋地叫他,说我六哥开始吃奶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我五哥,四哥,三哥,二哥和大哥围在那块刚出锅的香气四溢的猪肉前,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那么光彩鲜亮。他们兴奋地重复着我大伯娘的话,说,他吃奶了呢,他肯吃奶了呢。我大伯高兴的劲头刚一上来,但是一看面前我的五个堂哥,神色马上就黯淡下去了,如同一匹被贪婪的狼群包围的疲惫的老马……
那块敬奉家神和土地的肉,被当作了给我大伯娘下奶的补品。我大伯娘吃了那肉,鼓鼓囊囊的奶子却突然不出奶水了。医疗站的医生看了说是我六哥在吃奶的时候吹了,把奶吹回去了。为了能够让那奶水继续像以前那样汩汩流淌,已经买不回来盐巴的我的大伯,孤身一人去了爱城,去卖血,卖血买药,买下奶水的药。
他真是一个害人精啊!他先是差点害死你大伯娘,接着又差点害死你大伯啊!我娘说,前头五个都吃得好好的,你大伯娘的那对奶子谁不说厉害啊!你大伯一辈子穷,穷得都快舀水不上锅了,穷得你大伯娘生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的时候,统共加起来没吃到一百个鸡蛋、十斤油,顿顿是青菜叶子稀饭,稀得饭碗里能照出影子来,可是他们却养了那么多,个个都壮实得牛犊子似的,靠的是啥呢?靠的就是你大伯娘的那对奶子!你大伯娘奶娃娃的时候谁个女人不羡慕啊,那奶水咕嘟咕嘟跟泉水一样往外涌。可是为啥偏偏到他的时候,那奶子咋就出了问题呢?为啥前五个不晓得吹,就他晓得吹呢?早晓得没奶就没奶嘛,还不如饿死他算了,也少了后来的那么多麻烦……


乡村恶少 1(2)
我爹说,我大伯去卖血的时候,染上了肝炎,病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时间,大伯吃的药要用车运船载,家里也因此更加贫困了。我娘说,幸好我大伯病倒了,要不然,依照我大伯娘的肚皮,还可以生出老七、老八、老九,甚至老十、老十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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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1)
我六哥很小的时候,就表露出与众不同的秉性来,他特别好动,脑子也特别好用。
我比我六哥小三岁多,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我挨我爹娘的第一顿打,就是因为我六哥。那天早晨太阳刚刚挂上院子里那棵核桃树的枝头,我六哥看着我靠在墙上吮指头,就过来问我要不要吃南瓜米米?
南瓜米米就是南瓜籽。
那正是南瓜出产的初秋季节,我娘偶尔会摘一个南瓜回来做饭,挖出的南瓜米米先放在太阳下面晒干,然后留一部分做来年的种子,剩余一点在锅里炒熟,装在我的口袋里算是我的零食。捂着口袋里喷香的南瓜米米,我是不敢独享的,我得赶紧先去我大伯家给我六哥“上供”。这个“上供”是我和我六哥之间的一个秘密,一旦我有啥好吃的,就必须先给他吃,因为我要是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偷偷地揍我。我六哥揍人很讲究,他打肚子,打完了他还问我,你晓得我为啥要打你肚子么?我痛苦地摇着脑袋。我六哥说,如果我打你身子其他地方,就会留下印记,我打你肚子就不会。有很多次我被我六哥打得不停地呕吐,一吃下去东西就吐。我娘问我咋了,我不敢说。如果我说了,我六哥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打过我,而且下一次他揍我可能还会更狠一些。最要命的是,我六哥揍我的时候,他还不准我哭。他说,你看看我,我啥时候挨打哭过?
你如果要吃南瓜米米,就跟我来,你想吃多少南瓜米米,我给你多少南瓜米米!我六哥说。
于是我就跟我六哥去了。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在房前屋后种南瓜、冬瓜、西瓜啥的,也只有种在房前屋后,因为其他的土地是生产队的,而且种在房前屋后有人看管,不会被偷。我六哥带着我穿过一片田野,他说要去秦村的会计玻璃猴子家,因为玻璃猴子今年种的南瓜多,结得也不少,前两天他去侦察过,数了数,一根藤蔓上最多结的有五个大南瓜,还都熟透了。
到了玻璃猴子家的院子后面,我们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我说走吧,要是人家出来了,我们就完了。我六哥说不怕,玻璃猴子今天过生日,家里正忙着准备吃喝呢,我们得赶紧下手。我六哥要我学他的样子埋下脑袋,而且下脚也要特别轻,别弄出啥响动。到了那些南瓜面前,我六哥先挑选了一个黄黄的已经上了霜粉的南瓜下手,他把南瓜掀起来,掏出一把小刀,将南瓜的屁股剜掉,伸手进去从里面掏出瓜瓤装进我拎着的一个口袋里,完了,再将剜掉的南瓜屁股塞上去,重新放回原样。依照这个方法,我六哥一连掏了五个大南瓜。掏完最后一个,我六哥的屎胀了,要拉屎,他一边脱裤子一边小声地骂玻璃猴子混蛋,是郑三炮的跟屁虫,应该让他吃屎!说着,我六哥将屁眼对准南瓜的那个屁眼,噗噜噜将一泡臭不可闻的屎拉进了南瓜肚子里。
我六哥和我拎着一口袋南瓜瓤,过了秦河,跑到山湾那边的一个僻静的山窝里,找到一处水洼,先将瓤淘洗掉,然后寻到一块平整的石板,把那些瓜子摊在上面晾晒。等做完这一切,我六哥就要我和他一起去捡柴火,说很快就可以吃到喷喷香的炒南瓜米米了。我说没有锅咋吃啊。我六哥说你别管,我有办法,你只管多捡些柴火就行了。柴火捡好了,我六哥要我再捡些石子。指头大的石子,要干净的。我六哥比划着说。干净的石子不好捡,大都是带泥的。我六哥让我去水洼边把那些带泥的石子洗一洗,他去拿个东西来。我以为我六哥是要去拿一口锅来,但是没想到他却拿了个瓦罐子来。
我们点燃火,一边添柴一边将那些石子丢进火堆。等火熄灭了,我六哥找来根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石子,夹起来丢进那只瓦罐里。过了一阵,我六哥说好了,让我和他一起赶快去把南瓜米米捧过来往瓦罐子里放。放到一半的时候,我六哥说好了。他捋了两把树叶垫在手上,然后抱住瓦罐子慢慢摇晃,摇晃了一阵,我就闻到了炒瓜子的香气从瓦罐子里溢了出来,那香气越来越黏稠,让我垂涎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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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2)
你看着干啥,去捡柴火去。我六哥瞪了我一眼。我去捡了几把柴火回来,一双腿就再也挪不开了,我完全被那香气勾住了。我六哥白了我一眼,没再理我,继续摇着罐子。摇晃了许久,才说好了。他伸手从罐子里撮起几粒瓜子丢进嘴里,说,真他妈香啊。我以为他要给我撮几粒吃,没想他却让我继续去捡柴火。等我磨磨蹭蹭捡了两把柴火回来的时候,我六哥已经将瓦罐子里的石子全部扒拉出来了,他生着火,将那些石子丢进去继续烧。我探了探那瓦罐子,以为我六哥已经把里面的南瓜米米全吃干净了。我六哥把瓦罐子捧给我,说,你抓吧,多抓两把,赶紧吃,还有下一锅呢。
我六哥用瓦罐子炒出来的远比我娘用铁锅炒出来的好吃多了。那天上午,我和我六哥吃了一肚子的炒南瓜米米。我六哥非得要把那么多南瓜米米吃完,不能带一粒回去,因为一旦被大人看见,就等于露出了马脚,一追问,我这个不经事的家伙就会把他供出来。我说我不会,但是我六哥却不相信我。结果我们两个就硬撑着把那么多的南瓜米米吃完了,一吃完,我就感到肚子不舒服,疼,别别扭扭地疼。
我和我六哥回到家里刚刚中午。见我神情痛苦,我娘急了,问我咋了。我哪里说得呢。我娘见问不出我啥来,就去问我六哥,问他把我带到啥地方去了。我六哥说没带哪里去,就在村子里东走走,西走走,然后就回来了。我娘见问不出个啥话,就去将我爹叫了回来,我爹回来就直接问我六哥,问他是不是打我了,我六哥说我没打他,你要不相信你问他,你问他看我打没打他。于是我爹就来问我,我说没打,真的没打,我六哥对我好得很。我爹怎么也不相信。就在这时,我的肚子一阵乱叫,赶紧去了茅坑,刚刚蹲下,我就听见了玻璃猴子的老婆那喊天叫地的声音由远渐近,一路奔嚎过来……
那天下午,几乎整个村庄都在谈论玻璃猴子被我六哥暗算了的事,说着说着,就哄哄烂笑。
玻璃猴子是秦村的会计,人矮小精瘦,眼睛贼亮,精明且善于盘算,照说坏人的说法,就是“一肚子的坏水”,照秦村人的说法,就是“站着坐着都是主意”。这样一个顶尖级的聪明人,却被我六哥给暗算了。那天中午,玻璃猴子的老婆看见来的客人多,菜不够,就去摘南瓜。玻璃猴子的老婆看着那么多的大南瓜,喜滋滋的,不晓得从哪一个下手,就大声问屋子里的玻璃猴子,摘哪一个呢?玻璃猴子说,你就摘靠边上的那一个吧,大前天我看了,那一个屁眼小,肯定甜,好吃。玻璃猴子的老婆就摘回去了。放在锅台上拿刀子一砍,一股臭气冲天而起——
最可恨的是,那从瓜肚子里流淌出来的东西,顺着锅台一部分流淌进了一锅刚刚煮好的肉里,一部分流进了一锅刚刚下了米的饭锅里……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玻璃猴子的老婆滚在地上号啕大哭,玻璃猴子气得都要蹿上屋顶了,那些前来给玻璃猴子过生日的客人们也都义愤填膺,用最恶毒的语言谴责这种把屎拉进南瓜肚子里的恶毒行为……
他们几乎都没咋想,就把这恶毒的事情和我六哥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样的事情,整个秦村只有我六哥做得出来。
再后来玻璃猴子和他老婆以及客人们都赶到了我们家里。我六哥起初不承认,玻璃猴子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他说,你要是没做,你就到外面来对天起誓。我六哥说起誓就起誓,就站到了太阳底下。玻璃猴子说,你就说如果这事情是你做的不敢承认,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爹的忌日!
这时候我大伯在床上已经听明白外面是咋回事了,急得要起来,但是却被我大伯娘死死摁住,说你刚吃了药,病才有点好转,别一闹腾又重了,就算白费了。
我大伯气得长叹一声,仰头倒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让我六哥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六哥说,如果这事情真是我做的我不敢承认,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乡村恶少 2(3)
玻璃猴子冷笑一声说,你不能说你,得说是你爹!
我六哥支吾起来。
玻璃猴子叹息说,咳,我还以为你是个啥好汉呢,大丈夫敢作敢当,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算啥爹生的娘养的,我看是狗生猪养的胆小鬼吧,到了这分上,还得拿娘老子的命来垫背……
我六哥嚷起来,说,你放狗屁,哪个是胆小鬼了?哪个说我拿娘老子的命来垫背了?是我做的又咋样?你敢把老子的###啃了!早晓得我还该把另外几个南瓜都给拉上屎呢,让你们全家都吃屎!让你们家亲戚也跟着吃屎!
有亲戚听不下去了,气得要上来揍我六哥,被玻璃猴子挡住了。玻璃猴子说,我们不啃他的###,他那么一点东西,我们这么多人,咋够呢?喂一条小猫也不够塞牙缝啊。我们今天也不吃屎,吃的东西多得是呢。
说着,玻璃猴子清清嗓门,叫唤起我大伯的名字,我大伯在屋子里应着。玻璃猴子大声说,安老大,你虽然不识字,但是你们家有识文断字的人,你儿子干了些啥,你耳朵不聋,也听见了。你听见了么?我大伯在屋子里说听见了。玻璃猴子说,听见了就好,我告诉你,今天我过生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要是想闹大的话,把你家给砸了也不冤枉,我只是想啊,你儿子把我精心准备了几天的饭菜给糟蹋了,现在大家都等着吃。吃啥,你给个主意吧。我大伯只是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玻璃猴子说,你既然想不出来主意,我给你想吧!
说着,玻璃猴子向他身后的那些亲戚朋友一挥手,他自己率先扑向了一只鸡,那只鸡灵活地一甩脑袋,跑开了。玻璃猴子操起一根竹竿,跟在鸡后面,猛地一阵乱扫,那只鸡被打断了双腿,躺在地上咯咯叫唤着直扑腾。玻璃猴子的亲戚见玻璃猴子追鸡,他们也追,一只大黄鸡见追得紧,慌忙向我们家门口逃窜,却被玻璃猴子的老婆半道上截住,一扁担打翻在地上。我娘不依了,跑去抢夺,说那只大黄鸡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大伯家的。玻璃猴子说,我们没错,你要是认为错了,就先去问问你的那个宝贝疙瘩吧。
当我爹把我从茅坑里拎出来的时候,院子里鸡毛漫天,犹如纷飞的桃花。玻璃猴子他们抓着鸡,逮着鸭,捧着猪油罐子,拎着米口袋,站在我面前怒目而视。我哪里见过这阵势,没等他们问,就慌忙将我和我六哥上午的所作所为一一说了。
你这娃真乖,长大肯定有出息。玻璃猴子跟我爹说,只是要记得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真神学仙人,跟着师婆拜假神……千万别让人带坏了,到时候就可惜啰!
我爹站在那里神情木木的。
玻璃猴子走了,飞扬的鸡毛也落了地,我爹的巴掌也忍无可忍地落到了我的屁股上。我爹打完,紧接着是我娘。
我大伯娘也要揍我六哥,可是我大伯却不准。我大伯叫过我爹,要他帮忙下手,说我大伯娘下手总是很弱,打跟没打一样,不顶事。我爹得了我大伯的吩咐,准备了一根棍子,计划要好好揍我六哥一顿。可是就在我爹揪住我六哥的时候,我六哥的一句话让他举起的棍子赶紧放了下来,我六哥瞪着我爹说,你要敢打我,我就弄死你的娃!
后来我爹跟我娘说,他晓得老六那混蛋小子是啥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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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1)
我大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三天,我六哥就在我们家干下了一桩恶毒事。
三天前,我大伯感觉身体舒坦了许多,就起身去爱城复查。医生说,他的病基本上已经好了,以后注意保养就是……没等医生说完,我大伯就乐颠颠地走了,还听医生那么些话干啥呢,好了就好呗,注意保养,以为是城里啊,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我大伯用准备抓药的钱买了瓶好酒,还买了菜,他这是要去看我三叔。三叔在爱城食品厂下属的一个屠宰场工作。这么些年来,我大伯如果不靠我三叔的帮衬,为他寻医问药,他怕是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听说我大伯的病好了,我三叔也十分高兴,一半是为我大伯重新恢复健康,一半是为他自己——背负在身上的包袱毕竟卸下来了嘛。
三天后,我大伯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刚一回到家,我爹就捧着一个砂罐子进门来了。我大伯呵呵笑着,说,老二,我病好了,今后就请弟媳别给我炖啥营养了。我爹说,一只鸡。我大伯说,你把你那只下蛋的芦花鸡杀了?我爹说是。我大伯说你不给你老婆吃,送我这里来干啥,我们兄弟家,路还长着呢……我大伯话虽然这么说,却还是笑呵呵地接过了那只砂罐子,却突然抽了抽鼻子,大惑不解地问,这啥东西这么臭啊?老二,这啥东西啊?
我爹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说,哥,教育教育吧,再不教育教育,我们家就要出杀人犯了!
其实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时我娘刚刚生了我弟弟。我爹一直想再有一个儿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如愿以偿了。为了感谢我娘,也为了让她的奶水更加充足,我爹不顾我娘的反对,将家里正在下蛋的一只芦花鸡杀了。早之前许久,我爹就在酝酿怎么让我娘吃好这只鸡。他专门将一只砂罐子洗干净,还到处搜罗那些破鞋子,因为他听说用破鞋煨砂罐子,这样炖出来的肉是最香的,最有营养的。
我爹将那些破鞋子烧着,煨在砂罐子边,然后坐在那里守着,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燃烧的鞋子虽然臭,但是却无法压抑住从锅里弥漫出来的香气,那些香气就像草丛里的鲜花,在下午的阳光里绽放出美丽的花瓣,招来无数漂亮的蝴蝶,当然也会惹来讨厌的毒蜂——我六哥就是其中一只!
当我六哥寻着香气来到我爹身边的时候,我爹并没有意识到可能出现的危险。
炖的啥?我六哥问。
我爹从来就不喜欢我六哥,如果他在家,基本上是不允许我六哥登门的,我六哥一来,他就虎着脸,更不允许我跟六哥来往,甚至连多说几句话都不准。我爹说,他咋不让人记恨呢,不仅害己,而且害人,他一生下来就让我损失一块半,而且为了这一块半,我还差点和你大伯把关系闹僵。这事发生在我大伯患上肝炎后的第几个年头,我记不清楚,但是我爹记得非常清楚。我爹说他那天见我大伯心情不坏,坐在门槛上张望着即将收获的庄稼,露出难得的笑容,就走过去和他说起当初去张端公那里求符的事情,说他还垫了一块半。我大伯看了看我爹,说,不是一块钱一张么?我爹说,可是那天他就要两块半,你给了我一块,还短一块半……我大伯“咦”了声,我爹就不晓得应该再咋说了,住了嘴,看着我大伯。我大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冷笑,他说,怪事了,人家从来都是要一块的。我爹说,可能他晓得老六的事情,故意作难,要水涨船高吧。我大伯站起来,冷冰冰地抛下句,早晓得要两块半,你就不应该拿符回来,让他死算了!我爹顿时感到憋屈,说,要让他死,你又何苦那么急?我大伯回到屋里,转过身子,像丢石头一样丢了句硬邦邦的话——都是一块,你偏说两块半。我爹急了,他根本没有要我大伯还那一块半的意思,只是觉得搁在心里,亏亏的,空空的,要说出来给我大伯听听才安稳,现在说出来了,却被我大伯误解了。于是发誓说,我要是说了假话,我叫痨病害死。偏偏我大伯那时候正患着肝炎,听了他这话,以为我爹故意拿话戳他,气咻咻地说,你哪里是在要这一块半,不过是看我养了那么个东西,把家搞成这样子,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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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2)
我问你炖的啥呢?我六哥问。
你的鼻子呢?堵住了么?我爹问。
是肉。我六哥抽抽鼻子,说,我闻着了,是肉。
我爹不耐烦地冲着我六哥挥挥手,要他滚远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但是我六哥却只是后退了一小步,两只眼睛落在那砂罐子上。
啥时候炖得熟呢?我六哥问。
干你屁事!我爹说。
我想吃,你给我吃么?我六哥问。
给你吃啊?我爹指了指地上的一疙瘩鸡屎,说,去捡吧!
那是鸡屎。我六哥说。
你这种人只配吃鸡屎啊!难道你还想吃鸡肉不成?我爹站起来拧着我六哥的耳朵,像拎一只尿壶似的将他拎了出去。
你真不给我吃鸡肉?我六哥龇牙咧嘴地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问我爹。
我爹没理会他,回头又往砂罐子边煨了几只破鞋子。
你真的不给我吃鸡肉么?我六哥捂着刚刚被拧的耳朵,问我爹。我爹威胁道,你如果再在外面叫唤,我就给你喂鸡屎了!我六哥住了嘴。我爹压根没想到我六哥的厉害,他以为威胁住了我六哥,却没想到很快他就遭到了我六哥疯狂的报复,这报复的结果让他现在一旦想起来,还愤恨不已。
那可是一锅鸡肉啊!我爹悲痛地叹息道。
就在我爹去拿碗筷准备先给我娘舀一勺子尝尝的那么一点时间,我六哥的报复行动就得手了。他将好大几砣鸡屎丢进了那只鸡肉翻滚香气四溢的砂罐子里,当我爹拿着碗筷出来的时候,他正用树棍一边在里面使劲搅和,一边咧嘴窃笑。
后来我爹将里面的鸡肉选出来,用清水洗了,再加水熬煮,端给我娘的时候我娘坚决不吃,不停地挥手让我爹赶紧拿开。我爹说,别说你娘吃不下去,就连我也吃不下去啊,连着清洗了几遍,还有一股鸡屎臭。


乡村恶少 4(1)
我们一直坚信,要是我六哥生在革命年代——前提是他必须学好——那么他肯定会是一个无比坚强的革命党人,必须得将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他保管,比如联络地点和暗号,还有花名册以及埋藏的武器粮食……因为就算他被反动派抓住,无论他们使用啥严刑拷打,比如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钉竹签子,都不可能让他开口,让他屈服。连我爹都感叹说,我六哥那么瘦弱的一个身子,简直就是一颗坚不可摧的铁弹子,我大伯拿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啥办法,尽管他后来到处寻觅治理人的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在我六哥面前却不起丝毫作用。我娘说,不管是谁,要是他养着我六哥那样的儿子,也一样会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鸡屎事件”发生后,我大伯并没有立即发作,他平静地对我爹说,你先把这个砂罐子端回去吧,我叫你嫂赶紧给你抓一只鸡送过来,得赶紧让你老婆吃上鸡肉。我爹抹了眼泪说,我不是过来要鸡的,一只鸡是小事,吃不吃不会死人,但是得要管管他,要不然像这样下去,咋得了啊……我们都是正正派派、清清白白、门风好得很的人家啊!我大伯没有理会我爹,他使了个眼神,我大伯娘就去鸡圈里抓鸡去了。我爹听到鸡叫,慌忙过去让我大伯娘把鸡放了,但是我大伯娘却不,她红着眼圈,一手擒住鸡的翅膀,一手伸进鸡的屁眼,鸡脖子一抻,“嗷”地叫唤一声,我大伯娘嗳口气说,还有蛋呢,明天早上就要下了。
鸡被抓住了,送到我大伯面前。我大伯看看我爹,问,是你杀还是我杀。我爹已经不晓得该说啥了。我大伯站起来,把鸡从我大伯娘手里接过来,拔了脖子上的毛,去厨房里拿了菜刀和碗出来,我爹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我大伯手里的菜刀一晃,那血就像一根笔直的红线,垂挂在了碗里,那只鸡使劲地一蹬爪子,然后慢慢地往回缩,缩着缩着,又一蹬,蹬,蹬得笔直,再缩回来,就不动了,脑袋耷拉在我大伯手上。我大伯把鸡递给我爹,我爹不接,他又递给我大伯娘,说,你去,给弟媳炖上,别用那只砂罐子了,就在饭锅里炖吧,一样好吃。
我爹跟在我大伯娘身后,悻悻地回了屋。
我大伯坐在门槛上,抽出后腰上的旱烟袋,从怀里摸出烟荷包,把旱烟袋脑袋伸到里面装满,取出来,叼在嘴巴上,啪啪地打打火机。大伯的打火机是灌汽油用打火石的那种,非常好使,我都可以啪的一下打燃。但是这天傍晚,我大伯却接连打了三十多下,只见上面冒火星子,却不见燃火。我真担心照这么打下去,火石会很快用光,大伯应该像他以往那样把打火机甩一甩,然后再打,那样就容易打燃了。但是我大伯却始终忘记了这个环节,我上前提醒他,他才记得甩一甩,然后一打,果然就燃了。
我大伯眯缝着眼睛,望着在面前飘忽的烟雾,若有所思的样子。
突然,我大伯就像想起啥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办,忽地在烟袋嘴上使劲一吹,将烟灰吹了出去,翘起一只脚,将烟袋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顺手别在后腰,站起来,开始大声地吆喝我六哥:老六,老六……
我六哥聪明,早就看出了我大伯隐藏在平静神情下的盛怒。他没敢答应,顺着墙角悄悄溜回屋里,钻到床底下,他计划牺牲一顿晚饭,等大家都熄灯睡了,再爬上床睡觉。我六哥天真地以为,等到明天清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大伯叫了一阵,没回应。我大伯就开始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大家都应声而出,在我大伯面前站成一排。我大伯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问,你们看见了老六没有?大家都摇头。我大伯点点头,围着他们绕了个圈子,站定,说,你们去把他找出来,要是找不出来,哪个也莫想吃饭,还都要给我跪到天亮。我的五个堂哥低头应答着,接着分头去找。
结果我三哥在床下发现了我六哥的行踪。我三哥是个结巴,他说,老……老……老六,爹叫……叫……叫你。要在以往,我六哥肯定会学我三哥的结巴,说我……我……我不……不去。但是这天他却一个劲头地哀求我三哥,说,三哥,你就说我不在这里吧。我三哥直起身,往外喊道,爹,老……老……老六说他……他不在……在这里。我大伯说,他在哪里?我三哥说,床……床……床底下……


乡村恶少 4(2)
老大、老二,你们去把他给我拖出来!我大伯吼道。
我大哥和二哥应声而去,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我六哥拖到院子里。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把他给我看住了!我大伯说完,转身出了院子。我六哥被我大哥、二哥、三哥围在当中,蹲在地上,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似乎要从他们当中发现一条缝,然后冷不防地像泥鳅一样哧溜一声钻出去,消失在暮色里。我二哥瞧出了他的计谋,他跟我大哥说,我们得摁住他,要不然他逃跑了,爹肯定饶不过我们。我大哥表示同意。两人上前摁的时候,我六哥却不让,一再保证自己不会逃跑。正当兄弟几个争执的时候,我大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黄荆条。
黄荆是一种灌木,它的枝条细长、柔韧、刚劲。村里有一头配种的大牯牛,它以为养着它只是为了干那事,咋个也不愿意耕地,没有哪个有本事把犁枷佩上它的肩头,要是逼急了,它就红着眼睛呼呼地喷着粗气,尥开蹄子冲你来。为了驯服它,我三叔将它拴到那棵老槐树上,去砍了一大捆黄荆条,往它面前一丢,大牯牛神色立即就慌张了。我三叔抽出一根黄荆条,手一扬,那黄荆条划破空气,发出嗖的一声刺响,抽打在大牯牛的身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大牯牛身子一耸,整个身子蹿得老高,等刚一落地,我三叔又抽了过去,只抽打了几下,大牯牛就发出哞哞的哀号声,表示服贴了。等到再给它佩犁枷的时候,它刚要尥蹄子,我三叔一晃手里的黄荆条,它立马老老实实。在黄荆条的威慑下,大牯牛从此向土地屈服。
我六哥没有道理不晓得黄荆条的威力,那天我三叔驯服大牯牛的时候,他也在场,他还指着大牯牛肚子下面那疙瘩卵蛋,提醒我三叔不要抽着那里了,说抽着那里大牯牛就尿不出来,就没办法配种了。我三叔当时还笑话他,说这混球还晓得这些。此刻,当我大伯拿着黄荆条出现在我六哥面前的时候,他的神情比那大牯牛还慌张。
见了黄荆条,我大哥、二哥他们就像见了剧毒的鸡龟儿蛇一样,慌忙四下散开,躲得远远的。我大伯将黄荆条在空中一抽,立刻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我六哥站起来刚撒开脚丫子要跑,只见我大伯抡着黄荆条横着一扫,噗一身闷响,我六哥的身子一晃,哎哟地叫唤一声,扑倒在地。我大伯上前,没等他爬起来,手中的黄荆条又嗖地一下抽过去,我们都清楚地看见,黄荆条正好击打在我六哥的后背上,我六哥就像电影里的中弹者一样,身子一仰,又一个狗扑。我大伯娘正在我们家灶膛前剁鸡肉,听见黄荆条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慌忙跑出去,一见我大伯那么凶狠地抽打我六哥,要上前劝阻。还没等我大伯娘走进院子,我大伯手里的黄荆条就像天空中蓝色的闪电一样劈中了她。我大伯娘叫唤一声,捂住被击中的屁股,不敢再上前了。
来吧,我叫你也尝尝这啥滋味。我大伯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大伯娘。
打吧,打死了好,少一张嘴巴吃饭,都清静。我大伯娘抹着眼泪,回了屋,将门砰的关上。
我六哥起初还凄厉地叫唤两声,但是很快他就不叫唤了,就像一个陀螺一样,被我大伯抽得满院子滴溜溜地滚得很欢。我大伯也不吱声,只管把手里的黄荆条每一下都抡得很饱满,落点也非常准确。我爹早在一边看着了,看着看着,他急了,大声喊叫道,大哥,这样下去要打死他的。但是我大伯却没有歇手的意思,黄荆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脆声,满院子的空气都被抽得破碎了,玻璃一样洒落在院子里,寒光闪闪。
我看见大哥、二哥他们几个,全在寒光中簌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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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5(1)
当我爹从我大伯手里夺下那根黄荆条的时候,我六哥已经奄奄一息。我大伯气喘吁吁地走到我六哥跟前,喝问道,晓得为啥要挨打么?我六哥瞥了他一眼,浑身只是战栗,并不答话。后来我爹告诉我,当时我六哥的眼神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慌乱和恐惧,就更别说有啥眼泪了。他才多大的娃娃啊,像他那么大的娃娃被毛虫蛰一下都要哭叫半天,可是那么打他,他连眼泪都没有一颗。我爹感叹说。
晓得为啥要挨打么?我大伯又喝问一声。这一回,我六哥连瞥都不瞥他一眼了。我爹要上前扶起我六哥,但是我大伯却不准,他非得要我六哥说句话,让他晓得这顿暴打是因为啥。但是我六哥却紧闭着嘴唇,怎么也不吱声。见他不吱声,我大伯从地上又拾起那根黄荆条,黄荆条已经断成了两截,我大伯拿着黄荆条的手,哆嗦得就像打摆子。我爹急了,跺着脚说,你就认个错吧。
那天我六哥始终没有认错,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马上就要死去的小猫。我大伯将黄荆条挥舞了几次,再落不下去了。最后我大伯把手里的黄荆条扔了,跟我爹说,你把他送到医疗站去看看吧。
我爹像拾一堆烂肉似的,小心地将我六哥从地上拾起来,我大伯娘赶紧拿过来一床被褥将他捂住,由我爹抱着他,我大伯娘跟在我爹身后,一路小声地啜泣着,向医疗站走去。
我爹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半夜我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在跟我娘谈论我六哥。我爹感叹说,他身上的皮肉没一点好处,全被打烂了,医生都不晓得从哪里下药了。我娘说,你哥哥也真够狠的,下死手。我爹叹息一声说,也不能这么说,那是气毒了,你说老六这家伙,他要是哭两声,哥听见心头一软,也肯定就松了手,可是他就不哭,不哭不说,哥打他的时候,他还拿眼睛瞅他,你说可恨不可恨。我娘说,是啊,他咋就不哭呢?我爹也正为这想不开,突然听我娘像有啥重大发现似的惊诧地说道,咦,是不是他不晓得疼啊,没知觉啊,听说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呢,被人砍一刀,血流干了都不晓得疼痛。
我娘的月子只坐了四十天,我六哥却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我从来不敢进入他的那间屋子,因为害怕他打我。我三哥进去过一次,就被他打得哭哭啼啼。那是我六哥挨打后的第二天,我三哥过去看他,却没想到刚一走进去,就捂着脑袋哭着跑出来了,跑到我大伯娘身边,说老六打了他。我大伯娘在洗衣裳,洗的是我六哥的血衣,那身衣裤上面全是血污,大伯娘洗了一个早晨都没有洗干净,心头正烦躁呢,见我三哥过来哭啼,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没招惹他,他咋会打你。我三哥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说他并没有去招惹我六哥,他刚探了个头去,脑袋上就挨了一石子。我三哥说着,松开手,让我大伯娘看他脑袋上的包。大伯娘没好气地将他往边上一搡,吆喝道,活该,怎么没打死,都打死了,免得淘气。这时候我大伯走出来,瞥了一眼我大伯娘,无声地走了。
在我们秦村,我大伯和大伯娘是一对人人称赞的模范夫妻,两人平素连红脸话都不会说一句,相敬如宾,彼此关爱。如果我大伯娘出去打猪草晚一点回来,我大伯就要亲自去寻找,然后接过猪草背篓,一路细声慢语地跟我大伯娘说着趣事回到家中。当然,如果不是我大伯娘的精心照料,我大伯早被肝炎夺去了性命。那时候我大伯娘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一个竹油可以治疗肝炎的偏方,就带着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他们去后山砍竹子,将竹子扛回家,用刀再砍成小段,然后拿到火上面去烤,等那一点汁水烤出来,小心地滴到碗中……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他们都不是有耐心的人,讨厌烟熏火燎不自在,烤一阵子就跑了,就我大伯娘凑在火堆前,烤完一截再烤下一截,通宵达旦,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两眼流泪,竟然看不到路了。然而这一对相敬相爱的老夫妻,却因为他们最后一个儿子老六闹起了别扭,我大伯娘最不服气的就是我大伯竟然舍得打她,而且是下了狠心的。我大伯娘在我娘面前扒了裤子,让她看屁股,屁股上一条红红的印,像是被火烫了似的肿着。我大伯娘愤恨地说,弟媳呢,你都不晓得,我坐板凳,都只敢坐半个屁股。我娘安慰她说,大嫂,哥那是气急了,老六是他的亲儿,他不也是那么狠心地打么?男人就是这样,急火一攻心,天王老子都不认了。我大伯娘一听我娘提起我六哥,就又抹起了眼泪,说,我挨了一下都受不了,他挨了那么多下啊,整个都不成个人形了。我娘说那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长记性,黄荆条儿下面出好人嘛。见我大伯娘痛心的样子,我娘就埋怨起了我爹,说他真不应该为了那么一砂罐子鸡肉去告老六的状。但是话刚一出口,就被我大伯娘截住了,说,其实这一顿打,他早该挨了,前两天我从外面往家里走,看见他正干坏事呢。我娘问啥坏事。我大伯娘欲言又止,最后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就不该生他,生了也该弄死。我娘又问,我大伯娘才吞吞吐吐地说,她看见我六哥在村头扒人家郑三炮的女儿郑玉儿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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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5(2)
我六哥躺在牛圈边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原来是我三叔用来堆积草料的,后来我三叔走了,因为家中娃娃不断多起来,我大伯就收拾出来做了我六哥和我五哥的睡屋。但是我五哥早就不敢跟我六哥睡一起了,因为我五哥尿床,一尿床,我六哥就要揍他,不是把鼻血打出来,就是把身上拧得全是青紫的疙瘩。
在我六哥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我二哥进过那屋子一次,出来时同样像我三哥那样捂着脑袋,嘶嘶地吸着凉气,龇牙咧嘴地告诫我们,大家千万不要贸然进老六的“班房”,说那个混蛋不晓得在哪里找了那么多石子放在他的枕头边,好大一堆。
老天,他被抽成那样,都还这么厉害啊!我们都感叹,从此对他心生畏惧。
老六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我大伯娘送饭过去。有时候我娘在吃鸡蛋的时候,悄悄留一个,然后悄悄叫我大伯娘过来,将鸡蛋悄悄给她,让她悄悄给老六送过去,叮嘱说万万不可以叫我晓得了,叫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晓得了。对此我大伯娘十分感激,因为总算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关心着我六哥。
其实我大伯娘对我六哥的爱,用“关心”二字来表达,是根本不够的。她总是对我六哥多一份偏爱,对这一点,我娘解释说,那是完全应该的。因为我大伯娘生我六哥实在太艰难了。但是我无法理解,我说我大伯娘真怪,为啥我六哥那么折磨她,都折磨得要死了,她却偏偏要对他那么好呢?我娘叹息说,你们这些娃娃,哪里晓得当娘的心思哟。
我大伯娘对我六哥确实偏爱,她总是拿几个鸡蛋塞给她最信任的我四哥,让他去村头代销店换糖果。我四哥就捂着那几个鸡蛋,做贼似的悄悄离开家,去代销店换回糖果,然后给我大伯娘使个眼色,先进了里屋。我大伯娘随后跟着进去,我三哥和我五哥瞥见了,要尾随着进去,却被我大伯娘支开,赶紧关上房门。我四哥一边交代交易情况,一边将糖果一个不剩地掏出来。我大伯娘揣好糖果,突然记得还应该给我四哥一点报酬,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剥了纸,塞到我四哥嘴巴里,嘱咐他一定要吃了,才可以出门。其实我三哥和五哥他们并没有走开,一直在门口站着,见我大伯娘出来,就问老四在里面干啥,嚷嚷着要往里面去,但是却被我大伯娘搡开了。我大伯娘关上房门,告诉他们,老四不像他们那样不心疼娘,他在屋里给娘找顶针。我三哥和五哥半信半疑,说我们也可以给娘找啊。等到他们见我大伯娘走开了,就叫唤着老四,老四,砰砰地敲门。我四哥出来了,说,顶针找着了。当我四哥得意洋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后,我三哥抽抽鼻子问我五哥,老……老……老五,你闻……闻……闻着没有?我五哥问啥闻着没有?我三哥又抽抽鼻子,说,老……老四身、身上香,像……像……像是刚……刚吃……吃了糖。
多年以后我四哥回忆往事,就说,当年那些糖,多半都没吃出啥味道,因为害怕老三、老五他们撞见,几乎全是囫囵吞下去的。倒是我六哥,躺在草料屋子里,一个人捧着一堆糖果,想咋吃就咋吃……


乡村恶少 6(1)
我大伯养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上过学。原本我大哥是成绩最好的,但就在初中最后一年,却因为老爱流鼻血不得不辍学回家捡粪,谁晓得捡了一年粪,他那流鼻血的病就不治而愈了,不过从此就没能再进入学堂。因为我大哥身体不是很好,经人指点,他干起了收荒的活儿,推着破自行车走村串户收破烂,没过两年,他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到换成货车的时候,他已经是整个土镇都有名气的收荒老板了。我大哥离开了秦村,在土镇开办了一个远近有名的废旧品回收公司,他的废旧品收购生意,做到了爱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尽管前两年因为收购赃物吃了大官司,据说现在我大哥仍然还是土镇的首富。
我二哥学习不行,是个典型的瘟猪子,唯一值得他自豪的,也是我们没办法比的,就是他折的纸飞机飞得最高,飞得最远,嗖一下,就直冲云霄,老半天才见悠悠晃晃滑落下来,飘落得远远的。因此,每当开学不几天,你去拿我二哥的新书来看,就会发现不是封面没了,就是少了许多内页,不用问,都被他撕去折纸飞机了。我二哥总结说,新书的纸用来折纸飞机最好,滑爽,利索,不蔫巴。我二哥的婚姻很不幸福,他差点为此丢了性命。我二哥和那个女人的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因为那女人的父母不答应,两人甚至都闹到了要殉情的地步。婚后第三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二哥突然肚子疼,我爹和我娘听见呻吟声便过去看,发现我二哥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问咋了,那女人说不晓得,说我二哥刚一上床就这样了。从那女人慌张的神色上,细心的我娘看出了端倪,她问那女人是不是给我二哥吃了药。那女人一下子瘫倒了。我娘问究竟是啥东西。那女人哭着说是“三步倒”。“三步倒”,也就是耗子药敌鼠强。因为送治及时,也因为医生晓得是敌鼠强中毒后救治方法得当,我二哥从死亡边缘挣扎了回来。我二哥出院后来到看守所,问那女人为何对他下毒手,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在外面有人了。我二哥听后,思忖许久,告诉办案的公安人员,那女人并没有害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才吃了毒药。随后我二哥回秦村走了一圈,看了一眼,出了村就再也没回来。多年以后有人在一个遥远的寺院里看见了他。我们根据线索找到他,看见他已经是寺院里一个管事和尚了,我们听见很多人都称呼他为“惠智师傅”。
别看我三哥结巴,但是他读书最行,字总是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干净利落,看起来像是田埂上才出土的黄豆芽儿那么醒目。后来我三哥上了大学,但是因为结巴,却没分到一个好单位,在一家化工厂当会计,这也好,说话少,只要把算盘打得准,数字看明白就行了。
我四哥虽然读书也不行,但是他人精明,喜欢盘算,从几把葱的生意做起,现在成了爱城最大的蔬菜外销商,他说他每年都要去十几趟日本,坐飞机就跟我们坐公交车一样,这没吹牛,你要问他日本的事情,他说得比秦村还要详细。
我五哥先读大学后参军,现在在一个野战部队当大尉,他吹嘘说,他率领的队伍,每一次比武总是拿第一,在军演中也常胜,他的队伍,素以铁军著称……
除了我二哥,其余的几个哥哥几乎每年都要回两趟秦村,但是住得都不久,往往是第一天回来,第二天就要离开。他们的脚步始终是那么匆忙,甚至让人感觉到仓皇。我晓得这是因为啥,他们是在回避,不,应该是逃避,他们在逃避我六哥。
我六哥统共只上过两天学。这两天学,还不是连着一起上的,而是两个学期的第一天。
骆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认为他在教学上很有一手,个头生得十分高大,一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在我们学生中间,总给人以不怒而威的印象。后来他因为身体不舒服,不得已只好离开万分留恋的讲台。就在前些年,他被检查出罹患了比较严重的肺病,致病的原因可能是他原来从事教学的时候呼吸了太多的粉笔灰,因此,现在每次我遇着他的时候,他的怀里总是揣着大捆大捆的材料,弓着腰板,探着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四处奔走,活像一头走失了崽儿的焦虑的老羊。他曾经跟我讲起过我六哥,言语中虽然憎恶未消,但是却总是由衷地感叹说,那家伙确实是个人才,如果用到正道上,你们安家,怕是他最有本事的。骆老师说这话,是有根由的,我六哥的第一堂课就是他教的。因为我爹跟骆老师私交好,时常将从秦河里抓到的鲶鱼送给他炖汤,所以尽管我的上学岁数不够,还是被允许到学校读书,而且有幸和我六哥一起,安排在骆老师的班上。对于那天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并且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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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6(2)
我大伯本身是不太愿意让我六哥去读书的,但是想到大家都进校门了,独独不让他一个人去,似乎对他不太公平,就叫我大伯娘找两块布,给他缝制了个书包。骆老师要安排我们两个坐一排,我六哥不干,说我身上有奶臭。那时候我娘的奶水很充足,我弟弟吃不完的,我娘就挤到碗里逼着我喝。骆老师以为我真的臭,走到我跟前嗅了嗅说,不臭啊。我六哥鄙夷地看了骆老师一眼,说,你把他家的鲶鱼吃多了,是闻不着啊。骆老师眼睛一瞪。我六哥说,你瞪啥瞪,难道你还吓得了我?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六哥得意地瞥了一眼大家,看着已经很生气了的骆老师说,你再闻闻,你要是闻不着,你的鼻子就肯定给鼻屎堵住了。骆老师一巴掌击打在桌子上,吼道,你少那么多废话,给我坐好!我六哥被惊了一跳,但还是站在过道里一动不动,他指着我跟骆老师说,他天天还吃他娘的奶,真臭。骆老师从来没遇着这样不听话的学生,上前将我六哥往我的座位上推,但是我六哥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他就像一颗橛子似的,牢牢实实地插在过道里。骆老师不愿意因为他搞得第一堂课上不成,捋起衣袖看看表,指着我六哥的鼻子说,你不愿意跟他坐,就给我站到后面去。站就站!我六哥说着,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课堂后面,贴着墙,歪着一只腿,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两眼乜斜着骆老师。
发完新书,骆老师开始讲课了,究竟讲了些啥,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我只感到脸发烫,好像全班人的眼睛都没瞅着黑板,而在瞅我。我对我六哥非常愤恨,这个天杀的,咋能跟这么多人说我吃我娘的奶呢,这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啊。坐在我后面的是玻璃猴子的儿子豁嘴,豁嘴的鼻子上一年四季始终挂着两条黏虫一样的鼻涕,可能是鼻涕塞住了鼻孔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总是瓮声瓮气的。这个邋遢的家伙扯了一下我的头发,我转过头去,他抽了一下鼻子,黏虫一样的鼻涕钻了进去,很快又爬了出来。他一脸惊讶地问我,你真的还吃你娘的奶啊?我厌恶地回过头,不愿搭理他,谁晓得豁嘴一点不知趣,还不停地扯我头发,问我是不是真有那事。我站起来就告诉骆老师,说豁嘴扯我头发。豁嘴吓坏了,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扯他头发,我只是问他,这么大了是不是真的还在吃他娘的奶。课堂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斜眼看了我六哥一眼,我六哥也在笑,乐不可支的样子,叫我万分憎恨。
等止住了这场骚乱,骆老师刚要开始讲课,我六哥在后面叫嚷起来了,说他要去拉屎。骆老师厌恶地挥挥手。我六哥对骆老师的神情非常不满,走到讲台边,他又吆喝起来,说没纸擦屁股。骆老师瞥了他一眼,说,你在家里用啥擦的屁股?我六哥说,用石头、土坷垃啊,还有用树叶啊,但是一早我去茅坑拉屎的时候,没找着石头,土坷垃,还有树叶,我都没擦成屁股。骆老师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纸给他,我六哥拿着却还是不走,他四处瞅着,说不够,这点纸咋够呢。突然,我六哥从讲台上扯过骆老师放在那里的一个大本子,哗啦哗啦就从上面撕下几张,然后走出教室。骆老师和我们一样,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我六哥去拉屎,一直拉到中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才出现,他兴冲冲地跑到教室门口,却见我们都在收拾书包,正准备离开。我六哥要进来,被骆老师挡住了,骆老师说,你就别进来了,你下午也不用来了。我六哥惊诧地问,为啥?骆老师挥挥手说,不为啥,反正你别来就是了。我六哥哼了一声,说,你不让我来,我还不想来呢,你看你,教了一上午,黑板上一个屁字没有。骆老师不愿意跟我六哥这个小无赖磨蹭,他几步走到教室后面,拾起我六哥丢在地上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新书,将空空如也的书包老远就向我六哥扔过去,说,你回去告诉你老子,书费不用交了。我六哥接过书包,往地上唾了口,说,老子不读书老子还是会写字!骆老师被我六哥这句话激起了好奇心,他看着我六哥,我六哥重复了刚才那句话,还加了句:其实老子早就会写字了!骆老师笑起来,招招手,拿出一截粉笔递给我六哥,指着黑板,说,既然你早就会写,你就写两个我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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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6(3)
我六哥就像捉一只马蜂似的捉住那只粉笔,面对着黑板,老半天都不晓得从哪里下手。骆老师笑着正要从他手里要过那截粉笔,并且做好了将他搡出教室的准备,但就在这时,我六哥开始写字了。因为我当时认不得,不晓得写的是啥,但是数得清楚个数,我六哥一共写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写了很长时间,写得我六哥满头大汗。骆老师看着那歪歪扭扭三个字,脸色青紫,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半天没回过神来。我六哥抹抹汗水,得意地问骆老师,你看,这是不是字?骆老师终于缓过气,问我六哥,你跟谁学的?我六哥脖子一硬,说,你管得老子的。说完,我六哥拎着书包,离开教室,离开了学校。
放学了,大家哄闹着出了教室,只剩下骆老师站在黑板面前,看着那三个字怔怔出神。良久,伸出宽大的巴掌,只一下就抹了。我问一个插班生,那三个字是啥字,插班生凑在我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说,日你娘。我一愣,立即反击说,我日你娘。插班生也一愣,意识到我可能误解了,就说,日你娘,那三个字是日你娘,你六哥写的那三个字是日你娘……
骆老师问我,你六哥当时写的那三个字是谁教的呢?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在探寻的秘密,但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答案。我猜想,多半是他从啥地方看来的,那时候大家都老爱在地上、在墙上写这类骂人的话语,有时候还在这骂人的话语后面缀上“某某写”,企图嫁祸给自己讨厌的那个“某某”。
我说了我的猜想,骆老师感叹说,一个从来没上过学的娃娃,竟然对文字那么敏感,实在匪夷所思啊。
我曾经问过我六哥,问他写在黑板上骂骆老师的那三个字是谁教他的,他茫然地看着我,说早记不得了。
我六哥闯过的祸事太多了,多得他根本就没办法记住。


乡村恶少 7(1)
那天中午我六哥还没有回到家,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回去了。迎接我六哥的自然免不得又是一顿揍,不过这次揍人的人不是我大伯,而是我大伯娘。不管是我大哥、二哥,还是三哥、四哥,只要是犯了错误,接受一顿皮肉之苦的教育是逃脱不了的,这是规矩。这个规矩在我们家也适用。我爹和我娘,在教育孩子方面,跟我大伯和大伯娘的态度是一样的:“黄荆条子出好人”、“棍棒出孝子”……
做娘的心总是要软些。每当我大哥他们犯了错误,最愿意接受我大伯娘的教育。和其他几个堂哥一样,我六哥也是,甚至十分乐意,不像我大伯揍他的时候猴子一样蹦蹦跳跳,要伺机逃跑,他很配合,亮出屁股让我大伯娘抽他。我大伯娘抽他不会用黄荆条,也不会用竹板,更不会拿棍子,就巴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很响亮,啪啪啪,隔着几根田埂都可以听见,不过不会很疼。然而这天中午我大伯娘却没有用巴掌,而是破天荒地用起了一块竹板。只听得啪一声,我六哥嗷地叫起来,问我大伯娘,你拿啥打我啊?咋这么疼啊?回头瞥见我大伯娘怒气冲天,手里拿着一块竹板,高高举着又要落下,慌忙抽身要走,却被我大伯娘死死拽住,那竹板没了路数,劈头盖脸落下来,我六哥一连吃了五六下,这才挣脱,跑到一边,揉着刚刚挨打的地方,责问我大伯娘,娘啊,你咋跟我爹一样心黑起来了?我大伯娘愤恨地说,叫你念书,你不好好念,还跑到学校里淘气,把脸都丢尽了。我六哥听说后,嘿嘿直笑,冷眼看见我大伯回来了,忙住了嘴,溜到一边去了。我大伯娘一边骂,一边扬着竹板要去追,被我大伯叫住了,说,端饭吃,管他呢。
我大伯娘就没去追了,回房去舀饭。一家人都坐上了桌子吃饭,独独我六哥不敢,他弄不清楚今天这个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我大伯娘已经治理过他了,但是还不清楚我大伯会不会随后再治理他一遍,就忐忑不安地蹲在外面墙角里,耳朵却兔子似的机警地听着周围动静,一旦情况不对,好撒腿逃跑。
我三哥眨巴着一双满是眼屎的豆豆眼,丢丢这个,又丢丢那个,突然嘟哝说,老……老……老六还没……没……没来吃饭呢。其实一桌子的人都晓得他那是不怀好意,他想把我大伯的注意力引到老六身上。我大伯娘敲了我三哥一筷子,说,快吃饭,吃完了把锅碗收拾了,剩饭拿去喂狗,洗碗水也不给他喝,饿死这个不争气的。我三哥愉快地答应道,哎。
我大伯突然放下碗,叫了我大哥一声,我大哥慌忙放下碗,看着我大伯,等候他的吩咐。
你去把老六那个混账东西叫过来,叫他过来吃饭。我大伯转头又叫了我三哥一声,说,你去给老六舀碗饭过来。
我三哥和我大哥一样神色诧异,这表情在我二哥、四哥、五哥和我大伯娘的脸上都得到惊人的统一,他们看着我大伯,不晓得他的葫芦里卖的啥药。我大伯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很平静,说完话,端起饭碗,继续慢条斯理地伸筷子夹菜,往嘴里扒饭。见我大哥和三哥没动,我大伯把筷子一放,不满地说,你们咋还不去呢?
当听见有脚步声过来的时候,我六哥腿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而且看准了逃跑的方向,先蹿上一个土坎,再钻进树林,那里的树林很茂密,我大伯就算是像拖拉机一样身上全是轮子,也不可能追得上他。看清楚是我大哥后,我六哥松了口气,但是马上警觉起来,以为我大哥充当的是我大伯的打手,嗖的一声蹿上土坎,听听后面没动静,就住了腿,回头看着我大哥。我大哥说,你跑啥呢,爹喊你过去吃饭。
爹?爹会喊我过去吃饭?我六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爹喊你过去吃饭,老三都给你舀去了。我大哥说。
我六哥笑起来,说,骗人,想把我骗过去打我,我才不相信呢。大哥没理他,回去复命说,爹,他不回来,说是骗他过来要打他。我大伯笑起来。三哥刚好舀了饭过来,听说我六哥不回来,就说,他……他……他不回来,这饭……饭……饭咋办?我大伯看了看我大伯娘,说,你去叫他吧。我大伯娘站起来,从我三哥手里接过饭碗放在一边,还将碗里的菜扒拉了些在上面,这才出去。


乡村恶少 7(2)
我大伯娘的话,我六哥还是不信,最后是我大伯娘向我六哥保证了,我六哥才畏畏怯怯地进了家门,像第一次进家门的小媳妇一样,小心翼翼地上了桌子,半个屁股坐在板凳上,拖过那碗饭,一边警惕地看着我大伯的一举一动,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
我大伯吃过饭,推推饭碗,从后腰拔出烟袋,装了一袋烟,利索地打着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完烟,我大伯并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磕烟灰,而是眯缝着眼睛瞅着我六哥,我六哥赶紧垂下眼帘,但是眼睛的余光却四下扫着,他的样子简直比一只麂子还要警觉。
老六,这么些天在外面闯啥祸事没有?我大伯突然发问。
我六哥一惊,抬起头,看着我大伯,坚定地摇摇头。
一件祸事也没闯么?我大伯问。
我六哥装作思索的样子,少顷,还是坚决地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你的新书发了没有呢?给我看看。我大伯突然笑起来。我六哥也笑起来,嘿嘿,嘿嘿,然而心里却直打鼓,他没办法弄清楚我大伯下一步究竟是要干啥。
听说你会写字?你都写的啥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仍然只是嘿嘿笑。
跟谁学的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嘿嘿笑着说,没跟谁学。
你还会写啥字啊?我大伯磕掉烟灰,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细小的竹签子,捅起他的烟袋竿儿来。
不会了,就会那几个字。我六哥说着,放下碗筷,嘿嘿笑着说,我吃饱了,我要去茅坑拉屎。我六哥说完,溜下桌子,捂着肚子,走到门口,突然撒开脚丫子跑了。
爹,老……老……老六跑了。我三哥提醒正埋头捅烟杆儿的我大伯。我大伯没有理会他,叫了我大伯娘一声,说,老六的事,骆老师已经找人带信给我了,你看咋办呢,反正骆老师已经表明态度了,不要他。我大伯娘说,你看呢,你是当家人。我大伯说,依我的啊,书还是要读的,不过骆老师已经放了话出来,去求他也不见得有用。我大伯娘说,找二弟去说说吧,他跟骆老师熟悉,关系好。我大伯别好烟袋,站起来走到门口说,算了,等明年再送他去读吧,等到明年,骆老师的气也就消了。
就算那天我大伯找到我爹,我想我爹也不会帮他去骆老师那里求情,他正生气呢——因为我六哥跟那么多人说了我吃我娘奶的事,我觉得再没脸面去学校了,坚决不去读书。我爹先是许诺说,只要我肯去读书,就带我去爱城玩,然后又许诺了糖果,最后还拿出了一把镍币,但我就是不愿意。我爹生气了,要动粗,我娘制止了他,说,娃娃还小,骆老师收他的时候就挺为难的,等他再大一岁去读吧。
等到我再次进入校门时,还和我六哥同班,只是教我们的不是骆老师,而是一个从爱城来的漂亮的女老师。女老师姓啥我忘记了,但是她那天哭泣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因为在我们秦村,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哭得那么斯文,那么楚楚动人。


乡村恶少 8(1)
我六哥没去读书的这一年,在家里闯下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祸事。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把那头远近有名的大牯牛整死了。
大牯牛是我三叔从爱城弄回来的。
我三叔是个高中毕业生。我大伯、我爹、我三叔,他们一共三兄弟。听我爹说,他们的爹娘死得很早,都是害病死的,死的时候,我三叔才三岁,是我大伯拖着他们长大的。我爹说,那时候有人向我大伯建议,要他把我三叔送人,但是我大伯没答应,在我爹的协助下,他们共同将我三叔带大成人,并供养上了高中,成为秦村当时最有文化的人。
好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与我爹一起在老家喝酒,谈起我们的家族史——那时候我爹正竭力要求我去探寻一下我们的根源:我们究竟是哪里人,我们的祖先究竟是哪的……我爹可能是酒喝得多了点的缘故,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在说到我死去的三叔时,他不住地叹息,流泪。他说,儿啊,如果站在尊重历史的角度,我是应该被唾弃的,我的行为,违背了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准则。我深为我爹这样说和这样遣词造句地说话感到惊讶,我看着他。我爹又说到我大伯,说,你大伯是这天下最好的兄长,那件事情他竟然这辈子从来就没跟人说起过,就算两人闹矛盾,他也没说过,没跟你娘说,没跟你大伯娘说……如果说了,你娘肯定不会嫁给我,我在这个村子里也肯定待不下去,没人瞧得起我。想起你大伯,我就心酸心疼,一阵一阵地,揪巴揪巴地疼啊,他生前我实在对他太不好了。我递了纸巾给我爹,我爹接过擦了眼泪,接着说,我应该忏悔,有时候一想起那件事,我就羞愧得想死,越是到了年老的时候,就越加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我担心起来,但是不敢追问。我爹说,当年他差点将我三叔以几个饼子的价码卖了。
我爹说,那时候他们三兄弟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到处流浪,我大伯会敲莲花落,他会唱“十八摸”,两人就带着我三叔在土镇讨口。但那时候的人都穷,而且还都忙,谁会听他们的?即便听了,也没啥东西给他们,顶多是两口洗碗水。我爹熬不住了,跟我大伯说,我们把老三送人吧,要不然,我们仨都得饿的饿死,拖的拖死。我大伯不干,说要死一起死。有一天,三个人饿得在街上昏昏沉沉地走,有个人叫住我大伯和我爹,指着我三叔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把这个娃娃给他,如果他们愿意,就给十个烧饼。我爹一听,高兴万分,跟我大伯说,卖了吧,十个烧饼呢。但是我大伯不干,说就是一千个烧饼也不干。我爹晓得跟我大伯硬拧不过,就撒谎说他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央求我大伯给他弄点水来喝。我大伯就将我三叔交给他牵着,自己拿着个破碗去找水。等到水找回来,我爹和我三叔都不见了。我大伯急得啊,以为他们被人拐跑了,急得都要撞墙死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我爹,我爹啃着烧饼,正往回走呢。
后来我大伯找到那户拿烧饼换我三叔的人家,跟人家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才把我三叔要回来。几天后,他们被政府收容,送到秦村,在秦村安家落户,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末后我爹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说,落叶归根,到了他这个年纪,老是想晓得从何而来,父母是谁,祖先是谁……
说到这里,我爹的眼泪又出来了,但是很快被他揩了。他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不是写书的吗?你一定要去找找,找找我们的根,然后好好写写我们家的事,尤其是你大伯,你一定要好好写写他,要饱蘸浓墨,让你大伯的光辉形象永远屹立在我们的家族史上。然后你再好好写写你三叔,你三叔啊……没有你三叔,我们这个大家庭,就都完了,完了啊!
在我爹的话语里,他把我三叔形容成春蚕和蜡烛,说他为了照亮别人不惜毁灭自己。
照古言的话,你三叔是人中龙啊!可惜可叹啊!我爹的眼泪又滚落出来。
我三叔本来还可以继续上学深造的,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就回了家。我三叔回家后,在村里得到重用,照我爹的话说,如果他不到食品厂去,秦村的村长之位非他莫属,咋样也轮不到他郑三炮。那时候我三叔在秦村搞了一片试验田,搞起来优良品种繁育,还有土壤改良。有一天他跟老村长说,我们秦村牛养得多,但是品种不好,得从外面引进一头牯牛,和那些母牛配种,这样用不了多少年,我们秦村就全都是优良品种的耕牛了。老村长听信了这个年轻人的建议,和他一起去了爱城,几天过后,牵回了一头壮实得像是一堵墙的大牯牛。


乡村恶少 8(2)
大牯牛是全村男人最羡慕的对象,因为它不拉磨,不耕田,主要任务就是干那快活事。郑三炮跟老村长建议说,这样不好,还是应该让它耕地,如果老子都不会耕地,生养出来的儿子又咋会呢?老村长一听,觉得在理。我三叔没办法,晓得跟他们说啥都是屁事,就用黄荆条教会了它耕地耙田。后来我三叔察觉到自己总是被郑三炮搞鬼,晓得跟这人斗没意思,恰好遇着爱城食品厂招工,就去了,在屠宰场当了主刀。
我三叔离开秦村后不久,郑三炮的一个妹夫调到了土镇,在他的干预下,老村长无可奈何,只好退位,郑三炮成了秦村最有势力的人。
我三叔在秦村的时候,大牯牛一直是他在照料,他走后,大牯牛就被郑三炮安排给了他的一个亲戚。因为大牯牛除了耕田耙地,业余时间还要配种,所以它的待遇是其他牛没办法比较的。我三叔在秦村的时候,给大牯牛定下的待遇是每月五斤大米,五斤大豆,二十斤糠皮,配一次种,加五个鸡蛋。大家都以为我三叔走了郑三炮会降低大牯牛的待遇,谁晓得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高了,高了两倍。其实大家都心里清楚,大牯牛的那些待遇,都被郑三炮安排给他那亲戚享用了。
我六哥不读书了,总得找点事情做。郑三炮主动上门了,说让我六哥帮忙放那头大牯牛,因为他的那个亲戚摔断了腿。我大伯不相信这样的美差会落到自家头上,有些半信半疑。但是看着郑三炮一脸真诚,不像是开玩笑。郑三炮说,每月除了供应大牯牛十斤大米,十斤大豆,四十斤糠皮不变,还每年给你家老六记一千二百工分,牛圈的粪每担两分工,一个月除一次粪,三个月结算一次,另外,大牯牛配种一次,加十个鸡蛋。说到这里,郑三炮指着五道河村的方向,叮嘱说,这大牯牛只能配我们秦村的牛,要是发现大牯牛给五道河村的牛配了,就要扣你们的工分,发现一次扣五百分,如果有意纵容的话,还要另外严处!
等郑三炮交代完了,当天上午我大伯就将大牯牛牵了回来,亲自动手砍了些竹子和树木,将原来的牛圈重新修缮、加固,将我六哥住的那间屋子也整修了一下,把我六哥原来睡的大床换了,换成了一张小床,而这张小床,还是那天我爹给他做的——用几根木头和竹棍捆绑起来,在上面铺一张草帘子,看起来非常柔软。我六哥的这张小床被搁置在角落里,但还是因为占了太多空间,以至于可能堆放不了多少草料。我爹建议不要将床放在这屋里,但是我大伯却说如果这样的话,牛要是有个动静,就很难晓得了。就在我爹和我大伯为咋搁置这张小床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六哥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咋不晓得将这张床吊起来呢?
中午我大伯叫我大伯娘炒两个鸡蛋,叫我三哥去店里打了些酒回来,他要邀请我爹喝酒,一来算是对我爹在上午的帮忙表示感谢,二来算是共享快乐。
我大伯不无得意地说,我算是想清楚了,郑三炮让大牯牛回我们家,是有缘由的。
我爹也为这事情高兴,说,我也晓得。
我大伯端起酒杯,说,好,我们都晓得,我们喝酒。
我爹喝了一口,说,哥咧,这酒是店里买的吧。
我大伯说,是啊,不对味儿么?
我爹说,也不是不对味……不是听说老三叫人从爱城给你捎的有茶坪烧刀子么?
我大伯犹豫了一下,就叫我大伯娘过来,让她把我三叔捎回来的茶坪烧刀子拿来,再把我六哥叫来。
我六哥这天也显得特别高兴,他破天荒地让我们进入到他的屋子参观。我六哥故意把他那张吊床推了一下,然后出门取什么东西去了,吊床摇摇晃晃像是秋千,这让我三哥、四哥、五哥他们羡慕得眼睛都绿了。见我六哥出去了,我四哥和五哥他们大着胆子往吊床上爬,刚爬上去,我六哥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用半截裤脚做成的口袋,抖一抖,里面稀里哗啦直响。我六哥把那口袋往床上一丢,那些稀里哗啦的东西散落出来。我五哥叫唤说,老六,你捡这么多石子干啥啊?我六哥神秘一笑,先将他们赶下床,然后像我大伯取旱烟袋一样,手往背后裤腰上一伸,拔出一个弹弓子来。他踮起脚从床上拿起一颗石子,拉开弹弓子,手一松,砰的一声打在墙上。我三哥摸摸脑袋,说,老六,你上次是用弹弓子打我的么?我六哥乜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才懒得打你呢,我屋里的耗子特别多,特别是晚上,成群结队地就像是开大会。那些耗子的胆子特别大,时常钻进我的被窝里。我六哥说,有一个晚上,他趁着从墙缝里透过来的月光,用弹弓子一连打了十一只耗子,有三只打在脑袋上,有三只打在屁股上,还有三只打在脚上,那些耗子被他打得鬼哭狼嚎。


乡村恶少 8(3)
我六哥正说着,我大伯娘在外面叫他了,说我大伯要他过去,有话跟他交代。
现在好了,耗子再爬不上我的床了。我六哥说着,将弹弓子掖在裤腰上,留恋地看了一眼吊床,去我大伯那里了。我三哥在一边嘟哝说,他……他吹牛,还有两只耗子没……没……没说呢。
我大伯给我六哥交代了几条:第一,看好大牯牛,每天捡半筐子牛粪;第二——说到“第二”的时候,我大伯特别加重了语气,说,这第二,你要千万记住,不准我们家大牯牛跟五道河村的牛交配,要是跟五道河村的牛交配了,就要扣我们家工分,记得了么?我六哥迟疑地点点头。我大伯看着他,以为他不懂啥叫“交配”,就问,你不会连啥叫交配都不晓得吧。我六哥不清楚是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摇头。我大伯倒了杯酒,一口干了,涨红脸,像是鼓了好大勇气似的,说道,交配,就是日。不准我们家大牯牛去日五道河村的母牛,只准他日我们村的母牛。你要记住了,记住它日了哪头牛,回来好跟村长领鸡蛋!记住了么?
我大伯娘走过来,在我大伯背后捅了一下,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说啥呢。
我大伯呵呵一笑,说,我要不说清楚,他咋晓得啊。哎,老六,你清楚了么?
我六哥点点头。
这时候大牯牛在牛圈里哞哞地叫唤起来。我六哥回头骂道,死瘟,叫唤啥,等等老子再来放你!
我大伯挥挥手,说,去吧。
我爹看着我六哥瘦小的背影,不无忧虑地跟我大伯说,那大牯牛那么厉害,他治得了么?
我大伯得意地说,别看这浑小子,准行,我的眼光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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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9(1)
郑三炮之所以要将大牯牛让给我大伯家养,主要是为了借机和我们家搞好关系。我三叔没离开秦村的时候,和他明争暗斗过几次,但是因为我们家是外来户,背后没有他那么雄厚的势力支持,我三叔晓得跟他斗下去没啥好处,就抽身让了一步,去了爱城食品厂。我三叔这一去,还真去对了,他先是被安排进了屠宰场,专门杀猪,那是又累又脏还拉命债的苦活儿,但是我三叔却干出了成色,被任命为屠宰场副场长,专门负责生产管理。就在大牯牛进入我大伯家后不几天,我大伯去了一趟爱城,主要是跟我三叔说说家里的事情,找些应对郑三炮的对策。我三叔说,这郑三炮还算识相,晓得让点好处出来。我大伯说,这都是因为你,你当官了,他就畏惧了三分,晓得使唤这点招数活络我们,是要和我们家搞好关系呢。我三叔笑笑说,他现在不活络我们都不行啊,他的那个妹夫,在我面前说话都要软三分呢。我三叔告诉我大伯,前不久爱城召开了一次大会,他被作为先进工作者,表扬会上,郑三炮的妹夫就坐在下面。对于和郑三炮家的关系,我三叔说了这么几句指导性的话语:不惹事,不怕事,他对我好,我对他好,他跟我凶,我跟他狠!
我大伯拿着这纲领性的意见,高高兴兴地就要回秦村,刚到门口,我三叔叫住了他问,那大牯牛真的让老六负责放养么?我大伯说,是啊,那大牯牛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老三、老四和老五肯定都拿它没办法,老大和老二如果弄去放牛,就太可惜了。我三叔沉吟了一阵,说,我才走马上任,也没时间回家,家里的事情也没办法过问,不过,老六真不是个好人选。我大伯说,他明年还要去读书,这牛,就先给他伺候一年吧。
在我三叔忧虑的注视下,我大伯离开他的办公室,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大伯娘就告诉我大伯,说她刚刚才听说郑三炮那个亲戚的腿,并不是摔断的,而是被大牯牛踢断的。
你是啥意思?你是要我把牛给郑三炮送回去么?踢断了腿咋的,还有那么多人眼红红的排着队等着养它呢。我大伯走到牛圈边看了看,回头问我大伯娘,牛呢?还没放回来么?我大伯娘抬眼看看天,说,咦,是咧,以往老六早就回来了,今天咋还没回来呢?
其实这个时候,我六哥正在山上训导大牯牛。
我大伯说得对,他的几个儿子里,怕只有我六哥拿大牯牛有办法,如果换成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哪怕是我大哥和我二哥,他们可能早就被大牯牛顶破了肚皮踢断了腿。那大牯牛,的确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首先是它不听话,青青的草不吃,却偏偏喜好地里的庄稼,任你咋吼,咋骂,咋拽牛鼻绳,它硬着脖子就往地里去,不大大啃几口是绝对不会罢休的。还有,就是它的脾性暴躁,你不敢打它,也不敢使劲拽它,要不然,它眼珠子一红,埋着脑袋,两只犄角就像两只锋利的长矛,对着你的肚皮就来了。它走东走西,走急走慢,你还不能左右它,否则的话,它的蹄子就像油锤一样,向你砸过来。
以前我三叔带它的时候,就格外小心,因为我三叔用黄荆条治过它一次,所以它对我三叔还算是心存三分畏惧。当它的鼻绳子牵到郑三炮的那个亲戚手里的时候,所有怪劣的脾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郑三炮的那个亲戚早被它折磨得难以忍受了,想把牛鼻绳交出去,可是又贪恋那些粮食和鸡蛋,还有工分,直到被它踢断了腿。据说郑三炮的那个亲戚在移交牛鼻绳的时候跟郑三炮说,你给它换户人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么个小屁娃,还不及自己的牛屁眼高……大牯牛根本就没把我六哥放在眼里,在大牯牛眼里,顶死他,踢死他,还不跟用尾巴扫死只蚊子一样,小菜一碟!因此,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表现得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大牯牛太小看我六哥了。
这天下午,大牯牛老早就想回家,它在想那些糠皮和大豆。在我三叔手里,糠皮、大米、鸡蛋和大豆,是一样都没少它的,但是到了郑三炮那亲戚手里,一样都没有了,所以它的脾性怪异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到了我大伯家后,我大伯觉得人都没吃多少大米鸡蛋,凭啥要给一条牛这样的待遇呢?但是这些东西又都是它名下的,大伯不好取舍,就将糠皮和大豆给了它,将鸡蛋和大米扣留了。


乡村恶少 9(2)
见大牯牛急匆匆地要往回赶,一点不理睬我六哥的喊叫,我六哥急了,他忙冲到大牯牛跟前,大牯牛正要跟他急,却发现我六哥手里拿着一把它最喜欢吃的马鞭子草,大牯牛得意起来,以为我六哥是在讨好它呢。它吧唧吧唧把那草吃了,却发现我六哥不见了,抬头一看,我六哥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唤它呢,牯牛,牯牛……大牯牛走过去,刚吃过那把草,就觉得上当了,因为它的牛鼻绳正被我六哥缠绕在一棵粗大的树上,而且越绷越紧。等到大牯牛完全醒悟过来,已经晚了,我六哥不晓得从哪里抱了一大捆黄荆条过来。本来大牯牛还暗自庆幸,因为它看见我六哥个头小,瘦弱得像是一个蔫巴了的豆角,这么个小屁娃,就算给他一把刀,他也搞不出个眉目啊。
当我六哥手里的黄荆条“啪”的一声将空气撕成两半时,大牯牛心头一凛,晓得坏了,身子一抽,要往边上躲避,但是牛鼻子被绳子紧紧拴在树上,它又哪里躲得了呢?更何况我六哥手里的黄荆条就像瞄准的子弹一样准确,“啪”一下脆生生地落在大牯牛的耳根上,大牯牛疼得两只耳朵直扑闪,眼睛直眨巴,心想这下惨了。
我六哥抽完一下,停顿下来,指着大牯牛的脑门骂道,狗日的,你敢不听我的!好,不听我的,我再叫你尝尝厉害。我六哥又扬起黄荆条,大牯牛慌忙埋下脑袋,要把屁股掉过来,这是它专门收拾打它的人的绝招,只要你的鞭子一抽上它的屁股,没等你把鞭子收回去,它的蹄子就闪电般敲过来了,郑三炮的那个亲戚,就是这样倒的霉。但是我六哥是哪个呢?他何等聪明,哪里会让一条牛的阴谋诡计得逞呢?他往边上一跳,那黄荆条再次准确地落在了大牯牛的耳根上。
不过大牯牛也不是个等着挨打的软货,它暴跳如雷,怒气难遏,使劲要挣脱开牛鼻绳,然而那条从鼻子当中横穿过去的绳子,是我大伯在我爹的帮助下,刚刚才换过的新的,就算把它的鼻子撕豁裂开了,那绳子也不可能断。大牯牛挣的功夫,我六哥就歇了抽打,让它挣,大牯牛挣了一会儿,累得呼呼地喘着粗气,鼻子也有丝丝鲜血流淌出来,虽然疼得再不敢动弹了,但是两眼却还恶狠狠地瞪着我六哥。我六哥没等它缓过劲来,就又挥舞着黄荆条继续抽打。大牯牛学聪明了,一见我六哥手里的黄荆条举起来,赶紧将脑袋躲在树后面。其实我六哥早就不想抽它的耳根了,而是抽向它的大腿内侧,那里肉软,很嫩,那片肉还跟卵子联系在一起,果然,大牯牛吃了一下,就疼得浑身战栗,哞哞地哀号起来……
我六哥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一连打断了三根黄荆条,边打边指着大牯牛的脑门骂,狗日的,看你敢不听我的话!看你还敢当我的话是放屁!
后来我六哥手一指大牯牛的脑门,大牯牛就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浑身哆嗦。但是我六哥还不歇手,又抽起一根黄荆条,继续抽打,一直打得大牯牛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四条腿晃悠悠地似乎就要趴下了。
狗日的,还听不听我的?让你见识见识新式武器。我六哥丢下黄荆条,从裤腰上抽出弹弓子,在口袋里摸出一颗石子,猛地拉开,一松,那石子啪的一声,打在大牯牛的脑门上。大牯牛疼得脑袋一扬,哞地一声惨叫。我六哥得意地将弹弓子在它面前晃晃,说,你狗日的不听,老子打瞎你的眼珠子!大牯牛哞哞地叫唤着,声音凄婉,似在求饶。我六哥却并不饶它,转到它的后面,刚将弹弓子拉开对准大牯牛胯下那咕嘟东西,却被大牯牛一眼瞥见了,吓得赶紧趔开身子,拼命躲藏,一边躲藏,一边撒尿,那模样,简直狼狈极了。
我六哥哈哈大笑起来。
从此后,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我六哥叫它站住,它不敢开挪半步,我六哥叫它走快点,它就得屁颠屁颠往前小跑……有我六哥跟在它身后,就算那些绿莹莹的庄稼拂了它的嘴角,别说张嘴,就连斜视一下它也不敢。见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这样服贴,一个村子的人都很惊奇,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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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0(1)
我现在还想,如果大牯牛不死的话,我六哥肯定还得继续放牛,那么他就不会有再进入学校的机会,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也不会被他气哭,以至在大家的一片遗憾惋惜声中离开秦村。
我六哥以为在大牯牛眼里,自己是最厉害的角色,但是却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厉害的角色,让大牯牛根本无视他的命令,对他的训斥怒骂根本就不理睬——这个角色,就是母牛。
对于秦村的母牛,大牯牛总是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索然无味的样子,有母牛发情了,得将它驱赶过去,或者等母牛凑过来了,它才公事公办似的,凑合着来那么一两下子。因为大牯牛晓得,这秦村的母牛都是它的,除它之外,秦村再没公牛,而别村的公牛,都没有它的品种优良,但凡秦村的母牛发情,是坚决不准和五道河村的公牛交配的,如同不准它和五道河村的母牛交配一样。
可恨的是大牯牛偏偏对五道河村的母牛感兴趣。这家伙的鼻子好使得很,老远就能闻着别村的母牛的骚味。如果看到它走着走着,突然仰起脑袋,将嘴唇龇咧开,露出牙齿,使劲嗅着,然后发出哞哞两声响亮的叫唤,我六哥就晓得,不远处肯定有一头母牛发情了,而这头发情的母牛,极有可能是五道河村的。
五道河村比秦村要穷些,但是他们村的牛却比秦村多,牛多,却没几条好牛,大都是些又矮又小皮毛毛差,很难长肉上膘的孬牛。有的那几条好牛,也是他们悄悄将发情的母牛赶过来,趁人不备,跟大牯牛配种后生的。原来我三叔跟老村长说,与其让他们赶着牛来偷我们大牯牛的种,还不如让他们拿点钱——拿粮食也行,来跟我们光明正大地换,我跟他们村里头儿也说了,他们愿意。但是老村长却不干,认为亏大了,他说,他们落一条牛,我们落多少啥呢?几个钱?几斤粮?我们不能让这些钱粮把眼睛蒙了,这样搞下来,我们村就很不划算,等于一头良种大牯牛,是给他们村买的了。郑三炮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啊,咋能这样做呢,他们村里牛多,一旦配开了,生的全是好牛,这先进,我们秦村就等于拱手让给他们了。听这么一说,老村长就下了死命令,严禁大牯牛和五道河村的母牛交配,如果放牛的人监管不严,或者有意纵容,要狠狠地处理……
五道河和我们秦村隔着一条河,五道河的人不地道,一有母牛发情,就偷偷赶过河来,为的就是偷大牯牛的种。
大牯牛也是头笨牛,一闻着发情母牛的骚味,就龇咧开嘴巴叫唤,一听这叫唤,我六哥就晓得应该加紧防范了。在我六哥手里,五道河的母牛已经偷过大牯牛一次种了,恰好还被郑三炮逮住了。当晚郑三炮叫住我大伯,毕恭毕敬地先给他取了支烟,我大伯还以为有啥好事,高兴得拿烟的手都在颤抖。等我大伯把烟点着,吸了一口,郑三炮才说,实在对不住了老哥哥,我们有话在先,当初是咋说的?大牯牛偷配五道河的牛,一次扣多少工分啊?我大伯心里晃悠了一下,晓得坏了,看着郑三炮那张不坏好意的笑脸,我大伯只好硬着头皮说,五百工分。郑三炮说,今天下午,大牯牛在村前的山梁下,也就是黑松林那一片,和五道河的那头白花母牛瞎搞上了。我大伯一听,急了,说,咋会呢,老六呢?郑三炮说,你家老六下河摸鱼去了,他把大牯牛丢在黑松林,自己摸鱼去了。我大伯急得一边跺脚,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我六哥。郑三炮装作一副同情的样子,叹息说,老哥哥,你先别骂,出了这事情,你心情急,我可以理解,但是没办法了,老哥哥,这事情我们有言在先,乱不得,不然我就没办法跟群众交代啊,你说是不?我大伯咬咬牙说,好,扣吧。郑三炮拱拱手,说,感谢老哥哥支持工作啊。说着,郑三炮招招手,早等候在一边的玻璃猴子赶紧跑过来,笑嘻嘻地拿来一个账本,叫我大伯往上面摁手印。
一年一千二百分工,就这样被大牯牛一下子搞掉了差不多一半,当晚我六哥不仅挨了一顿打,还当即宣布被取消了过年的新衣裳,将每日捡半筐子牛粪,加倍为一筐子。我六哥那个气啊,等挨完打爬起来,就冲进牛圈,将大牯牛一顿暴打。他打得很斯文,没用黄荆条,而是用弹弓子,一颗石子儿一颗石子儿狠揍,打得那大牯牛哞哞乱叫唤。我大伯听着牛叫唤去看的时候,我六哥就站在一边,装作没事人似的,等他一转身,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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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0(2)
每天出门,我大伯都要叮嘱我六哥一句,狗日的,小心点,今天要是再让大牯牛去乱搞一下,这一年就等于瞎忙乎了,你回来,可有好受的!我给你准备在那里呢!
我六哥曾经有过一个创意,他要我大伯娘给他缝制一个口袋,将大牯牛下面那根东西兜起来。我大伯娘搞不清楚他啥意思。我六哥也觉得给她讲不清楚,就找了笔和纸,艰难地绘制他理想中的那个口袋的草图。费尽心机,我六哥终于将草图绘制好了,拿给我大伯娘看,我大伯娘一下子看明白了。原来我六哥是要一个类似肚兜一样的东西,将大牯牛肚皮下那一块兜住,然后用两根也可以是四根带子紧紧地系在牛背上。我大伯娘认为我六哥创意很好,但是她担心这样给大牯牛兜住,撒尿肯定不方便。我六哥拿起笔,在草图上的那个肚兜上点了一片小黑点,我大伯娘疑惑地看着我六哥,问这是啥。我六哥说,这是小洞洞,在肚兜上多留些小洞洞,尿就可以直接漏出来,解决了大牯牛撒尿的问题。
就在我大伯娘一心一意缝制牛肚兜的时候,我大伯回来,问这是在干啥。我大伯娘以赞赏的口气向我大伯介绍了我六哥的发明,她满以为也会博得我大伯的称赞,却不料竟然让我大伯勃然大怒。我大伯一把扯掉我大伯娘手里忙碌的活计,将我六哥喊出来,一顿臭骂。我大伯说,你跟一条牛都跟不住,活着还有啥出息,还不如去死了!骂完我六哥又骂我大伯娘,说她纵容娃娃,啥事情不经过脑子想想,这样一个肚兜戴在牛身上,还不成为整个秦村的笑话,只怕还会传到土镇,传到爱城……简直是脑壳有毛病!
我娘私低下跟我说,她认为我六哥的那个办法很好。好多年后我在陕西参加一部电影的拍摄,看见当地老百姓给他们饲养的公羊戴的就是这种肚兜,和我六哥当初的设计完全一样。我问效果咋样。老百姓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莫办法,催膘,只得这样。然后告诉我说,效果还不错,就是脾气都坏了,动不动要顶人。
我六哥的发明被我大伯粗暴地否定后,没有了肚兜,对于大牯牛,他只得采取粗暴的预防方式。
大牯牛龇牙咧嘴叫唤第一遍,我六哥就满地寻石子儿去了。等到它再叫,我六哥已经把弹弓子拉开了,啪一下,正好打在大牯牛咧开的嘴巴上,大牯牛疼得直晃脑袋,赶紧低下头走路。我六哥看得出来,这家伙表面装老实,其实心头正暗自兴奋呢,你瞧它那蹄子,甩得多欢快啊,没准它正盘算着咋偷偷去和那头藏匿在树林里的母牛厮混呢。我六哥冷笑一声,心里说,好,我们今天就来较量较量,看看谁的本事大!
大牯牛上了山,它表现得和往常一点也不一样,看似在埋头吃草,但是那眼珠子老是东张西望,完全心不在焉。我六哥故意背对着它,依靠在一棵树上。大牯牛心头一窃喜,悄悄地下了一个土坎儿,要想顺着那坎儿溜到下面的山谷里。我六哥晓得,五道河村的人肯定把那骚母牛放在黑松林等大牯牛过去呢,从山谷往上走一段就是黑松林,黑松林林木茂密,地势平阔,上次五道河村的母牛就是在那里得手的。大牯牛刚下了土坎儿,就听得我六哥一声大喝,狗日的牛瘟,你往哪里跑?大牯牛一愣,只听得“啪”一声,一颗石子儿直往脑门上飞来,躲避不及,沉沉实实挨了一下。我六哥快步上前,站在一个高坎儿上,手里的弹弓子拉得开开的,满脸怒气地吼道,狗日的牛瘟,还不回去!大牯牛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有退步,反而是试探着往前了半步。我六哥手一松,这颗石子呼啸着,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大牯牛的鼻梁上,鼻梁那一片全是脆骨,神经敏感,大牯牛这一下疼得直掉眼泪。我六哥得意洋洋地说,只要有我在,你今天就休想去黑松林日五道河的骚母牛。
谁晓得就我六哥得意的这功夫,大牯牛撅着屁股轰地一声就开跑了,它就像一只大石碾子似的,呼呼啦啦地奔下土坎,踩得那些卵石轰隆直响,一股烟儿就下了坎儿,到了山谷,而且也不等消停片刻,顺着山谷直往上面的黑松林跑。我六哥愣住了,他没想到大牯牛竟然会这样冒犯他,当他的话是狗屁,也没想到那母牛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乡村恶少 10(3)
我六哥气急败坏地跟着追去,一边追,一边叫骂,狗日的牛瘟,别让我抓住你,抓住你了,我要你小死一回!
我六哥哪里追得上欲火攻心的大牯牛呢,只见它尾巴几甩,就没了踪影,剩下的就是它的蹄子踩在林子里那些卵石上发出的轰隆声,但是声音也很快听不见了,大牯牛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我六哥手里跑掉了,跑去和五道河村的骚母牛鬼混去了。我六哥气得恨不得将手里的弹弓子立即换成机关枪,冲过去找着大牯牛,对着它一阵扫射……
就在我六哥快要走到黑松林的时候,他被一个老头拦住了。这个老头畏畏缩缩的,跟个贼似的,他揉揉发红的鼻子,龇着一口黄黄的满是牙屎的烂牙,笑嘻嘻地挡在我六哥面前,说,你是安家老大的那个小六吧。
我六哥喘息着说,是啊,咋了?
那个老头拉着我六哥的衣角说,嗨,咋了,你爹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呢,想当年,他带着你两个叔叔到秦村的时候,可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啊……
你让开,我得去找我的牛呢!我六哥才懒得听他这些呢,他得要立即找到大牯牛,要不然的话——
但是那个老头却紧紧扯住我六哥不放,说,哪里有啥牛啊,我刚刚在这里呢,没牛!
敢说没牛,我明明看见从这里过去的。我六哥说。恰恰就在这时,我六哥听见两声牛叫,哞……哞……一声是大牯牛的,另一声肯定是那头骚母牛的,听听那嗲声就晓得。哞,哞……那骚母牛又叫了两声,嗲嗲的,我六哥似乎已经看见它正甩着腚,摇着尾巴热烈欢迎大牯牛。
这畜生,叫啥呢!那个老头扭头往那叫声骂了一句,回头马上又换成一张笑脸,好像还要接着我大伯的事给我六哥往下说。但是我六哥不耐烦了,他后退一步,举起手里的弹弓子,使劲拉开,对着老头说,你让不让。
不让你还咋的了?老头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嬉笑着说。
我六哥一松手,只听的那老头嗷地一声惨叫,捂着眼睛,跌倒在地,我六哥一跃,从他的身上跃过,直奔黑松林而去。我六哥没回头看那老头,他只听到老头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和哭号声,如果他回头的话,肯定会看见那老头捂着眼睛的手,有鲜红的东西像小虫子一样从指缝里钻出来……
我六哥终于找到了大牯牛,老远就看见它正围着那头骚母牛兜着圈子,胯下那截胡萝卜似的东西不停地往外探着,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六哥大骂道,狗日的牛瘟,狗日的牛瘟……
但是大牯牛对我六哥的怒骂却充耳不闻,它继续兜着圈子,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叫声,像是在向那头骚母牛说着啥甜言蜜语。那头骚母牛站在那里,将胯沉着,尾巴甩在一边,一副银荡无比的骚样。这是一头啥样子的母牛啊,都老得不成了,皮毛肮脏,满眼角的眼屎,一只角还是断的……
狗日的牛瘟,这样的货色你都看得起么?还不给老子滚开点!我六哥大声叫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因为是从下坡往上坡跑,一路上还要绕过很多树,很多荆棘,很多石头,等我六哥跑到大牯牛身边的时候,他大张着嘴巴已经发不出声了。就像大牯牛刚才从他手里跑掉了一样,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牯牛两只前蹄一抬,半个身子架在了那头骚母牛的屁股上,然后那根长长的“胡萝卜”哧溜一声,钻进了骚母牛的屁股。骚母牛身子颤悠了两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快乐的叫唤——哞……
我六哥很快缓过劲来,他捡了一把石子,然后将一颗带棱的放在弹弓子里,身子靠在树上,使劲将弹弓子拉开。那只弹弓子的皮筋是我六哥偷了十颗鸡蛋跟一个皮匠换的,据说是小汽车的内胎,厚,而且宽,韧性很强,我六哥很少像那天那样将弹弓子拉得那么开,几乎让皮筋的张力发挥到了极限。我六哥憋着一口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瞄着骚母牛的屁眼。
哞——
大牯牛扬起脑袋,抻长脖子,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欢乐的叫唤,刚把那水淋淋的“胡萝卜”拔出来,我六哥就将那颗带棱的石子发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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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0(4)
大牯牛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没等它醒悟过来,我六哥的第二颗石子又装好了,憋着一口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将弹弓子拉得和刚才一样那么开,然后发射出去。和刚才一样,石子砰的一声打在那根“胡萝卜”上,“胡萝卜”被打得水花四溅,大牯牛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翻着白眼,噗嗤噗嗤地喷着白气……


乡村恶少 11(1)
直到天黑了,大牯牛才慢悠悠地缓过来气,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着,边走边低低地叫唤,叫声痛楚,如同走失了孩子的娘在呼儿唤女。
我六哥和大牯牛回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屋子的人。我六哥晓得大牯牛和那五道河村的老骚母牛的事情肯定被发现了,这一年算是白干了,这一顿打也是免不了的了。但是我六哥没有逃跑。打就打吧,你打我挨着,今天实在太累太困了,等你打完,我好睡觉。我六哥心想。
那些人见我六哥,也没说啥,就纷纷离开了。
我六哥怯怯地进了屋,没看见我大伯,也没看见我大伯娘做饭。做饭的是我大哥和二哥,我大哥刷锅淘米,我二哥烧火,三哥和四哥在剁猪草,五哥拎着捅在喂猪。我六哥感到气氛很紧张,很异样,要是以往,大家在一起干啥事情总是要说斤论两,吵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往往要我大伯和大伯娘出来训斥几次,大家才可能把一件事情干完。但是这天晚上,大家都默默无语地各自干着,个个表情严肃,就像参加丧葬一样拘谨,而且面带忧伤。
爹呢?我六哥问我五哥。五哥把木勺伸进桶里,哐啷哐啷地和着猪食,没理会我六哥。我六哥走到大哥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喊了他一声,说,娘呢?
我大哥回头狠狠瞥了我六哥一眼,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下子将他砸成个肉饼。我六哥见大家都不理会他,就悻悻地出去了,来到我们家。我爹正在用一块木头给我削手枪,我蹲在他旁边,指望他能够尽快削好,好让我今夜可以提着手枪睡觉。但是他却停了下来,看着我六哥,说,回来了?牛赶回来没?
回来了。我六哥说。
那就好。我爹说着埋头继续削手枪。
我爹我娘呢?他们到哪里去了?我六哥说,我问那些狗日的,没一个告诉我。
你爹在床上睡着呢,你娘么,可能在床边守着你爹吧。我爹说。
我爹咋了?我六哥问。
咋了?你说咋了?你就差没把你爹活活气死了!我爹突然变得怒气冲天,将手里的刀啪一声劈在木凳子上,腾地站起来,去了我大伯家。
你去哪?我娘跟在后面问。
我去劝劝。我爹说。
我六哥悻悻地又回到家里,听见我爹在里屋和我大伯、大伯娘嘀嘀咕咕说啥,但是却没胆量过去看看,过去听听。就在我六哥百无聊赖之际,我三哥跟他说话了。我三哥停下手里的活儿,向我六哥招招手,我六哥赶紧过去蹲下,把耳朵凑过去,我三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闯……闯……闯大祸了!
啥大祸?我六哥问。
我三哥正待要说,我大哥走过去,对着我三哥的屁股就是一脚,吼道,谁叫你跟他说话的?
我三哥赶紧闭了嘴,拿起砍刀,继续剁猪草。等我大哥转过背,我六哥要我三哥继续说,但是我三哥却再不敢开口了,我六哥急了,跑去问我二哥,二哥白了他一眼,淡漠地说,你活不成了。
我六哥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你把五道河村那个放牛老倌的眼睛打瞎了,爹气得吐了血,你活不成了!我二哥又说。
我六哥挠挠脑袋,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骂起来,日他妈,原来他是五道河村的放牛老倌啊,我说他狗日的咋要死劲拉着我不准我去找大牯牛嘛……
这天晚上,我六哥没有吃成晚饭,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一致团结起来,不准我六哥上桌子吃饭。当着大家的面,我大哥掰着指头给我六哥算,他说,你把人家眼睛打瞎,人家说了,医药费起码得一千块,一千块医药费外,还要赔三千块的养老费。要不然,五道河村就要把那个老倌送到家,要我们家给他养老送终。就算我们给他养老送终吧,他还要活些年头才能死,一只鸡一天都要食三两水,你说他一个大男人一年要吃多少粮食,这还不包括衣裳、鞋子、过年的零花钱、老死了过后的棺材板儿……这些加起来,得多大一笔钱啊,现在我们家吃饭都成困难,这钱从哪里来?老六,你说,这钱从哪里来?这还不算你把我们爹气得吐血,这还医不医治?如果我们爹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我们家咋过,这么多张嘴巴,吃啥去?老六,你说,我们吃啥去?


乡村恶少 11(2)
我大哥这么一算计,一桌子的兄弟都对我六哥怒目而视了,大家都突然察觉到,老六已经将这个家庭拖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平素里在我六哥面前说话低声下气的我的四哥,这天晚上也突然变得强壮起来了,他大着嗓门说,你这个败家子,你还想吃饭,喂了猪也不给你吃!
也就从这天晚上起,我六哥被他的兄弟们抛弃了。他默默地回到他的那间小屋,爬上那张吊床,可是咋也睡不着,我六哥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冷、饥饿以及孤独。
我爹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不住地长吁短叹,我娘实在听不下去了,坐起来,问他咋了。我爹说,还不是为哥一家操心么?自从养了这个老六,哥一家就注定是要多灾多难了,也不晓得这个老六,是哪方恶鬼投的胎。我娘说,也不能全怪老六,那个五道河村的放牛老倌根本就是没安好心。我爹说,不怪老六怪谁呢?就算五道河村的母牛偷了大牯牛的种,也只是扣几百工分嘛。可是现在呢,没有几千块钱,哪里搁得平这件祸事。我娘感叹说,都怪哥贪好事,如果是好事,郑三炮会交给我们家么?我爹说,你也不能这么说,郑三炮还是可以的,这村子里,争着要养大牯牛的人家多了去了!我娘问,大哥现在好点了么?我爹说,他的身体看起来倒没啥大碍了,就是刚才听说了过后,气火攻心,没缓过来……现在听我一劝说,好多了,还吃了小半碗饭呢。我娘又问,嫂呢?我爹说,嫂没吃。我娘说,现在这事咋办呢?我爹说,能咋办呢?五道河村的人已经把老倌送到爱城去医治去了,说等医治出院了,再来解决这件事情。明天我得和哥一起去一趟,送点鸡蛋过去,再买点营养品,这是表明一个关心的态度嘛。关键的是,要找到老三,听听老三的主意。我娘说,那好,你早点睡吧。我爹嗳了口气,刚躺下,我娘又问话了,听说老三处了个对象,是供销社的,你明天记得去看看,看看漂亮不。我爹说,肯定漂亮,老三现在是大干部呢,要是不漂亮,他会看得上眼么……
就在我爹和我娘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我六哥还在他的吊床上辗转反侧,吊床晃晃悠悠的,吊着它的绳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六哥听见隔壁大牯牛呼呼地喘息着,不停地在牛圈里走动,不时发出两声痛楚低沉的哀嚎。在这哀嚎声里,我六哥心里很不踏实,他不晓得大牯牛的那根“胡萝卜”缩进肚子里没有。
第二天早晨,我爹和我大伯早早地去了爱城。
我大伯一走,我六哥就无所畏惧了。他想睡个懒觉,但是感觉到饿,没办法,只好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没人做饭,都在等我大伯娘起来安排。我大伯娘起来了,眼睛通红,像两只大桃子。我大伯娘环顾着她的儿子们,说,老大,你去自留地里弄点菜回来,老三,你去帮娘把火烧燃,帮娘做饭,老五,你去把猪食煮上,老四,你去医疗站给娘拿点去痛片回来,娘头疼。我二哥说,娘,你去歇着吧,我来做饭。我大伯娘说,你还有事情呢,你去把大牯牛牵出去放放,它昨天晚上叫了一夜,夜草也没添,可能早饿了。我二哥应答一声,去了。我六哥忙说,娘,我做啥呢?老二放牛去了,我做啥呢?
我大伯娘看了我六哥一眼,叹息声,说,你拿着锄头去后山挖个坑吧。
哦。我六哥答应着,去拿锄头去了。等锄头拿到手上,觉得不对头,就回头问,娘,你叫我挖坑干啥呢?
你早晚要把你娘气死,还不如现在埋了!我大伯娘说。
就在这时候,我二哥在牛圈边被火烫着了似的尖叫起来,娘啊,娘啊,快来看啊,大牯牛不得了啦!
听见我二哥的叫声,我们全都赶了过去。我二哥小心地将大牯牛牵了出来,让它站在大家面前。大牯牛两只眼睛都快被眼屎堆满了,它的身躯和以往一样那么高大,但不同以往的是身上原本缎子一样的皮毛,现在毫无光泽不说,而且还都竖起来了,乱糟糟地粘着谷草和牛粪,它的样子十分狼狈,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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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1(3)
这牛咋了?我大哥前后看了看,说,没咋啊。 快看它的肚皮,它的肠子好像漏出来了。我五哥手里拿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柴火,指着大牯牛的肚子乱叫。一听我五哥这么咋呼,大家全都弯着腰,往大牯牛的肚子下瞧。 不……不……不是肠子,是它的鸡……鸡……###。我三哥说。 我六哥也跟着去了,他站在一边,看着大牯牛的那东西只觉得好笑。大牯牛肚子下面那截东西昨天还是红红的,吊在外面晃荡来晃荡去,跟一根水淋淋的胡萝卜似的,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了,大了些,长了些,沾满了草和牛粪,也像昨日那般晃荡来晃荡去,但是却没了生气,像是一截坏了的丝瓜。 这是咋回事?我大伯娘过来看了看,觉得事情严重,一把揪住在一边窃笑的我六哥的耳朵,将他扯到大牯牛面前。大牯牛一见我六哥,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退回到牛圈里,任我二哥咋牵它,它撅着脑袋就是不出来。 我六哥龇牙咧嘴嗷嗷地直叫唤,说,娘,快松了,快松了,你要把我耳朵给扯掉了,我就给你找不回来儿媳妇了。 你还给我找儿媳妇呢,你干脆拿刀子来把你爹你娘,把这一家人全都抹死算了。我大伯娘扯着我六哥的耳朵就是不松手,要他说说牛肚子下面吊那一截东西是咋回事。我六哥只得说了。我大伯娘听了,喊了声天啊,就晕过去了。 一直挨到下午,我大哥才去把大牯牛出事了的消息告诉了郑三炮。听说大牯牛的###伸出来缩不回去了,郑三炮以为是开玩笑,说那东西咋会缩不回去呢?我大哥人老实,就说是老六用弹弓子打的。郑三炮一听,眼珠子瞪得都快要崩出来了,说,咋?打的?这还得了!打啥地方不可以啊,要打那地方啊?那可是头种牛呢,要是那地方打坏了,咋使唤呢?我大哥说就是打坏了,从昨天到今天,大牯牛那东西还没缩回去。 郑三炮风风火火赶过来,一看,就急得直跺脚,指着站在一旁的我六哥,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村里的兽医来了,一看,也觉得棘手。村里人听说后,都纷纷赶来,我们家的院子,顿时就像放电影一样热闹。村里的能人围聚在郑三炮和大牯牛周围,共同商量办法,商量来商量去,却拿不出一个大家都认为好使的主意。最后由兽医想出了个办法,说那东西充血了,肿大了,卡住了,就缩不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凉水冰冰,等消了肿,就能缩回去了。

郑三炮犹豫片刻,采纳了兽医的办法。几个壮实的男人将大牯牛驱赶到几棵大树之间,然后拿杠子将它架住,捆绑住脑袋和腿,固定在那里,然后由兽医实施他的治疗方案。 兽医让我大伯娘烧些热水出来,再拿一块肥皂,他端着一盆热水,拿着肥皂钻进牛肚子底下,将大牯牛掉出来的那一截东西清洗干净后,就要我大哥他们不停地从井里打来凉水,冰大牯牛的那玩意儿。这大半个晚上,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一人一个盆子,去井里打凉水,然后呼哧呼哧端过来,在兽医的指挥下,将盆子塞到大牯牛的肚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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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1(4)
大牯牛不停地摆动着脑袋,不停地哀嚎,眼泪扑簌簌直掉。看得围观的人全没了言语,心头酸酸的,都在心里咒骂着我六哥。我六哥早不见了,他不敢回他的吊床上睡觉,他悄悄爬上院子里的一颗核桃树,躺在树丫上看下面的热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兽医又叫我大哥他们弄热水来。他打着呵欠,再次钻到大牯牛的肚子底下,搞了一阵,出来跟郑三炮宣告他的救治办法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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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2(1)
后来郑三炮又安排人去土镇请兽医站的人,人来了,看了直摇头,说大牯牛的那东西已经坏了,只有切除。但是——来的人想了想又说,就算切除了,也不见得救得活它。
郑三炮一夜未睡,两只眼睛就像兔眼似的,红红的,透亮。他无声地指挥着大家将架住牛的那些杠子取了,放牛出来。大牯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才走了两步,发出最后一声哀嚎,轰然倒地。
我大伯和我爹刚进村口,一股子肉香就扑鼻而来。那香气很稠,就像浓雾一样裹在我大伯和我爹身上。
这是哪家……在办喜事么?我大伯问。
我爹抽抽鼻子,说,这好像整个秦村都在香呢,哪家办喜事也没能耐弄这么香啊,一个村子都是肉香呢。
这肉香好像是从我们家的方向飘过来的呢。我大伯说。
两人加快了脚步。翻过一个陡坡,就看见我们家了。我大伯和我爹相视一眼,他们再次疑惑了,因为不断地有人从我们院子进进出出,而且院子上空还飘忽着一股子炊烟……
家里咋了?我大伯和我爹加快了步子,走到门口,正好看见一个人端着一大碗肉,那人古古怪怪地看了我大伯一眼,说,你回来了。我大伯没闲暇应承,快步进了门。院子里架着一口大铁锅,下面是熊熊火焰,郑三炮拿着刀子切刚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热气腾腾的肉,一边切一边往秤盘里装,会计玻璃猴子拿着账本,拖长声调念花名,赵正祥,五口人,三斤五两……
见了我大伯,郑三炮放下刀子,抹抹手上的油腻,说,回来啦,老哥哥。
我大伯木然地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一边哭丧着脸的他的几个儿子,和瘫软在门槛上的我的大伯娘,他独独没见着我六哥。
我爹后来说,当他一眼瞅见贴在墙上的牛皮,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看见我大伯站在那里身子直晃悠,赶紧跑去扶,但是没等他跑到,我大伯就倒了。我大伯在倒地的时候,还骂了一句:狗日的啊……
我大伯这一次吐了很多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呕,呕完过后,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就在我爹跟我娘说我大伯可能要活不成了的时候,我大伯却奇迹般起来了,他吩咐我大伯娘磨些豆腐,让我大哥去五道河村请五道河村的领导和那个放牛老倌的家人,让我二哥去土镇买些肉回来,让我四哥去请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说在这天晚上希望把事情解决了。
因为牛是在我大伯家死了的,郑三炮做主,分给我大伯家的牛肉比别人家多两倍。那些牛肉我大伯娘没准吃,她用盐腌了起来,放在坛子里保鲜。这天晚上,当秦村的领导和五道河村的领导以及那放牛老倌的家人和我大伯聚集一堂的时候,这些牛肉和从土镇买回的猪肉,还有我大伯娘磨的豆腐一起,被摆在了他们中间。
最先解决的是关于对那放牛老倌的赔偿,几经商谈,鸡都叫三遍了,这事才算说好,我大伯连医药费、营养费、养老费……统共付给他们两千三百块。我大伯摸了五百块钱出来,说这还是从老三那里借的,剩下的部分,只得等等再给了。那家人拿了钱,脸上的颜色要好看多了,但是要求我大伯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打张条子,而且还必须在条子上注明啥时候给剩余部分的。我大伯写不好字,就由我大哥写,我大哥写了,我大伯在上面摁了手印。
送走放牛老倌的家人,郑三炮在屋子里直骂娘,说那老倌没儿没女,今天晚上来的都是他的侄儿侄女,这些家伙平日里对那放牛老倌跟待畜生似的,现在拿了这些钱,也算是发了笔横财。
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说大牯牛吧。我大伯叹口气,说道。于是大家又坐到一起,说起大牯牛的赔偿来。
郑三炮告诉我大伯,这件事情因为关系到群众的利益,所以,他们也没办法,尽管很为难,但是也得出这个面,谁叫他们是村里的干部呢?
一直坐在一边没机会说话的我爹这会儿说话了,他给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一人递了支烟,说,我家老三还问你们好呢,说啥时候回来请你们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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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2(2)
玻璃猴子不抽烟,摆摆手说不要。郑三炮接过烟,点着火,吸了口,眯缝着眼说,你们家老三是个有出息的人,也是我们秦村的骄傲,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我们会看着他的面子的,你们说是不是?
当太阳高高地挂在秦村上空的时候,大牯牛的赔偿问题也商讨结果。看在我三叔的分上,我大伯赔偿村里八百元,那张牛皮,就送给我大伯家了,算是大牯牛留给我大伯家的一个念想。
要是别人,当初买牛犊子时的钱,再加上喂养了这么久的功夫钱,料钱……加起来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再说了,谋害耕牛还要追究法律责任呢!郑三炮说。
这天上午,我大伯坐在门口,不停地抽他的旱烟,抽了,就咳嗽,咳得天摇地动,咳出来的痰全是带血丝的。中午吃过饭,我大伯就忙着打理那张牛皮了,他用刀子从牛皮上割出一个条儿来,长有三尺,宽有两指。看着我大伯拿着那根牛皮在那里比划,没人晓得他要用来干啥,我四哥猜测说我大伯是用来做皮带的。我三哥刚学完《红军过草地》这篇课文,他结结巴巴地表达了他的浪漫猜想,说我大伯肯定是把牛皮割下来烧着吃……
只有我大哥和二哥晓得我大伯割那根牛皮下来的真实用途,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离开了家门。他们是去找我六哥去了。
那几日,我六哥见大家都对他不闻不问,自己也不想在家里讨没趣,就成天在田野里溜达,饿了,就回家偷点剩饭吃,困了,就躺在那些草堆子里睡。我大哥和二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草堆子上,于和煦的阳光下,沉醉在梦乡里。我大哥和二哥猛扑上去,将他摁住,然后拿绳索将他捆绑起来。我六哥吓坏了,他看我大哥和二哥冷冰冰的脸色,一副办公差的样子,就晓得这是我大伯的主意,忙叫唤着大哥、二哥,哀求他们把他松了,别把他捆回去。
你们把我捆回去,爹会打死我的!我六哥说。
但是我大哥和二哥根本就没理会他。于是我六哥就拼命挣扎,挣扎了一阵,没啥效果,索性就懒得动弹了,死去了一般由我大哥和二哥折腾。我大哥让我二哥先看着,他去找来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然后将我六哥绑在棍子上,像抬一头猪似的,两人抬着我六哥,走过田野,穿过院落,往家里走着。一路上招致很多人前来围观和取笑,我六哥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大伯亲自动手,将我六哥吊在了核桃树上。我大伯没有去砍黄荆条回来,也似乎没准备啥棍棒。他拿啥东西来收拾我六哥呢?就在我们暗自嘀咕的时候,我大伯从里屋拿出了那根牛皮。我大伯给那根牛皮做了个柄,看起来就像我们通常在电影里看见的那种皮鞭了。我大伯提着皮鞭,厉声喝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
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哆哆嗦嗦地应答着,站到了我大伯面前。
都给我跪下!我大伯喝道。
于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齐刷刷地围着那棵核桃树跪成了一排。我爹搡了搡我,要我也跪过去,但被我娘制止了。我娘刚将我拉进里屋,我就听见了鞭子抽打我六哥发出的响亮的“啪啪”声。跟往常一样,我六哥起初还是发出了两声叫唤,但是马上就住了嘴。我要透过门缝瞧瞧外面的动静,我娘不准,我娘抱着我弟弟,将我拉进她的怀里,我看见我娘泪流满面。
我说娘,你咋了?
我娘指指外面——外面的皮鞭声似乎更加响亮了,哨声一样在秦村的上空飘荡,娘哽咽着说,也不晓得你大伯娘现在咋样啊,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哇。
我爹后来告诉我们,说我大伯打累了,坐在那里抽旱烟去了,但是那皮鞭却并没有停下来,他叫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轮流打。我大哥打几下,将鞭子递给我二哥,照旧跪回原地,我二哥打几下,又将鞭子递给我三哥,回头跪下……如此轮流几番,最后当鞭子再回到我大伯手上的时候,已经断了。我大伯拿着那根断了的皮鞭,指着他面前跪成一排的我的大哥他们,喑哑着嗓门说,你们都记住了,今后要是谁犯了,就比照着来!我大伯说完,拎着鞭子回屋去了。我大哥他们跪了一阵子,也都站起来散了。独独我六哥被吊在那里,没人敢去放他下来,他就像一条被剥去了皮挖去了肠肚晾晒在那里的血肉模糊的鱼,随风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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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2(3)
到傍晚的时候,我爹才将我六哥放下来。我六哥双目紧闭,奄奄一息。我爹要将他抱进我大伯家,被我大伯娘挡住了,她抽泣说,你把他扔外面吧,等野狗把他拖去算了,免得他再祸害人。我爹抱着我六哥,叫我大伯,说,哥,老六可能不成了。我大伯娘一听这话,大哭起来,扑过去抓住我大伯撕扯起来,说,他就算是千错万错,你也不该打死他啊!我大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面如死灰,任由我大伯娘抓他,挠他。我大哥他们则如同一群傻子一般,发呆的发呆,发怔的发怔……
我娘抱着我弟弟走过来,在我六哥鼻子上摸了摸,将我爹吼了一顿,你胡说啥啊,老六好好的呢,抱我们家去。我爹就抱着我六哥回了我们家。在我娘的指示下,我爹将我六哥放在我睡的床上,然后用盐开水将他身上的伤口清洗了。我爹清洗完伤口,拿被子给我六哥盖住身子,然后看着我娘,等她的吩咐。我娘说,你去医疗站拿点紫药水回来吧,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一针破伤风。
我爹将医生请回来的时候我娘正拿勺子给我六哥喂东西。我爹问她喂的啥,我娘说奶水。我六哥可能听清楚了,或者是嫌弃那味,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再张嘴,我娘就说,老六,你不吃你就要死的。于是我六哥就又张开了嘴。我娘给我六哥喂了小半碗,然后又挤,一直挤到挤不出来了。我弟弟见我娘将奶水挤出来喂给别人,先是很好奇地看,但是马上就哭起来。我抱着我弟弟,“哦哦”地哄着,看着我娘将那小半碗奶水喂给我六哥。
医生给我六哥擦紫药水的时候被他身上的伤痕吓了一跳。他给我六哥擦了紫药水,又给我六哥打了破伤风针,最后还建议再给他拿点药。医生说,他伤成这样,如果不拿药物控制,就容易感染发炎。我爹正犹豫,我娘说那好吧,包点药吧。
医生走的时候坚持要去我大伯家看看。我大伯一家没有生火做饭,一屋子的人,个个垂头丧气,我大伯和我大伯娘坐在那里发呆。医生叫了我大伯一声,又叫了我大伯娘一声,两人这才发觉屋里进来了人,慌忙起来让座。
不坐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你们家老六看起来没有啥生命危险,但是要好起来呢,至少得一月两月。医生说,我刚才给他打了针破伤风,还给他拿了点抗感染的药。
我大伯和大伯娘都唔唔地应着。
还有个事情我得给你们提个醒。医生说,你们家老六闯的那些祸事我都晓得,他是可恨,你们打他揍他也应该,教育他做个好人嘛!但是呢,你们可别下死手啊!晓得么?你们要是打死他了,是要犯国法的!他是你们家的娃娃,可他也是国家的人,国家不允许随便打死人,就算是亲爹亲娘打死自家娃娃,也同样犯死罪!
医生告诉我大伯和大伯娘,这样的事情前不久前在土镇发生过一起。亲爹看着自己儿子太祸害人,就用斧头将他劈了,可结果呢,这亲爹被公安局抓了,现在就关在爱城看守所,按照国家法律,一命抵一命,这亲爹大概也活不成。
所以你们千万不能犯糊涂啊!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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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3(1)
如何处置我六哥的问题,简直让我大伯伤透了脑筋,我大伯再次去了爱城。
我三叔得知大牯牛死了,显得十分悲伤,他竟然流了眼泪。当时他处的那个在供销社工作的对象也在场,正因为一件啥事情跟他闹矛盾,撅着个嘴巴在一旁不开心。我三叔的对象见我三叔因为一头牛死了而流泪,感到很惊奇,她说我还以为你的心是铁打的呢,没想到也这么软。我三叔就给他对象讲了他和那头大牯牛的故事,他对象听得唏嘘不已,于是两人的关系马上就和好了,并且共同为咋处置我六哥给我大伯出谋划策。
我三叔首先肯定了医生说的话,说不能像以前那么揍我六哥,如果一失手打死了他,就算不是成心的,也要负法律责任。我大伯哀叹说有啥办法呢,他已经让这个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养着他,等于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啥时候他“轰”一声就将整个家都炸没了。
我三叔的对象说他还是一个娃娃,有这么厉害么?
我大伯眼睛一瞪,被冤枉了似的惊呼起来,你哪里晓得他啊,这个天收的,干起祸事来,比恶霸还歹毒呢!
我三叔和他的对象几经商议,最后给我大伯拿定了处置我六哥的办法:第一,不要再像以前那么打他,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如果实在不顶用,等他大了,交给国家处理,该杀该关,由国家法律决定;第二,等开学的时候,让他去读书,必须得学文化,学知识,只要学到知识文化了,他就会明白事理,不会再闯祸了……
我三叔和他的对象特别强调了第二条的重要性,要我大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去读书。说起读书,我大伯多少感到有点欣慰,他给我三叔和我三叔的对象讲了我六哥一天校门没进,会写“日你妈”三个字的事。末了我大伯说,我听你们的,没准这个天收的还可能是个读书的料呢,要不,他一天校门没进,咋会写字呢?
我大伯临走的时候,我三叔将他送到爱城城外的大道上,告诉他自己确实很忙,抽不出时间回秦村。我三叔一边说着一边摸口袋,他摸出了一大卷钱来,塞到我大伯手里。我大伯不敢要,说太多。我三叔说当下家里出了那么大的祸事,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大伯拿过钱,心里老大的不塌实,他问我三叔,老三啊,你一月多少工资啊?我三叔说了。我大伯拍拍手里的钱,说,老三啊,这些天我看你大手大脚,就你说的那点工资,哪里够啊,现在你又给我这么多钱——这钱来路正么?我三叔笑起来。我大伯正色说,老三啊,你别笑,哥没读你那么多书,懂不了多少道理,但是晓得有一条,便宜莫拣睡觉安稳,不欺不害过得自在。我三叔说我晓得,我没干啥坏事。
我大伯走了两步,像是记起了啥似的,又回转身来。我三叔忙迎上去。我大伯掏出钱来要塞回给我三叔,说这钱揣在他身上老是心慌慌的。我三叔恼了,说你咋能这样呢?我大伯叹了声,红了眼圈,说,老三啊,你千万不要出啥事情啊,你要出点啥事,哥一家就完了啊!我三叔见我大伯那感慨的样子,眼圈也红了。我大伯说,老三,你是我们老安家的梁柱子呢,我虽是你哥,也要仰仗你呢!我三叔拍拍我大伯,说,大哥你放心好了,我现在爱情事业都算有成了,听说上头还准备提拔我呢。等过些年我手头的权力大了,如果老六还是那样子给你乱闯祸,你就把他给我送到爱城来,我把他弄到屠宰场去杀猪,我就不相信,难道我也管不了他!
我大伯刚走两步,我三叔叫住他,说大哥,钱的事情,你别声张,更不要让我二哥晓得。我大伯说好。
我大伯刚一回家,五道河村放牛老倌的家人就来了,拿着我大伯打给他们的条子要钱。我大伯二话没说,拿出钱来就给了他们。这一幕,正好被我爹看见,我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钱就像熊熊的火焰一样,只一瞬间就把我爹的眼睛烧红了。
回到家里,我爹就见啥啥不顺眼,嘴巴里嘟嘟哝哝像是沸腾了的茶壶。我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谁的窝囊气了,过来问他,他竟然将我娘大吼一顿,我娘被吼得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我四哥和我五哥过来叫我爹过去他们家喝酒,说我大伯从爱城带了菜回来。我爹没理睬他们。见我爹虎着张脸,我娘也撅着嘴,我四哥和我五哥吃不准两人咋了,就回去了。过了一阵,我大伯亲自来了,他先问我娘,两人是不是拌嘴了。我娘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水刷刷直往外涌,我娘说鬼晓得呢,他一回来就这样,问一句就吼我。我大伯转头问我爹,你咋了,遇着啥不顺心的事情了?我爹白了我大伯一眼,说,不顺心的事情天天有,难道哪一天还少了么?我大伯叹了口气,说,你那些芝麻谷粒大的事也叫不顺心?要是你换成了我,怕是骨头都敲得鼓响咯!我爹冷笑一声,说,跟你比,我是比不过啊,我拿啥敢跟你比啊!我大伯上前拉着我爹,呵呵笑着说,走吧,别说这些屁话了,我走的时候,老三专门给买了些菜,还有酒,让带回来跟你喝两盅。我爹摆开我大伯的手,走到一边说,你吃吧,你喝吧,老三专门给你买的呢!我大伯恼了,说,都是自家兄弟,你咋跟我说这话呢!走吧,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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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3(2)
叫走了我爹,我大伯又叫我娘,让她别做饭,一家人都在他们家吃。我娘说好,等会儿过来。
我爹一走,我娘就问我晓不晓得我爹为啥发那么大脾性。我说了,我说我爹回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我大伯掏出一大包钱来给五道河村的人,我爹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回来就见谁谁不顺眼的样子。
我娘叹口气,骂道,这个没出息的准是犯了红眼病了,我们得赶紧过去盯着他,没准儿他灌两杯猫尿,就会和你大伯吵起来。
我娘的话音未落,就听见了我爹和我大伯的争吵声。我娘将我弟弟一下子塞给我,赶紧起身去了我大伯家,见我爹和我大伯两人站在那里,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面红脖子粗,活像两只斗架的公鸡。我娘要将我爹拖回家,我爹不干,他还要和我大伯吵,我娘气急了,一掌将我爹搡倒在地上,骂道,你丢脸不丢脸啊,哥好心好意请你喝酒,你吵啥吵啊?我爹爬起来,不理会我娘,还逮着我大伯吵,你说老三不偏心,他要不偏心,咋给你拿钱不给我拿啊!我娘气得上去又将我爹狠狠一搡,说,老三偏心你找老三去,你跟哥吵啥啊,你这没出息的!我爹又差点被我娘搡倒在地,他警觉地看着我娘,防止她再来搡他,指着我大伯跟我娘申述说,要是他不跟老三说我坏话,老三咋会不给我拿钱?我娘上前揪住我爹的耳朵,像收拾一个淘气的娃娃一样,将他拖回到屋里。我爹还要吵,我娘将我弟弟一下子从我怀里夺过去,塞到我爹怀里,然后将我扯到她身边,冷冰冰地看着我爹说,为了几个钱,你有脸面和自己的亲大哥吵,跟着你这样没出息的人过日子,脸都丢得不好意思再丢了,我们别在一起过了,你要小的,我要大的,等天一亮我们就去土镇打离婚!我爹的声音一下子弱了,说,那哪里是几个钱啊……我娘指着门外我大伯一家,又指指厨房,说,你去拿把菜刀,去抢回来不就得了?哥一家都成那样子了,你还好意思说出这些话!
治住了我爹,我娘去了我大伯家。我大伯坐在那里老泪纵横,不住地嗳气。见了我娘,我大伯抹了两把眼泪和鼻涕说,老二咋能说那样的话哦。我娘说你是他哥,他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么?我大伯说,老三的钱,我还是要还给他的,我不是白要,我这人从来不白要人家东西。我娘说那是老三的一番心意,你也别想那么复杂。我大伯说,老三是看着我现在日子过得可怜嘛,要是你们的日子也过得可怜,他也不会不管的。我娘说,是啊,亲兄弟嘛!
我娘劝了一会儿我大伯,见我大伯气消了,就回来了。我们都没睡,我爹坐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埋着脑袋。见我娘回来了,赶紧起身去倒来洗脚水,我娘却不理会他,径直上了床,然后叫过我说,等等就要开学了,你要好好念书啊!我答应着,很好奇这深夜里,娘咋突然跟我说起念书的事来。我娘告诉我,刚才她从我大伯嘴里得知,我三叔准备等我六哥大点的时候,把他弄到爱城去,在屠宰场工作,杀猪。我娘说,你三叔肯帮老六的忙,就一定会帮你,你要好好念书,到时候让他把你弄到啥单位坐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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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4(1)
没过两天,几乎整个秦村的人都晓得了我六哥将要被我三叔弄到爱城去当杀猪匠的事,都说,为啥还要等几年呢,现在就把他弄走嘛。有人说他还小,杀不死猪,得等些年。于是就有人说,咋会杀不死猪呢,他不是连一头大牯牛都轻轻巧巧地弄死了么?是不是要等他在秦村弄死一个人才好啊……
听说我六哥将来要去爱城,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都流露出一副羡慕的表情,在言语上也老是跟他套近乎,但是我六哥却不吃他们那一套,用轻蔑而仇视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滚开点,你们这些凶手!
开学了,我六哥被我大伯一大早送到了学校。我大伯早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好话要给骆老师说,但是听说骆老师不教新生班,教新生班的是一个从爱城来的女老师。我大伯喜忧参半地带着我六哥来到那位女老师的面前,喜的是不用厚着脸皮跟骆老师低声下气说那些哀求的好话了,忧的是这女老师能管住我六哥么?
女老师刚刚舞完一套拳,脸蛋红红的,跟苹果似的,在她那身天蓝色的运动服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好看。她看看我大伯,又看看我六哥,问,是新生么?我大伯忙回答,是新生是新生,来报名的。女老师爽朗地说,好。
听说从爱城来了个女老师,秦村的人就像看电影一样,都挤进了学校来看。女老师落落大方,满脸的笑容就像盛开的荷花。她告诉大家,她刚从学校毕业,念的是体校,自愿申请到乡村来当老师,她说她一到秦村就迷上这地方了,没想到秦村这么美丽,她说她愿意把自己学的全部教给秦村的孩子们,她不仅可以教大家语文、数学,还可以教大家体育和美术,希望能在秦村培养一些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栋梁之材!大家听她这么一说,都鼓掌。女老师听见掌声,很兴奋,她说我给大家表演一套拳法吧。
女老师打完一套拳法,觉得意犹未尽,又叫几个学生去拣了两块砖头来放在乒乓台上,大家都晓得女老师要耍硬功夫了,一起蜂拥上前,将女老师围了个结结实实。女老师下蹲着身子,两个巴掌在胸口前绕啊绕,突然,她大吼一声,挥起巴掌猛地击向那些砖头,只听得“啪、啪”两声,那两块砖头顿时碎成了几块。女老师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收起身子,冲大家呵呵一笑,说,让大家见笑了。围观的人又都鼓掌,然后咂舌,啧啧地称赞。女老师呵呵笑着说,家长们都回去吧,上课了上课了。
这时候骆老师摇起了铃铛。我看见骆老师一边摇着铃铛,一边看着那女老师冷笑。后来骆老师告诉我说,他就晓得那天上午她要出事——
从那家伙一进校门我就晓得,她那天上午准要出事!骆老师叹息说。
家长们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新来女老师的漂亮和她那身功夫厉害。
我大伯一回家,我大伯娘就迎上来问他,听说来了个女老师?我大伯说是啊。我大伯娘问,听说她是个练武的,一巴掌就把乒乓台打断了?我大伯说,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呢,就吹这么厉害了?打的是砖头,用巴掌——这么一下子,就打碎了。我大伯娘咂舌说,一个女娃子,就那么厉害?我大伯嘿嘿笑着说,厉害点好呢,我就怕她不厉害呢,现在我放心了。我大伯娘说,你该给那女老师交代交代,叫她揍哪里都可以,就别揍他的脑袋,要是把他打傻了,就算今后送到爱城去也没处使啊。我大伯说,你放心吧,人家是老师呢,别说把他揍傻了,就算是把他揍死了,我都不怪她,不仅不怪她,感谢都来不及呢!
我大伯高兴得太早了,我大伯娘也太低估我六哥的能耐了。因为那天我在现场,所以在后来的几天里,不得不向前来询问的我大伯、我大伯娘、我爹、我娘、还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以及秦村的一些人讲述事情的发生经过,一遍又一遍,让我十分厌倦。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位从爱城来的女老师的哭泣声和她那张被雨打碎了的荷花一样的面孔……


乡村恶少 14(2)
事情的起因应该先从郑玉儿说起。郑玉儿是郑三炮的老幺,所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郑三炮是秦村的干部,当然也脱不了这个俗。郑三炮拿着他这个幺女儿,简直是当作了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跌了,娇惯得不得了。这郑玉儿早一年和我们一起入的学校,如果我六哥不被骆老师赶出来,如果我不是因为我六哥说我吃我娘的奶,遭人笑话,那时候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郑玉儿虽然早我们一年读书,但是她屁也没学到一个。她读书的这一年时间,整个秦村都在流传有关她笑话,比如说她学了那么久,却连“9”和“6”都区别不出来,更别说啥加减了。还有,她读不准拼音字母,连骆老师都怀疑她的舌头有问题……总之,所有传说都是关于她如何愚笨的事。在听了她的那些愚笨的笑话后,大家都很费思量,这郑玉儿平日里看起来多机灵啊,她是郑三炮的女儿呢,咋一说起念书,就这么愚笨呢?郑三炮归结为骆老师教书不行,晓得爱城要来一位新老师,立马就要郑玉儿留级。于是,郑玉儿就又跟我们同班了。
女老师在排座位的时候,将我六哥安排和郑玉儿一起坐,但是我六哥不愿意,郑玉儿也不愿意。郑玉儿因为上过了一年学,晓得学校的规矩,就把手举得高高的。女老师见了,就让她说话。郑玉儿指着我六哥说,我不跟他坐一排。女老师问,你咋不跟他坐一排啊,有啥理由吗?郑玉儿说,他是个……是个天棒!女老师愣住了,她哪里听说过天棒这个词啊,就问,天棒?天棒是啥意思啊?旁边有学生答话了,解释说天棒就是捣蛋鬼的意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女老师呵呵一笑,说,我明白了,天棒就是敢拿着棒子去捅天的意思……
女老师在和郑玉儿交谈的时候,我六哥一直坐在座位上默默无语。我都很惊奇,说我六哥今儿这是咋了?要是在家里,不管是我大哥还是我二哥,或者是我三哥、四哥、五哥,谁敢这么说他?就算是在村里,也没谁敢啊!
就这时候,我六哥突然站了起来,瞥了郑玉儿一眼,骂道,你日你妈啥东西,不跟我坐,老子还不愿意跟你坐呢!
女老师说你咋能这么骂人呢?
我六哥说,我骂她咋了,我还要打她呢。说着,我六哥扬起巴掌,一耳光打在郑玉儿脸上。郑玉儿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我六哥。我六哥还不解气,又一脚将郑玉儿踹倒在地上,郑玉儿这才记得哭,哇哇地号啕起来。女老师赶紧上前抓住我六哥,我六哥甩开女老师的手,说,你别抓我,我不打她了,要不是以前我日过她,老子今天才不放过她呢!
女老师怔住了。我六哥拎起书包,走到我的座位跟前,瞪着我邻座说,给老子滚。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个小女生慌忙抱着书包跑开了。我六哥坐下,就像一个看客一样看着手足无措的女老师和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郑玉儿,那神情,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女老师将郑玉儿从地上抱起来,抱出教室,抱进她的办公室。过了一阵,我们没听见郑玉儿的哭声了。又过了一阵,女老师回教室了,面色涨红,怒气冲冲,她径直走到我们的座位面前,站在我六哥旁边,瞅着他。我六哥却仿佛没看见她一样,两只眼睛正视前方。女老师瞅了我六哥一阵,伸出根指头敲敲桌子,说,你咋可以欺负一个女生?我六哥这才转过头,乜斜着女老师,好像没听懂她说的啥话。
你咋可以欺负一个女生?女老师加重了对桌面的敲击,当当当……
我欺负她又咋了?她先欺负我!我六哥好像一下子被击怒了,他没敲桌子,他擂,用拳头擂得桌子嘭嘭直响。我被吓住了,赶紧站起来躲到一边。见我躲开了,我们座位前后左右的同学都离开座位,躲得远远地看着他们。
你咋可以跟老师这样说话?女老师气得伸开巴掌,就在大家以为她要像刚才劈砖一样把两个巴掌劈向我六哥时,却见她慢慢地将巴掌握成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


乡村恶少 14(3)
我说了又咋样?你把老子###咬了!我六哥说。
女老师完全被激怒了,她猛地抓住我六哥,要将我六哥拎出他的座位,却没想到我六哥死死地抓住桌子,女老师没把我六哥拎起来,倒是将我六哥的衣裳“哗”一声扯得粉碎。
你把老子衣裳扯烂了!我六哥着急了,怒骂起来。也该他着急和发怒,因为他总是不停地惹祸,这几年我大伯根本就没有给他添置新衣裳,他穿的衣裳,是我大哥穿不得了,给我二哥穿,我二哥穿不得了,给我三哥穿,我三哥穿不得了,给我四哥穿,我四哥穿不得了,给我五哥穿,我五哥穿不得了的,才轮上他穿。今天他穿的,是他唯一一件比较好一点的衣裳。
见扯烂了我六哥的衣裳,女老师手下软了一下,也就这一瞬间功夫,我六哥就像一只猴子,猛地跳起来,扑到女老师身上,两手抓住她的衣领,然后使劲一扯,女老师一个踉跄,人没倒下,衣裳却被扯破了。我六哥还不松手,还抓住使劲扯,大家听得哗啦一声,女老师那件天蓝色的衣裳被撕成了两片,并且被我六哥拽离了她的身子。女老师被击中了要害似的双手抱住胸口,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子,嘤嘤哭泣起来。
那天我六哥没走掉,他被骆老师他们绑了起来。随后郑三炮赶到了,我大伯也赶到了……


乡村恶少 15(1)
后来的事情,是在一间因为房梁倒塌而被废弃了的教室里进行的。我们没办法靠近,一来被郑三炮的样子吓住了,他就像一头发疯了的牛似的在那间破教室里暴跳如雷,叫着我大伯的小名骂,还骂了我从未见过的我爷爷,我奶奶,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骆老师他们将学生全部驱赶出了学校。在我记忆里,那是我做学生以来,最早放学的一天,刚刚开课,就放学了,而且说下午也不用上课。
我们出了校门,却都不愿意离开,就在学校四周转悠,像一群被腥味勾引住了的馋猫。后来见骆老师拿着棍子走出来,我们这才作鸟兽散……
所以,关于随后发生在那间房梁倒塌的教室里的事,我并不晓得。后来也不见我大伯提说,我六哥就更不愿意说了。
好多天后,我六哥才回家来,之前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医疗站住。每天的三顿饭,由我大伯娘送去,我大伯娘捧着饭碗行走在路上,总是不停地腾出一只手来抹眼泪,她勾着脑袋,好像闯祸的不是我六哥,而是她。我六哥回家并不是自己走着回来的,他是被我大伯娘背回来的。
三个月后,我才见到我六哥。这三个月来,我六哥一直被关在一间黑屋里,那间黑屋里没有床,也没有灯,听我五哥说,我大伯娘给他扎了个大草蒲团,他就蜷缩在蒲团上睡觉。他的那张吊床先是被我五哥霸占了,但是很快就又被我二哥占去了,我二哥的理由很充分,说入冬了,贼很多,他要在那里守贼。
我见到我六哥的时候正是中午,我放学回来,他扶着墙慢慢地走出家门,然后抓过来一根扁担,拄着扁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那棵核桃树下,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叫了他一声,六哥。我六哥瞥了我一眼,没答应。
核桃树的叶子早落干净了,但是枝头上却还挂着几个核桃,要是以前,我六哥早一弹弓子一个,将它们打下来了。天空中阴霾的云雾终于没能挡住正午的阳光,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核桃树和树下面的我六哥,我六哥轻轻将身子靠在核桃树上,闭上眼睛,似乎要睡一觉。我六哥的头发很长,脸色苍白,白得耀眼。
这时候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陆陆续续回来,他们见到我六哥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愕,然后悄悄从他身边走过,到屋里干啥事情也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动静惊扰了我六哥的睡梦似的。接着我大伯也回来了,我大伯在我六哥面前立了三秒钟,进屋去了。紧接着我大伯娘回来了,我大伯娘走到我六哥跟前,伸手要摸摸他的额头,但是被他挡开了。我大伯娘不由分说地抓起他,吃力地将他抱回到屋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院子都是死气沉沉,不像以往大家端着饭碗聚在院子里,争先恐后地说各自见闻的新鲜事、稀奇事,大家都闷在屋里,院子里空空荡荡,显得很落寞。随后几天时间里,院子里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紧张起来。很快我就晓得了,这紧张的气氛是因我六哥可以遍地行走而带来的。
先是我听我三哥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老……老……老六好了,他……他……他又可以到处跑……跑……跑动了。
接着是我爹告诫我说,狗日的打不死的老六的伤已经好了,你要特别注意,不要跟着他的屁股去混,连理也不要理他!
我娘在一边叹息说,这么大的教训,他也记得要改了罢。
我爹呸了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吃过晚饭,我去上茅坑的时候,意外地看见我六哥正和我大伯娘在门口拉扯。我大伯娘问我六哥,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里去?我六哥挣开她的手,刚要出门,却又被我大伯娘拉住了。我大伯娘哀求我六哥说,爷爷,你回去睡觉吧,你要到哪里去啊?我六哥说,我睡不着。我大伯娘紧紧抓住他不放,说,我不管你那么多,我就要你回去睡觉。这时候我看见我六哥脑袋一低,我大伯娘赶紧松了他,捂着手,骂道,天收的啊,你咋敢咬我啊!我是你娘啊!


乡村恶少 15(2)
我六哥没理会我大伯娘,走出家门,穿过院子,消失在了夜色中。我大伯娘捂着手,坐在门槛上,嘤嘤地抽泣起来。我大哥他们听见了,赶紧跑出来,问我大伯娘咋了。我大伯娘没答话,只是抽泣。
回到屋里,我娘问外面发生了啥事,我说了,我娘就叹息,要起身去劝说我大伯娘,却被我爹拦住了。我爹说,又不是多大的事,你去劝说啥呢。我娘瞪了我爹一眼,说,啥不是多大的事?她被她的儿子咬了呢!我爹说,那个畜生,啥事做不出来,总有一天,他还要把他爹娘杀了呢!
就在我娘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大伯娘突然住了嘴,回了屋子。我娘也就不好再去了。临睡的时候,我问我娘,不是说我六哥已经好了么?咋刚才我看见我六哥走过院子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好像还是瘸着的。我娘说,他那是终身残疾了。我说那他不就永远是个瘸子了?我娘说是。
我为我六哥担忧起来,也不晓得他一个瘸子,我三叔是不是还要他到爱城屠宰场去杀猪,就算要了他,他一个瘸子,是不是还能拿住那些猪?
我六哥半夜才回来,他一回来,就闹了很大动静。他使劲推他的那间房屋的门,没推开,被我二哥用棍子抵住了。我二哥还说他守贼,就算贼来把他偷去扔到大河里他也不晓得,我六哥推门那么大动静,他都没听见,还睡得跟头死猪似的。
我六哥见推不开,就找了把锄头,对着门狠狠就是几下,门被敲破了,巨大的声响这才将我二哥惊醒。
我二哥被吓坏了,他以为是贼来了,颤抖着声音问谁啊。我六哥说,我。我二哥松了口气,说,你不去睡觉,你跑这里来干啥?我六哥说我要睡我的吊床,你给我滚开。我二哥说你凭啥叫我滚开,这床又没写你的名字!我六哥懒得跟我二哥争吵,他说,你滚不滚走,再不滚走,我就点火把你烧死在里面。我二哥以为我六哥是恐吓他,却没想到我六哥还真拿出了盒火柴,“哗哗”地擦着。我二哥吓坏了,慌忙叫道,你别点你别点,我马上走我马上走。
我二哥慌忙跳下床,光着屁股打开门,抱着衣裳狼狈地跑开了。
第二天我二哥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事,大家听了都后怕,说老二你幸好没跟他对着干,他要真点着了火,我们家就完了,只有蹲山洞去了。
我六哥没烧自己的房子,却把郑三炮家的一间草房子烧了。郑三炮家的那间草房子距离他家的住房只几十米远,是用来堆柴草的。老远看见熊熊火光冲天,大家以为是郑三炮家着火了,都喊叫着去救火。郑三炮的老婆又急又怕,连路都不会走了,只瘫在地上干号。
郑三炮当时在村上,听说家里着火了,起眼一看,自己家的那方黑烟滚滚,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赶紧又爬起来,边往家里跑,边哭喊,妈呀妈呀,我的妈呀……
郑三炮是个孝子,他爹死得早,他娘没改嫁,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却在前几年中了风,一年四季都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郑三炮和他老婆亲自动手。今天一大早郑三炮的老婆就出了门,郑三炮晓得,这大火一起,娘准会被活活烧死在床上。
郑三炮一路跑,一路跌跟斗,等跑到家门口,发现不过是那间堆放柴草的草房子着了火,而且火势已经在大家的扑救下慢慢熄灭了。郑三炮差点就要背过去了的一口气,这才悠悠地缓过来,蹦到了嘴巴里的那颗心,也才慢慢地顺着嗓子眼,落进肚子里。
前来救火的那些人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向郑三炮表露一下自己的心迹,有的说自己是第一个跑来的,有的说自己有多担心,有的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向火场里冲的准备了……
郑三炮来不及道谢,先进去看了他的老娘,他老娘正在他老婆的服侍下喝水。郑三炮走出来,问大家有没有觉得这火起得蹊跷。经过郑三炮这么一引,大家也都觉得这火确实起得怪异了:第一,草房子并没有在路边,不可能是谁扔烟蒂不小心引燃的;第二,昨天晚上才下过一场雨,也不是天干火燥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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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5(3)
这一定是谁放的火!
会是谁呢?郑三炮想了想,自己在秦村没与谁有过深仇大恨啊!一看大家的神色,郑三炮就明白了。大家的神色都突然变得异样起来,他们不停地瞥站在一边的我大伯和我爹。飘荡着烟火味的空气就这样变得凝重起来。我大伯和我爹都不是愚笨的人,他们从大家的眼色和神情中立马明白了是咋回事——他们是把这纵火犯的嫌疑,瞄到了我六哥身上。我大伯原本被烟火呛得红红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我大伯和我爹都没有找到我六哥,但是却被郑三炮找到了。
郑三炮安排了村里的民兵参与寻找,他自己也亲自动手,手里提着一根铁棍。见他们出动了,我大伯叫住我爹,说老二,我们回去吧,不去找他了,等他被打死了,我们再去收尸吧。我爹说,哥,你真忍心看着他被打死么?我大伯吃多了红薯似的,不住地嗳气,边嗳气边说,打死算了,打死算了,他早晚有一天会被打死的,早点死,早投胎,只希望他下辈子别这么闯祸了。
如果我六哥不主动站出来,并且叫住郑三炮,郑三炮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我六哥的。我六哥躲在秦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柏树上,柏树枝叶茂密,他不动声色地藏在里面,就算郑三炮他们把秦村翻个底朝天,也断然想不到他会藏在那里。
我六哥先叫了郑三炮一声,郑三炮一惊,回过头来却并没发现有人,于是惊惶地问,谁啊,谁啊?
我六哥说,是我。
说着,我六哥从柏树上滑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郑三炮面前。谁晓得见了我六哥,郑三炮竟然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大家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掂着他们手里的家伙,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但是他们却没从我六哥的脸上看见一点畏惧。
我家的那间草房子,是你烧的么?郑三炮问。
是我烧了的又咋样?我六哥说。
咋样,老子要打死你!郑三炮挥舞起手里的铁棍,我六哥非但不躲,还将自己的脑袋伸过去,郑三炮手里的铁棍落不下去了。
郑三炮,你今天要不把老子打死,你就不是你那个瘫子妈养的!我六哥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直往郑三炮面前顶。郑三炮后退两步,手里的铁棍软软地垂下。但是我六哥却还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继续往郑三炮面前去,一边去一边骂,郑三炮,老子烧你的房子就是让你打死我的,你今天要不当着众人的面打死老子,你就不是你那瘫子妈生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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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6(1)
那天郑三炮没有打我六哥,他反倒被我六哥打败了,被手无寸铁的我六哥打败了。落荒而逃的郑三炮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民兵去了我大伯家,将刚才发生的事跟我大伯和我大伯娘说了。
你们咋不打死他呢?既然落在了你们手里,你们咋不打死他呢?我大伯喃喃自语道。
哼哼,我们才没那么笨呢!你想让我们打死他,你落个清净,我们去坐班房?郑三炮冷笑着说,子不肖,父之过,现在你儿子在外面闯了祸事,我们只有找你这当爹的了。你说咋办吧?
你们打死他吧!我大伯说,我不怪你们。
别说这些狗屁话了,今后啊,我连碰都不碰他一指头了,只要是闯了啥祸事,我们就来找你!郑三炮说,现在,他把我家的草房子烧了,你说咋办吧。
我大伯没了言语,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哥哥啊,想想你们三兄弟当初到秦村来的时候,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不是乡亲们收留你们接济你们,你们有现在这么几家人么?你们咋能这么对待我们啊!郑三炮悲愤地说道。
我们三兄弟,不是都本本分分的么?我安老大一辈子连个红脸话都没跟乡亲们说过啊!我大伯欲哭无泪地捶着胸口。
可是这闯祸的家伙是你安老大捏着###日出来的啊!这闯出来的祸,你不应承,你说应该由谁来应承吧?郑三炮说。
第二天,我大伯叫上我爹,还有我大哥、二哥,去给郑三炮家修建草房子去了。我三哥、四哥和五哥他们,则去山上打柴,打回的柴火却并不弄回家里,而是送到郑三炮家,直到快要过年的前两天,郑三炮才对我三哥、四哥和五哥他们说,好了。
自从郑三炮家的草房子被烧了过后,我六哥就没再回过家,他一直在秦村游荡,遇着谁家的饭煮熟了,径直进门去,拿个碗就舀,然后坐一边默默吃了,也不道谢,放下碗就走。
我曾经听几个人就我六哥吃饭的事情进行讨论,话题是一个年轻女人先挑起的。年轻女人说,今天早上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们正坐下吃饭呢,突然进来一个人,拿起碗就舀锅里的饭。另一个中年女人说,是安家的那个老六吧。年轻女人说,咦,你咋晓得的呢?中年女人说,我咋不晓得呢,大前天中午,那个老六就是这样来我们家的呢,也不说话,舀一碗饭就吃。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姑娘说,你们咋给他吃呢?就算是把饭舀去喂狗,也不给他吃!中年女人听了,瘪瘪嘴说,我们哪里敢呢,得罪不起的,那个老六连郑三炮家的房子都敢烧,要是我们惹了,那还得了啊。年轻女人立即应声说,是啊是啊,再说一顿饭有啥呢,只要他不生我们家的事,别说一顿饭,就是连着吃几天几夜,我们也不说啥的。姑娘叹息说,咳,都怪你们,惯了他,要是他上我们家里,你看我不拿烧火棍打他!中年女人赶紧劝说,呀!你千万不要打那个家伙啊,一碗饭,等他吃了就好好地送他走吧,那个家伙是瘟神,谁惹得起他!咳,也不晓得安家老大哪辈子作了啥孽,生养出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西……
我还听我娘说,后来我六哥到人家去了,也不随人家一锅吃了,要人家给他另外煮好吃的,人家问他煮啥好吃的,他就说鸡蛋吧。如果有鸡蛋就给他煮一两个,他会很高兴,还会帮你做点啥,比如扫扫地,烧烧火,逗逗你的孩子玩。如果实在没有鸡蛋,也就算了,他也不会说啥。有
一天中午我六哥去一家姓黄的人家,要人家给他煮鸡蛋吃,那姓黄的人家说没有鸡蛋,只有剩饭。我六哥说刚才明明有下蛋母鸡叫唤,你咋说没有呢?那姓黄的人家从鸡窝里拣出鸡蛋捏在手里,指着我六哥的鼻子说,你这种人,剩饭都没多的给你吃,你还要鸡蛋,吃鸡屎去吧。我六哥也不说话,进了那家灶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鹅卵石,往锅里一摔,拍拍屁股转身就走。我六哥拍拍屁股走了,可把麻烦留给了我大伯娘。我大伯娘一家刚刚吃过饭,正收拾着锅碗,姓黄的人家骂骂咧咧地来了,还没等我大伯娘弄明白是咋回事,人家就把锅端走了。姓黄的人家说,啥事你问你家老六去吧。我大伯娘追上去还要问人家究竟是咋回事。我大伯在她身后叫住她,说你还问啥呢,还不是人家不给你养的那个天收的吃饭,他把人家的锅砸了么?


乡村恶少 16(2)
年三十那天,我六哥被我大伯娘和我娘找了回去。这主意还是我娘跟我大伯提说的,说不管咋说,老六毕竟是你们的骨肉,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还让他像个野人一样无家可归吧。我大伯沉默无语,我大伯娘看了他一眼,换身衣裳就出了门。我娘叫我爹跟着去,我爹不愿意,我娘就跟我大伯娘一起去了。
我大伯娘刚一出门,就有人问她,你是去找你的六儿回家过年吧。我大伯娘支支吾吾不晓得咋回答。问的人看见我娘随后过来了,就问我娘,你也跟着去找那个东西?我娘说你晓得他在哪里么?那人摇摇头走开了。还有人跟我大伯娘开玩笑,说,你是去找郑三炮的女婿么?我大伯娘羞愧得不行,直叫人家小声点,千万开不得这些玩笑。人家哈哈笑着,说,你家老六说的嘛……我大伯娘生气了,嗔怪道,你这人是咋的呢,娃娃的话也值得这样咋呼么?你这不整事出来害我们么!人家见我大伯娘生气了,悻悻地说,还娃娃呢,分明是阎罗王嘛!
我六哥在学校被郑三炮毒打的事由,因为他的差点丧命而被秦村和秦村之外的人们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大家都晓得了我六哥祸害郑玉儿的事。说起祸害两个字,大家都说这词语用过了头,小小娃娃,哪个不在年少时候做些荒唐蒙昧事,何苦对人家下这样毒手呢?都以为这事情完了,挨打了,打残了,事情结束了。哪个又晓得我六哥在伤痛好了过后干的第一件事竟然一把火烧了郑三炮家的草房子,烧完了还站在郑三炮面前指着鼻子骂,郑三炮居然拿着他没有丝毫办法。于是都说郑三炮这下是蜈蚣遇着了蝎子,算是老毒物碰着老毒物,有得一拼了。
不仅如此,我六哥还在外面放了话,说如果哪天他心烦了,烧的就不是郑三炮家的草房子了,而是他家的那十八间大瓦房!大家都看得出来这话让郑三炮十分紧张,他不再让他的老婆出门,而是成天守在家里,他的老婆从此像一个边防战士,对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表现出极度的警觉。
此外,我六哥还说了句话,这句话让郑三炮听了,顿觉如鲠在喉、心头插刀、眼中生刺……我六哥说,郑三炮有啥了不起,他家郑玉儿被我搞了的,早晚是我老婆!
秦村的人们似乎独独对这句话感兴趣,他们饶有兴趣地问我六哥是咋回事,过程是咋样的。我六哥却不说。其实这事不仅我非常清楚,我大伯娘也亲眼目睹了的。那是好几年前,我和我六哥以及郑玉儿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做出来的事情。那时候我六哥胆子非常大,敢抓蛇,而且不怕村里的恶狗,论打架也没谁是他对手,因此大家都对他十分崇拜。这崇拜的人中,自然包括郑玉儿。那天不知为啥我六哥不让郑玉儿跟他玩,郑玉儿为了能进入到我们的队伍中,竟然跟我六哥说了一句让我们大家都很稀奇的话,她说,你让我和你们在一起玩吧,我给你当老婆。我六哥挠挠脑袋,说,你给我当老婆我就有啥好处么?郑玉儿附在我六哥耳朵边悄悄说了一句啥,我六哥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就开始驱赶我们,让我们滚远一点。我们“滚”远了,独独留下他和郑玉儿在原地。后来他们躲到了一个草堆后面,我远远地看见我六哥在脱裤子,我以为他在尿尿,心里还想,这郑玉儿真不害臊,我六哥尿尿她还在那里看。
后来的事情我大伯娘跟我娘说起过。我大伯娘那天从不远处路过,看见我六哥和一群娃娃在一起,生怕他又调皮捣蛋打了谁,就过去喊他。等她走到草堆边时,恰好看见我六哥腆在小肚皮,在郑玉儿面前玩弄他那像只小铅笔似的东西,而郑玉儿站在我六哥面前,也光着屁股……
我大伯娘和我娘几乎找遍了整个秦村,都没找着我六哥。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倒也安心了。我大伯娘抹着眼泪说道。因为我六哥,我大伯娘没有一天不哭,时间一久,就落下了个迎风落泪的毛病,而且视力也越发差了,我从她面前过的时候,她老把我认成是我五哥,其实我五哥比我高出老大一截呢。


乡村恶少 16(3)
我娘也不晓得该咋安慰我大伯娘,就走到了前面,见人就问。在问到一个打枪的老头时,老头犹豫了一阵,说了我六哥的藏身之处——他可能在棺山吧,前几天我撵兔子的时候,在那里见过他。
棺山靠近五道河村,所谓棺山,顾名思义,也就是坟场。秦村死的人,包括五道河村死的人,基本上都是葬在那里的。那里乱石林立,杂草丛生,有很多洞穴,一直是野狗出没的地方,平常除了一些丧葬和祭奠,是少有人去那里的。加之流传着许多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说,因此在秦村人的印象中,棺山单单用“阴森恐怖”一词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
我娘后来告诉我说,当她前脚一踏进棺山的时候,就感觉到头皮发紧,背皮发麻,心头一阵阵打怵。我大伯娘也害怕,呼喊我六哥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两个女人在棺山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没找到我六哥。若不是我六哥主动站出来,估计她们永远也别想找到他。
我六哥说,我在这里。
我娘和我大伯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们转过身,看见我六哥从一个石洞里钻了出来。我大伯娘一见我六哥,就哭起来,扑过去抓住我六哥一阵拍打,边拍打边骂,你钻出来干啥啊,你咋没死啊,咋没被野狗吃了,被鬼捉了去啊……
我六哥被打得嘿嘿直笑。
我娘壮着胆子钻进我六哥住的那个石洞里看了看,一看,吓了她一大跳,里面很宽敞,不仅有锅碗,还有被子,还有几套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我还说我就在这里过年呢。我六哥说。
你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我娘指着被子和衣裳问。
人家给的。我六哥说。
全拿回去吧。我娘跟我大伯娘说,把这些东西全拿回去吧,你看都还是新的呢。但是我六哥不准,我六哥说如果家里还打他,他就还回来住在这里。
此外,我娘还在那个石洞里看见了好多好多的纸飞机,一堆一堆的。临走的时候,我六哥啥都没带,却从他的被褥下面翻出几大摞崭新的书用衣裳兜着,我娘识字不多,但是认得那书上面的字:语文,算术。
回家后,我大伯正在院子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话,我六哥没叫我大伯,我大伯也没理我六哥。见了我六哥,我大哥他们并没表现出我想像中的亲热,他们看我六哥的眼神很陌生。
中午的团圆饭是在我们家吃的。我爹忙碌了一个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子的饭菜。我六哥挨着我坐的,他吃得很快,吃完了也不跟大家打招呼,把碗一推就出去了,拿出一本新书撕下纸张,坐在核桃树下面折飞机。
我二哥听说我六哥在外面折纸飞机,顿时没了食欲,扒拉了几下碗里的饭,跑出去看。我六哥撕下一张纸,折了两下嫌没折好,就揉成一个团扔了,又撕……
我二哥看得眼皮直跳,那全是“嘎嘎”响的崭新的纸张呢,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二哥吞了口口水,问我六哥,你这书是哪里来的?我六哥眼皮都没抬一下,你管得我的。我二哥建议说,你应该……用小刀子把纸划下来,这样那纸的边就是整齐的,就好折一些。我六哥说,我不用你教,我想咋折就咋折,反正总有一天我折的飞机比你的飞得高。我二哥说,你这样太浪费书了。六哥十分豪气地说,我有!我二哥没了语言,但是他的两只手却痒痒的。我六哥抬眼看了看我二哥,说,你想不想折?没等我二哥回话,我六哥就起身进了屋,然后抱出一摞崭新的书,大方地往我二哥怀里一塞,说,都给你吧。
我二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不已。这个春节,应该说是属于我二哥的,他几乎连门都不出,每天都在院子里撕那些新书折纸飞机,然后快乐地将它们放飞……
我六哥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新书,这个秘密直到我们开学了才被揭开。我们进入校门就听到了一件对于我们全校师生来说,无异于噩耗的消息,提前送到学校的我们的新教科书被人偷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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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7(1)
再有一个下午,我们就进入新年了。可就是这个下午,我六哥又惹出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他将郑三炮的儿子郑军打了。
当时我们几个都围在我二哥身边看他折纸飞机,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六哥,我们出去一看,是玻璃猴子的儿子,豁嘴。豁嘴问我六哥,有人要见你,你敢不敢去。我六哥问谁。豁嘴说郑军。我二哥一听说是郑军,就叫我六哥千万别去。我二哥说,他叫你去,肯定是要揍你。我六哥说,难道我还怕他!他在哪里?豁嘴看着我二哥和三哥他们,说,要是有种,你自己去,别叫他们。我六哥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我谁也不叫。
于是豁嘴凑在我六哥耳朵边耳语了两句,就抽身跑了。
老六,你别去,你去了要倒霉的。我二哥说。我六哥没理会他,出了门,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指着我们说,你们谁也别跟来啊,谁来我跟谁不客气。
我二哥拿着刚刚折好的纸飞机,忧虑地看着我六哥。我二哥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郑军和我二哥一般大年纪,但是比我二哥长得壮实,在早几年前,他们两个就因为一件啥事情斗过一架,我二哥根本就不是郑军的对手,还是我大哥和三哥去了,才把他从郑军手里解救出来的。我二哥告诉我们,郑军这家伙比他老子郑三炮心还黑,打架下死手,而且从暗处来,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输了。
我三哥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大伯娘,但是被我大哥制止了。我大哥指了指屋子里,说,你们听听,爹他们正在喝酒呢,一年到头难得这么高兴一下,你们去一说,不弄得一家人又哭天抹泪么?让他去吧,打死了活该!
还不晓得谁死谁活呢。我五哥说。
郑军跟我六哥约的是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见面。我六哥赶到的时候,发现不止郑军在那里,还有他妹妹郑玉儿。
你找我?我六哥走到郑军面前。
我早就想找你了。郑军上前一步,他比我六哥高出差不多两个脑袋。
那你咋不来找我?我六哥说。
我忙,你晓得的,我在土镇我姑父那里读书。郑军说,不过你欺负我妹妹、烧我们家房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给你记着呢。
哦。我六哥点点头。
听说你还要把我们家的大瓦房也烧了?郑军偏着脑袋问。
我六哥没答话,看着郑军。
他说他早晚有一天还要让我给他做老婆呢……郑玉儿上前正要展开她的血泪控诉,郑军瞪了她一眼,让她站到一边去。
现在我回来了,我要跟你算总账。郑军说。
就是要打架嘛,是不是?咋打?我六哥环顾一下周围的人,说,是你跟我打,还是你们全来打我一个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们没关系,我们两个来打,要是我把你打残废打伤了,你别找我。郑军说。
我六哥说好,我们谁也不找谁。
说完,我六哥摆好架势,郑军叫他妹妹和玻璃猴子的几个儿子都站远一点,等他们站远了,也摆好架势。我六哥向郑军招招手说,你先来吧。郑军也向我六哥招招手,说,你先来吧。我六哥说还是你先来吧。郑军说,好,来就来,打不死你算你命长。说着,郑军向我六哥猛扑过去。就在这时,我六哥突然从背后的裤腰里抽出一根铁棍,身子一矮,对准郑军的脚狠狠打过去。郑军慌忙跳起来躲闪,只听“咔”一声,郑军一个筋斗摔倒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顿时直往外冒,脸色死灰一般,惊惧地看着我六哥。
还打吗?我六哥扬扬手里的铁棍。
郑军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支起身子,一条腿一软,啪一声又摔下去了。郑玉儿和玻璃猴子的几个儿子忙上前问咋了,郑军嘶嘶地吸着凉气对郑玉儿说,快……快……快回去喊爹,说我的腿被打断了。
你说的我们谁也不找谁啊!我六哥将铁棍重新掖在裤腰上,整整衣裳,扬长而去。
郑三炮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大伯和我爹还在喝酒。这天中午的气氛很好,我大伯和我爹都因为多喝了两杯,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往事,说起以往的苦难,一起唏嘘不已。我爹说,哥,谁会想到我们还有现在的日子呢?我大伯感叹说,是啊是啊。我爹说,要是老三结了婚,生了娃娃,我们家今后过年,就得要三张桌子开饭喽。我大伯呵呵一笑,说,三张桌子开饭?我看得五张桌子!我爹不解。我大伯指着桌子上我们吃在那里的空饭碗,说,你数数,这些小混蛋们要是每人娶一个老婆,再生两三个娃娃,你数数吧,你数数吧。我爹也呵呵笑起来,说,老三现在是城里人,要他回秦村过年也不现实,等今后啊,我们两个去爱城和他一起过年,这些娃娃,由他们在屋里闹腾吧。我大伯摇摇头说,那不成,今后日子好了,我们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过年,一个娃娃管一顿团圆饭,先从爱城吃起,一路吃回来!我爹端起酒杯,说,哥,来,先喝了这杯再说。我爹和我大伯愉快地把酒喝了,然后将酒杯往我娘面前一放。我娘轻轻扯了一下我大伯娘的衣角,我大伯娘微笑着对我娘点点头,意思是他们高兴,就让他们喝吧。我娘就拿起酒瓶给我大伯和我爹两人又倒满酒杯。


乡村恶少 17(2)
你晓得我为啥要生这么多个娃娃么?我大伯问我爹。我爹吃了口菜,看着我大伯,也懒得猜,等他说下文。
这秦村是秦、王、郑几个大姓人家的天下,如果安姓的人也有他们那么多,现在这秦村就不是他郑三炮的天下,而是我们管事了。我大伯说,我就想多生一点,让我们安姓人家儿孙满堂,门丁兴旺,哪怕是现在我们苦一点,累一点,可是也值啊,一个娃娃就是一颗苗,一个门户……
说到这里,我大伯悠长地叹息一声,我爹还以为是我六哥的事触动了他,谁晓得他却是感叹自己当年的那场肝炎病。我大伯说要不是当年的那场肝炎病,他还要继续生下去。说着我大伯抓住我爹的手说,老三现在吃国家饭,有政策管着不敢多生,可是你不一样,你才两个儿,你们也还年轻,可以接着继续生下去啊!
就在这时候,郑三炮找上门来了。


乡村恶少 18(1)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大伯家的那个年是咋过的了。
当天下午,我大哥就跟着郑三炮一起陪送郑军去了爱城。郑三炮原来是要我大伯跟他一起去的,他说,如果他的儿子医治不及时落下啥后患的话,他不仅要让我大伯倾家荡产,还要让我们安姓一家人从哪里来,滚回到哪里去,永远从秦村消失。后来郑三炮又不让我大伯去了,要他在家里准备医疗费,而且必须在明天上午送到爱城。
送走郑军,郑三炮的老婆又来到了我大伯家,大哭大闹,说郑军是他们家的希望,他们的命根子,成绩多好,未来有多宽广的出路,但是现在却让我大伯家的老六给毁了……一直闹到天都快黑了,郑玉儿嫌她这么哭哭闹闹丢人,喊了她几次,她才离开。
送走郑三炮的老婆,我大伯和我大伯娘就为筹备医疗费犯了难,这年三十夜,只有讨债的上门,哪里有借债的登门啊。没有办法,我大伯和大伯娘只有到我们家里来想办法了。我娘将一年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统共凑了三百多块钱。
大哥大嫂你们别急,急也不是办法,这大过年的,东西也不好卖,钱不好凑,他郑三炮也是人,是人就会通情理的。我爹说,实在不行,你就先去老三那里抓点给垫上,不管咋样,先得保证郑三炮儿子的腿不坏,要是留下残疾,不仅害了人家这一辈子,我们家这辈子也不得清静啊。我娘狠狠瞪了我爹一眼,将他搡到了一边,上前安慰我大伯和大伯娘,要他们别着急,初二我三叔就回来了,他回来有好多事情就好办了,由他跟郑三炮交涉交涉,商议商议,事情就不那么复杂了。我大伯叹息一声,说,就等他回来啊,有重要的事情请他做呢,就算不出这事,我也要请他把那事做了。
第二天,我大伯一大早就起来了,依照老例,将我的几个堂兄全部叫了起来,其中居然还包括我六哥,我六哥就跟没事人一样,神色坦然,他可能晓得这一天我大伯是绝对不会发火的,如果发火,就冲犯了家神也冲犯了财神。果然,我大伯不仅没发火,还平心静气、语态和蔼地叫他们随他一起在堂屋的神龛前跪好,跪端正,然后一起作揖,磕头,说些保平安,保发财、日进斗金之类的吉祥话。末了,我大伯叫我二哥在外面放了鞭炮,正式宣告一家人新的一年新的一天开始了。
踩着鞭炮爆炸过后的碎纸屑,我大伯带着我二哥一起去了爱城。
我大伯一走,我爹和我娘就在揣测我大伯昨夜说的要我三叔回来做的重要事情,究竟会是啥事情。揣测来揣测去,最后我爹和我娘的一致认为,我三叔此次过年回来的重要事情,就是帮忙收拾我六哥。
这是一则重大新闻,我是绝对不会错过发布这个消息的机会的。我先是悄悄告诉了我五哥,五哥不相信。当我转头告诉了我四哥再告诉我三哥时,我三哥说他已经晓得了。我问我三哥是从哪里晓得的,我三哥说他反正晓得的比我早,而且还晓得我三叔将咋收拾我六哥。
咋收拾?对这个问题,我是非常关切的。但是我三哥却老卖关子,见我不理会他要去问其他的人,他赶紧拉住我,做了个从身后拔刀的动作,然后又捏着我的喉咙做了个刺杀的动作。我被吓了一跳,这不是杀人么?我赶紧回去问我娘,我三叔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杀我六哥?我娘问谁说的,我说我三哥说的。我娘笑笑说,他那样的天棒,你说不弄去杀了,还有啥办法收拾他?
我顿时惊魂落魄起来。曾经有一次我听我三叔讲,他在屠宰场主要从事的就是刀子手的工作,那些活蹦乱跳的猪只要一进杀房,不管多凶猛,獠牙有多长,顿时都草鸡了,等着他把刀子往胸膛里捅。我三叔很看不起我们秦村的屠夫,说那算啥屠夫,他一天杀的猪,也比他们一年杀的猪多,还说他们杀猪是拼胆量蛮干,不懂技巧。他说杀猪是很讲究诀窍的,下刀准、狠、稳,这样刀口子小,血流得干净,肉身好看,白净。他说他总结出了一整套的杀猪经验,计划等到年岁大了的时候传授给大家。我三叔还说有时候一个早晨猪杀下来,他的两只手会被猪血烫得通红,那猪血哗地涌出来,就像开水一样。我三叔还说他杀了那么多年的猪,已经练就了一身的杀气,他要是上街或者下村,那些猪只要一见他,就立马瘫软了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别说猪,就是狗也一样,狗见了他,全都吓得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屁股抵在墙角里,屎尿顺着两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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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8(2)
如果我三叔自己不说,你是绝对看不出他是一个杀猪的,他显得温文尔雅,像个教书的老师。我无法想像我三叔杀我六哥会是一个啥样的场景,但是我晓得我三叔,尽管大牯牛死了他抹了眼泪,但是他在谈论如何在更短的时间内尽可能漂亮利落地杀死更多的猪时却是那么眉飞色舞,就像讲评书一样。他一定会用杀死一头小猪崽子的方法优雅地杀死我六哥,毫不手软,就像他讲的那样,一刀下去,血一涌就出来了……
当我再次来到我大伯家的时候,我看见我四哥和我三哥以及五哥在一起,神情兴奋而又紧张地谈论着啥。我凑过去,他们赶紧住了嘴,但是很快又彼此说,没关系,他晓得的。我晓得?我当然晓得,他们刚才谈论的就是我三叔将要回来杀我六哥的事情。既然我已经晓得,那么这场谈论就没必要中断,就继续下去吧。他们已经谈论完了怎么杀我六哥的事,现在接着谈论的,是我六哥被杀过后的事。我三哥这天突然变得不那么结巴了,他的突然不怎么结巴让我们都很惊讶,只见他利落地说,三叔不会被……被抓,他是为……为民除害,老六已经把我们家祸害够……够了,把秦村祸害够……够了,他杀了老六,就是大义灭亲!我五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三哥,问他老六被杀了过后,他的尸体咋办?我三哥沉吟了一下,说,多半会像电……电影里那样,挂……挂起来示众!
我对我六哥的性命无比担忧。我决定找到他通知他赶快逃命,和我有共同想法的还有我五哥和我四哥,我们三个人尽管也觉得我六哥坏,但是他确实保护过我们。有一次我四哥被人打了,我六哥晓得后,冲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将那小子揍了一顿。从此后,在学校里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有时候我们还仗着我六哥的名号耍耍威风,比如我们和五道河村的学生打架,只要撑着腰板说我们是老六的啥啥,老六马上就要过来云云,那些学生一听,赶紧溜回五道河去了。
我们找到我六哥的时候,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折纸飞机。我看着他,怎么看怎么感觉他像是一头猪,一头还在圈舍里拱来拱去玩耍的猪——瞧那自在样儿,他哪里晓得外面已经架好了锅,烧好了开水,屠夫正在哗啦哗啦地磨着雪亮的刀子……
我说六哥,你快跑吧。我六哥翻了我一眼,说,咋了,郑三炮又来了?我说不是,三叔就快要回来了。我六哥说他回来就回来吧,回来又能咋样。我四哥上前踢了他一脚,说,你就要死了,你还不晓得,你看你这头猪!我六哥要恼怒,但是一看我们大家紧张的神色,有些诧异,问,你们咋了嘛,说啥鬼话噢!我说六哥,三叔这次回来是要杀你的。我六哥更加诧异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杀我?我五哥表情肃穆地点点头。我六哥一下子乐了,说,你们听谁说的他要杀我?我四哥冷笑一声,说,你想想你做的事,早该挨杀了。我六哥神情有些慌张,但是口气却还硬,站起来把胸口一拍,说,他敢!我赌他不敢!
我们觉得再跟我六哥多说啥已经没意思了,反正把消息已经告诉他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看见我六哥,很显然,他还是躲起来了。但是饭还没吃结束,我六哥突然就又钻出来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一碗汤圆,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完了还喝了一碗汤水。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顿饭了。我心想。
我六哥没有要逃跑或躲藏起来的意思,他很镇静。但是那镇静却是装出来的,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很害怕,老是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他无法确定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从来没怕过啥,一旦贸然逃跑和躲藏,就等于留给了我们一条取笑他的小尾巴……
午后,我六哥不见了。
晚上也不见他回来。
我六哥躲起来了。他到底还是躲起来了,这多少让我对他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会像电影里那些视死如归的人呢……
后半夜的时候,我大伯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尿床。当时尿把我小肚子都憋痛了,可就在我褪下裤子准备要尿的时候,我六哥就过来了,他拿着一把雪光闪亮的杀猪刀,扬言只要我敢把鸟鸟露出来,他就给我割掉。我吓得不行,赶紧躲开,然而他却像一条恶狗似的尾随着我,那雪光闪亮的刀子晃得我后背发麻……终于我躲开他了,刚刚把裤子褪下,掏出鸟鸟,正准备淋漓畅快地撒一把的时候,我娘把我叫醒了,说快起来撒尿。我正迷糊,我娘又说,快起来,看你三叔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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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18(3)
我去尿桶边撒尿的时候,我爹也起了床,开门走了出去。等我撒尿回来,我爹也回来了,说我大伯和我二哥回来了,我三叔没回来。他一边说一边披衣裳,我娘问他咋了,还要出去?我爹说我大伯叫他,说有事情商量。
钻进温暖的被窝,我想,我六哥不用死了,三叔没回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见我爹和我娘都闷闷地坐在床上,似乎在跟谁生气。我没理会他们,出去找我的堂哥们玩去了。刚出门,我就看见了我六哥,我六哥手里拿着一叠纸飞机正急匆匆往外走,我忙跟上去,问他昨天晚上去哪了。我六哥瞥了我一眼,想了想,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在床上睡觉啊。我说我咋没看见你。我六哥嗤笑一声,说,你在你家里睡,我在我家里睡,你咋会看见我。我说你不用躲了,三叔没回来。我六哥说,我晓得,他回不来啦,今年过年回不来,明年过年可能也回不来。我说你咋晓得他明年过年也回不来?我六哥问我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我说咋了?我六哥说,他坐班房去了,可能还会被枪毙呢。还杀我,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
我怔怔地看着我六哥拿着纸飞机走了,边走边投掷他的纸飞机,那些纸飞机一只比一只飞得高。


乡村恶少 19(1)
我三叔因为贪污公款被逮捕了。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我爹和我大伯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奔走,他们是去跟人借钱,因为据说要将我三叔贪污的那些钱还回去了,才可能保得住他的脑袋……
我大伯和我爹他们是流落到秦村安家落户的,既没有家族力量,也没有多少亲戚,更谈不上啥朋友了,唯一可能靠得住的,就是我娘和我大伯娘两人的娘家了。两个娘家的人倾其所有,再加上我们两家的,距离我三叔贪污的那个数字还远远不够。见我爹面如死灰的样子,我大伯一次次地深夜到我们家里,安慰他,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说如果他们在外面都撑不下去,那么我三叔在里面就肯定没指望了。
能借到的都借了,现在就剩下柜子里的一点谷子、玉米和圈里的几个小猪娃了,等到年过完开了市,就去卖,可是卖了又咋样呢,还有这么大两家人啊!我爹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我大伯没了话语,黯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兄弟两人就那么相对枯坐,经常一坐到天亮,然后各###拍屁股,茫然地走出门去。
我三叔贪污了多少,我曾经听我娘说过一次,记忆中那个数目并不是很巨大。但是这个看起来并不巨大的数目,却让我们两家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以至我爹、我娘和我大伯、我大伯娘没等一个年过完,就都突然老去了十岁,我娘脸上多了皱纹和黑斑,我爹花白了头发。更为可怜的还是我的大伯和大伯娘,我大伯的腰弯了,脑袋似乎再也抬不起来,我大伯娘的一双眼睛也逐渐失去了光明……
我们两家没能够凑够救我三叔的钱,他被判处了五年徒刑。消息传回家的那天,我娘正在帮我大伯娘洗澡,我大伯娘眼睛不好,掉进了茅坑,要不是我四哥听见响动,我大伯娘可能就会在那天离开人世。我大伯娘掉下去的时候,恶臭的粪水正好没及她的下巴,她站在那里,没有吱声,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沉下去。事后我大伯娘说,如果不是我四哥不停地叫唤“娘”,然后跑过来将她从里面拽起来,她可能就沉下去了。我大伯娘说,我三叔被判刑,全是因为她,因为她生养了个祸害,不是这个祸害,我大伯就不会患肝炎,我三叔就不会到处抓钱借钱给他治病,累积下那么多债务,就不会在后来去打公家的主意……我大伯娘说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是该死的。我大伯娘说,其实死了好,现在她眼睛也因为这个祸害流泪流瞎了,等于也是个废人了,没用了,再说,不晓得将来这个祸害究竟还会干出多少祸事呢。
说来也奇怪,自从家里出了我三叔的事情后,我六哥就规矩了许多,他不再往外面跑,没事的时候就躲在屋子里折纸飞机。我六哥折的纸飞机飞得越来越高,飞得远来越远,眼看就要超过我二哥了。
我和我堂哥他们一直以为,我大伯肯定会在我三叔的事情忙过了后,对我六哥有一个惩处——那将是一个啥样子的惩处,我们都想像不出来。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后来我曾经听我娘说,那段时间我大伯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永久性解决我六哥这个大祸害的办法,杀死他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会犯法,如果不考虑到犯法,可能我六哥早就完蛋了。但是咋样才可能永久性地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我六哥这个大祸害呢?我大伯先是去求了张端公,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人变成个傻子,张端公晓得我大伯的用意,没敢说自己有那本事。我大伯又借着去爱城看我三叔的机会,进了一趟医院,跟医生询问,想要买一点把人弄傻弄痴呆的药片。医生先是怀疑他脑子有毛病,后来见他很正常,就给派出所报告了,结果我大伯被扣留在那里,并被狠狠盘查了一番。我大伯说了自己的苦衷,说你们不准我把他弄傻弄痴呆,你们就把他抓起来吧,关进班房去管教管教,这等于是救了他,也救了我们一家,还救了整个村子啊。派出所的人对我大伯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是告诉他,要他再等等,等我六哥年岁大一点,够承担法律责任了,如果他犯了事,就算我大伯不来求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将我六哥抓走的。到时候是枪毙还是关押,由法律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法律,晓得么?派出所的人说。


乡村恶少 19(2)
那还得等多少年法律才能够管住他啊!我大伯望望天空,无比忧伤地哀叹道。
开了春,我们秦村开始分田分地,包产到户。那段时间郑三炮很忙碌,经常去土镇开会,学习上头的文件精神。但是这家伙再忙,还是抽出时间跟我大伯家做了清算。郑三炮拿出一叠发票,每念一张,玻璃猴子就一边复述一边扒拉算盘珠:药费六十八、住院费两块、药费九十六、注射费十五块三,又是医药费七十九块半……
最后加上护理费、营养费啥的,统共三千六百块。
我娘说,她当时感觉到郑三炮和玻璃猴子就像两个屠夫,一人手里拿一把刀往我大伯身上割,但是我大伯却一动不动,任由他们割。我娘说她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嚷了起来,说一条牛才一千多块,你儿子一条腿就是三千多,而且你儿子那腿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不是从此就断了!要算,就先算老六的那条瘸腿,那不是你们打瘸了的么?
我娘这一嚷,可把郑三炮的老婆惹着了,她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在地上打滚号叫。
郑三炮说我不跟你们说那么多,这些钱必须在年底前,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前偿还干净,否则的话,我会让你们明年的年,过得像今年一样麻烦。
玻璃猴子在一边提醒说,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那大牯牛的赔偿可能也得要尽快兑现才是,要不然,群众会有意见的。郑三炮听了说,他在年底前先把我的事情弄清了再说吧,那大牯牛的钱,给他宽限到明年三月吧。
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走后,我大伯让我大哥、二哥他们去把我六哥请过来。我六哥没有丝毫畏惧地就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挨一顿打。他跟我说过,他有许久没挨打了,都忘记挨打的滋味了,他想再挨一顿打,挨完了过后就去土镇,他想拜土镇一个造猎枪的老头为师。我六哥给我比划过那老头和他造的枪的样子,他说那老头已经答应了他,只是要他大一点才肯收他。我六哥说他如果学会了造枪,他会造一支可以连发的,就像电影里的机关枪那样,然后从村口一路扫射到村尾。我问他你会把我们也全都打死么?我六哥想了想说,可能会,可能不会……
我大伯给我六哥的不是我六哥所期望的打骂。我大伯牵着我大伯娘的手,要给他下跪。我大伯娘不跪,僵直身子。我大伯跪下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六哥面前。我六哥被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大伯。
爷爷,祖宗,我给你跪下了!我大伯老泪纵横地说道,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可怜可怜这个家吧,别再去惹祸了……祖宗啊,爷爷啊……
我六哥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在田野里狂奔起来。


乡村恶少 20(1)
那天傍晚,我六哥离开了秦村。我娘要去跟我大伯和大伯娘说说,劝他们去把我六哥找回来,我爹不准,还把我娘臭骂了一顿。我爹说,要找你去找吧,找着跟你一起过日子,闯了祸事你担待!你还嫌他没把一家人祸害死吗?我娘不无忧虑地说,我是担心他出去跟人学坏了。我爹责问道,你以为他现在还不坏吗?他已经是头顶生疮,脚板流脓,坏透底了!我娘见我爹这样子跟她说话,也生气了,摸了把刀塞到他手里,怒气冲冲地说,既然这样,你干脆拿着这把刀,找到他把脑壳给他砍下来,不就是为民除害了?你就成大英雄了!全村的人都要给你放鞭炮恭贺呢!惯常的是,我娘一生气,我爹就不做声。我爹在鼻腔里哼哼两声,瞪我娘两眼,走到一边,坐在角落里发闷气去了。
这天晚上,我爹亲自下厨搞了几个菜,让我去请大伯过来喝两杯,我大伯说不舒服,没过来。我大伯娘怕我说不清楚,免得我爹误会,过来亲自告诉我爹,说我大伯胸口闷堵得厉害。话一出口,我大伯娘的眼泪就直往外流,她揉着眼睛,要往回走,我娘拉住了她。娘把那些菜夹了一碗,要我大伯娘给我大伯端过去。我大伯娘说我大伯根本就不想吃东西。我娘叹息一声,问我大伯娘,是不是去找找老六?我大伯娘以近乎绝望的口气哀叹一声,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爹喝了许多酒,光喝酒不吃菜,看样子他的胸口也闷堵得厉害。后来他醉了,坐在板凳上左晃右晃,像一只摇摇欲坠的冬瓜。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眼珠子通红。我被他看得有些胆怯,以为他捏住我犯啥事的把柄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我的表现很好,于是就坦然了,转开眼珠,避开和他对视。
谁晓得我刚一转开眼珠,我爹就一指头捅过来,瞪着我,大着舌头说,这些天你闯啥祸没有?犯啥事没有?我坚决地摇头说,没有。我爹冷笑一声,说,那就好。然后举起杯子一口干了,打了个响亮的嗝声,边斟酒边喃喃自语地说道,要是你是老六,老六是你,你说我该咋办?我确实没想过这问题,不晓得应该如何回答。我爹抬起头,瞪着我,等待我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我紧张起来,向坐在一旁搂着我弟弟的娘投过求援的眼神。我娘很平静,嘴角流露着轻蔑的眼神,瞅着我爹。我爹突然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冲我吼道,你敢学老六,我一棍子要了你的命!
我被吓哭了。我弟弟也从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
我娘起身上前,猛地一巴掌将我爹从板凳上推倒在地上,骂道,你在发啥子酒疯?喝不得就莫喝!
没过多久,有人在土镇看见了我六哥。我六哥并没有拜那个造猎枪的老头为师,那个老头私造枪支危害社会治安,替人窝赃销赃,被关押了。我六哥在土镇给廖团鱼当狗腿子。我实在不相信我六哥会给人家当狗腿子,但确实是。
我是多年以后才见过廖团鱼的,之前都是风闻。廖团鱼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虽然是一个恶棍,但却依然显现出一个传奇人物的魅力来。廖团鱼曾经是我们小朋友聚会的中心话题。
廖团鱼是土镇人,他的童年和少年和我们一样平淡无奇。据说在他十八岁那年,他爹被镇上一个人欺负了,这个时候他正在河边钓鱼,听说后立马赶回家,拿了两把菜刀,将那个人的手砍掉了。廖团鱼为此付出了几年班房的代价。等到廖团鱼从班房里出来,只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土镇乃至爱城都有名的恶棍头头。让廖团鱼声名远扬并且在恶棍们当中建立至高威望的,是发生在土镇的一次斗殴。廖团鱼在班房里的那些日子,土镇出了一个恶棍,此人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绰号叫“撵山狗”,据说他的奔跑速度极快,曾经有四十多名公安围捕他,竟让他逃脱了。撵山狗有一帮子弟兄,在土镇欺行霸市,外来的那些跑江湖卖药卖艺窃贼扒手骗子赌棍,到土镇是必须要给撵山狗打招呼的,撵山狗自然会关照他们,然后根据他们的收益多少提成分利。


乡村恶少 20(2)
廖团鱼从班房里回来,就像秋天里飘落的一片树叶一样并不引起谁的注意。他很少在街上露面,多半时间都在土镇旁边的那条从爱城逶迤而来的河里,他在班房里跟一个奇人异士学了徒手抓团鱼的本事。
这天傍晚,廖团鱼拎着两只团鱼从河里回来,坐在一家面馆吃面条,对面的街上突然发生了群殴,两群人,土镇一群,还有一群是陌生的。旁边有人说,陌生的那群人是从爱城来的,原因是他们其中一个来土镇城摆残棋摊子,没跟撵山狗打招呼,被撵山狗揍了一顿,这人不服,跟他的靠山老大说了,靠山老大开了两汽车的人来,这一群是来打前锋的,还有一汽车的人摆在桥对面做后应。
爱城来的人准备充分,有刀有棍,还有电棒,甚至还准备了生石灰,因此撵山狗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
廖团鱼把团鱼交给面馆老板,说要跟他换两样家伙。面馆老板问换啥东西。廖团鱼操起两根擀面杖,说,就这东西。
廖团鱼提着两根擀面杖,挡住爱城那些人追赶的去路,说,你们赶紧给我住手,滚回爱城去!
那些人已经打红了眼,见有人挡道,舞刀弄棍齐刷刷地扑过来。廖团鱼迎上去,两根擀面杖挥舞得跟风车似的,出手又快又准又狠,那些人很快就被打翻在地,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腿,还有一些歪了鼻子没了门牙。后来河对面那辆车上的人也过来了,这时候廖团鱼已经将擀面杖换成了切面的长刀,寒光四射地扛在肩上。为头的一个人上前要跟廖团鱼评理,廖团鱼手一挥,一道寒光闪过,那人脑袋顶上的头发就没了,顿时吓得面若土灰。廖团鱼霸气冲天地说,记住了,老子姓廖,抓团鱼的,老子在班房里待了四年,跟师傅学了点打架的本事,一直没机会练练,你们是轮流上,还是一起来……
爱城的两汽车人狼狈不堪地过了河,回爱城去了。
撵山狗带着他的残兵败将过来向廖团鱼道谢。廖团鱼只顾着吃面条,看也不看撵山狗一眼。
撵山狗当街跪下,请廖团鱼移步到望江楼喝酒,要他出面照应土镇的兄弟。
从此,廖团鱼成了土镇的恶棍头头,一呼百应,威风至极。
我六哥是怎么投靠廖团鱼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我只选择一个我比较相信的说说。
我六哥去土镇后,没有找到那个造枪的老头,他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就去了一家面馆(我始终认为,他去的那家面馆,就是廖团鱼用团鱼换擀面杖的那家),连要了三碗面条吃了,吃了过后,我六哥说,我没钱。面馆老板还没看见过这么小就出来吃白食的,而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顿时大怒,蒙头就给了几耳光。挨过打,我六哥站起来,说,你打我这么多下,就算面钱吧,我不欠你的了,我走了。面馆老板一把扯住我六哥,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打你我是教训你,教训你要好好做人!我六哥挣开面馆老板,说,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要面钱?面馆老板说那是当然的。我六哥说,那好,你把脸伸过来,我也照样打你几耳光,打完了我再给你面钱。面馆老板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六哥说,我的脸不是给你打着玩的,哪里有白打的?你是要面钱还是要耳光,你自己选!面馆老板恼怒得不行,他见我六哥个子小,不过是个娃娃,欺负得住,揪住我六哥还要打,我六哥一步蹿过去,抓了把剔骨刀在手里,恶狠狠地瞪着面馆老板说,你打了我还想要面钱,分明是欺负我,我可不是你能欺负得住的,你敢过来,我就敢捅死你!我年岁小,捅死你也判不了死刑,连班房也不会进!你来吧!面馆老板给吓住了,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六哥。就这个时候,廖团鱼出现了。
廖团鱼出来主持公道。廖团鱼问面馆老板,三碗面条多少钱。面馆老板说了。廖团鱼又问我六哥,挨一巴掌值多少碗面条。我六哥说一百碗面条也不止。廖团鱼跟面馆老板说,刚才我看见你打了他三耳光,算下来欠他三百碗面条,他才吃了你三碗,你还欠他二百九十七碗,你是换成钱给他还是咋样?面馆老板一听这话,晓得廖团鱼在讲歪脖子理,分明是向着这个娃娃的,心里直叫屈。廖团鱼见面馆老板不答话,就虎着脸说,我是在跟你讲理,你欺负人我不能不管。面馆老板急得都要哭了,说,我没钱给他!廖团鱼说,没钱没关系,今后叫他继续在你这里吃就是了。面馆老板说,你还是让他打我几耳光吧。廖团鱼问,你真丢得起这人?面馆老板不吱声。廖团鱼呵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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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0(3)
随后廖团鱼带走了我六哥。
据说廖团鱼还问过我六哥一些话,问他是不是敢拿刀子捅人,我六哥说是。廖团鱼还问我六哥是不是胆子很大,我六哥说那是当然。于是廖团鱼指着在街上走过的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问他敢不敢去把人家的裙子扒下来。我六哥走过去,抱住那女人双腿,脑袋在屁股上一顶,女人倒了。我六哥两把扯下裙子,回头塞给廖团鱼。廖团鱼见过多少世面啊,但是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把他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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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1(1)
我六哥就这样成了廖团鱼最忠实的狗腿子。我六哥干的狗腿子活,在我们看来却是最向往不已的,他专门给廖团鱼拎钱包,给廖团鱼递烟点火,伺候廖团鱼睡觉,包括给其他的狗腿子传廖团鱼的话……也就是说,我六哥是廖团鱼的亲信。据说廖团鱼曾经想要收我六哥做他的干儿子,我六哥不愿意。尽管如此,廖团鱼还是对我六哥格外亲昵,他曾经在许多场合夸奖我六哥脑袋好用,灵性,办事麻利。因此当时外界一直传言,廖团鱼在把我六哥作为他的接班人培养,将来的爱城和土镇,一定会是我六哥的天下。
种种传闻到了秦村,就被夸张得变形了。传闻中的我六哥,简直是一个无耻的胆大妄为的恶徒。比如说他暴打卖蛋的老头,弓虽.女干饮食店的女服务员,抢劫粮站干部的自行车……在这些传闻中,我六哥面目狰狞,心肠狠毒,手段残忍。我不认为传闻一定是真实的,那是故意地扭曲和妖魔化。我娘也不这么认为。我大伯和大伯娘始终是沉默的,他们总是努力回避一切与我六哥有关的话题。但是除我和我娘之外,我爹和我大哥、二哥、三哥以及四哥、五哥,都认为那是真的,而且发生在土镇的一切龌龊事,都应该是我六哥干的,起码也和他有直接关系。村里人更是如此认为。每一次逢场,村里人都会从土镇带回各种关于我六哥的事情,首先是我六哥的装扮,说他穿着花格子西装,戴着墨镜,跟在廖团鱼身后威风得很,就像书里戏里的小太岁,高衙内。叫人心生疑惑的是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所描述的我六哥的打扮总是达不到一致,一个黄昏,你往往可以听到不下五种版本,有人说他穿的是黑色的皮衣,有人说他穿的是西装,还有人干脆说他赤裸上身,身上刺着青龙和白虎……好多年后我想,他们并不一定真正见到过我六哥,他们的描述其实是根据自己心中坏人的形象来进行的,他们把可能想到的坏人的特征都往我六哥身上嫁接,当然还包括可能想到的坏人干的那些坏事。
这些从土镇赶场归来的人,总是让我大伯和大伯娘无法固守他们的沉默。那些赶场归来者们高举着我六哥,就像手持尖利的匕首,轻易地将我大伯和大伯娘刺中,让他们鲜血直流,痛苦不堪。他们是在微笑中进行这一切的。他们叫住我大伯和我大伯娘,不管我大伯和大伯娘咋逃避,都要将他们看见的或者是听说的关于我六哥的事情讲完,然后以谦卑的口气请求我大伯和大伯娘一定要告诉我六哥一声,让他看在同村或者邻居的关系上,在某个事情上面高抬一下贵手,放一个人情。还有人故意以取笑的口吻和看笑话的神态在我大伯大伯娘面前夸耀我六哥,说他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才,肯定有大作为,独霸中华半壁江山都有可能……
村里开大会,郑三炮也提到过我六哥,虽然没有提名点姓,但是整个秦村的人都晓得他说的就是我六哥。
郑三炮之所以提到我六哥,缘由是因为村里有人向上面反映他在搞承包的时候偏心,好田好地尽往自己亲戚朋友面前划拉,而且在处置集体财产的时候账目不明。对于这些指控,郑三炮表现得很冷静,他说村里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公开公正的状态下进行的,他充分听取了民意,听取了党员干部的意见,并没有做得过分或不正确的地方。他说他希望大家往上反映,也希望大家把眼睛齐刷刷地往他身上丢,好好监督他,如果犯得上坐牢,他去坐,犯得上枪毙,对着枪眼儿他眼睛也不会眨巴一下。不过上头是很清楚他的,很相信他的,绝对不会偏听偏信,让那些诬陷和谣言得逞,因为他是清白的,这种清白,上溯祖宗三代都可以查验,而且在他的家族,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贪污枉法的!
郑三炮的话说到这里,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他瞄准的是我们一家子,开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爹和我大伯。毫无疑问,郑三炮怀疑向上反映他情况的人是我爹和我大伯。
郑三炮冷笑一声,以戏谑的口吻说,这段时间,我听见很多人在议论说我们村要出大人物了,要出皇帝了。我看既出不了皇帝也出不大人物,是要出大事了!这个大事,我要不点破,大家可能还不清楚,因为你们不清醒嘛,没看见事态的严重嘛!我们秦村,从解放到现在,坏人倒是出了那么一两个,不过也没坏到哪里去,就坐坐班房嘛。但是现在,我看有人要挨枪子儿了,要被枪毙了。我这么一说,大家是不是清楚了?是不是清醒了?哼哼,说啥大人物,说啥皇帝,呸!国家给他准备了一颗枪子儿呢,金晃晃的,预备在那里呢!只等时候一到,吧唧一枪!这一枪虽然结束了坏蛋罪恶的一生,却给我们秦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耻辱!想想我们秦村,给国家贡献粮食,贡献蚕茧,贡献生猪,贡献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贡献一个挨枪子儿的,丢脸不丢脸啊?我奉劝有些做家长的,不要两眼往下一耷拉就装作啥也看不见,既然是自己生养的,就该管管!不要丢给社会,丢给国家,不要祸害社会,祸害国家……


乡村恶少 21(2)
大会完结,村里人都以为我大伯和大伯娘或者我爹会对我六哥采取什么措施,叫他们失望的是,我大伯和大伯娘以及我父亲啥措施也没有采取,他们当啥事情也没发生,该种地种地,该耕田耕田。再有人跟我大伯提说我六哥,我大伯的态度显得非常粗暴,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来人的话,说,我只有五个儿子,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个!
我的堂兄们也表现得很平静。有一天我听见我二哥喃喃自语地说,又过去一天了。在一旁的我三哥听见了,搭腔说,是……是的呢,他……他又少、少活一天……天了。原来大家都在等待,等待国家将那颗金晃晃的子弹射向我六哥,完结他罪恶的一生。
谁能想到,远在土镇的我的六哥,竟然再一次把我大伯那个就像只破船一样的家,拽向了浪高风急的苦海呢。


乡村恶少 22(1)
等到送走灶神,整个秦村都在为迎接新年的到来做最后的忙碌,打扫卫生,浆洗补破,购置年货,缝纫新衣……
这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新年。说来也奇怪,包产到户过后,那些平素连野草都不肯生长的薄田穷地,竟然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秋收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为没有足够的柜子囤围储存粮食而感到苦恼——这是一个自古也不曾有过的出人意料的丰收年。从来都没有如此富足的秦村,人人都在盘算着如何欢庆这个获得巨大丰收喜悦的年。
我大伯家因为人口多,分到的田土就多,加上他把一片荒山也改成了土地,因此,如何储存这一年的粮食成了最让他头痛的事。这些粮食在我大伯眼中,是金子,是糖果,是鲜梨,他老是担心会被偷盗,会被耗子糟蹋,会被雨水淋湿沤烂……所有的柜子装满了,囤围也不够,后来我三哥出了个主意,用那些破布缝制成口袋,我五哥也接着出了个主意,用木头做成一个架子,把装满粮食的口袋堆放在架子上,在上面覆盖油毡,这样就算屋子再漏雨,地下再潮湿,也拿粮食莫奈何。这两个主意我大伯都采纳了。于是我的几个堂兄们到处收罗破布,在我大伯娘的指导下,大家一起动手,很快缝制了几十个口袋,这些口袋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然后装好粮食搁上架子,摆在屋子当中显得蔚为壮观。随即我们家也采取了我大伯家这个储存粮食的办法,并且慢慢在全村推广开来。一直到现在,虽然塑料编织袋大量出现,但是秦村的人们还是喜欢用那些碎布缝制的口袋装粮食,你在秦村行走,时常还可以看见那些女人们坐在门槛上用花花绿绿的布片缝口袋,她们的神态悠闲自得,嘴角含笑,憧憬着即将到来的丰收……
等到所有的粮食装进口袋,搁上架子,我大伯的关于这个家庭近五年的发展规划已经成形了。我爹曾经很忧伤地跟我娘提说起我大伯的五年发展规划。我娘说,为什么是五年不是十年呢?我爹说,大哥认为他最多只可能再活五年。我娘说,那也未必,日子已经开始好过了,起码不再愁吃愁穿了……
我大伯的五年规划是:用三年的时间,争取将所有的欠债清偿干净,再争取有所节余;然后再用两年的时间积攒一笔钱和尽可能多的粮食,把房屋换换,盖得宽敞一点,盖得够住一点,为我的堂兄们娶妻生子打下基础。我大伯跟我爹说,关于换房屋的事情,他只有请我爹帮忙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大伯还给我爹指了未来大屋的地基,地基要占我们家一块自留地。我爹突然慷慨起来,说这点地就不要说了,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往这边来点。我大伯非常感动。我爹眼眶潮红,说,自家兄弟嘛。
进入腊月,我大伯的规划进入了细枝末节的考虑,这使得这个规划呈现出悲怆的色彩,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为了实现这个规划,这一年的年,我大伯不打算给家里人添置新衣裳,也不预备购买什么年货,他甚至连春联也不准备贴。我大伯专门给我的几个堂兄开了个会,要求大家理解他的这些个决定。我大伯还希望大家都振作起来,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这个规划中来,多干活,少索取,把生活标准降低到最低水平。我的堂兄们默默地点头,流泪。
就在整个村庄沉浸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欢庆和喜悦中时,我的几个堂兄没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试穿新衣新鞋,品尝刚买回来的糖果,或者放两颗烟花爆竹玩玩。他们甚至都没闲着,翻地积肥,打柴卖柴。瑟瑟寒风中,我的堂兄们显得那么仓皇和无助,像一群没有巢穴的乌鸦。
那天应该是腊月二十六,空气中年的味道已经黏稠得化不开了。村口那条刚刚修好不久的大路上突然驶来辆汽车。汽车对于秦村来说是陌生的。那条道路因为从来没有汽车开过,惊恐不安地扭动身躯。汽车显现出蛮横无理的霸道,低沉的咆哮声威慑着脚下的道路,道路战战兢兢却又服服帖帖。
汽车一路摇摇摆摆,开到村里。车上跳下一群人,他们的奇异装扮和手持的器械以及他们凶神恶煞的神情,吓住了每一个看见他们的秦村人。有人认得他们,说他们其中一个是廖团鱼的得力干将,就是曾经威名远扬的撵山狗。撵山狗叫住一个见了他们正欲避而远之的人,问他晓不晓得安家老六的家在哪里。那人胆战心惊地说了。撵山狗要那人带路,那人不敢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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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2(2)
到了门口,带路的人慌忙躲在一边。那群人进了我们的院子,随即整个秦村的人都听见了我大伯娘和我娘的哭喊声,还有劈劈啪啪的打砸声……
等到我从外面玩耍回来,看见我们家和我大伯家,都成了惨不忍睹的狼藉一片。我们两家的锅碗全被砸碎了,连泡菜坛也没放过,泡菜和盐水流淌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盐水的味道。他们还把我们两家的灶台也掀翻了,此外还打断了桌子腿,敲碎了水缸。他们的破坏并不彻底,显得仓促慌乱。其实他们来主要是为了找我六哥,没找到我六哥,他们才开始进行第二套方案的,就是指望在我们两家寻些财物。我们两家有啥呢?除了那些粮食。据说有人提出要把那些粮食搬走。我爹和我大伯一听就急了,决定和他们拼了老命,也要保护那些粮食。但是他们没有搬,撵山狗认为那些粮食并不值钱,而且笨重,就算把车轮压爆,也运不走多少粮食。有人提出要烧掉那些粮食,火柴刚一划着,我大伯和我爹就不要命地扑过去,于是他们便转移了目标,揪住我爹和我大伯狠揍。我的堂兄们并不是吃素的,他们听闻了家里的哭喊声后,从不同方向赶回了家,和这群人进行着没有悬念的对抗。结果他们全被打伤了,包括我娘和我大伯娘,我娘被打裂了嘴唇,她嘴唇上的疤痕到了晚年还清晰可见。
就在这群恶棍肆虐行凶的时候,郑三炮赶到了。郑三炮一声断喝制止住了他们的凶残。郑三炮说,还有没有王法?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的天下!他们看着郑三炮,问郑三炮是不是要管闲事。郑三炮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大义凛然,说:“我不是管闲事,我是这个村的干部,咋样?”郑三炮随即向身后的人群喊道:“是党员的给我站出来,是民兵的给我站出来,是干部的给我站出来的!”人群骚动了一下,平静了片刻,有人站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在郑三炮身后汇集了一大片,如同厚实而坚强的后盾。郑三炮两手一展,大家对那群恶棍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站在远处围观的人开始分散,到处去寻找锄头扁担棍棒菜刀镰刀什么的,然后这些器械飞快地递到这些秦村的党员、民兵和干部手中。郑三炮拿到了一根长长的钢钎,他将钢钎拄在面前,脱了外衣顶在上头,捋起衣袖,握住那根钢钎,做出一副立马冲锋陷阵的架势。那根钢钎高扬,上面的衣裳宛如猎猎军旗。
撵山狗见不断有人加入到郑三炮的队伍中,聚集在那根钢钎下,开始胆怯了。他说,他们无意冒犯秦村的干部和乡亲,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要给他们的大哥廖团鱼报仇……
在秦村人们的哄笑中,撵山狗一群人狼狈地离开了秦村。
为了让撵山狗他们长记性,记住秦村人不是好惹的,记住这是共产党的天下,由不得他们胡作非为,郑三炮指使几个民兵躲在路边,用石头袭击了撵山狗他们的汽车,砸碎了玻璃,砸得整个车身伤痕累累。


乡村恶少 23(1)
除了我娘和伤势比较严重的我二哥,其余人都没去医院,他们都在村里的医疗站草草包扎了一下,吃了些去痛片,抹了些紫药水。我娘的伤势主要是嘴唇,她的嘴唇开裂了,缝了五针,一个年,她几乎没有说话,指使我干啥拿啥都是用手势,她也没心思也不方便吃啥东西,时常一个人边照镜子边落泪。我二哥的肋骨断了两根,医生说再偏过去一点,断了的肋骨就刺中肺了。我二哥在医院躺了两天,我大伯就安排我三哥和五哥去把他接出院了。回到家中,我二哥在几个堂兄面前老是表现出一副慷慨义勇的样子,的确,在和撵山狗他们的斗争中,我二哥表现得非常勇猛,据说要不是他扑过去挡住撵山狗,断肋骨的一定是我大伯。只是这个年我二哥一点也不好过,他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断断续续,不时倒吸凉气,而且声音很小,因为疼痛,说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让你感觉他就是电影中的那个倒霉的告密者。我大伯娘给了我二哥优待,每天早晨给他蒸鸡蛋吃,连着吃了十几天,直到他能直着腰板快步行走。
其实伤得最重的是我大伯,在招待了郑三炮的那个中午,他再也撑不住了,倒下了。
那日是正月初八。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蚕。我大伯计划在这一年将剩余的荒山全部开垦出来,因为粮食已经太多了,卖粮成了忧心病,他计划栽些桑树,然后养蚕。因此,我大伯早上大早起来就嘱咐我大伯娘,说这天是蚕子过年,烧点香烛,敬敬蚕神。我大伯娘没干过这事,就过来问我娘咋敬,是咋个仪式我娘也搞不太清楚,就跟我大伯娘说,大概是跟敬拜祖宗先人差不多吧。于是我大伯娘就煮了点肉供在那里,跪下烧了些香烛,磕头礼拜地嘟嘟囔囔说了一阵祈求吉祥顺当的话。
吃过早饭,我大伯带着我的几个堂兄们扛着锄头钢钎,拎着撮箕和开水,准备上山大干一场。我爹也准备带着我和我弟弟去我娘的娘家走几天亲戚,这是过年的规矩,是必须进行的事情,但一直被我娘挨着。我娘原本说要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最后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爹晓得她的心思,劝慰她,说没啥,都是自家人,他们也都晓得了,没人会笑话你。我娘眼泪哗一下就出来,哭起来,边哭边嚷,你咋晓得没人笑话?也不晓得我是哪辈子做了啥冤孽事,嫁给你……自从嫁给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屁事没做,还挨打,还被打成这样……呜呜……
我爹背着我弟弟,我拎着糖果跟在我爹身后,刚出家门口,就碰着了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他们一人手里拎着一只口袋,里面装着面条、肉、酒,还有白糖。
兄弟,你这是去哪里啊?郑三炮问我爹。
我爹忙放下我弟弟,从怀里摸出香烟,恭恭敬敬地先敬了郑三炮一支,然后是玻璃猴子他们。自从那天郑三炮大义凛然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我们院子里,将我们全家从撵山狗的暴虐下解救出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此改变了,我爹开始崇敬起郑三炮来,多次在路遇的时候请他到我们家做客,喝酒,郑三炮也表现得格外客气,说话不再似过去那般蛮横,吃了火药似的冲劲十足。
郑三炮说他们老早就想过来看看我们,但是因为一直忙,忙待客,忙走亲戚,所以拖到现在。
我大伯娘忙叫我去将我大伯叫回来。
我大伯见了郑三炮,见了那些面条、肉、酒和白糖,显得十分惶恐。郑三炮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汇报给了土镇的领导,他们让我们多关心一下你们,告诉你们,那些王八蛋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早晚会给政府收拾了。所以,我们今天来,一是代表土镇的领导给你们拜年,二来也是代表村里的群众向你们表示慰问。
说了一阵话,郑三炮他们就要走,我爹和我大伯非要留下他们吃饭不可。郑三炮想了想,给玻璃猴子他们挥挥手,说,他们这么盛情,如果不留下吃一顿饭,是过意不去,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代表你们在这里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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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3(2)
我娘下厨我大伯娘烧火,两个人搭手,很快就弄了些菜出来。听说就要吃饭,郑三炮说,这才多会儿啊?早饭刚下喉咙呢,是不是早了点。我大伯说,你也难得来一趟,我们也难得聚一聚,就慢慢喝两杯,摆摆闲话吧。
这天出了个好太阳,艳阳高照,郑三炮说在屋子里吃饭有些冷清,建议搬到院子里去,说晒着太阳暖和。
郑三炮喝酒很主动,不要我爹和我大伯敬,自己端起来就干了,然后示意我爹给他满上,他吃菜也不等劝,举起筷子就夹,哪碗好吃夹哪碗,一边咀嚼,一边夸奖我娘烧的菜有味,比他老婆烧的有味,好吃。郑三炮的主动,映衬着我爹和我大伯的拘谨。
等几杯酒下肚,我爹和我大伯的脸变得酡红,拘谨也慢慢缓解了,开始变得像个主人来。
郑大哥,这酒我敬你!我爹举起杯子,要和郑三炮碰杯。谁晓得我大伯先站起来,他压了压我爹端杯子的手,说,老二,先让我来敬我们父母官一杯吧。
我爹收回手。
我大伯的话让郑三炮大笑起来,说,我啥父母官哦,你莫乱说哈,人家七品县令才是父母官嘛。
我大伯依照秦村敬奉贵客饮酒的礼仪先干为敬,再做一个“照杯”的手势,恭恭敬敬地请郑三炮把酒喝了。我大伯说,那天要不是你站出来,镇住撵山狗他们,还不晓得他们要咋糟蹋我们呢,只怕我们两家人这个年就只有在医院里住了,挖坑垒新坟也说不定啊!说到这里,我大伯斟满酒杯,再敬了郑三炮一杯。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在说,要不是你,我们就都完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爹端着杯子也站起来,连敬了郑三炮两杯酒。
几杯酒郑三炮喝得都十分豪爽,喝过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一巴掌击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豪气冲天地说,我跟你们说,当时我也有些害怕的,你们晓不晓得,他们都是混啥饭吃的?我时常要去土镇开会,街头巷尾难免不碰头,能不担心不害怕么?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是干部,是这个村子的当家人,他们糟蹋你们,就是糟蹋我!再说了,邪不胜正,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还敢咋的?反天了!那天他们要不规矩点,我一声令下,灭了他们!
我爹和我大伯连声应承着郑三炮的话,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酒,接连又敬了他两杯。
你们别敬,我喝就是了,别跟我拼着喝,你们的酒量咋抵得过我呢?我喝醉了倒头就睡。你们呢?你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是不是?郑三炮拿过我爹手上的酒瓶子,自顾自倒上,仰脖儿干了,轻叹一声,说,其实说过来说过去,都是乡亲,能看着由外人糟践么?
这个时候已经中午,我的几个堂兄陆续回来了。看着他们土头土脸的样子,郑三炮好奇地问他们干啥去了,我大伯说了他的打算。
你想养蚕?郑三炮问。
我大伯嘿嘿笑道,是啊,这是个打算。
等你把山开出来,再把桑树栽上,再等到嫁接,再等到长出巴掌大的桑叶,你算没算,这得要几年?郑三炮问。
起码得……得三四年吧。我大伯说。
三四年?我看你五年也搞不成汤圆大的事!郑三炮干了杯,呵呵笑起来,你要养蚕你跟我说嘛!我把山湾那片桑园包给你就是了嘛!
我爹和我大伯一下子愣住了。那片桑林是原来村上响应上头号召大力发展蚕桑的时候栽种的,足有两百多亩,因为地处秦村最偏僻的山湾,加之原来看护桑林的那个人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少有时间去过问,别说管理桑林,就连看护的棚子都被放牛娃取暖烧了火。现在桑园里杂草丛生,据说有人在路过的时候还看见里面有野猪和狐狸奔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看中了那片桑园,因为土质肥沃。在包产到户的时候,有人就提出要承包桑园,说要砍掉桑树,不管种粮食还是栽果树,肯定都有大赚头,但是郑三炮不准。
晓得我为啥不准么?我不是专门给你留着的,呵呵,我是不准人家毁掉桑树。要晓得那片桑园上头是拨了钱的,到时候检查起来不见了桑树,我咋交代?郑三炮笑着拍拍我大伯的后背,说,你既然栽桑树,动了养蚕的心思,就把那片园子包下来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交给你,我还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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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3(3)
那……得多少承包费啊?我大伯问。
不要钱总是不好的,那可是一百多亩好土好地呢。郑三炮想了想,说,你就按照每亩十块钱算吧。
我爹和我大伯都给吓了一跳。
这……这咋可能?人家会依么?我大伯说话的声音是又结巴又颤抖。
咋不可能?你是帮忙代管,只要不毁桑树,承包期一到,只要经管得好,每亩十块钱我还退给你!郑三炮说。
我爹和我大伯再次被郑三炮的话吓了一跳。
不……不可能哦。我大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的话难道还不算数?郑三炮呵呵笑起来,说,你家不是有几个读书人吗?赶紧趁着暖和把合同写了,照样誊三份,我这里就把字签了,明天早上等我酒醒了就过来把章盖了……
我大伯激动得都坐不稳板凳了。他叫了我三哥过来,让他主笔,赶紧写合同。然后又吩咐我娘和我大伯娘再烧几个菜,再弄一瓶酒来……
我三哥费了半个中午的时间,终于将合同写好了,然后誊了一式三份。郑三炮连看都没咋看就签了字。郑三炮把签好字的合同递给我大伯,说,我想了,这个园子也只有你们家经管得好,第一呢,你们家劳动力多,第二呢,你们家有一条恶狗。
头一句话好理解,但是后一句就难晓得了。我大伯和我们家都没有喂狗,哪里来的啥恶狗呢?
郑三炮呵呵笑着,指着我大伯的鼻子,说,你家那条恶狗连我都敢欺负,连廖团鱼都敢咬,连撵山狗都拿他没办法,有他给你照看园子,那些放牛的放羊的谁还敢把牛羊往园子里赶?别说他们,那些扛枪打猎的可能也不见得有胆量敢进去!
我大伯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我爹赶紧捅捅他,我大伯这才将黑脸变成红脸,堆满笑容地跟郑三炮说,不要提说他,我们都当他死了……
好好,不说他不说他,喝酒喝酒。郑三炮端起杯子,一口干了,直叫爽快,说真没想到,在太阳底下喝酒真会有这么爽快。
这天中午,我大伯因为高兴,也是为了将郑三炮陪好,他喝了许多酒。刚把郑三炮送走,正准备和我爹好好商量山湾桑园的事,突然叫唤胸口疼,随即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口鼻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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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4(1)
我大伯死活不愿意进医院,我爹劝得紧了,我大伯竟然发了火,他说,老二,我看病你出钱么?你要是出钱我就去医院!我爹哭丧声音说,哥哥呢,我现在哪里还有啥钱啊!我大伯叹息说,没钱你还劝我去啥医院嘛!我大伯娘在一旁替我爹生气了,说,他是怕你死了!我大伯呻吟道,死了好啊,死了好啊,死了就一了百了啦!
没办法,只得去请医疗站的医生,谁晓得医疗站的那个医生走亲戚去了。我三哥跑去找到郑三炮。郑三炮刚回到家里躺下,呼噜打得震天响,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郑玉儿跑过去,在郑三炮耳朵边大叫一声,安家老六在欺负郑玉儿了!郑三炮一个筋斗翻起来,大叫一声,狗日的老六在哪里?
一群人呵呵笑起来。郑玉儿得意洋洋地说,看见没有,我爹最心疼我了。后来我三哥回家跟我们说起这个细节,我们都认为郑三炮并不是心疼郑玉儿,而是怕老六。
我三哥一说起我大伯,眼泪就往下掉,语言更不清楚了,结结巴巴许久,郑三炮才听明白。
啥?我一走就瘫倒了?郑三炮拍拍脑袋瓜子,不住叹气,这个家伙啊,这个家伙啊,喝酒的时候我都跟他们说了,叫他们不要敬我不要劝我,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嘛,不听!不听现在倒霉了吧?咋办呢?这个龟儿子医生也是,啥时候不去走亲戚,偏偏这个时候去。
郑三炮的酒劲刚上头,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老半天才赶到医疗站。郑三炮让我三哥给他找一块鹅卵石来,我三哥找了一块,他嫌小了。我三哥又找了块大的来。郑三炮捧起鹅卵石,举过头顶,轰一下砸在那把黑铁大锁上,锁开了,门也坏了。郑三炮对站在一边吓得直哆嗦的我三哥说,你爹要吃啥药,自己抓去!说完,一摇三摆地离开了,没走几步,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然后躺着,蜷缩成一团,打起了呼噜。
面对那么多的瓶子罐子,我三哥慌了手脚,不晓得究竟应该拿些啥。犹豫许久,我三哥扯开衣襟,把那些药瓶子直往里撸,然后又塞满两个裤袋,这才兜着捧着小心翼翼往家里赶。
就在我三哥兜着药瓶药罐匆忙往家里赶的时候,我大伯娘和我爹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他们是去跟人借钱,他们还是决定要把我大伯往医院送。不管咋样,他已经这个样子了,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大家的心里才可能安定些。
我大伯死活不愿意去,他问我爹,刚才吐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我爹因为喝多了酒,而且又急又怕,不仅走路是飘忽的,连说话的声调都是飘忽的,他说我哪里还记得呢。赶紧跑去看,那摊血已经不见了,估计是给过路的猫或者狗舔了,于是使劲回忆当时的情景,还动员我的几个堂兄一起回忆。终于回忆起了,是黑色的。就回头跟我大伯说,是黑的。我大伯说这不就好了么?如果是红的,就严重,如果是黑的,就不严重,犯不着去医院。我大伯的理由看起来相当充分,他认为是被撵山狗那天打伤了脏器,憋在胸口的淤血,现在喝了点酒,酒把淤血逼出来,是好事情,根本就没必要去医院,至多是弄点草药,清清肺火。
我三哥满胸满怀药瓶药罐的样子吓了大家一跳,我大哥问,老三,你在哪里偷的?我大伯娘一听我大哥的咋呼,急得眼泪直掉,抓起根棍子就要扑过去打我三哥,说才完蛋了一个,咋的又钻出来一个呢。我三哥因为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浑身汗水,脑门热气蒸腾,气喘吁吁,加上结巴,好一阵子都没吐出一句话来,挨了我大伯娘两下后,哇地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两声,嘴巴通达了,说了他这辈子最完整的一句话——别打了,先救我爹要紧!
我四哥拿了筲箕来,我三哥将那些药瓶子药罐子一个两个地从衣襟里怀里裤袋里往外摸,足足装满了一筲箕。这功夫,我们都晓得了这些药的来历,无不对他表示钦佩,我大伯娘已经止住了的泪水扑簌簌又直往外掉。我三哥说,娘,你的眼……眼睛不……不好,就莫……莫要哭……哭了嘛。这句话不仅没劝住我大伯娘的眼泪,反而更加滂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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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4(2)
满满一筲箕的药,我们都看傻眼了,因为不晓得怎么给我大伯吃。
我大伯却在床上感叹,这下有药了,有药就好了……不用去医院了。
可是有药了,咋吃啊?我爹端起筲箕,晃了晃,里面的药瓶药罐哐啷作响,这么多,我们又不懂……
随便抓点,是药就能治病……
我大伯的话让我们大家瞠目结舌。
在我大伯的坚持下,我爹小心翼翼地找出一些平日好像用过的似曾相识的药片药丸出来给他,让他先吃着。好在有些药瓶上面有标签,这就不太困难了,我的几个堂哥守着那些药瓶,研究着那些文字,然后根据我大伯的症状来进行选择,直到第二天鸡叫二遍,他们总算获得了初步的成功,终于把那些药片药丸配成一小包一小包的,打开,花花绿绿,有大有小,还像那么回事。
我大伯就躺在床上,吃那些他的儿子们给他配的药。
合同是半个月过后才盖的章。这其中有缘由。为了合同的事情,郑三炮又来了一趟我们家,我大伯尽管身体不好,还是起来陪了许久。我大伯没有喝酒,由我爹陪着喝。郑三炮表现得和当初一样爽直,他的下巴贴着一块纱布,他被狗咬了。看着我三哥端菜过来,郑三炮叫住他,说,结巴啊结巴,看见没有,我被你害成这样了啊。我们都笑。那天郑三炮在路边的草地上睡着后,还吐了,秽物的臭气引来了狗,不晓得咋的他就被狗咬了下巴。我们猜测他是跟狗抢那些秽物吃的时候被咬了的。看见我们笑,郑三炮也笑起来,让我三哥给他好好倒几杯酒,算是赔罪。
酒足饭饱,郑三炮提出了他的条件,他要分红——也就是说,我大伯承包山湾桑园所得的利润,他要分一半。我大伯弓着身子坐在那里,活像一只瞌睡了的虾米。许久,我大伯抬起头,问我爹的意思。我爹说你拿主意吧。我爹的话语有些冲,冒着火星子。我大伯起身走到我爹跟前,拍拍他,我爹趔趔屁股,我大伯在他身边坐下,说,我想了好久,这个桑园,单靠我是不成的了,你看看我这个样子,你得出来主持主持。我爹看看我大伯。我大伯说,你得跟我合伙。我爹不言语,看着我一旁的我娘。我大伯的眼神也跟随着我爹,转移到我娘身上。我娘一下子慌了手脚,但是很快稳住了神,她轻轻咳嗽两声,问郑三炮,可不可以少点?
少点?啥少点?郑三炮问。
承包费,一亩地五块钱行不行?我娘说。
郑三炮呵呵笑起来,说,明里说,是你们两家子在承包,其实我呢,也算是合伙人。既然我是合伙人,你说我愿不愿意承包费少点?承包费越少,我们的利润就越高嘛!少!就按你说的,每亩地五块。
你还可以少点么?我娘说,我说的是分红,你得分少点,原来是我大哥一家,一个馍馍两个人掰,一家掰半边,现在多了我们……
郑三炮摆摆手,笑着说,你别往下说了,妹子,我也不是啥多贪心的人,这样吧,你们两家六成,我四成。
三成。我娘说,你三我们七,说了不许变!
郑三炮的脸一下子暗了下来,站起来,说,你当我是啥呢?我跟你们说,想要跟我对半掰这个馍馍的人多得很呢!
说着就要往外走,我爹和我大伯慌了神。我娘一把拽过郑三炮,笑道,还干部呢,咋这么小气啊,要允许讨论嘛!是不是?
郑三炮住了脚步,看着我娘。
我们两家给老六那个家伙一折腾,到了啥光景你不是不晓得?我大哥还欠着你那么多钱,你总指望他早些给你还了吧?你要不帮帮忙啊,只怕那些钱拖到猴年马月也还不了。我娘掰着指头说,你看看,现在我大哥旧病复发,连进医院的钱都没有,余下的你的这几个侄子,要读书,要吃饭,要穿衣,过不两年,还要说娶老婆生娃娃的事,哪里可能有余钱还你?那个桑园要是收益好了,就算你不是合伙的,也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还说啥三成五成,有钱大家赚,有钱大家花……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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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5(1)
我们顺利地和村上签订了承包合同,合同期郑三炮只给五年,我娘我爹和我大伯商量过后,认为等到费尽心机刚刚把桑园经管起来,就到了承包期,受益的期限太短,不合算,于是又请郑三炮喝酒。这一次郑三炮把玻璃猴子叫到了一路,还有村上其他两个干部。为了能够增长承包期限,我娘亲自上桌子陪他们。我没想到我娘的酒量远远好过我爹,她把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灌得满嘴胡话,乐不可支。
就这样,山湾桑园的承包期限,顺利地多增加了五年。
其实他们几次喝酒,都谈论过我六哥。尽管我六哥是我们一大家人努力回避不愿谈及的话题,但是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乃至除我们家之外的所有人,总是喜欢把他挂在嘴上,他就像一个意味深长的传说,一个奥妙无穷的谜语,让他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猜测。
那天撵山狗说要为他的大哥廖团鱼报仇。当时郑三炮问他报啥仇,撵山狗避之不答。这就成了悬念。我六哥究竟咋的惹着了廖团鱼了,让他们下如此死手?
第二天从土镇传来消息,原来是我六哥把廖团鱼的眼睛戳瞎了一只。这个消息在秦村惹起了巨大的轰动。老天啊!这个老六真是太胆大了,廖团鱼是何许人?他竟然敢把廖团鱼的眼睛戳瞎!
很快,疑云浮上了大家的心头。我六哥为啥要把廖团鱼的眼睛戳瞎呢?廖团鱼把他咋了?
到了下午,就有几个版本的传说来到秦村。
版本之一,是我六哥想要篡权,想要早点爬上廖团鱼盘踞的宝座。于是他趁着廖团鱼熟睡的时候,伸出尖利的手指,一把挖出他的眼珠……
很显然,这个版本漏洞百出。第一,我六哥才多大的年龄,他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野心。再说了,他要想篡权,单是弄瞎廖团鱼的一只眼睛就可以吗?
版本之二,廖团鱼待我六哥十分要好,教他逮团鱼的本事,还教他在班房里学到的所有本事,而且把他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培养。但是我六哥却是一个吃里爬外的人,他被爱城那帮恶棍收买了,充当了杀手……
这个版本也不可靠,我六哥是咋的被爱城那帮恶棍收买的?爱城那帮恶棍给了我六哥啥好处,让他胆敢冒着被整死的危险……
最可信的一个版本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虽然大家都痛恨我六哥,但他毕竟是跟大家有血脉联系的,谁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而且还总是被人津津乐道呢。
讲述我六哥的故事,这一段事情要是不说出来,可能是不行的。
事情得先从廖团鱼说起。廖团鱼是个变态的家伙,而且他的这种变态,非常龌龊。廖团鱼的变态和龌龊,之前并没人晓得,是他在被我六哥戳瞎了眼睛后,才慢慢暴露出来的,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他的种种不正常表现来。其中之一,就是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作为土镇一霸,廖团鱼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可是他偏偏对女人没有丝毫感觉。据说曾经有破鞋为了讨好廖团鱼,把自己送到门口去。这个破鞋,是很有点姿色的。可是廖团鱼却不解风情,将这个搔首弄姿的破鞋一脚踹到大街上。
廖团鱼自己不喜欢女人,还严令下边的人不准调戏和骚扰女人,如果犯了,该砍手的砍手,严惩不贷。作为恶棍,能够这样做实在是土镇人民的幸事,当时许多人为此还赞扬他,说他这个恶棍仗义。
其实在我六哥之前,廖团鱼已经祸害了好多个娃娃。因为他的名声远扬,加上那些打架斗殴作威作福的事被越传越神奇,他整个人被传奇的色彩包裹着,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感到他是英雄,是偶像,对他仰慕不已,就有许多人前去投靠他。廖团鱼十分喜欢收留那些长相英俊的少年,让他们侍候自己,充当自己的爪牙和玩偶。
我六哥的出现,中止了廖团鱼的罪恶。
——在计划创作这部书稿之前,我找到有关方面,提出查阅一下廖团鱼当年的供词。申请提出两个月后,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光线黯淡弥漫着樟脑气息的档案室,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卷宗,阅读了廖团鱼的供词。从这份供词中,我也看出了当时办案的公安人员的机智。


乡村恶少 25(2)
廖团鱼是个二进宫的家伙,他在班房里不仅学会了凶悍残暴,而且也学会了怎样对付司法机关的全套手段,比如避重就轻,比如装聋卖哑……
公安人员是这样进行突破的——
问:你的左眼是咋瞎了的?
廖团鱼(轻蔑地一笑):要是我的眼睛不瞎,你们根本就别想抓住我!
问:别说你眼睛不瞎,就算你脑袋后面再长出一对眼睛来,屁股后面再生出两条腿来,你也不可能逃跑得掉!
廖团鱼(冷笑):被你们抓住了,咋说都可以。
问:看见墙上的字了吗?
廖团鱼(瞟了一眼):不认得。
问:真的不认得吗?
廖团鱼(犹豫了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问:今天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你记好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说,你的那只眼睛是咋瞎了的?
廖团鱼没回答。
问: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之所以要问你,是为了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一个表示反悔老实交代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这个机会对你今后的量刑,是很重要的。你在监狱里也接受过教育,应该晓得这个机会对你有多重要吧!
廖团鱼还是不回答。
问:我再问你一遍,你的眼睛是咋的瞎了的?
廖团鱼:是被人戳瞎了的。
问:谁戳瞎了的?
廖团鱼:我们都叫他老六。
问:那么你不妨说说,他为啥要戳瞎你?
……
看完廖团鱼的供词,我对我六哥的敬佩油然而起。我想,假如当初是我,或者调换成我的另外的任何一个堂哥,都只会屈服,不可能做出他那样计谋在胸的反抗。
当我六哥察觉到廖团鱼的变态后,表现出了坚决地反对。廖团鱼进行威逼利诱,说如果听话,就教他功夫,就让他做土镇的老二,还给他买新衣服,给许多钱,让所有的土镇人都听他话,都怕他;如果不顺从的话,就会弄死他,起码弄残他。廖团鱼这招很卑鄙,他用这样的方法,让很多娃娃都乖乖地成了他的玩偶。但是我六哥不信这个邪。我六哥说,你让我干其他的事情,无论啥事情我都去,但是这事情我不干,太恶心了。廖团鱼当即就给了我六哥几个耳光,我六哥被打掉了牙齿,满嘴流血。
我六哥表现出来的刚强让廖团鱼更加着迷,他发誓要收服这个小王八蛋。在其后的日子里,廖团鱼叫住我六哥,问他,你不是说我让你干其他的啥事你都愿意吗?好,你去把那女娃子的裙子脱了。我六哥二话不说,上去就脱。没过两天,廖团鱼说,你去把那个卖蛋的给我揍一顿。我六哥上前就揍……
我六哥又怎么可能逃脱得掉廖团鱼的魔爪呢?当他被廖团鱼欺负后,我六哥哭了,他指着廖团鱼说,我会收拾你的!廖团鱼看着我六哥那委屈和愤恨的样子,大笑起来。他哪里想到我六哥真会收拾他呢?
那天晚上,我六哥说要好好侍候他,使劲灌廖团鱼酒。廖团鱼本来酒量就小,几杯酒下肚,眼睛就迷糊了。廖团鱼正举着筷子夹菜的时候,我六哥突然说别忙,你的筷子头上有啥东西。廖团鱼看了看筷子,说,哪里有啥东西嘛。我六哥拿过筷子来,凑到廖团鱼眼前,让他看,看筷子上确实有个啥东西,好像还在动。廖团鱼伸着脑袋,眼睛往筷子头上凑。我六哥突然手一抖,将筷子一下子插进廖团鱼的眼睛……
廖团鱼倒地的那一刹那,听见我六哥恶狠狠地咒骂道,狗日的,我说了要收拾你你还笑!你咋笑不出来了?
……
我们承包了山湾桑园,而且承包期为十年,这在秦村算是一个特大的新闻。那几天,秦村的人们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谈论我们,谈论我们的山湾桑园,猜测我们究竟是用的啥法子啥东西喂饱了郑三炮,吃到了那么肥的一疙瘩肉。但是这个新闻很快就被一个更大的新闻取代了,那就是廖团鱼被捕,撵山狗在抓捕过程中被击毙,土镇和爱城的恶棍团伙被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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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5(3)
就在去年,我在回秦村路过土镇做短暂停留时,还看见过廖团鱼。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十分苍老,显得卑微而可怜,活像一只暮年的老狗。当时廖团鱼拎着一只团鱼,在街头踯躅,嗓音喑哑地叫卖。路遇我时,他举着团鱼,问,要不要?刚抓的,纯生态的团鱼……我看见他的左眼深凹下去,似一个黑洞,有浑浊的东西呈一线往外流。我摇摇头。廖团鱼捋起衣角擦了一下眼角,踯躅地走开了,继续用那喑哑的嗓音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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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6(1)
当桑树的枝头绽放出鹅黄色的小花朵一样的嫩叶时,我三叔来信了,我们都放下手中忙碌的活儿,以幸福愉快的心情,阅读远方来信。
自从和村上签订了承包合同后,我们两家人就轮番搬进山湾,在桑园里搭上草棚,除草修枝,圈地围栏。除草修枝还好一点,圈地围栏却成了最艰难的问题。因为桑园少有管理,桑园附近有责任田地的人,就把锄头挥舞得老高,对桑园进行蚕食,进行侵占。我娘找到郑三炮,郑三炮推说自己一来太忙,二来也不方便出面处理,因为已经有人在向上面反映了,说他占了我们的好处,有贪污行为……没有办法,我娘只得自己解决。她解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跟人吵架。在我的印象中,我娘原来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有时候还表现得很羞涩。但是自从承包了桑园过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她成了我们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经常天不亮就大声吆喝我的堂哥们起床了,出门干活了。因为瞌睡始终没睡够,加之白天的活儿太多太多,而我娘又喜欢训人,我的堂哥们开始对她有了抱怨,背地里说她是周扒皮,是母老虎。直到我娘开始不要命不要脸皮地跟人吵架,表现得真的像是一头母老虎时,我的堂兄们这才真正地理解了她,晓得了她的难处,晓得了她为这个大家庭做出的牺牲。
我娘说,必须要用石头或者树干竹子将整个桑园圈护起来,有了围栏,人家才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牛羊往里赶,也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地蚕食土地,毁掉桑树,偷摘桑叶。但是进行这项工作何其艰难。第一,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树干竹子?我娘说,砍掉自留山上的那些树和竹子,哪怕一根不剩也要把围栏弄起来。这事情遭到我大伯的反对。我大伯的意思是山上的树木竹林一根也动不得,因为是要留着给我的堂兄们盖房屋的,他们已经陆续大了,成家娶媳妇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娘冷笑说,桑园搞不好,别说修房盖屋,就是一口棺材也打不起,如果把桑园搞好了,一家人别说修点砖坯房,就是盖红砖大楼都没问题。我大伯思忖良久,答应了我娘的主意。
但是在圈地围栏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麻烦。桑园周围都是人家的承包地,田土没承包之前,田埂宽得像马路,自从承包了过后,马路宽的田埂也被挖得像羊肠小道。因为桑园没人管理,大家都觉得那是一块唐僧肉,你也把边界往外扩展,我也把边界往外延伸,如果再过上三五个年头,别说一两百亩桑园,就是五六百亩,也可能会被蚕食了,侵吞了。
我娘以严肃的口气,要求那些人把锄头撤离桑园,退回到边界之外去。但是谁会听她的呢?现在土地在大家眼中,金贵得跟金子似的,既然已经到手里,咋会轻易退给你?没办法,我娘只得喊名叫姓地跟人家吵架!我娘的粗鲁和凶狠把整个秦村的人们都吓了一大跳。后来有人给我娘总结了一下,说她会指桑骂槐,会叫天骂地,会又哭又骂,会骂五十六朵花儿开……
我娘吵架确实有一手,她的嗓门大而且尖利,语速飞快,专挑对方的软肋顶,专拣人家的痛处戳。我娘之所以敢这样,她是有本钱的,因为她这人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没落半点闲话,而且在没有承包桑园之前,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懂礼貌,善待客,温良谦恭。大家出于对我娘的敬畏,也不愿意跟我娘死缠烂打,况且跟她这样的老好人吵架,只会落个逼兔子咬人的恶名,于是多半人都退回到了原来的边界。不过也有个别的,他们在吵架方面表现出来的凶猛顽强,让我娘应对起来十分吃力。我二哥和四哥看不下去了,他们站出来要充当我娘手下的猛将,却不料被我娘一顿训斥,叫他们滚回去好好干活,这吵架都是娘儿们的事。我娘这一骂,骂得跟她吵架的那些个爷们不自在起来。
随后我娘语重心长地跟我的堂兄们说,反正已经闹到这程度了,反正已经破相了,干脆豁出去撕破脸皮不要面子,但是我的堂兄们不一样,因为他们还年轻,必须得保持个好名声,要不然日后咋处对象?


乡村恶少 26(2)
在我娘的努力下,围栏顺利圈了起来。
这时候我娘又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所有正在念书的,包括我,必须停课一年!这次这个决定就不只遭到我大伯的反对了,我爹也反对,还有我们这些读书的。我娘说,马上就要育蚕了,蚕育出来就要立即开始饲养,还要把桑园里的空地挖起来,种上猪草,再喂上十几头猪,猪粪再上给桑树……你们算算,这里头有多少活,得多少人干?是不是要把我累死,把嫂子累死?就算累死我们,也干不出来这么多活啊!
我大伯叹息说,不能耽搁娃娃们啊!
我们这些个读书的听了,看着我娘,都不说话。
我娘眼圈黑黑的,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憔悴。她哽咽说,我想耽搁么?要是今年这一年搞不好,就都完了!这一年搞好了,明年我们就可以雇人帮忙……
我娘的计划让整个秦村人都刮目相看:建设一个育蚕房,让秦村和秦村附近的养蚕户都购买我们育出的蚕苗,然后在桑园里种植猪草,再建一个养猪场,养上几十头猪,猪草和蚕子吃剩的桑叶喂猪,猪粪灌回到桑园……这个完美的计划博得了广泛的称赞,大家都认为我娘是一个脑子特别精明的人。但是要实现这个宏伟的计划必须要资金要技术,我们从哪里去获取资金支持?获取技术支持?大家原来是指望要看笑话,却没想到我娘将一切都进行得那么有条不紊——
一大家人在听我娘的规划时个个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但是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浮上脸面的是阴郁的神色。我爹叹息说,你的计划确实好,精彩得很,跟川戏样,但是你咋不说说困难呢?我娘说有啥困难?我爹伸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我娘沉吟了片刻,说,找政府!
政府不仅给了我们无息贷款,还为我们安排了丝绸厂的蚕桑技术员和畜牧局的技术员。他们在我们家享受到了贵宾待遇,也为我们开启了希望之门……
春天到来,万物复苏。尽管我们没日没夜地忙碌,累得连走路都要打瞌睡,但是我们的心情是无比欢畅和愉悦的,尤其是在看到枝头的芽苞绽放出嫩黄的花朵似的叶片、整个桑园洋溢着盎然生机的时候。
大伯的身体也慢慢康复了。他没有去看医生,全靠那些我的堂兄们给他配的药,真是奇迹。
我大伯拿着厚厚一摞信件来到桑园的时候,我们正在用小刀子刮除桑树上的疥虫。丝绸厂的技术员告诉我们,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疥虫对桑树的危害最严重,防止的办法当然是喷药,但是成本太高,他教授了我们一个简单易行效果也不错的方法,就是用小刀刮除,然后涂抹上生石灰水。
我大伯说,你们都歇歇吧,老三来信了。
真不晓得我三叔花了多少时间来写这些信。他给每个人都写了一封,包括我娘和我大伯娘,当然也包括我六哥。


乡村恶少 27(1)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们,让我们都能看得明白,我三叔的字写得十分工整,就像是书本上的印刷体,而且通篇没有一个墨团,没有一个污点。
我三叔说,他刚一进去,就身体不好,现在好多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煤矿,地名好像叫旺苍。我爹晓得那个地方,说那地方全是大山。我三叔说,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也因为他的文化比较高,他被安排在矿上做账,那是一个十分轻松而且比较受人尊敬的活。
看到这里,我大伯稍微感到有些欣慰。我大伯一直负疚在心,老是觉得是自己害了我三叔。自从我三叔被逮捕宣判过后,我大伯就担心他会吃不消班房里的日子,因为外界传言,班房里动不动就要打人,老犯人欺负新犯人,而且每天的伙食只有八两三钱,还都是粗粮。我大伯一直在做噩梦,他经常在第二天早晨起来,走到院子里叫住我爹,跟他诉说自己的梦境,说那些梦一定是在预兆啥,会不会是老三出了啥问题。我爹就安慰他,说些老三是个机灵人,而且他也没做个啥亏心事,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叫我大伯放心。其实我爹也和我大伯一样担心我三叔,他时常和我娘聊起我三叔,言语中充满了忧虑。
我三叔大约晓得我们在担心什么,因此他紧接着在信里说,他们的伙食还不错,饭管够,都是大白米饭,还有馒头面条啥的,花色比较多,菜呢,三天两头打牙祭,有时候还允许喝一点酒。
接下来的,就是针对每个不同的对象说话了。
先说给我的信。我三叔首先认为我一定是有出息的,相比我的几个堂兄来说,我虽然表现得话语不多,但是心里有数,而且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尤其喜欢听人说故事。我三叔建议我适当读一些课外书,但是要读就要读名著,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我三叔说,在读这些书的时候,不要管那些不认识的字,不认识就蒙,就根据前后的意思猜,别忙着去查啥字典,因为我们主要是读里头的那些好玩的故事。读过了觉得有意思,那么再回头读一遍,这一下那些不认识的字就要把它搞认识了,要晓得它究竟是啥意思,这一回读下来,就会发觉更有意思了。我三叔说,不要只管自己读,还要善于给人家讲出来,比如说我娘和我大伯以及大伯娘不认识多少字,而且这些书他们都没读过,就应该给他们讲讲,他们一定爱听。不止我娘和我大伯、大伯娘爱听,就是村里的那些小朋友也都爱听,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会喜欢你,尊敬你。
——我始终认为,我能从事作家这个职业,是和我三叔的这封信分不开的。他的这封信,对我今后的成长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起码让我对阅读产生了相当浓厚的兴趣,而且学会了怎么阅读……
遗憾的是这封信在我若干次的搬家中遗失了。
在读完这封信后,我找到我娘,告诉她我想先要一本《三国演义》,我娘看着我。我说我三叔说的。说着我拿出三叔的那封信给我娘看。我娘说不用看了,你三叔在给我的信里提说这事了,让我给你买。结果我娘并没出钱给我买,是人家丝绸厂的那个技术员送给我的,她拿钱让那个技术员帮忙带,技术员说不带了,我们厂的图书室里有,我找到给你们带来。
那是一套繁体字的三国演义,上面盖着“爱城丝绸厂图书室”的图章。这套书陪伴我度过了那忙碌异常的一年,一有闲暇,我就翻开书看,许多字不认识,不过多看两遍也就认识了,连猜带蒙,也晓得啥意思了。这套书最后也没还给人家,一直保存着,直到去年,被一个淘古的朋友给我要走了。
我三叔给我大伯写的信最长。我娘和我大伯娘的信,都是我们帮忙读给她们听的。我大伯虽然识字不多,我们也再三要求读给他听,但是他不干,我大伯坚持要自己看。这封厚厚的信,据说他一直看到第二天黎明才看完。第二天我大伯走出门来,我们都看到他神情凝重,脸色黑沉,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乌云。谁都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那封厚厚的信让他如此的。我三叔在那封信里究竟跟他说了什么?我爹叹息说,还不是跟他说了老六的事情。我爹说,我三叔在给我大伯的信中,严厉批评了他对我六哥的教育方法,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我六哥,而且今后千万不能打骂,要通过摆道理来进行说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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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7(2)
我们无法知道这封信的详细内容。这封信我爹也没看到过,它一直被我大伯藏匿在某处,随着他的死亡,这封信也彻底消失了。不仅我大伯的这封信,我娘的我爹的我大伯娘的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的,都在后来的岁月里,一封一封地不在了。唯一保存到现在的,就只剩下我六哥的那封信了。
——照理说,这封信应该是最先不在的,但是它却保存到了现在。
昨天晚上我还打开看了,除了部分地方有些破损和纸张有些发黄外,字迹还是那么清晰。在信的前四分之一,我三叔回忆了他在秦村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他和我爹我大伯三兄弟的感情,还有他对我们这些侄子的疼爱。我三叔说,尽管他没有多少表露,但是他对我六哥的疼爱,一点也不比对我的少。他认为,在他的这些侄子中,我和我六哥应该是最有出息的人,应该是能够振兴家族的人。紧接着,我三叔谈了他在班房里的生活,诉说失去自由的悲伤和痛苦,并且介绍了他的几个刚刚结识的好朋友,其中有杀人犯,有抢劫犯,还有盗窃犯,讲了他们违法犯罪的因果故事以及他们现在的悔悟,对自由美好的监外生活的向往。随即,我三叔向我六哥表达了深深的忏悔,认为在一些问题上不应该那么对待我六哥,毕竟我六哥还只是一个娃娃,他显得那么粗暴和无知,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有过童年和少年,忘记自己曾经也和我六哥一样淘气捣蛋喜欢恶作剧。还说如果自己还在年少,一定会对我六哥崇敬得五体投地。在信的结尾,我三叔给我六哥讲了什么是责任,认为他现在正在成长为一个男子汉,正在成长为这个家庭的栋梁,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既包括保护家庭不受外界伤害,也包括要为家庭分忧解难,帮助这个家庭渡过难关……
我三叔给我六哥的信,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简直是用心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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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8(1)
那些天我们白天忙碌,晚上也忙碌。白天忙碌的是桑园里的事,晚上忙碌着给我三叔写信。我大伯要求每个人都应该给我三叔写一封信,字迹必须工整,他的信由我代劳,我娘和我大伯娘的信全部让我三哥代写,因为他的字写得漂亮,玻璃猴子都曾经夸奖过。
我大伯写信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有点像课堂上听写的感觉,他说一句,我写一句,不允许我有半点发挥。我大伯的话语很缓慢。起初没经验,他说两三个字我就赶紧写两三个字,结果缓慢不说,还非常吃力,有时他还会修改,变换一种说法,这就不得不让我重新开篇,因为我大伯不准卷面有墨团,有修改。后来我就等他一句话说完了,愣一下,看他还有没有改动,没有了才落笔。
许多时候,我大伯都是陷入沉思中的,我不晓得他是在斟酌词句,还是在回首往事。因此我不得不搞出一点响动来,提醒他是不是可以继续了。
我大伯要我三叔放心,家中的事情不要担心,现在整个家庭已经呈现出空前的大团结。尤其值得称赞的是我娘,她的干练以及心计,让他十分敬重。我大伯说,在你二嫂的带领下,我们已经成功地承包到了山湾桑园,而且建起养猪场和育蚕室,虽然简陋,但是足以支撑三五年。现在,我们大家都在你二嫂的带领下,乘风破浪!
我大伯想了想,要我在“乘风破浪”后面再接一句“奋勇向前”。
我大伯要求我三叔在旺苍那个地方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做好账目,这很关键,尽管他晓得我三叔的能力,但是他还是认为有必要提醒;第二件就是一定要保养好身体,因为他的健康对他自己和我们整个大家庭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我大伯说,为了这个家庭,我三叔受了很多累,很多罪,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得到回报了,因为他的侄子们正在茁壮成长,而且看样子都会很有出息,如果今后哪个家伙胆敢对他表示不敬,他的在天之灵,绝对不会饶恕。
我大伯没有在信中暴露他的健康状况,而且事先通告大家,坚决不允许大家在信中透露他刚刚患病的消息,需要提说他的时候,只能说他能吃能喝十分健康。但是我想我三叔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会在“在天之灵”这个词语中发现端倪。当时在写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想提醒提醒我大伯,但是这几个字恰好写在这张信纸的末尾,如果修改,那么这张信就得作废,就得重新誊写一遍。为了省事,我没有提醒我大伯——结果我三叔在收到这封信后,立即从这几个字眼里感觉出了异样,他怀疑我大伯的身体状况现在非常糟糕,把积攒的补贴全部寄了回来,要我大哥千万保重身体,等待他出狱,兄弟重逢。
在我大伯给我三叔的信中,从头到尾只字没有提过我六哥,好像我三叔从来就没跟他提过我六哥,我六哥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我们的信写完,然后由我大伯统一装进一个他自己用水泥纸袋做的大信封里,这时候我们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旁边的墙缝,墙缝里塞着封信,那封信是我六哥的。我三哥看看大家,仗着这段时间给大家写了许多信,得了许多赞扬,斗着胆子问我大伯,老……老六的信……信呢?他……他的信回……回……回不回?
我大伯侧眼看着我三哥。
我三哥一下子胆怯了,嗫嚅着说,都……都……都回……回了,他……他的信……
我三叔给我六哥的信,我们都以为我大伯会撕毁或者丢掉,但他没有。我娘说,我大伯之所以没有,一来是对我三叔表示尊重,二来他确实还挂念着我六哥,毕竟是他的骨肉啊。我大伯拿着我三叔给我六哥的信,交给我爹,说,放在你那里吧,好好保管,等老三出来了,还给他。末后又交代,谁也不准打开那封信。
咋可能说不准打开就不打开呢?就算那是一个炸弹,只要上面写着我六哥的名字,我们也会因为遏制不住好奇心而打开它的。那封信在我们大家手里流传着,我和我的几个堂兄,每个人都看了两三遍,给我们最大震撼的,是信里所提到的“家庭责任”,这句话让我们突然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压的担子,让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晓得事理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家庭责任”这四个字时常挂在我们嘴上,如果说谁偷懒了,事情没做好了,就说他不讲“家庭责任”或者没有“家庭责任”。我大伯娘是最后一个晓得那封信的内容的,我给她读的。我大伯娘要我读慢一点,她不住地抹眼泪,两只眼睛很快红肿起来,像两只正在溃烂的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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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8(2)
他死了,我们家没有那么个人。我大伯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虚虚的,空空的。说完话他埋下头,从碗边抠起两根面条,在手心窝里揉烂,当作糨糊抹在信舌上,封了信封,然后沿着边缘用拳头咣咣地敲了敲,让信封口子粘合的更加密实。
我们站在我大伯四周,注视着他进行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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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29(1)
自从我六哥戳瞎廖团鱼的眼睛后,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廖团鱼被逮捕后,办案的公安人员还专门骑着三轮摩托来到秦村,来到我们家进行调查。我们说确实不晓得我六哥现在哪里,没有他的一丁点消息时,公安人员还以为我们故意隐瞒,开导我们说,他们只是来调查调查,我六哥虽然跟着廖团鱼和撵山狗他们混了些日子,但总体说来,他也是受害者。最后公安人员失望地离开了。
廖团鱼被公开宣判那天,我们秦村几乎有一半人去了。我们家谁也没去,那段时间大家都在焦急的等待中,等待蚕宝宝从那针尖小的蛋蛋中孵化出来,每个人都显得紧张而兴奋。我想,即便是有充裕的时间,估计也是没人去的,尽管郑三炮到我们家,希望我们去,还说上头吩咐了让我们这些受害家属坐在靠近宣判台的地方。
那些参加了宣判大会的人们回来告诉我们,那天的宣判大会简直是他们这辈子没见过的,参加人数之多,群情之激昂,就是当初土改也没有过。那天,统共有二十多个地痞流氓恶棍街霸受到人民的审判,其中有两个家伙因为身负命案,被当场宣布执行死刑,随即被押上汽车,拉到刑场枪毙。廖团鱼被判处无期徒刑,当宣判过后,他的两腿晃悠晃悠,身子直往下瘫,要不是背后的武警拎住他,他肯定成了一摊子烂泥。
宣判过后,土镇的人们放起了鞭炮,大家齐声高呼“共产党万岁”,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和喜庆。
也就从那之后,土镇再没出现过什么地痞流氓和恶棍街霸。社会治安空前良好,人民安居乐业,土镇到处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丝绸厂技术员的指导下,我们的蚕宝宝顺利孵化了出来。此前曾经有很多人家跟我们预定了蚕种,但是等到可以分小蚕的时候,这些人却不要了。我娘硬下心肠,说人家不要,我们就全养着吧。丝绸厂的技术员要我娘三思,他说现在看起来这些小蚕吃不了多少,一簸箕几张桑叶就可以打发,但是等到蜕两回皮后,这些家伙就会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拼命吃东西,没有吃的就昂着脑袋东晃西晃,要三个时辰不喂,就会出现很严重的后果。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遗弃一些。我娘咬咬嘴唇,痛下决心说,先喂着,等到了那一步,再说。
起初在我看来,养蚕确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它们吃食的样子很认真,但是很斯文,不像猪狗,一点不顺心就乱咬乱叫。我最喜欢的就是把蚕子捉到手背上,看它们蠕动身躯,感觉痒痒的,实在可爱极了。在蚕子入眠的那些天,我们是最清闲的,我的堂兄们会打打牌,谁输了谁钻桌子,我爹有时候也会经不住诱惑加入进去。我则喜欢躺在墙角里读《三国演义》。蚕室最整洁,因为扑洒了很多生石灰和漂白粉,一股子很好闻的味道。夜晚大家都听我讲《三国演义》,我五哥听得最痴,不转一下眼珠子,哈喇子沿着嘴角流他也不晓得。
事情果真如那位技术员所说,到了第三次蜕皮——也就是第三眠起来,蚕子吃食再不是斯文的模样了,它们表现得特别贪婪,你刚把桑叶覆上去,桑叶动了几动,就出现了一个个洞,然后钻出一个小脑袋,随着小脑袋的不停蠕动,那个洞越来越大,厚厚一簸箕桑叶,很快就在一片沙沙声中消失了。它们不停地吃,不停地拉粪粒,脑袋不停地攒动,好像你不赶紧喂它们,它们就会长出一对翅膀来,跳在你身上,吃掉你的衣裳,然后在你的身上啃出一个个小洞,小洞越来越大,顷刻之间,你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桑园里的桑叶被摘干净了。我娘看着那些桑树的顶尖上只剩下了几朵嫩黄的叶片在随风招摇,显得无比忧心。
咋办?我爹的脸上因为糊了太多桑叶的汁液而变得黑糊糊的,只看见两只眼珠在焦虑地滴溜溜转动。再有几天,就该上蔟了……熬得过去么?
熬不过去也得熬!我娘说。
这天晚上,我娘将大家召集在一起,说了当前的严峻现实,也跟大家说了熬过这一关的美好前景。丝绸厂的技术员已经给她透露了今年蚕茧的价格,如果顺利让这些蚕子上蔟,那么我们这第一季的收入,将会是一个大得叫人尖叫的数字。我娘说,在今后几天,由她和我大伯娘我大伯在桑园里收拾那些老脚叶子,并且负责喂养和除粪。我爹就带领我们去秦村之外的村庄购买桑叶。


乡村恶少 29(2)
买……买桑叶?钱呢?我爹瞪大了眼睛。
我这就去找郑三炮,他不能只坐在那里管分红,他得拿点钱出来,就算我们借他的。我娘说。
但是我爹不准我娘去找郑三炮,他把我娘拉到一边,说郑三炮那家伙没安好心,看我娘的样子鬼头鬼脑,他不放心。我娘要我爹跟着她一块儿去,我爹却不干。我娘叹息道,那好,你赶紧去抓只鸡杀了,再去村里打几斤酒回来,让老……老五去还是老四去?去请郑三炮来我们家喝酒!
杀鸡就杀鸡!我爹嘟哝道。
我娘苦笑着看着我爹。
起初郑三炮不愿意借钱,因为我娘没有通过他就弄到了大笔大笔的贷款,这让他心头一直不舒坦,说,你不是有能耐么?去贷款嘛!买桑叶这点钱咋找我呢?你不晓得我现在手头也紧得很啊!我娘说,贷款应该不是问题,但是批手续要时间的,现在等不得啊,没时间了,那么多蚕子等着吃桑叶呢。郑三炮嗤笑一声,正要说点啥风凉话出来,我娘一下子火了,她通地一下子站起来,冷笑着说,我这里不是求你!你如果不借,好,没关系,等那些蚕子死了,我们就把死蚕子往你家里端,撒得你家屋顶上堂屋里灶头上!然后再往土镇送,往爱城送,送给那些当官作主的!告诉他们,这些蚕子都是你郑三炮逼迫死的!要他们细问,我就把你的那些做派好好跟他们说说!你想分红,一根毫毛不拔,你咋不想想,这些蚕子死了,你连屁都闻不到一个!你现在拿点钱出来,等度过这个难关,钱还给你,分你的利润一个子儿也不得少!
我娘的一番话,听得郑三炮满头大汗。
我娘端起酒杯,递给郑三炮,换了语气,和颜悦色地问,咋样啊?
啥……啥时候要……要钱?郑三炮接过酒杯,手哆嗦着。
马上!我娘说。
当我们将秦村周围的桑叶全部买尽,那些蚕子还没有半点要停食的意思,反而吃得更凶了。我们全被折腾得要趴下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位技术员把我们家的情况跟丝绸厂的领导汇报了,领导当即决定从外地给我们运一批桑叶回来。那是整整一大车桑叶。这些桑叶喂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惊喜地发现,蚕子们开始停食了,脑袋开始亮了……
等到所有的蚕子拉尽粪粒,通体透明,被我们一只只逮上蚕蔟,全家都沉浸在等待丰收的喜悦中时,我们听到了我六哥的消息,他就在距离我们最近的五道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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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0(1)
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我六哥竟然旅游了大半个中国。他并不是仓皇离开土镇的,他是有预谋的,早在他下手之前,就已经瞧好了廖团鱼把钱放在什么地方了。他戳瞎廖团鱼之后,裹着那些钱翻山越岭离开了土镇,随即乘船到了武汉,开始了他的旅游生活。
我六哥去了南京,去了杭州,去了上海,还去了郑州,去了北京。如果不是在北京遭遇几个混混的讹诈,我六哥还计划旅游下去。他刚在北京下火车,就被几个混混扭住往派出所送,说看他不顺眼,他一定是犯了事的。我六哥当然吓得不行。那些混混说,放了他可以,但是得把身上的钱全部缴出来。我六哥没办法,只得往外拿。我六哥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把钱在身上揣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一处就是鞋底。那些混混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认为我六哥一定不老实,要搜他。我六哥反抗,结果被一顿暴打,末后将他脱了个精光。
我六哥以为自己会亡命北京,结果被一位老大爷收留了。那位大爷带他去看了医生,然后又把他带回家,让他洗澡,吃饱饭,还买了套新衣裳给他穿。那位老大爷听说他是爱城的,就说爱城他很熟悉,当年他随红四方面军大部队路过爱城,还在爱城的千佛山上跟国民党干过一仗。老大爷给我六哥讲述了当年战斗的惨烈。第二天一大早,老大爷带着我六哥去天安门广场观看了升国旗,还带他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伟大领袖的遗容……
我六哥本来是计划要给那位老大爷当孙子的,他想哀求他收留自己,但是那位老大爷却在第三天以毫不留情的口气让他赶紧回家。老大爷给我六哥买了火车票,还有吃的,另外还有一大包旧衣裳,并且亲自将他押上火车,交给车上的乘警。我六哥心想,回去就回去吧。谁料到那位老大爷竟然叮嘱乘警,等到了爱城过后,就将他交给车站的公安,然后由公安护送他回家。
车还没到爱城,我六哥就溜了。然后悄悄回到土镇,经过秦村,去了五道河,帮一个养鸭子的看护鸭群。
我六哥说,他经过秦村的时候正是深夜,他还走到了家门口,但是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以为我们都睡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正在山湾的桑园,紧张忙碌地伺候那些蚕子和小猪。
我六哥的这段经历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像他说的什么坐轮船、坐火车……还到了北京天安门那么神圣的地方,看了升国旗,看了伟大的毛主席,还遇到曾在爱城打过仗的老红军……
咋可能?
但我六哥却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根本不在乎别人啥意思。况且,他也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这些话。
最先听到我六哥这些经历的是我,而且是他亲口给我说的。我被我娘派往五道河村,寻找我六哥。
那段时间,我娘被逼得披头散发,两眼通红,整个人都变了形状。这主要是有人状告我们,说我们不能独霸山湾桑园,要发财应该全村人都一起发财,不能让我们把好处占尽。而且他们还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对我们进行滋扰,对桑园进行破坏……
第一季春蚕我们喜获丰收。卖蚕茧那天,丝绸厂来了车,雪白的蚕茧装上车,在阳光底下闪耀着熠熠光辉。那位技术员指着那些蚕茧,向围观的群众宣传说,你们都栽桑养蚕吧,看见没有,这些哪里是蚕茧,分明是银子!
但是这些蚕茧却让大家红了眼,他们没看见我们的辛苦,没看见我们个个憔悴不堪的模样,他们只看见了我们的收获,只看见了如同银堆的蚕茧。有人嘀咕了一句,凭啥!凭啥是他们?凭啥就只能让他们一家发财?
没过两天,丝绸厂给我们送来了一台电视机,说是为了表彰和鼓励我们栽桑养蚕为国家作贡献。这台电视机郑三炮死活要往他家里搬,我娘不干,说已经照当初商量的比例给你分红了,人家送我们一个东西,是为了表扬我们的辛勤劳动,你凭啥要?郑三炮冷笑说,好,我不看电视,你们看!我看你们能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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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0(2)
我们都以为会立即引发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我娘专门为此开了个家庭会,要我们做好应对的准备。但是却风平浪静。当初那些发牢骚犯嘀咕的人,都跟啥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们来到我们家,说要订夏季蚕的蚕种。
蚕苗出来了,前来领蚕苗的人络绎不绝,育蚕室门口就像赶集一样热闹。只是这些领蚕苗的人没有一个交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等到卖了茧子再交。我娘说没关系,那就等卖茧子吧。为了能让大家养好蚕,也是为了能够顺利地收回蚕苗钱,我娘叫住他们,挨个给他们讲了饲养的方法和消毒措施,生怕他们没掌握到,还计划办一个学习班,请那位技术员再给大家讲讲。
这天晚上,我大伯提出了一个被大家忽视的问题,就是在那些领蚕苗的人家中,有很多就根本没有一棵桑树!
没有桑树哪里来的桑叶?没有桑叶咋养蚕子?我们都傻眼了,随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当即起身出门,来到桑园,看见桑园里影影绰绰有许多人。我爹大喝了一声,干啥的?那些人沉着地回答,摘桑叶!
这些人不仅晚上来摘桑叶,就算是白天,他们也明目张胆地钻进桑园,劈里啪啦地进行采摘。我们有啥办法呢?打,他们人太多,不晓得从哪一个下手,就算晓得也不敢下手,他们随时做出一副让你打的样子。别说打,就是你挨他们一下,也不得了,他们会立即耍横耍赖,瘫倒地上,说你动了他们的骨头,伤了他们的经脉,要是不付出大笔的钱财,你休想清静。没有办法,就骂。我娘和我大伯娘就像两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狮,咆哮,痛哭,用尽各种想得到的恶毒语言。但是那些人却懒得跟她们搭腔,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我大伯又气又急,吐了鲜血吐清水,他走到那些采摘桑叶的人跟前,哀求说,德云大哥,惠淑嫂子,裴大侄媳……看在我们老乡老亲的分上,你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那些人大概的确感觉到脸面上过不去了,有些尴尬地申辩说,咋样也不能就让你们一家霸占着集体的这块肥肉啃啊,你们吃肉,也得给我们喝点汤吧。我大伯说我们是跟村上签订了合同的。那些人嗤笑说,你们的合同见得光么?拿出来,给全村的人评评……
我娘找到土镇的领导,土镇的领导说我娘来晚了,因为此前已经有好多群众反映这事了,还有书面的材料,情况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希望我娘能退一步。我娘不理解退一步啥意思,问他们退一步的意思是不是等那些人钻进园子里乱摘桑叶?如果领导是这意思,那些贷款是不是可以不用还了?领导发了怒气,认为我娘不应该这样说话,说你这样不讲道理,还叫我们今后咋支持你?
我娘又去了爱城。爱城的领导也说接到了群众的反映,认为我们承包桑园的价格过低,很不合理。然后写了一张条子,让我娘回头找土镇解决……
结果解决这件事情的,还是郑三炮。我娘让我爹和我大哥抬着那台电视机,来到郑三炮家。郑三炮说电视机我不要,你给我换成钱吧。经过讨价还价,我们付给了郑三炮一笔钱,那台电视机我们也没抬回来,郑三炮弄到村委会,放在大门口,无论白天黑夜都开着,让大家随便看。
随后郑三炮告诉我娘,那些人答应不再进园子采摘我们的桑叶,但是不采摘桑叶,他们的蚕子咋办?总不能由着饿死吧。郑三炮说那些人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我们把他们手中的蚕子收购回去。
他们领蚕苗的时候没给我们一分钱,现在还要我们再给钱收回来?这是啥道理啊?我娘欲哭无泪。
息事宁人,就不要再计较啦!郑三炮拖长声调说。
我们高价收回了蚕子,但是并不能阻止那些肆意的行为,他们破坏掉我们的围栏,把那些树干竹子弄回家去烧柴,然后把牛羊赶进我们的桑园,吃我们的桑叶,吃我们种植的青草。更有那些可恨的人,他们依旧前来采摘我们的桑叶,弄去送给他们的亲戚。虽然他们不再那么明目张胆,但是被我们逮住后却毫不在乎。我们拿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乡村恶少 30(3)
我娘说,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等到蚕子上蔟结茧,会被他们哄抢也说不定。
那咋办?大家都看着她。
去把老六给我找回来!我娘恨恨地说,原来郑三炮都说过,我们家不只有劳力,还有恶人。既然有恶人,为啥不让他站出来对付!
我娘的意见遭到了全体反对,当然,在这全体人中,是不包括我大伯娘的。自从听说我六哥在五道河给人看守鸭子后,我大伯娘时常一个人在一边偷偷抹眼泪,她站立的方向,从来都是向着五道河的。
我大伯轻叹一声,说,我们家没有那么个人,他已经死了。
我爹说这样很不妥当,要是他回来真的把人搞死了,赔钱的还不是我们?
我娘瞪了我爹一眼,说,要是这样下去,我们就不只是赔钱了,只怕一家老小的命也要搭进去了,那么多贷款啊……
我大哥嘀咕说,才过了点清静日子,又要叫他回来……
我娘转身看着我大哥,叫住他的名字问,你说啥?清静日子?你说现在我们过的是清静日子?老大,你啥时候才长得大啊。你是真没头脑还是假没头脑啊?你竟然以为我们现在过的是清静日子?
看着我娘眼泪扑簌簌往外掉,我大哥直往后退,仓皇地出了门。
在她的坚持下,我娘的意见没有哪个再出言反对。
我娘让我和我四哥到五道河去寻找我六哥,我四哥不愿意去,我娘又叫我三哥跟我一道,我三哥也不愿意。我娘叹息着看看我。我说,我自己去就是了,买桑叶的时候我们去过那里,我找得到路。娘说好。她递给我一样东西,是我三叔写给我六哥的信。
你好好给他读读,让他听听。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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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1(1)
我把我三叔写的信给我六哥读了一遍。我六哥听得很认真,听完了把信拿过去,看看,想想,许久,才说,我跟你回去。
我六哥并没有立即起身,他抓起根竹竿,将河道里的鸭子驱赶进了围栏,然后开始抓,拣肥的抓,统共抓了八只鸭子,用草绳缚了脚和翅膀。问我,我们是拎着回去么?我不确定他抓这些鸭子是种啥行为,所以不晓得该咋的回答。我六哥想了想说,还是找根棍子挑着吧。
鸭群惊惶的喧闹声惊动了不远处的主人,主人是个中年人,个头很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主人看着那几只被缚了脚和翅膀的鸭子,看着我六哥,问他咋回事?我六哥说我不给你干了,我得回家了。主人指着那些鸭子,问,你弄这些鸭子啥意思?我六哥说我要弄回家去吃。主人急了,说,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管你吃住,不给工钱吗?我六哥笑起来,说,这不是工钱,是你送我的,要不是我帮你守鸭子,你说你会养得这么顺当么?主人讪笑说,你拿一只两只也就够了嘛。我六哥说就这么多,你别舍不得,我们家人多。
我和我六哥轮番挑着鸭子,回到了秦村。
在路上,我六哥跟我说,就算再抓他几只鸭子,他也不会不给。我说八只鸭子已经很多的了。我六哥说,他到五道河给人守鸭子的第三天,几个五道河的烂崽跑过来说最近肚子里没油水,要抓几只鸭子回去吃。我六哥说别说吃鸭子,你们连鸭屎都别想吃!那些烂崽不晓得眼前这个娃娃底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六哥等那些烂崽走近了,几竹竿就把他们捅下河去了。然后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戳瞎廖团鱼眼睛的老六,要是他们不识相,不赶紧滚远点,他就挨个戳瞎他们。几个烂崽一听说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老六,吓得连岸都不敢上,扑噜扑噜顺水游走了。后来那家主人告诉他,那几个烂崽隔三差五都要跑来抓他的鸭子吃,现在总算是被收拾住了。此后,那些烂崽再没敢过来,连走路都是绕着道的。
我爹杀的鸭子,我和我娘拔的毛。晚饭我大伯娘烧火我娘弄菜,搞了一大桌子的鸭子宴,用意很明显,为了欢迎我六哥回家。但是谁也不愿意上桌子。我六哥吃了两块鸭肉,扒拉了点饭,下了桌子,默默地出了家门。
只几个时辰的功夫,整个秦村的人们都晓得我六哥回来了,是我们请回来的,之所以请回来,是为了看护桑园。我六哥也很清楚他肩负的责任,但是他并不急于去桑园,进行他的看护。他去村里收破烂的赵烂货家,跟人家要了几截钢管啥的,回家后就在门口劈里啪啦地敲打,像是做啥东西。
几天过后,我六哥的肩头扛着一支枪出现在村里。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后,停在村委会门口进行试射。他坐在台阶上,往枪筒里灌黑色的火药,然后塞了几颗钉子进去。没人敢过去,都老远看着他。终于有个胆大的,说,老六,枪……那枪是你做的?我六哥眼皮都不抬,嘴巴里唔一声。那人问,你会做枪?放得响么?我六哥白了那人一眼,说,马上你就晓得了。那人不晓得这话包含着啥,讪笑着赶紧走开了。
我六哥去路边摘了个南瓜,戳在一个树桩上,然后站得远远的,抬枪,瞄准,只见一股黑烟,随即那个南瓜汁水飞溅,被打了个稀巴烂。
围观的人群发出骚动声。
这个目标太大了,换个小的。我六哥说着把枪筒转动了一下,回身瞄着村委会门口。村委会门口放着丝绸厂奖励给我们的那台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叽里呱啦的日语讲座。那些站在电视机面前的人一见我六哥掉过枪头向着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大家都以为他会开枪轰了电视机,谁晓得一声枪响过后,电视机完好无损,悬挂在门楣上的灯泡只剩了一根线在左右摆动。
老天啊,他的枪是连发的呢!围观的人们惊呼起来。
我六哥扛着枪,当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慢吞吞地离开了。
我六哥的表演,分明是一种挑衅行为。枪声告诉秦村的人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同时也让大家晓得,现在的老六,不再是那个搞点小恶作剧闯点小祸事的老六了,而是肩扛双连发火枪,随时可以轰掉你脑袋的老六!


乡村恶少 31(2)
据说郑三炮回到村委会看见大门口的灯泡没了,门楣上全是弹孔后,大发雷霆,问哪个这么大胆?有人说是老六干的。郑三炮一听是老六干的,马上就没作声了。
当我六哥扛着他亲手制造的双连发火枪出现在桑园时,平素那些进我们家桑园就像进自家菜园子的人终于少了,即便有一两个进去,脚步也有些畏缩,一眼瞥见我六哥扛着枪过来,就赶紧溜了。但是我们一大家人并没因此感到高兴,反而非常忧虑。尤其我娘,她叫住我六哥,说,老六,你只是吓吓他们,别开枪动真格的。我六哥说,我不会动不动就开枪的,要是看见我了还不赶紧滚出去,我就要开枪。我娘说,你要打死人家了咋办?我六哥鼻腔里哼了一声,说,我去赔命!我娘还要再说点啥,我六哥把枪一提,转身走了。
我们都以为九癞子会死在我六哥枪下。
九癞子是远近有名的鬼难缠,既不要脸,又不要命,一身癞疮,喜好喝酒,动不动就耍赖耍横,谁要沾惹了他,你这一年就别想过清静日子。
记得有一年玻璃猴子的老婆回家,恰好九癞子喝醉了躺在路边。玻璃猴子的老婆恶心九癞子,心想倒回去绕道走,又觉得绕起来路太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谁晓得玻璃猴子的老婆刚一走过,九癞子就大喊大叫,哭天抢地起来,抱着自己的一只胳膊,硬说玻璃猴子的老婆踩伤了他。玻璃猴子的老婆哪里受得这个冤屈,仗着玻璃猴子是村里的干部,将九癞子一顿臭骂,径直就走。九癞子从地上爬起来,尾随在玻璃猴子老婆身后,叫唤不止。到了家门口,玻璃猴子挡住九癞子,见他拼死拼活要往屋里冲,玻璃猴子的老婆从屋里拎出一尿壶老陈尿,迎着九癞子的脸泼了过去,顿时臭气冲天。但是玻璃猴子一家就此惹上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九癞子身上湿濡濡的全是老陈尿,而且臭不可闻,玻璃猴子再不敢上前挡了,九癞子成功地冲进了他们家,躺在他们床上,继续哭天抢地,说玻璃猴子打死人了……
为了将九癞子弄出门去,玻璃猴子用了许多办法,先是去找了两个壮汉,将九癞子抬出去丢在臭水沟里。平常总是像条死气沉沉的癞皮狗的九癞子,此刻却活像是一条灵动无比的狐狸,只见他从水沟里一个筋斗翻起来,一边叫骂,一边撒腿飞奔。转眼,他又躺上了玻璃猴子家的大床。玻璃猴子愤怒无比,决定好好痛殴九癞子一顿,把他打怕。九癞子却非常扛打,他凄厉地惨叫声惊动了所有的秦村人,大家都跑来看热闹。见围观的人多了,九癞子将自己脱了个精光,要大家看他身上的伤。末了,跳上玻璃猴子家的神龛坐着,对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的玻璃猴子说,玻璃猴子,你打啊,接着打啊,有本事你打死我,你要不打死我,这事你就休想摆平!玻璃猴子妥协了,要九癞子提条件,要钱还是要粮食。九癞子说,钱也要,粮食也要,我还要你老婆给我道歉,你给我赔礼。
——九癞子由此名声大振,谁见了都避而远之,生怕被他讹上了。
因为养蚕的多了,桑叶价格也比较不错。从夏季蚕开养起,九癞子就一直在采摘我们家的桑叶,然后背到别的地方去卖。我大伯找到九癞子,要他别这么干。九癞子说,你不要我这么干也行,你给我买酒喝啊!我大伯说好,我给你买酒喝。我大伯还真给九癞子买酒。谁晓得九癞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喝了我大伯的酒,又跑到我们桑园里来摘桑叶了,醉醺醺的,说我大伯买的酒不好喝,他得多摘点桑叶卖了自己去买。把我大伯气得……但是拿着他有啥办法呢?——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九癞子又来了,背着一个大背篓,钻进桑园,叫住也在摘桑叶的我的大伯说,今天的桑叶我就卖给你们呗,卖给人家太远,懒得背,卖人家一斤八分,卖给你们我就五分呗!我大伯气得起身就走。
九癞子一边采摘桑叶,一边哼着小曲。
是哪个在偷桑叶?我六哥扛着枪,正往园子这边过来,老远就看见了九癞子,大声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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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1(3)
你九大爷!九癞子头也没回,他以为喝问的人是我们。
你狗日的滚不滚出来?是不是不要命了?我六哥大步流星地赶过来。
秦村几乎没人敢当着面这么骂自己,这人谁啊?谁这么大胆啊?九癞子回头一看,见是我六哥,吓了一跳。
我六哥一见是九癞子,气得大骂起来,说,狗日的九癞子,老子一直在等你现身,要好好收拾你一盘,总算看到你了!
话音未落,我六哥端起枪,瞄准九癞子,轰就是一枪,九癞子背上背篓被打得稀巴烂,九癞子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我们都在心里暗暗叫苦,以为九癞子完蛋了,这下事情惹大了。却突然看见九癞子一个筋斗爬起来,丢了背篓,兔子似的,撒腿就跑。我六哥又放了第二枪,铁砂子打在桑叶上,哗啦啦直响。九癞子钻出围栏,没命地奔跑,转眼就消失了。
那天中午,有人在医疗站看见了九癞子,九癞子脱了半拉屁股,哀求医生给他取屁股里的铁砂子。他胆战心惊地跟医生说了经过,说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身上肯定会被打成马蜂窝,还说老六那狗日的心太黑了,下死手。医生问九癞子的裤子咋湿了,还有一股尿骚臭。九癞子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吓尿了裤子。
从此后,九癞子再没敢到我们桑园里来,见了我六哥一点影子都躲避不及。九癞子被我六哥打烂了屁股,吓得尿裤子的事,很快就在整个秦村传开了,大家都拍手称快,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九癞子也有怕的时候,真是件痛快事。
后来九癞子讹诈人,还是老一套,躺在人家床上不起来,又哭又闹,抹喉上吊。被讹诈的人家前来找我六哥,请他出面帮忙收拾收拾,我六哥说这点小事还要我出马?我给你一样武器,你自己去整就是了。我六哥砍了一捆黄荆条,说,你要是把这一捆黄荆条抽断他还不滚蛋,再来找我。那人心一横,抱着黄荆条回去了。一根黄荆条没抽断,九癞子就滚蛋了。从此,九癞子再也讹不住人了,大家都晓得了他的底细,他确实不要脸,不要命,但是怕疼,都往死里整他。整了几回,九癞子就变得傻乎乎的,一听说“老六来了”,就抱着脑袋东躲西藏,惹得村里人大笑不止。就在我离开秦村前往爱城读书那年,九癞子被疯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没过多久就死了。
听我娘说九癞子死相惨不忍睹,手指全被他自己啃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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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2(1)
夏季蚕相对春蚕来说,要难饲养一些,因为天气闷热,容易患病。我们家的蚕子就遭遇了黑腐病,要不是丝绸厂的技术员来得及时,不晓得最后的损失会有多严重。
蚕子终于开始亮头了,它们不再吃桑叶,在簸箕里摇头晃脑,等待上蔟。
一个傍晚,郑三炮来到我们家,破天荒地带了许多礼物,一件汽水,一件啤酒,二三十斤面条,还有一条烟。这让我六哥很纳闷,他认为郑三炮这家伙肯花这么多钱买这么多东西送来,肯定没安啥好心,他究竟在打啥坏肚肠主意呢?郑三炮巡视了一遍那些蚕,蚕在簇上忙忙碌碌地吐丝结茧,一丝不苟,有些茧子已经浑圆了,簇上白花花的,一派丰收的景象。郑三炮很兴奋,他直夸我们把蚕子喂养得好,说很多人家的蚕子都死绝了,没想到我们的蚕子会这样漂亮。我们都不说话,看着他。郑三炮说了今年的蚕茧价格,问了大概啥时候可以摘茧子,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这天晚上,我六哥叫住我,问我究竟咋回事。我说啥咋回事。我六哥说郑三炮的表现让他感觉很不对头,说他那么坏的家伙,咋会给我们送东西呢?我说他是干部,大概是见我们蚕子喂得好,代表村上来慰问我们的呗。我六哥说不对,他刚才看见郑三炮的眼神,盯着那些茧子,好像要把那些茧子抢他家里去一样。我说六哥你真厉害,这都看得出来,郑三炮那家伙确实恶毒呢。我六哥问咋回事。我犹豫片刻,将前因后果告诉了我六哥,我六哥听得怒不可遏,他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我们辛辛苦苦地把茧子喂出来,他一滴汗不出,就要分那么多,简直就是抢嘛!
我告诉我六哥,我娘老早就跟我们说了,要我们千万不能把这事情跟他说,因为害怕他闹出啥事来。我六哥冷笑着说,他郑三炮也太黑了,得收拾收拾他。我急了,我说六哥,你要闹出啥事情来,我娘会收拾我的。我六哥说,你怕啥呢?我都不怕你怕啥呢?我说六哥,我们家才过了点清静日子,你千万别添啥乱子了,再说要不分红给郑三炮,我们能承包到桑园么?我六哥冷笑着,也不应答我,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六哥就出了门,他去村上修自行车的那里要了一把钢珠,然后坐在人家门口往枪里灌火药。人家看他灌了许多药,又将一把钢珠全部塞进枪桶,问他是不是要去打狗熊。我六哥没说话,抽出枪条,将弹药填压紧实,开始装引信。
这时候郑三炮出现了,他正从家里往村委会去,步伐矫健,一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六哥站起来,扛着枪迎面而上。
郑三炮一眼瞥见我六哥,一愣,脚下停住了。
我六哥径直往郑三炮走去。
郑三炮双腿似乎发软了,走起路来竟然摇摇晃晃,神情也格外紧张,他老远就讪笑着跟我六哥打招呼,老六往哪里去啊?昨天晚上的汽水好不好喝啊?
我六哥也不理他,将枪从肩上取下,平端在手上,枪口对着郑三炮,快步迎上去。
嗨,老……老六,小心枪……枪走火哟!郑三炮的说话声变得结巴起来。
我六哥走过去,两人迎面相对。我六哥慢慢端起枪,枪口对着郑三炮的脑袋。郑三炮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问,老……老六,你这……这是干啥?
几成?我六哥问。
啥几成?郑三炮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我问你最后一遍,几成?我六哥把指头勾在扳机上。
两……两成……郑三炮两腿直晃悠。
一成都不一成,行不行?我六哥问。
行……行。郑三炮说。
电视机呢?我六哥问,啥时候给我们送回来?
晚……晚上吧。郑三炮说,现在我……我没时间,晚上送,晚上送。
我六哥放下枪,转身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郑三炮看着我六哥的背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六哥跟我娘说,郑三炮已经答应不分成了。


乡村恶少 32(2)
我娘愣住了。
傍晚的时候,郑三炮带着两个人,抬着电视机来到我们家门口,放下电视,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夏季蚕茧的价格比及春茧要低一些,但还是卖了一笔很大的数目。
卖了蚕茧的那天晚上,我娘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议。我娘说,这一季蚕子能够顺利卖成茧子,实在不容易,首先应该表扬的是老六,老六把桑园看护得很好,让我们少了很多麻烦,但是老六做啥事情,还是应该和大家商量商量,不要蛮干,没惹出事情就好,要是惹出事情来了,就不得了。我侧眼看了看我六哥,我六哥正在用竹筒制作电筒,埋着脑袋,专心致志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娘说话。早几天前,我六哥就跟我说桑园里有很多兔子,他计划在晚上用手电打兔子,但是一般的手电光线太弱,他要制造一根可以装五节电池的,这样光线就强,照在兔子身上兔子就不会跑,一枪一个准。
老六,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娘叫住我六哥问。
我六哥翻了一下眼皮。
我们这个家是只吃得补药,吃不起泻药,要再弄点啥事情出来,就全都完了!我娘轻叹一声。
吃过晚饭,我娘叫住我大伯和大伯娘,进了他们的睡屋,我们都晓得,他们是去算账。没过多久他们就都出来了,我娘跟我爹打着电筒出了门,到凌晨才回来,然后一直窃窃私语,直到天亮。
早上我问我娘昨天晚上他们去哪里了,我娘虎着脸,要我别管大人的事。我说我晓得你们去哪里了,你们是去郑三炮家了。我娘不吱声。我说你们是不是送钱去了?我六哥不是说了郑三炮已经答应不分我们的成了么?我娘劈头一耳光打过来,被我一闪身躲开了。
你晓得个屁!我娘恨恨地骂道。
半晌午的时候,丝绸厂给我们送了十几包尿素过来,我娘留了五包,剩余的让给郑三炮送去,请他安排处理。
我们把尿素全部上了桑树,此外还用了大量的猪粪水。随后连绵十几天的细雨,接着是艳阳天。桑树从来没吃到这么丰富的营养,桑叶开始疯长,绿茵茵的泛着油光。我娘叫我爹请了几个篾匠,买了几百斤竹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簸箕,她计划秋蚕再多喂一些。那些猪崽已经长到一百五六十斤了,本来可以出栏了,但是我娘说还要再喂养一段时间,要催肥到两百斤才卖……
我们都很清楚,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再一轮的辛苦劳作了。每到休息时间,捧着那本《三国演义》,我就无比怀念我的校园生活,我想,要是能坐在宽敞的教室里,打开这样一本书静静地看,想咋看就咋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六哥是不参加我们的劳动的,他晚上打兔子,白天睡大觉。我的几个堂兄包括我,都对他表示不满,认为他可以做很多事情,起码看见我们这么忙碌这么劳累,他也不能孰视无睹啊。我娘和我爹都劝慰我们,说只要他不惹是生非不添乱子就不错了,更何况有时他还会打两只兔子给我们改善生活呢。
日子慢慢到了冬月。
我们卖了肥猪,清洁了蚕房,洗了簸箕,开始收拾准备过年。我娘那些日子天天和我爹还有我大伯在一起盘算账目,忙碌的样子让我们感觉到他们面临的是一本大账。终于有一天他们好像是终于盘算清楚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喜色流淌。我娘说,今年收成确实很不错,可以还掉一些贷款,还可以给每个人添置一套新衣裳。我说我不要啥新衣裳,我想去读书了。我娘笑起来,说,明年就不要你们帮忙了,你们想读书就去读书吧,明年我们去请几个帮工。
腊月初八,我跟着我大伯还有我爹,我们一起去了旺苍。我见到了我三叔,他戴着副眼镜,人很消瘦。我三叔告诉我们,自从到了旺苍后,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他原来的单位和他原来谈的那个女朋友正在帮他跑保外就医,现在申请已经递交了,各种情况似乎都很好,希望申请能在年前得到批准,那时候他就可以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了。见我三叔身体不好,我们都很难过,但是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又都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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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2(3)
我三叔没能回来跟我们过年,手续一直没有批下来。他来信告诉我们,可能在三月份会有结果。
阳春三月说来就来。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草长莺飞,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我三叔来信说他的保外就医已经得到批准,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因为肥料给得充足,桑树长势非常旺盛,桑叶阔大得就跟蒲扇一样。我娘从她娘家请了几个亲戚过来帮忙。这些人以前都在家养过蚕子,加上是亲戚,因此很是尽心尽力。我们获得了春蚕大丰收。我娘在去年秋季卖了蚕茧买的几头母猪也都顺利怀了胎,而且生产在即。我们一家人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


乡村恶少 33(1)
就在我三叔踏上回家的路那天,我六哥却再次将我们家拖进了灾难……
在距离我们山湾桑园不远处,有一个堰塘,这个堰塘据说是我大哥出生那年修建的,它的前身是一眼泉水,有酒杯大的泉眼四季出水不息。为了把下面的一片旱地变成可以种植稻米和油菜的双季田,就围着这眼泉水修建了围堰,形成一个蓄水塘。这个堰塘因为距离山湾不远,修建者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山湾堰塘。山湾堰塘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澈透明的,可以看见水底的游鱼,因为它的清澈、洁净、清凉,我们最喜欢在里面洗澡,到石缝里去摸鱼。
山湾堰塘有一种鱼叫冷水鲶,扁嘴,长了八只长长的胡须,浑身淡绿的花纹,这种鱼在我们秦村的河里也有,但是味道不及山湾堰塘里的好吃。山湾堰塘里的冷水鲶没有泥腥味,吃其他地方的鲶鱼少了油不行,但是山湾堰塘里的冷水鲶却可以不要一星油,只要掺些清水,放点盐巴,再拍一块生姜,等水开了放进鱼块,不多时就成了一锅香气扑鼻的鱼汤,汤汁乳白,浓得跟豆浆似的,养人得很。
我刚出生那阵我爹就找村里的张端公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忌水,所有他们严禁我去洗澡,我的堂兄们去,也不敢带我。我洗澡只在家中的大木盆里,由我娘伺候,用烧得温热的水从头到脚地洗,这遭到我的堂兄们的笑话。后来我爹去山湾堰塘或者秦河里洗,带了我两次,发觉我水性还不错,就没有怎么严管了。
去年我最累,但是洗澡的次数最多,因为要清洗一身的污垢汗泥,尤其那种桑叶的浆汁,如果不及时清洗掉,就成了黑色,而且粘在身上,油漆似的抠都抠不掉。每当劳作下来,我就跟着我的堂兄们来到山湾堰塘,站在埂子上,脱得赤条条的,双腿一纵,嗖一声,离弦的箭一样刺进镜面一样的水里。遗憾的是因为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机会潜到水底,在那些石缝里摸鲶鱼,只能赶紧清洗干净回家,因为家里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我们去做。
上了岸,在启动回家的脚步时,我五哥总是要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上两眼,然后发誓似的说,等忙空了,我们来好好摸上一天鱼,我一定要摸它十条八条。
我五哥的水性是我们几兄弟中最好的,有人跟他打赌,说我丢五分钱下去你能摸上来,我就输你一块钱。五分镍币丢下去,晃了一个白脸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五哥一个猛子扎下去,水上的漩儿平了,水面只剩下一圈一圈波纹,波纹一圈一圈地也平了,水面就跟镜子一样平整光洁。有人尖叫起来,说老五怕是被水鬼缠住脚了。我们却不急,因为我们深知我五哥的水性,他可以憋气长达两三分钟。我六哥一直不服他,跟他挑战,两个人在脸盆里憋气,结果我六哥把脑袋抬起三次了,我五哥依然把脑袋埋在水盆里,不时咕噜咕噜冒两个小小的气泡。突然,我五哥一下子冲出水面,高举的手上捏着一枚银光闪烁的镍币……
在我和我的几个堂兄中,我六哥的水性是最差的,他有个绰号,叫“秤砣”,意思是说他下水不是浮水面上的,而是跟秤砣一样往水里沉。这话有点夸张,不过我六哥的水性确实很差,他也笑称自己是旱鸭子。我们会很多种凫水姿势,比如潜泳,蝶泳,蛙泳,踩水,倒游。我六哥却只会狗刨澡,把水扑腾得轰天响,劈里啪啦水花飞溅得老高,却凫不动。有时候一不小心凫到水深处了,吓得赶紧往回凫,手忙脚乱,一脸慌张,叫我们看了实在感到好笑。
我三叔归家在即,我和我的几个堂兄在一起商量是不是该给他准备点啥。我六哥似乎很熟悉班房里的生活,他认为我三叔的病是在班房里得的,因为里头确实吃得很糟糕,没有油水,每天的伙食只有八两三,他的病一定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我们商量的时候并没有把我六哥计划在列,他几次抢住话头进行发言,我们都没有理会他,他也察觉出来了,悻悻的,很不甘心,拍拍抱在怀里的枪杆,说,前几天我在斑竹林看见了一只獾子,没追上,不过它绝对逃不过我的手心,等我把它一枪毙了,他回来就正好补,獾子炖当归,大补呢!有个家伙挨了枪子儿,血流了几盆子,眼见就要没戏了,吃了一只獾子炖当归,第二天就满山跑了。我大哥白了我六哥一眼,说,吹啥牛呢?看吹破了难得去找针线缝。我六哥急了。我二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乜斜着我六哥说,你要真有那心肠,就去山湾堰塘摸些冷水鲶起来。三叔得的是胃病,爹跟人家打听了,用冷水鲶煮稀饭吃,连着吃一个月就好了。我三哥一听,笑起来,说,你……你又不……不是不晓得,老……老六是秤……秤砣,他、他怕没……没哪个本本事吧。我五哥也笑起来,说,要吃冷水鲶还不容易吗?等等水再暖和些,我去摸就是了。


乡村恶少 33(2)
别说冷水鲶,就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他啃得动,我也给他捅两个下来!我六哥噌地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说。
我们不要星星,就要冷水鲶!我大哥挑衅地看着我六哥。
你们等着瞧!我六哥抱着枪,愤怒地离开了。
我们哄笑起来。
他是去用枪打鲶鱼去了么?我四哥笑着问。
他吹牛去了,把鲶鱼吹上岸来,然后用枪打!我五哥说。
于是我们又笑。
没准他还真的能弄到鲶鱼呢。我说,你们别小看他,他本事大得很呢!
咋弄?我大哥看着我。我大哥一直对我不满意,他认为我跟我六哥走得太近,他曾经跟我说过,要我们都一起疏远他,但是我没听。
他难道就不晓得去钓?我说。
我二哥嗤笑说,钓?他有那耐心么?你没看他成天坐立不安,牛气哄哄的?
你去帮他嘛!我大哥伸手戳了我两下,说,你赶紧跟着他屁股去,去帮他,谁叫你们两个那么好呢。
我有些生气,把脑袋偏在一边,没理他。
我……我们不……不该这样对、对他,他……他要真……真下堰塘去……去摸鱼了咋办?他是个秤……秤砣呢。我三哥有些担心地说。
他要真下堰塘去就对了!我大哥说着看看我二哥,我二哥冷笑说,我们就是要他下堰塘!
我没敢跟我六哥说我大哥和我二哥的本意。我六哥的确想到了用钓的方法来获取鲶鱼,他并没有像我二哥说的那样没有耐心,他手提鱼竿坐在堰塘埂子上守了一两天,期间变换了好多种饵料,也没钓起来一条鲶鱼。
我跟我娘说了我大哥和二哥想激将我六哥下堰塘摸鱼的事,将那天他们的原话重述了一遍,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却一语不发。


乡村恶少 34(1)
从旺苍到爱城,要经过土镇。我三叔没有在土镇下车,在他的担保人的陪同下,他赶到了爱城,去司法机关办理了相关手续,然后再往回走,来到土镇。我三叔以为我们会在土镇接他,因为原来说好的,我们到爱城去接他,陪他到爱城医院做检查,看医生,然后取药回家吃。但是我三叔没有在爱城等到我们,也没有在土镇等到我们,我三叔顿时感到不妙,心想家里一定是出啥事情了。
我三叔哪里想得到,我们家已经乱成一团糟了。我们家的蚕房被毁,蚕子在地上蠕动着肥胖的身体,它们正在休眠中,马上就要蜕皮起眠,再吃几天桑叶,就可以拉尽粪粒上簇结茧了。但是现在它们全被掀翻在地,不时有肆虐的脚步从它们身上残暴地踩过,它们的身体发出一阵阵心悸的爆裂的闷响,它们被踩得皮肉分离,肠肚喷射老远……
我们根本顾不上这些蚕子,我们跟着那群发疯的人后面,劝阻他们,要他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但是他们根本不听,他们抬着一扇门板,门板上躺着具娃娃的尸体,前头几根棍棒,后面几根棍棒,左右还是。他们就像一架可怕的毁灭机器,见啥打啥,见啥毁啥。他们冲进我们的蚕房,进行了无情的彻底的摧毁,然后又杀气腾腾地奔向我们老家。
在家门口,我大伯和大伯娘迎了出来,他们挡住那架毁灭机器的前进,苦苦哀求他们要等把事情弄清楚再动手。
弄清楚了,该要几个抵命,我送几个去!我大伯说,就算我求你们了,你们这么打下去,除了把我们逼死,还能咋样啊!
那些人哪里肯听,他们说我们不管那么多,要死你们死去,我们现在要报仇!说着他们又要冲。我大伯拉着我大伯娘,后退几步,挡在他们面前,抹了把鼻涕和眼泪,说,你们要再蛮来,我们就撞死在你们面前!
我爹和我娘不再劝阻那些人,他们来到我大伯和大伯娘身边,我和我的堂兄们也赶紧过来站在他们身边,我们在门口形成了一道人墙。
这时候一团哭声由远渐近,我们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几个女人的扶持下,簇拥着,急促而来。老太太的哭声时断时续,丝一般,像是从骨髓里抽出来的。一个拎棍子的见了老太太,丢了棍子,上前扶住,问她们咋能让她来呢?那几个女人只是哭泣。老太太见了那个躺在门板上的娃娃的尸体,声嘶力竭地呼了声“阿宝我的孙啊”,白眼珠子一翻,瘫在地上……
此刻我六哥正坐在村口的土梁上,嘴巴里叼着根青草。好几次他都想回家去,但是想到自己一旦出现,情况会变得更加混乱和糟糕,就躺下身子,眯缝着眼睛。偶一侧眼,我六哥看见路上有个人影很像我三叔,犹豫了一下,我六哥起身迎了过去。
我六哥的眼睛没错,确实是我三叔。
我六哥告诉我三叔,他是来接我三叔的,是他婶子也就是我娘吩咐的。
家里是不是出了啥事?我三叔气喘吁吁,脸色蜡黄,衣裳被汗水湿透了。归家心急,我三叔在土镇雇了辆拖拉机,一路颠簸,谁晓得就快到秦村的地界了,拖拉机却出了故障。
是出了事,你先坐在这里,听我给你说说再回去。我六哥上前扶住我三叔,把他扶到路边的土坎上坐着。我三叔捂着肚子,要我六哥从他身上的包里把药摸出来。我六哥摸出来,递给我三叔,我三叔塞进嘴巴里,像嚼干胡豆似的嚼着,然后艰难地下咽。我六哥要去给他找点水,我三叔不让,说不要水吃着效果更好些,更持久些。
究竟发生了啥事?啥时候发生的?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我三叔又问。
半晌午发生的事,是跟我有关系。我六哥说。
你说吧。我三叔说。
我计划跟你说了,我就走了,再不回来了。我三哥说,我想走之前我得把事情跟你说清楚,得有人清楚,其实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诬陷我……
别急,你慢慢说,慢慢说。我三叔拉住我六哥的手,把他牵到身边,让他坐下。


乡村恶少 34(2)
我六哥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他没办法说了,抽泣起来。
我三叔轻轻抚摸着我六哥的后背,轻叹道,老六啊,你都成一个小伙子了!才多久没见啊,后背长得跟一面墙似的,结实了!
我六哥住了声,抹了眼泪,看着我三叔。
我三叔也看着他。
其实这事情简单得很。我六哥说,半晌午的时候,我想去山湾堰塘摸冷水鲶。我三叔问,山湾堰塘的水是泉水,冷,摸鱼的季节还早了点,你去摸啥冷水鲶啊?我六哥没有直接回答我三叔的问话,说,你也晓得的,我水性不好,他们都叫我秤砣,不敢往深处去。我找了根绳子,还有木桩。我想把木桩打在埂子上,把绳子一头拴在木桩上,一头拴在我身上,这样下水,要是淹着了的话,我憋住一口气,拽着绳子,就可以三把两把地把自己拽上来……
老六,要是绳子缠住你的脚咋办?这样舍命去摸鱼,为啥呢?我三叔又问。
我六哥一看瞒不过,说,老大和老二他们说冷水鲶煮稀饭可以治你的胃病,他们欺负我水性不好,以为我摸不上来……
我三叔心头一紧一热,抱住我六哥,哽咽了许久。


乡村恶少 35(1)
我六哥先去斑竹林,以为能够找到那只獾子,他成功地找到了洞,却没有发现獾子。于是我六哥放下枪,拿起准备好了的木桩和一根长绳子,来到山湾堰塘。这天恰好有太阳,水温应该不会太低。
我六哥刚一爬上山湾堰塘的埂子,就发现情况不对,里头有两个人在扑腾,其中一个好不容易仰了脑袋,刚喊了声“救命”,就被自己扑腾起来的水淹了一口,呛得直咳嗽,随即直往水底沉。我六哥当时脑子一下懵了,愣了一下,甩掉手里的木桩和绳子,扑通一下跳下去。那一刻,我六哥从来没有感觉到水性会那么好,只几下就凫到了一个人的身边,然后抓住他。
事后我六哥回忆说当时并不是一下子就抓住的,因为那个人身上光溜溜的,而且手舞足蹈乱折腾,他抓了好几下才抓住。等抓住了才发觉坏了,那人可能因为惊慌,反手一下子抓住他,把他使劲往水里摁,往水里拽,我六哥被水呛得脑袋直嗡嗡。等我六哥好不容易把那人推开时,发觉他们两个已经到了堰塘埂子边。
我六哥爬上埂子,拼着吃奶的劲把那个人拖上了岸。那个人趴在埂子上,一动不动,我六哥以为他死了,踹了那人一脚,听见一声呻吟,然后开始吐水。这时候我六哥才陡然想起水里还有个人,但是等他站起来一看,水面上除了波纹,已经没人影了。我六哥呕了几口水,猛然回头发现波纹下影影绰绰的有个白花花的人形,莫不是那个人已经沉底了?我六哥再次一个纵身扑通一下跳进水里。这一次这个人很好抓,轻巧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轻巧地拽到岸边,拖上埂子。
看着面前躺着两个白花花的一动不动的人,我六哥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他想到了自己应该喊人,喊救命。
但是我六哥实在太累了。他的呼救声起初并没人听见,直到他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起初人家以为是我六哥在搞恶作剧,老远看见是他在喊救命,都不愿意过来。我六哥走到最先被他救起来的那个人身边,弯腰看了看脸,然后抬头说,你们赶紧过来,要死人了,是玻璃猴子的儿子豁嘴!于是有人过来,看见一动不动躺着两个水花花的人,吓得惊呼起来。
人越来越多。玻璃猴子的老婆听说了后,一路哭天抢地跑过来,见了我六哥就一头撞过来,我六哥冷不防被撞飞了出去,滚了好几个筋斗,疼得没办法动弹。玻璃猴子的老婆扑过来似乎要将我六哥撕成碎片吃了,她边厮打边骂,你为啥要害我娃,你为啥要害我娃……我六哥的脖子被撕掐得尽是血口子,浑身滚满了泥土。直到玻璃猴子的老婆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豁嘴在动,没死”,这才放过我六哥,扑过去抱住豁嘴宝贝心肝地哭喊。
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随即也被确认,他就是玻璃猴子老婆的娘家亲戚,比豁嘴小几岁,好像叫阿宝。玻璃猴子的老婆哭诉说,豁嘴前几天去了他外婆家,这个叫阿宝的娃娃,是她弟弟的娃娃,是跟着豁嘴到她家玩的,现在死了,她不晓得咋样跟她娘家人交代。玻璃猴子的老婆痛哭着,要跳进堰塘里寻死,被大家赶紧拽住了。
有人找了头牛来,把那个叫阿宝的娃娃俯卧在牛背上,然后赶着牛绕着山湾堰塘跑,说这样可以将娃娃肚子里的水迫压出来,很快就会有气息。那个娃娃光着身子趴在牛背上,双手双腿随着牛的奔走,不停地晃荡,他的嘴巴里的确有水在往外流淌,但是始终不见有气息。
医疗站的医生被通知到了堰塘边。医生叫人马上把那个叫阿宝的娃娃从牛背上抬下来,平放在地上,然后嘴对嘴地给他吹气,压迫胸口。有人走过去,告诉医生说这个方法不对头,娃娃胸口的骨头嫩,里头的脏器弱,这样压容易压坏。医生根本就不理会他,吹了一阵气,压了一阵胸口,累得满头大汗。他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娃娃的心跳,再翻开眼皮看了看,站起来,挂好听诊器,捋捋垂挂在前额的头发,摇摇头,说,他死了。
玻璃猴子赶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郑三炮。豁嘴躺在他娘怀里,已经缓过气来了。玻璃猴子问了几句啥话,然后蹲下身子,他老婆帮忙把豁嘴扶到他背上。玻璃猴子走到郑三炮跟前,跟郑三炮说了两句什么话,就背着豁嘴回家去了。


乡村恶少 35(2)
不过很快玻璃猴子又回来了。
郑三炮已经让人去找了块门板来,把那个叫阿宝的娃娃抬起来放在门板上,用他脱在路边的衣裳裤头盖在他赤裸的身体上。
现在又咋弄?郑三炮问玻璃猴子。
玻璃猴子瞥了一眼站在一边浑身湿漉漉的我六哥,走到我爹和我娘跟前,问,咋弄?
啥咋弄?我娘反问道。
玻璃猴子没理会我娘,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对岸的郑三炮,说,你先找几个人帮我守着,我去通知他爹娘。
郑三炮说,你找个人去不就行了吗?
我不去,事情就说不清楚!玻璃猴子说。
大哥目光冰凉地将我六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是英雄?
我不是啥英雄,没有你那么喜欢当英雄!我六哥瞪着我大哥。
你救了人嘛,咋不是英雄呢?是英雄为啥还要挨打呢?我二哥讥讽道。
你……你救人?怕……怕没得哪……哪个相信哦。我三哥说,只怕……怕人……人家说你害……害人才相……相信呢!
我娘把我六哥叫到一边,要他再把事情经过说一遍。我六哥不愿意,说没那工夫,他浑身湿漉漉的不舒服,要去换衣裳去了。我娘抓住他,正色道,老六,你必须再把事情跟我说一遍,老实说,说老实话,不许掺半点假!
我六哥少有时间看见我娘这么严肃地跟他说话,再看跟过来的我爹的表情,大概意识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将事情的经过重新说了一遍。最后说,他们想咋说就咋说吧,反正事情就是这样。
发生这一切事情的时候我大伯和我五哥收拾停当,刚走到村口。我大伯是去接我三叔,原本我爹也说要去的,但是考虑到蚕子即将起眠,而且一只母猪即将生产,他决定留在家中协助我娘。我五哥之所以跟着一起去,是因为眼睛最近不对头,痒,红肿,流泪不止。在医疗站看了,医生说情况不是很好,最好到土镇或者爱城的医院去看。我大伯不敢马虎,说眼睛瞎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大伯和我五哥如果不遇到一辆来村里拉肥猪的车,他们肯定会接到我三叔,等到我六哥杀人的消息追赶上他们的时候,也应该是下午了。因为我们卖过猪给他们,司机老远就认出了我大伯,停下问他们是不是去土镇。我大伯说是。司机说你干脆等下吧,我进村去拉上猪,你们搭便车不晓得要省好多力气。我大伯说走,我五哥捂着眼睛说眼睛不好使,还是在村口等吧。
父子俩就坐在路边等。
过了一阵子,我六哥杀人的消息就追赶上了我大伯和我五哥。
我大伯起初是听说了有两个娃娃在山湾堰塘里淹死了。这个消息让我大伯心头咯噔一下,那几天我六哥跟疯狗似的东奔西走,又说在打獾子又说在摸鱼。我大伯晓得我六哥是秤砣,以为他摸鱼给淹死了。但是一想不可能,知子莫若父,他晓得我六哥精明得跟猴子似的,才不会给水淹死呢。就算他给淹死,另外一个娃娃又是哪个呢?
这时候又有消息过来,说两个娃娃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活着,活着的是玻璃猴子的儿子豁嘴,豁嘴说他们是被我六哥推到山湾堰塘里去的。
这个消息几乎让我大伯昏厥过去。后来我五哥告诉我们,我大伯身子歪了两下,一个马扑啃在地上,等他上前扶起来的时候,发现我大伯满嘴泥巴和鲜血。我五哥安慰我大伯,说一定不会是老六,老六跟他们一没仇二没恨,咋会把他们往水里推呢?我大伯要站起来回家,确定一下情况,但是他站不起来,我五哥扶他,他也站不起来。
把我……把我背回去!我大伯说。
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路,我们都会摔跟斗的。五哥犯了难。
我大伯在地上爬行了一截,恰好遇着拉猪的车往回走,司机见了我大伯那副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停车,上前扶起我大伯,问跟在身后捂着眼睛的我五哥,你爹是咋啦?我五哥哭起来,说,我们家老六把人推水里淹死了,我爹一下子就气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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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5(3)
司机是个好心肠,背着我大伯,把他送回家。一路走,一路劝他,要他别担心,事情还没搞清楚,不能这么着急。司机走得很快,我五哥跟在身后,一路跌跌撞撞,不停地摔跟斗。
我大伯娘其实早就听说这消息了,她正在家中忙着,忙着将那些油罐子米坛子往隐秘的地方藏,她还把几个泡菜坛子掩盖在一堆草里……当听见外面有响动时她如临大敌,紧张得不得了,随即换了一种等待就义的悲怆气概,打开房门。推门进来的是我大伯和我五哥,还有那个司机。司机再重申了一遍他刚才安慰我大伯的话,说他不敢久留,猪就在路边,要是跳出网子跑丢了就麻烦了。说完匆忙离开了。
我大伯终于缓过来了一点劲,他挣扎着坐上板凳,不住哀叹,说,老太婆啊,咋得了啊,我们还是一起死了吧!
我大伯娘见我五哥站在一边,呵斥道,你还站在这里干啥呢?去看看……去看看啊!
看啥啊?我五哥其实心里晓得我大伯娘是要他去看啥,但是听刚才我大伯跟我大伯娘说的那番话,不敢去,怕我大伯和大伯娘真的被逼得想不开,走上绝路。
你去看看,看看事情咋样了!我大伯娘急了,她抓起一只破鞋,向我五哥扔去,却落在自己脚下。
我五哥前脚一走,我大伯娘又开始了忙碌,她揭开锅,要藏匿锅和锅盖,还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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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6(1)
玻璃猴子去报信了,围观的人们也没闲着,大家你一嘴我一嘴,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很快就组合起了死者阿宝的家庭背景。
玻璃猴子老婆的娘家住在打虎坪,死者阿宝是玻璃猴子老婆的弟弟的娃娃,独苗。玻璃猴子的老婆排行老五,她上头是四个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她爹因为是单传一脉,因此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接续香火。终于有了,在她妹妹下头接着生了个弟弟。一家人把这个弟弟当成心肝疙瘩似的,好不容易盼到结婚生子,第一胎就是一个男娃,小名叫阿宝,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正计划多生养几个,把家族的香火燃旺点,却不料她这个弟弟因为跟人赌酒,给醉死了。于是一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那个叫阿宝的娃娃身上。现在这个叫阿宝的娃娃死了,这个家的香火在维持了几十年后,无可挽留地熄灭了。
我娘让我爹带着我们先回蚕棚子里去,说该摘些桑叶回来了,她要我们尽量选嫩一点的摘,说蚕子才起眠,牙嘴还软,但是也别摘得太嫩,蚕子吃了会拉肚子。我问我娘要往哪里去,我娘说她在村里走走,听听风声。
我六哥换了衣裳,拿到一边清洗。他前脚一走,我们就争论起来,争论的焦点自然是我六哥,我们没几个人相信他是英雄,他不可能去救人,只会害人。
我大哥和我二哥是坚决不相信我六哥会去救人的,说他狗改不了吃屎的性,满脑子都是害人的主意。救人?就算是换副肚肠,再换副脑子,也不见做得出来……
我四哥说要不是他救的,豁嘴和他的表弟阿宝是谁打捞上来的呢?为啥他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呢?
这就是他的能耐!我大哥说,他可以骗别人,但是骗不了我。
因为我大哥和二哥一直认为我是我六哥安插在他们中间的内线,而且跟我六哥穿一条裤子,为了不激发我们之间的矛盾,我没有出言说啥。但是他们却很愿意听听我的看法。我大哥捅了我一下,说,你说说。
我装傻,问,我说啥?
我大哥笑笑,表情轻蔑,说,说啥?你说说啥呢?是不是老六那家伙干的?
我摇摇头,说,我才不相信会是他把人家推到水里去的呢。
我三哥也在一旁插嘴说,他……他要推……推人家,难道还……还要脱……脱了人家的衣……衣裳推?
大家沉默了一下,心想是啊,他要害人家,难道还得把人家脱得赤条条地推下去?
其实老六对人家早就埋下仇恨的种子了,豁嘴跟郑军是一伙的,还帮郑军约他打过架……反正他们有死梁子!我四哥说,这事情最好跟老六没关系,要真是他干的,麻烦就大了。人命呢!
有啥麻烦,他不是英雄嘛!我二哥嗤笑说,他根本就凫不好水,哪个不晓得他是秤砣,他连猛子都不会扎,咋可能救得起来人?
就在我们争论热烈的时候,我娘正心急火燎地往回干。我爹老远就迎了上去,问她咋啦。其实我爹从我娘脸上的神色就可以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我娘神情慌张,站在那里身上抖个不停。我爹上前拉住我娘,发现她的手冰凉。
咋啦?我爹问。
我们家怕就这样完啦!我娘说。
咋的嘛!你说清楚啊!我爹急了。
我娘告诉我爹,她刚才去了玻璃猴子家门口,没进家门,听见玻璃猴子的老婆在屋子里呼天抢地诅咒老六,说老六把他儿子和侄子推到水里,灭了她家的香火……等我娘再次从山湾堰塘边经过的时候,听见那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谴责我六哥,诅咒我六哥,说他太凶残,太没人性,这次一定要好好收拾他,把他灭了。那些人还说我们家太嚣张,以为承包了桑园就不得了,以为搞了几个钱就不得了,竟然把老六这样恶毒的家伙请回来残害乡亲,说这次不仅应该好好收拾收拾老六,还应该收拾收拾我们,打消打消我们的嚣张气焰,说不弄厉害点,我们家就会爬在全村人的脑袋上拉屎了……


乡村恶少 36(2)
我爹听了,也紧张得不得了。
我娘喊叫了几声老六,我六哥从不远处的水塘站起身来。我娘快步过去,狠狠给了老六几耳光,我六哥没有还手,也没后退,看着我娘。
你把事情再给我说一遍,究竟是咋回事!你要给我说老实话!这番话我娘简直是吼叫出来的,她抓住我六哥,似乎他要不说老实话,她就会把他撕成两半。
我六哥将手里的衣裳丢在地上,衣裳上沾满了泥土,他根本就没洗。
我说了两遍了,我不给你说了。我六哥平静地说,刚才我没洗衣裳,我在想事情。我想通了。豁嘴那狗日的带着他家的那个小杂毛亲戚去洗澡,那个小杂毛现在死了,他肯定不敢承担责任,不会认账,他肯定会说是我的责任,是我把他们推下去的,是我在水下面拽住他们的,只要推得掉责任,他想咋说就会咋说。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只会相信豁嘴的话。我不在乎你们相信哪个,也不在乎你们咋个弄我!
你说得轻巧!我爹吼道。
我娘松了抓住我六哥的手,指着他的鼻梁说,你要我们相信你,好得很!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们都想相信你!不过老六,你最好给我们相信你的证据!
这时候我五哥跌跌撞撞跑过来,我娘说老五,你不是跟你爹去接你三叔去了么?我五哥抽泣说,他们在半道上听见我六哥弄死人了,就赶紧回来了。
你爹呢?我爹问
他在家里,和娘在一起,他们说要一起死了呢!我五哥的抽泣声变成了号啕声。
我六哥的脸色骤变。我娘注意到了,拍了一下我六哥的肩膀,说,你赶紧去村口,等你三叔,你三叔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见到你三叔,先把事情经过跟他说说,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咋处理这些事。
我六哥点点头,转身走了。
老六!我娘叫了声。
我六哥回头看着我娘。
还记得你三叔给你写的信么?我娘问。
我六哥点点头。
没忘记?我娘问。
我六哥说没忘记。
我娘说好,你没忘记我就相信你!
我六哥感激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六哥一走,我娘就叫我大哥赶紧去找他的枪,找到了就给他弄坏。然后将我二哥我三哥他们叫到一起,要他们这些天一定要多注意一下我六哥的动向,不准他干啥傻事坏事。
我是相信老六的。我娘说,要是他出了啥问题,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乡村恶少 37(1)
我三叔说,事实就是事实,没有啥说不清楚的。
和我娘一样,我三叔也相信我六哥是被冤枉的。当他在我六哥的搀扶下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
我六哥跟我三叔把事情讲完,说要离开秦村,永远不再回来。我三叔抓住我六哥,问他,你这一走,是不是等于啥事情也没发生?我六哥看着我三叔。我三叔站起来,扶着我六哥的肩膀,说,老六啊,你本来是英雄的,你水性不好,还敢下水去救人,还成功地救起来一个,真不简单,是真正的英雄!如果你这一下子走了,人家想把你说成啥样就成啥样,说成狗熊,你就等于是狗熊!说成杀人犯,你就是杀人犯!连对嘴反辩的人都没一个,老六你说是不是老六?我六哥点点头。我三叔接着说,老六啊,这个世界,有白天,有黑夜,有真的,有假的,是非是分明的,黑白是清楚的,没人做得了假!你看看现在这天,黑了,有人有那么大本事把现在的黑夜变成白天吗?他变不了!所以我跟你说啊老六,你救人是英雄,现在有人诬陷你,能等着他们诬陷吗?不能!你是英雄这是哪个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是英雄就像个英雄的样子!就应该理所应当地要回自己的荣誉!他玻璃猴子的老婆不是打了你吗?我们得要她给我们赔礼道歉!你不能走,除非你得到了你应该得到的英雄的荣誉!
我六哥没有走,跟着我三叔回到家里。
我们好不容易送走了死者阿宝的爹娘,还有他的众多的姨娘姨丈以及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那个悲痛欲绝的老太太是阿宝的婆婆,此刻也不晓得情形咋样。当时她口吐白沫,随即手足冰凉了,被赶紧送到了玻璃猴子家,然后听见到处在找红糖,找老姜。送走老太太后,这些人显得更加愤怒了,他们要冲破我们的人墙,冲进我们大门。我们哭喊着,使劲挡在他们面前。我们都晓得,要是他们冲进来,我们家将会被彻底毁灭,那些鸡鸭和猪,还有锅碗瓢盆,桌子板凳,菜坛油罐,将会跟那些蚕子一样的下场……
我娘大叫着里头一个她认识的,叫的是张表哥,此人是死者阿宝的姨丈。我娘说,张表哥,你们莫要这么莽撞好不好?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那个叫张表哥的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娘叫他。另外一个听见了,他冲着我娘吼道,哪个听你的?马上就两条人命了!你喊他们赶紧让开点,要是不让,我们就要照人打了!
我娘说,现在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想一下,如果是我们家老六要推他们下水,还要把衣裳给他们脱了?你们没搞清楚就打砸抢,事情弄大了,弄严重了,你们哪个出来担当?
听我娘这么一说,他们都叫唤起来,说有人证物证,证明是你们家那个老六干的!我们就是要打,要砸,我们没抢!你赖不着我们!你们要是再不让开我们就要连人打了!
好了,你们打!多打死几个才好说理!我娘冲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棍棒,扔得老远,发疯似的吼叫道,还都是挨邻靠近的,还都是沾亲带故的,咋不讲理?是不是打了砸了事情就解决了?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逼死几个才安心?才肯罢手?
我大伯和大伯娘已经感到绝望了,他们无声地哭泣着,好像我的几个堂兄不紧紧地拽住他们,他们立即就会升上天去,烟消云散。
这时候那个被我娘叫作张表哥的站出来,跟站在前头的一个人说,大哥,你看——
那被叫大哥的瞥了一眼我大伯和大伯娘,再看看我们,我和我的堂兄们早将拳头攥出水了,实在忍受不住这般瞎闹,这般欺负了。我想,要是那个被我娘扔掉棍棒的人胆敢碰一下我娘,我第一个冲出去和他拼命!那个叫大哥的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人群不再辱骂和喧闹,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他说,好,我们今天就暂时住手,你们说讲理,我们就跟你们讲理!人现在死了,你们总得给个地方停尸吧!
当那个叫大哥的提出要我们让开,他们把阿宝的尸体停放在我大伯家的堂屋里时,我们都被激怒了。


乡村恶少 37(2)
我大伯摆摆手,要我们别再开腔了。
还有啥条件没有?我大伯问。
是你们给我们守着阿宝还是我们找人来守?那个叫大哥的说,如果是我们找人来守的话,每天得给五十块钱!
我们给你守着就是了!我大伯悲怆地大声说,好啦,你就往我们家堂屋里抬死人吧!
见了我三叔,我大伯颤巍巍地站起来,握着我三叔的手,还没开腔说话,泪水先淌了一脸。我三叔把我大伯扶到板凳上,拍着他的手,说,大哥,我回来了,我回来……就好啦!
因为我大伯家的堂屋里有阿宝的尸体,大家都不愿意进屋,全部聚在我们家。我三叔看着我们,啧啧地感叹,说这才多久没见啊,都长高了,长结实了。我爹说,晓得你要回来,都在家等着你呢,都高兴得跟啥样,没想到摊上这事。我三叔摸了盒烟出来,递给我爹,说,二哥,抽抽,旺苍产的,看看味道咋样。我爹接过烟,点点头,要我三叔先坐会儿,他去蚕棚子里看看,该收拾的收拾收拾,总还能拣回几簸箕。
收拾啥?我三叔问。
我爹简要地跟我三叔说了蚕棚子被打砸的经过。我三叔叹息一声,语气很重地说,真是没有法理了啊!事情搞清楚,他们该负责的,一定要他们负责!
我爹带着我的几个堂兄去蚕棚子了。我大伯说他得回屋去看看,要是那个死娃娃被耗子咬了,不晓得还要咋闹呢。我三叔叫住闷在角落里的我六哥,说,你怕不怕?不怕你去看看,我先跟你爹说说话,马上就过来。
我六哥起身去了。
因为我三叔要回来,我们一家早好久就开始了准备。因此这天晚上的晚饭还是很丰盛的,但是谁都没有食欲。
我六哥本来是不想上桌子的,他端起饭碗,要待到一边去吃,我三叔拉住他,要他陪自己坐。看着我们,我三叔说,你们不要对老六有啥意见了,老六以前是闯了些祸,但是他在改。
改?哼哼,改得是越来越好了啊!我大哥翻了个白眼。
他是改得越来越好啦!我三叔说,他水性不好,还敢下水救人,这不是改得很好吗?你们不要这么看老六,老六是英雄!虽然现在被人诬陷,但是事情总是会搞清楚的!我们要相信老六,我们不相信他,还指望别人来相信他么?
我大伯好几次要打断我三叔的说话,要他吃饭,别再说了。
老三啊,吃饭吧,吃饭吧。我爹也劝我三叔。
三叔,你再说我们就吃不下去了!我二哥说。
你咋能这样跟你三叔说话?我大伯瞪着我二哥。
我二哥夹了些菜,下了桌子。我大哥连菜都没夹,端着碗白饭跟着下了桌子,接着是我四哥……
桌子上只剩了我六哥。我也想离开,被我娘踢了一脚。我六哥端着晚饭,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儿,他低下头,我看见两串晶亮的泪珠滚落在饭碗里。
我们不能听人家咋说就咋信!我三叔说,我会给老六讨回个公道,给我们安家讨回个公道!我要他们给老六恢复名誉!要他们赔礼道歉!挂红放炮!
吃过晚饭,我三叔和六哥两人来到我大伯家的堂屋,屋子正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阿宝的尸体,尸体用我大伯家的床单包裹着,很像一个巨大的包袱。我三叔上前拍拍那个包袱,叹息说,娃娃啊,你命苦啊!都怪你爹娘不讲道理啊,你咋能躺在你的救命恩人家里呢?要是你再挺那么一两分钟,我们家老六就把你救起来了!你活着,我们老六成了大家都晓得的英雄,没有诬陷,没有这么些闹腾……不过老六没救起你他也是英雄!你要在天有灵,就给你爹娘说一声,把事实真相说说,要他们晓得!不过我们终究会搞清楚的,我们会给老六讨回一个公道的……
我三叔站在那里跟那个包袱说着话,我六哥跟在一边落着眼泪。也不晓得我六哥是咋的,现在眼泪咋就这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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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8(1)
就在那天深夜,死者阿宝的婆婆——那个老太太因为悲愤交加,气绝身亡了。据说老太太一直处于昏迷中,直到即将告别人世时才苏醒过来。苏醒过来的老太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悲叹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将香火传承下去,说她马上就要和老头子见面了,不晓得该咋交代。第二句话老太太要她的儿女们别再去我们家闹了,更别打别砸,有话好好说,要讲理,要通过讲理的方式为她惨死的孙儿讨公道,报仇雪恨,要通过讲理的方式,让我们家破人亡,全都不得善终。第三句话老太太是拉着她儿媳的手说的,说一直把她留在身边,不准改嫁,主要是为阿宝考虑,不想她改嫁了阿宝没娘,现在阿宝死了,她可以改嫁了,无论嫁哪个,只要她中意,都可以……
老太太含恨而去的第二天凌晨,她的子孙们并没有遵从她的意见,也要把她的尸体抬进我们家门,和她的孙儿阿宝摆放在一起,摆放在我大伯家的堂屋里。
我三叔叫我们都进屋去,一切由他对付。
我三叔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一群愤怒不已的人显得异常平静。我们的不出现和我三叔的平静叫这些愤怒的人们愣住了。我三叔说,你们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们都在违法!你们都在违反国家的法律,是私闯民宅!是侮辱人格!
其中一个认识我三叔,说,坐了几天班房,你还懂啥叫违法了!
那个人我三叔也认识,他叫住那个人,说,老同学,你也在这里啊!
这是我丈母娘,我咋可以不在这里?那人指着门板上的老太太的尸体愤懑地责问道。
老同学,我没说你不可以在这里。我三叔说,老同学,我现在还在坐班房呢,是因为贪污坐班房的,现在出来是保外就医,医治好了还得进去接着坐。老同学,你爹现在身体咋样?好不好?
一听我三叔提说他爹,那个人神情一下子局促起来。我三叔说,想当初他老人家的身体可不咋样啊,你没忘记吧?我去医院看你爹,你说没钱,我还借了五十块钱给你呢,还给你爹炖了只鸡送去呢!你光记得我坐班房,咋不晓得我是咋进去的呢?贪污,经济犯罪。晓得不?你咋到现在还不把那钱还给我呢?我想你家里穷,就没跟你要……
你莫东扯葫芦西扯瓜!那人叫嚷道,我们不跟你们扯这些,把人害死了两个,咋说?
该咋说就咋说!我三叔态度一下强硬起来,说,我已经向司法机关报案了,他们马上就到!你们如果硬要往里冲,我们是要动手的,你们私闯民宅,打死打伤,我们是正当防卫,你们想好了,想好了往里冲,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说着,我三叔站到一边,让开大门。
顿时没了动静,连那些悲伤哭泣的人也住了声,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张望着我们的院子,里面没有一个人,空空荡荡。
没人敢冒险进去,好似我三叔在里面摆下了一个诛仙阵。
我三叔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他一直在写东西,我们去瞅,是信。到今天鸡叫三遍的时候,我三叔写好了信,两封。我三叔让我大哥跟着我三哥连夜往土镇赶,要他们把其中一封信交给土镇派出所的所长,另外一封信赶紧送往爱城,找公安局的一个姓梁的指导员,说他会派车把我大哥和三哥送回来的,而且他也会跟着来。
你们这是咋啦?还被吓住了不成?一个女人冲出来,可能是因为哭得太厉害的缘故,她的一张脸已经被泪水泡得肿胀了,如同沤在水里的柚子皮。她擤了把鼻涕,瞪着两只被肿胀的面部积压得深陷其中的小眼,抢过一个人手中的棍棒,唾了口唾沫,说,我就不相信他里头摆的是诛仙阵,该坐班房我去坐,该杀头我挨着!难道我们家就被他们这么害了?!死了小的死老的!我今天就要报这个仇!
女人凶猛地冲进院子里,手提棍棒却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她兜了个圈子,砸坏了一只水桶,踢翻了一只竹篓,叫骂起来,人呢?都死绝了啊?你们出来啊!你们都害死两个了,我们今天送上门来了,你们接着害啊,把我们都害死嘛!人呢?狗日的砍脑壳的!坐班房的!挨飞子儿的!垫车轮子的!狗啃的!晒牙巴的!死绝了啊你们!你们出来啊……


乡村恶少 38(2)
女人叫骂着,却没谁应她的声。女人骂着骂着,声音越来越小,开始哽咽,接着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呼喊,我的娘啊……我苦命的娘啊……你死得好惨啊……被活活地气死了啊……想我爹这辈子啊……辛辛苦苦啊……拉扯啊……就这么断了香火啊……
女人哭着哭着,一屁股墩在地上,嘴里骂着,双腿蹬着。
门外的女人听了,都涌进来,和那个女人哭在了一起。接着那些男人们抬着老太太的尸体也进了院子,他们开始砸我大伯家紧闭的房门,要把老太太的尸体往里搁。
这时候土镇派出所的人在郑三炮的陪同下,出现在了门口。
你们这是干啥呢?干啥呢?一个公安叫嚷道,你们咋能这样搞呢?咋能把死人往人家屋里抬呢?没规矩了是不是?
那个公安正嚷嚷,只见在地上打着滚哭的那个女人一筋斗翻起来,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号啕起来,你可要给我们作主啊!我侄儿被他们害死了,我娘又被他们害死了啊!我苦命的娘咧我可怜的侄儿咧……
那个公安皱着眉头,看看旁边的郑三炮,说,咋搞呢?你把人都给我喊到村上去!
郑三炮摊摊手,说,我没办法啊!现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哪个肯听我的啊?


乡村恶少 39(1)
到下午的时候,我大哥和我三哥才跟那个爱城公安局的梁指导员回到秦村。梁指导员还带着两个公安,他说这事情主要不归他管,归那两个公安管,他到秦村,其实只是为了看看我三叔。我们这才晓得,这个梁指导员跟我三叔很熟。梁指导员说他不仅跟我三叔很熟悉,他还熟悉我们家很多人,因为以前我三叔时常跟他说起过。梁指导员说,他和我三叔曾经在一起读过书,我三叔是班长,他是副班长。说起三叔,梁指导员不住感叹,说我三叔以前读书非常用功,家在农村,因为穷,很多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他还说我三叔现在的胃病,就是他读书那时候经常饿肚皮落下的。我三哥结结巴巴地问了梁指导员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他说你跟我三叔是同学,又这么好,为啥还把他送去坐班房啊?梁指导员苦笑说,我也没办法啊,那是国法,是法律,他犯着了,就得去坐。我三哥说你是公安,说一句不就可以不坐了吗?梁指导员说,我没那么大的权力,就是有权力,我也不敢因为我们是熟人而乱用啊!
其实事后发生的一切充分证明了梁指导员的这番话,他的确是一个秉公执法的人,一点不讲私情。但当时我三哥和我大哥却认为梁指导员说的是面子话,他的到来一定会将我六哥开脱出去,而且会让那些打砸我们家的人吃许多苦头。必须让那些打砸我们家的人赔礼道歉,必须得出这个恶气!但是让我六哥就这么脱离干系,似乎对他太轻松了些……想来想去,我大哥和我三哥总觉得心头不平衡,闹出这么大事情来,确实应该给我六哥些教训。于是我三哥请求梁指导员,让他不要轻易把我六哥放了,起码应该弄到公安局去收拾收拾,最好用警棍松松他的筋骨。
梁指导员看着我三哥,笑眯眯地问他,你咋这么想呢?
于是我三哥将我六哥这些年的表现一一说了,还将他在土镇跟撵山狗跟廖团鱼鬼混的事情一一说了,为了引起梁指导员的重视,他还不免添油加醋。
我不认为他会是冤枉的。一直沉默的我大哥突然开腔了,这一开腔,把梁指导员和另外两个公安都吓了一跳。
虽然没人看见他推人家下水,但是我不相信人是他救的。我大哥说,你说他杀人放火我相信,救人我不相信!他要能救人,他就不是老六了!
见了我三叔,梁指导员握了握他的手,问了他的身体情况,还问他既然回爱城了,为啥不过去坐坐。
已经给你添太多麻烦了。我三叔愧疚地说,这不,又给你添麻烦了。
梁指导员笑笑,说,你晓得我的为人,如果换成别人,你的事情肯定还要好处理一点,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六亲不认的。
我三叔说,这事情就是要六亲不认,就是因为你办事公道,秉公执法,不会搞冤假错案,我才找你的!我要你以法律的名义给我们家老六一个公道!他是救人的英雄啊!他水性不好,还敢下水去救人,换了我,我都不敢啊!
事情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梁指导员说,你没在案发现场,没有亲眼目睹,好多事情不好说的啊!
所以才找你啊!我三叔说。
梁指导员点点头,说,谢谢你相信我。
我三叔说,我相信你,相信公道正义!
一到秦村,那两个公安就开始了侦查。他们先带我六哥到了现场,也就是山湾堰塘,进行了问讯,然后请土镇来的几个公安帮忙把我六哥带回村委会,进行笔录。接着他们在现场做了勘验,拍了照。随即他们又把豁嘴叫来,豁嘴吓得不行,咋的也不肯,只得由玻璃猴子的老婆陪着,问讯完毕,照例叫土镇的公安帮忙做笔录。
接着他们来到我大伯家,查验了死者阿宝的尸体,拍了照。
晚上,他们接着进行问讯,挨个单独问,一个问,一个记录。他们也问了我,问得很仔细,问我六哥是不是对人开过枪,还把人的屁股打了,问我六哥是不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怕他,问我六哥欺负过我没有,问我娘安排我去请我六哥回来是咋吩咐的……


乡村恶少 39(2)
调查勘验结果是两天后出来的:目前没有找到证据可以证明我六哥杀人,但是我六哥有杀人动机和杀人可能……
这个结果让我三叔勃然大怒,他质问梁指导员,这样的结果算不算结果?这究竟是敷衍还是搪塞?既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老六杀人,为什么说老六有杀人动机和杀人可能?
现在这只是初步结果,并不表示事情就到此为止!梁指导员有些愠怒。
这个结果同样让死者阿宝的家人难以接受。他们坚持认为是我六哥把阿宝推到水里淹死的,而且还气死了他们的老太太……
因为排除凶杀,自然就不是刑事案件了,公安机关表示不再介入,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老太太的尸体虽然运回了她的老家,但是那个阿宝的尸体却还摆放在我大伯家的堂屋里,摆放在那张桌子上。因为天气的逐渐炎热,阿宝的尸体开始腐烂,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而且招惹来了许多苍蝇,嗡嗡的,到处乱飞,好像一个村子的苍蝇都飞到了我们家,叫唤得让人心烦意乱。
死者阿宝的家人不服公安机关的勘验结果,他们请了律师。这个律师在土镇很有名气。说是律师,其实是一个讼棍,五十多岁,模样像只公鸡,无论走路还是说话,脑袋都是高昂着的,特别喜欢帮人写诉状跑官司,人称打烂官司的。这个叫打烂官司的人向死者阿宝的家人担保,说一定可以通过法律的手段帮助他们报仇雪恨。这人说,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去告状,先到检察院去告,然后到法院去告……
就在那个打烂官司的带着阿宝的家人前往爱城的时候,我三叔也启程了。我三叔表示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六哥讨回公道,要让他获得英雄的荣誉,要让我们遭受的损失得到赔偿!
法院开庭了,我六哥因为不到承担法律责任的年龄,我大伯作为监护人,成了被告。前去法庭的人有我三叔,我大伯,我六哥是必须去的。结果最后进入法庭的只有我大伯和我六哥,因为我三叔是保外就医的身份,不能参与治疗疾病以外的活动,也就是说,他没有权力为我六哥辩护。
这场官司我们输得相当糟糕。
到庭的豁嘴第一次公开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豁嘴说,那天他从外婆家回来,他的表弟阿宝跟在他身后,准备到他家去玩耍。他们在经过山湾堰塘的时候,我六哥正在水里洗澡,我六哥邀请他们一起洗澡。豁嘴说他本来是不想洗的,但是他害怕我六哥,因为在我们村里,要是哪个娃娃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打,而且是下死手。因为害怕我六哥的报复,豁嘴就下了水。洗了一阵,我六哥看见阿宝站在埂子上,问他为啥不下水。阿宝说他不会水。我六哥说,你不会水也下来,我们教你。阿宝说我不干,冷得很。我六哥说,你不下来我就上来拖你了!豁嘴说,当时我六哥一边说就一边往堰塘埂子上爬,抓住了阿宝。我六哥抓住阿宝的时候得意地直狞笑,一掌将阿宝打下水,水花飞溅得老高。等飞溅的水花落下来,豁嘴说已经不见了阿宝。豁嘴说他晓得阿宝是被淹住了,于是赶紧去找,结果他因为害怕,连着呛了几口水,就晕乎乎的了,也直往水里掉。结果他爬上了埂子,没能救起阿宝。
法官指着豁嘴问我六哥,他说的是事实吗?我六哥说,如果你们连这些话都要相信,你们就是白痴!是傻瓜!是瓜娃子!法官生气了,训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六哥侧头看着豁嘴,冷笑说,豁嘴你龟儿子,你真会编!你还活着干屁啊,早晓得让你淹死算了,跟你那个瓜娃子表弟去做伴儿,你他娘的连句真话都不敢讲!
豁嘴低垂着脑袋,不敢正视我六哥。
好啦!法官叫住我六哥的名字,问道,你只需要回答,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狗屁!我六哥轻蔑地看着法官,说,你没长脑壳啊,你想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嘛!那是他瓜娃子编的。豁嘴这个龟儿子喊他的那个瓜娃子表弟去洗澡,他教他咋洗,他那个瓜娃子表弟一下水就慌神了,直往水底沉,他龟儿子去救,自己也淹住了。要不是我,他龟儿子也淹死了!等他龟儿子被我救醒,一看死了人,怕承担责任,就往我脑壳上推卸嘛!然后那龟儿子一家人就把所有的罪过责任都往我身上推,好诬陷我,好霸占我家里的那些东西嘛!嗨,豁嘴子,你龟儿子一家不是说我把你们都推下水的吗,咋个现在变成我只推了你龟儿子那个瓜娃子表弟一个人呢?你还是继续把事情往大的说嘛!说你那个外婆也是我整死了的,是我逮虫虫把她钻死了的!哎,台子上的,你们这些戴大盘盘帽子的,未必连这个都不晓得?你们还坐在上头搞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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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39(3)
坐在法庭里旁听的那些人轰地笑开了。
那个打烂官司的举手,说他是死者阿宝家请的代理人,要求讲话。法官准许了。打烂官司的慢条斯理地说我六哥全部说的谎话,因为他有证据证明我六哥根本就不怎么会水,是有名的秤砣。法官问秤砣啥意思。那个打烂官司的说,秤砣就是下水就往水底沉。说着那个打烂官司的拿出一叠材料,说全是他在秦村的人民群众中间收集的,都盖的有手印。法官叫人递过去。打烂官司的接着说我六哥在秦村简直是一个恶霸,是一个恶棍,是一个胆大妄为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的坏蛋,是一条横行霸道的毒蛇,是一颗生长在秦村和土镇这块土地上的毒瘤……
打烂官司的说着又拿出一叠材料,说这些其中一部分是他在秦村的人民群众中间收集的,还有一部分是在土镇的人民群众中间收集的。
另外,我还有那些被他迫害过的人的材料!打烂官司的又拿出一叠材料,在手里给大家显示了一下,说,这份材料和刚才我给法官的那两份材料,完全是真实的!是可以拿脑壳保证的!如果法官不相信,他还可以请那些证人全部到场。
法官点点头。
你们哪里晓得啊!打烂官司的做出一半伤痛一半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表情,说,我在调查中发现,不仅是秦村人民深受这个人的迫害,而且土镇人民也不轻松啊!他想打人就打人,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老子现在就想打你!一枪打你狗日的个马蜂窝,把你狗日的脑袋拧下来塞屁眼儿里!叫你胡说八道!我六哥噌地站起来,似乎真要冲过去。
我大伯坐在那里,始终埋着脑袋,掉着眼泪。


乡村恶少 40(1)
法庭责令我大伯对我六哥严加管教,同时给死者阿宝家人一笔巨额赔付……
对于法庭的判决结果,死者阿宝的家人没有异议。回到秦村的那天傍晚,他们就把阿宝的尸体从我大伯家抬走了。他们来了很多人,像搬家一样搬我大伯家的东西,连那张摆放过阿宝尸体的桌子也没放过。
对判决结果有异议的是我三叔。在听到结果后,我三叔慢慢地蹲下身子,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许久,他才颤巍巍地起身。
那天晚上,我三叔开始便血。
从回到家中,我六哥的神情就不对头,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微闭着眼睛,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两下,我们还发现了流露在他嘴角的冷笑……我们隐约感觉到他可能在蓄谋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看见他我们都绕着行走,都当他是一桶炸药,生怕一不小心碰燃了他。
就在那天判决后,我大伯找到法官,跪在人家跟前,说自己没办法管教我六哥,说我六哥不是他的儿子,请法官帮忙管教,送去劳改管班房,或者押刑场炮打脑壳……不管咋弄都成。法官说你们可以提出申请,但是该你们赔付的,还是要履行。我大伯说,只要你把他弄走,不再给我们惹祸,要我脑袋都行啊,你哪里晓得啊,我们一家人就都快灭在他手里啦!
我大伯还真要向法院提出申请,被我三叔严厉制止住了。我三叔说,这分明是一起冤案,你的儿子分明是英雄,别人糊涂,你咋能跟着一起犯糊涂呢?
我三叔找到我娘,要我娘给他一点钱,说他要为我六哥讨回公道。我娘劝我三叔算了,身子不好,就不要去折腾了。我三叔说二嫂,话不能这么说,事情你也是很清楚的,老六分明是英雄,他水性不好还敢下水去救人……他以前是惹了些祸事,给我们家添了些麻烦,但是他改了啊,他现在开始做好事了!他下水成为真正的英雄了!就算我们受点罪,也不能看着老六受冤枉我们不出头啊!我娘跟我三叔说,她现在后悔得很,当初真不该把我六哥弄回来,闹出这么大的事。我三叔却称赞我娘做得对,说她不应该责备自己,说我六哥回到秦村后并没有辱没她的信任和重任。我三叔感叹说,老六是一个很能干的很讲家庭责任的娃娃,心地其实非常善良,而且很有正义感。我三叔预言,我六哥今后将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物,我们整个家族都将会以他为骄傲。
我三叔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在这天晚上跟我六哥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三叔要我六哥千万不要凭着意气去干啥傻事,说人家就等着你去干傻事呢,你一干,不仅自己完了,我们这个家也完了。我三叔要我六哥忍住,天塌下来也要忍住,由别人乱说胡说,由别人胡来乱搞。我六哥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冲到玻璃猴子家,把狗日的豁嘴灭了,反正他那性命是我给的,我要收回去!我三叔笑起来,摸摸我六哥的脑袋,说,你这娃娃,咋能说这么没本事的话呢?
我三叔说,现在一切情况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不用生气不用悲观。
我三叔的话让我六哥搞不明白。我三叔说,先前他们说你推了两个娃娃下水,豁嘴和阿宝,这样说你的罪行可就大了哦!但是现在他们说豁嘴不是你推下水的,推下的只是阿宝,这就说明他们在退步了。他们为啥退步?一是因为他们没办法把谎话说圆滑,二来呢是他们有了良心发现,觉得你救了豁嘴,把救命恩人往死里整只怕老天不容。他们后退,我们就要前进!
我六哥想了想,似乎有道理。
我三叔接着说,老六啊,你现在是英雄,尽管没有人承认还往你脑袋上扣屎盆子,但是英雄就是英雄,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他们呢,是一群昧着良心的坏蛋,也是一群傻瓜。你咋能跟他们去比呢?如果你干傻事,跟他们还有啥区别?你就从英雄成了傻瓜,就成了坏蛋!不值得啊!
为了平息我六哥心中的愤怒,为了不让他干傻事,我三叔开始跟我六哥说古,从司马迁说到岳飞,再说到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误解的共产党人,他们的结果都是冤屈得到昭雪,成为千秋万代受人尊崇的大英雄!


乡村恶少 40(2)
成为英雄的关键还要忍辱负重啊!你要相信你三叔!我三叔握着我六哥的手说,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要给你讨回公道,一定要你享受到英雄应该享受到的尊敬!
我六哥说我相信你,我等着。
我三叔说好!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我三叔老早就走了。遵照我三叔的要求,我六哥不能出门,他必须在家待着,吃饭由我娘送。
我三叔一去三四天,回来后给人的感觉已经快虚脱了。我大伯要我三叔算了,说他再这么下去,只怕……
我大伯没把话说出来,但是我们都晓得我三叔的情形已经有多糟糕了。他便血越来越厉害,脱下来换洗的裤底上全是血污。我三叔要亲自洗,我娘给抢过来,说都是一家人,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娘在洗的时候,指着上面的血污眼睛红红地跟我爹说,你得去劝劝老三了,只怕再这么下去,活不了多长。
他的性子哪里肯听劝啊……咳!我爹转过头,眼泪沿着面颊无声地流淌。
我三叔叫我去买了很多纸回来,他说他要写个东西。他默默地接过纸,进了屋。我三叔没有告诉我们他外出三四天都去了哪里,他沉默不语,趴在一张破烂的桌子上,不停地写着东西。
我娘跟我说我三叔已经好些天没吃饭了,胃疼不敢吃,偶尔吃一点,都是我娘给他煨的鸡蛋羹或者米汤。
这天晚上,我正准备去睡觉,听说我三叔叫我。我去了,我六哥也在他屋子里,正专心致志地用水泥口袋纸做信封。我三叔说,我现在有些问题,需要请教你,你坐下,我们好好谈谈。我有些紧张,心想我三叔多有学问的人,啥事情需要请教我呢。
你认为这次的判决咋样?我三叔开问了。
我说不咋样。我又想了想,说,我听他们说,判决还是可以的,只是没那么多钱赔人家……
我三叔点点头,示意我接着往下说。
我看了我六哥一眼,说了。我说的看法不只是我的看法,还有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包括我大伯娘和我爹,还有我大伯的。我大伯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他对判决结果没有异议。我大伯认为,公平地说,这个判决其实太轻松了,因为人家阿宝死了,而且是死于我六哥之手。我大伯说应该感谢新社会。说要是旧社会的话,我六哥肯定要赔命。一命赔一命,人家老太太死了,因为我们是我六哥的亲属,还得站出去一个人为老太太赔命……我大伯讲了一件他亲眼目睹的发生在旧社会的事,大致是张三误杀了王四,王四的老娘为了讨说法在张三家因为气火攻心也死了。结果张三被乱棍打死,他的老婆给王四的老娘赔命也被乱棍打死,他的爹娘和弟兄在王四和王四老娘出殡的时候披麻戴孝……我说我们的态度和我大伯大致是相同的,因为我们并不觉得我六哥是被冤枉了的,就算现在是被冤枉了,将来也不会冤枉——他早晚要搞出人命天祸,早晚会有人死在他手里,假如不是现在的阿宝,也会是将来的阿贝。
阿贝是哪个?我六哥问。
我说的是假设,因为照你这么下去,早晚会有人死在你手里的,就像那个九癞子,要不是跑得快,是不是就被打死了?
哼,我要打死他,我会在枪里装黄豆?装豌豆?我六哥说,我只装了几颗铁砂!
反正我们不太相信你救得起来人,你水性不好,你连水都不会潜,咋能从水底把人捞起来?我说。
你应该相信我。我六哥说,我一直以为你相信我。
我说我也想相信你,可是没有证据啊!
我三叔要我们别争论了。我三叔看着我,说,但是我相信他!
我说我娘说她也相信他。
我请你来,就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你帮我分析一下。
我看着我三叔。
事情发生过后,你说为啥玻璃猴子和他老婆一直没有出面?好多事情都是遮遮掩掩的,别人问,他们也好像不咋愿意提说这件事?我三叔问我,你想过没有?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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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40(3)
我说是有点奇怪。上回我跟我六哥把他家南瓜弄坏了,他到我们家简直差点把地皮都闹腾得揭起来了,这回我六哥差点把豁嘴淹死,他们为啥不闹腾呢?而且他家里的那些亲戚都在闹腾,他们为啥连面都不出来照一下呢?
我三叔点点头,认为我分析得好。他说,这是因为他晓得老六救了豁嘴,豁嘴跟他们说了实话,说了事实真相,他们没有那个脸皮出来直接跟我们对阵。
我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你再帮我分析一下,他们说的话里有没有啥漏洞?我三叔说,根据豁嘴在法庭上的陈词,他说你六哥先在水里洗澡,然后看见他们路过,先是硬让他下水,接着又把那个叫阿宝的推下水……
我说好像是有漏洞。
你仔细想想,分析分析,漏洞在哪里。我三叔热切地看着我。
想了一阵,我说,如果我六哥先在水里洗澡的话,肯定是脱了衣裳的,他不会穿着衣裳洗澡。还有,那个叫阿宝的,衣裳放在那里是干的。既然是干的,就说明他是脱了衣裳下的水……
说得好!我三叔拍起了巴掌,说,你真是太聪明了,一分析就帮我分析出来了!他们在审判的时候就疏忽了这些漏洞,所以把这个案子搞成了一桩冤案!通过这么一分析,你相信你六哥救了豁嘴和阿宝吗?说着我三叔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说我相信了。
你六哥当初看见有人溺水要给淹死了,想都没咋想就跳入了水中,他那是义无反顾,见义勇为。我三叔说,换了你,你会咋样?
我说我肯定得想想自己会不会水,要是水性不太好的话,我肯定要喊人,等人家来救。
等你把救兵搬来,人都沉水底变螺蛳了。我六哥说。
我三叔看着我六哥,说,你刚才也听到分析了,虽然现在是有些误解,主要是大家都没有分析,只听了他们的一面之词。
我六哥点点头。
我三叔说,现在最关键的是,你继续在家里待着,啥话也不要说,啥事情也不要做,千万不要盲动,要学会忍辱负重!你等着,我会把事情给你搞清楚的,还你清白,还你英雄的荣誉!
我看还是算了。我六哥说,你都成这样了。
我三叔笑笑,说,我现在的样子是这辈子最好的,电影上不是说过嘛,没有比追寻真理更伟大的事了。我现在就是在追寻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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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41
我三叔背着一大包材料出了家门。我娘去医疗站找了几个液体瓶,一瓶装满中药,其余的装的全是她熬煮的米汤。
我三叔说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很多,除了公检法司这些机关单位,他还要去人大和报社,另外他准备再去找一个同学,他前不久在一张旧报纸上看见了他这个同学的消息,他的这个同学现在是全国都有名气的大律师……
叫人悲恸的是我三叔连土镇都没走出去就倒下了。一个好心的拖拉机手看见他在路上行走艰难,叫他上车。结果拖拉机开下了一个沟坎。我三叔从车上栽倒下来,他那么虚弱的身体,这一栽简直是致命的。我三叔顿时口鼻流血,说不出话来。我三叔生怕我们误会了那个好心的司机,他示意司机扯开衣襟,他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司机的褂子上写下了“他是一个好人”六个字。
我六哥是最后一个获知我三叔去世的消息的。消息是我和我的堂兄们通知他的,他正躺在床上睡觉,鼾声轻柔而且均匀。
除了我,我的堂兄们手里都拿着东西,我大哥拿着的是一根棍子,我二哥拿的也是一根棍子,我三哥拿的是一块石头,我四哥拿的是一把短锄,我五哥拿的是一根长长的扁担。我们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一下是我五哥打的。只听得噗一声,我六哥一筋斗从床上翻起来,大声嚷嚷,哪个?哪个打我?
等看清楚了一屋子的弟兄个个手提棍棒,流着眼泪,呜咽着,我六哥愣住了,说,咋啦?你们都咋啦?
第二下是我二哥打的,我二哥一棍子打过去,我六哥一让,不仅没打着,还被他反手抓住了棍子。我六哥说,干啥嘛,你们这是,咋了嘛?
第三下是我大哥打的,也没打着。我六哥松了我二哥的棍子,一把抓住我大哥的棍子,一扯一送,我六哥打了个趔趄。
他瞪着我们,说,你们说咋啦?你们哭啥?为啥打我?
为……为啥?为……为了你让爹给……给……给人家下跪!第四下是我三哥打的,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挤到前面,将手中的石头猛地扔过去,我六哥躲避不及,正中脑袋,身子一晃,从他发间慢慢爬出一条红色的虫子来,然后顺着鼻梁往下淌,流到嘴唇上,接着流到下巴上,吧嗒吧嗒往下掉。
为了你把娘的眼睛气瞎!第五下是我四哥打的,他举起锄把戳过去,我六哥没躲,他被戳了个踉跄,后退到了墙角里。
我六哥突然咧嘴笑起来。
你还笑!你现在把三叔害死了你还笑!还笑!我大哥大怒,冲上去一棍子打上去。我六哥没有躲避,他的嘴巴张成个大大的圈,一脸的惊愕,随即神色黯然下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棍子重重地打在我六哥的肩膀上,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但是我六哥马上又站直了身子。
这时候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蜂拥而上……
哪个打的是最后一下?是我大哥?是我二哥?还是我三哥?我四哥?或者我五哥?
当我们离开我六哥的时候,他终于躺在了地上,嘴角咧着,还在笑。他的笑容是红色的,因为他浑身是血。
没人晓得我六哥伤得如何,他不说话,也不吃不喝,他紧闭双眼,躺在那里,拒绝任何人向他靠近。
我娘请了医生来,医生要察看他的伤情,还没走近他的身,就被他抓伤了。
你不能这样。我娘流着眼泪说,你得吃点东西,得吃药……
我六哥把脑袋轻轻侧向一边。
三天后,我六哥去世了。
埋葬我六哥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就在他的尸体刚被抬出门口的时候,玻璃猴子和他老婆扯着他家的豁嘴上门来了,他们齐刷刷地跪在门口,跪在我六哥的尸体前,通通地直磕头。我六哥被一张破篾席包裹着,他的脚露在外面,灰白灰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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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恶少 42
两年后,我们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就在这一年,我大伯的肝炎复发。
临终的时候,我大伯叫来我的堂哥们,让他们在他面前排成一排。我大哥是头,接着是我二哥,我二哥向我大哥靠了靠,我大哥往里挪挪脚;接着我二哥的是我三哥,我三哥向我二哥靠了靠,我二哥又往里挪了挪;接着我三哥的是我四哥,是我五哥。我五哥身边还宽余出个位儿……
几年下来,我的堂兄们每个都壮得像那死去的大牯牛,一身腱子肉,透射着力量与鲜活。我大伯挨个看着他们,从我大哥开始,慢慢地看,像认字一样,像听故事一样,像品酒一样。最后,我大伯的眼睛落在了我五哥身旁的那个空缺上,他慢慢合上眼睛。泪水就像透明的虫子,从我大伯的眼窝里爬了出来,在他那沧桑的面容上蜿蜒前行。
2005年11月24日初稿于豫·颍河
2006年10月29日完稿于川·爱城


肉米 1(1)
接到萧树的电话我正在打针,脱了半边裤子在那里等着,屁股都凉了,那护士还没把针头准备好。
前两天给我打针的那个矮胖护士不在,我松了口气,这女人好像跟我有杀父之仇,眼睛阴冷,下手又狠又重,看见她我就气短心虚冒冷汗。今天到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个模样俊俏的中年护士,我以为会很轻松,因为她在给我擦拭消毒药水,涂抹得很轻柔。但是这女人下手竟然比上一个还重,拔针的时候好像还在里面搅动了两下,疼得我龇着牙直吸凉气。
疼啊?那护士问。
当时我只顾着疼去了,没有听出来她的话语里原来还包含着其他的意思,使劲点点头。
晓得疼,就要晓得学好,自爱一点,要是病得绝了,比如艾滋,打多疼的针都没得救!
我差点没气得翻白眼,正要跟她理论——哪里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啊?这时候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萧树的,于是慌忙提了裤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
门外阳光灿烂。
我说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催欠款?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萧树笑起来,就你那贱命?是不是又在哪个女人的床上躺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差点就躺下了,护士的床上!
护士?你小子玩制服诱惑啊?萧树说。
我说我刚才正打针。
你怎么了?萧树问。
我说我病了。
什么病?不会是感染了HIV吧!萧树问。
感冒!我说。
萧树回来了。萧树是爱城人,原来在宣传部工作,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也写小说,比我出道早,后来突然不写了,去广州开了家出版公司。
我和萧树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他是我和袁紫衣的介绍人。让我感到蹊跷的是他离开爱城后不久,袁紫衣也离开了爱城,而且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有朋友说在广州见过萧树,也见过袁紫衣,他们在一起。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却跟走火入魔似的老要往那些方面去想。于是悄然去了广州,见着了萧树。那天晚上萧树设宴招待我,作陪的都是他公司的下属。喝着喝着我就喝高了,然后不知道怎么跟他打了起来。第二天清醒过来后,我才断断续续回忆起我好像跟他追问了袁紫衣,还说是他拐走了袁紫衣,袁紫衣和我离婚,全是他搞的鬼。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闹腾得多丢脸。萧树是我在大学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先是书信往来,然后见了两次面。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建议我回爱城,工作任我选择,当时有电视台、文化馆和他所在的宣传部三个单位,我进了宣传部。
我对那天晚上的闹腾有些后悔,记得那天晚上萧树还给我安排了个小姐……说句实话,袁紫衣之所以离开我,多半应归责于我……按照袁紫衣的话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从那以后,萧树就没再理会我,一直到去年,他突然打电话问我写的中短篇多不多,我说有一些,他说如果你瞧得起我,就让我给你出一个集子吧,首印五千册。我当时沉吟了一下,说一万。萧树没假思索就答应了。
就这样,我和萧树又恢复了以往的情谊。我不知道是谁给他做了思想工作,还是他突然脑子显了灵光,原谅了我。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将爱城的土特产收罗了一些给他邮寄过去。
今年过年的时候萧树回来了一趟,说我那集子让他亏大了,书基本上都还压在人家印刷厂的库房里。
又见到萧树,这家伙竟然比过年回来的时候显得更年轻,活力四射似的。
男人得感冒,多半因为邪火上浮,最有效的办法也就是打针。萧树说。
我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但是不应该是别人给你打。萧树眨眨眼,说,而是你给别人打,打肉针!
开春以来我就没有过好心情,在爱城,我料定可能再没谁像我这么倒霉的了。


肉米 1(2)
先是一个品相不错的女人大老远地来找到我,目的似乎很简单——让我写写她的故事。她讲了她的悲惨遭遇,所谓悲惨遭遇,不过是自家丈夫对她的始乱终弃。她说那个男人开始怎么怎么展开鲜花与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强大的攻势,但是没想自从得到自己的爱情与金钱过后,他竟然到处搞起女人来,而且是老少不论,大小通吃。我问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男人。那一夜我们在外面喝了很多酒,鬼使神差我竟然把她带回了家,又接着喝酒,一边喝,一边接着听她讲那故事的续集。她的语言拉杂,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声音嘶哑,但是我却虚伪地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脑子里想着故事完了以后的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的故事讲完了,目光撩人地看着我。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当我第二天起来,她在打扫卫生,锅里熬着稀粥,洗衣机里洗着衣服,她捆着围裙,红润的脸上荡漾着微笑,精神旺盛的样子。就这样,她俨然成了我的主妇。就在我准备把她带回秦村给我年迈的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父母看看的时候,她却突然失踪了。失踪的还有我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几幅名家字画,几样古玩。我没有报案,也没有去寻找,我干脆连想都不要想她了。
没过多久,我又认识了一个叫李梅的女人,见面第三个晚上,我们没喝酒,没跳舞,甚至没有怎么彼此挑逗,很清醒地就上了床。三个月后李梅打电话告诉我,她说她怀孕了。我笑了。因为我清醒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是用了套的。李梅破口大骂我混蛋。一个月后,我从武汉参加一个笔会回来,刚到家门口,就被几个男人堵住了。李梅从墙角边转悠出来,嘴角挂着愤怒的冷笑。我被揍了一顿,三天没有出门,而且我还打下了一张两万块钱的欠条,欠条上面写着“我因做生意亏本,特向李梅借款20000元,大写两万元,保证在七月一日前还清。安子。2004年4月1日”。
这事我也没有报案,认栽了也不愿意再进派出所,即便是进去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是冤枉的。因为召妓,我被他们抓住了两次,由于我在爱城算是有点名气,他们对我也还算客气。他们说,你们这些搞文学的,不是叫骚人吗?找找小姐是很正常的。我说既然正常,你们为什么还要抓我呢?他们说,你把罚款交了,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此后李梅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跟我要钱,说我要是不给,她可能还会采取比上次更过激的手段。我给萧树打了电话,要他借给我两万元钱。萧树想了想说行,但是要我告诉他我怎么还,什么时候还。我语塞了。萧树说,你帮我写一部畅销书吧。我答应了,说三个月后交稿。
李梅来拿钱的那天,我把两万元钱递给她的时候,她只拿了一半,另外一半拍在我手里。我傻住了,抬眼看李梅。李梅流着泪,喑哑着嗓子说,那孩子真他妈的是你的。
我一手拿着李梅给我的欠条,一手拿着一叠钱,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消失在街头后好久,才清醒过来。那天晚上我一边喝酒一边抽自己的耳光,清脆的耳光声把伺候我的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不敢靠近。后来老板大着胆子过来问兄弟怎么了,我说我家里刚死了人。
随后,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我患了隐疾,就是性病,生殖器上面长满了米粒一样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尖锐湿疣。这是那次武汉笔会,一个写小说的女人给我的,她不仅给了我,我琢磨着,她可能还给了另外几个,其中有两个搞评论的,还有一个是杂志社的副主编,秃头,五十多岁。那些天,这婊子就像一个疯狂的推销者似的,到处跟人上床,散布她的尖锐湿疣。我先没有去看医生,自己吃了些药,但是没办法,愈演愈烈,迫不得已去了一家小诊所,那个瘦猴似的老头煞有介事地把我那活儿拨弄了许久,说了一句让人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却又哭笑不得的话,他说,你再晚点来,怕就只有割掉了。吃了那个瘦猴老头的“祖传秘制”一段时间后,毫无效果。我只得去了距离爱城一百多公里的某城某医院。医生是个中年人,长得很严肃,他没给我开处方,让我先去吃饭,中午再来,他利用休息时间给我治疗。中午我去了,他把我带进一间小屋子,然后闩上门,要我脱了裤子,躺到一张小床上,他开始用什么微波给我烧。后来他跟我要了五百块钱,揣进他的腰包。那天中午他的手术进行得仓促潦草,完全心不在焉,医德医风一点也没体现。手术完了,我看了我的那活儿,天啦,他给我烧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不忍目睹了。我庆幸没出什么大的问题,因为第二天晚上,尽管在重症中,这活儿依然勃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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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3)
治疗尖锐湿疣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不停地打针吃药,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因为我惧怕喝酒,酒会让那些消失了的米粒重返回来,我受够了无法莋爱的痛苦。我想尽快好起来。
车上,萧树问起我的那本畅销书的事。我把和那个品相不错的女人以及与李梅的事情跟他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我今年尤其这段时间的身体很差,老病,老吃药打针。最后我说,我混到都跟你借钱的分上了,你说我还写得出什么东西啊?
妈的,你运气怎么这么背啊!萧树听完后感叹说。
我说是啊,鬼知道呢!
萧树说,爱城不是有个王半仙吗?找他看看去,看看晦气什么时候到头。
我说,我早就想要去了,可是怕那不过是蒙人的。
萧树说,我离开爱城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他给我算了,经商是路,南下能发达,这不,我情况还不坏吧。
我心动了,喊了出租,出了爱城,去找王半仙。
王半仙大名叫王维川,是个瞎子,擅长算八字。关于他有很多传说,说只要报上生辰八字,他就知道你的祸福,而且能够预测生死。说有一个司机,刚把八字报上,他就挥挥手说,不算了,你还有要紧的事情,快去办。司机说,我有什么事情啊?王半仙说,你还没买保险,快去买,给家里人点想头。司机纳闷了。第二天,司机就撞死在路边了。还好,那司机知道王半仙灵,经他提醒,买了保险,因此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给他的家人。还有,说有人想验证一下王半仙究竟有多灵,在算命的时候,将一个死人的生辰八字说成是自己的,王半仙一听,冷笑一声,说,坐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就是鬼了!
萧树陪我去了王半仙的家。好家伙,绿树鲜花掩映之下,高楼大屋,整个一豪华别墅。在阔大的院落里,已经坐着几个人在等候了。我们刚坐下,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算几个人。我说一个。那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交钱吧,十块。我给她十块钱,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7”。我问萧树,这女人是谁,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萧树附在我耳边悄悄跟我说,那是王半仙的女人,才娶的,他已经换了三个女人了,而且在外面还有几个情人呢。我咂舌说,这么好看的女人,他的眼睛却看不见,不是暴殄天物么。
等了一阵子,有人喊“7号”。
王半仙是个中年人,看样子不到五十岁,戴着墨镜,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我说了我的生辰八字。
王半仙沉吟了一下,说,你是问爱情还是事业?
我说全部吧。
王半仙仰仰身子,端起茶水,啜一口,说,生不逢时啊,你这样的八字,要回到上一个甲子,必当富贵与天齐,不是豪门,就是显爵啊。如果你生在乱世,当是一条龙,但是盛世生你,就只能是一条虫了,当不得官,经不得商,少有作为,难成大器,这就是你的事业。
我摊摊手,苦笑着跟萧树叹了口气。
王半仙做冥思苦想状,沉默了一分钟,接着说道,事业不成,但是桃花运势却好得出奇,这辈子也算是个胭脂粉堆里的人物,但是多半是逢场作戏,假时真来真亦假,混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了……
在萧树的指点下,我请王半仙给个转运的方儿。王半仙笑了,能改的就不是命了。
我掏出三百块钱,递到王半仙手上说,人家不是叫你神仙吗?你肯定有法儿。
王半仙把钱捏成个疙瘩,丢废纸一样往身边的篓子里一丢,笑了笑说,我给你个法儿,你照做就是了,别问为什么,也别宣扬。
我说那是。
王半仙说,在你的家里,面向东方,用大米圈上一个圈,圈内点上三盏长命转运灯。记住,点灯的油得是上好的菜油。这三盏灯得点七七四十九天,要保证中途不能因为缺油或者刮风什么的灭了,还有,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要在床下背东面西跪下,作揖三个,口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咒语三遍,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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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4)
萧树拿笔将王半仙说的那些记好后递给我,问,没有其他的什么禁忌么?
王半仙反问,什么禁忌呢?
萧树犹豫了一下,比如说房事啊什么的,就不禁忌么?
王半仙笑了,他天生是脂粉堆里的货色,怎么禁忌?
我也笑起来。
王半仙说,你这命啊,你自己看起来,可能觉得不好,但是要是人家看来,却是好得不得了。
我说,这怎么解?
王半仙说,你是长寿的,九十而终,八十尚能行事,怎么不是好命?
我和萧树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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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1)
萧树的意思是把几个平常没联系的文朋诗友们都叫上,像写诗的野鸽,写散文的子秋,编故事的郑鸣,还有写小小说的张放,然后由他做东,一起去温泉泡泡,好好聚聚。我说野鸽早不写诗了,给爱城的一个大领导当秘书写材料去了,现在牛逼得走路都是下颌向上的。子秋得了癌症,据说早在三个月前就去了北京治疗,编故事的郑鸣倒是在的,至于那个写小小说的张放,也早没写了,很久都没看见踪迹了。萧树说,算了,还是不叫他们了,就咱们俩去温泉吧,先泡泡澡,然后好好商量商量书稿的事。
温泉度假区是前些年才开发出来。原来西南地质局在这里钻探过几次井,后来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那几口井都是温泉井,而这温泉非同一般,是难得的硫磺温泉,于是就有投资商买了地盖了楼,不几年时间,这里竟然成了让人乐不思蜀的花天酒地。
温泉度假区上方就是浮山,浮山十二峰怪石嶙峋,修竹茂林,风景宜人。俗话说好山多被僧道占,这山上也有座远近有名的寺庙——始建于唐代的龙隐寺。据说原来度假区是把浮山也盘算进去了的,但是庙里的主持老和尚不答应,说如果谁敢把房屋建上山,他就引火自焚。没人以为老和尚是在吓唬人,他在海外很有影响,要真出了什么事情,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因此,尽管很多人都对山上的风景眼馋,但都只是虎视眈眈,到底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和萧树约定,等泡舒服了,去龙隐寺坐坐,跟老和尚讨杯清茶。我吹嘘说,我跟那老和尚有过几面之交,别说喝茶,听他讲讲禅也是没问题的。
我们去了一家叫“启明星”的温泉酒店。领班的问我们要不要陪浴。萧树说,不要陪浴谁来这里啊?
我跟萧树说,你自己要吧,我不要。
萧树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要?
我向领班挥挥手说,你先出去,我们商量商量。
我跟萧树说了我病了,不敢要女人。
萧树说感冒算什么,要个女人,出上一大身汗就好了!
我只好说我是得了尖锐湿疣。
萧树吃惊地看着我,你是怎么搞的?
我叹息一声,无从开口。
萧树说,也没什么,还是叫一个吧,让她给你搓搓背也好。
我说算了,这饱死眼睛饿死###的事,还是不干的好,难受。
萧树笑起来,那就都不要吧。
我和萧树进行的是木桶浴,一个人一个大木桶,躺在里面很惬意,氤氲雾霭中,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我说那王半仙说的,我该信吗?
萧树说,信则灵,你如若不信,他说的就是连篇屁话了。
我说,我是半信半疑的,不过,他说的那些法子,做起来并不是很复杂啊。
萧树说,是啊,那真言你还记得吗?你如若记不得了,我给你用笔记着呢。
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
萧树说,他说你那事儿,倒挺让我羡慕的。
我说什么事?
萧树说,他不是说你要活到九十多岁,而且八十尚能行事么?
我说,他说的那些话,我倒是不怀疑的,我曾祖父七八十岁的时候,听说还经常打村里那些小媳妇的坏主意呢。
萧树叹息说,福气啊,我就没你那福气了。
我说你怎么了?
萧树告诉我说,他前不久参加一个书会认识了一个用“下半身”写作的女作家,向他兜售新写的一部书,两人顺理成章地进了酒店。那个女作家面容姣好,身材一流,但是萧树却始终无法进入,那个女作家也很着急,使尽了解数,那东西也无动于衷。
我说你以前不是很厉害吗?
我是一日不如一日啊。萧树话语虽然调侃,但是神色和语气却十分怅然。
我说你看医生没?
萧树点点头,说没用。
我说,其实也不用什么看医生的,有偏方,你只要吃上点儿,保管就好了。


肉米 2(2)
萧树问什么东西这么灵验,伟哥么?
我说,那东西远比伟哥厉害多了,但是就不知道你敢吃不敢吃。
萧树说,你还卖个屁关子啊,说啊。
我说,肉米。
萧树说,肉米是什么东西?
我说,人肉。
萧树吓了一跳,说,日,你少来这些恶心的东西啊。
这时候服务生走过来,跟我说我的手机在响,问要不要接听。我看了看电话号码,很陌生,接了问谁啊?
谁谁谁,我是你爹!爹说。
我说爹,你买手机了?
爹说,买个屁手机,这是人家医生的。
我说你病了?
爹说,是你曾祖父,他快不成了,一口气缓不过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喊着你的名字,你赶紧回来吧。
挂了电话,我把电话交给服务生,继续缩进木桶里。萧树说,你赶快回去吧。
我说死不了的,大家都盼望着他死,他也没辜负众望,死了很多次,但是都没死成,命长着呢。
萧树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自己曾祖父的。
我说,你是不知道我曾祖父,如果你知道了,你也会这么认为的。
萧树说,这倒奇怪了。
我给萧树简单讲了我曾祖父的事情。我说,我们家族人几乎都命长,我曾祖父今年的年纪据说已经一百岁了,我的祖父今年的年纪也快八十岁了,而我的父亲,现在也是个老头子了。
我的曾祖父叫安子介,据说出身豪门,到他出生的时候才没落的,他的祖上,曾经在明末一位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的统帅部下做过将军,后来在四川落下了根基,关于这位祖上的故事,现在还可以在一些老辈人的口中听说。
萧树从木桶里直起身子来,他显然是被我祖上的这些故事吸引住了。
我说,你读过鲁迅的一篇小说么?里面有一句话,说中国的历史,写着两个字,吃人。
萧树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叫《狂人日记》吧。
我说,其实我们家族的历史,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也叫“吃人”。
萧树说,你倒是细细说说啊。
我说,你知道我家的人为什么都长寿吗?
萧树说不知道。
我说,那你知道这世间万物,什么东西最滋补吗?
萧树想了想,摇摇头。
我说,人肉,人肉最滋补的,我的祖上都长寿,就是吃了很多人肉。
萧树笑起来,说,你别吓唬人啊,你说得我都感觉这木桶像是蒸煮人肉的器具了。
我说,你紧张什么,我是不吃那东西的,而且据说吃人肉是很有讲究的,哪里是这么随便蒸煮吃的。
萧树说,你说说,我还真想好好听听呢。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了,问我们水温怎么样,我们说还可以。服务生说,如果嫌水温凉了,可以换新水,加十块钱就可以了。萧树厌烦地叫服务生快出去,要凉了,我们会叫的。
我笑说,你兴趣大了啊。
萧树说,这东西听起来感觉恶心,但是刺激,就像那些胡编乱造的半脱不脱的涩情小说,细品吧,恶心,但是要乍一看,还刺激。
我说,我可不是编的,说的都是真的。
萧树说,你倒是说说人肉怎么吃吧。
我说,你是要听我曾祖父的事,还是要听怎么吃人肉啊?
萧树说,都听!
我说,我这曾祖父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是很多,多半是道听途说的,只可惜他快死了,要不,你什么时候到我老家去,没准他会跟你说。这吃人肉的事情么,你是知道的,同类相食毕竟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所以都很忌讳说这事的。我知道的也不多。
萧树说,你这不没劲吗?
我说,我还是跟你说说我曾祖父的事吧。我曾祖父在秦村,曾经以屠夫为业。我曾祖父之所以选择屠夫做职业,是有他的先见之明的,因为做屠夫的首先得胆子大,而这个世界,但凡饿死的,都是胆小的,撑死的,却都是胆大的。所以,在好多次劫难中,他都活了下来。


肉米 2(3)
萧树说,你刚才说的大家都盼望着他死是怎么回事? 我叹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我记事起,我就记得我祖父一直在诅咒我曾祖父快点死,他们根本不像父子俩,仇恨不共戴天似的。我祖父咒骂我曾祖父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叫什么老畜生,老野狗。我曾祖父回骂我祖父也没一句好听的。 你们一家还真有意思啊,跟传奇小说似的。萧树捞了捞木桶里的水,说,你等等再说,我先叫服务生把水换换,凉起来了。 服务生换了水刚走出去,又过来问我接电话不,电话响了。 我说接吧。 电话还是我父亲打的,问我出发了没有。 我说正泡澡呢。 父亲气咻咻地说,你还泡什么啊,他咽不下气啊,叫你名字呐,你是不是什么时候答应他什么事情没给他办到啊? 我说我没答应他什么事啊,没有。 父亲说,你快点回来吧,等他见了你,把气咽了,现在躺在床上嚎啊嚎的,瘆人! 我挂了电话,说,真不好意思了,我得回去了,曾祖父叫我的名字,我不回去,看样子他是不会咽气的。 萧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啊,你早该回去了。 因为我们泡的是矿物质温泉,身上要是不用清水冲冲,就有一股子难闻的臭鸡蛋味道。冲洗的时候,萧树问我,我要你写的那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样稿? 我说,我还是还你钱吧。 萧树说,你写不出来? 我说,按照你说的那样,我是写不出来的。 萧树要我写的这本畅销书,其中必须包含这些因素,第一,得有金钱和权力之争;第二,得有才子佳人的生死爱情;第三,得有怪招加枪弹的武打;第四,得有大篇幅的激情戏,但是激情要恰到好处,不能过了,过了不好出版,要遭禁,但是也不能太温和,光“下面湿了”是不够的;第五,都市味道。萧树说书不会署我的名字,得换成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但是版税他可以给我到百分之十,每册的价格至少在二十元钱,而且首印不会少于五万册。五万乘百分之十,再乘二十元,这的确是一个很诱人的数字。 然而思考了这么长时间,我却连一丝感觉也没有找到。 萧树说,这本畅销书你就别写了,我看你也是写不出来的。这样吧,你就写你的曾祖父吧,有料有戏,好卖。说不定这书一出来就会把你从二流作家提升到一流作家的地位上来。 我笑了,你别下套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写。 萧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是很好的小说题材吗? 我说算了吧。 萧树正色说,安子,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这真的是个好题材,你得相信我的眼光,这些年看书稿多了,只要里面有一句话中意,我就能测定出那书在市场上会有多大的收益。 我说,真要我写我曾祖父? 萧树说,写。

我说,萧树,我写出来了,你可别耍赖不要啊! 萧树说,我预付款都给你了,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你要写差了,我可以组织班子进行修改嘛。 我说,刚才到王半仙那里算命你不是没听见,我晦气,运背,这本书要是给你带来巨大损失你可别说我害你了。 萧树穿好衣服,递给我一个包,说,里面是笔记本电脑,我先借给你,你马上回秦村,一个字,写!七七四十九天给书稿。如果到时候给了,我把这电脑白送你。 说着,萧树又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叠钱,说,这五千块,你先拿着,然后你把你家里的钥匙给我,你就不用回爱城了,赶紧直接去秦村,过两天我再叫人把药给你送来。那个长命运转灯的事,你也别操心了,给我一心完成书稿去!


肉米 3(1)
我没回爱城,径直回了秦村。
车子刚到半路上的时候,胎爆了,巨大的轰响吓了我一跳。正换轮胎,电话响了,父亲打的。
我说,死了?
父亲说,没呢,缓过来了,现在睡着了,打鼾呢,震天响。
我笑起来,说,可是我已经就要到秦村了啊。
父亲说,我跟你打电话,就是跟你说,你别回来了。
我说我要回来,你跟娘说一声,叫她给我收拾一间房,我要回来住一段时间。
曾祖父没死,而且看光景这次和过去差不多,依旧是虚晃了一枪。既然短期内是死不了的,那么这次我回去的目的,就不能这么简单了,我得和曾祖父好好谈谈,然后整理一下,再添油加醋,争取遂了萧树的愿望。我跟出租车说,你把轮胎换好后,先不急着回秦村,我们就近去土镇,我得去买点什么东西。
土镇是距离秦村最近的一个场镇。我在土镇逗留了两个多小时,这主要是因为碰见了郑鸣。我问郑鸣怎么跑到这么个旮旯窝里来了,是不是这里新开了OK厅?
郑鸣在爱城几个搞文艺的人当中,算得上是最风流最潇洒的一个,他在文化馆任了个文学辅导的职,经常四处晃荡,说是下去收集民间故事,其实大都在花天酒地里泡着。那时候我们想去哪里玩,都要先跟郑鸣探听消息,比如哪里有新开张的场子啊,有新到的小姐啊,成色水平价格怎么样啊,这些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有次聚会酒喝多了,这家伙放话说,在爱城,包括爱城周边地区,所有的涩情场所,他没有没去过的。听了我的问话,郑鸣笑着说,现在对那些已经没兴趣了,这次到土镇来,的确是为了收集民间故事。
我们正说着话,听见对面有人喊他,侧头一看,是个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人,叫郑鸣赶快过去付钱。
我掐了一把郑鸣,说郑鸣你这杂毛,居然骗我啊,这女人不错嘛,有点韵味嘛。
郑鸣说,她不是干那个的,你仔细看看,你们还在一起吃过饭的呢。
我说谁啊。
郑鸣冲那女人叫道,小玉,快过来,你看看谁在这里。
那女人袅袅走过来,语气夸张地说,哦,是安子老师啊,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小旮旯窝里来啦,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给你们烧几个好菜,大家喝两杯怎么样?
郑鸣说,这还用说吗,你不知道,小玉烧的鱼味道可比爱城那些饭店的大厨不知道好多少倍呐。
我猛然想起来了,这女人叫梁玉,是个小学教师,写儿童文学的,爱城开笔会的时候见过她,记得我还送了她两本我的小说。和给其他的人不一样的是,我的签名很长,不外乎是想跟她套近乎。但是她当时的样子很矜持,看样子短时间难以取到明显效果,于是就放弃了。没想到郑鸣这家伙却上了手。
我说,梁玉的厨艺我不怀疑,可是今天没口福了,我顺道回秦村老家,在这里买些东西。
梁玉说,什么东西爱城没有,要到这土镇来买。
我说,我曾祖父快不行了,我正往家里赶,又说缓过气来了,我得给他买点东西回去孝敬孝敬。
我告诉郑鸣和梁玉,萧树回来了,如果他们有什么好的书稿,可以去爱城找找他。郑鸣说,既然你曾祖父缓过气来了,你就明天回去吧,等会儿我给萧树打电话,叫他到土镇来。
我说不了,我今天从早上到前两个小时,一直是和萧树在一起的。
梁玉说,我正有书稿呢,不过我跟萧树不是很熟悉,安子老师可要帮我美言两句啊。
我说这事你叫郑鸣出马就是了,他跟萧树的关系胜于我。
我们站在街边聊了一阵子,梁玉看看表,说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叫郑鸣陪我去买东西,如果有什么东西买不着,就给她打电话。我说你们都去忙吧,我随便转悠转悠,看见什么合适买点就是了。
梁玉掏出手机,问了我的电话号码,存下,说我们的电话号码现在都有了,今后到了土镇,就过来玩玩。


肉米 3(2)
我说好。
郑鸣向我推荐说,土镇最好的东西就是蜂蜜,既然是给老年人买东西,蜂蜜是最好的东西,而且他知道在小镇的下街,有一个老头养了很多蜂,他的蜂蜜是最好的。
我说这镇上怎么养蜂啊。
郑鸣说,他的蜂是养在镇外一个小山包上的,山包上到处是果树,山包下面是油菜地,现在他可能还储存着一些菜花蜜没有卖完。
我们一路走着,一边聊着他和梁玉的事。
郑鸣说,小玉刚刚离婚,他到土镇来采风,是偶然碰上的。
我说,偶然碰上的能有这么热乎?
郑鸣说,女人嘛,上过两次床就这样了。
我说你这家伙还是要小心点,别让你老婆知道了,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
郑鸣说,什么不好收场,正闹离呢。
我说怎么回事?
郑鸣说,懒得说,想想就心烦,离就离吧。
我说离了怎么办?和梁玉吗?
郑鸣说,我真的是来土镇采风的,我准备写那个清代才子李调元的长篇传奇故事,这土镇不是他的故乡吗?遇着小玉了,就懒得进旅店了。
那个老头所剩的菜花蜜已经不多,他不卖,说留着自己吃的。当听说我是给自己刚刚从死神的门槛上又转身回来的曾祖父买的时,就答应分给我一些。老头给我找了两个大可乐瓶子,满满地装了两瓶。郑鸣抢着给了钱。
买了蜂蜜,还买了些谷花糖,这东西我祖父和祖母爱吃,另外买了些罐头,芝麻糊,奶粉和葡萄糖粉。刚要上车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爱吃酸话梅,又买了几袋,再上车的时候想起还差父亲的,又去买了几瓶茶坪烧刀子。


肉米 4(1)
回到秦村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从村上的公路到我家,还有几百米的小路。
秦村是一个被两座带状的山挟裹起来的平坝,一条不大的被称之为秦河的河流从村子当中穿过,两岸的坝子里密集地住着秦村人家。
秦村的黄昏宁静而安详,袅袅炊烟飘着淡淡的烟火味道,仿佛一幅意境幽远的水墨画。
我的家坐落在山边上的洼地里,四周全是竹林和松树。刚到桥上,母亲就迎面走来接我了。母亲问我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说难得回来一趟。
刚走到门口,看见父亲急促地往外走,边走边气咻咻地咕哝说,都死了干净,都死了干净。
我叫了父亲一声,问他去哪里。
父亲说,我去请章木匠。
我说请木匠干什么。
父亲说打棺材。
进了家门,屋子里黑森森的,很静,母亲拉亮灯,我把东西一股脑儿堆放在桌子上。这时候祖父和祖母幽幽地从黑洞洞的旁门里晃悠悠地钻了出来,冷不丁儿吓了我一跳。我叫了他们,然后把东西送给他们,祖父的谷花糖,祖母的葡萄糖粉和奶粉,还有罐头。祖父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个大可乐瓶子,问里面装的什么。
我说蜂蜜,给曾祖父买的。
祖父一听,说,你怎么给老畜生买这个东西吃呢?你应该买点耗子药回来给他吃。
我说他都快死的人了,你少骂他两句吧。
祖父冷笑一声,他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他正在床上唱小曲呢。
母亲跟祖母说,你别做饭了,安子回来了,晚上一起吃。
祖母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我们这个家庭,在秦村,乃至在土镇在爱城,都是绝对唯一的奇怪组合。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分成了三个家,三个米缸,三口水缸,三口灶膛。正房是我父亲和母亲住,左边是曾祖父,右边是祖父和祖母。这三个集团,有着骨肉关系,但是在柴草和粮食方面,却泾渭分明,他们甚至各自养着属于自己的鸡和鸭,而且是断然不允许这些鸡鸭把蛋下错地方的。我曾经在一个早晨,看见我曾祖父和我祖母,以及我母亲,他们三个人同时干着同一件事情——各自抓起自家的母鸡,把指头塞进鸡屁眼里,探探有没有蛋。那天早晨,他们三个人的鸡都有蛋,我母亲把鸡放了,因为那是一只老母鸡,它对自己下蛋的窝再熟悉不过了,因此肯定不会把蛋下错地方。我曾祖父的同样也是只老母鸡,但是他一直怀疑我祖母或者祖父在窃取他的鸡蛋,所以他把母鸡逮进屋子里,用一个竹篓铺好草,把鸡放在里面,在上面加上一个盖,再把竹篓放在床边。这一个上午,我知道我曾祖父是不会出门去的,他会等着他的母鸡下出蛋来,然后把那滚烫的蛋煮熟吃了,再出门去溜达。我祖母抓着那只鸡,一时不知道该放了,还是怎么处理,这时候我祖父从外面回来,他找了一根布条,一头拴在鸡脚上,一头拴在鸡窝边一根木棍上。那是一只刚开始下蛋的小母鸡,还没有被拴过,因此不习惯,开始乱扑腾,我祖父就进屋去抓了一小把米,和几片菜叶,那只鸡见有吃的了,这才安静下来。
因为我回来了,母亲取了一截腊肉下来,然后又去鸡圈里抓了只大公鸡出来。祖父自告奋勇地去拿了菜刀,吩咐祖母去帮忙烧开水,准备烫鸡拔毛。
我拿了蜂蜜和一些罐头,去了左面房屋,推门进去,曾祖父就破着嗓子问,安子么?
我说是啊,我回来了,老祖宗。
曾祖父倚在床上,床前坐着一个矮小的干巴老头,他叫秦三老汉,家住秦村下面的五道河村。这个秦三老汉和我们家表面上并无任何亲戚关系,但是却和曾祖父的关系极其密切,曾祖父对这个人的好,远远胜于对我祖父和父亲,有时候看见他把鸡蛋珍藏起来不吃,就可以断定是秦三老汉要来了。秦三老汉是个孤寡老头,年纪和我祖父差不多,他叫我曾祖父“叔”。据说秦三老汉的父亲曾经跟我曾祖父去拉过队伍,是我曾祖父的忠实部下,后来为了掩护我曾祖父,被红军打死了,我曾祖父欠他父亲一条命,所以才对他好。还有人说我曾祖父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秦三老汉是我曾祖父的私生子。


肉米 4(2)
我进屋的时候,秦三老汉正端着一碗水,在手里晃啊晃的,看样子很烫,要晃荡凉了,给我曾祖父喝。
跟我打了招呼,秦三老汉挪起屁股来,把凳子让给了我,他坐到床上去了。
我的小龟孙子,你回来了。曾祖父说。
听他的声音,干燥燥的,像敲打一面裂了口子的破锣。屋子里的光线昏暗,我看不太清楚曾祖父面上的表情,但是发觉他瘦了许多。
我说是啊,老祖宗,听说你叫我呢。
曾祖父叹息说,我梦见你了,梦见几个女人把你煮在锅里要吃你的肉,那锅里油滚滚的,你疼得直叫唤。
我笑起来,老祖宗,我梦见你总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你怎么梦见我下油锅啊?
曾祖父说,你个小龟孙子没良心的,还没把我吓死啊,你在油锅里,我想把你捞起来,可是那手怎么也够不着。
听曾祖父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颤悠,有些感动,走过去握住曾祖父的手,说,老祖宗,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这一时三刻可能不会死的了。曾祖父笑笑,紧握住我的手,从那握手的力量,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别说一时三刻,可能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我说老祖宗,我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曾祖父笑骂道,你个小龟孙子,就嘴巴甜,什么你自己早就想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当这个家有勾魂的厉鬼呢,舍得自己回来?是不是你老子叫你回来的?
我说是。
曾祖父叹息说,我就知道,这些家伙,肯定又是说我快死了。
我说,死什么死?你万寿无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与天齐呢。
曾祖父呵呵笑起来,喉咙里就像拉风箱似的呼呼直响。笑了两声,说,什么万寿无疆寿比南山呢?那是咒人的话,不过这一次我真的是大限要到了。
曾祖父话音未落,秦三老汉赶紧安慰说,叔,你老可别这么说,你现在不是缓过来了吗?不好好的吗?
曾祖父说,什么缓过来啊,这叫回光返照,你不知道?
秦三老汉还要安慰,曾祖父摆摆手说,我知道自己的,上两次缓过来,还能活两年,这次,怕是没指望了。
曾祖父的声音悲怆而凄凉。
秦三老汉把碗往自己嘴巴边凑了凑,试了水温,然后递到曾祖父面前,叔,水凉了,喝吧。
曾祖父喝了一口,突然看见我脚边搁着的东西,问我,你面前是什么?
我把蜂蜜和罐头什么的拿起来,堆放到他的床上,说,孝敬你的,蜂蜜,糖水罐头,还有芝麻糊。
秦三老汉说,叔,你福气好呢,这些都是好东西啊,我给你冲一点吧。
曾祖父艰难地起身,将那些东西一一看了,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要买,你买点肉啊,肉才是好东西呢。
我说,想吃肉么?我娘正在杀鸡呢。
曾祖父唔地应了声,说,等会儿你给我们端点过来,再给你秦三爷弄些酒。
我说那是当然的。
曾祖父说,好啦,你这龟孙子快过去陪你娘吧,她成天唤崽样的念叨你,想你呢。
我说好,我过去了,老祖宗你早点歇息了,明天我来陪你说话。
曾祖父嘀咕说,说话?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说说你的那些陈谷子烂米的事情呗,你要现在不说,带进坟堆里去就没人知道了。
曾祖父笑骂道,龟孙子,刚才还说我要万寿无疆呢,其实还不是和你那畜生爷爷一样,盼我早死么?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你跟我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吧,你要不讲,就没人知道了,难道你真的愿意带进坟堆里去不成?
曾祖父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厨房去,母亲正忙碌着做饭菜,父亲已经回来了,正埋着头抽烟。我暗自责怪自己,在土镇的时候,忘记给父亲买烟了。
晚饭很快做好了。我跟母亲说,曾祖父让端些过去。


肉米 4(3)
母亲没应声,但是却拿起了两个碗,一个碗是鸡肉,一个碗是腊肉,都盛得满满的。
祖父在旁边探着头看了看说,你都给他吃了,我们还吃什么啊?
母亲说,还有这么多呢,你嫌不够,我们不吃,你先吃。
祖父嘀咕了句什么,抓了把筷子,到堂屋里去了。
我给曾祖父端了肉过去,秦三老汉早在床上搁好了一张小几子。每到冬天,我曾祖父大都是在这小几子上吃饭的,如果他一个人,他就弄好了菜,温好了酒,然后把棉被卷成一个卷儿,再把几子架上去,摆上菜,摆好酒,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爬上床,把腿塞进卷好的被筒里,支起身子,精心地吃起来。如果秦三老汉来了,就都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边一来一往地吃着棋子,一边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瓶茶坪烧刀子,搁在桌子上,秦三老汉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压抑不住兴奋,颤声说,这么高档的酒啊,你还是给我弄点散酒吧。
三儿,管他高档不高档,是酒你就喝呗。曾祖父很兴奋,他直起身子,秦三老汉赶紧在他背后垫上团棉被。
曾祖父要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说不了,你们这么点儿,我再一来吃,不没了么?
曾祖父嗤笑说,你龟孙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是嫌弃我们邋遢。
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是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运用自如。我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夹起来,颤巍巍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限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一片阴郁。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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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1)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匠就来了,站在外面大声吆喝我父亲的名字,安宇文,安宇文。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叫我父亲的大名,平常里,他们都叫我父亲“聂耳”。

“聂耳”这个绰号,据说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在孩童时代,听见人家这么叫我父亲,感觉很奇怪。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名字是属于一个叫聂守信的人,人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国歌》就是他写的,传说他有四只耳朵。我的父亲没有四只耳朵,他只有一只耳朵。

据说他的另外一只耳朵是被我曾祖父吃了的——我曾经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那是人家瞎说,还说我父亲的耳朵生下来就没有。我问母亲,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没有一只耳朵的人呢?母亲说她当时没看清楚,而且一只耳朵也能听见。我认为母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注意,你是看不见我父亲少一只耳朵的,他的发型从我懂得审美的那一刻,就感觉很奇怪,是那种偏分头,也就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汉奸头”,一边头发多,一边头发少,头发多的那边,掩盖住了耳朵,头发少的那边,就亮出耳朵。

我父亲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圆,是不很合适那种发型的。但是我的父亲却非常固执,几十年来几乎一直保持不变,头发长长的,偏向右边,盖住他那只已经没了的耳朵。 章木匠带了三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姓王,但是却记不得他的名,不过他有一个绰号使我印象深刻,王天棒。我们还曾经同过桌,在我所有童年和少年的同学中,他给我的印象应该是最深的,其中有许多故事,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忍俊不禁。 我们小学的茅坑是一个长长的壕沟,当中用木板横隔起来,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在木板两边,也就是那长长的壕沟边上,是一长溜小凹,小凹两侧垫上两块砖,我们就蹲在那上面方便。一到下课,厕所里就塞满了叽叽呱呱的孩子,大家排成排蹲在那个小凹上面,拉屎撒尿,那场景,现在想起来,实在蔚为壮观。

我们读书那阵,同学王天棒的个子差不多是全校学生中最高的,因为他的个子高,腿长,跳得远,跑得快,尽管其他方面表现最差,但是每到有体育比赛,天棒必定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而且也只能由他出马,才能拿到名次。现在,我的这位叫天棒的同学,出落得更像一个超级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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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2)
作家,回来啦?天棒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裤带上解下个大水壶,递给我,说,有开水吗?泡一壶,多加点茶叶。
这壶是那种塑料做的,透明,像个瓶子,而且上面还标有刻度,有盖,盖还在瓶颈上连着一个环,可以拎。这种壶曾经风靡一时,那时候参加文学活动,主办方就爱送这个,现在我的家里,还有几个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像王天棒这么大壶的,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我晃了晃,笑说,天棒,怎么这么大,跟尿桶似的。
王天棒笑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就骂人呢,知道不,这东西我还是跑了好多地方才买着的呢。
王天棒正说着,章木匠在一边训斥说,动手了!
父亲把要砍的树,都用刀砍两下,锨掉一块树皮作为标记。父亲气势汹汹地一连锨掉了十八棵树的皮。在我们房前屋后,生长着许多松树,但是成材的却只有十几棵,原来是三四十棵,笔直,而且大,但是在我读书的时候,为了给我筹集学费,父亲每年都要砍几棵,我之所以能走出秦村,走进爱城,我想,完全依赖是这些树的。当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除了买了一大挂肉和一大壶酒外,还给家里每个人买了礼物。在家人的欣喜中,我到房前屋后溜达了一圈,数了数那些树,还有差不多二十棵。当我数完树,忽然发现屋檐下站着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祖父,祖父和祖母,他们都看着我。我说,现在让这些树好好长吧,不要再砍它们了。我母亲热泪盈眶,父亲嘴唇颤动着,很激动的样子。曾祖父咳嗽两声,说,幸好你毕业了,要是还读书啊,我就没棺材睡了。
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过这个故事,名字叫《拯救树》。我说,为了我的学业,为了我的理想,为了能够让知识改变命运,那些树倒下了,但是当我颇有成就地回到秦村,回到老屋前,在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曾祖父的眼睛里,我看见,一棵参天的大树站立起来了,而且,他将屹立风雨之中岿然不动……
现在这些树,远比我当初数它们的时候粗大得多了。如果把这些树都砍了,那么屋子周围就只剩下些矮枝枯条了,这么多年来,它们生活在那些树的膝下,羸弱细小,灌木似的。但是要一气砍掉这些大树,我隐约觉得是不妥的。
我说,都要砍掉么?
父亲看了看我,喘息着,他掏出烟卷,叼了一支,然后打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看着我,点点头。
我说,都砍掉干什么呢?
父亲吐了口唾沫,说,打棺材。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树,说,这要打多少棺材啊?
父亲没理我,走开了。
章木匠拿刀砍掉大树周围的灌木,清理开场子,天棒就和他的一个师弟走过去,坐在地上一来一往地伐锯。不一会儿,就听见大树倒下来压断小树的劈啪声,随后是一声闷响,树倒了。
我去给王天棒灌满水,等送回来的时候,看见树已经被他们伐倒了五六棵。
我叹息说,天棒,这树起码要五六十年才长这么大,你一眨眼就毁了啊。
天棒接过水壶,打开盖子,小心地啜了一口,说,我也舍不得啊,这树倒得我心惊肉跳呢。
我说你怎么心惊肉跳了?
天棒说,我前些年去平武大山里砍树,有一片林子生得很茂密,夏天进去都得穿上夹衣,阴森森的冷。我很奇怪,别处的树都砍光了,为什么独独那一片留着不砍呢,比我先到的人说曾经砍过,但是每一次砍树都是死了人的,于是就没人敢去动那些树了,说那些树成了精怪。后来老板请来了一个老头,老头干瘦得跟猴样。这一天早上,老头要带我们进林子去砍那些树,都胆小,没人敢跟着去,你是知道的,我胆子大嘛,就跟着进去了。老头在林子里转悠了很久,最后瞄着了一棵老树,我们整整砍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树砍得只剩下了一个树心。老头要我走开,我仗着胆大,说要陪他,其实还是为了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老头几斧头就把树放倒了,谁知道那树并不朝着原来预计好的方向倒,而是猛地向我扑来,老头赶紧脱了身上的衣服,丢向一边,那树追着衣服轰一声倒了。最后我去把那衣服从树下扒拉了出来,发现被砸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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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3)
我说这就奇怪了,那树为什么不扑向你,却扑向衣服了呢?
王天棒说,那棵树把衣服当作了人啊!后来我还给老头赔了件衣服呢,那衣服救我的一条性命。
这时候章木匠冲我喊叫道,你快离开,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说怎么?
章木匠跺着脚说,你快走开吧,昨天晚上我梦没做好!
我吓得赶紧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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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6(1)
吃过早饭,看见秦三老汉在晾晒曾祖父的衣物。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将那一瓶茶坪烧刀子喝得没剩几滴了,他赤红的双眼迷迷糊糊,活动的时候,脑袋直晃悠,好像肩膀无力承受住它的重量,而且手也没有定准,几次看他把衣物往晾衣竿上挂都没挂住,差点就掉地上了,他手脚忙乱,显得有些狼狈。
我走过去,帮秦三老汉把衣服晾好,他打了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我不由后退了两步。
真的是好酒啊,那茶坪……茶坪烧刀子。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酒嗝隔了夜了,都馊臭了。
我笑笑,问他,老祖宗怎么样。
秦三老汉回头望了望屋子,叔,叔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是一个从来都早起早睡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走出门,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游荡。我们吃过早饭的时候,他才两腿露水地回来,不过手上总是有东西的,不是野兔,就是死蛇,或者老鼠,斑鸠,要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有一把柴火。吃过他前个晚上留下的剩饭,上午的时候,曾祖父会下一会儿地,只是一会儿,当大家还在地里酣畅耕作的时候,他却回了家,将早上拎回来的野兔死蛇什么的,剥皮,开肠破肚,然后烧着,烤着,煎着或者炒着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不一样的吃法,在这方面,曾祖父是绝对不会随便处理的。中午做的东西,曾祖父会只吃一部分,其余的他要留在晚上吃。吃过了中午饭,曾祖父会在家小憩一会儿,然后出了门,继续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有时候也下到河道里去游荡。到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依然会有东西……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呢?他们说什么怪物都可以是,只是一定不会是人。晚饭曾祖父吃得很早,他还会喝一些酒,吃过了,就睡觉了,而这个时候,秦村的许多家庭,才刚刚亮灯。
挖掘一下我幼年时候的记忆,曾祖父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福祉,我母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非常老好的人,也曾经骂过他是灾星。听过我母亲的骂,曾祖父黯然神伤了许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灾星,不仅是这个家庭的,他说他还是整个秦村的灾星。那时候我曾祖父的老态日渐明显,干瘦,因为个子高挑,行走起来,裤管旗帜般在两腿上荡来荡去。他有时候也到学校里来,有一次他不声不响地凑在窗户上看我,谁知道引起了一片恐慌。那天我们正在许老师的带领下唱歌,唱的好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许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许老师的“升”还没有“升”上去,就突然尖叫起来,随即教室里一片尖叫声,有胆小的女同学竟然藏到桌子下面去了。顺着许老师惊惧的目光,我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曾祖父站在窗户外的,他正微笑着看我。曾祖父显然没想到他的出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映,他慌张起来,逃似的离开学校。随着我曾祖父的远去,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候有个同学哭起来,她的同桌举手报告许老师,说她尿裤子了。
对于我曾祖父,大家是又惧怕,又好奇,有点像大家对待蛇蝎的态度。在我的同学们中,和我曾祖父路遇,是没有谁能够保持镇静的,他们如果看见我曾祖父从对面走来,就会赶快绕道而行,当我曾祖父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才会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发泄似的大叫两声“野猫子”或“野狗”,然后慌忙埋头藏匿起来,生怕被我曾祖父认出。
天棒曾经干过伤害我和我曾祖父的事,那时候他的胆子特别大,团结在他周围的,也都是一群胆子和个子一样大的娃娃。那天上午,我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估计没什么好事,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在密谋暗算我曾祖父。傍晚,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血流满面。先是祖母看见了他,赶紧喊我父亲,我父亲和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搀扶进屋里。曾祖父伤得不轻,头上一个大窟窿,哼哼唧唧小声呻吟,浑身战栗。父亲要送他去村上的医疗站,曾祖父不去,说躺躺就好了。祖父在一边嘀咕说,这些家伙,谁啊?谁下手这么轻?要下手就该下狠些嘛!祖母把祖父推到一边,抓了一把香炉灰过来给曾祖父捂在头上。那是我们秦村止血的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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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6(2)
第二天,远远的看见天棒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可是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都住了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有同学尾随过来悄悄告诉我,王天棒他们昨天下午伏击了我曾祖父,他们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每个人书包里都装满了鹅卵石,等我曾祖父走过的时候,他们一齐向我曾祖父扔那些鹅卵石,我曾祖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些雨点般的鹅卵石击中了。他摔倒在地,等了好久才艰难地爬起来,王天棒率领他的伏击队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说的时候,王天棒过来了,他说他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同学被王天棒抽了两个嘴巴子,还差点被推进粪坑里。我知道自己斗不过王天棒,而且在曾祖父被打的事情上,我的态度很暧昧,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埋头想要走开,谁知道王天棒并不放过我,他抓住我的手扭到背后,押着我离开厕所,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林子里。早有一帮子同学在那里等候着。
我把小怪物抓来了。王天棒说着,把我搡进人群里,那些平素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把我围住,一个个居然都面无表情。
张开嘴巴。王天棒走过来,命令道。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王天棒啪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说,叫你张开就张开。我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啪的一耳光反击过去。于是我们打起来,我肯定不是王天棒的对手,而且他还有一群帮手,我最后被他们摁在地上。我还不相信了,你那是一张铁嘴?王天棒叫嚷着,找了一根肮脏的树棍过来,想要撬开我的嘴。我知道一旦对抗,只会更加遭殃,于是张开了嘴巴。王天棒掰开我的嘴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看,感觉蹊跷地说,咿,没有啊,怎么会没有啊?有同学说,他还没长大呢,要长大了,就肯定有了。就在他们还要对我做点什么的时候,老师在操场里叫喊,问我们躲在树林里干什么,赶快出来,集合跑步。
后来我才知道,王天棒他们掰开我的嘴,是要看我的嘴里有没有獠牙。他们始终认为,我曾祖父的嘴里有獠牙,说吃人肉的人就会有獠牙。而且他们断定,我长大后,会跟我曾祖父一样吃人肉——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开始吃了。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去看望了曾祖父,他躺在床上,秦三老汉也在床边,伺候他。我告诉曾祖父,说我知道是谁打了他。当我说完了王天棒伏击他的事后,曾祖父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欺负了?我说是。曾祖父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今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老想曾祖父说的那句话,琢磨他说那话时的表情,我感觉那句话里应该还有话,也就是如今说的潜台词。从那话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种尖牙利齿上下交错磕碰和咀嚼的声响,还嗅出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我猛然明白了,我曾祖父要对王天棒下手了。他会把王天棒他们怎么样呢?吃掉吗?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看见秦三老汉在外面搓洗我曾祖父那沾满血迹的衣服,我问他曾祖父怎么样。秦三老汉先是表扬了我一番,说我有孝心,知道问老人好,然后才告诉我,曾祖父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他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曾祖父伏击王天棒他们去了。他从王天棒必经的路边猛地钻出来,一把抓住他和另外一个家伙,这两个家伙一见我曾祖父,都吓得瘫软在地,草鸡了。
当我在学校里看见王天棒的时候,这家伙面色苍白,走起路来双腿打颤,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敬畏起来。据说另外一个家伙由此得了梦游症,后来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我不知道当时曾祖父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王天棒这样的家伙,不伤一根皮毛就治理得如此服服帖帖。这次见王天棒跟着他的师傅章木匠来帮忙打棺材,我倒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也不知道这家伙对那些过去的事情是否还记得清楚。估计是记得的,和我曾祖父路遇都会成为那些孩子的噩梦,就算王天棒的胆子再大,被我曾祖父治理,也不会不使他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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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7(1)
自从以写小说为业后,我就没有了吃早饭的习惯,因为晚上总是睡得很晚,起来的时候已过了早饭的时间,而且也不知道吃什么,更懒得去弄。加上夜里灌进肚子里的那些酒水总是才开始发酵似的,咕噜咕噜在胃里冒着泡,胸闷腹胀很不舒服,哪里还有什么胃口,由此,就断了吃早饭的习惯。
我不吃早饭对于家里人来说,他们是早就习惯了的,但是王天棒和他的师傅却觉得很不可思议,问我,还有这么大一上午呢,要是饿了怎么办?
我笑笑说,不会觉得饿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到曾祖父门口看了看他,他还在睡觉,一动不动。我兜了一圈,回头看见曾祖父的睡姿还是那样子,一动不动,我侧耳听了听,可以听见隔壁王天棒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却没有听见曾祖父有呼吸声。
我凑过去,看见曾祖父微闭着双眼,好像已经没了鼻息。我唤了两声老祖宗,没动静,感觉不妙,莫不是他已经过去了?我哆嗦着手,凑到曾祖父的鼻子前,想探探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手刚伸过去,曾祖父的脑袋突然一摆,吓了我一跳。曾祖父睁开眼睛,说,我还有气呢,没死。
我讪讪地笑笑,老祖宗,我等着你呢。
曾祖父说,你等我干什么?
我说,等你给我讲你的那些陈年往事啊。
曾祖父说,记得呢,等等我就起来。
出了曾祖父的屋子,看见王天棒已经吃过了,龇牙咧嘴地拿着根竹签子在嘴里面鼓捣着,不时呸呸地将塞在牙缝里的残菜往外吐着。掏完牙齿,王天棒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晃眼看见了我,把那根烟递给我,我说我不抽。
王天棒点着烟,吸了两口,眯缝着眼睛说,作家,你写的书我看过。
我问什么书。
王天棒挠挠头,说,想不起来了,但是内容我还记得一些。
我说什么内容呢?
王天棒说,说的是你们城市里那些女人的事,说一个女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最后霸占了她,但是另外一个女人把毒药注射到橘子里,杀死了她。
我点点头说,哦,你看的是《软伤》。
王天棒说,管你软伤还是硬伤,我只一看,就觉得你是胡编乱造的。
我说你怎么会认为那是胡编乱造的呢?
王天棒笑起来,怎么会女人喜欢搞女人呢?就算再怎么变着花样搞,也没有男人搞着舒坦啊!
我笑了,你怎么会买那样的书呢?是不是看见封面上印的有光屁股女人啊?
王天棒嗤笑一声,说,我才不会买你那狗屁书呢,是我那婆娘上街的时候看见地摊上那书面印的有你的名字,说是你写的才买了的。
我说你老婆是谁?
王天棒说我老婆是谁你都不知道?还说你时常回秦村呢,许继红啊。
我惊讶地看着王天棒,你老婆是许继红?
王天棒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许继红就是我们那个许老师的女儿,当初也和我们同一班同学。我向王天棒竖了竖大拇指,王天棒,你真厉害,把许老师的女儿都搞到手上了。
谁料王天棒的脸上并没有被奉承后的沾沾自喜,而是撇撇嘴,懊恼地说,她是二婚。
我看着王天棒的脸上有些晦暗,也不好问怎么回事,正想着要转换话题,王天棒突然说,这次我听说你们家打棺材,本来是不想来的,是许继红叫我来的,说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说,你不来,是不是记恨我曾祖父啊?
王天棒笑了,说,那个老不死的,我现在看着都还有点怯他呢。
王天棒跟我讲了当年我曾祖父伏击他的事。王天棒说,我曾祖父把他们抓住后,也没打他们,他把嘴巴凑在王天棒的耳朵边,王天棒吓得直哆嗦,他以为我曾祖父要吃他的耳朵,竟然哭起来,我曾祖父在他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个兔崽子今后要是再欺负安子,我就宰了你!说着,我曾祖父伸出舌头,在王天棒的脸上舔了一下,王天棒脚底一软,屁股一颤,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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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7(2)
说到这里,王天棒摸摸脸,笑笑说,这个老不死的,舔了我那么一下,现在我都还感觉到脸上时凉时热的,总好像沾了口水,恶心得要命。
我笑起来,不是还有个被吓得成了梦游症患者了吗?
王天棒叹息说,他可惨了,哪里是梦游症呢,是阳痿。
我说谁这么惨啊。
王天棒说,那人就是张家湾里的张药人啊。
我说哪个张药人啊?
王天棒说,他比我们高一级,就是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张明举啊。
说起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家伙,我记起来了。刘艳萍当时和我们读一个班级。有一天傍晚,刘艳萍牵着牛去饮水,过山梁的时候,被那个张明举拦住了,压在水塘边扒了裤子,然后把人家压在下面啃人家的嘴巴,刘艳萍哪里肯依,大喊大叫,杀猪似的,差不多整个村子都听见了。都这光景了,按理说那个张明举也应该吓跑了,但是这家伙远远比王天棒的胆子大多了,他不仅不跑,依旧摁住刘艳萍鼓捣。
后来秦三老汉路过,以为是刘艳萍家的牛摔倒了,跑过去一看,是那恶心事,上前对着张明举的屁股就是一脚,踹飞了出去。
后来刘艳萍的父亲母亲召集了一帮子亲戚朋友,跑到张明举家一阵打砸,把张明举家搞了个十分狼籍。张明举的母亲吓坏了,赔了几百块钱。不过刘艳萍的父母亲还是不肯依,又牵走了他家的一条大水牛。还没完,刘艳萍的父亲扬言要拆张明举家的房屋,张明举的母亲带着张明举,一家人跑到刘艳萍家的门口跪成一排,哀求刘艳萍家饶了他们。刘艳萍的母亲心软了,说,反正只搞了点血出来,看样子还没进去,就算了吧。张明举的母亲磕头说,你家要是不收手,还要逼,我们就撞死在你家门口了。
尽管张明举只把刘艳萍搞出了点血,据说没破皮,但是从那后刘艳萍就没来读书了。不过张明举由此出了名,一下子被推到了大家面前,成了主要话题中的主要人物,大家不仅由此都记住了张明举的名字,而且还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于是都背地里叫他“怪胎”。之所以叫他“怪胎”,据说是因为张明举的父亲其实是个和尚,而他母亲是个地主的女儿,为了逃脱批斗,和村里所有的男人都睡过觉。关于张明举母亲和父亲的事情,我曾经听过几个版本。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和尚嘛,但是后来还是被引诱吃了,既然吃了肉,就做不成和尚了,于是就娶了那个跟全村男人都睡过觉的破鞋。又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意志非常坚定,说如果逼他吃了肉,他宁愿死。当时的造反派不相信他吃了肉就会死,就逼他吃了肉,还逼他和村里那个有名的破鞋结了婚……后来张明举的父亲离开了他们,住进了秦村附近的一个破庙里,再不回家,直到几年前才死去。他的死被传说得很玄,有人说是身体自燃,有人说是引火自焚,还有人说他是被暗杀了的。至今说法都还没有得到统一。
去年我曾经在爱城看见过张明举一次,我正要上前跟他打招呼,谁知道这家伙跟只耗子似的,贼眉贼眼瞥了我一下,溜烟儿就不见了。
收拾了王天棒,我曾祖父捉住张明举,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说,这家伙的肉还嫩呢。都说张明举的胆子大过王天棒,没想到我曾祖父的手一挨他身上,他就蔫了。我曾祖父说,哭什么呢?把裤子脱了。张明举不敢不脱。我曾祖父抓住张明举的那活儿,薅了薅,说,知道不,这东西要是配上点当归黄芪百合枸杞子炖着吃了,延年益寿呢。张明举脚软腿酥,要往地上墩。我曾祖父拎着他,说,你这兔崽子要是敢欺负我家安子,欺负那些小姑娘,我就把它薅下来,炖汤给你吃了。
王天棒说,原来张明举跟他们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大家还比过看谁的硬,谁的大,谁的长,看谁先把那白糨糊儿套弄出来,看谁的多,谁的射得远。但自从被我曾祖父治理过后,张明举的那活儿就蔫巴了,干核桃似的皱成一团,蜷缩在裤裆里,从此没了戏剧,没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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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7(3)
当时张明举和王天棒都不敢将遭到我曾祖父伏击的事情告诉别人,怕丢脸。后来张明举成了粗壮的小伙子,那东西没用的事情慢慢被他母亲知道了,这事儿毕竟是丑事,而且如果这事被人家传到外面,不仅丢脸不说,他张明举也别想找着女人,因此张明举的母亲也不敢张扬,但是三天两头抓药的事情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于是张明举的母亲只好谎称说张明举是患了梦游症。和那阳痿不举的病比较起来,这病毕竟要好听而且体面得多。
我问王天棒,现在张明举怎么样。
王天棒冷笑说,能怎么样呢?现在人家都不把他叫张明举了。
我问叫什么。
王天棒说,就叫张药人啊,他天天灌药,连放屁都是药气冲天。


肉米 8(1)
只从一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来,我曾祖父对我是极其疼爱的。

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因为母亲奶水不够,我老是饿得哇哇直哭。曾祖父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将动物的脑髓弄出来,要给我吃。我祖母和母亲以及我父亲,还有祖父是竭力反对的,但是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母亲的奶子据说都被我吮出血来了,我奄奄一息地饿死也不肯喝他们给我熬制的米糊糊。曾祖父骂他们,说他们都是龟孙子,问他们是不是想吃死娃娃肉,说如果再不让给我吃那些东西,就要死人了。

我对曾祖父的那些脑髓很感兴趣,一旦有那美味吃,就吧唧小嘴,显得兴奋异常。 在搞那些动物的脑髓的时候,曾祖父是非常小心的。他揭开它们的脑盖骨,然后慢慢地将整个脑取出来,搁在碗里,加上点米糊糊,搁上点盐,再滴上一两滴菜油,放上点葱花,然后捣一捣,放火堆边煨熟。

曾祖父曾经跟我母亲扬言,说安子长大后,肯定非常聪明,第一,我给他吃了葱,吃了葱就会聪明,第二,我给他吃了脑髓,吃什么补什么,今后他的脑子一定比这些普通的人脑子大,而且灵光。

对于曾祖父说的这些,我母亲报以苦笑,他以为曾祖父还在疯癫中,是神智不清醒所致。 成了儿童后,受外面那些孩子的影响,我也认为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


肉米 8(2)
对于我的父亲和祖父,我是不太信任的,尤其是祖父,尽管他经常和我曾祖父争吵,而且发生过打斗,我依然觉得他和我曾祖父是一伙的。我不敢靠近祖父的身边,更不敢走近曾祖父住的房屋,听见曾祖父的一声咳嗽声,我都感觉到紧张。晚上的时候,我必须要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把握着她的乳防,不允许她离开我一点儿。我对母亲的依赖,让我的父亲非常不悦,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冲我发脾气。母亲说,孩子小,他怕他曾祖父。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怕什么呢?怕他会吃了他么?我母亲说,你不要对孩子这么吵闹,会吓着他的。父亲冷笑着。
为了安慰愤怒中的我的父亲,母亲许下许多糖果的诺言,要我离开她的怀抱。我看看为难的母亲,她显得有些厌倦,那厌倦里隐藏着威胁,意思是,要是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会不管我了。我再看看父亲,父亲冷笑着,在温和的暗红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仍然呈现着铁青色。父亲坐在床沿上,一只脚支在床上,一只脚还在床下的鞋子里,他的表情和动作告诉我,如果我再不离开母亲的怀抱,如果我再不知趣,他就会站起来,然后把我小鸡样的拎到外面去,说不定我曾祖父就在外面等着呢。
我惧怕起来,赶紧离开母亲,蜷缩到角落里去了。
母亲和父亲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两双眼睛像四颗闪亮的珠子。他们不时彼此看看,又看看我,母亲说,你睡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呢?我说我不困。父亲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冤家。他们等了许久,我依然无法合眼。父亲厌恶地看了看我,轰地躺下,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想他绝对是在骂我。
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母亲和父亲为什么要盼望我早点入睡呢?他们的样子,好像很热切,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迷糊中,我隐约听见有响动,然后感觉整个床,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随后,我听见母亲的呻吟声,她好像非常痛苦。我感到恐惧异常,我以为我曾祖父过来了,以为他在吃我母亲的肉,我正要呼叫我的母亲,突然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大块肉,这块大肉塞在他的嘴巴里,很大,大得让他难以吞咽,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惊竦起来,原来是我父亲在吃我的母亲!看样子我的猜测是对的,不单我祖父和曾祖父是一伙的,而且我父亲也是要吃肉的。我不敢喊叫了,吓得使劲往角落里钻,我害怕我曾祖父和祖父他们一起过来,我对他们来说,可能只够塞牙缝。
在惊惧中,黎明来了。
我惊讶的发现,母亲依然活着。我仔细看她,看她的脑袋,看她的脸,她的胸口,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屁股。母亲毫发无损,脸色红润,像一只快要开怀产蛋的母鸡,她微笑着跟我说,起来了,安子,我的乖乖。说着,母亲抱起我,在我的脸上吧唧亲一下。
我所恐惧的黑夜,如期而至。昨夜发生的事情,今天晚上依旧接着发生。
这种恐惧,伴随着我长大。我知道曾祖父就算吃过人肉,他也不会吃我的,因为我是他的子孙,他很疼爱我。他每次弄了野物肉,烹煮出来,都要喊我过去吃,我是断然不敢去的,我始终怀疑他弄的那些是人肉。我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星期天,我和村里几个小伙伴约好了上山打松果去卖,于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叫嚷母亲给我弄饭吃。就在我刚走出门的时候,突然被院子里出现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那些人个个怒气冲冲,他们提着猎枪,拿着棍棒,腰上别着明晃晃的砍柴刀和斧头。其中一个走过来,问我,这是安子介的家么?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旁边一个人问,这是不是野猫子的家?野猫子我知道,就是我曾祖父。我点点头,指了指曾祖父住的屋。
我母亲听见了我跟人说话的声音,一边问谁呀,一边走出来。她也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叫我父亲。我父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出来,他同样被那些人吓住了。


肉米 8(3)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人没有理会我父亲,走到我曾祖父的房门口,轰地一脚就将门板踹掉了,他们一拥而进,将我曾祖父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起来。曾祖父吓坏了,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大叫着,各位革命同志,革命闯将们,你们别打,我老实,我老实……
就像一团破棉袄,我曾祖父被那些人拎到了外面,他提着裤子,衣服没来得及扣上扣子,袒露着惨白的干瘦的胸脯,赤脚站在地上直哆嗦,满是眼屎的双眼不停眨巴,惊惧地看着那些人。那些人走进我曾祖父的屋子里,他们在里面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搞了好一阵子,看样子没有结果,就走了出来。刚才问我话的那个人不甘心,他又走进屋里,将我曾祖父的锅提了出来,在晨光中仔细看着,还把鼻子凑上去,猎狗般地嗅来嗅去。完了,他把铁锅丢在地上,巨大的哐啷声,惊得我曾祖父一哆嗦。
那人走到我父亲跟前,问我父亲,你们不在一起吃饭?我父亲摇摇头,说,我们早分开吃了。那人说,我们要进去看看。我父亲闪在一边,说,你随便看。
那些人在我父亲的屋子里看了,然后又到我祖父的屋子里看了。最后走出来,招招手,说,走。
我曾祖父,我父亲和我祖父,以及我的母亲和祖母,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扬长而去,消失在薄雾里。
刚才发生的一切,被几个前来叫我的小伙伴们看见了。在去山上的路上,他们一个劲地问我,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
我的确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一个上午,我都在想,他们气势汹汹的,提枪拿刀,跑来找我曾祖父究竟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下山,答案就被那些放牛娃随同他们的牛一起带上山来了。
早上来找我曾祖父的那些人,是五道河的一个干部,他的三岁的娃娃掏鸟窝摔死了。就在这小娃娃被埋下过后不久,他的家人就发觉小坟堆被人掏了,尸体也不见了。这些人怀疑是我曾祖父扒了坟,偷了那小娃娃的尸体拿回了家,炖着烧着煎炸着吃了,于是就跑来找证据。那些放牛娃说,幸好没有找到,如果找到了,我的曾祖父将会被他们就地处决。
尽管那些人没有找到我曾祖父偷孩子吃的证据,但是我曾祖父吃人肉的名声,却由此在那些放牛娃、读书娃和村里人中间被众口相传。而且他们坚信,五道河那个干部的娃娃,肯定是被我曾祖父偷吃了的。
我是那个食人者的后代,那个吃人的怪物是我的曾祖父,想都不要想,就可以知道我要承担多少耻辱和恶名了。我开始万分憎恨起我曾祖父来,我希望他赶快死去,我盼望着那些人再次在某个早晨把我曾祖父从床上拎起来,拎到外面,然后把猎枪举起来,对准他那颗脑袋,勾动扳机,轰!我曾祖父的脑花飞溅,早晨的雾被染成一片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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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9(1)
我吃过午饭,曾祖父才起床。他坐在床沿上,双腿垂挂在床下,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像一棵在风雨里飘摇的枯树。秦三老汉让我扶住曾祖父,说他去打些水来。
我问打水干什么。
秦三老汉说,洗脸啊。
我看了看秦三老汉的手,黑黑的,油油的,泛着铁的光泽。
秦三老汉打来水,把他那乌黑的爪子伸进水里,搓洗着一条破烂的毛巾。那条毛巾被他一搓,盆子里的水就成了肮脏的黑色,上面似乎还冒着油珠。等他捞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毛巾其实就是一块破布片,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是黑褐色的。秦三老汉拧了拧那片破布,水丢丢地就要往我曾祖父脸上抹。
我挡住秦三老汉的手,说,你这打的是什么水呢?怎么连点热气都没有呢?
秦三老汉说,凉水,没热水。
我说这怎么行呢?怎么能用凉水洗脸呢?
曾祖父嘶哑着嗓子说,我要的凉水,我脑子闷闷的,不清醒。
我说不行的,老祖宗,我还去给你打点热水吧。
我拿着那个盆子,走出去连水带那破布片一起泼了出去。
我先抓了点洗衣粉,将盆子里外都抹上,然后拿草使劲蹭。母亲看见了,问我干什么,我说这盆太脏了。
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悠到我身后了,这盆不是老畜生的吗?
我抬头看了看祖父,说,老人家,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你就不嫌难听么?你要不嫌难听,我听起来还觉得丢人呢。
祖父没想到我会怪责他,脸色有点难看。
母亲给我打来一盆水,我在下面洗,她在上面浇着,没两下,我就把那盆子洗干净了。
我倒的是水壶里的开水,母亲舀来一瓢冷水,兑得不凉不热的。我又去母亲他们的柜子里翻了一条新毛巾出来,还抓起一疙瘩香皂。
来到曾祖父床前,秦三老汉正埋着脑袋给曾祖父穿鞋子,样子好像很吃力,哼哧哼哧的,好半天也没穿进去。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涨红脖子说,你等等吧,要不先放在那里。
我说再等,水就又成冷水了。
曾祖父探了探身子,想看看脚下,可是不行,他一动,身子就摇晃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栽倒在床上了。
秦三老汉只得松了穿鞋的手,小心地扶着他。
我是不是肿了?曾祖父问。
秦三老汉没说话,他捋起曾祖父的裤脚,把腿往起抬了抬,曾祖父看见了他的脚,他的脚肿得锃亮,泛着光,好像拿手轻轻一戳,就会破皮,流出水来。曾祖父叹息一声,说,穿不上就不穿了吧。
我说我好像有一双棉绒拖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买的,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等等我去找找。
曾祖父说,你别去找了,早被那个畜生给你穿了。
我让秦三老汉扶着曾祖父,让我给他洗脸。我这么做,曾祖父居然感到别扭起来,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直说,算了吧算了吧,叫你秦三爷给我洗就是了。
我固执要给他洗,曾祖父感动起来,眼睛里竟然有泪花闪烁。曾祖父板直着腰板,沉住气,努力控制着自己身子不摇晃,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更方便我给他洗。
曾祖父的脸很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肮脏的脸。他的脸呈古铜色,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褐色的老人斑,那些密布的皱纹非常之深刻,在那深刻的沟壑里,淤积的全是灰尘、油泥……这些污垢甚至进入了他的汗毛孔里。我怀疑如果再扒拉两下,没准能够从那些皱纹里扒拉出枯败的稻草和腐烂的树叶来。
我先用毛巾沾了水,弄湿了曾祖父的脸,然后双手使劲搓捏着那疙瘩香皂,让手上沾满丰富的泡沫,然后就像上泥水,把那些泡沫涂满曾祖父的脸和脖子。那些泡沫糊住了曾祖父的口鼻,他每一下呼吸,就像吹泡泡糖似的,把口鼻上的香皂沫吹成一个个大大的泡泡。
秦三老汉被逗笑了,鸭子似的怪叫起来。


肉米 9(2)
过了一阵,我开始搓捏曾祖父的脸,用指甲上上下下地刮暗藏在泡沫下的那些皱纹,想要把里面的那些污垢清理出来。
曾祖父挡开我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得好好洗洗啊。
曾祖父说,洗洗就够了,这么折腾,又不是要洗猪头。
我笑了,说,总得洗干净啊。
曾祖父说,洗那么干净干什么,又不是要吃。
曾祖父被我洗得容光焕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嘴唇,你绝对不会察觉到他是一个垂死的人。曾祖父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水,他的嘴唇灰白而且肿胀。
外面在干什么啊?曾祖父看着屋外。
我说是请的木匠。
曾祖父想了想,说,他们还是请了,我是说这劈劈啪啪的响声跟打鼓似的,一声比一声急,原来是催我死啊。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曾祖父问,请的哪个木匠?
我说,请的章木匠。
曾祖父点点头,说这人木匠手艺不怎么的,只有打棺材还过得去。
给曾祖父穿戴好,我问曾祖父要不要吃点什么。
肉!曾祖父说着看看我,笑笑,接着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说,算了,不吃了,吃不动了。
章木匠和王天棒他们已经将那些树锯成了小段,然后抬到院子当中。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支了高高的木架,脱了衣服,准备拉大锯。章木匠把锯子抱在怀里,用一把?**涟∴卑 钡仫弊拧?br/>有一次去参加笔会,晚上没事去唱歌,其中有一个朋友唱得很难听,一位山西的编辑笑话他,说这世间有几大难听,不过听了他唱歌,就觉得那几大难听就算不得什么了。我问哪几大难听,那山西的编辑跟我说:伐大锯,擦新锅,叫驴叫唤,猫走窝。
我大声吆喝说,章木匠,你就不能不锉吗?
章木匠听见了我喊他,却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
我说这太难听了,不锉就不行吗?
章木匠瞪了我一眼,没答话,继续锉起来。
曾祖父在我和秦三老汉的搀扶下,来到了院子里,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然后走到章木匠跟前。章木匠看见我曾祖父来了,住了手,拍拍满是铁屑的手,打招呼说,老神仙起来啦?
曾祖父点点头,指着那些树木,这都是打棺材的?
章木匠笑着点点头。
曾祖父说,打这么多棺材,得死多少人啊?


肉米 10(1)
曾祖父已经坐不稳凳子了,我得去给他找一把椅子。我记得我们家是曾经有过一把椅子的,是那种可以仰着下颌躺在上面的。在我正问着母亲的时候,祖母已经从他们的屋子里面把那把椅子搬出来了,祖母说,安子,这里。祖父对祖母怒目而视,认为她不应该拿出来,。
曾祖父显得很有志气,他打死也不往那把椅子上坐,说,你还给那个小畜生,我不坐他的椅子,你还给他。
祖父在一边说,拿过来拿过来,我就是拿去劈了当柴烧,也不给你老畜生坐。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让你坐你就坐。
曾祖父说我不坐,没地方坐我们就进屋里去说,让我躺在床上跟你说。
我将那把椅子安放稳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曾祖父扶进去,他躺在里面还要挣扎,我生气了,回头冲在一边嚷嚷的祖父吼道,你嚷嚷什么啊,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们死了,这些东西不都是我的了么?你们还要嚷嚷,等你们死了,我全部把你们拉去火葬了!谁也别想躺进这些棺材里去!
我的话很管用,他们都住了嘴,祖父悻悻地走到一边去了,曾祖父也安静地坐在椅子里。
在不远处赤裸上身拉大锯的王天棒停了下来,笑着冲我竖了竖大拇指。
我原本是想用笔来记录曾祖父给我的讲述的,但是觉得可能跟不上,就把那个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我坐在曾祖父的身边。刚坐好,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笔记本。
你这是什么东西?王天棒问。
我说是电脑。
王天棒说,电脑不是还带着个电视么?你这怎么这么小啊?
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不清楚,就苦着脸说,咱们现在都在工作呢,你们拉锯是工作,我这儿听我曾祖父说事也是工作,别相互打搅好不好,有什么话,吃饭时咱们好好说!
王天棒他们觉得很无趣,“啊啊哦哦”地走开了。
王天棒他们走了,曾祖父却又对我膝盖上的这玩意儿发生了兴趣,当我告诉他要把他所说的,都记录进这电脑里的时候,曾祖父不干了。他说他的话,只能听听,别记下来,更别编成书。
我说为什么。
曾祖父叹息了一声,说,丢人。
可能我说出来有很多人不会相信。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大家都对童年很感兴趣,没有事就围坐一团,彼此进行回味,述说他们在童年时候听到的那些枕边故事以及那些故事对他们的影响,让他们的童年多么有意义等等。对于他们讲述的故事,我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对他们讲述时那幸福的神情,我却非常羡慕,因为我在童年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见过曾祖父或者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给我讲述过什么,他们连话都很少跟我说,更别说有什么枕边故事了。
我估计曾祖父也没有讲述的习惯,他好像很紧张,嗫嚅着嘴,感到无从说起。我说,咱们还是从你的祖先说起吧。听了我的提示,曾祖父的眼睛有一丝亮光闪过。
哦,祖先,哦,祖先——
曾祖父喃喃地念叨着,半晌,也没有说出来其他的语言。
我关了电脑,仰头着着曾祖父。曾祖父已经停止了念叨,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我感觉他好像是在跟谁耳语。曾祖父僵硬的身子开始慢慢软乎下来,慢慢地靠在了椅子上,整个身子很快就深深地陷进了椅子里。
曾祖父的眼睛微闭着,透过一丝缝隙,好像凝视着天空的深处,眼神居然出奇的明亮。
——我猜想,他可能看见了祖先,祖先一大群,站在高高的云端……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飞鸟,蔚蓝色的天空,就像坚硬的湖水。
这时候母亲在门口叫我,说我的手机在响。
我慌忙起身过去,电话已经挂了。翻开号码一看,是萧树的。我回过去,萧树问我丧事办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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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0(2)
我说没办呢。
萧树问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没死呢。
萧树说怎么会没死呢?不是说快死了么?
我说没有,缓过气来了。说着,我往外面看了看,阳光下,曾祖父就像一个雕塑,纹丝不动。
萧树说,你的小说怎么样?
我说,我才回家啊,就是鸡下个蛋,还得几小时呢,你急什么急?
萧树说你得快点,越快就越好。萧树除了跟我催要书稿,还跟我说了另外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成功地进入了我的家里,并且惊讶于我的家简直连他所见过的乞丐窝都不如。他说进入我家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是他托朋友找的姑娘。
我叹息说,萧树啊萧树,我现在的运气本来就很背,你怎么能带着个女人到我家里去混呢?
萧树叫我别王八看绿豆,说他和我不是一路货色。
我嗤笑起来。
萧树叫我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姑娘在他一个朋友家里做保姆,现在他请到我的家里,主要是为我守护我的长命转运灯。
萧树还说,他刚才带那姑娘上街去买了米和菜油,过一阵子就给我把那灯点着了,而且要求那姑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油灯边,随时做好添油的准备,保证那油灯始终都是燃烧得旺旺的。
听萧树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被感动了。
萧树说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的病,他已经给他在广州的一个医生说了病情,那个医生在电话中告诉了他药方,过一会儿他就去帮我拿药。
药拿到了,就叫那个给你守灯的姑娘送来,你帮助把往返的车费给了就行了。萧树说。
我说感谢了,等身体好了,好好请你喝酒!
萧树说,你小子话别扯远了,我还以为你的曾祖父已经死了,要是死了,我就来一趟,顺便磕两个头。
我说好,要什么时候死了,我就马上通知你!
忽然,我看见曾祖父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地在往下缩,就好像是在往地上瘫,那脑袋也歪在了一边。我心里暗叫声不好,把电话往口袋里一塞,赶紧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老祖宗,老祖宗……


肉米 11(1)
我的喊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人。除了我母亲和祖父祖母在门口观望外,王天棒和他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秦三老汉都随着我跑了过去。曾祖父迷茫地看了看我们,然后跟秦三老汉说,帮我,快帮我……
秦三老汉看曾祖父挣扎的样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双手环在他的胳肢窝下,就像拔一棵巨大的萝卜,将他拔了起来,重新端正地坐在了椅子里。
这小畜生,这究竟是什么椅子啊。曾祖父吁了口气说,刚才,刚才我正站在云上和祖先们说话呢,说着说着,就发觉自己在往下掉,最后陷进了一片淤泥里,我以为自己起不来了,四下里都软软的。
我舒了口气,看见王天棒在一边窃笑,我白了他一眼。王天棒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悄声说,人家说你曾祖父不容易死的,我还不相信,今天见识了。
我在曾祖父的腿弯处垫了一个布团,秦三老汉从屋子里拿出一个油光漆黑的枕头出来,垫在我曾祖父的后背上,这样,他就不至于整个身子往下滑了。
等曾祖父坐好了,我又小学生似的坐在他的跟前,我说,老祖宗,你说你刚才看见祖先了?
曾祖父点点头。
我说,你跟我说说吧。
说说吧,说说吧。曾祖父说着,把绷得很紧的身子慢慢向后靠着,放松了下来,手也离开自己的身体,搁在扶手上。
我从我知道的说起吧。曾祖父说,我们的祖先其实不是四川人,而是陕西的,陕西,陕西什么地方呢?哦,对了,陕西米脂十里铺的。
曾祖父告诉我说,我们的这位祖先,原先是个帮工,力大无穷,能倒拽两头水牛,高举碾滚。力大,自然饭量也大。这位祖先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一年,他给东家去山上放牛,饥饿难耐,就扯了几根藤索,将那牛一把捆了,然后用砍柴刀在牛腿上剜下一疙瘩肉里,点起一堆火,将那牛肉烤了吃。这一吃,就收不住嘴巴了。半晌功夫,就将那头牛吃了大半。牛没了,回去怎么跟东家交代呢?这位祖先想了个好办法,提着牛头,拿着牛尾,回去跟东家说,牛被山上的老虎吃了。那东家可不糊涂,他看了看我们这位祖先的嘴巴,油腻腻的,再看看肚皮,就像一面鼓,衫子都罩不住了,心中明白了大半,也不声张,偷偷跑去报了官。
一群衙役赶来的时候,这位祖先正歪躺在门口的树下打嗝。那些衙役把我们的这位祖先捆到大堂。那当官的问,你是不是偷吃了东家的牛。这位祖先自然是摇头说不是,是老虎。那当官的再问,祖先仍然这么回答。那当官的也没辙了。这东家站在一边,急得额头直冒汗珠,因为他没有证据,如果被那当官的判了诬告的话,不仅要被打板子,还要被判罚银。于是悄悄进了后堂,拿出几大锭银子,丁丁当当一敲,那当官的自然是对这响声再熟悉不过了,说有耗子在翻腾,叫身边的师爷到后堂去看看。师爷去了,把银子揣进怀里,回头跟那当官的说,耗子已经抓住了,说着拍拍胸口,伸出三根指头——三只大耗子。
那当官的捋捋胡须,再次问我们的那位祖先,那牛到什么地方去了,是被卖了?还是吃了?祖先也没分清形势,要承认了,也少了后面的罪受,可是他偏偏侥幸地认为那当官的不知道,还说牛是被老虎吃了。那当官的生气了,叫衙役将我们的这位祖先拿绳子捆在堂上的大柱子上,然后去茅厕舀了一勺大粪,硬生生地给我们的这位祖先灌进肚子里。只一灌进去,就见我们的这位祖先身子一紧,哇哇地呕吐起来,这一吐啊,足足吐了半个时辰,别说吃进去的牛肉,就连黄疸也一并吐了出来。
那当官的再问我们的这位祖先,祖先看看地上那些疙疙瘩瘩没有嚼烂的牛肉,只得点头认罪。
那牛是东家的宝贝,牛没了,而且还花了那么多银两,心里自然是愤恨不已,于是决定再花上点银子,不让我们的这位祖先活着出来。
——这东家的心也忒黑,他要那当官的别给我们的那位祖先吃饭喝水,要把他饿死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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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1(2)
半个月过去,东家要亲自进牢去看看,看看我们的这位祖先究竟死了没有。他走进去,看见我们的那位祖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他走过去,踹了我们那祖先一脚,谁知道祖先一个筋斗爬起来,反手一把抱住那东家。那东家立马就跟杀猪似的嗷嗷大叫起来。等到牢役们赶上去将两人分开时,那位东家的大腿上,已经没有了好大几块肉。我们的那位祖先大口咀嚼着,满口鲜血,当时的场景,不用猜测,也必定是吓得一个个牢役魂飞魄散。
这东家经此一吓,口吐白沫,抽筋拉肚,再加上伤痛折磨,半日没到,就一命呜呼了。
我们这位祖先生吃人肉的事情,很快就被传遍了乡野。那东家的后人为报杀父之仇,给那当官的打点了些银子,祖先被判为“杀人罪”,还被栽上“同类相食罪”,说我们的祖先是万恶的“孽障”、是“畜生”。因为那个时候已经天下纷乱,所以这当官的也没上报刑部批审,直接就要将我们的那祖先拉到菜市口,乱刀砍死。
行刑那天,我们的祖先表现得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甚至还唱起了戏文。在行刑的时候,那当官的问我们的那祖先,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祖先说,有。
问什么。
祖先说,我想吃肉,想喝酒。
那当官的发了善心,叫人弄了酒肉来,我们的那位祖先犹如风卷残云般,将那些酒肉吃了个干净,然后舔舔嘴角的油腻,大叫道,吃饱了喝足了,送爷上路。
见我们那祖先视死如归的一腔豪情,底下有人大叫“好”。
这叫“好”的人,就是八大王。
八大王是谁?八大王是米脂人,后来打拼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称霸天下的统帅。那天他正准备起事,想借法场砍人之机闹事,制造混乱,然后趁乱冲进官府,杀了当官的,夺了政权。
就在等待时机的过程中,我们那位祖先表现出来的豪放,深深地吸引住了八大王。
八大王在底下问我们的那位祖先,英雄,你今天吃过了酒肉,还想不想明天再接着吃。
祖先一愣神,大笑起来,一脚踹飞了刽子手,大叫道,想!我天天都想吃肉。
八大王叫了声好,大手一挥,率领着一帮子人马冲上台去,将那当官的当场砍死,为我们的祖先松了绑。
从此后,我们的祖先就跟随八大王做了他手下的一个兵。
我们的这位祖先,想着自己要不是八大王出手救自己,早就死了,因此,也就没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金贵了,但凡是打仗,总是豁出一条命去。人常有一句话,说“讲理的怕耍赖的,耍赖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们的这位祖先就是个不要命的,人一旦不要命起来,连鬼神都害怕。每一场战斗下来,我们的那位祖先身上的衣衫全被血浸濡透了,两把鬼头大刀也总是砍得缺口卷刃。战斗一结束,我们的这位祖先总是先要喝上几大碗酒,然后吃上几大块肉,这才搬来一大块石头,打来一大桶水,蹴在那石头边,将那大刀嚯嚯地重新磨得雪光闪亮,耀人眼目。
等到下一场战斗开始,我们的这位祖先听到号令一响,整个人就像一下山猛虎,把两把大刀挥舞得水都泼不进来。我们的这位祖先人还没到敌人阵前,敌人就已经乱了阵脚,谁见过这光景啊,两把大刀虎虎生风,把身上那刺鼻的血腥味老远就泼了过来,敌人一见那阵势,一闻那气味,个个心惊胆战,腿脚酸软,在我们这位祖先面前,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每一场战斗,都是我们这位祖先大显神威、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没过多久,八大王就将我们的这位祖先封为先行官,对他恩宠有加,并将他收为“干儿子”,人称“安大王”,还说,一旦打下江山,等自己老死了,就把江山传给他。
我们的这位祖先看得开,跟八大王说,是你给了我第二条命,做你的干儿子,天经地义,至于做皇帝,就算了,你老人家慢慢坐,我不稀罕。


肉米 11(3)
八大王笑着问,那你对什么稀罕呢?美女吗?黄金吗?
我们的这位祖先说,美女黄金不稀罕,我只稀罕肉!只要每天有肉吃有酒喝,我就觉得这一天又赚大了!
八大王笑说,这好办,我给你三个厨子,每天专门为你煮肉吃,煨酒喝!
祖先大喜,说,只要你每天有足够的肉给我吃,你叫我去杀谁我就去杀谁!
八大王纳闷了,说,你怎么这么好吃肉啊?
我们的这位祖先说,我也不知道哇,我只是感觉到吃了肉,身上特别有力气,而且胆量也特别大,要一天不吃肉,我就手脚酸软,浑身的骨头就像生了锈,使唤不上劲。
八大王说,你吃吧,要真没肉了,我把身上的肉也要割给你吃!
我们的这位祖先被感动得热泪滚滚。
尽管八大王对我们的这位祖先极其好,但是却很少跟他聚在一起,不管是吃饭还是开会,都让我们的祖先坐在下方的风尾上。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的这位祖先身上沾了鲜血,而他又从来不换衣裳和铠甲,那血腥的气味也就别提多难闻了。八大王曾经婉言跟我们的这位祖先说,让换换衣裳和铠甲。但是我们的这位祖先却坚决不答应,说,一场杀下来,身上的血迹未干,又一场杀开始了,换来换去,麻烦。于是一日复一日,那些鲜血在他的身上就像涂抹上去的土漆,变成了暗红色,而且又厚又硬,犹如铁甲。
这暗红的血衣血甲,还救过我们这位祖先的一条命。由于祖先是员闯将,那官府的官和地方的地主土豪,对他恨之入骨,暗中找到一个箭无虚发的杀手,许下五百两黄金,要他结果了我们那位祖先的性命。这位杀手隐藏在路边,见我们那位祖先骑马路过,“嗖、嗖、嗖”,一连三支利箭射将过去。让这位杀手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那三支箭就像射在了盾牌上一般,“啪、啪、啪”,接连掉在地上。那杀手目瞪口呆好一阵子,大叫一声“神人也”,没命似的逃跑了。


肉米 12(1)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的曾祖父竟然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讲述生动,用最简单的词语就能表达出很复杂的意思,而且语言非常鲜活,娓娓道来,就仿佛一群游弋在我面前的鱼。
——这么多年了啊,有谁知道我的曾祖父会是一个故事高手呢?如果不是他临近死亡,如果不是萧树给我这么一个选题,有谁会知道他有如此能耐呢?秦三老汉吗?我估计在这个世上只有秦三老汉听过他的这些讲述,他们经常共卧一床,按照祖父骂人的话说,他们在深夜里就像两只磨牙的耗子,好像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秦三老汉远远地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地走过来走过去,然后把身子靠在墙上,望着我和我曾祖父发呆。
后来呢?我问曾祖父。
曾祖父眯缝着眼睛,轻轻地将身子小心地依靠在椅子背上,头枕在上面,歪着头看看我,咧咧嘴巴,笑笑,问,好听?
曾祖父的嘴唇肿胀,像两条被烤得枯焦了的火腿肠。他的确已经是到了油尽灯灭的时候了,声音从那嘴巴里出来,很快就随风散了。记得他当初和我祖父争吵的时候,声音可是将树上的麻雀都震落到了地上的啊!
曾祖父,你等等!我飞身进了屋。
秦三老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迎上来问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事,我得给我曾祖父准备点喝的。
我拿了一壶开水,一包葡萄糖粉,还有白糖,一个碗一只勺子。拿到曾祖父跟前,我小心给他兑了半碗,然后拿勺子搅和匀了,凉得不怎么冒热气了,用勺子舀起来,慢慢地喂到曾祖父的嘴边。曾祖父轻轻启开嘴唇,将水咽了进去。
喂了几勺子,曾祖父的喉头鼓动了两下,有泪水从眼角哗地滑落了下来。这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手忙脚乱地给曾祖父揩了。但是前面刚刚揩过,后面又流淌了出来,就好像我刚才喂进嘴巴里的汤水,现在改从眼角还给我了。我慌忙说,老祖宗,你这怎么了?不好喝吗?
曾祖父摇摇头,我讲的真有那么好听吗?
我笑了,老祖宗,你讲的,可比我们大学的老师讲得好听呢!
曾祖父叹息一声,若有所思地说,我总不能就留给你这些吧。
我说,老祖宗,你如果累了,就歇息歇息,等等咱们接着讲。
开始吧。
曾祖父挣了挣身子,我忙扶着,说,老祖宗你别动,就这样躺着讲吧。曾祖父执意要挣扎着坐起来,我慌忙把他扶起来,然后将他的后背上那油光漆黑的枕头给他放端正了,让他靠着更舒服一点。
那样躺着不好,躺着就像跟天说话似的。曾祖父说着,清了清嗓子,语速不急不缓地给我讲起来。
我们的那位祖先和八大王一路杀来杀去,不过那明朝皇帝的队伍也不是吃素的。这一年,他们将八大王的队伍团团围住,这围得,别说人能够出去,就连苍蝇和老鼠也别想出得去。
一个月下来,八大王坐不住了,如果再这么被围困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他叫人去传令,让我们的那位祖先到军帐里来,要他做先锋官,带兵突围出去。
我们那位祖先来了,八大王一看就直摇头。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摇什么头呢?
八大王叹息说,我摇头,第一是因为敌人实在太多,第二是因为你啊。
我们那位祖先说,为我?为我什么呢?
八大王说,你看看你现在,面黄肌瘦,走路晃晃悠悠,别说冲锋陷阵去杀敌人,可能给你只老母鸡,你也不见得能够捉得住啊。
我们那位祖先苦着脸说,干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天没吃肉了啊?
八大王看着他不答话。我们祖先张开十个指头说,我已经十天没吃肉了,没肉吃,我就没劲,也没胆,你说这先锋官怎么当啊?
站在一边的谋士说,安大王,现在别说吃肉,就连粮食都没有了,你难道没看见,已经有士兵在挖草根,在掏老鼠洞了么?难道我们要把那些马也杀掉吃了吗?杀了马,我们还怎么打仗啊?


肉米 12(2)
那八大王抓着我们这位祖先的手,两人走到军帐外,八大王指了指下面那些黑压压的敌人,说,如果我给你一顿饱肉吃,你是不是就可以带兵突围出去?
我们那位祖先也不含糊,说,如果给我一顿饱肉吃,我可以以一当百!
八大王说声好,叫我们那位祖先去做冲锋前的准备,马上就可以吃肉了。
我们那位祖先前脚一走,八大王后脚就将派给我们那位祖先的三个厨子叫了过来。八大王问,安大王有多久没吃肉了?
那三个厨子说了。
八大王又问,你们知不知道他要是没有肉吃,就没有力气打仗?
三个厨子说知道。
八大王接着问,马上就要突围了,他是打头阵的先锋官,如果他没肉吃,这一去,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可知道?
三个厨子点头说知道。
八大王说,那么现在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么?
三个厨子面面相觑。
那天晚上,我们的祖先饱饱地吃了一顿肉,这一顿肉,极其丰盛,有卤的,有油炸的,有烤的,有炖的……这三个厨子也不枉是大厨,那味道要多鲜美有多鲜美,直吃得我们那位祖先嘴角流油,直叫畅快。吃饱喝足,我们那位祖先搂搂圆鼓鼓的肚皮,叫那三个厨子出来要打赏他们,但是三个厨子却只出来了两个——
我们那位祖先纳闷了,说,那个大胖子呢?
那两个厨子怯怯地看着我们的祖先,回答说,他吃不了苦,跑了。
吃过了肉,我们的这位祖先只觉得力气大增,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八大王的军帐前,要求立即下山,将那些围困他们的敌人杀个落花流水。
八大王说,如何杀?难道只你一人去不成?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给我一百勇猛的士兵,我们组织一支敢死队,管保杀出一条血路。
八大王指了指士兵,说,你自己去挑,挑上谁是谁。
我们那位祖先挑来挑去,挑出了一百个士兵。
八大王说,人已经挑出来了,出击吧。
我们那位祖先看着面前的这一百个士兵,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八大王问怎么回事。
我们那位祖先说,围困这么久,大家的脸上都成了青菜颜色,说话的时候牙齿直打磕,脚杆直晃悠,一看就知道嘴巴没嚼肉,腮帮子发酸,肚子里没油水,胳膊肘儿和腿肚子抽筋,身上的骨头生了锈,这样子去打仗,不成啊。
八大王问那怎么办。
我们那位祖先说,好办。
说着,将那两个厨子叫了过来,要他们赶紧做两三锅肉出来,要比着给他吃的做,而且中午的时候就要吃,吃了就要打仗!说着就带着士兵们去磨刀擦枪去了。
这两个厨子一听,面如土灰,瘫软在地上直哆嗦。
中午的时候,那两个厨子端了许多肉出来,味道自然是极其鲜美的。这些敢死队员个个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片刻间就将那些肉吃完了。
等着大家抹完嘴巴上的油腻,我们那位祖先问,肉好吃吗?
大家都说好吃。
我们那位祖先又问,想一辈子有肉吃吗?
大家说想。
我们那位祖先接着问,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大家一起大声回答,杀人!
我们那位祖先带领敢死队,一起冲下山去。
那些明朝军队刚开始还被吓了一跳,以为八大王带领人马突围了。正紧张,却见只有几十个人在从山上往下冲,都笑起来,说这些人真是自不量力,几十个人,敢冲这犹如铜墙铁壁的阵营,不是鸡蛋碰石头么?正取笑,猛然看清楚冲在最前面的原来是那位血衣血甲的安大王,大叫声不好。这叫的人,声音自然是极其恐惧的,其他的人必然会被吓一大跳,随着他的叫声看去,也一下子认得那原来是传说中凶悍无比的安大王,也都惊恐地大叫起来。于是,这叫声就像瘟病一样,很快传染了大半个阵营。等到为首的军官号令镇静的时候,我们那位祖先已经挥舞两把大刀,砍杀了进来。只见我们那位祖先所到之处,血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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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2(3)
八大王在山头上看见敌人阵脚大乱,率领兵将,一起冲杀下去。
这一仗,八大王不仅实现了突围的计划,而且惨败敌军。要知道死了多少敌人,看看我们那位祖先的身上的衣衫就知道了,他每走一步,身后就要留下一个血脚印,因为他的靴子里面,已经灌满了敌人的鲜血,而他的大刀,砍卷刃了四把。
不过这一仗,那一百敢死队员,尽数战死。八大王安慰我们的那位祖先,不必为死难的将士忧伤,我们再招兵买马,只要能管他们一日三餐饱饭,不出三个月,我们的兵马,就会比原来还要多。我们的祖先说,我不是为那些死了的兵忧伤,我是可惜我的那几个干娘,她们个个细皮嫩肉,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却没有被带出来。
八大王一听说,汪着两眼泪水,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保住了她们,就保不住你的厨子了。
我们的那位祖先一听,惊呆了。
八大王说,死了老婆不打紧,只要得了天下,天下女人尽可为妻,如果死了你的厨子,我就难得天下了。


肉米 13(1)
说真的,尽管曾祖父讲得生动,我却非常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是我发现了一点让我兴奋的东西,那就是遗传——讲故事的遗传。我说过,我很羡慕我的那些作家朋友们的童年和少年,他们是那么幸运和幸福地拥有那么多的枕边故事和床边故事,听他们讲,好像他们的家就是一个专门为了培育他们成为作家的摇篮。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写小说的,后来做了非常深刻的思考,却发觉自己原来早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初露了一个作家必备的天赋——撒谎,不动声色的撒谎。
在我刚开始学写小说的时候,不管是看见了谁的小说,我都要怀着敬畏而欣喜的心情把那书当作圣经或者藏宝图来研读的,我非常渴望能够从那些作品中寻找到写小说的捷径,我痴迷而且虔诚,就像一个初入僧门的修学者。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所谓的先锋文学作品,简直是对他们顶礼膜拜了,我曾经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去读一篇几乎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小说,里面的句子差不多全是病句,前言不搭后语不说,而且还错别字满篇,搞得我如坠五里云雾。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地翻看那本书刊的封面,但是那确是国家某大型刊物啊!后来我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跟一群作家接触,酒后,他们的几句话让我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们一个说,写小说就像放屁,有屁你就放,没屁你就打嗝,只要有点臭气,你就可着劲地胡乱制造声音吧。另一个不赞同这人的说法,他说,写小说就是玩女人,玩完一个就扔一个,然后去找下一个兴趣点,找到了,再接着玩。还有一个的说法更绝,他说,写小说就是撒谎,你把谎撒得越圆,越是没有把柄,这小说就写得越好!这最后一个作家的说法,我是很认同的。后来我在一次业余作者座谈会上,曾经将这位作家的这段话,以事例进行了说明和补充。那个事例的主角,就是我的同学王天棒。
那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撒谎,不过却撒得非常成功,如果把这个谎言当作一篇作品的话,那么它肯定是上乘的。
那是一个中午,夏天。学校给我们制定了非常严格的午睡规定。我们必须准时到校,然后一个个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悄悄来到座位上,趴在桌子上睡觉。其实根本就没有谁能睡得着,都跟一群蛆虫似的蠕动着,不时传来两声窃笑。
我趴了一阵子,实在感到烦躁不安,就装作正大光明的样子去上厕所。那天偏巧是要出事的。我刚一进厕所,就看见一只通体漆黑,但是尾巴尖儿却是白色的鸟儿在粪坑里蹦跶。我以为那鸟的腿脚有什么毛病,挥挥手,想吓唬一下它,它张望了我一眼,蹦跳了一下,开始啄粪皮上的什么的东西。我走过去,又挥挥手,还啜着嘴皮,嘘了一声,可是那鸟这次根本就没理会我,继续啄粪皮。我恼怒了,走出厕所,拣了碗口大一块石头,隐藏在怀里抱着,生怕那鸟发现了,我还故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睛望着房顶,但是余光却紧紧看着那鸟。
就在那只鸟再次埋下头去啄粪皮的时候,我奋尽全力,将那块石头对准鸟儿投掷过去,但是那只鸟儿身形一晃,轻盈地掠过我的头顶,飞了出去。那块石头击中粪皮,然后发出一身沉闷的轰响,只见粪皮绽裂,粪水就像怒放的花朵……
接着,我听见对面女厕里一声尖叫,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哭喊:是哪个王八蛋!是哪个王八蛋!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撒腿跑了。但是我没有直接进入教室,而是顺着墙根,走到一棵树下,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草棍,装作逗蚂蚁玩的样子。蹲在地上,我才发觉面前根本没有一只蚂蚁。我不敢乱动,尽管没有蚂蚁,我也装得很逼真,拿草棍拨来拨去,好像真有一群蚂蚁打架的样子。这时候,我的耳朵边那哭喊声开始清晰起来。我拿眼角的余光一斜,是许老师,她一身粪水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哭丧着脸,脸上全是斑斑点点的粪水和泪水,显得极其狼狈。我慢慢地回过头,装作惊愕的样子,和许老师四目相对,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装作很恶心和害怕的样子,无比同情地问,许老师,你怎么了?没等许老师回答,我就开始叫喊其他的老师。那几个老师听到我的喊叫,都急急忙忙跑出来,问许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许老师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在那几个老师的帮助下,许老师进了她的屋子,在进屋的那一刻,她回头瞥了我一眼,只那一眼,我就知道,我基本安全了。因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但是要逃脱干系,肯定还不是这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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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3(2)
当许老师衣着鲜亮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很坦荡地告诉她,我看见了有个人从厕所里跑出来的。许老师问我是谁,我却迟疑着不开口了。许老师看出来了我的担忧,就说,你说,别怕报复,有老师撑腰的!我想了想悄声说,我可以告诉你许老师,但是你要保证不能跟任何人说是我说的,包括许继红。许老师坚定地点点头。我说了王天棒的名字。
我回到教室里,看见王天棒正在跟同学们说,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胆大,搞了许老师一屁股一脑袋的粪水。见了我,王天棒就问我知道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就在我摇头这会儿,许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老竹棍。
许老师冷眼瞥了王天棒一眼,王天棒赶紧住了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要走进座位,许老师跟了进来,只听得那竹棍“咻”的一声划破空气,在王天棒的脑袋上砸出“噗”地一声闷响。那可是一场惨烈的暴打啊!那竹棍抡得就跟风车一样圆,那些书和本子被打成了碎片,蛾子般在教室里飞舞着。
突如其来的暴打,王天棒完全懵了,他不知道喊叫,连哭也好像忘记了。当许老师被其他的老师拉开过后,王天棒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已经不认识他了——按照现在的话来说,他被彻底打变形了。
我的这段关于谎言与小说的故事讲完,竟然博得了满堂掌声。吃饭的时候,有人跟我敬酒,还不无感慨地说,听了安老师那段讲话,感觉以前看的那些关于怎么写小说的书,是白看了。
那么我现在要说,听了我曾祖父给我讲述的这些,我这个职业写小说的,却是不得不汗颜啊!看样子,真正的文学,的确是在民间,在山沟里啊!
仔细想想我曾祖父的这些关于我们祖先的故事,他隐藏了多少个悬念啊!比如我们祖先吃的肉——既然被围困山上已经粮草殆尽,那厨子又怎么可能给他搞出来肉呢?我们祖先吃的,是不是那个胖厨子的肉呢?还有,那一百个敢死队员吃的肉,又是哪里来的呢?是不是吃的八大王几个细皮嫩肉的老婆呢?如此种种悬念,实在是设置巧妙啊!
老祖宗,你真是天才小说家啊!我由衷地说。
曾祖父看看我,没听清楚。
我端起水,拿起勺子,给他喂了几勺水。
曾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好听吗?
我感慨不已,老祖宗,你讲得实在太好了,太精妙了,太吸引人了!
说着,我向他跷起大拇指,晃了晃。
曾祖父孩子般咧嘴一笑,不是我讲得好,祖辈们传下来就是这样的,以前不敢跟人说这些的,今后,你也不能跟人家说这些!
我说,老祖宗,你累了吗?如果你累了,我送你回床上躺着歇息,晚上,不,明天咱们接着讲。
曾祖父挡着我的手,眯缝着眼睛,眼珠往上翻了翻,看着天空,叹息说,以前想跟人说话,可是没人听,现在有人想听了,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说,老祖宗,看你说的,你歇息歇息,等养好了气力,咱们接着说。
曾祖父摆摆手,说,不歇息了,咱们接着开始说吧。我说再喝点水吧,喝点水再说吧。
不,开始!曾祖父说,咱们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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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4(1)
我们那位祖先随同八大王,一直从东杀到西,又从西杀到东。尽管他战功显赫,但是却总感到过得不快活,有几次甚至还打了败仗。八大王也感觉有些不对劲,原来如狼似虎勇往直前的凶悍斗士,现在怎么成了手软脚也软的绵羊了?看看他打仗吧,步子不比以前稳当了,速度也没以前快了,而且那刀也没以前挥舞得那么如风似影了……
八大王将我们那位祖先请到军帐,问他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位祖先也感到纳闷,说不清楚。
八大王想了想,问,是不是现在肉不够吃?
我们那位祖先沉思了一阵,说,要说原因,还可能就是在肉上面!
八大王说,噫,这话怎么说?
我们那位祖先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次被困山上,吃过那两次肉后,现在吃这些肉,怎么吃怎么没那次的肉香啊!
八大王点点头,说这我明白了,你且将那两个厨子叫过来,让我吩咐他们两个做菜的方法,管保今后你的肉食,将会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我们那位祖先奇怪了,说,干爹,莫不是你还懂做菜?
八大王笑着说,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我们那位祖先摇摇头。
八大王说,我以前是一个给朝廷当兵的,那些贪官污吏压制我,不给我升官发财的机会,让我给他们做饭做菜,我就是那时候学会怎么做菜的。
经过八大王的指点,那两个厨子的手艺又好了,我们那位祖先又吃上了又香又嫩的肉了。这打仗的本事,自然也增强了。
这一年,由我们那位祖先做先锋官,八大王大军杀入了四川,而且在四川做了皇帝。八大王做了皇帝,我们那位祖先自然也就成了皇子,被赐予了千亩好田地万间好房屋。
这一天,八大王将我们那位祖先召进他的宫殿,与他商量国事。
八大王问,你现在做了皇子了,有什么想法?
我们那位祖先说,没什么想法,就是现在吃不进那么多肉了。
八大王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做得又不好吃了?
我们那位祖先说,不是,是现在没仗打了,人懒散了,少了活动,自然也就吃不进去了。
八大王说,你知道我们这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吗?
我们那位祖先说,稀里糊涂就打下来了。
八大王听了他的回答有些不高兴,阴着脸问,那你知道怎么打江山吗?
我们那位祖先见八大王不高兴,心想可能是自己没说对,那么这次就得好好回答了,于是闷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说,杀人!把反对我们的人都杀了!
八大王脸上晴朗了些,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坐了江山,你还看得出来有谁反对我们吗?
我们那位祖先说,现在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拥护你呢,天天喊你万岁,见了你磕头作揖的,已经没有谁反对了。
八大王叹息一声说,要是把这江山给了你坐,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搞垮了,而你呢?被人杀的时候,还会给人磨刀呢!
我们那位祖先不明白。
八大王说,打江山要靠杀人,这坐江山也要靠杀人,不杀人,就没有人怕你,不杀人就有人暗中害你!只有杀人才能打下江山,只有杀人,才能求得咱们的江山稳固!尤其是咱们刚刚建立王朝的时候,那就更得杀人啊!
我们那位祖先说,干爹你说要杀谁,我就去杀谁!
八大王走到宫殿外面,仰头看看天空,悲叹一声,说,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可杀之人,实在太多了。
为了求得江山稳固,八大王降旨我们那位祖先,要他带领士兵四面出击,“分屠各州县”,名曰“草杀”。八大王亲自在殿中主持杀人——上朝的时候,百官在下边跪着,他招呼几只狗下殿,狗闻谁叫唤,就把谁拉出去斩了,这叫“天杀”。
杀来杀去,我们那位祖先总感觉心里不踏实,怎么能见人就杀,不分好歹呢?因此心里老是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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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4(2)
这一年,八大王号令全川,要开科取士。那些愚笨的读书人,读了半辈子的书,认定一个“胜者王败者寇”、“有奶就是娘”的理,纷纷前来,指望能够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却不想等待他们的,却是快刀利斧。办这事的人,自然又是我们的那位祖先。八大王告诉我们那位祖先,这天下之乱,总是先从读书人开始的。
一场杀戮下来,我们那位祖先感到又累又困,而且还没意思。想想过去冲锋陷阵的杀人,那些人还要举着兵器,拼死拼活抵挡一阵子。可是这些人呢?都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哀哭不已,别说反抗,连逃跑也不会了。
杀完了,我们那位祖先叫人收拾收拾,没让这些人得一个好死,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个好埋。做了安排,我们那位祖先回到自家的大屋里,斜躺在椅子里歇息。可能是累了的缘故,眼睛一闭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我们这位祖先做的可不是好梦,他梦见满天飞舞着蚊虫,那些蚊虫由远渐近,到眼前的时候,才看清楚那不是蚊虫,而是个个大如南瓜的人脑袋,那些脑袋都扑扇着两片耳朵,披头散发,龇牙咧嘴,吐着猩红的舌头……
我们这位祖先被吓了一身冷汗,爬起来,走到屋子外面,看见天空群星闪烁,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道。他溜达一圈,忽然看见那厨房里灯火通明,走近了,听见两人正在厨房里讨论着什么事情呢。我们那位祖先想要走开,忽然听见他们的话语中提到了“安大王”,就驻了步子,细听起来。
这说话的是两个厨子。
甲厨子说,快点吧。
乙厨子说,着什么急啊,再弄一点,就不弄了吧,睡觉吧,累了。
甲厨子说,睡?我们睡了,拿什么东西跟安大王吃?
乙厨子说,这么多东西了,他一时半会儿吃得完?
甲厨子劝导说,你别看着现在多,可是要等这一段时间过了,就没这么多了,到时候我们又上哪里去弄?
乙厨子嬉笑说,要真那样,只有在你身上想办法了!
甲厨子说,为什么在我身上想办法呢?你不行么?
乙厨子笑着说,我没你有肉啊!
甲厨子叹息说,你别说了,我现在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乙厨子也随着叹息一声,你说的也是啊,咱们现在多弄点,积攒到那里,也免得我们到时候想不出来办法。
甲厨子说,你这样认为就好,干吧干吧。
乙厨子也说,干吧干吧。
我们那位祖先推门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你道怎么的?那两个厨子正在那里拿刀剔人肉,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具赤裸裸的尸体!那两个厨子已经把两具尸体的大腿肉剔除干净了,露出暗红的骨头。在那两个厨子的身后,是两个坛子,面前摆着一个大瓦盆,里面好像是盐巴。他们把肉剔下来,抓些盐巴撒在上面揉揉,然后丢进坛子里,准备腌制起来,以供我们那位祖先随时食用。
陡然看见一个血红血红的人影站在他们面前,那两个厨子也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鬼魂前来索命了,一个筋斗跪在地上,闭着眼睛磕头如同捣蒜,嘴巴哆哆嗦嗦直喊“饶命饶命”,还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那杀你们的人去报仇吧,我们只是厨子……”。
我们那位祖先悲叹一声,用脚磕磕两人的屁股,说,起来吧,到我屋子里来说话。
那两个厨子一听是我们那位祖先——安大王的声音,这才斗着胆子睁开眼睛,等睁开眼睛,我们那位祖先已经出帐了,留下一个血红的影子。
那两个厨子随着我们那位祖先,进了他的屋子。我们那位祖先打开一坛好酒,叫两个厨子坐过来,三个人围着那坛子酒,一人一碗喝着,但是端碗的手,却都止不住哆嗦,弄得三个碗里,都好像养了两条鱼儿。
喝了几大碗酒,我们那位祖先镇静了许多,问两个厨子,你们这么久,都是给我吃的那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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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4(3)
两个厨子胆战心惊地回答说,大王爷爷吃猪肉牛肉狗肉鸡肉鸭肉驴肉马肉……不是都嫌弃味道不好么?
我们那位祖先问,你们在山上给我吃的那肉,是胖厨子的?
两个厨子点点头,说,大王爷爷要吃肉,我们也没办法啊,暗中商量了,只得杀了他。
我们那位祖先问,那敢死队吃的是八大王那几个女人的?
两个厨子点点头。
我们那位祖先问,今天晚上你们弄的又是谁?
两个厨子说,大王爷爷,你吃的就是你杀的,我们看见那么多都埋了,个个细皮嫩肉的,怪可惜的,就去抬了几个,打算剥了剐了剔了,给大王爷爷腌起来,准备以后没有人杀了的时候吃,这也是给我们备条后路啊!
我们那位祖先问,这话又是怎么说了?
两个厨子说,大王爷爷如果没有人杀了,就没有肉吃了,没有肉吃又没有人杀,必定是要我们遭殃了!
第二天,八大王传旨召我们那位祖先进宫议事,但是却发现我们那位祖先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都去哪里了?我问曾祖父。
人都去了哪里呢?曾祖父斜眼看看我,叹息一声,好半天才接着讲述。
自从我们那位祖先离开八大王过后,八大王就没打过一次胜仗。我们那位祖先离开八大王过后,八大王想着想着就有气,自己那么看重厚爱的人竟然连招呼也不答一个,就跑了,而且自己曾经许诺给他的江山皇位,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难道这拼命打下来的皇位江山在他眼睛里竟如同狗屁么?又气又急,这八大王就病了。人一病,脾气就坏。坏了脾气的八大王,只好杀人出气!清朝军队一进四川来剿灭他,他料定打不赢,而且也没心思打,就跑了。跑之前八大王下了命令,必须杀尽四川人,烧光他们的房屋,鸡犬不留,以免得他们帮助了敌人。于是先杀市井百姓,其次杀部下家属,再杀自己的湖北老兵,又再杀自己的四川兵。其实这八大王也并非嗜杀有瘾,他不过是细心计算,军粮太少,养不起那么多嘴巴。而且杀人也还有一个用途,他把那杀了的人,选年轻的,皮肉细嫩的,剐了割了,制成腌肉,充作军粮。
知道么?小龟孙子,他们并不把人肉叫人肉的。曾祖父说。
我说我知道,另外还有一种叫法。
曾祖父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是不是叫肉米?
曾祖父惊愕地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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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5(1)
听完曾祖父所讲述的关于我们那位祖先的故事,我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晚饭我吃得很少,让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大壶开水,我说我要写东西。母亲有些高兴,让父亲给我的房间里换上一个瓦数大些的灯泡,还叫他帮我收拾收拾书桌,说桌子有些摇晃,让垫垫那瘸了的桌腿。我说不用桌子的,我有笔记本电脑。 到了睡屋,我找来一块枕巾,铺在床下,然后背东面西跪下,作了三个揖,掏出萧树帮我记下的九字咒语,将那“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反复念叨了三次。这才起身上床。 我打开电脑,看着显示屏,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的这篇小说。 无聊中,我点击开了一个看图软件,好家伙,这个萧树,妈妈的,里面居然全是裸女照片,金发的,黑发的,瘦的,胖的,不同肤色不同种类,应有尽有,什么姿势撩人,她们就摆出什么姿势。我想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肯定不只这点秘密,就进入电脑里面,仔细地查找起来,不出我所料,我查找到了一个装满图片的文件夹,但却是加了密的。

我继续翻看着,却在这个文件夹里面发现了一个子文件夹,也是加了密码的。我费尽了心思也没有打开。里面究竟装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呢?我感到手上汗津津的,非常不舒服,刚要起身去找毛巾,母亲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喊我的名字。我慌忙将那看图软件退了出去,然后起身开门。母亲进了屋,手里拿着两个烤芋,放到桌子上,说,你别写晚了,饿了就把芋头吃了,你最爱吃的,你爹给你烤的。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出了门,回到床上,认真地构思起我的小说来。 吃了芋头,已经深夜,这个时候我才找到写东西的感觉。 我给这部小说取了个名字,叫《肉米》。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讲述我们那位祖先和我曾祖父的故事,讲他们是怎么吃人肉为什么要吃人肉,尤其是我曾祖父,我要将我少年时候听到的关于他的各种传言,从他的口中一一应证,我甚至要探寻他和我祖父那仇不共戴天的根源……我想这应该是一部讲述生存与生命尊严的小说,我想我得用一种非常严肃的态度来进行创作。如果这部书写出来,我感觉可能真的会如萧树所言,让我从“二流作家”晋级为“一流作家”。但是要做到顺利晋级,就必须先要挽留住我曾祖父的生命,也就是说,他只有在给我做完这些讲述之后才可以死去,否则,我是没有办法完成后面的故事的。我曾祖父所讲述的那些故事,让我闻所未闻,故事的继续和结尾,就像一个个握在他手里的巨大的谜语,让我根本无法猜测。 我找出电话,想要给萧树打个电话,让他明天帮我买些上好的人参,叫那帮我守灯的姑娘在送药的时候一并带来。 买人参并不是我吃,而是我准备给我的曾祖父吃。有这想法还得感谢莫言,感谢莫言的提醒。去年我读了莫言的《檀香刑》,他讲了一个非常嗦的故事,是关于怎么杀人的,一丁点一丁点地剐,叫“凌迟”。我并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但是却是从他的那本书里才知道这世间原本还存在过一种叫“檀香刑”的刑罚——把在油锅里烧热的檀木从人的屁眼里钉进去,再从这个人的脖子后面钻出来,让这个人几天几夜地绑在树桩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阅读的时候,我并没被莫言惯有的似乎根本改变不了的嗦折磨到厌倦,而是看到凌迟处死的惨景,看到刽子手被檀香刑折磨的丑态,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却又感到淋漓畅快。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富有创意的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凌迟之刑,如果没有人参,挨刀的人可能在五十七刀的时候就死了。


肉米 15(2)
原来人参可以让一个生命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的去得那么缠绵悠长。有了人参,我就可以让我曾祖父的生命之烛,继续光明下去。我的这部叫《肉米》的小说是否能够得以顺利完成,就完全依靠人参了。 但是萧树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这家伙干什么去了呢?他是在我的家里吗?是和那个给我守灯的姑娘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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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6(1)
早晨起来得很晚,脑子晕眩,像只闷了水的葫芦。
走出门去,王天棒他们已经忙碌得满头大汗了。他们把锯开的木料架起来,在下面点燃一溜儿火堆,让那青烟儿袅绕烘烤。见了我出来,王天棒搁下手里的活计,叼着根烟走过来说,你明天晚上干什么?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要是你明天晚上没安排,我安排你。
我说你怎么安排我?
王天棒笑了笑,说,这里又没有小姐,你指望我怎么安排你啊?村下头有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你要我安排么?呵呵,你别瞧不起人家,那奶子可是比三斤豆腐还要大呢,没准儿正合你意呀。
我啐了他一口,说滚你个王天棒,大早起来,你就眯着眼睛说瞎话,找霉啊!
王天棒咯咯地怪笑说,作家,昨天晚上我回去找着你那本小说看了,真有意思,那些嫖女人的事情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啊!是不是亲身经历啊?不是亲身经历肯定是写不出来的对不对?
我厌恶地看着他那张满是汗珠的笑脸,问,你不是有什么事么?
王天棒止住笑,正色道,许继红的意思,明天晚上想要请你吃饭。
我愣住了,说,许继红?你老婆?请我吃饭?
王天棒乜斜着我,说,你看你那德性,不就请你吃饭么?怪异成这样子了?
我笑起来,说,你老婆请我吃饭?什么意思?
王天棒说,没什么意思,她想跟你介绍个婆娘,就这。
我说不会吧,她给我介绍什么婆娘?
王天棒欲笑不笑,说,就是村下头那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大奶子……
我唾了他一口,转身要走,王天棒叫住我说,正经的,明天晚上请你吃饭,也不单单是许继红的意思,我也想请你。
我感到稀奇了,王天棒,看你这光景,好像很隆重似的,要请我吃什么东西啊?
王天棒四下里看看,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小声说,好东西。
我奇怪了,问,好东西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人肉?
王天棒嘘了声说,你不要问东问西的,明天晚上我们早点回去就是了。
我说,后天不成吗?今天晚上不成吗?为什么非得明天晚上呢?
王天棒笑着说,今天晚上没有出来,后天晚上又臭了,不新鲜了。
我越发奇怪了,说,妈妈的你个王天棒,究竟什么东西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母亲打了水,我洗了脸,然后吃了小半碗稀饭。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我准备要无话找话的时候,母亲突然发话了,问我,你明天晚上真要去他们家吃饭?
我愣了一下,想起母亲说的“他们”是指王天棒,就点点头。
母亲说,你不要去他们家吃东西。
我不解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他们家的东西不干净,你吃不得。
我感觉好笑了,你说什么?他们家东西不干净?
可能是我的表情让母亲感到不高兴了,她气咻咻的说,我说了,叫你不要去就不要去!他们家的东西吃不得的!
吃了点稀饭,感觉腹部闷闷的,好像吃多了油腻,有些反胃,冒了些酸水,吐了几大口唾沫,我就去曾祖父的屋子里了。
曾祖父还在迷睡中。秦三老汉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揉揉眼角的眼屎,打了气吞山河似的哈欠,大着舌头说,你……你昨天,昨天晚上走了,他……他就一晚上没睡,这才刚……刚睡着。
我去了祖父的屋子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把椅子搬了回去。我端起那把椅子,跟站在一边撅着嘴的祖父说,你这是搞什么搞嘛,不就一把椅子么?用得了劳这么大神搬回去藏着么?
祖父分辩说,你昨天晚上又不拿回屋里放着,露在外面,容易坏的。
我说,现在我又拿出去了,你别再给我搬来搬去,就放在外面,我看能坏到哪里去!


肉米 16(2)
我在院子里摆好椅子,拎来一壶水,拿来一只碗和一只勺子,在碗里搁了许多葡萄糖粉。我想,要是有人参就好了,熬一碗人参汤叫曾祖父喝了,远比喝一百碗葡萄糖水强。喝了人参汤的曾祖父,就会像一辆加满了油的赛车,在讲述的道路上马力强劲地奔驰着。或者像是一台功率强大的抽水机,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在我面前咕咕嘟嘟无法抑制地冒着,很快就将我淹没了。
这时候有人叫我,说在村头有个女人,长得很像袁紫衣,正问到我们家的路。我想,是那个给我守灯的姑娘送药来了。
母亲没等那人把话说完,解了系在身上的围裙,掸掸身上的灰尘,拢拢头发,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才走多久啊,就把回家的路忘了……
我叹息声,追上去叫她,但是母亲的脚步很快,拐弯就不见了。
母亲以为是袁紫衣回来了。
离婚那天,袁紫衣执意要我陪她回秦村,她说她要和我父母他们道别。我说,袁紫衣,这是何苦呢?咱们的戏已经结束了,你又何苦来此一个告别演出呢?不嫌多余么?袁紫衣叫了辆车,用不由分说的口气问我,是同道一起走,还是“单飘”?我无可奈何只得上了车。
下了车,这家伙就像一个等待生产的准母亲,骄傲的腆着原本根本就不突出的肚子,两只脚鸭子似的迈动着,往家里走着。还没有到家门口,我的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不在家,据说到五道河村上坟去了,都跟接驾一样,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面露惶恐。袁紫衣一语不发,无声地和我祖母拥抱拥抱,又和我母亲拥抱拥抱,然后站定在我父亲和祖父跟前,深深地鞠了几躬,扭头往回就走。她那一扭头,好像还甩落了几滴泪珠。也许被那场景所感染,我竟然感到酸楚楚的。
在秦河桥头,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和我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女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导演,当时现场的表演,无论谁见了,都会泪水潸然。
袁紫衣无数次的让我的母亲和父亲以及我的祖父和祖母不要送她了,回去,回去,回去。可是她那伤感悲切的样子,尤其是那哀怨的眼神和欲滴不滴的泪水以及她的那夸张的鸭步,却吸引着四个老人着了迷似的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在和袁紫衣商量离婚的具体细节的时候,我曾经提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说,是不是等把那孩子生下来咱们再说离婚的事情,到那时候,别说离婚,你就要我死,我就立马从楼上给你蹦跶出去。袁紫衣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我又说,如果你肯把孩子生下来,你可以对我提出三个要求,这三个要求中可以包括要我死。袁紫衣就像耳朵聋了,或者是充耳不闻。我几乎是用了一个晚上哀求她,就在去办理离婚证的路上,我依然不甘心地跟她讲生命的起源、生命的尊严和如何尊重生命珍惜生命……央求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一条出路,不要做残害生灵、灭绝骨肉的凶手,不要如此冥顽不化、丧失人性……在一棵树下,袁紫衣停住脚,看着我,恶狠狠地说,等会儿你乖乖给我把离婚证办了,要说东说西,我就马上做给你看!说这话的时候袁紫衣举起拳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做了个要砸的样式。我说,你要真那样,我就告你谋杀!袁紫衣轻蔑地看着我说,告我谋杀,你倒说说,你自己谋杀了多少个生命?我哑然了。袁紫衣嗤笑说,你要想不让全城人知道你的丑恶和罪孽,你就给我乖乖的!说着,她居然在我的脸上拍了拍。
袁紫衣在桥头上给我的母亲和祖母以及父亲和母亲跪下了。她哆嗦着嘴唇,晃晃眼眶里的盈盈泪水,颤抖着声音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们了,感谢你们在过去对我的关照和爱护,我对不起你们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出生在你们家,给你们做女儿,做孙女,好好孝敬你们。我的父亲和祖父手足无措起来,他们可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别离的场景。我的母亲和祖母腿杆一软,竟然也跪在了袁紫衣面前。母亲流着泪水说,孩子,如果有来生,你还是给我们做儿媳吧,相信安子那个时候已经变成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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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6(3)
父亲哆嗦着一双大手,将袁紫衣从地上扶了起来,母亲和祖母也跟着起了身。祖母哭泣起来,就像她原来丢失了母鸡似的,哭得那样无限哀伤。母亲抓着袁紫衣的手,抽抽搭搭地说,孩子,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生下来你要嫌麻烦就给我们养着,我们在神龛上给你立牌位,我天天念佛保佑你!
袁紫衣丢开母亲的手,咬咬牙,转身走了。
母亲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看得实在不过意了,就说,这至于吗?话还没有落音,父亲抓住我就是一耳光,直打得我眼冒金星。
让母亲失望了,她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袁紫衣,而且和袁紫衣一点也不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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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7(1)
我很少在文章里描述一个女人的相貌,但是这个姑娘却让我对此产生了兴趣。她应该是刚刚成年,带着走下瓜架的鲜嫩与质朴,明亮的大眼睛里躲闪着羞怯与好奇,薄薄的阳光下,一层细密的汗毛,就像水蜜桃上的绒毛,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用手去触摸拿捏一下,心底油然升起一丝令人心醉的怜爱。她个子不高,但是发育得很好,凹凸有致,小模小样,属于那种典型的小鸟依人型。她一笑,露出好看的整齐而洁白的牙齿,问我,你就是安子吧。
我回过神来,忙说是啊是啊,我就是啊。
我隐约感觉到,这女子可能会跟我有瓜葛的,将来——或者从现在已经开始了。
母亲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姑娘告诉我,她叫英儿,就是帮我守灯的那个。
英儿跟我说,萧树叔叔已经出远门去了。
听了她把萧树叫叔叔,我心里释然了,感到萧树这家伙可能还没有下手,能从这家伙的魔爪下逃过,英儿实在是幸运了。我也实在是幸运了。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问。
英儿说,可能是昨天晚上吧,下午的时候他把药给送过来,然后打电话联系辆车,叫把我送到秦村来,让我找到你,把药给你。
说着,英儿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口袋递给我。
我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英儿给了我药,转身就要说回去。我说这么远的路,你也走得累了,就歇息歇息吧,要不,我带你到我家去喝点水再走?
英儿没有拒绝,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
到了家门口,父亲和母亲以及祖父和祖母都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们。只有几个木匠,歇了手里的忙碌,直起腰板,表情怪异地看着我,王天棒甚至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然后冲着我母亲他们喊道,来客人了!
英儿有些腼腆,低着脑袋,脸上红彤彤的。
我给她端了个凳子在院子里,但是她已经坐在了我给曾祖父预备的椅子里了。我将那个凳子挪了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刚倒的开水递给她。英儿说了谢谢,接着杯子,双手握着,扑闪扑闪大眼,环视了一周院子,问我,你们家在干什么呢?请了这么多木匠,砍了这么多树。
我说我还是不说的好,说了怕吓着你。
英儿看着我,大眼扑闪扑闪的。
我说,打棺材。
她问给谁。我说给我曾祖父,说着顺手指了指我曾祖父住的屋子。
英儿说,他还那么硬朗,怎么就给人家准备这个东西呢?
我回过头,看见秦三老汉站在曾祖父的门口,正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我们。我笑了,说那不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正躺在床上呢。
英儿说,他躺在床上干什么?病了?这些药就是给他吃的?
我说这些药是给我吃的,我病了,我曾祖父躺在床上,是因为他实在太老了。
英儿“哦”了声,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几个木匠,转头问我,这么多木头,都打棺材?
我点点头。
英儿惊愕地看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说,你说的是对的,都打棺材。
英儿坐了一阵,搁下杯子,就要走,说回去了,车子在大路上等着呢。
王天棒破着嗓门,喊我的母亲,客人要走了,你快过来帮你儿子留留客人啊。
我母亲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在骂王天棒,王天棒咯咯地笑起来。
出了门口,英儿回头要我不要送她。我说这肯定得送送,乡村里不比城里,野狗多,要是蹿出来一条,咬了你,还得打狂犬疫苗,那可是每天一针,要连打一个多月呢。
英儿笑了,说,我也是农村里的呢。
我说,你们那里不同于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的野狗特别多,光是去年就有五个人被咬了,而且其中有三个是和你一般大的姑娘,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什么那些野狗专挑长得好看的姑娘咬呢?而且越是漂亮,它就越是咬得狠!


肉米 17(2)
英儿掩着嘴,吃吃地笑。
英儿不答话,我也不能像个白痴似的自顾自地唠叨,我得重新找到能让她掺和进来的话题。于是我问,萧树找你的时候,跟你说多少钱一个月啊?
英儿瞥了一眼我,问,他没跟你说么?
我说那是他给拿钱,我没问。
英儿说,一个月五百块,比给人当保姆强多了。
我故作惊讶地说,才五百块?这个萧树,也太小气了嘛,现在五百块一个月,在爱城那地方怎么混得下去呢?又要吃又要喝的。
英儿不好意思起来,说,五百块钱算是够多的了。
我说你可别这么认为,你要知道,你干的那活儿,叫我拿一千块钱出来我也愿意啊。
为什么?英儿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说,你可不知道你现在对我多重要啊,要那灯熄灭一盏,我就完了!我的未来和希望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呢。
英儿紧张了,说,我得赶紧回去了,早上添的油,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好多呢。
我说,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
英儿说,是啊,除了出去买菜和上厕所。
我说你晚上睡哪里呢?是我的那张大床吗?
英儿的脸一下子绯红了,不好意思起来。我装着没看见,叹息一声说,真是难为你了,一个人守着那么些灯,晚上孤零零的,我也不知道那灵验不灵验,不过这几年也确实运气太背了,哎,试试吧。
英儿说,我没想到你这个大作家居然也相信这些。
我眼睛一亮,她居然叫我大作家,这么说,也是我的读者咯。我故作惊奇地看着她,问,英儿,你看过我写的东西?
英儿说,没事我瞎翻翻。
我赶紧问好看么?你都看了什么?
英儿说,我就瞎翻翻,没看出来好看不好看。
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我有点泄气。这时候她一笑,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
我问在什么地方?
英儿说先是在学校里,你来我们学校给图书馆捐书,你还讲了话,然后是电视里,那天捐书的事上了新闻,我算是看见了你两次。
在快走到大路上的时候,我轻轻扯了一下英儿的衣角,叫她等一下。我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塞到英儿的手里,她就像捏着一条蛇似的,吓坏了,要还给我。
我语重心长地说,英儿,你就收下吧,别嫌少,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这是感激你,没其他的什么意思。
英儿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着急地说,可是人家萧树叔叔已经给了的,而且我们原来讲好的,就那么多。
我说,英儿你别这样,我真的是感激你,真挚的感激,要知道我的未来和希望都掌握在你的手上啊!你帮我把我的未来和希望照顾好就是了!
目送载着英儿的车子消失了,好一阵子,我才慢慢地往回走,一时间脑子里全是英儿的音容笑貌。我想,我应该尽快回爱城一趟才是。


肉米 18(1)
看着我拿的那些药,母亲阴沉着脸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说是的。
母亲问,什么病?要拿这么多药?
我说就身体不舒服,这次回家就想好好调理调理。
母亲显然不相信我的这个回答,她语气很重但是声音很小地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
我被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她。
母亲在我脑门上使劲一戳,咬牙切齿地想要骂句什么,但是没有骂出来,哀叹着出去了。
萧树的确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给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排列着那些药名以及怎么个吃法,非常详细。按照上面的说明,我给自己配好了第一包药,我的天,片啊粒啊丸啊的,居然一大堆,分成四次,灌了两碗水,我才把那些药吞下肚子。
我刚打了个臭气熏天的嗝,电话就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萧树的。
我说你这家伙以为我是大象啊,给我搞那么多的药,没把我噎死。
萧树说,你小子不感谢我反倒埋怨我了啊,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专家配方。
我问那些药有什么副作用没有。
萧树说,是药三分毒,副作用肯定有一点的,但是你是个老毒物,别害怕,就当以毒攻毒吧。
萧树告诉我,他给我打电话,就是要我别乱动他电脑里的东西,因为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如果动了,那些文件可能会自毁,因为他在里面安装了个软件,专门设置成那样子的。我忍不住暗自笑起来,这个家伙,原来是因为这跟我打电话啊,呵呵,还当我是电脑盲,以为他的电脑是电影里的那些恐怖分子装置的炸弹,解除密码输入不对,就会自毁爆炸?吓唬别人可以,吓唬我成吗?我不早看了吗?
心里这么想,但是嘴里我却不能这么说。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问,真的吗?
萧树说当然是真的,你可千万别乱动,动了,那些文件自毁了我可就完了。
我说,你啊,真是的,用得着装那样的软件吗?要文件真的自毁了,损失可就大了啊。
萧树说是啊是啊,我的那些文件都是很重要的,涉及商业机密,昨天晚上上飞机前才想起来,要早记得了,我就不会把笔记本给你拿去了。
我说你放心吧,没事的,我保证不会乱动里面的那些文件,我只打打字,你回来我就交给你。
萧树松了口气。
这家伙,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我已经破解了他的密码,而且还尽情浏览了他的那些精彩表演。
萧树说他现在正在广州,马上去见律师,因为有个陕西作家状告他们侵权,而且这事儿现在已经被捅到了媒体上,今天早晨的几家报纸已经登载了这个消息。
我说那你忙吧。
萧树说不忙,他已经到了目的地,正耐心地等人家前来呢。
我用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将曾祖父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讲给了萧树,萧树听完后直叫好!非常好!但是有几个地方得要修改修改,第一是关于那个八大王。
萧树说,那个八大王是农民军领袖,和明朝末年其他农民起义军一起,与明清军队经过三十年的反复较量,推翻了明朝,打击了清军,在中国农民战争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你怎么能够说他是一个杀人狂呢?虽然他可能在政治上处理不当,军队纪律松弛,战斗力下降,在明清军队进攻下功败垂成。但农民军将士不怕牺牲、前仆后继的革命精神,坚贞不屈的革命气节,都激励着后人啊。
我笑起来,说,萧树,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本历史教科书啊?
萧树可能没反应过来,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你如果没拿书,怎么把课堂上的那些东西,倒背如流啊。
萧树说,我记性好嘛!哎,我说的可是真的啊,你必须按照我刚才说的这些去进行修改,要不,你这就是蓄意污蔑农民起义领袖了,就算你写得再精彩,再吸引人,也出版不了!这是第一;第二,就是关于吃人肉,同类相食是极端暴力现象,它的残忍代表着人性丧失……


肉米 18(2)
我打断了萧树的话,我说,日,你敢说你不想吃么?
萧树有点恼怒,他说,咱们现在谈的不是饮食问题,而是关于书怎么能够得以顺利出版的事情,我是很赞同你写的,但是尽量不要过多渲染,尤其不要超越道德底线,美国有个叫阿尔文·舒瓦茨的小说家,他写了一本名字叫《恐怖故事》的书,就因为涉及暴力、神秘论和同类相食,尽管市场非常看好,但是还是被禁了,而且被挂上了“不受欢迎”的作家的标牌。
我答应了萧树的建议,尽量让这部小说成为一个“家族史”,而不是一部“人肉菜谱”。
萧树询问了我曾祖父的身体状况,我跟他说了,萧树说,你这段时间要尽心尽力照顾好他,争取时间。
我说我知道的,我知道时间对他和我都很宝贵的,我昨天晚上还给你打电话,就是要你帮我买些上好的人参呢。
电话打到都没电了。放下滚烫的手机,摸摸燥热的脸,却突然发现祖父站在我的身后。看样子他已经进来许久了。
我走出屋子,祖父跟在我的身后,就在我要迈脚出门到院子里去的时候,祖父叫住我,就像一个告密者似的走到我跟前,踮着脚,凑在我耳朵边说,你不要信那个老畜生的话,他那都是瞎说,骗你的!
我笑了,问他,老人家,你是不是也有那么精彩的故事要告诉我?
祖父说,你不要相信他的就是了。
我不想理他,刚要走开,祖父在身后嘀咕说,要是我告诉你了,你就知道他是在说瞎话了。
我好奇地折转身,那你现在就告诉我。
祖父忍了忍,看样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刚要说,祖母在一边叫他,问他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么?怎么不去做?
祖父神色黯然地离开了。
从祖父的神情里,和刚才祖父和祖母对视的眼神中,我隐约感觉到,他们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肉米 19(1)
我告诉曾祖父,肉米的叫法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那是看一本书,书的名字记不得了,书里面就有把人肉叫“肉米”的说法。而且最近看了一部叫《天下粮仓》的电视连续剧,因为灾荒,人们只有同类相食,那些做人肉买卖的,就将待宰出售的活人,叫做“肉米”。肉米,就是人肉的暗语。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吃人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喜欢收集相关的资料,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出一本“食人考”之类的书,系统而且全面地研究人类同类相食的历史。其实我也怀疑自己是食用过人肉的。 那是几年前,从香港来了一个富商,要跟我们本地的一个富商合资联营一个项目。我恰巧和我们本地那位富商是朋友,因为我曾经给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而这个港商,也恰巧是一个偶然机会看了这篇报告文学,随后慕名找上他的。那天晚上宴席的高档和丰盛程度,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临近尾声的时候,大厨亲自送来了一盆汤,我们本地这位富商在那位港商的耳朵边耳语了两句,那位港商击掌叫好,摩拳擦掌的样子,好像面对的不是一煲汤,而是一瓦罐子唐僧肉,或者一个脱干净了衣服的绝色女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见他们恨不得连汤碗都吞进肚子里的馋相,也要了一碗,但是没喝出来什么特别的味道。我问那位富商朋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嘛。那位港商听了,嗔怪道,喝啦喝啦,勿要问啦,喝了对身体好就行啦…… 后来听说这家饭店有一道非常有名的特色菜,需要事先打电话预定,而且并不是谁都可以定到,得是有非常身份和特殊关系的才可能品尝得到。据说那个特色菜品就是“肉米”。再后来,爱城一些并不很大的饭店也做得出来那特色菜品了,不过价格极其昂贵,而且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吃上的。

想起那天晚上和两个富豪共进的晚餐,我一直怀疑那最后的汤,就是肉米汤。我无数次地回忆吃那碗汤时的细节,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个指甲盖或者一丝毛发的记忆来,但是没有办法,我甚至连汤的确切味道都忘记了。

我告诉曾祖父,这个吃人的事情,古来有之的。有个瑞典人叫安特生,在九十多年前,也就是你刚生下来那个时候,被当时的北洋政府请来当地质顾问——但是他好像对考古更感兴趣。这个安特生在考察辽宁省锦西沙锅屯新石器遗址时,说我们中国境内的先祖先民有个习俗,就是吃人。

曾祖父看着我,说他不是外国人么?怎么知道呢? 我说这简单啊,他们把人的头盖骨化石挖出来一看,发现那些骨头都有被打碎了的痕迹,就断定,那是为了吃脑壳里的脑髓才打碎的啊。而且不只咱们中国人的祖先有吃人肉的习俗,就连外国人的祖先也一样。很多年前,有个叫布晋人的种族,他们在埋葬人的时候,先把死人的脑壳打碎,把脑髓吃了再埋。还有太平洋伊里安岛的阿斯马特人,他们要是打了胜仗,就用竹刀割掉俘虏的脑壳,丢到火坑里烧了,然后揭掉头皮,挖通太阳穴,倒出脑髓来吃。

我曾祖父瘪瘪嘴,说,这些狗日的,有这吃法么?你个小龟孙子,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啊?


肉米 19(2)
我要曾祖父继续给我讲我们那位祖先的故事。曾祖父跟我说,我们那位祖先带着那两个厨子,辗转流落,最后就在这里安了家,蛋生鸡、鸡生蛋的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我说怎么能这么就完了呢? 曾祖父不说话,好像困倦了,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我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说,老祖宗,你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曾祖父从梦里醒过来一般,垂着眼帘,问,你要听什么呢? 我说你愿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吧。 曾祖父沉思了一下,说,你个小龟孙子不是喜欢研究那什么吃人的事情么?我还是跟你讲讲吃人的事吧。 我说好啊! 我总感觉到下午的阳光比上午要更明媚一些。因为曾祖父坐的那把椅子有碍于王天棒他们搁置木料,我就将它移到了院子边缘上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棵梧桐树是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栽植的。按照季节,夏天本来是不合适栽种树木的,但是父亲高兴至极,把季节都忘记了,从后山拔回一棵梧桐树栽种在那里,浇完最后一桶水,培完最后一锄土,父亲拍拍手,甩甩垂在脸上的长发,兴奋地说,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儿子,现在你已经考上大学,咱们就没别的指望了,就盼望着你再给我们带回个好儿媳。母亲在一边也幸福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咧着合不拢的嘴巴说,记住还要有个孙子。现在这梧桐树已经小碗粗了,高高地举着一把绿叶做就的大伞。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我和曾祖父的身上。

曾祖父的讲述和昨天一样,缓慢,但是却如同长流细水,悠悠然然,我这时候才对什么是床边故事和枕边故事有贴切的认知。 曾祖父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准确是生于哪一年,有多大的年纪,甚至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以为他也像是其他那些年迈的老人,脑子糊涂了,经常不是把自己说成三十七岁,就是说成七十三岁。曾祖父的脑子不会是那样的,他的头脑很清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时间是因为他在早年就没有母亲了,他的父亲是一个只知道杀猪的屠夫。

这一天早晨,屠夫大早就出了门,他是要去买一头猪回来,因为秦村的首富何五老爷要做五十大寿,要宴请四邻乡亲。一个月之内,何五老爷赶跑了六拨流窜到秦村的土匪,而且还让他们留下了十几具尸体,这让何五老爷名声大振,远近的百姓都跑来投靠他,因此秦村显得非常热闹。 每天中午,在家丁们的护卫下,何五老爷开始巡村,这是他多年来的规矩。所谓巡村,也就是查看查看庄稼和田地,再边走边告谕一下佃户和村民们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要抓紧季节抢种抢收啊,雨季快到,赶紧蓄水啊,或者是据打探什么时候可能会有土匪过境,大家需要采取什么措施对付啊等等。连年来的灾荒和兵祸以及瘟疫,秦村的人已所剩无几。这一天中午何五老爷觉得走到村里,看见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心疼不已,因为那些佃户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何五老爷得想一个法子,让秦村的人气旺起来,让他的那些土地像过去一样被人抢着租种,只有这样,他的那几个仓库才会丰盈起来,他的日子才会好过起来。想想现在,堂堂一个何五老爷,居然每天也是三顿稀饭了。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五老爷将他的积蓄拿了出来,亲自跑了一趟成都和武汉,买回了十几支长枪和一门洋炮。回到秦村后,何五老爷召集家丁和村里几个壮丁,由自己领头,成立了一支队伍,专门打那些前来骚扰的土匪。土匪们至多几支土枪,何五老爷的洋枪一响,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啊,丢下几具尸体,撒腿就跑。由此,何五老爷成了秦村的守护神,秦村也就成了一片净土乐土,别说土匪不再敢来,就是那些拉杆子的军队,路过秦村,也都是绕道行走。


肉米 19(3)
何五老爷的土地,在一夜间全被人租了去。何五老爷一高兴,叫来屠夫,给了他几个大洋,让买回一条猪来,他要大办寿筵,宴请四邻乡亲。何五老爷有何五老爷的算计,他要在乡亲们聚集的时候,一来显示自己的本领和实力,告诉大家,他是大家安居乐业的保护神,二来是想向大家示好,拉拢关系,三是要想将秦村那些死绝户的土地收归自己名下,然后进行出租,将收取的费用用以购买枪支弹药,保护村庄。但是要实施这样一个目标,必须要统一思想,要统一思想,就必须要开会。因此,何五老爷的这寿筵,其实是准备开成一个统一思想的大会。
屠夫是秦村唯一没有种土地的人,他对何五老爷钦佩至极,本来也是想要趁这机会搁下手里的屠刀,到何五老爷手下混支枪,但是何五老爷却认为村里还是应该有个屠夫的,便拒绝了他。
屠夫说,现在还当什么屠夫呢?人都要死光了,哪里还有养羊的养猪的?
何五老爷笑笑说,现在没有,将来就一定有,谁家都可以杀猪肉吃,到时候没了屠夫怎么成?
后来屠夫要求何五老爷给他几亩地种,因为单凭做屠夫,一家人终究会饿死的。何五老爷答应了他,但是要求先把猪买回来,把酒宴办了再说。
屠夫将屠刀磨得明晃晃的,别在腰上,一万个不放心地出了门。
屠夫之所以不放心,是因为家里有个病人,这病人就是屠夫的女人,我曾祖父的母亲。
屠夫的女人自从生了我曾祖父,就一直卧床不起。幸好屠夫在以前卖肉的时候善于耍秤把戏,昧着良心也积攒了些银钱,还能支撑一阵子。但是兴家犹如针挑土,这败家却是水推沙啊!半年过后,屠夫的一个家就被卧在床上的女人折腾得破败不堪了。拿着何五老爷给的几个大洋,屠夫盘算好了,将就着买回来一头猪,最好能余下一块大洋,然后请个好郎中,好好给女人抓几副药……
然而那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买一头猪呢?屠夫走路的时候,不时会看见路边的白骨,不时会看见有野狗叼着一个人的手,或者拖着一个脑袋在路旁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走进一些村庄,但见的都是一片死寂,人好像都跑光了,死光了。
有一个村庄有很多人,他们都很忙碌,正在掩埋尸体,据说昨夜有两拨土匪路过,没有抢的,就杀人。他们警觉地问屠夫是干什么的,屠夫说我是屠夫,他们问屠夫来村里干什么,屠夫说我来买猪,他们说,猪没有,你要人肉吗?刚刚死了的娃娃肉,很新鲜。屠夫被吓跑了。
五天过后,就在村里人都以为屠夫被“拦路边花儿”的土匪劫杀了的时候,他竟然赶着一条猪回来了。那是一条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大猪,不肥,但是高大,而且彪悍,四肢强劲,獠牙雪白,眼睛阴森森的透着杀气。大家围过来的时候屠夫直叫大家赶紧闪开,这猪是要咬人的。
屠夫回到家门口,老远就喊女人,女人没答声,只有娃娃在屋子里哇哇的哭叫。屠夫放心了,娃娃没事,大人就一定没事。他把猪圈好,从怀里掏出两个大洋,他兴奋地要告诉女人,这次买猪,他省下了两块大洋,两块大洋,要是在过去,他就可以租上一乘滑竿,将女人抬到爱城大药铺去看病了。
屠夫走到床边,看见女人搂着娃娃,好像已经睡着了。娃娃哭一阵子,就钻到怀里噙住奶头,吃两口,又哭。屠夫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看见娃娃的嘴巴红通通的,那奶水怎么会是红的呢?他揉揉眼睛,一看,吓了一跳,是血呢。他赶紧抱开娃娃,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已经冰凉了。
屠夫没有时间埋葬女人,何五老爷的寿诞就要开始了,他得赶紧杀猪才是。屠夫找了根绳子,将娃娃系在背上,然后将那头猪驱赶到了何五老爷的宅院门口,喊叫道,五老爷,猪买回来了。


肉米 20(1)
听了通报,何五老爷急忙出来一看,呵,好家伙,这么大个头啊!何五老爷的家眷以及家丁们都簇拥在何五老爷身后,个个面露惊喜神色。
三年前的一场瘟疫,不仅让秦村死去几十口人,而且将猪牛也全部收了去,连一只小崽儿都没留下。三年来,何五老爷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能够哼哧哼哧叫唤的猪,它的那长嘴巴一拱,地上就是一道深深的槽子,多壮实的猪啊,跟一头小牛犊似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猪啊?这么肥实!何五老爷说着,要去抚摩一下那猪,手还没有到,那猪长嘴一甩,“哼哧”一声,差点将他的手叼了去,吓得何五老爷一身冷汗。屠夫赶紧跟上去,对准那猪的屁眼狠狠的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那猪“嗷”一声尖叫,紧巴巴地夹着屁股,垂下脑袋,规矩了许多。
整个秦村,沉浸在久违了的节日的快乐和喜悦之中,大家围在那头猪的四周,就像看稀奇似的,那头猪摇摇尾巴,或者扇扇耳朵,都会让大家兴奋不已。许久没有吃过猪肉了,味道都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因此,讨论猪肉究竟是什么味道,是大家在一起说话的主要内容。
屠夫被大家簇拥着,就像得胜的英像雄一般。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居然能够买回一头猪来,其中艰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想的啊。他们追问着屠夫,问他在路上有没有遇着拦路抢劫的土匪?有没有遇着穷兵烂勇?猪是在什么地方买的?什么人能够喂出这么大的猪来?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太平?不太平又怎么能够生长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要富饶?不富饶怎么有粮食喂养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没有瘟疫?是不是没有土匪?是不是没有旱涝……
对于这些人的问话,屠夫根本不想回答。屠夫苦着脸,脸上挂满了悲伤痛苦,让人感觉他不是屠夫,倒成了那头待宰的猪。
看着屠夫手执明晃晃的尖刀逼过来,那头猪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喑哑的咆哮,埋着脑袋,眼睛上翻,阴森森威视着屠夫,不时吧唧几下嘴巴。四周的人被吓坏了。他们以为猪会凶猛地冲过去,张开大嘴,将那尖利的獠牙利剑一样刺进屠夫的身体。但是每当屠夫逼近一步,猪就后退一步。当屁股抵在墙上,猪没有退路了,它的咆哮声越发大了,急促了,那嘴巴也吧唧得越来越厉害了,嘴角流出了泡沫,将那些尖利的獠牙隐藏在了里面。就在猪向屠夫猛扑过去的那一瞬间,屠夫把刀叼在嘴里,身子一晃,闪在猪的身后,骑上背去,然后手起刀落,一下子刺进了猪的胸膛里,身子再往下一沉,就将猪压倒在了地上。
人们全都看傻了。屠夫大叫道,快拿盆子来,接猪血啊!有胆子大的将盆子递过去,屠夫抓过来,顺手将刀子拔了出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那鲜血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转眼就装满了一盆。
酒宴开了三天,秦村热闹了三天。大家将搁置在角落里的锣鼓抬了出来,擦拭干净灰尘,敲打起来;将那已经锈蚀了的唢呐拿了出来,通了眼儿,吹了起来。还有会来那么几句的,跟着这二胡弦子,唱起了川剧。何五老爷将他的那门洋炮抬了出来,搁在大门口,他指着对面的一棵抱大的苦楝树,说,我这一炮过去,就能把它打倒。说着,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棵苦楝树从半腰被炸成了两截。那暗藏在山里的准备搞夜袭的土匪们,被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这三天,何五老爷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因为秦村新添了一百多户人家,他的那些田地已经是不够种了。
只有屠夫一个人闷闷不乐,苦着脸,皱着眉,不时哀叹两声。
就在屠夫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何五老爷叫住了他,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这些天没有看见过他一张笑脸,是不是买猪的时候大洋不够,亏了。要是过去,屠夫肯定会哭丧着脸,哀叹说是啊是啊,亏了,亏大了。而且还会编造出一系列的故事来告诉何五老爷,先是猪怎么难买,人家要价多高,自己怎么样跟人家砍价,然后又是怎么哀求人家,就差没有跪下来求人家了,最后亏了多少……


肉米 20(2)
但是这次屠夫没有,他老实地告诉何五老爷,没有亏,而且赚了,赚了两个大洋。
何五老爷问屠夫,既然赚这么大,你怎么还哭丧着脸啊?
屠夫说这些天因为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吃得撑了,难受,嗳气。
就在说的时候,他系在背上的娃娃哭了,撒了他一身的尿。屠夫心头一酸,说,我女人死了。
屠夫把自己女人怎么死的事情跟何五老爷说了一遍。何五老爷长叹一声,都死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说啊。
屠夫说,难得看见大家高兴一场,说了怕冲了大家的兴头。说着,屠夫跟何五老爷鞠了一躬,道了谢,说现在事情也办完了,他要回去埋女人了。
丧事是何五老爷帮忙操办的。他请了端公,叫人将前些日子大家热闹时候拿出来的锣鼓唢呐二胡钹儿磬儿再都拿出来,凑了一个八音班子操持了几支哭丧曲儿。想起女人生前对自己万般好,想起今后的种种孤苦,屠夫悲悲切切地大哭了一场。办完了丧事,何五老爷将原本留着要过年吃的一截猪肉拿了出来,又办了几桌子酒席,举行了仪式,请土地山神和四邻乡亲作证,将屠夫的那个儿子收成了螟蛉子,还将三亩好田地作为礼物,送给了屠夫。这让屠夫感恩不尽,将何五老爷比做了大慈大悲的菩萨。
送走了四邻乡亲,何五老爷将屠夫请到自己房里,叫人将陈年的老茶沏了一壶。屠夫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忐忑不安。
我有一件事情,始终感觉蹊跷,你跟我说说,解了我心里的疙瘩。何五老爷问。
屠夫恭敬道,五老爷有什么事情,只管问就是了。
何五老爷捋捋胡须,说,三年没有吃猪肉,这些天吃了,不知道是久了没吃猪肉的缘故,还是嘴巴不对劲儿了,或者是我忘记了原来的味道?怎么吃起来这些猪肉来,感觉味道不对了啊?
屠夫听了何五老爷这么说,不安起来,低头想了想,说,五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吧,我跟人许了毒咒的,这事绝对不跟人说,说了,我就不得好死,你是我屠夫的恩人,既然你问了,拼着死了,我也要跟你说的。
屠夫告诉何五老爷,那猪不是一般的猪,它是吃人肉长大的。
屠夫走了很多地方,别说买猪,就连猪毛也没见一根。就在精疲力竭心灰意冷,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这一日,突然闻到了一股子怪怪的味道,顺风飘来,说是猪屎的味道吧,不像,可不是猪屎的味道又是什么呢?做了这么些年的杀猪营生,屠夫已经掌握了一门绝技,就是闻闻猪屎的味道,就能辨别出猪的大小与肥瘦。屠夫抓了一把那味道,喂进鼻子里,仔细地闻了闻,确实是猪屎的味道,错不了。
屠夫顺着空气中猪屎的味道,最后找到一户人家。屠夫叫了许久的门,也没人答应,就搬来一个枯树疙瘩,踩在上面,攀爬上了院墙,跳了进去。脚刚着地,只听得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一群猪就像饿狼似的冲了过来,屠夫被吓了一个趔趄,背靠着墙站定了身子,看清楚了面前的这群猪,一个个剽悍凶猛,吧唧着嘴巴,露出森森的獠牙,埋着脑袋,目露凶光,向他逼近。屠夫就是屠夫,所谓一物降一物,屠夫就是专门对付猪的。屠夫抽出杀猪刀,“呔”地大叫一声,将刀子叼在嘴巴上,袖子一捋,做好了宰杀它们的准备。那些猪慌忙后退了,它们不是怕那刀,而是在屠夫身上闻到了屠夫的味道。尽管这么些年来屠夫无猪可杀,但是身上的那味道却还没有消失殆尽,余威尚在。猪们开始骚动起来,脚底下怯怯的,怎么也不敢上前了。屠夫身子一晃,一跃骑在了一头猪的身上,屁股下面一使劲,将那猪硬生生地坐倒在地,顺手扼住猪脑袋,往上一扳,嘴巴一松,那刀子掉下来正好握在手里,手一抖,明晃晃的刀子带着手“哧溜”一声,毒蛇似的钻进了猪的胸膛,胳膊肘儿只一动,刀子在猪胸膛里挽了一个花儿,又听得“哧溜”一声,红彤彤的刀子出来了,一股鲜艳的血,在空中喷出了一道彩虹。那头猪哼唧也没哼唧一声,就不动了。余下的这些猪吓坏了,撒腿就跑。


肉米 20(3)
屠夫正要追赶去,这时候有个老头从侧门里钻了出来,看看屠夫,又看看地上那头死去的猪。
屠夫在老头家里住了一夜,老头煮了许多猪肉,两人围着火堆一边吃,一边拉呱着话。
老头说,这方圆百多里地,就他家有猪。屠夫问老头,那些猪是怎么逃过那场瘟疫的。老头说,你慢慢听我讲罢!
老头原来是个贩卖小猪的,自己家里也养了许多母猪,这前村后村,大家都是买他家的猪崽喂养。后来瘟疫来了,没有谁买猪了,眼看着那些猪卖不掉,而且今天死两只,明天死两只,家里的老太太信佛,不忍心看,就敞开了大门,将那些猪驱赶了出去,生死由天,只求个眼睛干净,心里好受。过了半年,老太太得了病死了。老头伤心一场,将老太太埋在了房后的林子里。等到第二天去看的时候,老太太的坟墓竟然被谁掘了,尸体不见了。从地上的那些脚印,老头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就是那些猪。顺着脚印,老头找到了老太太,她已经被啃得只剩下几缕头发和一段骨头了。
老头没想到那些猪居然活着,而且还得长得那么壮实。那些猪早就不认识老头了,它们看着老头,“呼哧呼哧”叫唤着,将他团团围住,突然猛冲过来。老头撒腿就跑,追上来的猪“吧唧”一口,身上的衫子被撕去了一大块。
灾年灾月的,猪没有吃的,就吃死人,死人吃多了,性子就吃得野了。老头叹息说。
屠夫早就一声接一声的嗝起来了,那些肉搁在屠夫的喉咙里,吞咽不下,又呕吐不出,难受得泪水汪汪的。
后来老头在外面背回了几具尸体,将那些猪引诱回来,继续喂养了起来。
老头说,这年月里,粮食不好种啊,虫子太多,而且种了粮食,还容易招惹土匪。我喂着这些猪,既可以当粮食,还可以当我护院的狗,如果不是这些猪,我可能早就被土匪杀了。
老头说有一天晚上,几个土匪翻围墙进来,但是谁知道脚刚一沾地,就被那些猪团团围住,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情,就让猪给啃翻在地上,一阵鬼哭狼嚎,那叫声,谁听了都会腿肚子抽筋的。外面那些外应的土匪一听那惨叫,谁还敢继续待下去啊,屎尿满地的抱头鼠窜了。第二天早晨我起来一看,那些土匪一个都不见了,只是那些猪,个个肚皮都是圆滚滚的。
老头告诉屠夫,这么些日子以来,猪好养,没事刨几个坟头,背几个死人回来就是了,或者更干脆一点,就是去路边拣死人。但是要吃猪的肉可就困难了,不知道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杀了它们。好在屠夫来了,这次可以帮忙多杀两头,让他腌制起来,慢慢吃。
屠夫跟老头说,他要买一头猪走。老头说你不用买,就在这里住下,愿意吃多久就吃多久。屠夫告诉老头,他是帮村里的何五老爷买的,而且家里的女人还在病床上,他得赶紧赶回去。老头答应了,但是要求他不得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屠夫点点头。老头不依,要他许一个毒咒,屠夫就说,如果我跟别人说了这些,就不得好死,要死也是死在猪嘴巴里。老头满意了,叫屠夫随便给两个钱,成个买卖的样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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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1(1)
过了一段时间,屠夫听从何五老爷的安排,出了一趟门,他回来的时候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全是小猪崽儿。此后,秦村再次有了猪。秦村的人们发现,屠夫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坐在家门口磨他的杀猪刀,嗬嗬……嗬嗬,那刀磨得跟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看起来眩目。屠夫在等待着重操旧业呐。
等到屠夫的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候,秦村又成了一片富庶之地。牛羊在山坡上啃着青草,雄鸡站在矮墙上高声地啼叫,鸭子和鹅在秦河里扑打着翅膀,哑哑的声音顺着河道的流水向下游流淌着。土地里长满了旺盛的庄稼,稻子饱满,玉米肥美,粮食的芬芳在秦村上空飘荡着,逗来了许多的鸟儿在天空中飞翔高歌。
每年秋后,何五老爷都要在村里选两三个壮年,赶着骡马,跟他出一趟远门,去采购弹药和枪支。等到回来的时候,恰巧临近过年。何五老爷会将他的队伍拉到空地里操练几天,把那些陈年的弹药全部放了,阵阵枪炮声就像节日里的炮仗此起彼伏,这种活动成了秦村这么多年来的一个传统。这几天里,秦村会杀很多猪,专门给那些打枪打炮的人吃,他们是秦村的守护神,自从有了这些枪炮,这么些年来秦村还没有遭遇过兵匪的抢劫,不管是带兵拿枪的“大帅”换了拿印把子的“委员”,还是拿印把子的“委员”换成了带兵拿枪的“大帅”,他们对秦村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到了集市上去,如果你说自己是秦村人,买不到的东西一定可以买到,卖不掉的东西,也一定能够卖掉。秦村的人,除了正常的税赋外,是不必要跟人家缴纳什么“治安税”、“保安税”、“乡勇税”以及“团防税”的,秦村的人自己保护自己,享有高度的自治权。在这个小社会里,何五老爷是倍受大家的尊崇的王者。
何五老爷是前清的一个武举,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娶了八房女人,哪个也没能给他生养出个娃娃来。何五老爷最后气馁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屠夫的儿子身上。他给屠夫的儿子取了个“子介”的名,姓还是沿用他的本姓——“安”。何五老爷为了安子介的成材立业可谓煞费苦心,他给安子介请了老师,指望从此后他的这个干儿子能够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诗书传家,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再图个功名什么的。谁知道他的这个干儿子却对读书识字一点兴趣没有,成天就想着吃肉,成天都跟着他的屠夫老子,他老子杀猪,他就递盆子接血,他老子给猪褪毛,他就往手边浇水,他老子给猪开膛破肚,他就帮忙提肉钩子,递那些大大小小的刀子……
何五老爷说,安子介对肉的痴迷和贪婪,这普天下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如果有,就是安家的祖先,那个八大王的干儿子安大王。还说安子介就是八大王那干儿子安大王的转世,由此对他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了——书可以不读,肉可以尽着兴地吃。何五老爷断言,如果安子介真是那安大王的转世,这辈子肯定会成就一番功业,就算成就不了,也必定会惹出一场风雨。
何五老爷找人给安子介看了相,算了命,还叫那能通灵的神婆子摆下神龛,下到阴曹地府走了一趟,查看安子介是不是那安大王的转世。看相的说安子介身上有傲骨,有王者之相,算命的说安子介身有九命,历经灾难却命无大碍,犹如闲庭信步。那通灵的神婆子从阴间回来,证实了何五老爷的断言,说安子介确然是那安大王转世。既然是如此,何五老爷就将他召进家里,和自己同吃同住,视如己出。
其实安子介早就想要进入何五老爷那豪门大宅了,他瞄准了何五老爷的七姨太和八姨太。
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不同,何五老爷的女人大都是从爱城和绵城以及更远的成都娶回来的。在这些女人中,大太太和二太太,出自名门,三太太和四太太,娶的是有钱人家的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寡妇,为的是贪图人家的家业。五太太和六太太,是所有太太中长相最难看的女人,屁股大得像箩筐,腰板粗得跟水桶一般,典型的五短三粗,而且一个是塌鼻梁,一个满脸麻子。之所以娶这样的女人,何五老爷贪图的是为他生养孩子,因为这般长相的女人,据说益夫旺子。然而几年过去,这两个丑女人却跟其他四房太太约好了一般,从来没有开过一次腚。何五老爷一气之下,在去武汉买枪械的时候,又带回来两个太太,七姨太是个唱戏的,八姨太是个大妓院的头牌。这两个姨太太,比起那六房姨太太来,简直就如同天上的织女比地上的烧饭婆,凤凰比草鸡。


肉米 21(2)
这七姨太和八姨太生得又俏又讲究打扮,她们要用牙粉白牙齿,要穿那高跟的鞋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走出院子。这主要是她们嫌弃外面的虫子太多,出了院子就全是泥路,弄脏了鞋子不说,还可能弄脏裙子,更重要的是,农人们浇灌庄稼的粪水,让她们感到臭气熏天,窒息难受。何五老爷见她们如此,是又怜又爱,每日里除了中午出去巡巡村,几乎都是与两个姨太太关在屋子里,搂着八姨太在怀里,听那七姨太莺哥儿一样的声音唱戏文。那六房太太见了,也不嫉妒,谁叫人家漂亮得跟花儿蝶儿样的呢?只盼着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能争口气,让老爷不要白忙乎,空疼了她们一气。虽然如此,这六房太太六双眼睛相对,时不时也觉得冤屈,一块土地里不出庄稼,可以怪土地的不是,但是六块不同样式的土地都不出庄稼,还能怪那是土地的事么?只怕是种子不成吧,哑了。想都这么想,但是没谁敢吭气,听到隔壁何五老爷和七姨太、八姨太打情骂俏的声响,只得自己掐自己指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安子介进了何五老爷的宅院,这情况有了改变。安子介生得个头高大,给那些猪肉养得细皮嫩肉,显得十分英俊潇洒。六个太太视这个干儿子为珍宝,一旦空闲,就围着他转,给他炒瓜子,教他玩纸牌,为他做鞋子缝衣衫,都拿出了看家本事,迎奉皇帝般对他,讨他高兴。但是安子介却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他心思哪里在这些个老母鸡的身上呢,他的心思在那鲜嫩得跟猪里脊肉样儿的七姨太和八姨太身上。这些个“干妈”们不是眼睛不灵光的人,她们取笑安子介,悄悄说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得这么说,安子介也只是叹气,那七姨太和八姨太,的确从没尿过他一壶。
这七姨太和八姨太好像就不是这世间的人,而真是天上下来的。她们不稀罕吃肉,吃饭只拣青青的菜叶儿。如果瞥见安子介在桌子上,她们就一定会让厨娘把饭菜送进她们的房里,因为见不得安子介吃肉的样子,像看见了只野狗一样,因为那满脸油光的饕餮吃相,让她们感到恶心。此外,在屋子里玩牌或者在院子里吃茶赏月的时候,还绝不允许安子介在场,缘由是她们闻不得他身上的怪味。
安子介身上究竟有什么怪味呢?他自己没搞清楚,问他的干娘们,干娘们凑在他身上,闻来闻去,说只有男人的味道,没有其他的怪味道啊。六干娘答应帮他搞清楚,最后倒还真是搞清楚了。
六干娘就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六姨太。这一天阳光灿烂,何五老爷带着他的七房太太去龙隐寺赶庙会,一班子人马抬着滑竿,前面有扛枪的开道,后面有背炮的压阵,场面委实壮观。六干娘没有去,安子介也没去,他和六干娘约好了的,六干娘说她有一个法子弄清楚他身上的怪味,没准儿还可以帮他去除。
安子介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激动和兴奋。
六干娘烧了一大锅水,然后提来一个大木桶,在里面丢了些老蒜杆和艾叶,然后把水掺进去,叫道,我的儿,快来吧。
安子介进了屋子,六干娘看着他,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安子介扭捏起来,长这么大,哪里在一个女人面前脱过衣服呢?六干娘笑着说,我的儿,我是你干娘,你还有什么害羞的?我要不说,你知道拿着这桶水怎么办么?
安子介只得脱了衣服,惶惶然钻进木桶里。六干娘走到跟前,拿水撩泼了他一阵子,然后舀起一瓢水,凑到阳光底下看了看,说,我的儿,我找到你身上怪味是咋回事情了。
安子介一听,忘记了顾羞,跳出木桶就去看,六干娘指着浮在水面上的油珠儿,说,我的儿,你是吃多了肉,油从身上的汗毛孔里钻出来,成了肉腥味儿,难怪,我们闻着好闻,可是那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闻了,自然就嫌弃你臭了。
安子介着急了,说,干娘,你不是有法儿帮我除去身上的怪味么?
六干娘叹息说,如果是汗臭味儿狐臭味儿,用这老蒜杆儿和艾叶泡水洗洗,也就没了,但是这肉腥味儿要想去除,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肉米 21(3)
六干娘一边说,眼睛一边在安子介的身上游荡着。安子介羞怯起来,要钻进木桶里,被六干娘一把抓住,六干娘说,我的儿,你跑什么跑,干娘吃了你不成,你且站直了身子,让干娘好好瞧瞧,没准儿能瞧出一个法子来。
六干娘一边看着,一边喉头发干似的吞咽着口水,直到看得两眼冒火了,才说,我的儿,我有一法子帮你脱腥味儿了。
安子介说,干娘快跟我说怎么脱。
六干娘几把扒拉了自己的衣服,精光光的一堆耀眼的肥白肉站在安子介面前,一把擒了他胯下那活儿,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儿,你这肉腥味沉积在身子里,需要找个道儿才出得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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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2(1)
何五老爷和他的太太们到了第三日黄昏的时候才高高兴兴地回来,进了院子,还在兴趣盎然地谈论着庙会上的所见所闻。
这几日何五老爷出够了风头,他到了龙隐寺,受到了主持老和尚的最高规格的接待。老和尚请他们吃了浮山那千年老茶树炒制的香茶,还安排了几餐丰盛的素席,这让七姨太和八姨太两位姨太太高兴不已。在何五老爷告别的时候,老和尚还将在佛堂供奉过多时的供果送了许多给他们。分食供品,那是多大的荣幸和福分啊。不过老和尚也有个请求,就是请何五老爷留下几支枪,帮忙护几日的寺院,因为庙会这一天,寺庙的收入也是颇为可观的,他怕会有贼人趁机来打主意。何五老爷爽快地答应了。
回家的这天晚上,何五老爷在厅堂里布了一大桌酒宴,摆在桌子当中的,就是方丈赠送的那些在佛堂里供奉多时的供品。何五老爷要大家团聚一桌,好好分享这本属于菩萨的饮食。
七姨太和八姨太见安子介也坐在桌子上,正要离开,何五老爷叫住了她们,说,你们过来将就着坐一起吧,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嘛。
两个姨太太自然是不肯的,安子介知道他们是嫌弃自己身上的怪味儿,叹息一声,起身往外走,却被六姨太拉住了。六干娘冷笑道,总是有人嫌人家有怪味,大家倒是过来闻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怪味啊?
四姨太在安子介身上闻了闻,说,咦,怎么这么香啊。
听得四姨太这么一说,都过来闻,也都说香。
七姨太和八姨太不相信,走过来闻了闻,也奇怪了,说,你这身上的怪味去了哪里?怎么不臭了?
安子介老实回答说,你们两个都嫌弃我臭,好像这屋子里有你们就没我,有我就没你们,这哪里像是一家子人的日子呢?我就求六干娘给我出了主意,用老蒜杆和艾叶烧水洗了,才脱去身上的怪味儿。
何五老爷听了,感慨说,难得这孩子有这心思啊,你们今后就不要嫌弃他了,身上有味,闻惯了就对了嘛。
这一日傍晚,龙隐寺的和尚送信来,说主持老和尚为了感谢何五老爷帮忙派人护院,特地邀请他去庙上一聚,因为还有爱城几个资助修缮庙宇的富商,所以不便带家眷随行。第二天一大早,何五老爷就带着一支枪炮队伍去了龙隐寺。安子介原本也是要一起去的,但是临行的时候,八姨太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的去意顿消,借口有其他的事情,留在了家中。
半晌午的时候,八姨太将安子介叫进她的屋子里,要安子介跟她说说,怎么脱去身上的怪味,因为她身上每个月里有那么几天,总是有难闻的异味,想要用个法子去去。虽然她曾经问了六姨太若干多次,但是六姨太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可能是因为她争了她们的宠爱,六姨太嫉妒她,不肯说吧。
这八姨太穿衣服在几个姨太太当中,是最讲究风情的一个,这一日的衣服,更是穿得遮遮掩掩,看得安子介气短心悸,几欲按捺不住要扑过去。这几日,他的六干娘一有机会,就找他给他脱身上的腥味,安子介在六干娘的撩拨下,早就成了行家里手。安子介定定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悄无声息,颤声说,你真想要知道么?八姨太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安子介一个猛扑,摁倒在床上,然后“哧溜”就进去了。
八姨太正值花开月满的岁数,而且是在风月场里出入过的老手,那何五老爷虽然也尽心尽力,但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做起事情来,总是迟滞,有时候免不得还半途而废,如何能够喂得饱她那饱满的大嘴呢?
这安子介却是犹如一头下山猛虎,疯狂得恨不得要将八姨太撕成碎片,而这一切,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八姨太哼唧说,六姨太就是这么给你脱的腥味么?
安子介哪里顾得上回答,一张嘴巴在八姨太的身上这里啃啃,那里吃吃,手忙脚乱,恨不得生出十张嘴巴十只手来……
两人正忙活着,七姨太在外面叫唤八姨太,叫来叫去叫到门口,一边敲一边喊,老八,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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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2(2)
安子介凑在八姨太的耳朵边说,姑奶奶,你就答应一声吧。
八姨太说,弄完了我才答应。
安子介说,她要是再敲,我就不行了。
两人正说着,七姨太的耳朵尖,听出了里面有动静,不敲了,轻声问,老八,你在干什么呢?
八姨太喘息着回答说,咱们的干儿子在帮我脱怪味呢!
等到何五老爷两天后从龙隐寺回到家来,安子介也已经帮七姨太脱了怪味。
何五老爷回来的第三天,就将安子介叫进屋子里,跟他说了一个打算,就是要在村里修建一个村公所,这工程就由他来负责。安子介明白,这是何五老爷要赶他出门了。
半年过后,村公所修好了,安子介回到何五老爷的大屋里,却发现他的八个干娘少了三个,一个是帮自己脱肉腥味儿的六干娘,另两个是自己帮人家脱了怪味儿的七姨太和八姨太。安子介没敢向何五老爷打听,问了平素疼他的四姨太。四姨太悄声告诉安子介,三个人前些日子突然就不见了,何五老爷叫人不要去找,也不要声张。
安子介黯然神伤,回到了屠夫那里,说要跟屠夫学杀猪。
屠夫说,你在五老爷那里好好的,回来跟我学什么杀猪啊?
安子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忧闷。
屠夫说,五老爷对你的期望大得很,还指望今后把那些枪炮和土地都传给你呢!你跟了我,也就是做个杀猪的,你要跟了他,就可以做个杀人的!这年月,杀猪没出息,杀人才有出息的!
可是任凭屠夫怎么劝说,安子介就是不回何五老爷的那大屋里去。
眨眼十年过去了。
这年刚刚入秋不久,秦村突然拉来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足有千余人,他们在秦河两边扎下营盘,每日里放炮打靶,搞得秦村鸡犬不宁。
自从三房太太失踪过后,何五老爷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连中午的巡村也免了,而且许多事务也不再过问。就连那队伍陈兵秦河两岸,每日里打枪放炮,震得地皮簌簌发抖,他也闭门不出,好像充耳不闻,觉得事不干己。
你闭门不出,可是人家却要登门拜访。
这一日,一小队人马走到何五老爷的大屋门口,拍响了门上的巨大黄铜环扣。
何五老爷叫人开了门,那为头的向他拱拱手说,鄙人姓陈,是这支队伍的司令,这次带兵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何五老爷心想,你早不来拜访晚不来拜访,现在稻子黄了,玉米可以收了,你就来拜访了,这不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那陈司令笑着说,听说何五老爷手下一支枪队,个个都是神枪手,让远近土匪兵痞敬畏远之,谁也不敢前来滋扰生事,我早就想来拜访拜访,想要亲眼目睹,长长见识。
何五老爷冷言说,那都是世人瞎吹,我们这秦村,不过只有几条破枪罢了,都是为了吓吓那些小蟊贼,没见过大世面,也见不得大世面。
陈司令笑着说,何五老爷这么谦虚就不对了,我早在河上就看见了你们村子里的刀光剑影了。
何五老爷说,我们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当然了,如果谁个不要命蟊贼胆敢前来侵扰,也只怕是有来无回。
陈司令说,如果来的不是几个蟊贼,而是几倍于你们村的人和枪炮呢?
何五老爷冷笑一声,捋捋胡须,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养在这里,有贼进家门来偷我们东西,就算我们打不过,也得要打啊,贼死了,是一条烂命丢在他乡,我们死了,却是死在自己的土地里,黄土埋了,骨头朽了,后世却记着!
陈司令讪讪笑道,何五老爷真不愧是前清的武举啊,铮铮铁骨,气冲霄汉,让人佩服。不过,你老人家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就算有千军万马前来,有我们在,也保管无虞。
何五老爷漠然说道,不劳司令操烦,你能带着队伍早日开拔,离开秦村,让我睡几日安稳觉,我就感激不尽了!


肉米 22(3)
陈司令笑着说,扰了何五老爷的清梦,也情非得已,这次前来,我们专门是来赔罪的。不过,我们即将开拔,骚扰了贵村这么久,也想通过某种方式弥补一下啊!
何五老爷挥挥手说,不必要了。
陈司令说,何五老爷先不要这么武断地推辞,其实这是我们队伍里众多士兵的意愿,他们只是想跟贵村搞一搞联欢,如果我们不答应,或者不组织,只怕他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村,私下里和贵村百姓联欢,万一闹出事端来,怕难以收拾啊。
何五老爷哑然了。
其实陈司令提出的联欢方式非常简单,就是搞一场射击比赛。那陈司令说,士兵们听说秦村里的人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很不服气,觉得既然到了秦村的门槛上,本着大家都尊崇的尚武精神,应该搞一场射击比赛,一试高低。那陈司令还说,比赛时,秦村和他的队伍各派出一名神射手,三遍论胜负。如果他陈司令的人输了,就留下十支短枪,十支长枪,三门炮。如果秦村的人输了,就交出所有的枪炮,由陈司令安排一支队伍驻防秦村,负责秦村的安全。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何五老爷一听,倒吸了口气,心里说这些家伙可真阴险啊!如果秦村交出了枪,田里的黄谷,地里的玉米,包括大家喂养在圈里的猪,放在山上的牛羊以及暗藏起来的那些金银珠宝,还有家中的女人,也等于都交了出去。
何五老爷咬咬牙,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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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3(1)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还显得特别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动辄百万字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经年累月,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处于高度的兴奋之中,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幸福表情。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
而我曾祖父此刻就被那些陈年旧事的皮鞭轻轻抽打着,叙述让他旧梦重温,重新回到过去的阳光下……通过这些讲述,他等于再活过了一次,依旧是激情无限、忧伤无限……
这个时候,一缕阳光透过头顶一块稍宽的空隙,洒在我曾祖父宽阔的额头上,微微冒汗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我说,老祖宗,歇息一下吧,喝点水。
曾祖父点点下巴。我小心地给曾祖父喂了几勺子,他摆摆脑袋,避开我递过去的勺子,孩子似的伸出舌头,将嘴角边的一滴水轻巧地舔了,末了,还冲我笑笑。他慢慢把脑袋靠回到椅子上,低垂下眼帘,目光穿过稀疏的睫毛,温和地看着我,又开始了讲述。
比赛是在那天下午的黄昏举行。早在前两天,安子介就跟屠夫去了距离秦村不远的五道河村一个姓张的家里。这张姓的人家很有钱,养了许多鸭子和猪。这张姓人家很喜欢喝酒,把鸭蛋制成皮蛋是佐酒的好东西,因此就制了许多的皮蛋。但是没想到一天夜里猪拱开圈门,将搁在地上晾硷气的皮蛋吃了个干净。那皮蛋含硷和盐,猪吃进去等于吃了毒药,于是全部死了个干净。这家人之所以请屠夫,是因为屠夫不只会烫死猪,而且还会制作五香肉。由于入秋不久,天气还有点炎热,那死猪肉贱卖了可惜,可是不卖又会臭了,唯一办法就是请来屠夫,帮忙制作成五香肉,搁置在坛子里,存放着慢慢吃。
制造五香肉是屠夫祖传的绝活儿。先用开水将那些肉滚一滚,紧掉肉里的血水,然后将香椿树皮剥下来,扎成小捆儿,放入锅中加水用猛火使劲熬。待那香椿出了味,再将大料、盐巴以及花椒等等密制的香料搁进去,加入肉,使劲熬煮。等到肉熟了,晾干水汽,选新鲜的柏树枝叶,添加上干柴,生出浓烈的烟来,熏上半日,就可以装坛了。装坛的时候,得在坛子底下铺上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上垫上新鲜的柏树叶儿,树叶上放肉。搁上一层肉后,再用新鲜的柏树叶儿覆盖上,上面铺一层草木灰,灰上垫柏树叶儿……直到装满坛子,盖上盖,在坛沿儿里装上水,这水一年四季不能干。吃的时候随吃随取,香味浓烈,肥美爽口,味道远远胜于新鲜的猪肉。
那张姓人家非常好客,尤其是对于安子介,因为他是何五老爷的干儿子,更是生怕款待得不周到了。安子介给屠夫打了一阵下手,觉得张姓人家的姑娘在一边格外招惹眼睛,就懈怠了下来,和那姑娘说话去了。等到屠夫将五香肉做完,安子介已经得了手。那张姓人家的父母不是糊涂之辈,从两人一来一往的眼神中,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真是又忧又喜。喜的是安子介是威名远扬家财万贯的何五老爷的干儿子,如果联姻,将是富贵齐天。忧的是那安子介如果不认,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么?假如祸不单行,那丢在肚子里的东西开出花儿结出个果子来,岂不更是丢了八辈儿的祖宗?
屠夫告别的这顿早饭,张姓人家准备得非常丰盛,将那埋在地下的陈年的好酒也起了出来,一开封,香气醉人。屠夫感觉有些恍惚,觉得这不太合理,自己一个手艺人,何德何能受这般厚待啊!看着屠夫惶恐的样子,安子介在一边窃笑。
吃饭的时候,张姓人家含沙射影开始说起事来。屠夫就是再糊涂,也听出了道道来,暗中直叫苦,一边含含糊糊地点头应是,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安子介。安子介却当屁事没有,自顾自地吃那些肉,喝那些酒,不一会儿就满嘴流油,大腹便便,响嗝不断。


肉米 23(2)
两人醉醺醺地往秦村走着,屠夫吃得太撑,没走多远,那屁就开始敲锣似的一路响个不停,逗得安子介哈哈大笑。安子介说,亲爹啊,你吃得这么好,得感谢我呢!要不是我搞了他家闺女,他会给我们那么多肉吃?会取出那么好喝的酒给我们喝?会在走的时候给我们两块大洋?他们那是讨好我们,生怕我不做他家女婿了呢!
屠夫一听,火冒三丈,追过去就要打。
安子介年轻,加上酒没有屠夫喝得多,身子一歪就躲过了。安子介取笑屠夫说,亲爹,你是看着眼红是不是?我娘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女人也没上手啊?
屠夫突然不追了,他指着安子介,压低声音骂道,小畜生,你跟我说,你那六干娘、七干娘、八干娘的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安子介看着屠夫,泪水哗啦一声就流淌了出来……
安子介把事情讲完,屠夫在一边气得直哆嗦,他抓住安子介,一阵劈头盖脸的耳光,直打得他两张脸肿得跟五香猪头肉一般。安子介也不躲闪,任由屠夫打,屠夫打得没力气了,抽出杀猪刀来,抵在安子介的脖子上。安子介说,亲爹,你真要杀我就利索点,跟你杀猪样的,手别抖,别让我疼!
屠夫叹息一声,收了刀,颓然坐在地上,望着苍天,号啕大哭起来。
安子介回到秦村的时候,秦村正闹腾得像是翻了天。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站在两排人,一排是陈司令的兵,一排是秦村的那些枪手,个个都是荷枪实弹,肃穆对峙。
这第一局,咱们来个活靶子。陈司令指了指何五老爷说,你和我来当这个靶子,我手里有两个果子,咱们一人放一个在脑袋上,然后叫咱们选出的神枪手打,打中了果子算赢,没打中么,嘿嘿,就输了。
陈司令选出的神枪手是他的一个副官,此人双眼如同鹰隼,炯炯闪亮,一看就是耍枪的好手。何五老爷选出的,是他的一个亲随,此人先前是个猎手,耍火铳的,据说弹无虚发,后来被何五老爷招为了保镖,背着支长枪,形影相随。
既然陈司令已经提出科目和规则,而且愿意亲身先试,何五老爷自是不好推诿,只得应承。
那陈司令拿着果子,快步走到大槐树下,将果子放在脑袋上。只见他的副官提起长枪,抬手一枪,那果子在陈司令脑袋上炸成了一片水花。陈司令摸摸脑袋,接过副官递来的手绢,擦干净流在脸上的果汁,笑着跟何五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五老爷拿起果子,埋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大槐树下,镇静地将那果子搁在脑袋上,然后示意开枪。但是那保镖却跟患了疟疾似的,一身哆嗦个不停,别说提枪,就连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大家焦急地看着保镖。保镖哭丧着脸说,那是五老爷呢,要是打不中果子怎么办,不要了他老人家的命么?我不敢,我手软,我抓不起来枪,就算抓起来,也没胆量瞄啊,就算敢瞄,我也没胆量勾扳机啊!
那保镖说着说着,竟然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五老爷,这就是你的神枪手啊?怎么这么衰啊!陈司令呵呵大笑着,笑声就像马蜂一样,嗡嗡飞舞着,刺得秦村每个人的耳朵都生痛。
何五老爷也急了,先是骂了他那保镖一句,然后喊叫起来,秦村的爷们儿,是汉子的就拿起枪来,比着我的脑袋……比着我脑袋上的这果子,好好放一枪啊!别把脸丢在家门口啊!爷们儿啊!
何五老爷喊叫了好一阵子,也没谁提枪站出来。陈司令和他的那些兵们,呵呵狂笑着,笑声就像汹涌的潮水,将秦村保持和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尊严、自豪、骄傲……,都席卷一空。等这潮水住了,散落在秦村面前的,将会是无言的耻辱、不尽的悲哀以及贫穷和困苦,还有遍地狼藉和满目废墟!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安子介。
安子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抓起地上的那支枪说,我来打吧,打哪?打我干爹头上的果子?哦,好啦,我来打!


肉米 23(3)
何五老爷看见有人拿起了枪,眼睛一亮,等到看清楚了,暗自叫了声不好!算了,认命吧。何五老爷闭上眼睛,慢慢仰起脑袋,可是那脑袋却怎么也仰不起来,好像脖子无力承受,那脑袋直往胸腔里钻。
安子介刚要勾动扳机,屠夫赶了过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阵耳光,打得安子介晕头转向。打够了,屠夫慌忙跑到槐树下,扶住何五老爷,说,五老爷,你怎么能让那个混蛋来打这枪呢?他是成心要害死你的!
屠夫正说着话,被陈司令挥手叫了几个兵将他拉开了,陈司令正色说道,何五老爷,这扰乱秩序的是谁?你还比不比赛?刚才没有人敢打这枪,现在有人敢打了,你难道要当缩头乌龟不成?
屠夫说,这一局就不比了,比下局吧。五老爷,咱们这一局认输吧,比下两局,咱们还有机会赢呢!
陈司令冷笑说,说得轻巧,枪都没开,怎么算输?要认输,你全都得认输!再说了,你们连枪手都没一个站出来,又怎么赢?
安子介缓过来神,说,谁说没有枪手!你们快快让开,别挡了我的枪口,我要打了!
陈司令和他那些兵赶紧闪到一边,何五老爷悲叹一声,重新站好,闭上眼睛,等待枪响。
砰!枪响了。
何五老爷只感到脑袋一凉,然后有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流到鼻子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酸酸的,甜甜的。何五老爷鼻子一酸,泪水哗啦哗啦流淌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挪动脚步,离开槐树,走到他的人群里,人群一阵欢呼,犹如排山倒海,让何五老爷站立不住。
第二局依旧是陈司令出的科目,短枪打鸡蛋。秦村的人给陈司令的副官扔,副官啪啪啪三枪,三枪三中。
轮到安子介了,安子介提着枪,摇摇晃晃地背过身去,眼睛看着地下像是在数蚂蚁。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次的鸡蛋是那副官亲自扔的,他一个接一个往空中扔去,那鸡蛋一个比一个扔得高。只见安子介长衫一撩,回过身,手一扬,只听得啪啪啪,那三个鸡蛋在空中炸成一个个美丽的花朵。人群一阵欢呼。
这一次轮到安子介出科目了。安子介打了个酒嗝,说,这样打没意思,副官,咱们来对打,背对背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对打,谁死了谁就输了!成不?那副官和陈司令听了,面面相觑。
这一局没比成,陈司令认输了。陈司令信守了当初的约定,送了枪炮过来,何五老爷收了那些枪炮,当然也不是白收,而是奉送了千担粮食以及一千大洋。第二天陈司令就开拔了,临走的时候,还专门为何五老爷和安子介摆下酒宴,并将安子介推上首座,双方握手言欢,犹如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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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24(1)
我得赶紧去给曾祖父买人参了。曾祖父在讲到兴头的时候,大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一笑,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曾祖父说,你知道么?那个陈司令,呵呵,他要我把秦村的爷们儿拉出去,拉杆子,就是成立队伍,如果有五十人,他就给我连长当,如果一百人,就给我营长当当,呵呵,这个陈司令,他说我是将才、将才……
曾祖父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咳嗽了两声,就开始喘息,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我看见曾祖父的脸变了成了茄子色,他勾下身子,手捂着胸口,差点儿从椅子上栽下来。我赶紧扶住他,大叫起来,老祖宗、老祖宗……
我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人,最先跑过来的是秦三老汉,他一手扶着我曾祖父,一手轻轻敲打他的后背。接着跑来的是王天棒,他抄着手站在一边,偏着脑袋看着我们。跟着跑来的是章木匠和他的另两个徒弟,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曾祖父扶住,敲背的敲背,拍胸的拍胸,有的说把他抬回到床上去,有的说就在这里,挪动不得。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祖母都过来了,他们和王天棒一样,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我和秦三老汉是一群耍把戏的。我祖父站在门口,脸上竟然笑意盎然。
曾祖父显得非常难受,他好像是出不来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一只午后的猫发出的咕噜声。
这是迷了痰!迷了老痰!章木匠到底是见多识广,他一把抓住我,将我往曾祖父怀里塞,说,你对着他的嘴巴使劲吸一口,把那痰吸出来。我正在犹豫,被秦三老汉扒拉开,他掰开曾祖父的嘴巴,凑上去……
曾祖父缓过了劲,可能是刚才折腾疲惫了,他躺在椅子里,佯着眼,一动不动,只是那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你就不要他讲了吧。秦三老汉跟我说,你让他说话太多了,累着了。
章木匠说,人都成这光景了,你还缠着他说什么事啊,让他好好躺着,睡觉样的,慢慢就去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曾祖父。
章木匠叹息声说,年轻的时候,扛座山也没问题,老了,就是说话也要耗费很大气力的。
我点点头。
入夜的时候,我给曾祖父和秦三老汉送菜过去。我弄了很大一碗肉,这一弄,锅里所剩就不多了。这让祖父很不高兴,母亲也说,他们吃得完么?
我说,曾祖父已经不吃了,他就闻闻。
祖父说,他闻闻?你还弄这么多?
我没有理会他,端着肉,拿着酒,过去了。
秦三老汉跟曾祖父说,叔,肉来了。说着,将我曾祖父从床上扶起来,把那一大碗肉端起来,搁在他的鼻子底下,曾祖父闻了闻,感叹说,真香啊!
连着闻了几下,曾祖父把脑袋偏在了一边,说饱了。
我没有回去和王天棒他们一起吃饭,而是和秦三老汉在一起。
因为曾祖父已经不吃东西了,秦三老汉就把那个小几子搬到了床下,我们两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凑在几子上的那碗肉面前。我能和他一起吃饭,秦三老汉显得有点受宠若惊,拿筷子的手都在哆嗦。
我给秦三老汉倒了一大碗酒,我说,你喝吧,不要怕没有了,明天我再去弄一些回来。
秦三老汉说,你明天要回爱城么?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爱城,敲了敲家门,没人答应,英儿不在。以前喜欢喝酒,经常有把钥匙搞丢的事情发生,弄得进不了家门。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再发生,我就把一把钥匙埋在了楼下的一个花盆里。翻腾了好几个花盆,我才找到那把钥匙,开门进去,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进了卧室,那三盏灯燃烧得很旺,红红的火焰将屋子里映照得非常温馨。我趴到床上,捋开被子,抱着枕头,凑在鼻子边,我嗅到了少女的味道,英儿的味道……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英儿回来。离开的时候,我给她写了张纸条,说我已经回来过了,很感激她帮我照顾我的希望与未来,还说在她离开秦村的那天晚上,我梦见她美丽的笑脸了……


肉米 24(2)
写了纸条,觉得意犹未尽,下楼去买了一大束鲜花,和那张纸条一起搁在床头。鲜花与甜言蜜语,是女人永远无法抗拒的两样东西,希望在英儿的身上也同样能得以奏效。
离开家,去药店买了五十克上好的人参,请教那抓药的老中医怎么吃最好,他给我了些陈皮和大枣,说了怎么个吃法,然后就匆忙往秦村赶。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记得还应该再买些酒,买些烟,就去了土镇。在临近土镇的时候,我掏出手机,翻出小玉留给我的电话,一拨,只响了两声她就接了——
梁玉吗?我是安子啊。
小玉一听我的声音,热情地喊道,哦,安子老师啊,你在哪里啊?
我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到土镇了,专门来看看她。
这个女人一听,激动了,呵呵地笑着说,你在开玩笑吧安子老师,你怎么会专门来看我呢?
我说你要不相信,就当我来看看郑鸣总成吧。
郑鸣怎么会在我这里呢?小玉一听,声音黯然了下来。
刚进土镇,就看见小玉站在路边张望了。我下了车,她伸出手了,我们握了握,她的手很小,滑溜溜的,软软的,跟没有骨头似的。
安老师不会真是来看我的吧。小玉很激动。
我说是啊,我回了一趟爱城,然后往秦村赶,顺道过来看看你们。
小玉说,我们?谁是我们?
郑鸣走了吗?
小玉嘴巴一撇,说,安子老师,你的心里可不干净啊,想什么地方去了?人家郑鸣是来收集那个清代才子的故事的,没地方住,在我那里歇了两天脚,你以为我是招他做上门女婿啊,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早走了!
我讪讪笑着,发现四周到处都有人在看我们,还有人在指指戳戳,想到小玉是刚刚离婚的人,感觉有些不妥,准备去买了烟酒要走。小玉嗤笑说,安子老师,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你不是来看我的么?是不是发现有人瞧着,觉得我和你站在一起丢你脸了啊?
我说小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小玉提高了声音,乜斜着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说,安子老师,我梁玉在土镇可是堂堂正正的,不管人家怎么嚼舌根儿,我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笑起来,说,小玉,你可是搞儿童文学的呢,怎么学会了指桑骂槐啊?
小玉抿嘴一笑,不好意思起来,那小模小样的,竟然让我怦然心动起来。
——也就是这时候,我决定了,如果小玉执意留我,我就不回秦村了,明天早上再走。
小玉说,安子老师,你难得来一趟,就在这土镇住上一晚,我带你去看看李调元的墓和他的“万卷楼”遗迹,你可能还没去过吧。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还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在一个暑假里去瞻仰了。但是我却回答小玉说,没去过,一直想去,可是我还得给我曾祖父送人参回去呢。
小玉说,你晚一个晚上送回去给他吃不就是了么?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莫不是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小玉说这句话的时候瞥了我一眼,眉毛一挑,伸出猩红的舌头在嘴角一舔,嫣然一笑,让我的心里咯噔一阵狂跳。
我们坐了辆三轮车,颠颠簸簸半个多小时,去看了那清代才子李调元的坟墓。要再去“万卷楼”遗迹的时候,小玉看了看天,说已经晚了,万一那三轮车等不及的话,咱们就只有走路回去了。
回到土镇,其实时候还早。我们去了土镇背后的河堤,小玉说那里有很多白鹭,斜阳西下,夜鸟归巢,宛如童话般美丽。爱城河向东流去,土镇是必经之路。爱城河的名字其实叫爱河,有人嫌弃叫这名字好听不好叫,比如几男几女去河边玩,人家问你去什么地方,就不好回答。
我问小玉,在土镇,人们管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小玉说,本来是叫爱河的,但是大家都叫“安河”。
我说这样叫要好一点,少了些误会,要是去这河边玩了回去,遇着熟人问你,你就不好回答了。如果你说是“爱河”,就有共浴爱河的歧义,如果你说是“安河”,别人就不会误解了。


肉米 24(3)
小玉笑起来。
我的确没想到爱河到了土镇,会流淌出这么宽阔的河道。因为水势迂缓的缘故,这片河道就像是面湖泊,两岸的树木和竹林郁郁葱葱,倒映在碧绿的水里,斜阳洒落了一水的金光,有白鹭掠着水面飞过,翅膀扑动了宁静,那金光碎了般荡漾起来……简直美极了。
我和小玉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刚刚坐下,小玉就问起了我的家事,她说她好像听说我离婚了。
我笑起来,说,我都离婚好多年了。
小玉说,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离婚呢?
我说,离婚跟才华无关,只跟感情有关……
在小玉的问询下,我讲了我和袁紫衣的婚恋以及分手。小玉扑闪着眼睛,装着天真无邪的样子,先是赞叹袁紫衣的名字有多么多么好听,多么多么富有诗意,然后为我们恋爱中的一些趣事感到陶醉,不时感叹两声,就好像她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女生似的。最后,她又为我们的分手不时抹眼泪,叹息声声。最后她竟然当我是一个受了伤害的小男孩,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要给我重生的勇气。我感到有些好笑,因为在我的讲述里,我和袁紫衣属于没有遗憾的分开,就像两个聚会的朋友,分享完美味的大餐,然后各奔东西一样,根本就和忧伤无关。
夜晚小玉并没有请我出去吃饭,她在家里做。晚饭我没有喝酒,小玉喝了,一瓶据说是她的一个同学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她原本是要跟我分享的,现在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她的婚姻,她好像必须要给我一个完全的坦白或者交代,不停地喝着酒,酒还没完全下喉,就又迫不及待地讲起来,语速很快,嗓门很大,跟吵架似的。她的讲述中夹杂着对那个男人的诅咒,然后对一些事情进行解释,好像为了避免我对那些产生误会……
最后这个女人醉了,她扑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哭了一阵,就探起脑袋,迷糊眼睛,伸出沾满了葡萄酒的艳艳的舌头,在我的脖子上,脸上舔着……
我很快就被这个女人搞得浑身湿漉漉的了。
尽管我们都对晚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她就像是一个发疯了的骑手,骑在我的身上,不讲章法地驾驭着,她抓挠着我,嘴巴里不停地喊叫着粗话,粗话里夹杂着牙疼似的叫声。这种经历我从来没有过,她让我感到害怕,又特别兴奋。
事情完了,我很疲惫,也很畅快。
半夜的时候,在她的撩拨下,我们又来了一次。她要开灯,我想一开灯就露陷了,于是不准。
她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习惯。
她吃吃笑起来,然后在我的下面忙碌起来。我心里禁不住有些发毛,要是把那尖锐湿疣传染给了她怎么办?
我以为她酒清醒了就会表现得柔情些,但是没想到她的狂野的劲头随着她的欲望一起升腾了起来。黑暗中她就像一只发疯了的野猫,在我的身上抓着挠着,我说小玉,你这可爱的婊子,你弄疼我了!
小玉疯狂地折腾着,一边折腾一边叫喊,你叫我什么?婊子,哦,你骂吧,骂我是婊子,骂我是婊子。
我擒住她的手,说,婊子,你弄疼我了。
小玉咬住我的脖子,然后挣开双手,那手指甲就像尖利的猫爪,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屁股,她呜咽着说,我要吃了你,我要把你全部吃进去!
这一夜,疼痛夹杂着快感,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冬月初八于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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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寻爱之往生全文阅读 作者: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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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爱之往生 作者:思服


现世
现在才发现这社会真的很狗血,自己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竟然是被相恋了五年的男朋友给甩了。“苏小忆啊,苏小忆”我自嘲的对自己说,“怪不了别人,谁不想往高处爬。是吧,陆鸣。”略微偏了偏头,我对陷在对面沙发的男人笑道。
“忆忆”陆鸣叹了一声,“你恨我吧,我不怪你。”
“恨你?陆鸣看来五年的时间你还是不了解我,不过”我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你得给我发泄下吧”一扬手,茶杯里的水全泼在了那男的身上。“苏小忆,”“你不能怪我,五年才被泼杯茶,划算的很。现在,请滚出我家。”我打开门,吼道。
看着那离去的男人,我以为我会哭得撕心裂肺,可是眼泪去躲在眼眶中不肯出来。
“苏小忆,你被辞退了。我想,原因你了解”女人嚣张的对我说。
“恭喜你,总经理,终于找到了旷世良缘。”
“哼!条件”。
“我知道总经理很不屑和我们这种小人物谈,”我笑道,“但是,社会是残酷的,人生是狗血的,所以,十万。”
“可以。原来你也不像陆鸣说的那么单纯。”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哦,我看不只我失望,是吧,陆鸣。”女人很得意的笑着,转过头,那个男人铁青着脸站在门后。
我越过男人看向他的身后,男人却看着我,他看不到我眼里的他,我却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眼中的怒意。 “你给我滚。”那男人吼道。“可以,”我冷声道,“总经理,请记住,十万。陆副总,请让下路。还有钱汇到我账户,他知道的”我走到门口,对女人指了指男人。
转头看了看自己工作了五年的大楼,轻轻叹息一声,向不远处的公车站走去。
“苏小忆,你给我站住。”那个听了五年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我稍一迟疑,转过身去,疑惑的看着后面疾步走来的男人。“陆副总,有事。”我面无表情的问道,“还是怀疑我偷了什么公司的东西。”递上手中的盒子,“果然今时不同往日啊,越发的敬业起来了,这种小事也要劳你大驾。”
“苏小忆,想不到你这么轻贱自己,原来在你看来我也只值十万啊。”陆鸣狠狠盯着我说道。
“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欠你。”我看他一眼,“怎么,伤心了,五年才看清我苏小忆也是爱钱的,还是被自己的现情人先看清,是不是觉得没面子,想挽回点,来劝我收回要钱的意思。那么你错了,我就是爱钱。”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只是恨。恨我为什么没钱。”
“大可不必担心我会想你。还有不要装得像个怨妇,搞清楚我才是被甩的那个。再说,你现在不有钱了么。”
“别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我不欠你什么。是,是我先提出的分手;但是,难道你没有错么?苏小忆,是谁不在公司公开我们的关系;是谁,在我告诉你总经理追我时,表现的无所谓;是谁,任凭别人暧昧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告诉我,是谁?苏小忆,我他妈的是个男人。”
“你他妈的知道还问我干什么!”我把盒子狠狠扔在地下,“陆鸣,这么快就想到解脱的方法了。那么,我要恭喜你,你他妈的不但有个为了减少你的负罪感舍得花钱的有钱现女友,还他妈的有个爱钱的前女友。所以,你不用有什么可难过的,怎么过的HAPPY就怎么过去吧。没人愿意说你。”
“好,我果然看错你了。”男人恨声道,“你不是爱钱么,那么我他妈至少还有点用。十万。”男人把钱一把扔给我,转身就走。
钱是那种扎好的,连飞都懒得飞,直直的砸到我怀中。
“谢谢你的错看,现在你知道了我还不是那种要殉情的人。”
颓废地坐在客厅的地上,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喝着茶。厨房里的开水嘟嘟的响着,似开未开之时。箫声在忧伤的流着。“人生就该是如此,悠然而自得。”“小懒猫,懒就懒,不要扯什么人生。先管好明天的吃饭问题吧。”“你忘了,我最喜欢的可是魏晋*,且去管它什么食腥喝淡。”“好好好,是我俗气了,你继续*,我去做饭。”
“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多花心么,你还和他走那么近。”“那只是工作,不要牵扯个人感情了。”“所以,你不想承认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又来了,我不是不想别人说我靠你么。”“那你想想我的感受,看着自己的女朋友为工作与别的男人调笑,恐怕他妈的没人比我更窝囊了。”
“要是我可以养活你,你是不是就愿意回到过去的生活。”“我也想有我的人生精彩。”“所以,我羁绊你了。”“陆鸣,你什么话,你现在有有钱的款姐追你,想甩了我,直说。”
“我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我也看错我了呢,陆鸣,还记得那首舒婷的《致橡树》么?你最喜欢的,我也喜欢,可惜你不知道,我也想向像木棉一样站在你的身边,和你迎接风霜刀剑的侵袭。你不会明白的。我为什么还要想你,好想睡啊,怎么这么累,失恋果然是伤身啊。不行,到房间去睡,不然感冒了,可没人理你。”我试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竟没一丝力气。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不知道有多久,恍惚觉得有人走了进来。
“忆忆,忆忆,是我,陆鸣,你别吓我。睁开眼看着我,医生马上就到。”是个男人,抱着我干吗,我有男朋友的。哦哦,嘻嘻,我已经被甩了。“忆忆,你别露出那种笑容。忆忆,我不许你有事,我们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忆忆,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会自杀,我只想知道你爱我。”自杀?怎么可能,我一社会主义大好青年干吗自杀。对了,那男人不是陆鸣那家伙吗,他不会蠢到以为我为他殉情吧。不行,不行,我才不要被他看扁,我要告诉他,我没自杀,我没自杀。意识却不听使唤,越来越弱,我终于失去了知觉。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重生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医院,而是在一间茅屋中。“好你个陆鸣,竟然如此薄情,没钱也不至于吧。”我正暗自郁闷,打算等过会陆鸣来的时候骂他一通。这时,正巧有人推门,我转头看了看周围,捡起床上的枕头正要扔了过去,却看见一个穿着古装的老头走了进来。
“丫,你醒啦。”老头自顾自的说着话,走到桌子前面,倒了碗水喝了起来,眼睛却不断的往我这边瞄
“大,大叔”我一看,有些惊了,莫不是陆鸣那厮为了让我消失,把我给卖了。“大叔,这是哪里,那个有啥事咱好商量,好商量啊!千万不可作了犯法的事啊。”
“丫,”老头一听我开口,惊得手一抖当时就把水全泼了出来。“娃,爹知道对不起你,可你也不至不愿叫我爹吧。”
“爹?”我呆呆的看着老头,问道:“大叔,是不是陆鸣那小子让你这么说的?”
“丫,你可不能就这么不认爹了啊!”老头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哭了起来。“丫,爹也是没法子了,你哥都快三十了啊,还不着家着地的,爹也只是想在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灯尽油枯的那天,到了下面对我老王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啊。丫,爹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没法啊,谁让咱家没钱。不把你嫁给族长作小妾,如何有银子去给你哥讨媳妇啊!”老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却又突然笑道“丫,那族长也还不是太老,四十多岁的人,吃穿又不差,咋看都不显老的。再说,丫你嫁过去也不愁吃喝了,在咱家让你受苦了,也该享享福了。”老头咂巴咂巴嘴,“丫,你不知道前次族长找我去提亲的时候,给咱吃的那馍,雪白雪白的,皇帝恐怕也就吃那样的!你看咱族长不低看咱的。再说,族长能看上你说明咱丫好看呀,那得是多喜庆的事。别哭了啊,不然你哥又该心软了。”
妈妈咪丫,这也太狗血了吧。我坐在床上被说的一愣一愣的,那老头又道:“丫,你好好的歇着,爹出去看看你哥回来没有。”完全不顾我的叫喊,出门,关门,落锁不带一丝含糊。
“好个陆鸣,这就把我卖了,还小妾啊。”我气得在屋里转来转去,“不行,我一定要逃去,决不能轻饶了那小子,不把他送入监狱誓不罢休。”一想,立马走到门前,不管不顾地蹬了蹬几脚门,可那门虽然破却还好好的立着,正犯愁,突然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爹,你又锁着丫拉?你放她出来吧,我不娶什么劳什子的媳妇,我就要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你说什么呢,爹容易么?再说,族长就住咱村,你要想看你妹又不难,到时,你成了族长的小舅子,这村里人还不高看咱家。”
“族长的小舅子,爹你莫不是糊涂了,咱村差不多半村都快是族长的小舅子了,你见谁家少了租子。爹,咋不要那门亲,谁要真愿到咱家,就算丑如无盐咱也不嫌。但要靠卖闺女,这样的婚我不结。”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突然“啪”的一声,老头嚷道:“好好,你个不孝子,到祖宗的牌位前跪着。老天,我到底哪里错了,女儿怪我,现在连儿子也怪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清净。”“爹,你莫哭,我不说就是。”“好好,你给我跪着想好了再起来。”“啪”传来一声砸门的声音,想是老头走出去了。我一寻思,看来年轻的并不愿应承这门婚事,看来逃跑有门。想到这,马上走到门前,隔着门喊了声“哥哥”。那边年轻人轻轻的应了声,我正想如何说动他放我走,却听他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妹,是哥连累你了。你也莫太怪爹了,他也是,也是。唉,都怪哥没用,连个媳妇钱都赚不到。妹啊,你要就怪哥吧!”
“哥,我不怪你,你能过来吗?我怕咱两隔得太远说话太大声,怕被老,被爹听到。”为今之计,也只有将就着叫他爹了。
“哥这~~”“哥,爹不在,他不会知道的。”“可祖宗在看的。”“哥,我求你,你要妹伤心一辈子么?”“我不愿意啊 ,不愿意。可是爹的话哥哥不能违抗。妹,你说吧,哥在这听着。”“哥,我不想当小妾。”几滴泪落在手上马上散了开去。声音有些哽咽,对未来的茫然,让我不可抑制的害怕起来。
“哥知道,哥也不愿意,但是爹的意思在那,哥也没办法。”
“可是,哥。”“妹,你别说了,哥心里也不好受,我会再劝爹的。”“我不相信爹会同意。哥哥,你难道要看着妹妹往火坑跳。”
“别说了,别说了,妹,求你了,我不想听。”
“哥哥,哥哥,你真不应我。”我苦笑道,看来遇到个迂腐的人,既然他不愿救我,我又何须在自己认着这层关系,“算了,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本来我们就非亲非故。”我冷声道。
“妹妹,你说什么?”男人不可置信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知道爹爹和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
“我说的难道有错么?一家人会如此不顾儿女的死活么?本来就是买来充数的,又何须做戏。”
“妹妹,你在说什么?哥知道~~”
“我恐怕活不过一个月吧,”想起小说电视中小妾的命运,恐怕要落在自己的身上,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你若曾当过我是你的妹妹,在我死后~~”,只听一阵衣服的悉索声,一个略显老城的年轻人走到门前,急道:“妹妹,你莫再说这些丧气话,哥帮你还不成么。”说完伸手进来,“妹,拉着哥的手,有啥事,哥担着。”那是一支满掌老茧的手,宽厚而温暖。我附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突然有些莫名的感动,眼泪滴了下来,顺着我的手流到他的手上。
“妹,你莫哭,莫哭啊,哥会帮你的!”男人惊慌的说道。
“真的吗?”我揩了揩泪,哑声道:“哥,放我走好么?”
“可是,爹那,”“哥,我不想,不想作族长的小老婆。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我怕再也看不到你和爹。哥,算妹求你了,哥。”
“妹,你别哭,别哭,哥帮你,帮你。哥这就去拿东西来破了这锁。”窸窸窣窣的走远了,过了一会又有轻轻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妹,你离远点。”“哐当”有什么被砸开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高个男人站在我面前。
“哥”我颤颤的喊了声。“快,哥带你离开。过会爹来了就不好办了。”他牵起我的手急急向门外走去。“妹,走远点,顺着河走,就可以到成都了。”我默默的应着,紧紧的握了握那只拉着我的手。
“妹,你到了成都也莫担心,等爹消了气,哥安排了爹的生活,就来找你。到时候,哥就去当兵,到边关去,去和匈奴人比试比试。或许还能赚个军功啥的,等~”
“你说什么,匈奴?”
“你们女孩子家家的自然不知道这些,我大汉~”
“大汉?”我忽然有些懵了,惊道。
“妹,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哥。”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仔细看我。
“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谁是国家领导人?快点,就现在!”我急急的吼道。男人吓了一跳,停下来打量着我,“妹,你莫不是前些天烧的糊涂了,你我不都是大汉的子民么?当今圣上刚即位不久,年轻有为,想我大汉定可雪当年高皇帝的耻辱。”
雪耻,匈奴,高皇帝,难道,难道我已经不在正庆祝六十华诞的新中国,而穿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汉朝来了。不,不,我不相信。“哥,你莫骗我。”“妹,哥骗你什么?”男人搔搔头,催道:“还是快走吧,可别让爹发现了。”“哥,你莫骗我,莫骗我。”“你怎么了,妹?”“告诉我现在是2009年的中国,告诉我是陆鸣那小子要你骗我的。快点告诉我。”“什么陆鸣,我不认识啊。妹,还是快走吧,不然,爹。”
我仿佛全身浸到冰窟一样,颤抖的抓紧男人的胳膊,任由他拖着我向前走去。
“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身旁的男人轻轻摇了摇我,“妹,从这沿着河走,不久就能到成都了。你莫担心爹,爹那有我呢。等过了些时候,我就下山找你。”我仍然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应了声,待男人转身往回走才反映过来。
“哥,你当真没骗我。”“傻妹妹,哥怎么会骗你。你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找你的。路上小心些,莫让坏人骗了去,到时我可不好找。”男人笑了笑,“天还亮着,野兽也不会出巢。赶紧走吧,免得爹撵上。”
“哥,记得,”我突然哭了出来,“你也快回去吧,免得,免得~~”“哎,你也莫哭了,赶路要紧哥这就走了。”说完男人转身急急的往回走去。
天地间一下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全身的力气仿佛突然用完,我软软的倒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不知多久,隐隐的听见有人声,才想起还没有脱离险境,自己揾了揾泪,站起身来朝前走去。

先生
人渐渐多了起来,远远的能看见一座四面围墙的城池。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城门走去,看着四周恍如拍电视一样的场景,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
“我能做什么?在这个世界!”盯着或匆忙,或从容的脚步在自己身边停留、离去,混乱的思维仍然不能理出一丝头绪,而生理上的饥饿,却无法忽视那一阵阵从各个方向蜂拥而来的气味混合体。抬头看了看面前宽阔的门庭,进进出出的人群,“醉仙楼”三个大字被深深的镌刻到我的眼睛里,想抬脚,手却不经意的触摸到怀中捂的滚烫的几文铜钱——那还是临走时男人给的,这也许已经是他家的全部家当了吧。摸摸那几文铜钱,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转身看看旁边飘着氤氲雾气的馒头摊,摸出铜钱换了几个馒头,站在街头默默的吃了起来。没有人看过来,没有人停下来,城市缓慢而沉重的慢慢前行着,不曾因我这个本不应出现在此的人而有所停留。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怎能容许自己在陌生的世界毫无痕迹的出现又消失,还有那个这几天一直藏在心理的理由——要回去,告诉那个混蛋男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自己永远不会也不曾为他有过放弃生命的念头。
慢慢走在街上,浏览着街上的商铺,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工作。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能做的工作竟然没有:做不了当铺的伙计,因为不了解金玉;做不了饭店的伙计,人家只招男的,而洗碗也因为恐惧那油腻腻的感觉而变得不可能;做不了书摊代写书信的,只因能识却写不了的古文。做不了任何一件事,那大学本科的文凭在这变得毫无用处。
再一次,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在盛夏的夜幕下走在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城市仍然冷的直打哆嗦。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差不多都已经打烊了。我有些踯躅,环视周围,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只能无助的停在一处尚显宽敞的门庭处,疲惫的坐在它的台阶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姑娘,姑娘”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和蔼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起身,边鞠躬边忙不迭的向站在我前面的老者道歉。
“姑娘,你怎么一大清早的就睡在我家门前。”老者问道。
“对不起,我不应当坐在你家的门前挡了你一早的运气。”我脸上有些发烫,嚅嗫道。
“呵呵,”老者微微一笑,用手捋了捋胸前的胡子,“我一个教书先生不信那一套。倒是,看你年纪小小的,还懂得些礼节,怎会流落街头。可是与家人走失了?”
我诧异的看着面前的人,想起昨日那些谩骂,不屑的眼神,有些不相信的看着眼前那满含笑意的双眸,心中突然充满从未有过的感动,哽咽着看着老人。
“姑娘,莫哭,有什么伤心事,告诉老朽,或许我可以帮上你。”我止住哭泣,把这两天的经历详详细细的告诉了老者。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者点点头,说道:“这样吧,既然你无处可去,而你哥过不来几天就回来接你,那里就先暂住在我这书馆里吧,也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你看如何?”
我一听,立马高兴的使劲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的,试探的问老者:“可是,我没有钱,而且全身也没什么值钱的。”“呵呵,我老头还不缺那两个钱,你就安心的住下吧,直到你哥来接你!”“谢谢,谢谢!”说完又有些想哭的冲动。
“随我进去吧。”老者挥了挥袖子,把手负在身后,向门走去。我满擦了擦刚要溢出眼眶的泪水追了上去。
书馆面积不小,进去便是个不大不小的一个花园,种了些月季,牡丹什么的,间或还有几块菜地,有几畦荠菜长得绿油油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随便栽着玩,也给娃们加的小菜。”
穿过花园,绕过影壁,跨过月亮门,一个有点像现代北京的四合院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月亮门的正前方和两侧均有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相互连之;院子里有一棵生长的很好的桃树,这时候桃花已经谢了,小桃子已经青涩的露出了些许容颜;桃树下随意的摆置着一把躺椅,一方小圆桌,圆桌上有套瓷的茶具;离圆桌不远有个秋千,以及一个小木马,估计是孩子们的玩具;院子正中放了一口石制的大缸,里面正袅袅娜娜的开着几支荷花。这时候晨风吹起了屋檐下挂着的风铃,清清脆脆的煞是好听。
“姑娘,往这边走。”老者指了指左边,“这边便是老朽的寝室,客房就在这隔壁。平时比较安静,白天的时候,有孩子会吵些,你莫嫌弃。”我忙一欠身,摆手道:“怎么会,我还怕叨扰你了,只要你不嫌弃我已经很感激了。”老者哈哈一笑,指了指对面,“那边是厨房,这几间呢,便是老朽混饭吃的地方了。”指指正中的屋子。
“孔老夫子的事业且能等同凡夫俗子,必是传道、授业、解惑。”脱口而出,我慌乱的看了一眼老者,他却没注意,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非也,非也,姑娘此言差矣,且不论我大汉过去数十年以黄老为尊,儒术为末,单说那始皇帝的一个大坑坑的不仅是那些儒生,坑的是人心啊!”老者叹道,“遂使这天下谁复敢言孔孟之道;再者,所焚的经史子集也使当世之人无法窥视先贤的真正思想。我虽开了这么家学馆,也只不过是教那些娃儿识的些文字,好有后继之人能重新寻得那些遗落的精神。唉,老了,老了,又说这些,姑娘,该烦了我老头子了吧!”
“我倒觉得先生有些过于忧虑了。”见先生不以为忤,便又大着胆说道。
“怎讲?”
“虽然前有始皇帝焚书坑儒,今我朝又尊黄老轻儒术,但所谓天下读书之人皆为孔老夫子的弟子,这天下之人可是如何也绝不了的。而且,我听说当今天子弃黄老而重尊儒术,有“罢黜百家,独尊儒家”之言,这儒家思想怕是要独掌这天下了。”
“姑娘你且知这精神的东西最易遗失,而这最易遗失的却又是最难寻回的。当今天子独尊儒术,天下之人遂以谈儒为高,个个若孔孟重生,颜路在世,无不与人高论,乱先贤智慧,皆不过是些浮世盗名之徒。”
“先生,所言不差,确有些不齿之徒以谈儒来获取名利,但我想这芸芸众生中必有真向儒学之人。先生,可否设想若是当世仍以儒为末,毁经禁言,虽不会有那些盗名之人,但真正的有识之人真要付真心于明月也怕不可得。”
老者以手捋须,静默不语,似在思考。院外却突然喧闹起来,几声孩童的尖叫夹杂着一阵大笑穿过影壁清晰的传来。
“哎呀,看我这老头,娃都来了,还没有做早餐呢!”老者一拍脑袋叫道,正要往厨房去,看到孩子们已经进到月亮门来,笑道:“仲言你又欺负曾翌他们了,先生如何教导你的?”
来的一共是七个扎冲天辩的男孩,当中一个只穿一个红色围兜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小声说道:“先生说同窗之间要相互友爱,兄友弟恭。”
“知道就好,那怎么还欺负他们。”
“我和他们闹着玩的,先生莫又罚我站着听课。”叫仲言的小男孩低头闷闷的说。
“我且不罚你。看你的衣服又不穿戴整齐,如何能进入学堂怕拜见孔圣人。”
“先生,这个我带衣服来了,放包里,这就穿上。”仲言见老师不罚他了,立马高兴起来,取了书包,拿出件对襟小褂穿上,走到老者面前,鞠躬问道:“先生,学生饿了,请问可否先食了早粥,再勉力学习。”
“这个,先生今日有事耽误了熬粥,你们先到学堂拜了孔圣人之后,复习一下昨日所学。论语有云:学而时习之,什么?”
“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小男孩们摇头晃脑的背了起来,唯独仲言却不背,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仲言,你为什么不背?”
“先生,你说的事可是这位姐姐?”仲言笑嘻嘻的问老者,其他的小男孩也好奇的围了过来,我望着他们笑了笑。
“咳咳,仲言,还有你们几个过来认识一下这位姐姐。姐姐这段时间都会住在书馆,你们可不能欺负她,尤其是你仲言。”老者尴尬应道。
“先生,她是你孙女么?”仲言又问。“胡说,我娘说先生没有亲人,很可怜的,要我好好的尊敬他呢!”站在仲言身旁的一个穿白色小衫的小男孩叫道,其他小男孩也纷纷附和。
“那她是?莫不是?”仲言眼珠一转,欲言不言。
老者狠狠的敲了小仲言的头,简短的说了下早上的事。“还不快去习书。”几个小男孩呼一下从我身边散开,往学堂跑去。
刚走上台阶,仲言又回过头来看着我,问道:“那姐姐叫什么名字?”
“苏,”突然想起曾经对老者说过我哥姓王,“王苏忆,可以叫我苏忆,仲言。”有些拘谨地答道。
“那我可以叫你忆姐姐么?”又问。
“这个,当然。”我没意识到他会这么问,犹豫地回答。
“太好了,我有姐姐了。”他却不顾我的犹豫,高兴地叫道。“我们也要姐姐?”小男孩们一起拥了过来。
“不可以,不可以,是我先问的。”仲言气鼓鼓大叫。
“才不要你同意呢?姐姐我们也可以叫你忆姐姐么?”刚才那个穿白色小衫的说道。
“不可以,忆姐姐才不要理你们呢。是吧,忆姐姐!”仲言一手拉了我的手袖,一手叉着腰气势赳赳的很肯定的说道。
我艰难地笑笑,气息虚虚的应道“仲言,先生说同窗之间要互相友爱,我是他们的忆姐姐,也还是你的忆姐姐啊。”
“哦,可是,”小脸有些委屈的应了声,但立马又高兴起来,转过身对其他小男孩举了举小拳头,“我是最先认识忆姐姐的,所以你们也要叫我哥哥。否则,你们就不能叫忆姐姐。”
“仲言,”我轻轻唤了声,却听周围的小孩有些气恼的答应了。
“忆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叫仲言?”小仲言问道。
“那个,先生不是这样叫你吗的?”
“嘻,看见没有是我先认识忆姐姐的。”仲言却不管这些,叫道。
男孩们有些羡艳的看了看仲言,争先恐后说自己的名字。
我有点头痛,这么多孩子,乱乱的一起叫着,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猫鱼,你先说,然后是猴子,蚂蚱,狐狸~~”仲言想是看到我的窘境,有序的指挥着。
猫鱼,猴子,狐狸这怎么跟动物园似的,我纳闷的想着。
“仲言,不许叫我们外号,不然告诉先生。”
“不叫就不叫,哼。”小仲言扭过脸去,不高兴的说道。
“你叫什么?”我装作没看见,问站在最前面穿白色小衫的男孩。
“忆姐姐,我叫曾翌。”男孩答道。
“你呢?”“张景逸”,“刘元止”,“奚洛文”,“李析远”,“周行”
“好了,姐姐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你们也应该回去温书了哦。”打发走了这帮小孩,刚松了口气,只听见老者在后面呵呵的笑了起来。我忙转身,向老者问了声好。
“娃们好想很喜欢你啊!”“这个,可能我和他们年龄比较近。”我摸了摸头,笑道。
“娃们,只是调皮了点,平时也听话的紧。你莫见怪。”“不会的,小孩子吗,调皮一点正常。”我连忙摆手,说道。“呵呵,去喝粥吧。我去叫娃们。”老者对我指了指厨房,向书房走去。
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期盼的问道“我可以也叫你先生么?”。
老者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我,然后庄重的点了点头。

沉溺
来汉代已经一个多月了,渐渐的有些喜欢上了这儿。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是适合生活的地方。每天帮先生做做饭,打扫下屋子,日子过得很清闲。虽然偶尔还是会出现烟漫书馆,鸡走课堂的事,但总的来说已经可以逐渐解决日常的生活生产问题。
这的人也很好,和孩子们熟悉之后,渐渐的不再拘谨,和他们越来越玩的来。会给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教他们玩游戏,和他们一起到河边捉鱼,到山中春游。
而我的故事在经过仲言那帮小孩宣扬之后,我原来的人生经历变得充满了苦难。于是我的生活被无奈的包含到了周围邻居大婶的亲切无间的照顾中。开始被大婶们逼着学习女红,被八卦的随意揣测感叹某家的孙子、儿子,正当青春,相貌不凡,不知为何还未聘娶,不知谁家的女子有福,而这时候的眼神总在睃我,搞的我也只能吃吃的掩了嘴笑。
慢慢的也认识了几个年龄相当的姑娘,也会相约着一块去山中拾菌,也喜欢和她们一帮的逛街,也跟着她们学了一些女子应该遵循的礼仪。对于这些东西,先生向来是非常认真的。
每天吃完饭,孩子们回去之后,先生都会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而这时的我收拾完屋子也会端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拿了个绣品费力的学着。书已经很少看了,记着那句先生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若要看还是有些遮掩的好”。
处暑这天,仲言们照旧来上课的时候带了好多吃的来,说是过了处暑就该到秋天了,今年庄稼的长势不错,为祷告上天继续保佑风调雨顺,也顺便提早庆祝一下。我知道他们的娘亲是怕我不好意思收下,便高兴的收下,笑着告诉他们今天加菜。因为我常常会做一些现代的菜给他们吃,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做的饭;我也会教他们一些现代孩子玩的游戏,于是我渐渐的变成了这一片的孩子王,搞的学堂放学后孩子反而更多,先生为此也烦恼了几天,后来看孩子们也不去打扰他看书,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我把仲言们带来的东西拿到厨房,把熬好的银耳红枣莲子羹用碗舀好,走到学堂的门前,略略施了个礼,轻声告诉先生和孩子们可以吃早饭了。
仲言第一个扔了书本,转过头来看看我,做了个鬼脸,又转回去看着先生。先生放下书本,整了下衣服,说道:“一丝一饭当思来着不易!好了,晨课就到此吧,去吃早饭吧。”仲言跳起来跑到我面前,也不管背后先生杀人的眼光,急急的问道:“忆姐姐,今天又给我们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银耳红枣莲子羹。”仲言有些失望,望着我说:“忆姐姐,明天给我们做那个什么蛋瘦肉粥吧?仲言想吃。”“皮蛋瘦肉粥。”“对对,就是皮蛋瘦肉粥,忆姐姐,析远也很喜欢吃呢!”我摸摸析远的头,笑着答道:“知道了,你们这些馋猫,又都胖了,尤其是你析远。”
这时,先生走到门口,敲了一下仲言的头,道:“你若肯用吃的心思去读书,为师就高兴了。”其他小男孩掩着嘴笑了起来,仲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边洗着碗边想着晚上做什么菜,“家里还有析远娘给的鱼,周行家的猪排骨,曾翌的~我看看,”随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上的水,翻着篮子念叨起来。突然,“嘻嘻,”仲言笑着站到我的身后,道:“忆姐姐,我觉得你和我妈妈越来越像了。”“仲言,莫要瞎说。姐姐怎么可能像你娘。”“真的,我娘也是同你一样,随手就在身上擦手,先生说君子要干净,整洁,方可显一身正气,所以我们都不在身上揩手呢!”我脸上一热,就往外推他,“去,去,不好好上课,跑这来捣什么乱。”仲言小手一叉,挺胸说道:“我才没乱说,不信问先生去。”“好好,我信,赶紧的回去上课。”“切,爱信不信。”仲言有些气恼,生气的说道。我叹气,自从我无意中说了这个“切”之后,反倒成了这帮小孩的口头语了。“哼哼,不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么?我又不是君子,不用那么多套套。”“就知道!”“好了,赶紧上课去。”说着往外推他,他挣扎了几下,叫道:“今天不上课,先生说了,叫姐姐准备点简单的吃食,我们今天就在院子里边吃边学。”“这样啊,”我略一沉吟,便说道:“那你去吧,告诉先生我已经想到可以吃的了。”说完又往外推他,那小子偏要在那打听个不停,我嬉笑着就是不告诉他,把他气得走到院子中还回过头来瞪我两眼。
我在厨房中忙的差不多的时候,先生已经坐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起了大禹治水的故事,这会正在一起讨论。“仲言,你总往厨房看什么,有没有听我说话?”只听先生问道。
“先生,仲言想知道忆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那么香!先生你就让我去看看吧,就一眼。”仲言乞求道。
“我也要看,”析远也叫道。“还有我。”“我也想看。”一帮小孩叫了起来。
“好啦,不用看了,姐姐这不就来了么?”我端着锅走了走了出来。孩子们一看立马围了上来,争先恐后的就往锅里凑。“好香啊,忆姐姐,是什么好吃的,可以告诉仲言吗?”“让姐姐先放下,”我艰难的往桌子走去,“吃了不就知道了。”
“仲言,你去帮姐姐拿下碗筷,姐姐还有一些其他的菜要拿。”仲言应了一声,立马没了踪影,“我来帮你。”析远叫道,也跑进了厨房。“慢点,”我一边端着菜,还要防着那两小鬼在身边窜来窜去的进出拿碗筷。
等到可以吃的时候,一帮小鬼早就按捺不住了,急急得就向那锅菜里伸去。
“咳咳,”先生轻轻的咳了一下。
“先生先请。”收回自己的手,孩子们齐齐的对先生说。
先生拿了自己的筷子随手拣了根菜,见孩子们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做了个可以的手势,只见一下子七双筷子一起向锅伸了过去。
“好辣,好烫”一帮小鬼一起叫了起来,吐出嘴里的东西就开始找水喝。
“谁让你们那么急的,等等。”说着走到井边,提起早泡在井里的酸梅汤一人倒了一碗。
才喝下汤,仲言就叫道:“忆姐姐,我知道,你是故意的,都不告诉我们那么辣,先生知道也不说。”“你们又没问。”“忆姐姐,你耍赖。”“你就快吃吧,不然过会可就没有了。”
风卷残云的吃完所有菜,孩子们一边帮我收拾,一边叽叽喳喳的讨论到底是什么菜这么好吃。我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笑够了才对他们说:“想知道,每个人都来亲姐姐一下,姐姐就告诉你们。”“才不要,”仲言嫌恶的说道。“不亲算了,我以后也不做了。”我别过头去,装作生气的样子。
“这,这,”其他的孩子敌不过美食的诱惑,有些犹豫,站在仲言的身边相互推搡着。仲言那小子气嘟嘟的看着自己的同窗在自己耳边不断的聒噪,生气的说道:“先生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仲言是男子汉,怎么可以亲你一个小女子呢。”“是哦,我们也是男子汉怎么可以亲姐姐呢!”其他小孩也附和道。我一愣,没想到仲言会这么说,刚想打击他两句,却瞥见先生若有所思的看着这边,呐呐的回道:“谁愿意要你们亲。”说完收了碗碟,也不要孩子们帮忙,自顾自的回到厨房。
送走了最好一个孩子,回到院子中,见先生还在躺椅上坐着,却没有看书,似在沉思什么,走了过去,坐到身边,轻轻的唤了声“先生。”
先生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沉吟不语。我心一沉,颤声道:“可是,先生有什么困难,不便留我。”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去的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害怕再去过那种流落街头的生活。
“不是,这个你到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先生笑道。我心里稍稍心安了些,“那先生是有什么话要告诉苏忆么?可是家兄有了消息。”
先生摇了摇头,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不会女红,却喜欢看书;烧不了柴火,但又会做一些我从来没吃过的菜。我很想相信你的故事,但是,一个贫穷的要卖儿購女的人家的子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这样的。”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最让我诧异的还是你来得第一天和我说的那些话。要知道自古便以女子无才为德,并不主张女子读书,除非是极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会学些简单的诸如《列女传》这类的书,而你却对这类书提不起兴趣,甚至表现出不屑。你不但喜欢读书,学过《论语》、《楚辞》等,最主要的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有些甚至连我也无法接受,而你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切都让我对你的来历很是好奇。”
先生说完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怔,没想到先生会问我这个,想到自己的经历连自己到现在都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做梦,又如何能使一个两千多年的古代人相信,言语上便有些支吾起来。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好奇。”先生说完站立起来朝自己房间走去。“先生,”我急急地叫了一声,先生略微转身,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轻轻的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先生,只是我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连我也不敢相信。”“既然这样,”“请先生一定相信我,我绝对没有什么恶意。”先生摇了摇头,打开扇子,沉声说道:“并非是我要怀疑你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这左邻右舍的都是些淳朴的人,自然不觉的你的行为举止有何不妥,就算偶尔怀疑也不会往深处想,但若遇到的像老朽这样粗通点文墨的人,忆儿,你的言语行为便很容易被别人怀疑了。你既叫我一声先生,为师的必不愿你有什么事,还望你以后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忆儿,忆儿。”我有些迟疑。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只是因你不曾遇到刻意去注意你言行的人,一旦碰上,只怕为师也帮不了你。”先生注视着我,缓缓说道。
“那,忆儿记住了。”“记住就好。差不多也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站在那棵桃树下,耳边仍然回响着先生刚才的话,心里有些担心,又有些不以为然。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流言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早早的起床熬着粥等着孩子们,却意外的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奇怪,现在还很早,孩子们是不可能来上学。纳闷的走到前院开了门,看到隔壁的周大婶正站在门外和一个老婆子说着话。
“周大婶,这么早,有什么事么?”我礼貌的问道。
“苏忆,大婶啊有事!这是隔壁的张婶。”周大婶指指旁边的老婆子介绍道。
“张婶好。”“好好,她大婶果然同你说的一样。”那姓张的老婆子仔细打量了下我,对着周大婶笑道。
“那是,”周大婶也笑了。“忆儿,怎么不请我们到里边去坐。”
“当然不是。”我忙摇头,“两位大婶请进。”
“吁,这院子收拾的好干净!庄稼种的不错!”从开始进到院中,那张姓婆子就不断的东看西看,东问西问,周大婶也在一旁帮腔,弄得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屋子,我可以看看么?”张婆子指指学堂问道。
“对不起,那是先生教学的地方,我除了打扫,平时也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这老朱头。”张婆子骂了句,看见我皱眉,转过头看着厨房,“吁,什么东西好香啊。”
“可能是我熬的粥好了。”我笑道。
“早就听说王姑娘烧的一手好菜,不知道我老婆子有没有这个福气。”张婆子看看我,又看看周大婶。
“看你说的,别人请还不定请不到你呢,只不过是碗粥,你说是不?忆儿。”周大婶看着我说道。
“当然,忆儿这就给二位婶子盛去。”
“不错,不错。”张婆子咂咂嘴,说道。“她大婶也把咱来的目的说下吧,咱可不是来吃白食的。”
“忆儿,大婶看你也是离了家到这不容易,前些天把你情况和张婶说了下,想不到张婶还上了心,这不,正好城东有户人家不错,小康之家,开着个米粮铺子,你要嫁过去不会亏了的。”
“什么?”我惊叫道。
“当然,这还得有你家人的同意,人家也不急于一时,等你哥来了再办也不迟。”周大婶笑着对我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周大婶。”
“你看,她张婶,这孩子都高兴坏了。”周大婶对着张婆子说道,张婆子剔着牙笑着看我。
“那个,周大婶,如果你是说婚事的话,要让你失望了。”我沉声到。“莫说我不认识那男的,就算我偶尔识的,我也不一定会喜欢他,若我不喜欢他,又如何嫁他。”
“这种话且是你一个姑娘该说的,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张婆子怪叫道。“而且,听说你是逃婚的吧!像你这种身份,要找到不嫌弃的人家是很难的,要不是我张~”
“总之,我不会结婚的。”我不会客气的说道,“我是何种身份也不用你操心”。
“不结婚?”那婆子又怪叫道。
“我家先生还在休息,大婶可否吧声音放轻些。”我冷冷说道。
“不必了。”先生的话从身后传来。
“朱先生!”周大婶恭敬的唤了声。那张婆子却只是冷哼了一下。
“周大婶,谢谢你平时对忆儿的照顾。”先生对着周大婶说道。“忆儿的婚事就不烦你操心了。还有其他不相干的人请不要随便带入我的书馆。”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先生。却听那张婆子阴阳怪气的说道:“真是情深啊,他周婶,看来人家可不用我们操心了。”
“你,”先生气极,冷哼一声,“忆儿,还不送客。”
“哦。”我应道,看向张婆子。
“真是老不修,周婶我们走。”说完气愤的往外走。周大婶看看我们,又看看张婆子,终是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先生,不好意思,连累你呢。”
“以后自己该学着注意点了。”先生说完也走出了厨房。
我看着先生的背影,想起先生昨日说过的话,心里开始有些乱。
自那日后,学堂意外的安静起来,不再有人来串门。也不会有人送菜什么的给书馆。偶尔出去买菜,总有人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学生们放学后也总是极不情愿的早早回家,有时候问起来也总是吱吱唔唔的。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在孩子们放学后,拦住急于回家的他们,沉着脸看着他们。孩子们相互推脱着不说话,我有些急了,生气的问道:“亏我还把你们当弟弟,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的姐姐么?”七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声。
“要走是么?走好了,以后别叫我姐姐。”我让开路,冷声道。
孩子们一边回头一边往外走,我背过身不再看他们。
“谁让你和先生不清不白的。”仲言突然叫道,跑到我的面前,直直的看着我 。
“你说什么?”我气得发抖。一把抓住仲言的手。“外面的人都在说,我们叫你姐姐,为什么你要这样。”仲言依然大声的说道。
其他的孩子吓坏了,跑到旁边扯着仲言往外走,仲言仍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是我的忆姐姐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仍然大叫。
“够了,仲言。”先生出现在身后,一把扯开仲言的手,“还不给我回家。”
仲言狠狠的瞪了我和先生一眼,“我以后再也不来上学了。”说完跑了出去。
我瘫坐在院中,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活,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沉溺于这种生活,越来越少的想到回去。
“你也回房吧。”先生站在身后轻叹的说道,转身走进学堂,关上了门。
自从那天之后,仲言果然再没来上学。我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我不确信自己的行为将会给自己带来如何的危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心中惴惴的感觉膨胀的寓满整个胸怀。
每日仍例行的煮饭,打扫屋子,却比以往收敛的多。不再花心思的变着花样做各式现代菜肴,只是按部就班的煮菜;也很少和孩子们嬉闹,更不会再教他们玩各种现代游戏。每一天躲在屋里翻着先生的书,妄图找出一点点关于时光穿越的线索,然而那些透着神秘气息的故事让我无法分辨真伪,更找不到任何希望。生活慢慢的沉到水底,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不过十日。十日后的那晚,仲言的父亲来找了先生。第二天仲言又回到了学堂,却再也不愿叫姐姐。时间在沉默中过得飞快,书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安静而礼貌,欢笑的声音再也不曾跨过月亮门,飘落到院中。每一天只有屋下的风铃还是清清脆脆的动听。
先生看着所有的变化,沉默不语。
这天,晚饭过后,孩子们也下学回家去了,先生和平常一样坐在院中乘凉。先生在看孟子的《中庸》,我仍然躲在屋中反复看着那本《山海经》。
“忆儿,你出来一下,为师有话和你说。”先生敲了敲我的门。
我慌慌忙忙的收好书,整整衣服走到院中。先生仍然坐在摇椅上,却没在看书,只是低着头像在沉思什么。听到我出来,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忆儿,”先生有些些低低的嗓音,轻轻的传来。“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嗯,先生。”
“你哥哥有消息么?”先生转过头来看我。
“没有,”我低声说道,“想是放不下爹爹吧。”
“忆儿,若你回去,你爹爹还会让你嫁人么?”
“先生,忆儿也不知道。但是,忆儿不想回去,忆儿有些事~~忆儿不会回去。”我抬头看着先生,坚定的说道。
“先生也知道你必有些要做的事不会回去,可是。”先生叹了口气。“先生终归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曾有些愿望,但事实总是残酷的。”
“先生,可是因为我让你为难了。”
“忆儿,先生这不能留你了。”先生靠在躺椅上,仰望着桃树后的星空缓缓对我说。
“我知道,先生。” 泪水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我抬手擦了擦,哽咽道:“先生能收留忆儿这么多天,忆儿已经很感谢了。”
“哭吧,哭过了会好些。”
“忆儿,忆儿。”
“这是几两银子,你收着,到了外面,找个安身的地方,等你哥哥吧。”先生缓声道。“以后要多加注意,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终是不妥。”
“忆儿,记住了。”我拿着那几两银子,抬头看着先生。
“有些话,先生不知当说不当说?”
“先生,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忆儿定会铭刻在心。”
“那就好。先生不管你来历多么不可思议,先生只希望你能平安的做自己的事。忆儿啊,以后切不可再随意同人争辩,不管有没有读过书,读过什么书,都尽量忘掉吧,女子读书,非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徒增他人疑虑,要记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另外,女子该有的礼仪切不可忘记,莫使他人留下任何诟病。”先生低头看着我,“莫怪先生迂腐,有些时候适当的藏拙反而更能保护自己。”
“回去睡吧,先生也累了。”说完,拾起桌上的书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忆儿知道了。”我答应了一声,目送着那抹身影在夜色中远去直至消失,已经停歇的泪水又一次疯狂涌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信任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到厨房做了孩子们喜欢的皮蛋瘦肉粥,打扫好院子、学堂,坐在院中等待日出。
已是初秋的天气,石缸中的荷花早就开败了,只有几片枯黄的荷叶漂在水上,映衬着石缸边上绿绿的苔藓。我坐在桃树下,透过密密的桃叶看着天空,灰灰的没有光彩。桃子躲在叶中不甚明显,周围清晰的传来蝈蝈的叫声。
先生屋里的灯亮了又熄灭,院中才慢慢的亮起来。太阳的光线照不到屋檐下的风铃,只在屋顶高高翘起的屋角上沾上点金辉。我站起身来,走到前院,拿下门杠,等着孩子们欢笑着推开门,跑进前院,推嚷之绕过影壁,安静的穿过月亮门,走进中院。
我靠在门上,听着门外小贩走动、叫卖的声音,几次想要打开门都怯怯的放下了手。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院子,心中的惴惴禁锢住了我的脚步。颓废的坐在门墩上,对于未来开始充满期待与恐惧。
门终于被推开,带着笑语。我慌忙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笑道:“今天没有迟到哦,快进来”,看着七个孩子,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今天有皮蛋瘦肉粥哦,忆姐姐特地熬的,闻闻,可香了。”七个小孩没想到会在这看见我,本就有些惊奇,呐呐的都不说话,等我才说完,却又相互看了看,互相推扯着。最后还是析远忍不住问道:“忆姐姐,你不生我们的气了。”其他的孩子除了仲言都点点头,很期待的看着我。我笑了笑,道:“姐姐从来就没有生你们的气。姐姐当时只是有些震惊,只要你们不误会姐姐,姐姐就已经很开心了。”“其实我们也不相信,是不是?”析远扯扯曾翌,周行的衣服。“是真的,姐姐,当时我们只是听周围人说的,所以有点,有点”曾翌挠挠头,“可是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要相信的,只是他们说的像看见一样。”“可谁也没有看见不是。”我突然有些心酸,伸出手摸了摸曾翌的头,忍住快到眼边的泪水,说道:“姐姐只要你们能最后相信姐姐。”“其实,姐姐,后来我妈妈还有奶奶她们也都不相信,她们还说是先生得罪了那个张婆子,她才这样说的。”曾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他几个小孩除了仲言也附和道。“可是,后来我们想和姐姐道歉的,你却总也不理我们。”
“姐姐知道错了,所以姐姐现在来和你们道歉,你们愿意原谅姐姐么?”
“不需要姐姐道歉,应该我们道歉才是,是不是?”曾翌看看站在自己旁边的几个小男孩,说道。
“姐姐,对不起。”几个小孩除了仲言,齐声对我说。
眼泪终还是流了下来,我看着他们,笑着使劲点头。
“仲言,你为什么不说?”周行看向仲言,仲言却只是站得远远的冷冷的看我。
“周行,算了。”我拉拉他的手,“有你们几个,姐姐已经很高兴了。仲言只是,只有,”
“你为什么不愿嫁人?”仲言突然说道。“先生,为什么也不许你嫁人。”
“先生没有不许我嫁人,是姐姐不愿意。”我走过去想要拉他的手,他却一甩手避开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不愿意?”他又说道,语气还是那样冷冷的。
“仲言,不要用这样语气和姐姐说话好不好。”我拉过他,蹲下身子,眼睛和他平视。他的眼中燃着小小的忧伤的以及愤怒的火焰,我想要摸摸他的头,他一侧头,躲过了我的手,挣扎着还要抽回被我握住的手。“仲言,你不愿意相信忆姐姐,是不是?”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问道。
“我想知道真相。”
“难道忆姐姐嫁人了,你就会相信忆姐姐。”我盯着他,继续问道。
“才不是,才不是,我喜欢忆姐姐,可是他们所有的人都说,都说。”仲言哭出声来,看着我,坚定的说:“我不要他们这么说你,我要知道真相,我要去告诉他们真相。可是姐姐总不告诉我。”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不知道。”我抱着他,泪水汹涌的淌了出来。
“姐姐,”仲言擦擦泪水,看着我说道,“姐姐,可以告诉仲言么?我要所有人都不再怀疑姐姐和先生。”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仲言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渐渐黯淡下去。
“仲言,姐姐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能和你说,等以后你长大了,如果你愿意相信姐姐的故事,到时候希望你能相信姐姐。”我深吸一口气,“姐姐不怕别人误会,姐姐只要你们相信姐姐就好。”看着那些还显稚嫩的脸,缓缓说道。
“好了,”我站起身来,放开仲言的手,不等仲言的回答,招呼孩子们往里走,“姐姐就去给你们盛粥。”
“等我长大了,你真愿意和我说你的故事么?”仲言小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微微一愣,转过身去,对着他重重的点了点头。他紧紧的握了握双手,双眼直直的看着我,也用力的点点头。
“姐姐也告诉我们么?”析远看看我,又看看仲言,期待的问道。我低下头看着那些期待的目光,笑道:“只要你们愿意听,姐姐都会告诉你们的。”孩子们欢呼的跳了起来,拉着我的手高兴的笑着。
“快进去,先洗手,姐姐马上就给你们盛粥。”孩子们放开我的手,带着笑容跑进院子。我站在那,轻轻的抬起右手揩着已经滑到脸颊的眼泪,左手却被一双小小的手包裹住。我低下头看着仲言,展出一个大大的笑颜。他也笑了,低下头,放开双手,用自己右手的小指轻轻的勾了下我左手的小指,接着抬起头,笑着看了看我,放开我的手,慢慢的绕过影壁。
“慢点吃,姐姐熬了好多,锅里还有呢!”“真的么?”胖胖的析远刚刚还在使劲刮着碗边,才听我这么一说,顾不得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立马把碗伸了过来。我笑着接过他的碗,满满的盛了一碗递给他,“姐姐,你真好。吃了这碗,还可以再吃一碗么?”析远接过碗,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当然,”“不可以,先生和姐姐都还没吃呢!”仲言打断我的话,瞪着李析远。
“对呀,姐姐,今天先生怎么还没来吃早饭,往常先生起得可早了。”曾翌抬起头看着我。其他几个也抬起头附和着问道。“莫不是先生病了?”周行的父亲是个大夫,“我去叫我爹。”说完放下碗就往外跑。我一把抓住他,对着七个小孩笑道:“先生没有生病,可能是昨晚睡的有点晚,今天有点累了!周行,你先过去喝粥,过会大家去学堂的时候轻点,别扰了先生就行。”“可是,先生。”“周行!”我嗔道,“怎么,不相信姐姐么?”“没有,姐姐,先生起来了。”他指了指院中。我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看见先生正站在院中,抬着头看着那棵桃树。感觉到我们在看他,低下头,整了整衣服踏上台阶,往学堂里走去。
“先生,不吃早饭了么?”我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你们吃吧,先生不饿。”身影略一停留,缓声道。“孩子们,吃完饭,该上课了!”声音稍稍提高。右手抚了抚学堂的门框,提起脚跨过门槛走进学堂。
“忆姐姐,我们上学去了!”七个孩子放下碗向我一施礼,穿过院子,鱼贯进入学堂。
我坐在桌旁,看着桌上的碗碟,心里写着伤感,不知此去还有无再见。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和他们的相处,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
慢慢的站起身来,收拾好碗筷,把中饭要用到的蔬菜都洗好切好,放在碗中;把需要的米淘好,放上水泡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已经熟悉的屋子,眼泪不可抑制的掉了下来。
我轻轻拉上厨房的门,走到院中,跨上台阶,站在屋檐下,看着屋内孩子们正在摇头晃脑的背着《论语》;先生坐在上首,闭着眼睛,仔细的听着。我呆呆的看了一会,朝先生的方向按照古代学生的礼仪,认真行了三个礼,转过身不再犹豫的向门口走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重归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成都的第一天,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找着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匆匆的离了这段时间住的城东,一直朝着西边走去。
已经好几天了,仍然没有找到工作。这天时间已近中午,我拿出先生给的钱买了一个馒头坐在包子铺力慢慢的吃了起来。“姑娘,还要点什么其他的么?”卖馒头的大娘问道,“我家的包子不错的,皮薄馅多,来一个尝尝吧。”我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大娘,我吃这个就饱了。”举了举手中的馒头。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怎么来投奔亲戚?”大娘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问道。
“不是,”突然想起张婆子的话,现在这里已经快接近城西了,应该再没人认识我了。笑笑,道:“差不多,只是不知道在哪!”心里有些酸酸的,拿着馒头,低头啃了一口。
“这样啊,看姑娘也怪可怜的,”大娘叹息的说道,“这成都这么大,怕是难找。想来姑娘的钱也快用完了吧?”探寻的问我
我抬起头看着大娘,“大娘,”有些犹豫的问道,“我会烧火做饭,煮的菜还不错,大娘可愿意留我在这。我不用工钱的,只要一日三餐就好。”我急急的说完,期待的看着大娘。
“大娘倒是有心帮你,可是你看我这小摊,”大娘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包子铺,有些歉意的说,“你还有什么亲人么?再好好想想。”
我摇摇头,啃完最后一点馒头,站起身来,朝大娘行了个礼,准备朝外走。“你一个女娃子,在外面也不方便。”我转身看着大娘,“我是说你可以到城南去看看,那里有钱人住的多,或许会有人招丫环什么的。”
“丫环,”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想起电视里演的,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如果做了丫环,可以经常出来么?”想想过去一个多月来的生活,越来越痛恨自己一遇到安逸的生活就沉溺于当中忘了寻找回去的线索。
“经常出来?”大娘狐疑的问,“你有什么事么?”
“那个,是这样的,我有个哥哥前两年就来成都了,我此次前来也是想要找我哥哥,所以,我想~”我装作很认真的对大娘说。
“原来是在这样啊,”大娘说道,“那你可能有点难,一般大户人家,即使是丫环也很少出府的,买菜什么的都是有人送到府里的。一般人家又请不起丫环,那你还真难找到活干。”
“还请大娘为小女子出出主意。”我看着大娘,又是盈盈一拜。
“你这身边又没个男人,老婆子我真不太知道应该还有什么活适合干的。”
“大娘,我可以洗碗,洗衣服,很多粗活我都会干的。”会习字是万万不再说了。
“你终归是个女娃,没个男人在身边,真还不好找,一般的店铺都不会雇你一个姑娘的。除非,算了,那种地方且是一个正经女人去的地方。”大娘皱眉厌恶的说道。
“什么地方?大娘,只要有活做,我都愿意去试试。”我急急的问道。
“你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娃可不能乱说,烟花柳巷如何去的。”大娘嗔怪的说。
我脑子里蹦出电影电视中妓院的形象,柳如是,董小宛这样的名妓,不自觉的的说道:“妓院也应该不会太坏吧?”
“你胡说什么!”大娘瞪着我,“这种话且能乱说,还不坏了姑娘的名节。”
“我只是想找活干,其他的事我不会做的。”我解释道。
“就算是洗衣洗碗,那地方也不能去的。女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失节。”大娘认真的说道。
“嗯,”含糊的应了声,刚刚决定要去妓院看看,不仅是找工作,而且那地方去的人杂,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向大娘答谢了声,准备去找妓院所在地。
“姑娘,请记着老身刚才的话,切不可做了傻事。”已经跨出门槛,后面大娘好心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过身,微笑的向她道了声谢,蹲身行了个万福,转身走出大门。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想要找个人问问妓院怎么走,想起大娘刚刚的话,又不敢贸然上前。在街上走走停停,眼看已经快要天黑了,不禁有些着急起来。
“这位大姐,”我向一位正在自家门前收衣服的中年妇女福了个万福,女人停下动作,走上前来,问道:“姑娘,可是叫我?”
“大姐,”我低下头,吞吞吐吐的叫了一声。
“不知姑娘有什么事,说出来也许可以帮你。”女人看着我说道。
“娘,”旁边跑过来*岁的小女孩,仰起头叫道,“这个姐姐是来找咱家的么?”
“乖,云儿,”女人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不是,姐姐可能有些事要问娘吧。”“哦,”小女孩应了声,转过头看着我,笑嘻嘻的说道:“姐姐,有什么事,你就问吧,我娘可好了。是吧,娘。”
看着这亲热的娘俩,想起那已经很遥远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如果知道又该是如何的伤心,眼中不禁有些湿润起来。
“姑娘,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大娘看看天,“这天也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的独自在外会不安全的。”
我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就要问。“娘,姐姐哭了。”小女孩拉了拉她娘的衣摆,说道。
“姑娘,”女人抬起手帮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叹道,“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上忙。我虽说是个妇道人家,但是一个人哪有两个人想的远。再说,过会云儿的父亲就会回来,到时候咱一块想办法,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说是不是。”
“云儿,去给姐姐倒碗水来。”小女孩听她娘这么一说,蹦蹦跳跳的跑进屋里,不一会就端了碗水出来。女人接过碗递给我。
“喝吧,看你也累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点点头,把碗递给女人。
“大姐,我想~”“说吧。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不容易啊,刚才是不是想家了?”见我点头,又说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大姐能帮的一定会帮的。你一个姑娘在外要小心,莫让家里人操心。这女人呀,就得小心,这女人的名节可是比什么都重。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你看我,话就是多。”女人自嘲的笑笑。“娘,你可不就是话多,姐姐都没办法说了。”小女孩嚷道。
“娘知道啦,”爱怜的摸摸自己女儿的头,“娘不是怕姐姐有什么想不开么!这女人啊,什么都得注意。你也是要记住了!云儿。”
“娘每天都说,云儿记得的。”小女孩撅着嘴说道,“你还让不让姐姐说?”女人朝我抱歉的笑笑,做了个说的手势。
我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说道:“大姐,我只是看天快黑了,想找个客栈歇歇。奈何囊中羞涩,所以想问大姐这附近有没有便宜的客栈。”
“这样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出门在外不都这样。你让我想想。”女人笑道。“还真有,姑娘你往前走,过了这条街,前面拐角处就有一家,看着有些破,老板人还不错。”
我道了声谢,准备往前走,“这样吧,我陪你去,老板我认识,兴许还能便宜点。”女人叫住我说道。
“不用了,”我急急说道,“已经很谢谢大姐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好吧,那注意安全。”大姐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衣服,“那云儿和姐姐再见。”
告别了母子俩,独自走在大街上,心中更加踌躇,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妓院。
“老六,你说丽影院来了个雏?”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人已经很少了,身旁偶尔有个把人走过。
“可不是,我昨天去的时候,老鸨说的,今天还要按老规矩,谁出的钱多谁就~”旁边突然走过两个男人,紧挨着猥琐的笑着。
“大~”我刚想叫住他们问一下他们口中的丽影院可是妓院,又听他们说道老鸨什么的,心中已经确定此二人必是要去妓院的,遂打消了上前问路,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循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走。
前面的两个男人突然慢了下来,转过头看看我,又转过去窃窃私语。我看着有些眼熟,觉得这种情形好像在哪看过,却又想不起来,可是心已经不可遏止的狂跳起来。
“小妹妹,”前面的两个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前一后的把我围在中间。“小妹妹,怎么一个人么!要不咱哥俩陪陪你。”
想起来这不是电视中经常出现的桥段么,心越发跳的厉害,因为我想不到谁会是我的王子。
“你们想干什么?”我颤声问道。
“嘻嘻,”两人猥琐的一笑,走上前,抓住我的手就往旁边的巷子拖。
“救命!”我大叫,可惜周围没有任何人。
“你叫,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的!老六,快点。”《九品芝麻官》,脑中突然闪出周星驰,脱口而出:“怎么老是这样。”
“原来是老手了,还以为是个雏。”叫老六的男人唾了一口,“还装什么贞洁烈女,在哪买还不是一样,婊子。”
“我不是婊子。”我挣扎道,刚刚的周星驰提醒了我原来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人,“不过是性而已,”我喃喃自语,“只是性而已!”
“竹竿,”叫老六的男人放开我的手,钳起我的下巴,说道:“这女人是不是吓傻了,乱七八糟的说什么东西。”
“管它呢,吓傻了更好。”竹竿捏了下我的脸颊,“还有点肉,看着不像老手,没准还真让哥俩遇到个雏。让哥来帮你瞅瞅。”说完就要扯我的衣服,我回复了意识,拦住他的手,说道:“你们想怎么样都行,我可以让你们满意,但是,我要钱。”
“呀!”老六叫了一声,“我还以为傻了呢,真他妈贱。钱是吧,吧咱哥俩伺候舒服了,有你的。”掏出怀中的铜钱在我眼前晃了晃。
“啰嗦那么多干吗,老六。”叫竹竿的男人一把扯过我抱在怀中,嘻嘻一笑就往我的身上探来。
“不过是性,”我闭上眼睛,默默念着。
“老六,皮肤不错,摸摸,滑滑的。”男人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一只手在我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屁股很弹呐!”不知是谁的声音,猥琐的传来两声笑声。
“忆忆,我可以么?”“忆忆,痛么,不要忍着!”“忆忆,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忆忆~~”陆鸣的声音闯进脑中,“不只是性,是*,是爱!我爱你啊,忆忆。”
“不只是性,不只是性!”脑中不断盘旋着这句话,突然,前胸一凉,我本能的睁开眼睛,看见衣服已经被撕开了。
“住手!”我叫道,拼命用双手护住前胸。
“怎么,小娘子,后悔了,”我不知道是老六还是竹竿,哑声说道,“晚了,咱哥俩会让你舒服的。”
“等一下,我,”我理了理脑中的思路,说道:“我,我还是第一次,我希望,我希望。”欲说还休的看着他们,心中突突的跳个不停。
“你没骗我们吧?”“小女子孤身一人,那敢骗两位大哥,只是小女子这清白之身,不知~~”我装作凄哀的样子看着那两男人。
“怪不得一点都不懂迎合。”“得了,老六,这样才带味。那些个被玩个遍的就会*,哪有这种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敏感,那叫起来才叫*!”竹竿边说边猥琐的笑着,还不忘一个劲在我身上乱摸,“小妹妹,呆会哥哥定会好好的疼你的。”
“竹竿哥哥一定要轻点,妹妹怕!”忍着要吐出来的冲动,我乱乱的说,又怕他们不信,“完事后,哥一定要把钱给妹妹,妹妹还等着它赶路呢。”
“放心吧,”竹竿抚上我的脸,猥琐笑道。
“啪”,竹竿的手被从我的脸上打了下去,老六瞪着他,冷声道:“竹竿,不要忘了谁是老大!”
“老六,平时叫你声大哥就真的以为我怕你。”竹竿拿开老六的手,说道。
“竹竿,可别怪我。你是不让我了!”
“不可能!”竹竿叫道,“她可叫的是我!”
“哼!”老六不言,伸手就抓住竹竿的手,抬脚踢了过去。竹竿也不甘示弱,于是双方打了起来。
我不敢再停留,乘他们无瑕顾我,立马朝巷口跑了去。
不知跑了多久,应该是很远了,我瘫坐在墙边一边干呕一边哭了起来。哭了一会,怕他们追来,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往前走,走在秋天的晚上。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开始
路上很少有行人,我担心又出什么事,胡乱找了个客栈投宿。
躺在客栈的床上思及这一个月来的事,伤心的不能入睡,捂着被子无声的哭着,不知不觉在哭声中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用剩下的钱付了房钱,又独自走在成都的街上。城东和城北已经不能去了,我抬头茫然的打量着四周,无目的的走着。
这样走走停停,两天来未曾吃过任何东西,只有喝了一些水。我已经感觉不出是胃在痛还是全身都在痛,走在一条条看似相同的街上,恍惚的看着过往的行人。
“王大,给她两个馒头,让她离开。”靠坐在一处牌坊前,感到有人在说馒头,抬起头期望的看着眼前的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一顶轿子前,指了指我,说道。旁边站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微弯着身子,低声应道。
是说给馒头么?我期待的看着前面的人。只见那老爷样的男人钻进轿子,吩咐了一声,旁边的四人抬起轿子就往前走。
“王大,回去把我的琉璃瓶送到天师那给我。”轿中传来闷闷的声音,站在轿外刚刚站直的名唤王大的人又弯下腰应了一声,目送轿子走远,急急忙忙的就往回赶。
靠着牌坊,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在往前走,头昏昏的不能思考,脑中重复出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馒头。
“王大,怎么她还在这,天师已经来了,难道~”有声音骤然响起。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见好像是刚才坐轿子的那人,左边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右边的王大仍是弯着腰正在说话。
“还不快去,随便拿点什么打发她走,不要让她死在门前。”坐轿子的男人朝王大斥道。
“岂可食这嗟来之食。”低声叹道。我坐在地上,看着那人抬脚就要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离开这,奈何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办法起来。
“等等,王兄,可否等我看下这名女子。”寻声望去,一老道抬手挡住男人要走的身子,倾下身仔细打量起我来。
我瑟瑟的缩了缩身子,恐惧的看着老道。那道士却不理我,一会拉了我的手掌看看,一会盯着我的脸看。
“王兄,”老道直起身来对坐轿子的男人说道,“可还记的我曾说过的话?”
“话?”男人略一沉吟,“道兄还请明示。”抬手朝道士拱手道。
“王兄难道忘了前几日在剑阁游玩时小道的话了。”
“不曾忘记,不过道兄不是说小女并不具备那样的面相么?怎么今日却又提起。”男人疑惑的问道。
“恐怕那能助王兄的人出现了,”老道朝我瞥了眼,说道,“便是此人。”说完指了指我。
我惊恐的看着他们,挣扎着又想站起来。
“道兄,不会~”,那姓王的男人不确定的看着我。
“难道你不相信小道,”那道人微微一笑,道,“小道虽然修为不足,这点本事倒还有的。”
“王某并非怀疑道兄的能力,只是,”有些迟疑,“此女与我毫无关系,又且会~”
“小道只懂得看相,那世间的种种,王兄怕是比小道强上千倍,此种事情又何须问我。”道人笑道。
“这样啊,”男人转过头,说道,“王大,把这位姑娘扶进府里,好生伺候着。”王大应了声过来扶我,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的手,却提不起一丝力气来,任他架着往里走。
“王大,”男人叫住扶我的人,说道,“把她带到小姐的院子,不要让人看见,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议论。”
扶着我的王大转过身弯身应了一声,又转过来扶着我往里走。
一路上,王大扶着我尽量避开人,把我带到了一个小院中,叫来两个小丫环服侍我沐浴更衣。
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做任何反抗,由着她们帮我洗澡,换衣服,最后扶到床上。两个小丫环看我安静的躺在床上,互相看了一眼,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躺在软软的床上,看着帐顶的兰芷图案,很快我便陷入了睡梦中。
一觉好眠,竟然无梦。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
我拉开床帐,走下床,刚想到桌前倒杯水,就听“吱”的一声,刚才的那两个小丫环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姐,你醒了。”两人齐声道。“想来小姐也应该饿了?”见我点头,又是一福,“小玉这就去把晚饭端来。还有,小环会一直在,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和她说就好。”稍高一点的自称小玉说完转身走出房间,留下那个稍矮一点的一直站在我身边。
我也不管了,只想喝水,走上前,扶住桌子,正准备提了茶壶倒水,小环已先上前一步倒好水递给我。我向她道了声谢谢,兀自喝起水来。想是我的谢谢吓到她了,只见她“噗通”跪了下去,身子已经开始发抖。
“你干什么?”长了二十多岁还没有谁给我跪过,突然有一天有人向我跪下,我当时也被吓倒了,惊叫道。
“小姐,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千万不要赶我走。”小环跪着爬过来抱住我的脚哭道。
又有一种回去的感觉,同电视里的场景一样是那么相似。
“你起来,”我把她拉起来,看着她说道:“首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其次,我无权赶你出去。我不过也是寄人篱下而已。”
“小姐是主子,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小姐不必说谢谢的。不然我会以为,会以为~”小环怯怯的二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会以为什么?”
“会以为~小姐不喜欢小环,要赶小环走。”说着又要跪下去。我急忙拉住她,皱眉道:“你不用跪我的,也不要叫我小姐。我也不过是同你一样寄人篱下。”
“怎么会,小姐就是小姐,丫环就是丫环,怎么会一样。”小环睁大眼睛摆手说道。
“就是一样的,小环,看着我应该大你几岁,你要愿意叫我声姐姐就好。”
“不可以的,小环怎么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我都已经说了,我同你一样。”我有些不耐。
“小姐是老爷失散多年的女儿,小环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小丫环,承蒙老爷不嫌弃,才不致饿死街头。小环怎会和小姐一样,小姐和老爷一样是小环的救命恩人。”小环还在喋喋不休。
“小环,你刚才说什么?”我有些不相信的看着她。她稍稍一愣,立马又笑魇如花的说道:“小姐是老爷失散多年的女儿,也是小环的救命恩人。”
“等等,你说谁是谁的女儿。”
“就是你啊,小姐。”她有些不解的看我。
“我~”指了指自己,惊道。
“小姐,说的就是你,”唤小玉的端着一个食盘走了进来,“老爷已经当着全部人的面刚才在大厅上说的,只是小姐当时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小玉笑语盈盈的说着,递上筷子给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仍不解,盯着她问道。
“快吃饭吧,老爷已经在书房等着见小姐了。”夹了一块鱼在我的碗了,说道。
“可是~”小玉不听我说,又夹了一块笋尖在我的碗里,催我快吃。“老爷不习惯等人的,所以小姐还是赶快吃吧。”
见我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她笑笑道:“女儿怎么会随便认呢,更何况像王家这样的人家,所以小姐你就不用多心了。”
“可不是,”小环插嘴道,“老爷一直说他们家的人都会在左肩锁骨处有一颗痔,我们刚才给小姐洗澡的时候已经看见小姐的痔了,是不是,小玉姐。”说完看向小玉。
我也转头看向小玉,只见她笑着点了点头。
“所以小姐就不要怀疑了,女儿怎么会认错。”小环高兴的说道。我沉默的点点头,默默的吃起饭来。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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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历的巴金往事 作者:吴泰昌


初看巴金
1977年11月30日,《人民文学》编辑部派我去上海组稿。经《上海文艺》编辑部陆谷苇联系,12月2日上午我去武康路113号拜望巴金。这是我第一次拜望巴老。
在此之前,我和巴金曾有过一面之缘——1966年6、7月间,巴金在京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 有天晚上内蒙古乌兰牧骑和广州军区海上文化宣传队为会议演出舞蹈歌唱节目,几位在中国作协外事委员会工作的邻居叫我去观看。那时《文艺报》刚被迫停刊,因我曾采访过乌兰牧骑,也就去了。在巴金等人进场入坐时,有人介绍我认识巴金,巴金热情地同我握手,我告诉他《文艺报》已停刊,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这次去看他,主要是请他为《人民文学》赐稿。在此之前,《人民文学》编辑给他写过信,我也写过。当时茅盾曾准备为《人民文学》写一组短篇新作漫评,我们为他准备了一份短篇小说选目。记得我将这份选目同时寄给了巴金。1977年9月22日巴金给我回过信。我离京前,编辑部再三叮嘱,这次一定要约请到巴金为我们写的,即便短小的随感也好。
上午10点到巴金家。巴老已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身着蓝色的中山装,虽有一头白发,但无老态,从沙发上起来向我们热情握手。我望着他,宽宽的前额下面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透着智慧而有神的眼睛。这位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精神尚好。阳光照拂在他的脸上。巴老不时问我点情况。关于给《人民文学》写稿,他说写了有合适的就给你们。并请我代向光年、文井同志问好(张光年当时已出任《人民文学》主编,严文井任副主编)。
巴老激动地谈起老舍,他说读了《人民文学》前不久发表的《诗二首——老舍同志遗作》。我详细告诉他发表这两首诗的情况。为了促使老舍尽早恢复名誉和落实政策,1977年9月,有天上午张光年同志突然叫我去他家,布置我马上去老舍家,请老舍夫人胡隰青提供一篇老舍生前未发表的短文,体裁不限,散文、随笔、诗歌、快板都可以。下午我去东城丰富胡同老舍家,胡隰青和老舍长女舒济在四处摊满的被抄家退回的书稿中寻找,第二天才找出老舍1965年写的两首短诗的手稿,一首题为《昔年》,一首题为《今日》。光年同志决定以《诗二首——老舍遗作》为题在第10期发表,并决定用手迹刊出。在刊物付印时,光年同志亲自看了编辑部加的说明,在老舍名字后面加了“同志”两字,他说,老舍本来就是同志,好同志。好同志被弄成不是同志,蒙冤而死,是一大悲剧!所以现在必须郑重标明“老舍同志”。光年同志又决定《人民文学》1978年3、4、5三期将连续发表老舍生前未竟稿——9万字的小说《正红旗下》。巴老说:你们这样做对!老舍同志屈死这么多年了,怎么死的至今我都不清楚。我非常怀念他。
巴老又关心地问起阿英同志的后事。1977年6月18日阿英在京逝世,次日巴金和罗荪联名给阿英家属发去唁电并送了花圈。我告诉巴老,6月28日阿英追悼会,文艺界去了很多人,郭老、茅公、叶圣老、胡愈老都出席了。茅公在休息室同叶圣老、胡愈老谈话时,还把我叫去问告诉没告诉巴金,我说巴老已发来唁电还送了花圈。巴老1977年9月12日在给我的信中说:“读到悼词仿佛见到阿英同志的微笑,对他的评价是公平的,他的确为中国人民文艺事业做过不少好事。他的藏书不少,希望不会散失。”
巴金和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有客人来,谷苇示意该告辞了。我们正要起身时,见到巴金女儿李小林、祝鸿生夫妇。巴金说前不久小林去北京,你们见过了。他笑着说,你们是编辑同行,以后要多联系。我和小林他们在庭院里又聊了一会,小林他们下午回杭州。那次在上海,我呆了半个月。见巴老前后,看望了于伶、柯灵、钟望阳、罗荪、王西彦、吴强、杜宣、茹志鹃等。
没料到,八天之后我又见到巴老。但不是在他家,是在一次会议上。《人民日报》文艺部负责人袁鹰等三位同志来沪,准备在文学界和艺术界分别开座谈会。袁鹰从罗荪同志处知道我正在上海,与我联系上,请我参加10日上午在东湖招待所召开的文学界的座谈会,并叫我早点到,说巴老要来。巴金准时,和钟望阳、罗荪、洪泽一同来的。袁鹰和我在门口迎候。巴老一见我就说:又见到你了。座谈会的主旨是向“文艺黑线专政论”开火。与会者,如李俊民、王西彦、姜彬、柯灵、茹志鹃、草婴、包文棣等都相继发了言。在罗荪发言后,巴金讲了话,看来他有准备。拿着稿纸,他激动地说,“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实质是“疯狂打击和迫害广大革命文艺工作者”,“拼凑起他们的帮派体系”,坚决主张“对‘四人帮’的余党、爪牙、帮派体系”“一定要‘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巴金的这个发言后来以《除恶务尽,不留后患——揭批“四人帮”炮制“文艺黑线专政论”的罪行》为题,发表在同月26日《人民日报》上。散会后,巴老说,下次北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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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次文代会期间(1)
1979年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和第三次中国作协会员代表大会同时在京召开。
这是文艺界一次空前盛大的会师。在粉碎罪恶滔天的“四人帮”之后的三年,曾经遭受过严重迫害和摧残的文艺工作者以更大的锐气和坚定的信心,重新汇聚在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大旗下,共同来总结30年来的文艺工作的基本经验,商讨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繁荣文艺事业。广大的文艺工作者正是怀着这样兴奋的心情和热切的希望来参加这次会议。
我从《文艺报》被抽调到大会起草简报处工作。会议期间,分配我联系华东六省市,重点联系上海团和安徽团。10月27日上午8时30分,我刚上会就接到曹禺电话,要我告诉他巴金明天抵京的航班和时间。
上海团原计12点半左右到达,11点半罗荪、张僖同志,还有早到的吴强乘坐一辆车去机场,曹禺自己去了机场。因大雾,航班起飞晚了半个多小时,巴老乘曹禺车到国务院招待所已两点多。我5点半到一招802室看望巴老。我是带着任务去的。上午处里开会,商定今晚出来第一期简报内容,分配我采访上海团团长巴金和安徽团团长赖少其,请他们谈点这次会议的希望。巴老见到我后,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谈。饭后我在巴老房间里对他作了第一次采访,谈了近1小时,但上简报内容,他只同意了几句话:“我希望大会能将大家不同的意见都谈完,不能做结论的先别忙着做结论,大家齐心创造一个好的气氛,好好写作。”
巴老爱看电影。他每次来京开会,会余,除看望朋友,白天或晚上有电影他都尽量抽时间去看,除会议上安排的外,他也喜欢找片子看。上世纪70年代末,北京有关单位经常举办所谓观看内参片活动。为他找票的人,除曹禺、罗荪外,我也算一个。巴老出去看电影,一般都会有车接送,但有时纯属他个人的娱乐活动,他不要车,那时没有出租车,坐公共汽车是常事。巴老说,在上海他一个人会坐公共汽车,路熟,距离也比较近,而北京路太不熟,又太远。因此,他独自外出看电影,总需要人陪着。在我的印象里,在京几乎都是小林陪同,有几次我画了路线图给小林,告诉她该乘哪路车,在哪个站下。
巴老28日说好,会议上如没有什么必须参加的会,明天可以安排去看电影。29日下午5时我到一招,同巴老吃晚饭,陪巴老和小林去交道口北兵马司三机部礼堂看美国片《紧急下潜》。我们散步到动物园,乘103路电车,到中国美术馆再换104路电车。车内人不拥挤,巴老一上车就有座位,我和小林站着,小林紧紧地护着巴老。巴老说,北京能看到的外国影片比上海多。看完电影后,我又按原线送巴老小林回住所。
我记得此前不久,巴金和茅盾曾同场看过一次电影。作协组织去北京电影制片厂小放映室观看墨西哥电影《蘑菇人》,据说这部片子有性描写,所以控制人数极严,文联、作协请的都是些领导。张僖同志原安排我去接送巴老,临时又叫我去陪茅公。他说茅公有车,你跟他车去,主要是搀扶他。我骑车到后园恩寺茅公家,茅公已经知道我要来。在车上茅公问我今天还有谁去?我说巴金会去。到了放映室,巴金见到了茅公,而且他们坐在一起。我本是坐在后排的,张僖说你坐在离茅公近些,万一他中间要去上厕所,要人搀扶。看来茅公爱看这部片子,他时而与巴金耳语。在送茅公回家的路上,茅公说:文学作品中不写人,不写人的情感、性欲,是激动不了人的。写情爱不等于就是写“黄”,看你怎么写?他说,巴金受外国文学影响深,他会喜欢看这类片子。
10月30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大会开幕式。邓小平同志代表党中央向大会作了祝辞。“祝辞”阐明了新时期文艺的方针、政策和任务,回答了大家关心的、正在思考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指明了文艺发展的新的广阔的道路。代表们普遍反应,“祝辞”体现了党中央对我们文艺事业的无比关怀和殷切期望,使我们明确了前进的方向。10月31日上午,各代表团分组讨论小平同志“祝辞”的重要精神。我参加了上海团的讨论。
巴老在讨论会上发言,激动地谈了许多心里话。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去上海团听会,巴金同志发言精彩。”在讨论总结过去30年文艺工作的经验和教训时,他说:“旧账不要算,但是一定要搞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有利于总结经验教训。要搞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如果这个不搞清楚,会后还是会跟风向走。这样,文艺怎么能繁荣。”会后上海团整理送交简报处的会议发言摘要并没有摘录多少巴老关于文艺民主与法制发言内容。我问巴老,他说,关于文艺的民主与法制问题将另找机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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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次文代会期间(2)
11月5日,巴老下午未参加小组讨论会,呆在房间里写中国作协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闭幕词。为什么我印象深呢?因为会议上领导们的讲话稿早已出来,巴老说要自己写,起草简报处一直在等着。11月11日,巴金在中国作协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上作的闭幕词只有两千字,但非常鲜明地表达了巴金当时的真实思想,他在谈了几层意思后,特意加了一句“以上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这是一篇讲真话和有着自己鲜明风格的闭幕词。他说:“现在文艺界形势很好,三年来各省市的刊物发表了不少好作品,也出现了不少很有才华的作家,还有一批被迫撂笔十年、二十年的作家,又拿起笔来写出了不少激动人心的作品。这些新作家和重新出现的作家,都是经受过磨练的闯将。”
巴金又说“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百花争艳、满园春色的前景。只要能贯彻‘百花齐放’的方针,只要没有人对作品横加干涉,对作家乱打棍子,那么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三五年内就会出现社会主义文学大繁荣的局面。关于这一点,我非常乐观……”
可能有人要问:春天到来之前会不会刮冷风,出现霜冻呢?我想起两件事:第一件,最近有个旅美华侨作家访问我,她说向好些人采访过,请他们谈在‘四害’横行时的遭遇,最后问他们还会不会出现像‘四人帮’那样的人物。据说所有的人都回答说会。我不知道她访问的是些什么人。我的回答不同,我说很有可能再出现,也可能不出现,这就要看我们是不是愿意再受迫害。要是我们的民主和法制不健全,不完备,那就很难说了。但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愿意再让人把笔夺走!敢不敢捏住手里的笔不放!
第二件,前不久我读到一本《重放的鲜花》,收的全是1957年被打成毒草的作品……多数作者不仅给剥夺了写作的权利,而且一下子变成罪犯,有的甚至弄得家破人亡。这种对部分作家的不合理、不公道的惩罚,我们就是点头默认过,或者举手赞成过的。我们当时不想弄清是非,不敢弄清是非。我说不出这是不是遵守了明哲保身的古训,可是作为正直的作家,是于心有愧的。我们自己终于也受到了惩罚,而且正是受到这样的惩罚。今天我们怀着无比信心向前看的时候,不能不想念背后无数才华横溢的屈死的作家,连他们也在呼喊:‘历史的悲剧决不允许重演!’我们不应当再‘心有余悸’了。为什么还要害怕呢?……”
巴金在闭幕词中对文艺的民主与法制问题的阐述将他在上海团分组讨论会上的发言精神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今天我们有一部分全国人民拥护的《宪法》,这是根本###。《宪法》上规定‘公民有进行科学研究、文学艺术创作和其他文化活动的自由。’这不是空话。现在又颁布了一部刑法,明年一月一日起生效。这次文代会上邓小平同志在《祝辞》中说:‘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根据这些,只要作品没有触犯刑法某章某条,按照党纪国法,作家的写作权利任何人都不能任意剥夺。我们大家都要守法,不侵犯别人的权利,但也有保护自己权利的权利。”“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极其有限了。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怀着十分强烈的爱,我永不放下我的笔,我要同大家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巴金的闭幕词引起了与会者的强烈共鸣,大家多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11月12日下午,巴金主持了三届中国作协理事会第一次会议,茅盾连任主席,巴金被选为第一副主席。会议中间休息片刻,茅盾和巴金在亲切交谈。我见画家高莽在远处正聚精会神地抢着为他们画速写。高莽分别为茅公和巴老画过多幅像,但两位文学大师、中国作协成立50多年来前后两任主席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高莽的这张画像可谓绝无仅有。
会议期间,巴老抽空去看了一些老友。11月6日,大会休息。巴老连跑了张天翼、顾均正、曹禺等几家。11月15日巴老在繁忙中竟然安排时间到我家吃了一顿晚饭。陪同他的有小林、罗荪夫妇、柯灵、钟望阳和茹志鹃。我们家当时住在东直门外新源里,是阿英同志被“四人帮”迫害致死最后居住过的地方。巴老此举,是借吃饭,表达一下对一位文艺界老同志的怀念,对“四人帮”罪行的愤怒。1978年,阿英第一部遗著《红楼梦戏曲集》出版后,我们曾给他寄送了一本,他在复信中说:“看到这部书,仿佛见到阿英同志在辛勤地工作。他要是能再活二十年多好!想到这个,更难压下仇恨万恶的‘四人帮’的怒火。”巴老他们约5点半钟到。来自家乡安徽的老阿姨正在做拿手的炖老母鸡。柯灵、罗荪、钟望阳、茹志鹃几位与阿英同志原来就是熟悉的,所以一坐下来就自然地交谈起来。巴老回忆起,1949年6月,他从上海来北平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到达北平火车站,就是阿英和周扬一起去接他们代表团的。他说,那次火车晚点,害得他们在火车站呆了很久。后查阿英1949年6月27日日记记载:“一时半,与周扬同志等至车站,接上海代表团,尚滞天津,未开车。晚饭后,复至车站,七时三刻顷车到。”可见巴老记忆力之好。


四次文代会期间(3)
巴老几位看了阿英的书房。看到里面凌乱地堆放着残存的被抄家退回来的图书资料,巴老说,阿英保存了大量的近现代文学资料,30年代出版的《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卷)就是他编选的,被“四人帮”抢走的散失的找不回来了,太可惜。他一再叮嘱剩下来的一定要保存好。由于时间短,巴老他们饭后要去参加大会组织的诗歌朗诵会。两只老母鸡尚未炖烂就端上桌了,巴老喝了碗鸡汤,说味道很好。当年才4岁的儿子吴 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巴金爷爷他们没吃上鸡腿就走了,他一人吃了好几个。
11月18日,三次中国作协会员代表大会结束后,巴老又当选全国文联副主席,他搬到西苑旅社。继续开全国文联的会。
11月20日,我逮到一个机会,在西苑旅社10号楼1005室,就长篇小说创作问题请教了巴老。大约11点半,巴老刚送走了几批来看他的客人,我问他:为什么目前长篇小说普遍不爱看?他说了以下的话:生活熟悉的题材写得好,真实些;生活不熟悉,编造的,就写得差些。技巧,读小说多,多写,就熟能生巧。现在小说题材一样,人物情节一样,翻来复去,别人不爱看。我觉得艺术最高的境界是没有技巧,技巧是为内容服务,熟能生巧。什么写法都可以,重要的是要有生活,要真实。说假话、大话,解释政策,别人就不要看了。有人说外国人说我们写法太旧。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现代化,所以我同意我们搞现实主义传统。谈技巧,茅盾最熟悉,谈得最多。夏衍说过茅盾有丰富的修养。我写文章主要靠生活、靠感情,生活多点写得好点,编造的写得差些。长篇小说更要写人物,但现在有些长篇没有写人,一写就理想化。中国当代小说写人物很简单,一遇到困难就想到毛主席,没有一点复杂的心理、感情的东西。《苦恼人的笑》外国人看了说好就好在写了人,写了人的人性的东西。现在写人没有发展、没有变化,人自己就是复杂的。
我原计划借大会之机,就长篇小说创作采访几位老作家。但读到孙犁同志从天津给我回复的信后,就犹豫了起来。孙犁在信中建议在总结长篇小说创作经验时,首先要总结一下教训,而当时总结“教训”是不容易做到的,因此也就把这个选题搁置下来。巴老上述所谈,也就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记录在我的笔记本上。直至近日写作本书时才找出当时的笔记抄录出来。


怀念老舍(1)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3月7日在五届人大常委会第一次会议结束后,在京停留了10天,由李小林陪同,看望了许多朋友。
老舍的饮恨而去,给巴金带来了长久的悲痛。1977年10月,李小林来京为《浙江文艺》组稿,曾代表巴金去老舍家看望舒伯母胡隰青。
巴金与胡隰青“文革”后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午宴上。1978年3月9日午,胡隰青在交道口康乐酒家请巴金。同席的有曹禺、小林、老舍之子舒乙、小女舒立,我和马宗融之子马少弥也参加了。老舍家附近有几家熟悉的餐馆,为何要安排到稍远的“康乐”?胡隰青事先对我说,“康乐”未搬新址前,离他们家不远,闽菜,做工精细,也是老舍常请人吃饭的一家餐馆。曹禺用车将巴金父女从前门饭店接来。吃饭时,胡隰青谈的多的是北京市为老舍平反工作进展的情况,巴老的话不多,曹禺谈兴较浓。曹禺笑着对巴金说,去年有次我去老舍家,抱了一只大公鸡,弄得胡隰青莫名其妙。那天恰巧我在场,曹禺问我,那只鸡是不是很精神,很有生气?曹禺讲的这个趣事,弄得满席哈哈大笑。结束时,胡隰青说今天机会难得,一起合个影。三位长辈坐着,我们几位小辈站在后面轮流照。一周后,巴老离京返沪前夕,又去了丰富胡同9号老舍家,他说晚饭后去,孩子们都下班了,人齐。约6点半,我坐严文井同志的车去接巴他和小林。巴老先去东单何其芳家,看望了其芳夫人牟决鸣。近8时,到了老舍家。胡隰青及子女舒济、舒乙、舒雨、舒立并第三代多人围着巴老坐着。舒济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她告诉巴老,出版社正在考虑出版老舍的书。1977年起,我多次去过老舍家这个四合院,主人精神的忧伤,周遭环境的残败,给我以极深的印象,虽然主人是坚强的,但我每次离去总隐隐感觉,缕缕哀思在这个家庭的每个角落游弋,连那鲜艳的花瓣上也能觅到,今天,巴老的到来,使老舍故居生气盎然。
为老舍同志正式恢复名誉,北京市有关部门于1978年6月3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隆重举行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巴金当时正在北京出席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下午2时半,巴老和其他与会人员乘坐一趟大客车前往八宝山。车速很慢,车内寂静。在仪式上,巴老紧紧握着胡隰青和子女们的手,他神色激动,仿佛想说点什么,但我没有听到他说出什么。巴金曾这样追记过当时的他:“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去年六月三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礼堂参加老舍同志的骨灰安放仪式,我低头默哀的时候,想起了胡隰青同志的那句问话。为什么呢……?从主持骨灰安放仪式的人起一直到我,大家都知道,当然也能够回答。但是已经太迟了。老舍同志离开他所热爱的新社会已经十二年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当时在文坛反响强烈。至今我还保存了“仪式筹备小组”发送的这份通知。正文是手写复印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老舍(舒舍予)先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四日不幸逝世。定于六月三日下午三时半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骨灰安放仪式。 请您届时参加。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筹备小组(电话:5589405)”。
1979年11月30日,巴金开完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和第三次全国作代会后回沪。12月6日下午开始写《怀念老舍同志——随想录三十四》,15日下午改定。这是我读到的巴金写怀念友人文章中最长的一篇。巴金在文章中“赞老舍是‘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祖国’,是‘伟大的爱国者’;为老舍‘文革’中被迫害惨死而痛苦、愤怒;说老舍‘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说他想起了老舍那句“遗言”:“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来爱我呢?”“我会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巴金在《怀念老舍同志》中说了那么多话,不仅仅是为老舍,而是为一代知识分子。他在1980年3月6日给###吾的信中说:“我写了篇怀念老舍的文章,为知识分子讲了两句话。我这样想:要实现四化,就离不了知识分子。一般地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好的,老舍是一个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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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老舍(2)
1984年2月3日,是老舍同志85周年诞辰。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爱国主义文学家,人民艺术家,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剧协、中国曲协和北京市文联联合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座谈会。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及首都文艺界300多位知名人士参加了座谈会。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因事未能到会,托人捎来一封信给老舍夫人胡 青,并附上她和周恩来同志的一张合影照片。照片中邓颖超同志拿的扇子上有胡隰青的画和老舍的题字。
中国文联副主席夏衍主持了座谈会。在中国文联主席周扬长篇发言后,大会宣读了中国作协主席巴金题为《我敬爱的老舍同志》热情洋溢的书面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巴金在《我敬爱的老舍同志》中回顾了自己作为一名“老读者”和“老朋友”与老舍几十年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谊后说:“我敬爱他,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的全部作品都贯串着一根爱国主义的红线,他的一生的工作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愿望: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了解他,因为我也看够了外国侵略者在我们土地上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也曾像一个无家孤儿在国外遭受白眼,任人欺凌。一个熟悉的声音像警钟似的在我的脑子里敲了几十年:‘我爱咱们的国呀!’在他的作品中读到多少怨恨,多少悲痛,多少愿望啊!愿望,是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国人民有一天会站起来。”
“我敬爱他,他‘心中有那么一种感情’,他自己叫它做‘热爱今天的感情’。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十几年中间,一连写了十多个反映新生活、歌颂新社会的话剧剧本,就是这种感情使他‘欲罢不能’。这种感情是很可贵的。有了它他才能和人民同喜怒、共哀乐。他说:‘热爱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热爱今天的人,我们就不愁写不出东西来。’《龙须沟》的作者把心交给了我们。热爱今天的人有权活到今天。他不能同我们一起共度诞辰,我感到遗憾。然而这样一颗火热的心是不会死的。即使他的骨灰盒里没有留下骨灰,他的心要活在每一个朋友的心里,活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他的那些杰作已成为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
巴金是在病中赶写《我敬爱的老舍同志》的,他起早,用复写纸写,突破了一天几百字的限制,两个早晨就完成了这篇两千字左右的文章。1984年,为纪念老舍85诞辰,老舍的家人希望巴金再写篇文章,巴金正住院治疗,中国作协领导派我去上海为巴老写这篇文章作点辅助工作。巴老在病榻同我谈了一个上午,我详细地记下了,又多遍读了他的《怀念老舍同志》一文。星期六一整天,我将巴老所谈整理好,想第二天送他改定,如果顺利,星期一就可回京了。事也凑巧,曹禺当时也在上海,就住附近的一家宾馆。他得知我来了,约我陪他和夫人李玉茹吃晚饭。席间,他谈起也答应写纪念老舍的文章,但近日精力不支。他说,泰昌,完成了巴金的任务后,再为我辛苦一下,晚两天走。他还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他说,明天是星期天,看望巴老的人多,他不大能静下来改文章,不如你星期一去,今晚我同你谈谈。曹禺是个夜猫子,他一谈就谈到午夜,告别时,他建议我明天找个地方转转,休整休整。
就这样,星期天早饭后,《解放日报》丁锡满、吴芝麟和祝鸿生陪我去郊县嘉定,嘉定镇名胜古迹众多,仅参观了素有“吴中第一”之称的孔庙,就时近中午。我喜爱竹刻,嘉定是竹刻之乡,看了几家竹刻商店已近中午1时,当地主人请吃南翔小笼包等名点,午饭结束已3点,休息了一下,又到吃晚饭的时刻。因为已约好《收获》编辑部请谌容和我,我们匆忙驱车往回赶,至静安宾馆已7点多了,我匆匆上二楼,在我住室门口,两位强壮的男士截住了我,不让我开门,将我带到一楼大堂。问清了我的身份后,宾馆负责人抱歉地说,傍晚有人从窗户爬进了我的房间,行窃后又到隔壁房间行窃,为保护现场,今晚他们安排我另住他处。随后,公安人员详细地询问我留在房间里多少钱?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他们分析说,因为慌张,小偷来不及仔细翻找,索性将你的提包一齐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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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老舍(3)
我的旅行袋里没有现金,也没有公安人员询问的如手表、相机等值钱的东西,除了换洗衣服外,主要是一些文字图片资料,如巴老与我谈的有关老舍的原始记录,约有两千字;曹禺与我谈的有关老舍的原始记录,约有两千字;我整理出来的巴老谈老舍原稿;还有一卷尚未冲洗的柯达底片,是我来沪前替冰心拍的生活照。冰心对我说,你带到上海去冲洗,送巴老一套,让他看看我的近况。
后来听说案子破了,联系几次,我的那些被视为并非“值钱的东西”至今未有下落。对我来说,对社会来说,这些文字图片是无价的。特别是想起已逝的曹禺、冰心,和将届百岁仍在病中的巴老,这个遗憾更深切难忘。
巴老知道我被窃后宽慰我,叫我别急,答应亲自来写。我在上海焦急不安地等了3天,直至巴老将《我敬爱的老舍同志》交给我。
1988年1月2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单位在京举行话剧《太平湖》及《老舍之死》首发式。为戏剧界广泛瞩目的《太平湖》分上下两阕,上阕表现了老舍先生投湖自尽的所思所想,表现了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品格和崇高气节。下阕则借助老舍之子舒乙对父亲灵魂的追寻,通过老舍灵魂与判官、恶鬼、法师及其笔下人物亡灵的对话,展示了老舍对历史、社会人生的深思。社会各界和北京人艺对此剧极其重视,由苏叔阳执笔的剧本曾十四次易稿;人艺三位副院长于是之、林连昆和林兆华分别任老舍、宗月法师的饰演者和导演。演出期间,首都剧场还将举办老舍生平资料展,以及由幽州书院编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老舍之死》一书发售活动。
在《太平湖》排演期间,巴金曾就剧本改编涉及的有关老舍之死的争议致函苏叔阳。信中说:“关于老舍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杀抗争,也就是您举出的第三种说法,不过这抗争只是消极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为’。(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但在当时却是值得尊敬的行为,也可以说这是受过‘士可杀不可辱’的教育的知识分子有骨气的表现,傅雷同志也有这样的表现,我佩服他们。”
巴金信中还说:“我们常说‘炎黄子孙’,我不能不想到老舍、傅雷诸位,我今天还感谢他们,要是没有这一点骨气,我们怎么能对得起我们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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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寓所惊悉茅盾逝世
1981年3月27日下午,巴金在寓所客厅里突然听到茅盾长逝的噩耗。3时25分,电话铃响,李小林习惯地拿起电话,当她脸色大变,失声喊出“茅公”时,一切都毋须说明了。巴金急忙地去接电话,他十分艰难地、一句一顿地说:“很吃惊,很难过,他是我尊敬的老师,几十年如此……”
客厅的气氛骤变。静谧得令人感到窒息。巴金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小林静静地陪着他。
巴金这天的精神原本不错。当我下午应约走进他家客厅,他已坐在沙发上。他对我兴奋地谈起最近读到了不少中篇、短篇小说,还具体谈了自己对几个中篇的意见。我和小林陪他去院子里散了一会步,他说,茅公也这么认为,现在一些中青年作家的作品超过我们,这是文学发展的大好事。巴老知道茅公最近又住院了,看来他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他关心住院会影响茅公写创作回忆录的进展。
听到茅公的不幸消息,巴金感到太突然,太意外。
“文革”结束之后,巴金多次去北京开会,常有机会在会上见到茅公,或到茅公家里叙谈。茅给巴金的印象不像一位老人,“他还是那样意气昂扬,十分健谈”。巴金总以为自己和他以后晤谈的机会还很多。即便听说茅盾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巴金还想着冬天老年人总要发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天气暖和就会好起来,“下一次见”的信心始终不动摇。他说:“万万想不到突然来的长途电话就把我的‘下次吧!’永远地结束了。”
巴老说,人到暮年,对生死的看法不像过去那样明白、敏锐。同亲友分别,也不像壮年人那样痛苦,因为心想:我就要跟上来了。“但是得到茅盾同志的噩耗我十分悲痛,眼泪流在肚里,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目睹了,真切地感受到,茅公逝世给巴金带来了巨大刺激和痛苦,我拿起相机抢拍了几张。
李济生的到来多少打破了巴金客厅的长久沉静。济生当时可能还不知道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事。他一进来就大声说话。巴老的神情使他很快地默然坐下。以前我听过他们兄弟之间随意侃谈。今天,济生的话也不多。济生说话,巴老也没有什么反应。巴老说:我要抓紧做该做的事,时间不多了!小林又陪他去院子里散步,我匆匆告辞了。
晚上回饭店,服务员递给我一张纸条,是编辑部来的,要我即刻邀请巴老写茅公的文章。茅公是我们中国作协的主席,巴老是第一副主席,作为作协机关报,刊登巴老悼念茅公的文章是最最理想的。当晚我给小林电话,转达了编辑部的这个请求。小林说,会写的,但他现在情绪不好,不要催。
意外的是,第三天上午小林电话告我,文章已写好。下午她交给了我。小林说,爸爸是昨天早上开始写,今天早起写完的。晚饭后,我挂长途电话给罗荪同志。当年饭店里少有直拨电话,长途是通过饭店总机挂的,而我所住的延安饭店又是部队系统的,部队办的饭店打军线快,挂地方线很慢,我从8点一直等到9点半,还没接通。我只好求话务员帮忙,我说,是急事,茅公逝世,巴老为我们报纸写文章事,非常重要的事。话务员态度很好,她说既然茅公、巴老是主席,我们就按首长的事急办,不到五分钟电话就接通了。罗荪没想到巴老会这么快写出来。他告诉我,去年还陪巴老去茅盾家里,谈了一个多小时,他俩谈得很愉快,巴老怕影响茅公休息,主动告辞,茅公还送我们到达门口。罗荪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天上午,我将巴老的文章航空寄回编辑部,这就是1981年4月22日出版的半月刊《文艺报》第8期上刊出的《悼念茅盾同志》一文,发表时配了“文革”结束后巴金第一次在京看望茅盾时的合影。
3月31日下午,我又去巴老家,向他汇报了《文艺报》悼念茅公的版面情况。临别时,他给我一张用纸包好的日本画卡。这是我几个月前给他的,请他为我题几句勉励的话。回住处打开看,他用钢笔写着:“火不灭,心不死,永不搁笔! 巴金 1981年3月27日”。“3月27日”,就是巴老得知茅公去世噩耗的当天。


“我一生的责任编辑”(1)
1988年2月9日上午8时24分,叶圣陶先生在北京医院辞世。上午9时许叶老家人从医院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巨大的不幸消息。至善、至诚他们上午在医院,中午我去了叶家。
我想尽快将这个噩耗告诉远在上海的巴老和同在一个城市里的冰心老人。我熟知他们三人之间的纯真而深厚的友谊。我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很担心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会给两位老人带来精神上的强烈刺激。我有过这方面的体验。我也有过大好消息引发冰心心脏病发作的经历。1985年1月,第四次全国作代会选举出了主席、副主席,冰心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大会,她嘱我要及时告诉她选举结果。当选举结果一公布,我就去电话给她,我说:“巴老票第一。”当我回答她的仔细询问时,电话中突然传来冰心女儿吴青的声音,“不好了,娘心脏病犯了!快快,叫急救……”幸好抢救及时,冰心安静地入睡了。那次险闯大祸的余悸,长久地使我感到后悔。
叶老逝世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肯定会公布。这天恰巧是大年除夕,上午我给巴老拍了个贺电,祝他“龙年健康、快乐、长寿!”中午又和小林、吴青通了电话,我们商量好,尽量做到使两位老人感到不突然,甚至想到如何让他俩今晚不看“联播”节目。
巴老和冰心都有看“新闻联播”节目的习惯,他俩从“联播”中听到了叶老的消息。巴老连团圆饭也顾不上吃,忙叫小林给叶家挂电话,亲自向叶老长子叶至善、次子叶至诚问候。冰心晚8时在电话中问我:“老巴那边,你去过电话了吗?”我说:“已经给小林去过电话了……”
巴金在口授唁电中说:“病中惊悉叶圣老逝世,不胜哀悼。谨电吊唁,并致慰问。圣老是我一生最敬爱的老师,他以身作则,给我指出为文、为人的道路;他的正直、善良、诚恳的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巴金 1988年2月18日”。
1986年,巴金在《我的责任编辑》中,记述了他与叶圣老的友谊。巴金在文中说,我的第一本小说《灭亡》是经叶圣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他是我“一生的责任编辑。我的意思是——写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内。”他还是“我的老师”。
我记起了“文革”结束后,他们之间交往中的几件事。
1977年11月初,下班后,我从《人民文学》编辑部到对面叶家去看望叶老,叶老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他高兴地说,我刚给巴金写了首诗,祝贺他恢复了写作,发表了作品。1977年5月25日《文汇报》副刊发表了巴金在“四人帮”粉碎后的第一篇文章《一封信》。这封信约五千字,一开头就诉述了自己在“四害”横行中的遭遇,他说:“过去我只能在书中读到的或者听见人讲过的一些事,现在我都亲身经历了;有些事则是过去我想不会有的,而现在我的朋友终于遇到了的,如杀人灭口、借刀杀人之类。十年中间我没有写过一篇文章,只写了无数的‘思想汇报’,稍微讲了一两句真话,就说你翻案。连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简单的记事,也感到十分困难。我常常改了又改,改了再改,而终于扯去,因为害怕连累别人。我知道我只有隐姓埋名地过日子,让人们忘记,才可以躲开黑帮们的大砍刀。他们用种种的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对付我,处心积虑要使我以后永远不能再拿起笔。”巴金的《一封信》激起广大读者的共鸣,同时也赢得他许多老友的同情。叶圣陶不但几次写信,还从北京寄赠巴金一首诗,辞意恳切,纸短情长。叶老从卧室里拿出这首诗给我看。诗云:“诵君文,莫记篇;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今春文汇刊书翰,识与不识众口传: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杜云古稀今日壮,伫看新制涌如泉。 1977年11月2日”。叶老指着其中“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这两句对我说,我同巴金各住一地,平日交往并不多,但我常想念他,有机会就想见到他。叶圣陶对巴金的赞颂,使巴金感到温暖,他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了。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应当高兴,我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老师”!他在这一年11月7日给叶圣陶写信说:“收到您给我写的字,十分感谢。看到您的工整的手迹,仿佛见到您本人;读到您的诗,想起五十年中得您不止一次的鼓励,感到温暖。我珍惜您的片纸只字,也牢记您的一言一语,这些老师对我的鞭策。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要学到老,改造到老,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巴金还问起叶老的眼病是否已经痊好,同时他还听说,叶老的听力有些衰退,巴金希望叶老对自己的身体多加保重。


“我一生的责任编辑”(2)
1978年2月24日,巴金来北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25日巴金在出席预备会议上见到叶老,这是他俩“文革”后第一次匆忙相见,巴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着:“遇见叶圣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很感谢他。”巴金计划3月8日会议结束后,叫小林来京,陪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10日上午,巴金先去叶家看望叶老。叶老爱喝黄酒,巴金特地从上海带来一瓶陈年花雕送给他。至善还为他俩拍了合影。叶老将这次拍的照片寄给了巴金,他在给巴金的信中说:“从技术言,此殊平常,唯留为纪念有意义耳。”
1981年6月16日,中央批准由中国作协负责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10月13日成立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备委员会。1982年4月,北京市批准将万寿寺西院移交给现代文学馆作为临时馆址。正在文学馆馆址移交手续办理过程中,有天,筹委会主任罗荪找我,叫我为文学馆去办件事。罗荪当时又是《文艺报》主编。他说,文学馆总算有了个地方,不管是不是临时的,具体事要一件一件抓紧做起来。巴老考虑周到,说请叶圣老题写馆名。这事你去办一下,向叶老说明这是巴金的意思。罗荪叫我快办,我懂他的意思,叶老毕竟是80多高龄的老人了。我当晚去了叶家,向叶老转达了巴金的这个希望,叶老欣然同意。没过两天,叶老家里人电话叫我去。我一到客厅,叶老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他横竖写了两条中国现代文学馆馆名。次日,我将叶老写的馆名交给罗荪,罗荪看了很兴奋,并说当晚给巴老去电话。巴金在1982年8月写的《再说现代文学馆》中,又为尽快落实馆址呼吁,他说:“首先是房子,至今还没有落实,文学馆的招牌早已由八十八岁老人叶圣陶同志写好,就是找不到地方挂出来。”1985年3月26日,巴金去万寿寺出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典礼,他抵达时,特意在馆大门口驻足仔细看了悬挂着的叶老题写的馆名。
1982年5月24日傍晚,我去叶家。因我刚从上海回来,叶老问起巴金的近况。我告诉他巴金右背长了囊肿,已动手术。叶老在当天日记中写着:“傍晚吴泰昌来闲谈。彼近从上海回来,言巴金背部生疮,开刀治疗已愈,而精神不甚健旺。”叶老嘱我与小林通电话时,替他问候,并说,这不是大病,但折磨人。要照顾好。
1983年1月,巴金给叶老寄赠了《真话集》,这段时间他俩均在病中,没有直接联系。叶老收到书后当即给巴金写信,为他身体逐渐康复欣慰:“巴兄惠鉴:昨日收到寄赠的《真话集》,签名处说明写于病床,观此手迹,遥念不已。七八年夏秋间,我以割胆结石卧床三个多月,以后起身,履地,举步,都像幼儿似的重新学习,渐渐恢复原有能力。此中亦有趣味,不觉得如何难堪。您用牵引法治疗,须卧床六周,想亦不以为甚烦恼。见病床上能题字,且能撰发言稿,殊感心慰。书此伸谢,并请 痊安。叶圣陶 八三年一月六日”。
1984年春天,有一次叶圣老在他自家庭院里散步,欣赏缀满枝头的海棠花,他突然问起:“巴金从国外回来了没有?”他很想念巴金。他已经很久没跟这位好朋友叙会了。他说巴金每次来北京,再忙都要来看他;实在没有时间,也总来个电话问好。现在,既不见人,又没有电话,巴金在哪儿呢?他知道巴金因公务出了国,但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1984年初夏,叶圣老患胆囊炎要动手术。巴金在病中听到这个消息,叫小林挂电话到北京,托我代他送一束鲜花给叶圣老。叶圣老收到了花之后很高兴,连忙叫护理人员替他找花瓶插上,叶老当时对我说:“我自己感觉还好,院长大夫治疗精心,请您叫小林转告巴金,释念。”我告诉他:“巴老正在为准备五月赴日本参加在东京举行的第四十七届国际笔会的事忙着哩!”叶圣老开心地说:“巴金还年轻,身体健康恢复得快。叫他走路千万小心,再不要摔跤了。”
叶老动手术后不久十分认真地写了一首七言诗赠巴金,以酬谢他送花问病的好意。那诗说:“巴金闻我居病房,选赠鲜花烦泰昌;苍兰马蹄莲共囊,插瓶红装兼素装。对花感深何日忘?道谢莫表中心藏。知君五月飞扶桑,敬颂此行乐且康。笔会群彦聚一堂,寿君八十尚南强。归来将降京机场,迎候高轩蓬门旁。——巴金托吴泰昌携花问疾作此酬之 1984年4月12日北京医院”。90岁体衰力弱的叶老轻易不再动笔,现在竟然写出完整的七言专赠巴老,不能不说是他们之间浓厚友谊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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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的责任编辑”(3)
可惜巴金6月份从日本回国时,没有绕道北京。10月份他去香港,又是由上海直接往返。1983、1984这两年,叶圣老和巴金都没有能够会面。直到1985年3月,巴老从上海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叶圣老和巴老才如愿以偿地再次欢聚一堂。
三年没有进京了,巴金一下飞机刚住定,就说这次想去看看几位老朋友。他特别提到去探访叶圣老和冰心。3月26日晚,我去叶家告诉至善巴老明天上午10时去北京医院看叶老。至善提前到医院。当巴金到达病房时,叶老已经焦急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候了。小林、小棠和我陪同。他俩紧紧地互握双手,喜不自禁地相视了好一会。巴老先打开话匣子:“叶老,您好!我们都很想念您。”叶老深情地叮嘱:“您要多加保重!”他招呼巴老在沙发椅上坐下。然后把早就准备了的一本新近出版的《叶圣陶散文甲集》送给巴金。巴金接过书,认真地翻看了封面和目次,很高兴地说:“叶老,这些年您写了这么多,您要多注意休息。”叶老听了,反而劝巴金:“我写不了什么了,您还年轻,注意身体,多写点。”在叶老眼中,巴老似乎是永远年轻的。至善、小林、小棠和我都坐在一旁,听二老如此亲切愉快地交谈,竟忘了这里原是间病房。
巴金很珍惜这次与叶老的见面,他在《我的责任编辑》中说:“愈之走了。叶老还健在,我去年上北京,他正住院,我去医院探望,闲谈间他笑得那样高兴。今天我仿佛还听见他的笑声。分别十几个月,我写字困难,心想他写字也一定困难,就不曾去信问候他。但是我对他的思念并未中断。我祝愿他健康长寿,也想念他一定健康长寿。 五月十五日”。
巴金不曾想到,这是他和叶老的最后一面。我为他俩拍下了此次会面的一系列镜头,留下了文坛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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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巴金这个人……(1)
确切地描述一个人谈何容易?尤其是巴老。我说难,不仅因为他在我的印象中如同一个世界。他的读者撒在世界各地,他写了那么多动人的书,自己也是无数令人沉思和落泪的故事的主人公。
这么一位思想和情感都十分深沉的大师,经常给我的感觉却是一块纯净的水晶……我从哪里下笔?
同样是这事,对于冰心老太太来说就容易得多了。我素来钦佩冰心描写人物的机智。不经心的几笔,人就活起来了。我读过她那本以“男士”名义发表的《关于女人》的散文集,真写绝了。她对巴金的人品文品了解透彻。1983年冰心听人从上海回来说,巴老常一人坐着看电视,便说老巴心境压抑,不痛快。冰心正在写一组《关于男人》的系列散文,首篇已给《中国作家》创刊号。她常笑着说:老巴就是我这组散文里的“候选人物”,我肯定要把他写进去。
我想她准能写好巴金,没错,因为我常常从冰心关于巴金的片言只语的闲谈里,加深了自己对巴老的了解和认识。
1984年10月,巴老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前夕,我和几个中青年作家约好给巴老去贺电,十一月二十五日又是他八十寿辰,我们怕他应酬多一时滞留回不来,打算提前给他祝寿。
恰巧这是个星期天,一个相当暖和的初冬。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邮局,我信步走去。这三源里邮局还真有点现代化的派头,宽敞,明亮。我花一分钱买了张电报稿纸,正要填写,突然发现一个电话间是空着的,不是长途,是市内公用电话,真难得。何不利用这个机会,问候一下多日没见的冰心老太太呢?我高兴地走进去,将门关严。我要痛痛快快地给她打个电话,长长的电话。“吴青在吗?”我叫通电话,立即报出冰心老太太女儿的名字。“不,我是吴青的妈!你在哪儿能打电话?”近两年,我在想念她时,就给她打电话致候,但又怕这样反而打扰了她。见她手持拐杖不大轻松地走路,我下决心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给她打电话,有事就写信。一次冰心听说我从上海回来,来信问我去看巴金没有?近况如何?我当即复信禀告。不几天,收到回信,开头批评我字写得潦草,辨认不出。叫我以后有事还是打电话。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与她通话了,电话里常常谈到巴金。她问我,老巴胃口怎样,我说见他与家人一道吃,吃得蛮好。冰心说:老巴对别人无所要求,安排他吃什么,他都满意,他吃食简单,总怕费事麻烦人。有次冰心在电话里小声地问我,最近她才听来人说,老巴几十年从不拿工资,是不是有这事?她说老巴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件事。我说我也听说是这样。我还告诉她一件小事。有回巴老来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会议,中国作协秘书长张僖同志说巴老的飞机票别忘了替他报销,叫我代办一下。后来听巴老的女儿说,巴老意思还是不报为好。冰心听了这些情况,她笑着说:“巴金这个人……”
“巴金这个人……”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东西,随你想去吧!
1982年10月,张洁、###才和我三人,正在新侨饭店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突然听说巴老摔跤骨折住医院了,我们急忙下楼拍了一封慰问电。我们虽是一片真情,但电文却是几句公文式的套话。谁知那封电报竟给巴老带来了慰藉,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份慰问电。巴老就把电报放在枕边,一会儿拿起来看一看。这回可不一样了。我们决心联名给巴老拍一个有趣的能逗他发笑,哪怕让他只笑一秒钟的电报。请冰心老太太出个词儿。她称赞我们的这番心意,说“巴金准高兴”,“让他高高兴兴地上飞机。”她说,电文越随便就越亲切,巴金这人辛苦一辈子,勤奋一辈子,认真一辈子,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尽情享受,别累了,别苦了,住得习惯就多住几天。我提醒说,万一巴老十一月赶不回来,这份电报是否可以预先祝寿,冰心笑我太心急,“到时回不来,我再领衔专发贺电!”她要我加上吴青的名字,说这回你们小字辈出面。
我得意地将电报稿递给译电员,他看了电文,又望了望我,笑着说:“‘好好休息,尽情享受’,真有意思!”
“好好休息,尽情享受”这是我们真心的祝愿。


冰心:巴金这个人……(2)
我朝译电员笑着点了点头。这点头又是很认真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为了叫我放心,连声说:“上海,巴金,三小时准收到。”
冰心常嘱我见到巴金或和小林通电话时,具体地将她一些很少为外界知道的近况告诉他,她说老巴很挂念我。1984年,叶圣老住院,冰心偷偷地去看了他一次,他俩还谈起巴金的近况。冰心自1980年骨折以来,从不外出看友人,这是破例,她不愿更多人知道。
1985年冰心爱人吴文藻教授去世,巴金深为悲痛。冰心说,我暂不给巴金写信,你将一些情况告诉他,叫他放心,我好好的。过了不久,吴青写信给巴金,巴老在给吴青的回信中说:
“吴青:
听泰昌说文藻先生逝世,非常难过。想写封信给你,但手抖得厉害,而且这个时候讲什么话好呢?我只能说:‘务望节哀!好好地照顾你母亲!’我知道冰心大姊是想得开的。请她多多保重。

好!
巴金
八五年九月廿八日
问候你们全家!”
1986年5月18日上午10时,冰心应北方月季花公司邀请去花房赏花,邓颖超得知这个消息,10时40分赶去看望冰心。关于两位老人在月季花丛中相会的情景,冰心当天下午叫我去,说给我听,我随即写了一篇散记发表在《文艺报》上。文章见报后,冰心又叫我去,详细对我说,叫我告诉巴金。我说巴老看《文艺报》的,他肯定会知道,但冰心说,你没有参加这个活动,你写的内容是听我说的,我上次说给你的是打算公开的,还有一些具体的细节,再给你讲,告诉一下巴金,也让他高兴,文藻去世后,他一定担心我情绪不好。
冰心是巴金倡议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最热情的支持者,她将巴金心想的事当自己的事。为了文学馆的馆址、地皮,她亲自给国务院领导写信,还积极捐赠自己珍藏的手稿,1986年3月24日,冰心开始捐赠手稿和有关资料,第一批为手稿95件。1986年12月27日,冰心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我向文学馆捐赠字画的经过》一文,她在文中说:这馆是在我的好友巴金倡议下成立的。大概是去年吧,我已将日本作家朋友送我的九十多本日文著作捐给文学馆了。近十年来,中外朋友的赠书越来越多,我的几个书架放不下了,只好先打发一些。我还和舒乙他们说好,将来我书架上的书,凡是有上下款的全都捐给他们,现在就先送走这批字画,这里面有汤定之、陈伏卢、沈尹默等老前辈的字和画,时人萧淑芳、胡隰青等的字和画,其中最多的是赵朴初同志的字,因为他常把近作的诗词寄给我看。此外还有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画等。那天舒乙他们来了,看见我桌上的那一大堆字画卷轴,就摇头说:“这些珍品可不能捆起抱走,得用车装!”第二天他们果然开了辆面包车来了,当他们几个人轻轻地托起这些字画下楼去时,我忽然觉得欢快地“了”了一桩大事,心里踏实得多了!现在仅有的是挂在客厅墙上的吴作人的熊猫和梁任公前辈替我写的“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一副对联,还有卧室兼书斋的墙上挂的我的祖父子修公自写的诗,赵朴初的字,以及陈宇化画的玫瑰花,上面有黄苗子题的诗。以上这几幅字画,将来我“走”后也都要捐给文学馆。
巴金1985年7月17日在给冰心的信中说:
“冰心大姐:
读到您给小林的信,很想念您。近三个月来身体不好,但总有些杂事,一方面感到疲劳,另一方面又不曾做过什么事情,自己觉得还是在混日子,想到这里,便不能不着急。您要把那么些珍品送给资料馆,太慷慨了,我很高兴,谢谢您。但您不能说是‘巴金资料馆’,您也是资料馆的一位股东、一位大股东啊。您同五四时期开始的我国新文学的关系太深了。叶圣老同您,你们两位是仅存的两大功臣,无论如何应当给你们树碑立传。中国需要这样一个文学资料馆。
话很多,手不听指挥,写不下去。我也想念吴青。祝
好!
巴金 七月十七日
问候文藻先生”
巴金和冰心大姐之间的亲密友谊,同时也渗透到两个家庭的孩子们之间。巴金每次到京总要去看冰心。1977年10月,巴金“文革”后第一次随上海市干部、群众代表团到京瞻仰毛主席遗容,因是集体行动,早上火车到,晚上火车返回,没有看望任何朋友,只给冰心写了一封信。1985年4月4日,巴金出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典礼仪式后就去了冰心家。李小林、李小棠来京每次都要代巴金去看望冰心姑姑。1986年,作家出版社约我主编一本新时期《十年散文选》,在选冰心散文作品时,小林建议我就选那篇写玫瑰花的。小林还提醒我,去看老太太时“别忘了给姑姑送玫瑰花!”从此,我去冰心家都不忘送一束玫瑰花。冰心给人的永远是一副精神的面容,她生活在玫瑰花丛中。冰心为什么那么钟爱玫瑰花?她回答说:“因为她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都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1989年,冰心90大寿时,受巴金委托,我代巴金送给冰心一盆90朵玫瑰花组成的大花篮,冰心高兴地说:准是巴金叫你办的,他了解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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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巴金这个人……(3)
1980年冰心最后一次访问日本后,因病就再没有出访了。1989年台湾有关方面邀请她和巴金去访问,冰心和巴金多次相商后,同意接受邀请,待天气暖和些时去,后因双方身体等原因未能成行。冰心很惦念在台湾的老友,很关心祖国的统一大业。她在1989年2月3日寄给台湾笔会的文友们信中写道:“农历新年快到了!这是我们祖国几十年来最热闹的、传统的家庭大团圆节日。脆响的爆竹的声音,使我痛苦的想到:好好的一个完整的祖国,被人为地分成两边,把我们十二亿骨肉同胞弄得如此隔膜!如此生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日子,不能再延长下去了。我们海峡两岸的文艺工作者,永远是行进在人生道上的十二亿同胞们的吹鼓手和拉拉队。让我们在海岸两边一同拿起手中的如椽大笔,写出真挚深刻的文艺作品,来提醒和引导海峡两岸十二亿同胞一同伸出爱国热情的双手,愈伸愈长、愈伸愈近,直到把美丽的台湾宝岛和祖国的伟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河山连成一片。”冰心多次对我谈起,看来她今后没有机会和巴金一起出访了。
1985年,《中国作家》创刊,创刊号上,主编冯牧约我写一篇关于巴金的散文。初稿写出后,我曾专门去天津骥才家,请他看看,他帮我修改了几处,并建议题目就用“巴金这个人……”,但他提醒我,原稿一定请冰心老太太把关,他说,“巴金这个人……”这句话,说得好,只有老太太能说出,既是她对你说的,她看了这篇文章,认可了“巴金这个人……”是她说的,作标题就没问题了。我回京后请人工整地抄了一遍,送给冰心,她同意帮我看。第二天她来电话叫我派人去取,并附了一封给我的短信:
“泰昌:尊文拜读,把关于我的部分简化了些,附呈文集四本,请你悄悄地分送,幼稚之作,聊以遣闷,匆匆。


冰心 十二、十三晨”
后来我在与冰心通电话时,她说:题目我同意,“巴金这个人……”是写不尽的。
1992年,冰心研究会成立。巴金出任会长。巴老在1986年接受中国新闻社记者采访时曾公开表示过:“从今年开始,一、不再兼任一切荣誉和名誉职务;二、不再为别人题词和写字;三、不会客访友,闭门写作,但少数极熟的朋友来谈天是例外。”但他却破例乐意担任冰心研究会会长,还亲自签名聘任了顾问、副会长。顾问有(按姓氏笔划):叶飞、叶至善、阳翰笙、赵朴初、胡隰青、夏衍、韩素音、海伦·福斯特·斯诺、雷洁琼、楚图南。副会长有(按姓氏笔划):王蒙、许怀中、萧乾、张洁、张锲、张贤华、吴泰昌、卓如、周明、郭风、舒乙、葛翠琳等。
冰心研究会12月24日在冰心的故乡福州举行成立大会,大会上巴金致贺电说:“冰心大姐是五四新文###动的最后一位###。她写作了将近一个世纪,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一代一代的青年,她以她的一生呕心沥血为中国的文学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是中国知识界的良知,我敬重她的人品并以她为榜样。”
冰心的女儿吴青带来冰心致研究会的一封短简,冰心说:“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他手底待剖的生物,冷静沉着地将健全的部分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解剖桌上,对学生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
巴金和冰心之间的友谊是文坛公开的佳话。巴金1988年在为《冰心传》以《思想不老的人才永远年轻》为题写的序言中说:
“冰心大姐比我年长四岁,可是她在前面跑了那么一大段路。她是‘五四’文###动最后一位###,我却只是这运动的一个产儿。她写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到今天还不肯放下笔。尽管她几次摔伤、骨折,尽管她遭逢不幸、失去老伴,她并不关心自己,始终举目向前,为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前途继续献出自己的心血。虽然她有很长的写作经历,虽然健在的作家中她出名最早,她却喜欢接近年轻读者,在他们中间不断地汲取养料。
她这个与本世纪同年龄的老作家的确是我们新文学的最后一位###,这称号她是受之无愧的。但是把‘老’字同她连在一起,我又感到抱歉,因为她的头脑比好些年轻人的更清醒,她的思想更敏锐,对祖国和人民她有更深的爱。我劝她休息,盼她保重,祝愿她健康长寿。然而在病榻前,在书房内,靠助步器帮忙,她接待客人,答复来信,发表文章。她呼吁,她请求,她那些真诚的语言,她那些充满感情的文字,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都是为了我们大家熟悉的忠诚老实的人民。她要求‘真话’,她追求‘真话’,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她还用自己做榜样鼓励大家讲‘真话’,写‘真话’。”


冰心:巴金这个人……(4)
1994年1月3日冰心在巴金画像旁题写赠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际当以同怀视之”。巴金1994年5月20日给冰心的题字:“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的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研究者都在积极探寻他们之间的笃厚友谊是何时建立起来的。我曾问过冰心,1982年她在家中对我谈起:她第一次见巴金,是巴金和靳以一道来看她的,靳以又说又笑,巴金一言不语。冰心说,巴金的这种性格几十年还是这样,内向,忧郁,但心里有团火,有时爆发出极大的热情,敢讲真话。另一次是1988年,加拿大籍巴金研究者余思牧当时正在写巴金与冰心的文章,他请我代问什么时候、什么机缘使巴金和冰心交上了朋友?怎样缔结起既淡如水,又浓似蜜的友谊?当时李小林正在北京,我问了她,又问了冰心和冰心家人,5月22日给余思牧先生回了封信,这封信在余思牧所写《淡交如水,大道若弦——记冰心与巴金之间的友谊》一文中被部分引用:
“关于巴老和冰心的友谊,已分别问过冰心家人和小林,大概情况是:巴金从小就爱读冰心的作品,仰慕其人品、文品。抗战时在重庆他和冰心同在一个城市,有往来。真正往来多是解放后,几次一同出国,如日本。特别是“文革”后更是相互惦念。冰心卧室柜上就放了她的已故丈夫吴文藻教授和巴金的照片。他们两家,巴金和冰心以姐弟相称。小林说,她母亲萧珊,冰心很喜欢。解放后,萧珊在《收获》做编辑,与冰心来往较多,也对冰心和巴金友谊的加深有促进。
我以为除上述外,冰心对巴金为人为文的高度评价(尤其是为人)是最重要的原因:冰心常说‘巴金是讲真话的’。以上情况供您参考。”
余思牧认为,我信中所说“是有道理,有根据的。冰心欣赏巴金的纯真、坦诚、大公无私,巴金也一样欣赏冰心的坦率真挚、坚强、友善。”
两位文学大师纯真亲密的友谊是文学史永远值得研究,但难以穷尽的文学话题,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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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沈从文最后晤面(1)
巴金与沈从文是挚友。1974年,沈从文、张兆和夫妇在上海看望过巴金,巴金其时尚未结束“审查”。
就我的记忆,巴老“文革”结束后来京,曾四次去看沈从文,一次是在臧克家家中,一次夜访未遇,四次文代会期间又去小羊宜宾相访未遇,最后一次是在沈家。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达北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住西苑饭店。在会议上,巴金见到茅盾、冰心、叶圣陶、胡愈之、曹禺等老友,都是十多年不见了。会议结束后,他想看看朋友,将李小林叫来陪他。3月8日,经周而复安排,巴老父女迁到前门饭店357号,一个套间房。次日便开始了频繁的访友活动。小林与我商量,有几处也请我陪陪。11日下午,巴老去臧克家家。巴金与克家1977年4月起已恢复了书信联系,巴老还代为小林他们的《浙江文艺》向克家要过两首诗。10日晚,我专门去了克家家,转告他明天下午巴金来看他。克家和夫人郑曼当即决定明晚请他吃饭,克家说,主要是叙叙,就在家里吃吧,再约上当时在京的萧涤非、徐迟。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是克家的老乡,克家任《诗刊》主编时,徐迟任副主编。小林约好,当天下午我在《人民文学》办公室等她的电话。约3时多,突然接到沙汀电话,说巴老在张天翼家,叫我用车去接。天翼时因脑血栓半身不遂,行动谈吐不便,靠打手势交流。我同天翼在干校同在一个连队。回京后,又同住大佛寺一所宅院,他住正房,我住厕所隔壁一间厢房。他夫人沈承宽是《文艺报》的同仁。我坐《人民文学》的车到天翼家,巴老、沙汀正要起身。按计划,从天翼家出来,先去夏衍家。也是头天晚上,我从克家家出来骑车到夏公家告诉了他。夏公问我巴金能呆多久?我说从您家再到克家处,他说这样我就不准备留他吃饭了。巴金在夏公家坐了不到一小时,他们彼此问候,夏公问了上海一些朋友的近况。夏公拄着拐杖送巴金到大门口。在去克家处的路上,巴老突然问我,从文家离克家家远不远?我说很近,几百米。我知道巴老想见沈先生,是在克家家见,还是从克家家出来再去沈家?巴老没说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沈老,介绍人是沈夫人。1964年春天我到《文艺报》工作,已听说沈夫人张兆和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和我在同一幢大楼里。我认识她,她并不认识我。1965年我去京郊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同兆和在一个生产队,开始有了接触。她知道我是安徽老乡,又是北大出来的,渐渐交谈起来。因工作关系,个把月我能回趟北京。有次我正走出村口,她在后面叫我,匆匆地递给我一封信,请我去她家,看望一下沈先生,捎回来一点茶叶。看了信封上的地址,心里一愣,原来沈先生家离我住处很近。当天晚上,在浴室里洗了个痛快澡,就去东堂子胡同沈老家。原以为是座独居的四合院,找到门牌,进了狭窄的小门,才知道是座大杂院,一排排小平房,问了几家,走了很长一段才进了沈老的家。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至今我还弄不清是沈老的外甥女还是侄女,看样子她在陪伴着沈老。沈老看完信后,才想起请我坐。一间不超过15平方米的房子,地上堆满了书刊。沈老问我们的伙食怎样,兆和的牙病犯了没有?他说郊区晚上比城里凉,劝我晚上要加件衣服。他知道我也是安徽人后,微笑着说:你们安徽人就是离不了茶。他说明天去买茶,送给我。我说后天走,走前我来取。在近大半年里,我为了给兆和捎茶叶,去看望沈老两三次。每次他送我到房门口,那位留着长辫子的姑娘送我到大门口。那时我还没有喝茶的习惯,否则我会向兆和要点茶,品尝品尝沈老给她准备的茶叶。那个年代,文艺界已开始不安宁了。沈老完全超脱于文坛,我也无心向他请教关于文学的事。我能记住的只是一位和蔼宁静老人略带微笑的面容。
到克家家,已是傍晚了。萧涤非、徐迟已至。巴老坐下他们就畅谈起来。郑曼在厨房里忙。我同她谈起,巴老想见沈从文夫妇。郑曼说,很近,赶快去请。正好他们的小女儿苏伊下班在家,郑曼去和克家悄悄说了一下,即叫苏伊去接。约十几分钟,沈先生和夫人缓步到了。巴老很惊喜。他们晚饭后又闲聊了许久,近9时才离开。在送他回饭店途中,巴老说聊得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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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沈从文最后晤面(2)
巴老第二次专门去看望沈先生,是在1979年4月。巴金将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法国,10日抵京,住王府井金鱼胡同和平宾馆207室。4月26日起程,5月14日返回北京,住和平宾馆407室。巴老这次出访前后在京停留时间不短,20日才回上海。出访前为准备会议,他随时抽空去友人家里或医院看望。巴老从法国回京后,有天晚上,他活动应酬之后,近8时了,突然问起,从文新近搬的家离这里远不远?我说很近,走过去十来分钟。巴老说,出去散散步,到从文家去看看。我陪他和小林从东堂子胡同走,我指着一座小门说这是上次你来时沈老住的地方。走到赵堂子胡同又告他这是克家家,正巧在克家门口,遇到他的家人,我说巴老临时决定去沈从文家看看,怕晚了,影响克家休息,所以看过沈先生后我就直接送巴老回宾馆。再往前走就是小羊宜宾胡同3号,中国作协的一处宿舍。院子很深,巴老上台阶,下台阶,跨了两道门槛,在昏暗中走进一间东厢房。事先没约,沈老外出了,沈夫人连声抱歉地说:真不巧,从文晚上很少出去。房间很小,布满了东西,一个稍宽敞的坐处也没有。巴老同兆和谈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在送巴老回饭店的路上,他说沈家的住房条件太需要改善了,从此常听他谈起沈从文住房问题。据我确切知道,他同胡乔木同志当面谈过,为此事也专门给乔木同志写过信,还向胡耀邦同志谈过、写过信。1986年沈从文的住房问题终于得到妥善解决。据1986年6月14日《文艺报》记者报道:“最近,在中央领导同志的亲自关怀过问下,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生活待遇问题得以妥善解决。不久前,胡耀邦同志曾向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方面了解沈老的生活和工作情况,随后,中组部即下达了文件。文件规定:沈老的住房、医疗和工资按中央副部长级待遇解决。就这样,这对老夫妇终于在晚年搬进了一套五间的新居。此外,沈老获得了近三十多年来的第一次晋级调资,工资由每月的二百元增为三百多元。社科院还为沈老配备了专车,但沈老的夫人张兆和说:‘目前因为电话一时安不上,所以叫车仍很不方便。’”
巴老在路上还谈到,沈从文已多年不参加文学界的活动,有机会应该请他出来见见朋友,相互谈谈。我记住了巴老的这个提醒。1981年11月13日,《文艺报》编辑部在京召开“散文创作座谈会”,编辑部叫我们登门去请沈先生。11月10日下午,我去沈家,兆和说已收到请柬,从文答应参加会议。兆和还问请了哪些人?沈老高兴地提前到会并在会上发了言。参加这次会议的还有夏衍、季羡林、臧克家、###吾、吴伯箫、吴组缃、萧乾、严文井、郭风等,叶圣陶、冰心等写来了书面发言。
1982年,沈老中风过一次。巴金很挂念他的健康。小林多次电话叫我抽空去看看。每次去后均将沈老的近况告她。沈夫人也多次托我转告巴金他们的近况。1983年兆和在转交朱光潜老师送我的《悲剧心理学》一书时附了一封短信:“泰昌同志:昨得朱老太太寄来朱先生赠书,特寄来。从文目前所患系小中风,已见好。特告,即致 敬礼 兆和 四月十一日”。接信后,当晚电话告小林沈老的病况。
巴金在京第四次看望沈从文,是1985年3月28日,他来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期间,这是他们最后的晤面。
我提前去沈家打个招呼。27日下午,我去沈家,沈老正坐在沙发上,他向我招招手,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同兆和使个眼色,她将我拉到厨房,告她明天上午巴老来看你们。她说我作点准备,先不告诉从文,省得他激动晚上睡不好。兆和问我几点来,我说大约10时左右到,中饭巴老要赶回去。兆和说那我只好准备点水果、点心。约9点半,巴老从北京饭店动身,去崇文门西大街沈老家。小林、小棠和我陪同。关于这次巴老看望沈老的情景,1988年11月沈老逝世后我在为《收获》写的《紧含眼中的泪》文中写着:
“正赶上四五级大风,巴老全副武装:黑呢大衣,花格子呢帽子和围巾。车子在宿舍楼大门口停下,小林扶着行动不便的巴老顶着风走了二三百米路。兆和已在楼门口等候,乘电梯到五楼。巴老是头一次到沈老新居,他进屋后直奔在客厅等候的沈老。沈老从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着巴老的手,脸上泛起微笑,舒展的微笑。巴老连声说‘你好,你好!’沈老吐词不清地说:‘好,你好!’兆和准备了好几样点心,她一直在忙着招待,一直挂着笑容。两位老友面对面地开始了交谈。巴老说了些问候的话,由于沈老说话不便,嘴唇很吃力地颤动。巴老突然沉默了。在场的人都为两位老友难得相见又不能随意倾谈难受,兆和只好代沈老说了许多话。巴老仔细地问了沈老饮食健康近况。巴老怕影响沈老休息,呆了一个多小时就起身了。告别时,兆和陪巴老参观了新居的各处。巴老和沈老紧紧握手,巴老说:‘下次再来看你,多多保重!’巴老出房门时,沈老还在招手。兆和送巴老下电梯,汽车开动之后她还顶风站在那里招手。在回住处的途中,巴老说沈老身体、精神都不错,比他想象的要好。住房也有了改善。”


与沈从文最后晤面(3)
1988年11月5日,沈从文病逝。巴老委托李小林专程从上海来京向沈先生遗体告别。
沈从文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是我这些年参加过的同类活动中最简单不过的。没有要员,文艺官员也少见,都是他的学生和亲友。每人挑选一支白色的或紫红色的鲜花轻轻地献在沈先生身旁。沈老生前爱听的柴科夫斯基名曲《悲怆》的旋律舒缓地回响。许多人的眼睛里都含有泪珠,但没有人放声大哭。沈夫人张兆和出奇地冷静,当我走到她的身边,一位亲属抑制不住低声哭泣了,只听她刚毅地说:别哭,他是不喜欢人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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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文艺报》(1)
作为新中国最早的一份全国文艺报刊,《文艺报》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1949年5月4日,新中国即将诞生前夕,《文艺报》在北平创刊。最初是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筹委会和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机关报。1949年7月19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立后,它成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机关报,于1949年9月25日正式创刊。1953年后中国文联委托中国作家协会主办,《文艺报》逐渐成为中国作协的机关报。
在长期关心与支持《文艺报》工作的作者中,有一部分是担任过文艺界领导工作的作家、艺术家、文艺组织工作者,他们既作为领导又作为作者对《文艺报》工作加以关心和指导。在郭沫若、茅盾、周扬等同志相继辞世后,我们更珍惜巴金从《文艺报》诞生起所给予的多方面热心关心和巨大支持,可以说巴金是目前健在的老一辈作家中,与《文艺报》友谊最长远的一位。
1949年6月27日巴金从上海到北平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会上当选为全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后改为中国作家协会)常委委员,1953年当选为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1981年至今为中国作协主席。巴金作为领导和作者与《文艺报》关系密切,毋用细说。在他1982年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四份期刊中,就有全套的《文艺报》,可见巴金对《文艺报》的看重。
我在《文艺报》做编辑工作30多年,本文所记叙的巴金对《文艺报》的关心和支持,只是我确切了解的和亲身经历的,在巴金和《文艺报》的关系中,只能算是点滴。
1949年,巴金以巨大的政治热情迎接新中国的成立,并真诚地表示要用自己的笔去努力反映新的伟大的时代。他在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题为《我是来学习的》大会发言中说:“好些年来我一直是用笔写文章,我常常叹息我的作品软弱无力,我不断地诉苦说,我要放下我的笔。现在我发现确实有不少的人,他们不仅用笔,并且还用行动,用血,用生命完成他们的作品。那些作品鼓舞过无数的人,唤起他们去参加革命的事业,它们教育着而且还要不断地教育更多的青年的灵魂。”
巴金“用行动、用血、用生命完成”自己的愿望,有了实践的机会。1952年,党中央号召广大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全国文联立即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第一批作家深入部队、农村、工厂。《文艺报》发表了社论《长期地无条件地全身心的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据《文艺报》报道:“第一批的作家中赴朝鲜的有巴金(组长)、古元、葛洛、白朗、菡子、立高、西虹、黄谷柳、罗工柳、王希坚、李蕤、王莘、逯斐、辛莽、高虹、寒风、西野、伊明;下工厂的有曹禺、艾芜、井岩盾;下农村的有马加、贺敬之等。”
巴金等作家们在赴朝鲜前线前订立公约,保证不要求生活上的特殊照顾。作家们对于这次出动体验生活,抱有很高的热情,决心克服过去单纯收集材料的错误想法,而强调在斗争中自我改造,并保证坚决完成创作任务。
《文艺报》对巴金一行在朝鲜前线深入生活积极采访作了跟踪报道。1952年4月10日出版的《文艺报》反映了全国群众欢迎作家们深入生活创作的动态,又及时刊发新华社朝鲜前线报导: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机关曾举行盛会,欢迎由巴金率领抵达朝鲜前线的十七位文艺作家。作家巴金代表全体赴朝作家、艺术家向志愿军指挥员、战斗员致敬。他说:“全国人民都以志愿军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有了你们,祖国人民才有了两年来的幸福生活。我们来朝鲜前线就是要向你们学习,要把你们的斗争报告给全国人民。”
全国文联赴朝创作组在巴金率领下,于三月二十日抵达朝鲜前线,受到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机关的热烈欢迎。三月二十二日,创作组的十七位文艺作家会见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彭德怀司令员。三月三十一日,创作组从朝鲜前线抵达平壤,受到朝鲜政府、朝鲜各界人民和我国驻朝大使馆的热烈欢迎。朝鲜内阁首相金日成将军在四月四日接见了创作组的同志。同日,朝鲜文学艺术总同盟举行座谈会,欢迎创作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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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文艺报》(2)
在巴金等赴朝前夕,《文艺报》主编冯雪峰希望巴金以最快的速度给《文艺报》支持。巴金答应了这个要求。由于当时通讯不便,巴金在朝鲜采写的稿子只好通过新华电台用电报发回,冯雪峰叮嘱《文艺报》总编室与新华电台保持密切的联系。
1952年3月22日上午,中国人民志愿军彭德怀司令员会见了巴金等十七位文艺家。3月26日巴金在坑道掩体里完成了《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初稿后,即写信送彭德怀同志,彭德怀3月28日复信巴金:“巴金同志:‘像长者对子弟讲话’一句改为像和睦家庭中亲人谈话似的。我很希望这样改一下,不知允许否?其次,我是一个很渺小的人,把我写得太大了一些,使我有些害怕!致以 同志之礼! 彭德怀 3月28日”巴金改定文章后即没法发回北京,《文艺报》拿到这篇文章已是4月初,因《文艺报》当时是半月刊,为了等候巴金在朝鲜深入前线采访的图片,只好在4月25日出版的刊物上以显著的位置发表。据当年《文艺报》总编室主任唐因回忆说,巴金从朝鲜回到北京后才见到这期《文艺报》,《文艺报》编辑部向他说明了等了多日他们的照片,都没拿到,巴金说,你们文章上配了彭德怀司令员的照片就不容易了,我们在前线深入生活、采访时的一些照片当时我也没有见到,你们从哪里去弄。
巴金在朝鲜住了七个月,共写了十一篇散文随笔、通讯报道。
1953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了巴金的《生活在英雄们中间》,巴金在该书后记中说:“这本小书中的文字也许可以给祖国人民唤起一些亲切感人的回忆,那么就请把它们看作从远方带回来的亲人的口信吧。”巴金《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在《文艺报》上及时发表,给了《文艺报》代巴金从远方向祖国人民带回来亲人口信的机会。
1966年6月,《文艺报》被迫停刊。1977年12月,在复刊不久的《人民文学》编辑部举办的一次座谈会上,茅盾以中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国作协主席的身份讲话,他说,“四人帮”不承认文联和作协,我们也不承认他们的反革命决定,他建议尽快恢复中国文联和各个协会的工作,并建议《文艺报》复刊。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经党中央决定,大会宣布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和中国舞蹈工作者协会正式恢复工作。《文艺报》立即复刊。巴金从上海到京出席了这次重要的会议。
1978年6月初,《文艺报》开始紧张筹备复刊,决定7月正式出版。编辑部决定请几位知名作家发表对复刊的《文艺报》提出希望和建议。首先想到的就是巴金。编辑部分配我与巴金联系。很快得到了巴金寄来的《我的希望》,并附给我一封短信。巴金希望复刊后的《文艺报》是一个“战斗的刊物”,他说:
“《文艺报》复刊是广大读者盼望了好久的事情。事情本身就是对“四人帮”的严正批判。复刊后的《文艺报》一定会以新的面目出现。刊物的一个任务就是:肃清‘四人帮’的流毒,改变他们遗留下来的文风,把“四人帮”搞乱了的思想彻底澄清,把他们颠倒了的是非颠倒过来。这是一场严肃的长期的战斗。《文艺报》应当是一个战斗的刊物,它的战斗性要强。在文艺战线尖锐复杂的斗争中,刊物要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勇敢地战斗;要坚决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要真正做到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少登不痛不痒、四平八稳的文章;批评不怕尖锐,但思想要明确,也要实事求是;批评要以理服人,不能以势压人,绝不搞‘四人帮’那一套。有批评也要有反批评。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一篇文章就是结论,不准别人碰一下。要鼓励大家进行热烈的讨论。
文章不一定太长,要说老实话。至于把‘成套设备’一齐用上,把大家常说的全照搬,就是不讲出自己真正的见解,这种文章读者不喜欢。
我这样想:只要不违背六项政治标准,敢想、敢写,都是可以的,而且应当受到鼓励,刊物也要敢于发表。
闯将是不能缺少的,要是没有人敢于一马当先飞奔向前,大家都看风色、看行情,袖手旁观,那么就绝不会有新的气象和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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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文艺报》(3)
我希望《文艺报》在这方面也起带头作用。
六月九日”
由于刊物组版时,文艺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杰出的文学家、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同志逝世,二是三届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召开,版面临时作了重大调整。
1978年6月12日,郭沫若同志逝世,为缅怀郭老,罗荪同志请巴金为《文艺报》写纪念郭老文章。巴金12日在上海获知郭老辞世的消息,17日赴京出席郭沫若追悼大会前他为《文艺报》赶写了《永远向他学习——悼念郭沫若同志》,发表在同年7月15日出版的《文艺报》复刊号。巴金在文章中赞郭老“真诚”、“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辞世,“战士、诗人、雄辩家的雄姿?**拭鳌保徒鹚担诟崭照倏闹泄牧┐蠡嵘希显谑槊娣⒀灾泻狼槁车匾笪颐牵骸胺鬯榱恕娜税铩颐蔷裆现匦碌玫搅艘淮未蠼夥牛磺杏兄居谏缁嶂饕逦难乱档奈难Ъ摇⒁帐跫遥惺裁蠢碛刹怀枷搿⒊┧浴⒋蟮ù丛炷兀 卑徒鹚倒险舛位坝Φ笨醋魇撬摹耙胖觥保拔乙涝都亲∷幕埃涝断蛩啊!?br/>巴金在《文艺报》复刊号上有怀念郭沫若同志和《迎接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两篇文章,经编辑部同巴金商量,巴金同意暂不发表《我的希望》。巴金的《我的希望》虽然没有在《文艺报》复刊号上刊出,但《文艺报》编辑部在致读者中吸取了巴金希望复刊后的《文艺报》办成战斗的刊物的思想,《致读者》中说,《文艺报》复刊之后要做些什么呢?“第一要斗争”,我们要同全国文艺界和全国广大群众通力合作,共同打好批判林彪、“四人帮”炮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这一场“大硬仗”,“第二是要斗争!”“要为彻底粉碎‘四人帮’设置的重重精神枷锁,完全解放文学艺术的生产力,为繁荣社会主义的文艺创作而斗争”;“第三还是要斗争!要为培养文学艺术的新生力量,发展壮大无产阶级的文艺队伍而斗争。”《我的希望》全文不久收入《巴金近作》。
巴金在《文艺报》复刊后,十分重视《文艺报》就文艺思想、文艺工作等重要问题举办的座谈会或笔谈。
1978年10月上旬,《文艺报》编辑部在京邀请部分文艺工作者就“坚持实践第一”这一重大马克思主义基本问题进行座谈。编辑部特别希望茅公、巴老出席。茅公因身体不适,临时决定不能出席,但他作了《作家如何理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书面发言,巴金也从上海寄来了《要有个艺术民主局面》的书面发言稿。茅盾、巴金发言稿全文和与会的部分人士发言摘要,1978年10月15日出版的《文艺报》在“坚持实践第一,发扬艺术民主”为栏题加以发表了。巴金在文章中鲜明地指出,实践是真理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不是一般学术观点的讨论”,“是思想战线上的一场重要斗争”,“这场斗争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前途,关系到新的长征能否取得胜利,四个现代化是否能顺利完成,关系到揭批林彪、‘四人帮’的斗争是否能进行到底,关系到各条战线的工作和每个人的工作。”他认为我们文艺界当前的重要工作是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艺,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得按照文艺发展的规律办事。首先还是要解决实践的问题。他说:“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是亿万人民共同的革命事业,”认为要让“大家多讨论,多发表意见,用集体的智慧做好工作,前途是无限光明的!”
1980年10月,《文艺报》开辟“怎样把文艺工作搞活”专栏,编者按说:“文艺工作者如何总结过去三十年的经验教训,适应新的形势变化,新的社会生活的需要,坚决贯彻党的文艺方针政策,加强和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改革文艺工作的体制,把文艺工作搞活,这是当前文艺界和广大人民群众所关心的问题。”巴金以《多鼓励,少干涉》为题参加了这组笔谈。参加笔谈的还有叶圣陶、夏衍、林默涵、贺绿汀、刘白羽、王朝闻、陈登科、谢铁骊等。巴金在文章中说:“我觉得要重视文艺,文艺的作用是潜移默化,培养崇高的心灵,树立为国家、为人民的理想。要认真贯彻双百方针,文艺工作者应当受到重视,给他们安排一些好的工作条件。我主张多鼓励,少干涉。”巴金的这篇短文是编辑部根据他在五届人大会上的发言整理出来的,巴金同意《文艺报》发表后,又作了认真细致的修改,再从上海寄回编辑部。


巴金与《文艺报》(4)
1981年4月13日,上海《收获》编辑部在京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主编巴金出席了座谈会。
座谈会结束后,巴金虽很疲倦,但还是单独和与会的《文艺报》的同志作了短暂交谈。罗荪同志请巴老就《文艺报》工作给大家讲点话。巴老说,没有更多的话好讲,创作要上去,大家齐心协力,多做点实事。巴老还关心切地询问《文艺报》人员情况和工作条件,他说,你们人手少,工作又紧张,担子不轻,要尽力安排好。
会后,巴金和与会的《文艺报》人员合影留念。
1984年11月,中国作协党组正在蕴酿,将《文艺报》月刊,改成报纸版。冯牧同志去上海看望巴金,冯牧其时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处主要负责人之一,又是《文艺报》主编,他向中国作协代主席巴金汇报了中国作协工作后,也谈到了《文艺报》改办思想。巴金谦虚地说,我没办过报纸,只办过杂志,这方面没有经验,《文艺报》改报纸的事由你们党组去决定。但他希望决定前多征求一下文艺界各方面的意见。他说,要改成报纸,就要像报纸那样去办,办好。冯牧回京后,根据巴金的建议,除分别去征求文艺界一些老同志的意见外,《文艺报》编辑部还在11月26日,借纪念《文艺报》创刊35周年之际,邀请了首都部分评论家、作家座谈改进《文艺报》工作。主持人副主编唐达成虽然在会上没有透露中国作协党组正在考虑《文艺报》改报的问题,但与会者的发言,除了侧重在内容方面,同时也指出目前《文艺报》的篇幅、周期不太适应目前文学艺术的发展变化。
1984年冬,第四次全国作代会前夕,中国作协党组已决定《文艺报》由月刊先改成周报,4月20日出试刊号,7月《文艺报》正式出报。巴金3月23日来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除了会议之外,他还抽空看望老友,出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活动,日程安排非常紧。其间《文艺报》非常希望他能为报纸试刊号赐文。4月7日下午5时半左右,我去北京饭店他的住处,他正与曹禺夫妇交谈,我转告了编辑部的这个希望。巴老说,我这些年讲了不少,写了不少,没有什么新鲜的话为你们写。经一再恳请,出于对《文艺报》多年的关心和支持,巴老在10号离京返沪前,终于为《文艺报》写了《少说空言,多做实事》。由于这一期试刊号发行量很少,很多读者难以寻觅,文章不长,现全文引述如下:
“现在不少人在谈论我们的文学创作攀高峰问题。攀高峰,这很难说。我觉得作家还是应该少发空言,多做实事。过去我们空话说得太多,这有什么意思?我们现在空话还是太多,这是个大问题,写文章也是套话不少。我个人的意思,不要讲什么‘攀高峰’,每个人把自己想写的写出来,认真地写出来,很好地写出来,是不是高峰,读者会评论的。
我们说我们要走在世界前列,要面向世界,向世界宣传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文学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实事求是地宣传,要让别人知道,别人了解,所以,我们首先自己要重视,自己要尊重它,重视它。
整个社会要爱惜作家,要造成一种空气。这同我们整个社会重人才的空气是一致的。作家也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还有评奖问题。评奖是个好办法,对鼓励创作,促进繁荣有好处。但要把评奖的威信树立起来。评奖就是奖励好作品,多就多奖,少就少奖,实事求是,注重质量。不一定要平衡,更不要照顾,要严、要精。我特别感到高兴的,是青年作家一个个出来,一批批地出来,形成了一个竞赛的局面。这不是哪个人培养的,这是生活本身培养出来的。”
1985年7月20日,报纸《文艺报》正式出版,编辑部很想知道巴老对这张报纸的印象,不久上海朋友寄来他拍摄的巴老在家中正在看这张报纸的照片。我们很高兴,并将它发表在《文艺报》上。
1986年,《文艺报》拟开设“我为什么写作”专栏,每篇一二百字,请作家们各抒己见。当我们向巴金说起这个选题时,他说有点意思,要我们多请人写。他早早地给我们写了,作为这个栏目的首篇稿件,1986年6月7日发表了,他说:“人为什么需要文学?需要它来扫除我们心灵中的垃圾,需要它给我们带来希望,带来勇气,带来力量。我为什么需要文学,我想用它来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的环境,改变我的精神世界。我五十几年的文学生活可以说明:我不曾玩弄人生,不曾装饰人生,也不曾美化人生,我是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奋斗。”


巴金与《文艺报》(5)
在新世纪之初,我回想起了文艺界众多前辈对《文艺报》的关心、爱护和支持。在落实党的十六大精神,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振兴中华民族新的伟大征途中,我们更加珍惜巴老和许多老中青作者长期来支持和期望,把《文艺报》办得更好,办得更符合时代发展和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


《收获》在京座谈会(1)
1981年4月13日,《收获》编辑部在京召开的一次座谈会的盛况,巴金发言后掌声四起的动人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应邀出席那次座谈会的老中青作家、评论家共30多位。《收获》在京召开座谈会是首次,为了开好会,他们作了细心的准备。《收获》编辑部多次从上海给我电话,希望帮他们提前敲定与会人员。当年电讯不发达,有些作家家里没有电话,交通也不便利,不少人家只好骑车前往邀请。凡联系上的,都表示要安排好事务,准时出席。沙汀原定开会那天去医院,知道此事,便决定改日再看病。《当代》主编秦兆阳则问我巴老是否出席,他说要去看巴老,要向《收获》取经。我骑车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讲习所(现鲁迅文学院)找王安忆、张抗抗。安忆不在,抗抗说,我是《收获》的作者,巴老来开会我准时到。
巴老提前十分钟左右来到新侨饭店会场,人已到齐。到会的还有陈荒煤、周而复、冯牧、孔罗荪、秦兆阳、吴祖光、朱子奇、韦君宜、汪曾祺、林斤澜、王蒙、邓友梅、李国文、丛维熙、刘绍棠、谌容、张洁、苏叔阳、理由、张抗抗等。《收获》邀请了《文艺报》的人最多,除主编冯牧、孔罗荪,还有四五位。
巴老4月9日抵京,10日前往北京医院,向茅盾遗体告别;11日下午又去人民大会堂西大厅参加茅盾追悼会。茅盾逝世给他带来的悲痛,以及频繁的社会活动,使年愈古稀的老人略显疲惫。但他始终在聚精会神地听大家发言。
座谈会主持人、《收获》负责人吴强说他们召开这次座谈会,初衷是想听取在京的一些作家朋友的宝贵意见,进一步提高刊物作品的思想艺术质量,把刊物办得更好,让读者更爱看。17位发言者一致肯定了《收获》自1979年1月复刊后所取得的显著成绩,办得有生气,有自己的风格,发现、培养了不少有成就的中青年作者,发表了大量优秀作品。两三年内,发行数从10万册跃进到110万册,很不容易。大家称赞《收获》选稿重作品质量不重人的名气,说这个好的编辑作风值得发扬。《收获》重视发表不同风格的老作家的作品,更为精力旺盛的中青年作家提供园地,已发的作品中中青年作者占百分之七十五。大家认为,《收获》这几年在抓作品质量,抓作者队伍,抓市场需求,抓编辑作风等多方面所作的积极努力,其意义已不仅仅在刊物本身,更在于为在新形势下如何办好文学期刊探索了一些新思路。
巴老作了即席发言,他说:“现在文艺界的成绩已超过三四十年代了。这两年来,出了很多好作品,好作家,尤其是中年作家很有成绩。时代的规律就是这样,必是一代胜过一代,我对社会主义文艺前景非常乐观。”他希望大家坚持党的文艺方针,通过作品展开竞赛,促使文艺出现一个更加繁荣的局面。巴老的简短讲话,令大家兴奋鼓舞。陈荒煤说,巴金是三十年代作家中杰出的代表之一,他认为“现在的文艺界的成绩已超过三十年代了”,这个意见中肯,他同意。一些中年作家说,从事物的发展规律来说,后来者有责任在前辈业绩的基础上将文艺事业更向前推进。从维熙以自己亲身的体验说了巴老主编的《收获》如何为写实的文学开道。他说:“如果《大墙下的红玉兰》这部中篇小说,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获》,而是寄给了别家刊物,这篇大墙文学的命运,能不能问世、我能不能复出于新时期的中国文坛,真是一个数学中的未知数。”“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巴老不仅与《收获》编辑部同仁一起经受了黎明的五更之寒,巴老还要求刊物‘百无禁忌更进一步’,因而使当年的《收获》,成了历史新时期解放思想的一面文学旗帜。”
巴金会上还谈到,办刊物再困难,再有问题,都要发扬一种高尚的办刊精神。1985年巴老在寓所就如何办好文学期刊问题对《文艺报》记者展开谈了自己的意见,他说:“我看还是雅俗共赏好!‘俗’,并不是‘庸俗’,并不是去迎合读者。十年内乱时,‘四人帮’搞文化专制利用报刊,指挥读者,愚弄读者,引起不满和反抗,现在,我们又不能因此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放弃我们应该坚持的好的东西,无原则地去迎合读者,讨好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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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在京座谈会(2)
巴老认为“引导读者、提高读者”,是报刊编辑部的一项重要职责。他说,不要一味地埋怨读者没有理想,欣赏格调不高,文化素养差,我们该想想自己给予了读者什么营养?我们是不是在自己的报纸和刊物上为读者介绍了各种各样、有血有肉、值得效仿的榜样?我们的文章,是不是让读者看了以后受到一种启示,得到一种支持,有了勇气和希望,同时又是一种美的享受?
巴老谈到,目前国家经济上不富足,一些报刊编辑工资低,收入少,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需要国家、文艺领导部门和文化教育同志共同通过实践想办法逐步改善,但有一点,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那就是:文学事业是建设精神文明的事业,办这个事业要有高尚的精神,绝不能把文学事业办成一个单纯赚钱的事业!如果只想怎样赚钱,这个事业就要被毁掉。
巴老认为,扶植和发展文学事业,国家应当下点本钱,他举例说,在日本,歌舞伎的票是卖得很贵的,为了保存和扶植这种古典的民族传统艺术,国家给予了补贴,如果不这样,这种艺术在日本也就衰亡了。
巴老十分感慨地对记者说,总之,办一个事业也好,办一张报纸或一种刊物也好,会碰到很多困难,需要有一种精神。
改革开放以来,我多次参加过各种类型的文学座谈会,但像二十多年前《收获》在京召开的这次座谈会给我的收获之多,记忆之深是少有的。
《收获》这次在京座谈会影响强烈。许多老作家为之振奋。我去天津向孙犁介绍了这次座谈会的情况。《收获》请他赐稿,他说,《收获》的分量重,不能随意写,最后以五篇署题“芸斋小说”的短篇给与,由此孙犁又陆续写了十几篇,“芸斋小说”是孙犁晚年创作中的重要硕果。
到会的不少作家已是《收获》的作者,有些表示将给自己满意的作品给《收获》。大家建议《收获》出面组织作家笔会,提供作家相互交流的机会。1982年,《收获》首次组织了峨眉山笔会,邀请了全国几十位中青年作家。这是新时期以来规模最大、阵容最厚实的一次文学笔会。陆文夫、高晓声、###才、周克芹、王安忆、张抗抗、苏叔阳、冯苓植、叶辛、叶文玲等均与会。笔会之后,与会作家不仅给《收获》增添了新的收获,同时给全国其他期刊增添了耀眼的作品。


评出好作品(1)
从1981年起,中国作协共举办过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奖活动,《文艺报》承办,评委会成员由中国作协书记处决定。这四届(第一次当时称“文艺报中篇小说评奖”)评选委员会主任均为巴金。
第一届中篇小说评委会主任委员是巴金,委员有丁玲、韦君宜、王维玲、孔罗荪、江晓天、冯牧、朱寨、苏晨、吴强、苏予、陈荒煤、范政浩、林呐、唐因、秦兆阳、魏巍。
初评具体工作是刘锡成负责的。我没有参与这届中篇小说评奖工作。但负责此项工作的《文艺报》主编孔罗荪却意外地派了我一个差使。1981年3月下旬,我出差到上海,中篇小说初评结果已出来,并及时汇报给了巴老,罗荪嘱我当面去听取巴老对初评结果的具体意见,尽快告诉他。3月27日午饭后不久,我去巴老家。他已在客厅里。开门见山,我按罗荪同志的意思征询他的意见。他说:初选出来的这些作品,基本上都看过,评奖,就是要评出好作品。他还具体地谈到《人到中年》、《天云山传奇》、《蝴蝶》、《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蒲柳人家》、《啊!》、《淡淡的晨雾》、《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三生石》、《大墙下的红玉兰》、《土壤》等等,对谈到的每篇作品,几乎都有评价,画龙点睛的剖析,但他叮嘱我向罗荪转告时,只说他的态度,太细的意见不必多谈,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不要影响其他评委的思考和判断。他说,有些作品,我还没来得及读,还要再读。他很为涌现了这么好的中篇小说兴奋,他说,这也给了他自己养料。巴老还要谈下去,茅盾逝世的消息传来,戛然中止了他的谈话。我当晚将巴老谈的这些意见尽可能准确地整理出来寄给了罗荪。第一届中篇小说评奖共评出全国优秀获奖作品15篇,一等奖:谌容《人到中年》、叶蔚林《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鲁彦周《天云山传奇》、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王蒙《蝴蝶》;二等奖汪浙成、温小钰《土壤》、邓友梅《追赶队伍的女兵们》、###才《啊!》、丛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刘绍棠《蒲柳人家》、张抗抗《淡淡的晨雾》、蒋子龙《开拓者》、宗璞《三生石》、孙健忠《甜甜的刺莓》、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二届中篇小说评奖工作是1983年初开始的。主任委员巴金,副主任委员冯牧,委员有孔罗荪、王维玲、江晓天、朱寨、苏予、陈荒煤、范政浩、唐因、秦兆阳、徐怀中、屠岸、萧岱。唐因、刘锡诚和我负责初评小组工作。2月4日,冯牧和唐因派我到上海,向巴老汇报初评工作进展,并听取他对评奖工作的意见。2月5日下午4时3刻,我到华东医院看望巴老,巴老说:“广泛一点好,出点新人,不要凑数,凑题材。其它没有什么意见,按大家意见办。”他还具体地谈到一些作品。曹禺当时在场,也不时插话,他谈到一部中篇,说这篇小说写得好,但开头太普通,图解政策的小说不会有生命力的。巴老关照我,这也只是曹禺个人的意见,回去不必转告。巴老见我当场在记他的谈话,为了更准确表达他的意思,2月7日下午5时半他委托李小林转达他上午考虑的三条正式意见:
1、我建议是否可以用评奖委员会的名义,不用我个人名义发表讲话。2、不要搞题材决定,内容可以再丰富多样一些,像《驼峰上的爱》、《那五》这一类的作品是否可以考虑。3、《真真假假》我个人认为写得不错,但究竟选哪一篇,请评委会考虑决定,我没有意见。
回京后,我将记录下来的巴老的这三点意见作了汇报,冯牧同志交代,可以在中篇评奖工作简报上公布。第二届中篇评奖评出全国优秀获奖作品共二十篇: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韦君宜《洗礼》、路遥《人生》、张承志《黑骏马》、水运宪《祸起萧墙》、王蒙《相见时难》、邓友梅《那五》、谌容《太子村的秘密》、魏继新《燕儿窝之夜》、江浙成、温小钰《苦夏》、朱苏进《射天狼》、王安忆《流逝》、孔捷生《普通女工》、张一弓《张铁匠的罗曼史》、冯苓植《驼峰上的爱》、朱春雨《沙海的绿荫》、从维熙《远去的白帆》、顾笑言《你在想什么》、谭谈《山道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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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出好作品(2)
第三届中篇小说评奖工作始于1985年初。这届评选委员会成员,主任委员巴金、陈荒煤,副主任委员冯牧、唐因,委员有王西彦、朱寨、李纳、李、陈丹晨、吴泰昌、严家炎、胡石言、黄秋耘、蒋和森、韶华、缪俊杰。
初评小组由唐因、我、雷达负责。如上届一样,我们将评选工作简报及时送巴老,并通过电话征求他的意见。王西彦从上海来参加评委会时,带来了巴老的一些意见,其中谈到一位作家的作品上次获了奖,这次是否应再考虑?巴老的意见非常明确:有好作品,水平够评上的就评,不必顾虑某位作家的作品再次获奖。巴老的这个意见,获得其他评委的一致同意。第三届中篇小说评奖评出全国优秀作品共二十篇: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邓刚《迷人的海》、陆文夫《美食家》、阿城《棋王》、铁凝《没有钮扣的红衬衫》、郑义《远村》、王兆军《拂晓前的葬礼》、邓友梅《烟壶》、张承志《北方的河》、张洁《祖母绿》、韩静霆《市场角落的“皇帝”》、蒋子龙《燕赵悲歌》、张贤亮《绿化树》、张一弓《春妞儿和她的小戛斯》、朱苏进《凝眸》、###才《神鞭》、刘兆林《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贾平凹《腊月·正月》、矫健《老人仓》。
第四届中篇小说评奖工作推迟一年,于1988年初开始。我和孙武臣负责了初选小组工作。
关于这次评奖的情况,1988年4月30日《文艺报》以“中国作协第四届(1985—1986)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奖揭晓十二篇作品获奖,巴金等全体评委参加了投票”为题作了报道:“4月21日至4月23日,中篇评委会在北京召开第四次评委会。评委会由主任陈荒煤、副主任朱寨、吴泰昌主持。评委们在广泛吸收了各方面意见后对备选篇目充分地交换了看法,并进行了认真的研讨,最后以无记名投票的确定了获选篇目。在沪的评委会主任巴金听取了评委会副主任吴泰昌关于评选工作的汇报,以书面的密封的方式投了票,在京参加投票的评委有朱寨、张韧、李、吴泰昌、严家炎、陈丹晨、陈荒煤、宗璞、徐怀中、黄秋耘、韶华、缪俊杰。评委马烽从太原寄来了选票。”第四届中篇小说评奖共评出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作品十二篇:朱晓平《桑树坪纪事》、周梅森《军歌》、王小鹰《一路风尘》、王安忆《小鲍庄》、莫言《红高粱》、达理《爸爸,我一定回来》、乔良《灵旗》、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宋清海《馕神小传》、从维熙《风泪眼》、霍达《红尘》、张笑天《前市委书记的白昼与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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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杭州之旅(1)
巴金自1930年10月第一次去杭州之后,他去杭州小住的次数难以统计。“文革”结束后,几乎每年去一二次。1995年起,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杭州度过。1999年卧病后才再没有去过了。
我有机会两次随巴老去杭州小息。1981年4月1日,上海是阴雨天。巴老启程去杭州。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记着:“八点半动身去车站,泰昌、小林、小棠同行,九点廿开车,十二点二十到杭。”旅途整整两小时,巴老和我们同在一间软席车厢里,他常对着窗外闭目养神。春天,真正的江南春天,车窗外一片菜花金黄。我离开江南水乡快30年了,童年、少年时期记忆中储存的青山绿水油菜花……已成了一幅幅剥落的油画。猛然见到野外这春的喧闹,我惊喜异常。我拿起随身携带的傻瓜照相机,连向玻璃窗拍照,不知拍下的是那几寸厚的车窗玻璃,还是那玻璃窗之外的鲜活的世界。巴老看我这股傻劲笑了,他看着窗外凝思。我抢着为他拍摄了一张自然的旅行生活照。当我替他拍完照片后,他转过脸来,同我谈起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他说现代文坛很复杂,需要很好地清理和研究。首先要摸清、摸准史实情况,再加以细致的分析,否则得不出合理的符合事实的评价。他还具体说到一位老作家的创作情况。巴老知道我平日喜欢现代文学,也知道我喜欢购买收藏这类图书,也写点这方面的文章。他的这番话,对我很有针对性。我和李小棠不时去车厢过道里抽烟、闲聊。车过嘉兴时,只听小林手指窗外对巴老说,嘉兴!我随手替他们父女“咔嚓”了一下。巴金的原籍是嘉兴,自高祖起才定居成都。巴金老友黄源和女婿祝鸿生来车站接巴老。巴老下榻在西湖边的省直招待所新新饭店小楼二楼。我们和巴老同住在一幢楼里。
巴老说来杭州是为了“休息的”,“我的身体好比一只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紧,为了不让弦断,就得让他松一下。我已经没有精力‘游山玩水’了,我只好关上房门看山看水,让疲劳的身心得到休息。”在与巴老相处的六天里,我感到巴老多少得到了点休息,但也没有完全放松。社会活动虽没安排,也到西湖附近去散步,但来看他的友人并不少,每天都有。黄源家离“新新”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他和夫人巴一榕几乎每天来看巴老,有时一天来两三次。巴老爱在饭店用餐,能喝点啤酒。
4日上午黄源夫妇约巴老去孤山散步。小林他们早饭后外出了,临走前小林叫我11点左右去陪陪巴老,他们赶回来吃午饭。约11点,我去巴老房间,静悄悄地,只见他一人坐在阳台上,望着雨中的西湖。我走近他的身边,他才发现我。我也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当时的氛围,恰如巴老次年写的《西湖》篇首所说:“房间面对西湖,不用开窗,便看见山、水、花、树。白堤不见了,代替它是苏堤。我住在六楼,阳台下香樟高耸,幽静的花园外苏堤斜卧在缎子一样的湖面上。还看见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我将巴老从凝思和遥远的回想中、从他对妻子萧珊和挚友方令孺的思念中拉回来,问他,写完了吧?他点点头。昨天晚饭后小林、鸿生、小棠和我陪他到孤山散步,途中听说巴老整个下午在写《随想录》。他上午散步回来写完了的,就是那篇《现代文学资料馆》。
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是巴老晚年最大的心愿,是除写作《随想录》外,“最大一件工作”、“最后一件工作”。倡议成立现代文学馆,他思考了很久。他在1980年12月写的《创作回忆录·关于〈寒夜〉》和《创作回忆录·后记》中透露了这个想法。1981年3月12日《人民日报》副刊发表《创作回忆录·关于〈寒夜〉》,将他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想法正式公开了出去。他说:
“我建议中国作家协会负起责任来创办一所中国现代文学馆,让作家们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它发展。倘使我能够在北京看到这样一所资料馆,这将是我晚年的莫大幸福,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现,这个工作比写五本、十本《创作回忆录》更有意义。”“出版这本小书,我有一个愿望:我的声音不论是微弱或者响亮,它是在替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出现喝道。让这样一所资料馆早日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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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杭州之旅(2)
巴金的这个倡议就如扔下了颗石子,在文坛激起了强烈的回响。病中的茅盾非常赞成这个建议,并表示要把他全部创作资料提供给文学馆。茅公说30年代初创作长篇小说《子夜》,原来的题目叫《夕阳》,讽喻国民党的日趋没落。本以为这部原稿已毁于上海“一二八”的战火中,后来才发现《夕阳》原稿居然还保存了下来。这部写于半个世纪之前的原稿,还能幸存,实在感到无限的庆幸。他说,文学馆成立的时候,他将把自己全部著作的各种版本、包括《夕阳》在内的原稿,都送由文学馆保存。叶圣陶、冰心、夏衍等也热烈支持。曹禺说:“中国老一代的文学家的手稿和资料自然应该广为搜罗、研究、珍藏起来。目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杰出的作家,有专人重视。但在这些前辈作家中,有多少知名或不甚知名的作家的文章,已经流落散失,没有个定处珍藏。好的文学是时代的镜子,是正史不能替代的。好的文学帮助人民扩大眼界、丰富思想、提高修养;帮助我们有个正确的真、善、美的观点,使文学批评也能找到出处和根据。”臧克家在1981年3月26日《人民日报》上发表《建个文学馆,好!》,他说:“成立一个中国现代文学馆,有几点好处。保存资料,避免遗失。个人保存,只供一己,集体保存,有利大众。这不但便于参考,而且等于一部活的文学史,使广大群众从中认识各个时期新文学的发展史、流派史、斗争史。”罗荪在1981年3月26日《人民日报》上发表《一项重要的文学建议》中说:
“巴金同志深信文学馆的建立一定会得到全国作家的支持,他认为这是作家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且也一定会全力来支持它的建立。特别是这些与文学有关的资料,保存在每个作家自己的手里,是很容易散失的,而在文学馆里,不仅有了很好的保障,特别是为现代文学研究工作提供了作家的第一手资料,文学馆便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资料中心了。”“说实在的,我们更需要建设一个现代文学的研究中心,这对于促进现代化建设,特别是文化的建设,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不仅能为促进我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工作提供珍贵的资料,同时也会为世界汉学家的研究提供方便。因此,我非常拥护这项建议,并愿尽一把力促进这个建议的实现。”
正是得到了那么多文坛朋友的热情支持和建议,巴老认为有必要就成立中国现代文学自己的思考和意见再说透些,说明白些。因此写了《现代文学资料馆——随想录六十四》。巴金的这篇随笔,先载8月16日香港《大公报》,初收《真话集》。这是巴金最早一篇专谈现代文学馆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为十年浩劫中一个时候“真的相信只有几个‘样板戏’才是文艺,其余全是废品。……彻底否定了自己。……丧失是非观念。……唯唯诺诺,……低着头,躲着人,……怕听见人提到我的名字”以及“烧毁了大哥给我的一百多封信”等而“感到羞耻”;但十年浩劫的“血和火”使“我清醒”了,国外丰富的文学资料馆更加强了我希望建立自己国家的“现代文学资料馆”的“决心”,认为“毁弃过去的资料,不认识自己的祖宗,这是愚蠢而徒劳的”,“要加强我的民族自豪感,提高对我
们民族精神的认识”, 必须“建设”和“开采”我们自己文学的“丰富的矿藏”。他说:“我设想中的‘文学馆’是一个资料中心,它搜集、收藏和供应一切我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五四以来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书刊、图片、手稿、信函、报道……等等、等等。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将来‘文学馆’成立,需要做的工作可能更多。对文学馆的前途我十分乐观。我的建议刚刚发表,就得到不少作家的热烈响应。同志们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心情振奋,在这里发表我的预言:十年以后欧美的汉学家都要到北京来访问现代文学馆,通过那些过去不被重视的文件、资料认识中国人民优美的心灵。”
巴金这篇《现代文学资料馆》就是在这次杭州之旅期间,4月3—4日在杭州新新饭店小楼二楼卧室里写完的。
《现代文学资料馆》发表后,巴金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提议,很快得到了中央及中国作协的重视和落实。1981年4月20日中国作协主席团举行第三届主席团第五次会议,代理主席巴金主持了这次会议。会议专门研究了现代文学馆的问题,据《文艺报》报道,会议听取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建工作的汇报。由巴金提出的关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倡议,获得了许多老一代作家的赞许和各方面的响应和支持。将要建设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具有国家档案馆的性质,它将逐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中心和若干位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研究中心。藏品的时限要求,从“五四”运动起,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藏品所涉及的文学家,主要应是在这一历史时期中对新文###动发生过重大影响的作家、评论家和翻译家。藏品种类包括手稿、信札、日记、手迹、照片、画像、资料影片、录音、录相、书籍、报刊等;对若干位已故的文学大师,还将收藏他们的一部分遗物。会议决定成立筹备委员会,负责建馆的筹备工作。巴金捐献的15万元建馆基金,已于7月汇至北京。他表示还将继续为文学馆募集资金,他热切盼望文学馆早日建成。6月16日,中央批准由中国作协负责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10月13日,由中国作协主席团会议决定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备委员会,巴金、冰心、曹禺、严文井、唐蘱、王瑶、冯牧、罗荪、张僖为委员,罗荪为主任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筹建工作由此正式艰难而有序地开始了。


两次杭州之旅(3)
话再说回来。我见巴老的情绪开始活跃,将随身带的理光傻瓜相机拿出。他笑着说,可以,你拍吧!巴老平日不太爱拍照,但此刻他却很配合。我从不同角度给他拍,闪光灯不停地闪动。小林他们回来对我开玩笑说,你今天大丰收了!午饭后稍事休息,小林他们陪巴老冒雨去游龙井等处,我很珍惜为巴老拍的这组照片,想让大家尽快看到,他们外出时我冒雨去街上冲洗胶卷了。万没料到,相馆告诉我,胶卷没装上,顿时急得我要命,白照了,浪费了巴老那么多的表情。平时在北京,我都是在相馆里冲洗一卷,再买一个胶卷请他们帮装上。这次在上海为巴老和其他人拍的及在火车上拍的整整一卷,我自己将它倒回取出,打算回北京去中国图片社冲洗,到杭州的当天晚上,我自己又装了一盒带来的富士胶卷。下午5点左右,我们随巴老去黄源家吃饭,小林让我把上午拍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效果如何,我只能以实情相告,弄得大家都笑。巴老说,看来做任何事,再简单的事,也都要有技术,要用心地学,他的话使我深深自责和不安。过了两天,有个机会,我替巴老和小林在“新新”门口和西湖等处拍了几张。我正要拍时,小林又开玩笑问我,胶卷装上没有?
这次在杭州呆了6天,7日巴老赶回上海,稍事休整,9日赴京出席茅盾追悼会,我也随机返回。
1986年10月6日,巴老去杭州休养。小林、鸿生陪同,我也同行。
这次我跟巴老去杭州,是特意的。10月4日上午,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唐达成交待一项临时任务,他说,作协12月将召开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希望巴老在大会上有个讲话,同巴老联系过了,巴老说身体不好,不能出席会议,至于能否在会上作个书面致辞,等他从杭州回来后再定。达成说,这次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来的人多,是继中国作协1956年、1965年与共青团中央联合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后,规模最大的一次盛会。巴金是我们的主席,他一向热情关心、扶植青年作家,热情发现和肯定青年作家和他们的好作品,党组意思一定要动员巴老在会上有个讲话,对青年作家提些要求和希望。达成说,党组、书记处研究决定,派你去一下,如巴老同意,你就跟他去杭州,并转告我们的想法;如巴老同意在会上作书面讲话,他若精力不济不能亲自写,你可为他做点讲话起草辅助工作。当天晚上,我去电话给李小林,将达成讲的意思对她讲了,请她转告巴老。小林叫我别挂电话,很快又告我,巴老同意,到了杭州再说。
10月5日下午我飞抵上海。晚上去了巴老家,约好次日上午先到他们家,一同去火车站。秋风微凉,巴老穿着简便,在列车上一路精神都好。
巴老下榻在浙江省人民政府大华饭店分部,在南山路上,是独处的一座别墅小院。当天晚饭时,巴老说,你的任务别着急,我是来休养的,你也休整一下,逛逛西湖,看看朋友。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望老作家陈学昭。我与她已有联系,前两年我和李小林一同去看过她,小林一见面就代巴老致候,我作为一名编辑去看她,并为《文艺报》向她约稿。那时她正在续写长篇小说《工作是美丽的》第三部。学昭同志也非常惦念巴老。她在1982年7月14日给我的信中说:“上次小林同志伉俪陪了巴金同志来杭,留杭日子很少,巴金同志身体不大好。我正在发烧,吃坏了,引起肠炎,没能去看他们。他们托省文联的李秉宏同志带来给我书及补品,实在使我受之有愧!书是巴金同志的译作,我很高兴!”
省里对巴老的生活、活动安排十分周到。派了司机,身边有一位工作人员。但巴老不希望安排更多的应酬活动,他喜欢在住处吃饭,愿意到西湖附近几处风景点看看。同上回一样,文学界的人来看望的也不少,黄源老仍是常来。巴老还饶有兴趣地去观看了一场黄龙风景区职工业余演出。
慢慢了解了巴老的生活规律。他早起,常常一人在凉台上或院子里散步。有几次我看他散步或陪他散步,还为他拍了几张照片。
10月14日早饭时,巴老说他的意见都对小林谈了,上午你们一起碰碰。在此之前巴老已零星地谈了一些想法。根据我当时笔记,李小林转达了写这份讲话稿的几层意思:一、先从1956年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谈起,廿年时光的流去,经验和教训都说明,要爱惜人才。今天的气氛、创作环境来之不易,要珍惜,共同维护、创造一个更好的创作环境,促进文学事业更加发展,青年作家队伍要更扩大。二、强调作家是生活培养的。可以举点例子。三、现在的青年作者队伍变化快,一浪赶一浪,这是好事,文学队伍就是这样建立的。同时要提出,学习的重要,作者要多读书。四、作为一名文坛老兵,期望并相信,中、青年作家超过我们,对中国作家队伍的未来非常乐观。小林说,爸爸劝你不必赶写,过两天回上海,你返京时写好就行了,反正会议是12月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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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杭州之旅(4)
10月16日,在返回上海的列车上,我将冲洗出来的在杭州拍摄的照片给巴老看。他一张张看,说这张还好,这张把我拍老了。他说,看来你的摄影技术有了进步,但角度还要再讲究。
讲话草稿后来经巴老亲自修改定稿,这就是1986年12月31日全国青年文艺创作会议开幕式上宣读的巴金的书面贺词《致青年作家》。巴金在贺词中热情肯定了新时期以来青年作家的成长,他说:
“近十年来,作家的队伍有了很大的发展,十年###把大量的青年人扔进大熔炉里、大油锅内磨练,教会他们懂得怎样做人,怎样写作,于是成千上万的青年作家从生活中涌现出来,这次出席大会的仅仅是他们的代表,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有人困惑不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青年对文学创作感到兴趣?有人认为这可能只是一时的热闹,只是昙花一现,担心后继无人。我看这困惑、担心都是多余的。我始终想念那句老话:生活培养作家。生活本身(不是别的)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不过这不是说生活会自然而然地造就出作家,作家必须对自己熟悉的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要善于从生活中挖掘和发现。要用自己的脑子指挥拿笔的手,说自己想说的话,写自己真实的感受。不要人云亦云,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自己不愿说的假话。”他深有体会地对青年作家说:
“每个作家从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都是为了寻找到一个机会接近人民;划时代的巨著不是靠个人的聪明才智编造出来的,它是作家和人民心贴心之后用作家的心血写成的;要做一个好作家,首先要做一个真诚的人。文品和人品是分不开的。”
他殷切希望“青年作家必须不断学习,提高修养,继承我国文化遗产,学习外国的各方面的成就”。“我们的事业会大放光芒,一代一代的作家将为它作出自己的贡献,更大的希望还是在你们的身上。”
《致青年作家》刊1987年1月3日《文艺报》头版。1987年3月13日巴老在寓所对我说:《致青年作家》是他写的最后一篇长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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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3月(1)
1983年3月14日下午2时半,我又飞抵上海。坐民航班车到延安西路,《解放日报》吴芝麟、《文汇月刊》萧关鸿来接我,市作协萧岱已安排好我住锦江饭店西楼。
芝麟、关鸿是多年的朋友,他们问我上个月刚来,今天又匆匆忙忙赶来,有什么急事?
这次来得确实有点突然。13日下午,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朱子奇同志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说,党组决定派你明天上午去上海巴老处,两件事,一、法国要授予巴老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勋章,要征求巴老的意见。他将一封已写好给巴老的信交给我,他说巴老的意见你马上电话告诉我。二、作协即将召开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颁奖大会,希望巴老在会上有个书面讲话,你去动员一下,协助一下。并叮嘱快去快回,随时同他联系。
稍事安定,我就急忙赶到华东医院311室巴老病房。我走进病房时,他正坐在椅子上。李小林、李国亦在。他们已知道我要来。稍事寒暄,我即把子奇同志的信交给巴老,小林念给他听。小林说,法国公使衔参赞马腾先生3月2日来看过巴老,提出法国总统密特朗5月份初访华时想来沪看巴老,9、10月想安排巴老访法。巴老说,本来可以不接受这个奖,但去年接受了意大利但丁文学奖,不接受法国的不好,我在法国学习了几年,有六七本书他们翻译出版了。巴老同意我将他的态度和有些情况电话回答子奇同志。
关于在发奖会上讲话的事,巴老想了想说,应该讲几句,但我现在身体这个样子难以写稿。小林和我曾建议他用录音讲几句,在会上放。巴老摇头笑着说:我正在拔牙,话都说不清,怎么叫人听。最后他同意写个书面发言。他望着我,说,辛苦你一下,我讲几层意思,你帮我先起草一份,我再看,再定。根据我当场的记载,他谈了四点意思:一、评奖工作不易;二、遗珠之憾肯定有;三、说明几年来文学取得的成绩;四、希望在精益求精上再下工夫。
15日9时我在住处,与子奇同志通电话,汇报了巴老对法国授奖的态度,并告知巴老同意在发奖会上作书面讲话。上午开始写讲话稿,当时我刚为《解放日报》写了一篇谈中篇小说创作新收获的文章,2月来看巴老时,又听他谈了许多对评奖和中篇小说的看法和意见,所以写起来比较顺手。
3月16日下午4时3刻又去医院看巴老,将讲话稿草稿交巴老。巴老嘱小林明天上午帮他仔细看看,他再看,改定。
3月17日上午9时,小林将巴老改定的讲话稿交给我,当即航空寄回。下午4时又去医院,巴老精神特别好,可能是因为他刚理了发。巴老好友顾正均的儿子顾小铨也在,他为巴老和我们拍了好些照片。6时向巴老告辞,巴老问我走前是否还来,他说有话同我说。3月19日,上午与唐达成通电话,达成说巴老讲话稿已收到,冯牧说巴老说得好。
3月22日,下午4时去华东医院向巴老辞行。黄裳、小林已在。祝鸿生母亲、弟弟在,见鸿生母亲手臂上有黑布,估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室内气氛低沉,巴老不说话。我即告辞,他微微激动地对我说,我的有些话叫小林告诉你。晚6时,黄裳在南京西路静安区饮食培训班二楼请客,有小林、国、李济生。7点1刻我们出来,黄裳先走了,在马路上小林叫我拿出笔记本,她说,爸爸有两条意见请你记下,回去转告光年同志,济生、国父女在几米外说话,小林拿了一张纸,一边念我一边记,她又看了我的记录,并叮嘱只向光年同志转告。晚上回宾馆,我又工整地抄了一遍:“① 我已经八十了,想退出文艺舞台,当然我不会放下手中的笔。请考虑我是否不要再任作协主席了。② 希望作协党组抓一抓文学资料馆的工作。可以先把资料收集起来,若手稿书信收集有困难,可以先收集一些书报期刊,搭个架子。”
我22日下午1时半飞回北京。光年约我晚饭前去他家。我照本向他转告了巴老的两点意见,我一边念他也一边记。光年说,巴老既然托你转告我,你已照他的意思办了。
3月25日中国作协在京举行“全国优秀新诗、报告文学、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获奖作品授奖大会”,巴金发表了题为《文学创作的道路永无止境》的书面讲话,全文载《人民日报》。巴老对中青年作家寄予很大希望,并指出“文学创作的道路是漫长崎岖,永无止境的”,还得“认真学习,汲取营养”,“拿出更多、更好、更深刻的作品贡献给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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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3月(2)
一个多月后,我陪光年同志又去了趟上海。5月6日张光年同志代表中国作协专程去祝贺巴金荣获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勋章。光年同志与巴老约定,一个星期后巴老出院在家里同光年同志交谈。中旬,光年同志从杭州回来,一天上午,上海市作协党组书记吴强陪光年同志到巴老家。他们先在客厅里稍坐片刻,光年同志表示他有话要和巴老单独谈,巴老就请光年同志上二楼书房。吴强、小林和我坐在客厅里。中间,小林上楼去给他们倒水,我也上去为他们拍了两张照片。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告别时,巴老说大家一起照张相,留个纪念吧!
巴老与光年同志这次交谈的内容,我至今都不清楚。我猜想,是否与3月巴老转告光年同志的两点意见内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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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获法国勋章(1)
1983年5月7日下午4时许,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由护理人员陪同,从医院来到上海展览馆宴会厅。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即将在这里举行隆重的仪式,授予巴金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勋章。
巴金因骨折住院治疗已半年,这是他第一次外出。巴金满头银发。明灯齐放,映照出他精神焕发的面容。大厅正中,迎面一排沙发,100多名中外记者围在四周,闪光灯耀人眼目,年及八旬的巴金端庄地坐在沙发上。
巴金参加这个授勋仪式,心情是愉快的。他对法国人民、法国进步文学怀有深厚的感情。这年3月,当他得悉法国政府将授予他某种荣誉,密特朗总统访华期间将要看望他时,他感到高兴。4月初,法国第二电视台记者克莱芒来医院采访巴金。1979年巴金访问法国时克莱芒曾采访过他,可说是老朋友了。克莱芒拍摄了巴金病中的生活片断,这部片子在法国总统访华前夕已播放。巴金忘不了热情友好的法国人民,忘不了法国文学对自己的帮助。他希望法国朋友通过对他的了解,进一步加深对新中国的认识,加深中法人民的友谊。
5时45分,密特朗总统来到宴会厅,径直走到巴金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尊敬的巴金先生,我见到您很高兴。我们早就了解您了,您的许多作品被翻译成了法文。”巴金对法国总统不远万里来我国访问、给中国人民带来友谊表示欢迎。
巴金曾三次踏上法国的国土。1927年,23岁的巴金远渡重洋,怀着为祖国寻找出路的理想,来到法国求学,受到法国进步思想和文学的深刻影响。这年春天,他在巴黎塞纳河畔拉丁区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里,开始写中篇小说《灭亡》,从此进入文坛,引起注意。50多年后,巴金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法国。1981年他又代表中国作家赴巴黎出席国际笔会第四十五届大会。他的小说名作《家》、《春》、《秋》、《寒夜》、《憩园》及短篇小说集《罗伯斯庇尔的秘密及其它》、《复仇》、《长生塔》等已被译成法文并多次刊印。巴金半个世纪以来为增进国际文学交流和中法两国人民的友谊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受到中法两国人民和两国文化界的高度评价。
授勋仪式开始,密特朗总统首先致词。他说:“我很荣幸地以法国政府的名义向您颁发荣誉军团勋章。”总统说巴金的作品是世界著名的,他不只是中国的一个很伟大的作家,而且还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巴金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了对所有被压迫者的深切的同情,巴金为人类的精神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密特朗说:
“今天法国同样给一位朋友带来荣誉。她越过空间与时间,给在50年前发现巴黎,对我国革命的伟人们与我国人民的生活充满激情的,遥远四川的年轻的大学生,给忠心耿耿、始终不渝的人,带来她的友爱之情。”总统说:“今天,在您的身后,在中国的文学界里,新的一代正在崛起。他们从您的形象中看到了自己,并且将希望寄托在对您这位老人的效法之中。对您这位老人来说,‘青春总是最神奇的东西,是灵感的第一源泉。’这一代人正在准备并且业已开始,循着您的脚印,由自己向世界表明,——表明一个现代的、开放的、富有多样性的中国正决心全力为人类伟大的文化运动做出贡献。大师,法国通过您,谨向这一代人致以敬意。”
巴金致答词。他感谢总统发表的热情的讲话,感谢总统给他带来的这样的荣誉。他说:
“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的作品被译成法文,受到读者的喜爱,这就是对我的很大荣誉了。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在法国写成的,从此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五十几年过去了。今天,总统阁下光临上海,在我病中给我授勋,我认为,并不是我个人有什么成就,这是您对我们社会主义中国的尊重,对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化的尊重,这是法国人民对中国人民友好的象征。”“我怀着愉快的、感谢的心情,接受这个荣誉。今后,我将为我们两国人民友谊的发展和文化交流,作出更大的努力。”
巴金请总统阁下把中国人民的深厚友情带给法国人民。
在热烈的掌声中,密特朗总统将一枚闪闪发光的系着红缎带的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佩在巴金的胸前。这枚勋章的正面中央,交叉着两面法兰西三色国旗。接着巴金女儿李小林代表巴金将新近出版的《巴金选集》精装本十册和一套《家》、《春》、《秋》的签名本赠送给密特朗总统,总统愉快地接受了这份珍贵的礼品。大厅顿时活跃起来,宾主频频举杯,向巴金道喜,祝愿中法两国人民友谊与日俱增。


荣获法国勋章(2)
简短而庄重的授勋仪式结束后,人们纷纷围着巴金,向他祝贺,同他攀谈。密特朗总统说:“巴金先生,您知道关于法国大革命有很多的讨论与戏剧。您曾经写过丹东和罗伯斯庇尔,您对这些有非常深刻的了解。我很高兴能够认识您。作为法国的代表,我有机会作为授勋者为您授勋,我为这感到高兴。这也是法国的荣誉,因为您是当代世界伟大的作家之一,法国为此也感到骄傲,因为您的灵感在法国受到了很多的启发。”法国友人埃尔武埃教授对巴金说:“希望您健康,越来越健康。我是汉学家,我研究你们国家的文学和文学史。(指着另一位法国人)这位先生是蒙贝利的市长,蒙贝利和成都因为您的缘故结为姐妹城市。所以您为我们双方关系的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法国感到荣幸。”法国文化事务部长代表雅克·兰亲切地说:“等您身体好一些,我们希望在法国能再见到您。”巴金微笑着说:“我在法国有许多朋友,一定争取早日到法国去看望大家。”
1981年5月6日晚,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光年代表中国作协专程到上海祝贺巴老荣获法兰西共和国骑士荣誉勋章。我陪光年同志去主要是为《文艺报》采写报道。光年同志5月7日上午去医院看望巴老,下午出席了授勋仪式。
我很想请巴老谈谈获奖后的感想。9日上午,当踏进他的病房时,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同光年同志聊天。他关心文学界的团结,关心国际文学交流。当他知道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筹建工作正在积极进行,他兴奋地说:我们国家有许多作家值得向国外介绍,要让别人尽可能了解我们。过去我们这方面注意不够。现代文学馆开放后,可以接待世界各国的作家。法国朋友们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亲临现代文学馆(1)
1985年3月,巴金来京出席五届全国政协会议期间,他特意安排时间,3月26日亲临中国现代文学馆。
当我提前到达北京饭店巴老的住房时,他衣着整齐地靠在沙发上,情绪格外好,他是否在想这个日子终于来到了。
1981年他写过这样的话:“倘若我能够在北京看到这样一所资料馆,这将是我晚年的莫大的幸福,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现,这个工作比写五本、十本《创作回忆录》更有意义。”经过4年多的筹备,中国现代文学馆终于开馆了,并且在这么一个又大又静的院子里。
当时文学馆的临时馆址坐落在北京西郊古刹万寿寺西院。万寿寺,清朝的时候曾是皇帝的行宫,慈禧太后到颐和园去时,要半路上到这里歇脚,休息足了再登上龙舟顺长河而上,所以,这里有她的寝室、御厨房、御茶房。昔日帝王家,今日成了作家文物的安放地。
上午9时,巴老乘车出发,李小棠和我陪同前往。当巴老抵达文学馆大门,杨犁等已在迎候,巴老下车后,众人先后搀扶他跨门槛、下台阶。
出席开馆典礼的有胡乔木、邓力群和著名作家夏衍、林默涵、沙汀、胡风、臧克家、林林、陈白尘、姚雪垠、骆宾基、周而复、唐蘱、盛成、王蒙、唐达成等20余人。
中国作协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名誉馆长巴金主持了开馆典礼。在热烈的掌声中他讲了话,他激动地说:
“中国文学队伍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成立将会证明这一点。”“我相信中国现代文学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文学馆的存在和发展就将证明这个事实。我又病又老,可以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愿意为文学馆的发展出力。我想,这个文学馆是整个集体的事业,所以是人人都有份的,也希望大家出力,把这个文学馆办得更好。”
胡乔木同志代表党中央向巴金表示感谢,并祝愿中国现代文学馆越办越好。王蒙在致词中希望现代文学馆能被更多的人了解、支持和利用。巴金已有三年未到北京,这次见到许多朋友很高兴。因巴老行动不便,他们一个接一个过来看望巴金,巴金与他们一一握手。胡风夫人梅志陪胡风过来看巴金。梅志指着胡风问巴金:“你还认得他吗?”这是1955年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次年巴金在《怀念胡风》文章中写道:“他完全变了,一看就清楚他是个病人,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讲话。”
在开幕典礼上展出的陈品中,巴老见到他这次开会带来的赵树理书赠萧珊的一条横幅。赵树理和萧珊在十年浩劫中先后含冤而去,巴老在观看这件展品时,停了下来。
开馆仪式结束后,巴老直接去了冰心家。
4月4日上午,巴老由李小林陪同又一次亲临文学馆,巴老这次来主要是看望馆里全体工作人员,并参观了部分陈列室。杨犁一直陪着巴老,当天中午,杨犁同我详细地谈起巴老今天在文学馆的活动情况,他说这是我们全体人员感到最高兴的一天。
巴老进馆在会议室一坐下来,就从怀中掏出钱来,说:“这是我最近收到的一笔稿费,一百二十元,交给你们吧。”
自从1982年他向文学馆捐赠十五万元稿费作为建馆基金以来,每发表一篇文章,每重印一册旧作,所得的稿费,不论十元或千元,他全部寄给了文学馆,真可谓“点滴归馆”了。他曾在一篇谈版权的文章中说:“我决定:在所有的旧作上面,不再收取稿费,我要把它们赠给新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我愿意把我最后的精力贡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他是在默默地朴实地实行自己的心愿。
巴老是个谦虚的人,一再说自己不懂文学馆的工作,主要靠大家。谈话的大部分时间在听汇报工作情况,谈未来的计划。他有时也插几句话,但没有一个字是慷慨激昂的宏论。他只说要大量占据资料;先做资料的工作,以后再做研究工作。要为中外研究工作者服务,用我们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人们的信任。他喜欢“信用”二字,重复了几次“建立信用”的话。他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新馆址,能够安装比较先进的设备,利于保存资料,便于利用资料,因此要设法赶紧抓一块地皮。他赞成组织文学馆基金会的计划,他说有一次胡耀邦同志在宴请他时,席上也主动提到文学馆要成立基金会的事,这件事要着手办理,在海内外作家和其他各界人士中广泛募集文学馆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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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临现代文学馆(2)
他说得很简短,但心情是兴奋的。后勤部门的同志在开馆典礼上曾经注意到巴金同志吃了两个桔子,并同坐在旁边的夏衍同志说这个桔子好吃,他们感到非常高兴;这一回又特地备了同样的桔子,会议室里每张茶几上都放了。桔子剥开了,送到巴金同志面前,但他没有动它,似乎没有看到它。他坐了那么久,谈了那么多的话,该感到口渴了吧,但他那么投入,似乎忘了口渴,这使后勤部门的同志感到失望了。
谈话间,有人建议巴老出面请几位老作家写文章,向作家们倡议把自己的手稿、书信和书刊捐赠给文学馆。巴金立即大声说,我们不要用以势压人的办法,而要用我们实际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作家们的信任。至于冰心,他又说,她已经决定,而且多次表示,她要把自己的手稿和藏书全部捐赠给文学馆。
杨犁请他参观已经征集到的珍贵资料,他欣然起立。会议室右侧一个小房间里,陈列着茅盾的墨宝,老舍的遗物;王统照、孙犁、马加等人的手稿,陈学昭、李霁野、臧克家等人亲笔签名的赠送书,特别是何其芳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延安在土纸上手写的诗集,丽尼亲笔校改的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前夜》的中译本存底,是开馆典礼那一天分别由葛洛和林林同志赠送的,有双重的意义。丽尼的《前夜》中译本是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林林特地把这本校改本给巴金看,他们都为丽尼认真校改的负责精神和严肃的态度所感动。
巴老仔细看了每一件展品,特别感到兴趣的是手稿实物的保存方式。有一封萧红在抗战时从香港写给在重庆的华岗的信,四边残破,经装裱后,平展如初;有一部黎烈文翻译的梅里美评传的手稿,破损较多,现在每一页都用宣纸衬托,重新装订成册,俨然是一部典雅的古籍。但如何防尘、防虫、防笔迹褪色,这些问题尚待积极解决。
巴老又参观了“巴金文库”,那是收藏他本人所捐赠的书刊的地方。他坐在轮椅上,在大家的簇拥下,从垂花门进入后殿,参观了报刊库、大图书库,绕过回廊,来到幽静的后照楼。和煦的阳光把整个院落照得暖融融的,核桃树横斜的疏朗的枝叶洒下一地淡淡的影子,大家的脚步都停住了。很快拿来了几把椅子。他微笑着,坐下了。大家也都笑着,纷纷站在他身后。摄影的同志端起照相机,按下快门,马上转动一张底片;又按下快门,又马上转动底片,一连照了七八张同样的人群和同样的姿态。有人在行列中动情地高喊了一声:“今天是我们最高兴的一天!”这句话也许是不能照到像片上去的,但是从感情上说,它已经永远照在这张像片上去了。
4月5日上午巴老再一次由小林陪同去文学馆,主要是参加《巴金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录像活动,并与馆里几位负责人谈了文学馆今后的建设问题,他特别着急要找好地皮,尽早有永久的馆址。活动结束后,他又去了冰心家。
1985年,巴金三次亲临现代文学馆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北京。但他心系文学馆,一直为文学馆的新址落实遇到的困难心急。他多次希望《文艺报》在这方面多多支持,多呼吁。
1988年8月6日文艺报发表了《呼吁海内外人士关注: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困境中挣扎》的报道。胡乔木同志看了这篇报道后,通知《文艺报》,他10月6日上午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听取文学馆负责人的工作汇报,并发表了重要意见。乔木同志首先说:“我最近在上海看望了巴金同志,巴金请我回京后到文学馆来看看。听说目前遇到了困难,馆舍也有问题。巴金对此比较着急。”
8月22日,《文艺报》刊登报道《胡乔木关心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建设》。
1996年11月25日,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新址奠基仪式。巴金高兴地发来贺词:“我因病不能远行,但我的心和你们在一起。我希望:方方面面,齐心协力,快一点建好。拜托了!”冰心也写来贺信:“今天,我得知: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奠基了,我非常高兴。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我愿意在我有生之年看到新馆的建成和揭幕。”
中国现代文学馆终于建成了永久的馆所。在朝阳区北三环北四环之间,占地万平方米,其中第一期工程1万平方米已建成。就面积来说,中国现代文学馆是亚洲乃至世界同类性质最大的馆舍。自开馆之日起,她已成为文学活动、文学展览中心,每天中外参观者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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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临现代文学馆(3)
巴老爱做梦,还常有恶梦出现。但他梦见文学馆的时候,却是脸上浮着微笑。他梦见自己几次站在文学馆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他在《真话集》中写道:“醒来时我把梦境当成现实,一个人在床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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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讲真话的大书(1)
巴金一生对真理的追求从未中断过。他以惊人的毅力,带病坚持每天写作,历时八年,终于以四十二万字的巨制,实现了撰写《随想录》累计一百五十篇的宏大构想。许多文化人怀着深深的敬意,对巴老表示由衷的祝贺。《随想录》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总结了巴老八十年人生经验和六十年文学活动,是一部代表了同时期文化最高成就的散文佳构,它的影响和价值,已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学范畴。
1986年9月2日,《文艺报》为庆贺《随想录》五集完稿,特邀张光年、王蒙、陈荒煤、冯牧、唐达成、袁鹰、刘再复、汪曾祺、谌容、张洁、李存光等文艺界人士座谈。
巴老把《随想录》五集,即《随想录》(第一集)、《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和《无题集》,自称为“一生的收支总账”和“真话的书”,引起与会者的强烈共鸣。陈荒煤认为,《随想录》贯穿始终的“讲真话”原则,既表现在巴老对“文革”及其前后的反省和总结所达到的历史高度上,又体现在巴老一直恪守的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和真正艺术家的良心上。袁鹰在《他呼唤着作家的历史责任感》发言中说,《随想录》浸透着一位文化巨人对历史、对时代、对民族和国家的沉重历史责任感。经过“文革”的###,巴老对人类的挚爱,达到了至纯至深的程度。唐达成在《真知灼见·人间至情》的发言中认为,巴老作为文学大师,已经教育了我们几代人。目前正在争论的许多问题,巴老早在几年前就在《随想录》中以饱含人间挚情的真知灼见谈得一针见血。他说,我已年近花甲,巴老以他的《随想录》向我展示的数十年的人间风雨和一代正直知识分子的人格光辉,依旧是引导我作人作文的精神之火。冯牧在《这是一本大书》发言中说,巴金老人把自己高度真诚的情感,以至自己生命的精髓,都倾注进《随想录》的每一个字中去了!他怀着崇高的历史感。从不以个人利益为参照。他淋漓尽致地、真诚地、无情地解剖自己,审视社会,表现了坚强的勇敢进击的勇气,实在令人钦佩!汪曾祺在《责任应该由我们担起》发言中称巴老“始终是一个痛苦的流血的灵魂”。与那些文过饰非的人不同,他对“文革”的反思,是把自己看作“债主”,自我解剖达到了近乎残酷的程度。同时,又能超越苦难,恢复自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正是巴老了不起的心灵历程!谌容在《只因为是真话》发言中对此深有同感。她说,尽管从小就受“讲真话”的教导,但是说来容易做到难。巴老这几年总讲“我有话要说”,“我欠债要还”,他的五本《随想录》交给我们如何做一个讲真话的拿笔杆的人。谌容说:“《随想录》这一百多篇仿佛是信手写来的散文,之所以称得起是文学精品和历史文献,我以为全在于作者讲的是真话。巴老把《随想录》第三集题名为《真话集》,其实,真话正是贯穿于五本随想录的总主题。”
张洁在《旧势力、旧制度的无畏的批判者》发言中说,巴老的自然年龄虽然老了,但他的社会年龄永远不会老。他一直是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批判者,比我们更敏锐,更坚决,更彻底。在他面前,任何“玩文学”的人都会感到惭愧!
王蒙在《最诚恳的呼号》发言中说,由此想及文学该不该揭露“文革”和“社会伤疤”的问题。他说,有人反对揭疮疤,还有人总愿意树立受苦不诉苦的“伟大”人物,似乎这才是对国家、对事业的最好爱护方法。但是,疮疤并不是巴金们制造的。巴老是从自己“还债”说起,反映了一个正直公民和作家对国家、对历史的责任。巴老揭疤意在治愈病体。《随想录》以最诚恳的呼号,吁请人们负责任地对待历史和国家。如果人人如此,国家就有希望。
巴金作品研究者李存光在《巴金文学道路上又一座丰碑》中认为,《随想录》是巴金五十年代以来最有价值的代表作。它对于新时期思想文化建设的贡献,在于呼出了中国正直知识分子探求真理的心声,并且及时地提出和回答了许多需要以相当勇气面对的问题。刘再复认为,《随想录》记录了整整一个时代,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是鲁迅之后,代表民族最高道义和良知的散文。与卢梭不同,巴金是与时代共忏悔的。《随想录》在文学史的里程碑意义主要有三,即:标志着新时期文学结束了夸饰时代,进入了说真话的时代;标志着文学自我审判和忏悔的时代的开始;也标志着文学真正进入了关心人、尊重人的时代。贯穿巴老《随想录》的,正是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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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讲真话的大书(2)
张光年在《语重心长》发言中说,《随想录》的文章虽短,分量却很重。当代中外读者和后辈子孙,都可以从中得知中国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代表、中国作家的领袖人物在十年浩劫之后的思索,他是记录一代正直文化人心灵的文献。巴老年迈多病,又常常受到有意无意的误解和干扰。其实,他才是党最亲密的战友。我们党非常需要这样不可多得的畏友和诤友。张光年说,我们今天向巴金学习,就要提倡作家议政,论社会,论生活。
袁鹰等许多与会者提出,巴老的散文,在海外反响强烈。国内虽然出了专集,但从出版时间、印制质量到印数以及评论都不尽如人意。按这部作品本来的价值和意义,给予应有的重视和评价,是文学界、出版界和新闻界共同的使命。
与会者从《无题集·后记》中获悉,巴老想从此搁笔了,不少人对此表达了十分矛盾的心情:他们希望巴老小憩后仍有新作问世;同时,又怀着深情体谅地说,老人写了六十多年,他太累了,让他卸下沉重的负担,由我们肩起继续前行吧!
巴老看了《文艺报》召开的《随想录》座谈会的报道和与会人员的发言。他对座谈会上许多作家对他提出的不要搁笔的希望,事后作出了反应。1988年,三联书店即将出版的《巴金译文选集》,巴老在序里表示:“即使十分疲乏,我可能还要重上战场。”他说:“我写文章,发表作品,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希望我的笔对我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起一点作用。”“我写作只是为了战斗,当初我向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进攻,跟封建、专制、压迫、迷信战斗……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拣来的别人的武器战斗了一生。在今天搁笔的时候我还不能说是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封建的幽灵明明在我四周徘徊!”
《随想录》1989年获中国作协主办的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荣誉奖,位居榜首。


“我尊敬他”(1)
胡耀邦同志逝世的消息传来,文艺界深感震惊,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耀邦同志关心文艺工作的往事,为失去一位伟大的革命家、卓越的领导人和文艺界的好朋友而痛哭失声。
连日来,许多文艺界人士闻讯赶到耀邦同志家里表示悼念。昔日幽静的胡同被悲哀的人流所淹没。简朴的灵堂内摆满了人们送来的花圈。阳翰笙老人送的花圈摆在耀邦同志遗像下面。中国作家协会负责人和工作人员前往送了花圈。夏衍老人也在家人搀扶下沉痛地走进灵堂。王昆和杜近芳两位艺术家并代表远在南国的红线女向胡耀邦献上花圈。在延安时代,王昆就与耀邦同志相识了。她说起“文革”时期,她夫妇俩都被打成“黑帮”,但那时经常得到耀邦同志的帮助,使她逐渐辨识了“文革”,并增加了信心。1974年,她就是在耀邦同志的支持和鼓励下,两次写信给邓小平同志,内容直指江青。王昆感慨道:耀邦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人民。
张光年听到噩耗传来,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他说:“耀邦同志对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工作的热情支持,对作家们同志般朋友般的坦诚帮助和亲切关怀,一桩桩,一件件,使我们铭记心坎。深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鼓舞起来的中国作家艺术家们,是讲道理的,重感情的。凡是为人民事业建立了丰功伟绩,对饱经忧患的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作家艺术家平等相待、热情帮助的革命家、改革家们,必将长存在文艺家们的心上、口上、笔尖上,永远地,永远地……”
陈荒煤和冯牧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新时期以来的文艺的健康发展,离不开胡耀邦同志所起的重要作用。陈荒煤说,耀邦同志不止一次地说党不会因为一部作品而把作家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他强调文艺作品有失误应让文艺界自己讨论批评。陈荒煤回忆起新时期初期多少次文艺重大事件,每次都有可能出现过去大批判式的结果,但由于耀邦同志坚持听取文艺界广大人士的意见,采取谈心的方法、讨论的方法,妥善地解决了问题。冯牧谈到文艺界的拨乱反正,最早就是在耀邦同志的具体领导和关心下开展的。他召集过多次文艺工作讨论会,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当时的工作遇到很大的阻力,耀邦同志进行了大量有说服力的工作。冯牧回忆起当年常常有困难就到耀邦同志家里去,很容易见面,他推开门就进去了。冯牧说,耀邦同志这样热情、亲切,始终把文艺界同志看成朋友,不由得使人想起了周总理。
胡耀邦同志生前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和爱护,使年已八旬的老诗人艾青谈起颇为动情。他不会忘记,1978年在胡耀邦任组织部长时,为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所表现出的非凡的实事求是的胆略和勇气。艾老还回忆起一件小事:几年前的一天,还担任总书记的耀邦同志忽然派人送来一筐鲜荔枝,后来他才知道,就在那天,好多位老知识分子的家中都收到了这样的鲜荔枝。这荔枝原是南方人民送给总书记尝鲜的。艾老说,我同胡耀邦同志非亲非故,也从无任何交往。送荔枝是一件小事,但我们从中却体会到了他对我们知识分子和作家的一片爱心。
《文艺报》特别想请巴老写篇怀念耀邦同志的文章。但考虑到他近日的身体、心情,只好请上海《解放日报》吴芝麟代为采访。在《我尊敬他!》为题的采访记中,巴老深情地谈起耀邦同志。采访记写道:
“4月22日那天,老作家巴金很早就在病房里打开了电视机,静静地等着看胡耀邦同志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他的心情沉重。看到一半的时候,家里人怕他受不住,劝他休息一下,他摇摇头,不说话,一直看到结束,默默地沉浸在悲哀之中。
傍晚,记者去看他。他告诉我:‘这几天,我很动感情。也许年纪大了,一有点事,心里总放不下来。’说到这里,顿时语塞,只见他把当天的报纸翻出来,那上面有1981年10月胡耀邦同志和他以及张光年亲切交谈的照片。他摘下眼镜,目光在那照片上停留了许久。巴老说:那一次他出国回来,刚到北京,耀邦同志听说后就特地把他请到中南海,无拘无束地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话题很多,其中包括当时文艺界关心的一些问题,谈得很畅。耀邦同志1986年最后一次到上海,工作很忙,却还特地委托市里的负责同志去他家里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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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敬他”(2)
巴老还告诉我:他的老朋友沈从文的房子问题曾长期得不到解决,后来也是在耀邦同志的关心下才搬到现在住的房子里的。
他为许多人平了反。他是个大好人。我尊敬他。巴老说,此时,他的眼角也慢慢地淌出泪水。
听巴老的家里人说,这些天,巴老很留意读报上悼念耀邦同志的文章。于是记者讲到当天《人民日报》的一篇《11亿中国人民为你送行》很感人,巴老让记者读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当读到耀邦同志家庭灵堂的留言簿上有许多动人的题词时,巴老的眼角又淌出了泪水。”
巴老对记者说到1981年他从国外访问回来,耀邦同志宴请他的往事,当时作陪的有张光年、朱子奇、贺敬之同志。巴老在席间向耀邦同志直率地谈了自己对当时文艺界大家关心、敏感的一些问题。
1989年4月22日近中午,我去医院看望巴老,他刚看完耀邦同志追悼会现场直播,他沉默不语,悲痛地坐在椅子上。


1989年11月25日(1)
1984年9月30日,冰心在寓所书房里突然考我:你知道巴金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还未回答,她就悄悄地告我:11月25日,记住。弄得在场的吴青直乐。
我知道巴老的生日,经冰心老人的提醒,记得更牢了。冰心说:萧珊走了,巴金一人容易孤独,小林他们对他照顾得再好,也代替不了萧珊,你们这些小鬼还不太了解老人的心思,平时你们抽空多问候问候他,他的生日千万别忘了!
巴老一再表示要躲生日,想与家人在家里静静地度过。小林说:“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清楚父母的生日,因为,他们从不过生日。直到‘文革’结束后,大家感到‘劫后余生’,应该记住每一天、每一年,这才给父亲过生日。但是,也仅是到了这一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碗面条。”
但,躲是躲不过去的。晚年巴老的生日,为文艺界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人们崇敬他的文学成就,景仰他为人的风范,用多种方式诚挚地祝福这位文学大师。
1989年11月25日是巴老85寿辰,又恰逢他创作生涯60周年。违背了他不愿张扬的意愿,文艺界为他隆重地庆贺了一番。老人生日当天,中共上海市委和市人民政府送来了花篮,下午,上海市委书记朱基前往祝寿。他们带来一个花篮和一棵不老松。朱基对巴金说:“我从小喜欢文学,初一时就读了您的文章。以后读的您的第一部作品是《灭亡》,接着是《新生》,再后是《春天里的秋天》。我崇拜鲁迅,也崇拜您。您为新文学作出了伟大贡献。”朱基告诉巴老:“上海目前有暂时的经济困难,但我们有信心克服,政治上是稳定的,群众凝聚力比过去增强了。”巴老说:“只要为人民做好事,就有前途。”
连日来祝寿的人川流不息,各式花篮从客厅摆至庭院;一封封贺电、贺信、贺卡从海内外飞到这位赢得千万读者敬重的老人身边。
冰心托人送来一只精巧的竹制花瓶,并附上祝词:“这只花瓶代表我向你祝寿,她将时刻站在你的座旁,你将从她所供养的四时不断的繁花密叶中,看到我的微笑。”
夏衍、曹禺、胡青等北京的文化界人士送来了花篮、书画和贺信。
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现代文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单位专程送来了花篮。
前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发来电报,对巴金表示衷心祝贺。电报说:“作为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思想的表达者,作为那些叙述中国人民为新生活奋斗的优秀作品的作者,您被苏联人民熟知。您60余年的创作生涯是为文学和时代先进理想服务的典范。我们高度评价您在传播俄罗斯文学、巩固两国人民友谊以及两国文化交往相互理解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电报最后祝愿巴老幸福、长寿、创作中取得新成就。
酝酿已久的“巴金学术讨论会”于巴金诞辰前夕在上海青浦召开。来自全国各地及日本、加拿大等国的50余位专家、学者聚集一堂,对10年来巴金研究的成果进行了回顾和总结。
讨论会上,与会者们就“巴金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巴金的思想道路”、“巴金的小说美学”、“《随想录》的意义和价值”、“巴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等5个专题进行了严肃而热烈的学术讨论。与会者对巴金60年的文学创作给予高度评价。他们认为,巴金是我国现代文学的泰斗和杰出的文学大师之一,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在现代文学史上建立了一座丰碑。与会者认为,通过这次讨论会,巴金研究的水平和层次将会有长足的进步。
复旦大学贾植芳教授主持了这次学术活动。加拿大学者余思牧、日本学者山口进、山口守等前往参加。研讨会由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协上海分会等7家单位联合举办。
巴老这些年的生日,我都在北京,只好自己或与几位同辈电报、送花篮表示祝贺。而这次大寿,我在上海,有机会赶上了文坛这个大喜的日子。
11月8日,我到苏州,与陆文夫、艾煊等参加《苏州日报》主办的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征文评选活动。评选活动尚未结束,20日请假到上海青浦参加“首届巴金学术研讨会”,21日开幕式和第一次研讨会后,专程到会的加拿大籍巴金研究者余思牧约我到他的住处夜谈,内容主要是围绕巴老。余先生“文革”前就写作出版了《作家巴金》一书。为庆贺巴老85寿辰,他于1988年下半年在香港连续发表了两篇长文,记述巴金和叶圣陶、冰心之间的友谊。1986年我经李小林介绍认识了余先生。他是位实业家,研究巴金在他虽是业余爱好,但他做起来有热情,也很认真。我到香港,与他交谈话题多与巴金有关,我几次到珠海,他从香港或澳门过来,住一夜,交谈的也多是巴金。他对我说,这次我们能有机会亲历巴老85寿辰,都够幸运,巴金不仅是中国的大作家,也是世界级的一位大作家。与他同时代的大作家目前健在的很少,我们要更加意识到进一步研究巴金作品的重要性、紧迫性。


1989年11月25日(2)
为了避开25日的热闹,22日上午我在锦江饭店买了花篮去向巴老祝贺。巴老精神很好,他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拐杖,一见我就笑了:你也来凑热闹!他说,大家都忙,不值得为我花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心意我领了!客厅里已陈放了一个又一个花篮,一束又一束鲜花。巴老正同我说话时,《文学报》的储大泓、郦国义也手捧花篮来向巴老祝贺。巴老开玩笑地说,你们是事先约好的吗?一个《文艺报》,一个《文学报》,这两家报纸我都看!一向不善言谈的储大泓说:巴老,您既是中国作协的主席,又是上海作协的老主席,关心《文艺报》,也要多关心我们。巴老听了摆摆手,只是笑。
11月25日之后,巴老寓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年老体衰的巴金依然在为了结自己的夙愿而努力工作着——整理自己的藏书,把它们分门别类捐赠给几处图书馆、学校与文学馆,而编辑《巴金全集》更是老人当前最繁重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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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飞絮(1)
1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去上海的次数不算少。但每次都匆忙,好些该去看望的朋友只好临行时在电话中问候。但有一次我却在徐家汇藏书楼的阅览室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每天按时去藏书楼。能有这个机会并非容易。有位热心的朋友托出版局的人批条子才获准。当时翻报纸的目的很单纯,是为了搜集一位已故作家零散的文章。翻阅时又发现了许多我熟悉的老作家的文字。有次我读到###吾先生用刘西渭笔名写的谈巴金小说《家》改编成剧本的短文,非常喜欢,估计作者未必保存有,特意复印了一份。回北京后,交给同在一个杂志社工作的###吾先生的女儿,请她带给她父亲。第二天,李维永笑嘻嘻地告诉我,她爸爸高兴得很。不久她又交来李先生给我的一封短笺:
“《小说与剧本》残稿,由小女儿送下,十分感谢。由于出版社的催促,务请将该文发表的刊物,与年、月、日先示下,以便寻找。如能设法弄到该刊物或论稿,则更为感谢。请在日内交与小女儿为盼。”
他在信的右上角又加了几句:
“这篇文章,似乎是复制出来的。你从什么报纸复制出来,还有,在什么地方复制的?请赶紧告诉我。”
看了他的信,我不禁自责起来。由于我当时的疏忽,没有复印全,又没有注明出处。使李先生如此着急。下班时我去东城干面胡同看他,才知道他正在为一家出版社编纂一部戏剧评论集,想把这篇文章补进去。从言谈中知道他颇得意此文,多年苦于没有保存而又忘了发表报刊,无法寻觅。他听了我的说明,又宽慰我:多亏你找到了线索,我会托人查找出来的,太感谢你了!
我辞行时,李先生叫我等等,他拿出两封1979年2月巴金给他的信念给我听,有关于写《随想录》的内容。现在巴老的这两封信已出版:
“我为香港《大公报》写了十篇《随想录》,(其中一篇《怀念萧珊》,写了些我们在运动中的遭遇。)还要写下去,打算今年出一本小书。”
“最近给香港《大公报》写《随想录》,我说这是我的‘遗嘱’,打算每年写一本,写上五小本,就搁笔。”
当时我虽知道巴老已开笔写《随想录》,但明白巴老写《随想录》的初衷,是健吾先生转告我的。
2
巴金晚年,对新老朋友表达友谊的重要方式之一,是签名赠送自己的近著。
1986年10月,在去杭州的列车上,祝鸿生拎着、背着巴老一家的大行李袋,他临时有事,下火车时请我帮拎一下,他说,够沉吧,衣服没有什么重量,主要是巴老带的书,有看的,多是准备送人的。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家》新版问世,译作《往事与随想》及《巴金近作》、《随想录》等先后出版,巴老给许多人赠送书,都是自己亲自写信封,到附近邮局去挂号寄。1978年,他来北京开会,住铁道部招待所,就寄赠了《家》给我。
1979年1月中旬,我去看望臧克家,他兴冲冲地朗诵一首旧体诗《赠巴金同志》给我听,原来是他刚收到巴老从上海寄赠给他的《家》,诗云:“四十六年见故家,可怜人已老天涯。闻道纷纷还原职,为问如何复韶华?”作者附记说明:“巴金同志以新版见赠,距写作时已四十六年矣,不禁感慨系之!非绝非古,即兴成句以赠。1979年1月11日凌晨灯下”。这首诗克家初收《友声集》中。
我每次去上海看望巴老时,时有机会得到他的赐书。1982年12月30日,他送我新出的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真话集》,在飞机上我读着他在后记中末段引证了大家熟知、但未必都能领悟其意的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他在文章中这么写道:“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只有一个孩子讲出真话来:‘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这是巴老晚年借安徒生的那则童话,留给人世的一部箴言。他坚信:“真话毕竟是存在的。讲真话也并不难。”
巴老有时让我带些书回京分别赠与老友。1988年3月,他嘱我转送一本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随想录》5卷合订本给艾青。他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赠艾青同志 巴金 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我长期患病,几年不见您了,请多保重!”艾老收到书,盯着扉页上巴老用颤抖的手写的那几句话,艾老说:这叫病人想念病人!艾老还忆起,“文革”结束后,1979年3月,他和一位诗人第一次到上海,巴金来招待所看他,并在锦江饭店请过他。1982年,他从故乡金华返京路过上海时,去巴金家看了他。以后两人相见,就多是在会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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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飞絮(2)
1989年,我去上海。巴老送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巴金全集》几卷给我。回京阅读时才发现,第6卷扉页上是巴老签名赠给曹禺和李玉茹夫妇的。我到北京医院看曹禺将这本《巴金全集》给他,我说可能是巴老错拿了,曹禺摆摆手风趣地说:这是老巴怕你背不动,又想让我早收到,让我高兴,只好先让你带有签名的这本来,其余的,以后到上海去拿,真不行,配齐也方便,反正是北京出版的。
3
我每次到上海去看望巴金同志,总是先在他家那间宽敞、四壁挂着名画的客厅里与他的家人闲聊、静候。院落很静,我能感觉到巴老在二楼书房里走动。他是在信步小憩?在踱步沉思?还是又在为现代文学馆一本一本地整理图书手稿?
1985年3月我在北京见到巴老,他那满面红光的神采,在那还有点寒意的季节里给人留下了格外鲜明的记忆。三个月过去了,我常常惦念着他,不知他身体好不好?是否在专心致志写他那构思已久的反映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有位朋友来京说,巴老近来身体不是太好,虽然还是每天按时在他家院子里散步,但显得疲倦。
这次,我见到巴老,也感觉他的精力确乎不如春天。他明显消瘦了些,不是因为脱下了冬装容易给人留下的那种消瘦感……他拖着脚步缓缓地下楼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瘦了,他先说我瘦了。他习惯地说自己身体还好,但精力不济了,每天做不了什么正经事,只能处理点杂事。
他刚坐定,就对我说,你们以后要好好关心现代文学馆的建设,要让人知道文学馆不仅仅与几个老作家有关系,而且与每个作家都有关系。在这间客厅里,我已多次听到巴老关切地谈起现代文学馆的事。来上海前,我又听说巴老近来日常处理的最大杂事就是整理自己的图书手稿,准备捐赠给现代文学馆。除他侄女李国每天帮他外,文学馆还专门派了人来。我见过巴老住宅的二楼三楼,书房过道里都堆放着一堆一堆书刊,小楼旁一间当作书库的屋子也堆满了书刊。巴老收藏了不少西文图书。这类书经他亲自过目、分类后捐给了北京图书馆。一般的中文图书和手稿,是留给文学馆的。他这次又清理出友人签名相赠的书籍九百九十八本,其中有不少是极珍贵的。他将这批他珍藏了数十年的签名本捐赠给文学馆,我想,这绝不是为文学馆书库里多充实一些书刊,而是希望我们永远不忘那些在艰苦的年代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作出贡献的值得回忆的作家。巴老保存文稿很细心。这次他捐出了四十年代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冯至、吕叔湘等老作家作品的手稿,一般图书又找出近四百本,还有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四年的文艺期刊七十一包,共五百多本。以上这些数字是我从帮他做清理工作的一位沉静的小姑娘那儿获知的,巴老自己从来不愿谈起他所做的这些“杂事”。他只会无声地去做,做他想做又愿做的一切。
接待看望的人、来访的人也费去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但出于对年青作家的一片关爱,宁可心急,他也带着微笑热忱地接待来客。1986年5月12日下午3时,我和###才去看巴老。巴老见面就对骥才说,看了你在《文艺报》写的一篇文章,巴老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又说:“先有作家,后有批评家,批评家不是指导作家,作家不能按规定写,想怎么写、自己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俩和小林陪巴老在院子里散步,我只会提醒巴老走好,骥才用文学语言提醒巴老脚别踩空了。
1986年5月14日下午3时,我和刘再复一起去看巴老。这次来沪,是应上海市委宣传部邀请,参加他们举办的城市文化发展战略座谈会。北京来的几位,除了我,还有刘再复、李泽厚和胡德平。我陪再复去看望了巴老。巴老高兴地同我们闲谈,他说:“作家只管写自己有感受的东西,我们国家和民族要有危机感,对文化大革命发生的一系列问题要认真反思。”中途,王西彦来了,我们告辞,巴老走出客厅,在大门口与我们合影。
我听到一个有趣的新闻:巴老最近吃饭前总是自言自语地说几句吃食条例:多吃素,少吃糖……我真想听他自言自语地说一遍,带着那浓厚的四川乡音。虽然我明知多吃素少吃糖对老年人健康有益,但我不愿终日劳累的巴老因此而消瘦。我记得他爱吃炖排骨,不知他今晚餐桌上还有没有这道菜。


记忆的飞絮(3)
4
1984年11月中旬,冯牧同志去上海向巴金汇报中国作协的工作,顺带也为上海剧作家沙叶新申请加入中国作协的事征求巴老的意见。在一个聚会的场合,吴强同志为难地说,按水平,沙叶新完全够,但对他的话剧《假如我是真的……》的倾向,上海有些同志有不同的意见,甚至有批评意见,如果由上海市作协推荐他入会,很难说能不能通过。按章程规定,如有两位中国作协会员介绍入会,也可以直接由中国作协讨论决定。冯牧事先已知道这个情况,他对巴老说,假如您能出面作介绍人,肯定会好解决。巴老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说他愿意做介绍人,冯牧见巴老同意,便表示他也愿意做介绍人。
巴老对沙叶新的创作有自己的判断和评价。他看过沙叶新的话剧《陈毅市长》,并加以称赞,至于《假如我是真的……》,他在《随想录》中连续写了《小骗子》、《再谈小骗子》、《三谈小骗子》、《四谈小骗子》,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期间,巴老向胡耀邦同志谈到过当时在内部演出的这台话剧,巴老说应该公开演出,让它演下去。他在《再谈小骗子》中说:“话剧虽然不成熟,有缺点,像‘活报剧’,但是它鞭笞了不正之风,批判了特权思想,像一瓢凉水泼在大家发热发昏的头上,它的上演会起到好的作用。剧本的名字叫《假如我是真的……》,我对它的看法一直是这样。”
正是基于这样的评判和态度,巴老愿意做沙叶新入会的介绍人,他在沙叶新申请入会表上亲笔写着:“我看过沙叶新同志的剧本《陈毅市长》,也看过根据这个剧本拍摄的影片,我愿意介绍他参加中国作协。 巴金 八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冯牧在巴老写了意见次日也写道:“同意介绍沙叶新同志入会。 冯牧  八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冯牧将表交我,嘱返京后即交给中国作协机关有关部门。
1985年6月6日,经中国作协书记处讨论批准,沙叶新同志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巴老作为中国作协主席,担任一名作家的入会介绍人,这是中国作协会员入会史上绝无仅有的。我想,这绝不仅仅是介绍一位作家入会的具体小事,它留给我们的启发和思考是多方面的。
5
巴金1983年6月29日写了随笔《愿化泥土》,他在文中写着:“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你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巴金说:“我喜欢这篇短文。”
1984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筹划出版一套青年小文库,以青年读者为对象,编选古今中外各个时期的主要作家的优秀作品,凡纳入文库的作家都是文学史上具有成就或其作品具有广泛影响的,所选的作品也是能代表作家成就和特色的精品。小文库分为中国当代、中国现代、中国古典和外国文学四大部分,每部分编成若干辑,分辑出版。首先推出中国当代和现代文学辑。
我被邀请负责选编当代部分。这套书的编辑例言中规定:“以‘小’为特色,入选的作品以短篇小说、散文为主,兼顾诗歌和文学性强的短剧本。”
在第一辑中,考虑了十位作家:巴金、夏衍、艾青、马烽、李瑛、陆文夫、邓友梅、宗璞、乌热尔图。
我见了当时在巴老身边工作的侄女李国,同她谈起这件事,想得到巴老的支持。巴老同意,但他正在病中,希望我能从他刚发表的随笔中选择一些。最后由他再定。
每个集子前面,作家都要写一篇短序。艾青当时也在病中,他实在没有精力写,只好选了一篇短文作代序。至于巴老,我觉得由他选一篇短文作代序也好,并建议用《愿化泥土》作集名。我没想到,巴老1984年3月16日亲自为这本小书写了“前记”。收到国寄来的这篇《前记》时我兴奋不已,当即给出版社打了电话。
巴金在《前记》中说:
“这本小小的散文集是吴泰昌同志替我编选的,用《愿化泥土》作书名倒是我的想法。我喜欢这篇短文,他写出了我的心愿。我活了八十年,也许还要活下去,但估计也不会太久了。我空着两手来到人间,不能白白的撒手而去。我的心燃烧了几十年,即使有一天他同骨头一道化为灰烬,灰堆中的火星也不会给倾盆大雨浇灭。这热灰将同泥土搀和在一起,让前进者的脚带到我不曾到过的地方。我说‘温暖的脚印’,因为烧成灰的心还在喷火,化成泥土它也可能为前进者‘暖脚’。奋勇前进吧,我把心献给你们。”


记忆的飞絮(4)
每本书的环扣上,在作者简介上面,配有作者本人的头像。考虑到印刷质量问题,选用了速写。夏衍用丁聪画的。巴老选用了高莽画的、坐在书房里的一张速写。
这套小文库的当代部分,第一次印刷在2万以上,问世后,颇受青年读者欢迎。巴老见到书后曾说,下一辑考虑多选些中青年作家的。
第二辑中青年作家中,已选定了胡石言、刘心武、王安忆、铁凝、张抗抗、张辛欣等几位,并请韩美林统一画速写像,后来不知出版社出于何种考虑,第一辑以后没有见到第二辑了。
1992年,深圳海天出版社约请冯亦代先生和我为他们主编一套《名家品书》。编者在前言中说:“海天出版社的《名家品书》是从作者所写有关的文章辑录而成,首批出版的有《胡适篇》、《茅盾篇》、《叶圣陶篇》、《郑振铎篇》、《巴金篇》、《老舍篇》共六集,由作者的亲人或研究者编辑而成。这样以某种小类别的文章编成一书的方法,似尚不多见,可说是别出心裁,但对于读者的阅读是个很大的便利。新选的六位作家,都是在现代文学史中闻名中外的巨匠,有关谈书的文章,必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有所启发,甚至有所成就。”
每本书的选编者均请作者本人或家属或家属选定的人担任。如“叶圣陶篇”是叶至善选编的,“老舍篇”是舒乙选编的,“茅盾篇”是韦韬同意李辉选编的,“郑振铎篇”是郑尔康同意沈金梅选编的。“巴金篇”是巴老同意由吴芝麟选编的。吴芝麟在编后记中说:
“编完这本书,又特地去看巴老。巴老的笑容是温和的,我却有些忐忑不安。直到他聊起三四年前还常到常熟路、长乐路一带‘淘’外文书的事,我终于感到轻松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篇文章的好题目。也因为这一点,在附录中特地添加了巴老弟弟李济生的一篇相关文字,以使大家对巴老的读书生涯有一个更丰富的了解。本书分上、下二辑。上辑侧重读书的感受,下辑侧重对具体书籍的阅感,并在巴老的推荐下,存了他当年所拟的部分书刊广告。所有篇目,除有说明外,标题均为编者所加。”
“巴金在主持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期间,曾经编辑了多种文学丛书。他重视书刊广告对读者的影响,写了大量书刊广告,以下是其中的一部分。”
“巴金篇”中辑录的这部分巴金写的书刊广告,几乎都是读者不曾读到过的,读来新颖,给人以启迪。
附录的李济生所写的《巴金爱书》,更生动具体地使我们了解巴金一生与书的情缘,读书对他一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文中说:
“书在他一生的知识发展上起过很大的影响,他曾经在一本译书的《前记》中写过这样的话:‘我能够把它介绍给我同时代的青年朋友,使他们在困苦的环境里从这书得到一点慰藉,一点鼓舞,并且认识人生的意义与目的,我觉得非常高兴。’大家该还记得即使在‘文革’期中的‘牛棚’里,遭受厄难时,他也不忘读书,私下背诵但丁的《神曲》用以鼓舞自己。
“巴金先是耽读国外哲学、经济方面的名家著述和革命者的传记与回忆,文学作品是后来居上的。外文版书早期买得多,解放初期除了俄文本外,全偏重于中文书了。他买进的书很杂,各种各类的书都有,特别喜欢有名家插图的名作精装本。
“早在60年前他就写过这样的话:‘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
6
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历时数年,1986年完成了大型彩色纪录片《巴金》,长度80分钟,这是反映巴金人生历程最长的一部影视片。
我多少知道点《巴金》拍摄的情况。
1983年3月31日下午傍晚,我到积水潭医院看望白杨和她爱人蒋君超,白杨陪蒋先生来京治病。因病房太小,来人不断,我只呆了半小时。从医院出来,我去了临近的钱筱璋家。筱璋是阿英的堂弟,中央新闻电影纪录片老厂长,他爱人张建珍是该厂的总编辑,都很熟悉。他们留我吃晚饭。饭桌上,建珍同志谈起,厂里想拍一部巴金的专题纪录影片,她问我巴老最近的身体状况,恳切地希望我尽快代他们征求一下巴老的意见。4月12日,李小林回电话给我,说巴老同意新影厂拍这个片子,但具体日程安排要好好商量。


记忆的飞絮(5)
巴老同意后,厂里经过大半年的准备,1984年初正式启动拍摄。张建珍出任该片导演。她又请我推荐一位在上海的合适人选,为这个片子写文字提纲。我立刻想到黄裳,我先帮他们联系上,黄裳同意,之后,他们就直接联系了。
不久,我去上海,见上海见到黄裳,他就笑着对我说:你介绍的这个任务,我应该做,能为巴老做点事,我乐意,但接手后才知道写这类文学,与平日写散文随笔是大不同的,他告诉我,已和巴老谈了两次,巴老对这事态度很认真,他说,巴老认真,我就得更认真地写了。第二天他约我一起去看巴老,当场又谈起这件事。
一年后黄裳写完了片子的文字提纲。他在1984年6月23日给张建珍的信中说:“此稿前后给巴老看过,改过,是他基本同意的。从许多小地方的改动上可以看出,他是很认真的,只要不走样,就好了。”他还说:“我过去也在电影厂工作过,深感此中困难,老实讲,动笔写不是最吃力的,而在其他许多环节上。”张建珍在黄裳原稿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最后拍摄的脚本。
1985年,我去上海,建珍同志他们也在上海插空为巴老拍。有天我被她拉去“助兴”,她说,你和我一同去和巴老聊天,巴老情绪上来了,你就走,我们就抢拍。其实,昨天我已去看过巴老,今天不该再打扰他老人家。巴老见了我就笑,我们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果然巴老谈兴渐渐上来了,闪光灯亮了,我也随即溜走。
片子拍摄过程中,有次建珍同志谈起片头问题,她在考虑用镜头、照片还是画像、塑像?她问我,如果用画像,塑像,有哪些可选择,我提供她一个线索,高莽画的速写。我之所以说起高莽,因为我同高莽很熟,曾同在中国作协工作,有段时期我和他的住处很近,常去他家玩,看过他画的不少文化名人,如茅盾、巴金的速写,有些茅公和巴老在画上都题了词。特别是他1978年3月16日在前门饭店为巴老画的那张,巴老当场在画上题写了“这个小老头,名字叫巴金”,那天我们先后都在巴老那里。高莽很得意这张画,因为巴老题写了这句话,但巴老没有署名落款,高莽担心别人以为这句话是他写的,怕别人说他对巴老不恭,他特地刻了一方图章补上去。我建议建珍同志不妨和高莽联系上,看了再说,我提醒她,如你们觉得合适,提前去征求巴老的意见。后来他们征求了巴老的意见,经巴老同意后来用这张速写作为影片的片头。《巴金》拍摄期间,正值巴老多病之秋,不时住院,拍拍停停,终于于1986年完成了。
大型彩色电影纪录片《巴金》在上海、成都、北京先后举办过首映座谈会,受到业内人士和许多观众的好评。谢晋说:“好久没见到这样激动人心的文献纪录片,把巴老的一生拍得这样有诗意、有激情,难能可贵。我建议在全国普遍通过最好的发行渠道发行。”柯灵说:“‘文革’后,巴金的两个思想了不起:一个是敢于讲真话,对于精神文明建设有很大作用;另一个是严格解剖自己,应该突出一下他晚年的辉煌思想。”茹志鹃说:“巴金是个伟大的作家,但片头题字:‘一个小老头,他的名字叫巴金’,很好,他是我们普通人当中的一员,这部片子不仅对青少年有教育,而且对我们老年人也有教育。”
我看了这部片子的录像带,其中许多镜头令我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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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在巴老百年华诞之际,非常高兴这本小书得以出版,献上一个读者、一个谛听过巴老教诲的文学界的晚辈对巴老的一片崇敬和感激之情。
由于工作关系,从上世纪70年代末起,我和巴老有些接触。那个年代是巴老文学生涯中十分重要的时期。他以严肃的历史责任感和顽强的毅力,历时8年,说心里话,说真话,完成了巨著《随想录》;他以自己在海内外文坛广泛而巨大的影响,对我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付出了点点滴滴的宝贵精力,他的思想和人格魅力深深地感召着我们,一直激励着我们。
我有幸亲历了巴老晚年的一些文学活动,虽然是有限的,局部的。本书所记叙的内容,主要依据我当年的记载,以及保存在自己头脑里的鲜活的记忆。在写作过程中,得到李小林的细心帮助,和###才、袁鹰、吴芝麟、陈恕、郏宗培热情支持。
文汇出版社为书的及时出版提供了便利,萧关鸿和陈飞雪等花费了不少精力。在成书过程中,胡文杰、石一宁、张明照、刘泽林及北京精诚兰星科贸有限公司都给予了许多帮助。
书中所用的图片,多数为我所拍摄和收藏的,部分为友人提供的,后者在书中均标明了来源。
全书的最后定稿,是在安徽马鞍山市,感谢乡友们给我的帮助。
吴泰昌
2003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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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爱城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爱城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爱城往事》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爱城往事全文阅读页面。
纯朴乡村离奇故事:爱城往事 作者:安昌河


内容简介
爱城,土镇,秦村,纯朴的村民,离奇的故事,在这个环境中无声的演绎着……
爱城往事之鼠人:鼠变人?人变鼠?这当中存在什么样的因果关系?谁在主导这一切?英雄传奇后的魔幻现实将揭开其中玄机——祖先英雄辈出,然而现在他却生活在家族的耻辱与没落中,性格的懦弱和不断的忧伤悲戚,让他开始对生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直到丧失了生活的希望,他选择了追随死亡。命绽放出了奇迹,当他再次获得生命的时候,却不得不抛弃本性,就像虚幻的影子游走在现实里。当屠城的灾难降临,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在这个生死场上,他获得了尊崇。就在生活以掌声和鲜花的方式向他展示美丽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再次选择死亡……此作品所展现的悲悯,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现实的残酷而面临崩溃,因此作者转换视角,从异类的角度审视人类,看到的,是更加触目惊心的丑恶。我们不禁要怀疑,在这个物种竞争的世界上,究竟是智慧还是邪恶,才最终使人类站在生物链的顶端?
爱城往事之取名叫做忧伤:忧伤的桔子,忧伤的牛仔裤,忧伤的手表,忧伤的西瓜,忧伤的炸弹……所以给它们取名,叫作忧伤。
桔子,一个从事特殊职业的女子,冷冷着的看着周遭的人、事,却用桔子般红彤彤的爱,去温暖被毒品腐蚀的小车。小车最后一次出门,她将那些桔子呈品字型装起来,端到窗台上。阳光下,那些桔子熠熠生辉,就仿佛五月盛开的花朵,仿佛为了祭奠因摄入过多毒品而倒在垃圾堆里的小车。
最后,桔子两眼望着窗外的,优雅地将桔瓣慢慢地喂进嘴里,桌上那个被她吃完了瓣儿的桔子壳,盛开着,犹如一朵金色的莲花,桔子在桔子里下了毒,在床上蜷缩成桔子的形状……


作者简介
安昌河,男,汉族,生于七十年代。在各级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十余部,一百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鼠人》、《鸟人》、《秦村往事》、《安州传奇》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并有多部作品改编成电影。曾获“新浪万卷杯最佳短篇小说奖”“‘贝塔斯曼杯’第三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等,被誉为“将魔幻现实主义本土化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一个在黑暗深处寻找光明的勇者”。现在四川安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和辅导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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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爱城,土镇,秦村,纯朴的村民,离奇的故事,
在这个环境中无声地演绎着……
.c.鼠人
祖先英雄辈出,然而他却生活在家族的耻辱与没落中。性格的懦弱和不断的忧伤悲戚,让他开始对生命的真实产生怀疑,直到丧失了生活的希望,他选择了追随死亡。生命绽放奇迹,当他再次获得,却不得不抛弃本性,就像虚幻的影子游走在现实。屠城的灾难降临,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在这个生死场上,他获得了尊崇。就在生活以掌声和鲜花的方式向他展示美丽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再次选择死亡……
.c.取名叫做忧伤
忧伤是一种心情,是一种伫立生活背后的态度,是一种被挤压和沉淀的无可奈何,是故事与真情远去的背影……
.c.爱城魔方
生活的方式可以选择多种,但是尊严却只是一种。当杀手与杀手相逢,命运之门狭窄得连希望也通不过。灭亡似乎是一切戏剧结尾的高明理由。
.c.秘密的坟
坟墓多半是隐藏秘密之处,一旦盖棺,不再另论。但是现在却有人要开掘坟墓,因为他找到了两把钥匙,一把是贪婪,一把是蒙昧……
.c.菜刀,菜刀
一把锋利的菜刀,串联起现实与往昔两起命案,前者光天化日,后者隐秘曲折。作家对秦三老汉复杂心理的刻画,无论是要回作为现实命案证据的菜刀时的执拗,还是多年来与恋人暗地相处时的情愫,抑或寻找蒲草墓地时的怅然,都有可堪回味之处。而暮年回忆的视角,更能令人读出时间的无情。
.c.难逃劫数
打工者春雷把父亲接到爱城享福,结果让父亲命丧爱城,最后连父亲的骨灰都在爱城弄没了。爱城无爱,爱城注定没有乡村里的阳光和天空。
.c.我的一九七九
这是一组在中国历史上意味深长的字码。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在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困难,艰辛,变革……但是这个普通家庭却和中国所有家庭一样,在这一年,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希望,并由此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的生活。
.c.租妻七十二小时
被誉为网络文学经典之作,受它影响而衍生的同题作品,现在已经比比皆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租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回家过年,在短短的七十二小时里,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在这里已经显得没有力量。
.c.祖父走失在正午
一个老人的失踪,引起孙子们的猜测,也引出了多年前奇异的往事。至今依然泛着诡异而神秘的色彩。祖父到底去了哪里?猜测的结果是引申出更多的可能。像门前的路径,纵横交错、密密实实,如同迷宫。
.c.正午的砒霜
吃砒霜的曾祖父临终前讲述的故事不但惊心动魄,而且多少也有失伦理禁忌。经片断回忆串接起来的乱仑故事,究竟是否是本家族的历史,故事里的主要人物“鸭蛋六”究竟是不是眼下这个气息奄奄的曾祖父,砒霜给了答案。
.c.遥远的河南
河南之远,疼痛之近。在难以忍受的家庭暴力下,在残酷的乡村饥饿里,河南是幼小逃亡者的圣地,那里有白面馍馍和不受惊扰的温柔乡。
.c.脸盘子
脸盘子其实就是面孔。漂亮的面孔是盛开的鲜花,是抵达理想之地的通行证。谁不想拥有一个漂亮的面孔呢?除非这张漂亮的面孔是丑恶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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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爱过的城市
听安昌河叙述往事 品《秦村往事》《爱城往事》
(新华出版社李国萍 godpink@)
安昌河是一个小说家,他的年轻与锐气、才气与灵性成就了他,他对故乡的爱很深沉,他的笔尖流淌的词语很恬静、很安详,对那个被他称为秦村的老家,安昌河充满了眷念,而那个被他称为爱城的理想地------秦村人眼中的大城市,安昌河满怀着崇敬和仰望,新华出版社倾力打造的系列小说作品集《秦村往事》和《爱城往事》就是安昌河故土情怀的集中展示。
古老秦村的民风民俗,那个姓安的家族的兴衰,小村里那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安昌河笔下如静静流淌的小河水一样清澈可见;同样古老有时又有点现代气息的爱城则被安昌河描写得充满诱惑。安昌河就是这样把他的“家”,他的“家人”,他的“家族”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把他们那些生活的乐趣、艰辛娓娓道来。读他的书就像与他一起回到秦村、游走在爱城。
每一个生活在《秦村往事》中的人物都有些悲剧色彩,他们寄居在这个小村子里,爱城是他们似乎永远也走不到的精神家园,就是这个他们上辈子、这辈子还有下辈子的下辈子都走不到的梦幻之城,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痛。这个痛那么深切、那么具有传染性甚至成为遗传基因,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当他们困难时期他们期待来自爱城的相帮,如谁也管不了的六哥只有爱城的三叔才能教育,去爱城读书或者工作就是有出息的象征,个别有幸到过爱城的人会眉飞色舞给全村人讲故事;每一个生活在《爱城往事》中的人物则游弋在现实与理想之中,他们的爱情是桔色的---“桔子”样生机勃勃的青春;他们的理想是远大的---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来一辈一辈生存下去,同时还要获得权力,哪怕是一只老鼠,它对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子孙也倾注着全身心的爱;那个“租”来的妻子是那么的善良,那么富有灵气,还有一些些淘气,她的可爱就在短短的小说中呈现给每一位关注她的读者;尽管在这个城市有争斗有暴力甚至有时还很血腥,但安昌河给这座城市赋予的温情让读者感到:这真的是一座“爱城”。
安昌河很具有编故事的本领,对人物的刻划也还算细腻。一个个发生在同一地点同一环境中的故事,读起来没有重复与雷同之感,相反,它们能够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仿佛现实就是这样的,秦村人的生活、爱城人的情感就应该是这样的。安昌河的故事经常好像发生在一个虚幻的时代,那条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的安河只能说是从远古而来向未来而去,在这个亦古亦今的小村,一个垂死的老人安老太爷把那么精彩的过去留了下来,一个变成人的老鼠把人生过的那么有滋有味。在书中少数几个发生在手机电脑时代的现代故事中,安昌河采用的笔调也有一些古朴,小说品味起来就不自觉地有了些许神秘与古意,这就是他讲故事的本领也是他语言的魅力。
新华出版社对于小说这个体裁是有着严格挑选的,像这样短时间内出版同一作者的两本小说集是很少见的,正是安昌河的故事吸引了编辑,手不释卷之际才有今日奉献给读者的带着墨香的新书,因为安昌河爱过的小村、爱过的城市和爱过的小人物其实就生活在我们之中。(完)


鼠人(一)(1)
族里人叫我“丢丢”。
丫丫给我取了名字叫“丑丑”。
最后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东郭”。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一直怀念那个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早已离去了——她是我的祖母,一个历经沧桑但是精神却极好的老人。每天的很多时间,我都紧闭着双眼,让自己陷入黑暗。黑暗中,我的心不急不慢地跳动着,好像一根豆芽儿在拱着我的身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我的祖母,听见她骨头碎响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不好,她肯定不会死的。
丢丢,跑!快跑!祖母大叫道。
我扭头就跑,跑向那道逃生之门,却没听见祖母跟过来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那个叫丫丫的姑娘,正挥舞着一根巨大而结实的球棍,冲向祖母,猛烈敲打。
祖母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曾经无数次跟我的伙伴大耳朵和黑鼻头吹嘘。其实不用吹嘘,他们也都知道,我的家族曾经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家族,我的曾祖父为了拯救家族,和他的对手,一个吝啬、刻薄而且狡猾多端的家伙斗了好几年。这场斗争当然是以我曾祖父的死亡而告终,但是他的故事却在秦村和爱城,乃至更为广阔的地方传播开去。我的祖父死在阳光下,死在他的敌人的葬礼上,死在鲜花丛中……
追忆祖父的故事,一直是祖母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祖母喜欢阳光,喜欢在阳光下讲述,这是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浪漫的嗦。
想想你的曾祖父和你的祖父吧!祖母在阳光下眯着双眼,舒展着身子,尽管如此,她的耳朵却依旧很警觉地竖着,察觉一切突如其来的危险。
你的祖父吧,生下来就注定生命不会太长久,他目空一切,狂妄而且骄傲。祖母叹口气,摇摇头,说,但是他的确是一位英雄——这是我和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隐藏在他目空一切下面的是心细如发,隐藏在他狂妄骄傲下面的是谨小慎微,他研究环境,研究对手,研究一切可能到来的危险,因此,就算是泰山压顶,他也是那么坦然,总能在我们的惊叫和恐惧中,轻而易举地将危险化解。
你的祖父,简直就是一个了不得的探险王,一个喜欢拿生命做代价的挑战者。
在我童年时,我就看见祖母在跟我讲述祖父的死亡故事时,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丰富,就像一位妙龄少女,在勾画着一位白马王子策马前来迎娶她的动人画卷。祖母从没有为祖父的死亡感到多么悲伤,她认为那种死亡对祖父来说,是一种非常不错的、非常富有诗意的归宿,让人一旦想起来就回味无穷。
童年时,我就知道,祖母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心里却多么为我的父亲焦虑啊!她为他的懦弱而忧虑,担心他的未来生活,担心他的形象损害了家族荣誉,她甚至担心他的死亡,他的死亡让人不屑提及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让人贻笑大方,成为他留给这个家族的最后耻辱——每当这时候,祖母或许会暗暗诅咒我父亲,希望他早死,他已经将家族的光辉旗帜濡染得一团糟了,谁还猜得透他以后又会遗留下多少祸患或耻辱呢?
我不想提起我已经死去的父亲,他的懦弱和嗦跟他接近于疯狂的酗酒一样杰出。尽管年迈,但是我的祖母依然不遗余力地维护着家族的光荣,她给我的父亲娶回了美丽得不敢让我父亲正视的妻子,而且让他们生活安然富足。而父亲最大的贡献,也可能是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和母亲生养了我。
我更不想提起他,那个绰号叫瘸子的我父亲的兄长……
提起她,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剧烈地疼痛啊,这种疼痛,比起我的祖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母亲、我父亲的兄长、还有我的父亲,他们三个,彻底地将家族的荣耀葬送了。
我多么渴望早一点死去,可我就是搁不下你啊!祖母说着,悲切地看着我。我如鲠在喉。我的确不知道该跟祖母说什么,除了从她的身上继承了嗦之外,我找不到半点这个英雄家族留给我的东西,我和大耳朵、黑鼻头他们一样,是个令人讨厌的浑球,我比他们更孤僻,好多时候,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利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英雄的后裔,会比大耳朵、黑鼻头这些卑猥的家伙还要显得卑猥。每当我讲起我的曾祖父、祖父、或者我的祖母,企图以此来提高身价和底气时,都会被大耳朵和黑鼻头他们粗暴地打断:“你怎么不讲讲你的父亲和母亲呢?不讲讲那个叫瘸子的伯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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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2)
就这样,我的话往往被他们拦腰截断了,然后他们走开了,给我剩余了一地的不屑和鄙夷。我是多么思念黄眉毛啊,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专注的神情,深情地看着我,可是,她却早早地离开了我,让秦村成为一个使我不堪回首的伤心地……
是啊,祖母,我知道,祖母。我低声念叨着,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说下去的词语。
唉!祖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
祖母,是啊,祖母,真的有那个传说么?我突然扭转话题,我知道,如果我在语言和表情上就那么配合祖母下去,只会让她更加悲伤和痛苦,因为她在我的身上,根本看不见半点重振家族地位的希望。
那不是传说,那是真的。祖母眼里突然一亮,看看我,又黯淡了下去——祖母不相信,那个传说会在我的身上得以实现。
这个传说是一个永恒的传说。与其说是一个传说,还不如说是一个梦想,传说和梦想不是近亲关系,连远亲也不是,传说是拉出来的粪粒,而梦想却是被紧锁在粮仓里面的大米。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相信它会在我的身上实现的。我在心里说。
这个时候,太阳透射了进来,屋子里光辉灿烂,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阳光充沛的午后啊。
丫丫躺在床上,半拥着柔软的棉被,白皙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丫丫正在熟睡,轻微的鼻息,长长的睫毛,那红润的脸蛋就像一个熟透了的散发着诱人芬芳的水蜜桃。
门悄悄开了,一个男人捧着一大束鲜艳的野花钻了进来,他刚刚从草地里踏青归来,鞋上沾满了绿色的草汁。他走到丫丫的床前,将鲜花轻轻放在枕头上,俯下身子看着,然后把嘴巴凑到丫丫那饱满得像是两瓣肥美多汁的橘子一样的嘴唇上,吸吮起来。“你胆子真大啊!”丫丫呢喃一声,薅开棉被,伸出藕段儿般的手臂,将那个男人揽在怀里——这个时候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们。
“老鼠!”丫丫大叫道。
——我和祖母被惊得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我从窗台上掉在了地上。
丫丫推开趴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抓起床边的一根球棍冲了过来,追打我的祖母。
我非常利索地钻进了洞里——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小洞,它在墙角落里,是我祖母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打出来的,从这个小洞里,我的祖母曾经是那么从容不迫地带回了那么多的好吃的,有蛋糕,有核桃,有鲜枣,有花生豆……有一次她甚至给我带回了一条新鲜无比的尚在挣扎中的金鱼。
——在这个小洞里,在祖母的安慰呵护下,我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痛苦的那段时光,让对黄眉毛的思念和哀伤,慢慢地沉淀在我的心灵深处,不再似过去那么汹涌澎湃,一次次地将我淹没,几欲要我性命。就在我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的时候,我的祖母却遭遇了厄运。
我趴在洞口,叫着祖母,要她赶快过来,只要她一钻进这个洞里,我们就安全了。祖母听见了我的喊叫,忙不迭地奔跑过来,却一不小心地撞在了桌腿上,这一撞,祖母完全昏了头,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着圈。我看见丫丫举起球棍,猛地砸下去,我尖叫一声,闭上眼睛。
——祖母骨头碎响的声音,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是的,我是老鼠。我祖先住的地方叫秦村,我现在住的这地方叫爱城。
我知道,真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们人类,是不可能相信这都是真的,你们会嗤之以鼻,给这个故事冠以荒诞不稽、离奇怪异、无聊可笑的大帽,给我栽上中伤诋毁的恶名,说我是谣言家,骗子,是告密者,是小偷,是破坏者……
你们会辱骂我,说我胡编乱造,因为你们总自以为是光明磊落的,是善良真诚的……
你们自然会封杀这个故事的流传,逮捕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对那些听了这个故事的人进行集中教育,灌输所谓光明的思想……


鼠人(一)(3)
我对你们将要采取的和已经采取的一切手段和措施,都了如指掌。
——但是我依旧要肯定地说,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谁都无法阻挡一个故事的流传,再严密的屋子,也会有阳光透进来,如同我们经常爱说的一句谚语那样:再严密的指缝,也会漏出米粒来。我说了,任何手段,任何人,包括风,也包括沉默的黑夜和虚伪的黎明,包括监禁和流放……都无法阻止。
故事的开头,得从我的曾祖父开始了。
1我曾祖父的名字叫大骨头。
说我曾祖父,就不得不说他所在的那个叫秦村的地方。秦村偏僻,但是却很富足,因为这片土地上似乎有出产不完的玉米、黄豆、小麦和水稻——在爱城曾经遇到一位从乡村来的乞讨者,我的慷慨让他很感激,我说,我的祖先也是乡村的。他问是哪里,我告诉了他我曾祖父的名字和秦村。我曾祖父的名字好像并没有引起那位乞讨者的重视,但是那个叫秦村的地方却让他的双眼放光。他说,哦,秦村,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有一年庄稼丰收了,东西藏在洞子里没吃完,第二年就生长出了小苗子,到了秋天,竟然果实累累。
但是富足的土地却很难让她的子民都富裕起来,秦村的土地所出产的财富都敛聚到了一个叫秦满仓的人的手里。秦满仓是秦村有历史记载以来最富裕的人,所有秦村人的所有劳动,好像都是为了让他的仓库更加丰盈。后来秦满仓死了,他积累的这一切,又落入了一个被他称之为“狗”的人手里,这个人叫秦麻子。据说秦麻子是秦村有记载以来最狡猾、最刻薄、甚至可以说最有能耐的家伙,关于他的传说,只要还有一个秦村的人,或者还有一只秦村的老鼠,都会流传下去。
——但是最清楚他的,莫过于我们的家族。我的曾祖父,把我们的家就建造在那幢高深的宅子下面,那是一个最隐秘最黑暗的角落,由此很多离奇故事开始了。
——其实这个宅子,并不是秦麻子的,而是他谋取秦村最大的东家秦满仓的。
秦麻子长得很难看,五短三粗,脸上有许多水痘过后留下的斑点。他的东家秦满仓,那个走路吃饭干什么都总是哮喘不止的病恹恹的老男人并不把他叫秦麻子,而是叫“狗”。
秦麻子不是秦村人,他流落到秦村的时候,正是玉米收获的时节,而他当时的身份是乞丐。这一天。秦麻子从早晨讨到后晌,也没有讨要到半点吃的,他饥饿难耐,就把乞丐最重要最重要的品质丢了,他想到了偷。作为乞丐,秦麻子自然知道“饿死不偷”的好处,秦村是秦麻子所遇到的最富足的地方,他要想在这里长住下来,定点乞讨,就绝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招惹人家厌恶。
但是他却鬼差神使地把手伸向了地里的玉米棒子,他刚把玉米粒儿塞进嘴里,还没嚼巴两下,就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高举着扁担,在秦麻子周围耸立起了一片林子。秦麻子吓瘫了,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打成肉酱,却不料那个叫秦满仓的东家递给他一根扁担,说,你把地里的玉米给我挑回村子里去,我们就不打你了。为了防止秦麻子逃跑,秦满仓把一根绳子拴到他的脖子上,叫两个小孩跟在秦麻子的后面,如果他想逃跑,就拽一下。挑了一趟,秦麻子就累得要死要活,最可气的是,那些拽着绳子的孩子,总在后面把他当作牲口似的驱赶着。
接着,秦麻子被那些孩子拽到地边,像只死去的老鼠一般瘫软在地上。秦麻子对秦满仓说,我又累又饿,实在动不得了。秦满仓举着扁担说,那怎么办?秦麻子说,你饶过我吧。秦满仓说,这怎么行,说话得算数啊,这样,你躺好,不要动,我们打你吧。秦麻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点点头。随即,扁担就像雨点般落在了秦麻子的身上。
一天过后,秦麻子才醒过来。他以为身上刚刚添上的伤痕,会增加他讨要的资本,赢得大家的同情,但是他偷盗玉米棒子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秦村,谁对他都是一种厌恶的表情。秦麻子实在不想离开这富庶的秦村啊,他固执地一家一家地讨要,但是总有人放出狗来咬他,或者被人吐得满脸唾沫。秦麻子不相信,他在秦村会讨要不到一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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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4)
他爬到了秦满仓门口,讨要到了一个玉米面做的金黄的饼子,油炸过的。秦满仓刚讨过门的女东家月秀拿着那个金黄的饼子还没走到秦麻子的跟前,秦麻子就被那喷香刺激得打起了响鼻,而且感到一阵阵昏眩。秦麻子刚把那金黄的油炸饼子塞进嘴里,就被秦满仓一棍子打在后背上,他“扑哧”一下,饼子喷了出来。秦满仓用棍子一拨,那金黄的饼子打着滚儿,滚到了不远处的一张狗嘴里。秦满仓说,喂狗吧,喂狗还能逮住几只老鼠呢。
秦麻子并没有离开秦满仓那高大幽深的宅院,他不时敲敲门,哀求两声,然后围绕着宅院兜一圈,就像一只被关在了门外的狗。秦麻子坚信不疑,女东家月秀会再次送给他一个金黄的油炸玉米饼子的。但是两天过去了,女东家月秀并没有出门来给他金黄的油炸饼子,他敲门的动静越来越轻,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小,爬行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但是秦麻子仍然决定不离开这个宅院,不离开秦村——他嗅了嗅从宅院里飘出来的油炸饼子的香气,心想,就算死,也要死在秦村,死在这个宅院边,死在这醉人的香气里。
这一天上午,阳光照耀在秦麻子身上,暖烘烘的。秦满仓站在门楼上,看着躺在那里的秦麻子,心里充满了忧烦,他想,这家伙要是死在这里了,还真是件麻烦的事情,叫谁去埋葬他呢?叫谁去埋,都会跟他索要两升玉米的报酬,因为人是死在他墙边上的。两升玉米啊!但是总不能让这个乞丐死了臭在这里吧!最后秦满仓想好了,把报酬讲到一升玉米,让人将这个乞丐埋到他的树林里去,埋深一点,在上面栽上几根树,树有尸体做肥料,生长得肯定快些。正想着,秦满仓看见秦麻子坐了起来,他开始刨墙边上的一个老鼠洞。秦麻子的手指软绵绵的,像蛇似的钻进那个老鼠洞里,然后抓出了一大把粮食来。
这些粮食,其实是我的曾祖父大骨头藏在那里的。除了和我曾祖母保持着亲密关系,大骨头还和另外一只老鼠关系甚是暧昧。大骨头在宅院里对我曾祖母极尽甜言蜜语,却又时刻惦念着墙外的那只让他心仪的老鼠,他总是寻找时机,将宅院里的粮食偷出来,给那只老鼠藏在那里,让她饮食无忧。
老鼠洞里的粮食让秦麻子饱吃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很多剩余。秦满仓走过去,他感到痛心疾首——这些都是他的粮食啊,这些可恶的老鼠,怎么把他的粮食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呢?让这个肮脏龌龊的乞丐,撑得直翻白眼也没能吃完呢?
你们家有很多老鼠。秦麻子打着嗝说,我会抓老鼠。
秦麻子说着,将洞口扒拉开,然后趴在地上,将手伸进去,嘴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过了一阵子,秦麻子的手慢慢缩了出来——他的手上,抓住了一只肥硕的老鼠。
这是只母老鼠,刚刚怀孕不久。秦麻子将那只老鼠活活地撕裂开来,指着它肚子里那些花生粒儿大小的老鼠胚胎,说,这些老鼠要是长大了,他们会偷吃掉你一半的粮食。
你不要去当乞丐了,跟我进宅子去,算我养着只猫,给我逮老鼠,不,算我养着只狗,给我看着宅子!秦满仓说。
这一幕,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看见了。我曾祖父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曾祖母一下子明白了,她怒不可遏,她没想到大骨头会背着她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她在愤恨之下,离开了这个宅院。大骨头抹干眼泪后,才如梦初醒,慌忙追赶……
这一天,东家秦满仓叫过来秦麻子,说,狗,咱们家的老鼠是越来越多了,现在不是秋收季节,是准备春播夏种的季节,所有的粮食,都是种子,被老鼠吃了去,就是吃了一年的收成,你得想想办法,收拾一下这些老鼠才是。秦麻子低矮着身子,温顺地答应着。
秦满仓是不准秦麻子姓秦的,他说你怎么配呢?你这么肮脏龌龊,跟一只老鼠差不多,你姓秦,就丢了姓秦的人的脸面。秦麻子说,您随便叫吧,只要肯让我留下,叫什么都成。秦满仓说,你就叫狗吧!但是女东家月秀却并不把秦麻子叫“狗”,而是“嗨”,或者“你”。这让秦满仓很不满意,说他刚有一个叫做“狗”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呢?


鼠人(一)(5)
嗨,我的房子里也有老鼠,刚做的绸衫儿,搁在凳子上,就被老鼠咬了几个窟窿眼儿。女东家说。女东家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蜜糖水里泡过似的,腻得有些呛人,秦麻子就被呛住了,瞥了她一眼,开始咳嗽起来。
是那件请赵裁缝做的?怎么会被老鼠咬了?阁楼上怎么会有老鼠?睡房里是没有老鼠的!我从来没有在阁楼上,也没在睡房里看见过老鼠!秦满仓那原本一直佝偻着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也不哮喘了,他瞪着双眼,叫唤说,去把那件衫子拿来我看看。
衫子拿来了,秦满仓抖搂了抖搂,从衫子里抖搂出了几粒瓜子,掉在地上。秦满仓哼了一声,怒目斜视了一眼神情不安的女东家,然后把衫子伸展开来一看,上面的确是有几个小窟窿眼儿。
你把瓜子装在衫子里,老鼠怎么不咬?但是,这是什么地方的老鼠,我们的睡房里,绝对没有老鼠!秦满仓说着,将那件绸衫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再嗅了嗅,然后冷笑一声,把绸衫丢在女东家跟前,说,这上面是什么味道?你闻闻这上面是什么味?女东家哆嗦起来。
狗,你鼻子尖,你闻闻,闻闻这是什么味道!秦满仓乜斜着秦麻子,指了指地上的那件绸衫。秦麻子拣了起来,闻了闻,说,没什么味道啊。秦满仓冷笑一声,说,狗啊,你鼻子不灵了,可我鼻子灵!你去干活吧。秦麻子应了声,放下绸衫,退了出去。
秦麻子并没有走多远,他站在屋檐下,刚站稳脚跟,就听见了屋子里的打骂和哭喊声。
我告诉你,你别欺负我有病,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跟你说了,咱们睡房里没有老鼠,这么多年来,睡房里一直没老鼠!我还真感谢老鼠呐,要不是把这件衫子咬坏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秦满仓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干瘪瘪的,像一只只扔向女东家的霉烂了的枯柿子,女东家被砸得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秦满仓从墙上取下他那只长长的铜头竹竿旱烟袋,在女东家的身上戳了戳,挑起那件绸衫子,像一面旗帜似的在她眼前晃悠着,说,你闻闻这衫子,这衫子上面是啥味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弄的这味道?
什么味道?我不知道。女东家话刚一出口,那只长长的旱烟袋就像风车轮子似的,在她身上挥舞起来,女东家被打得跟泥鳅一样,在地上乱滚。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这婊子,你这烂货!你还说你不知道?你这娼妇!你不知道我告诉你,这衫子上全是臭汗味,臭汗味你知道么?疼着你,惜着你,什么事情都不让你干,你的衫子上怎么会有这臭汗味……秦满仓那只长长的旱烟袋在女东家的身上打得噗噗直响,每一记响都让屋檐下的秦麻子心惊肉跳。女东家哭着喊着,杀猪一般。
秦满仓突然趁势收起那根长长的旱烟袋,好像一位得胜的将军似的,将旱烟袋背在后背,两根手指指着门外,哼哼哼,冷笑三声,说,你们别欺负我眼花鼻子不灵便,这绸衫子上是什么味道,谁的味道,我可是一闻就知道了!哼哼哼……
听秦满仓这么一说,秦麻子心里一懔,慌忙走了。
咬烂那件绸衫子的,是我曾祖父大骨头的弟弟小尾巴。大骨头问小尾巴,那件衫子是你咬烂的么?小尾巴说是的,当时他闻到有一股子炒瓜子的味道,就钻出洞来,寻着那味道而去,竟然发现那让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是从牛圈出来的。大骨头不满地打断小尾巴的话,说,你怎么这么贪嘴啊,那多危险啊。小尾巴觉得很委屈,他吞了口唾沫说,大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好饿啊,饿得我连眼睛都花了。大骨头点点头,示意他把刚才的事情说下去。
我进到牛圈一看,看见女东家和秦麻子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啃舌头,那炒瓜子的香味就是从女东家的身上飘出来的。小尾巴说,他们啃着啃着,就摔倒在堆谷草里,然后女东家把她的裤头和衫子都脱了,我跑过去一看,发现那衫子里有很多炒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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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6)
你实在是胆大啊!小尾巴的二哥长胡须说。
我把瓜子弄出来,全撒进了谷草里,不好找,也没吃上几粒,就没带回家来给大家吃了。小尾巴撅着嘴说。
你呀,胆子太大了!长胡须吁了口气,有些后怕地说,咱们不吃你的那些东西,你今后可千万别去干了。
大骨头将小尾巴叫到跟前,说,你今后别那样子去冒险了,要是饿了,就找大哥。小尾巴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呢?你在什么地方呢?
是啊,在什么地方呢?大骨头羞愧起来。那些日子,他和我的曾祖母沉溺于爱河之中,对家人的关照,也荒疏了。
今后不会了!你们要想吃什么,就跟大哥说,大哥给你们去弄!大骨头说。
从此后,大骨头又恢复了对家人的呵护,他要求小尾巴和长胡须尽量不要出去,因为他知道秦麻子这个家伙的疯狂,小尾巴和长胡须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他会轻而易举地置他们于死地。但是小尾巴和长胡须在吃了一段时间的现成后不乐意了,尽管他们对大骨头的照顾表示感激,但是他们认为,不劳而获,对自己今后的成长非常不利,因为大骨头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他们的,他得有自己的独立生活,自己的孩子。他们需要锻炼,不能让大骨头再这么照顾下去了,这样子的话,大骨头是显现得越发刚强了,但是他们呢,肯定是越发懦弱了。
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是啊,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这些天里,你们除了吃饱了剔剔牙,你们还干什么了?你们甚至连话也不愿意跟其他的老鼠多说两句。大骨头叹息道,你们难道没看见现在几乎没有哪个邻居来我们家串门了吗?你们想没想过,这是因为什么?我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处境非常危险,我们已经有很多邻居死亡了。
死了?怎么死的?小尾巴和长胡须大惊。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秦麻子的疯狂吗?他简直是一个天才的疯子!大骨头说起这人的时候居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随后神色黯然下来,说,我也劝告过他们,我们的那些邻居,叫他们不要过来,不要以为秦满仓是个富有的家伙,粮食堆满仓库,就会心发慈悲,散落些给我们吃!我甚至劝告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斜眼一家人——我没有计较我们两家曾经有过的纠纷,我劝告他们,赶快离开这片地方,因为太危险,可是结果呢?大家都来了,粮食还没吃到嘴里,就稀里糊涂地丧了命,而斜眼一家人呢?现在也不知道还剩下有谁活着了。
就在这时,大骨头和小尾巴、长胡须他们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斜眼。这么多年来,斜眼是第一次登大骨头的家门,两家人是从什么时候结的仇,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那仇恨却像一棵大树似的,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两家人的心中,而且越发巨大茂盛起来,这也可能是因为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屋容不下两窝老鼠的缘故。
斜眼歉疚地看了看大家,说,抱歉,打搅你们了。
大骨头很热情——这也难怪,我的曾祖母,是斜眼的家住秦河边的一个远房表妹,他给斜眼拿来了几粒红皮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花生。
我不能吃,我吃不下。斜眼痛苦地摇摇头。
怎么?你的脸色,天啦,你中毒了!大骨头在斜眼身上嗅了嗅,一下子跳开,惊愕地看着斜眼。斜眼艰难地点点头,全身剧烈地哆嗦起来,由于太痛苦,他不得不趴在地上。
我活不长了,那毒药太厉害了。斜眼说,红色,而且闻起来还有很舒服的香味,我原本是想带点回去,给我的父亲,可是走到半路上,就发作了,还好,我没让父亲吃上。
斜眼咳嗽起来,随着他身子的抽搐,他呕吐了,吐的都是血。
你有什么吩咐,就跟我说吧。大骨头皱着眉头说,好像斜眼吐出来的东西,被他吃进了嘴里似的。
我怕你拒绝。斜眼艰难地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可是不成,痛苦让他的脸都变了形,他咬紧牙关,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但是我找不到谁更合适,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开了你家的门。


鼠人(一)(7)
说吧,没事,就算咱们以前有多大的仇恨,但是在灾难面前,咱们到底还是邻居啊!大骨头说。
我家里现在只剩下了我的父亲,他的眼睛瞎了,一直是我照顾他,现在我死了,我不想他饿死,也不想他死在秦麻子的手里。斜眼说完,咽了气,但是两眼却还睁开着,目光涣散地看着大骨头。
大骨头让小尾巴和长胡须将斜眼拖到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洞里掩埋了。大骨头担心斜眼吃的那些毒药,随着他身体的腐烂,会对这里的环境造成污染,因此决定将那个洞也封闭起来。
现在你告诉我们,外面究竟怎么了?小尾巴问大骨头。
难道你没听见刚才大哥说的话么?灾难来了。长胡须说。
大骨头点点头,显得心事重重。
过了一阵子,他们将斜眼的瞎眼父亲接了过来,和他们同住一起。对于斜眼的死亡,斜眼的父亲并只是不停地叹息,在每一次叹息之后,就会说一声:灾难来了。
2灾难来了。
秦村这片土地遭遇上了百年未遇的干旱。现在,秦村所有的粮食,都被搜刮进了秦满仓的粮仓里。
自从那次“绸衫事件”过后,女东家月秀高居阁楼,不再下楼。秦麻子住在牛圈里,无论是干活还是走路,他都垂着脑袋。“绸衫事件”发生过后,秦满仓先是要开枪打死秦麻子,他没想到月秀这个婊子会连秦麻子这么肮脏龌龊的家伙都看得上眼!也不能完全怪秦麻子这条狗,月秀这婊子本来就出身青楼,生性银荡,别说秦麻子,就连根胡萝卜,她也看得起啊。看来,贪恋美色,不顾出身,本来就是错误的啊。秦满仓想了想,没动手,但是又不能就这么屈忍着算了,于是佯装着要赶秦麻子滚出秦村。
秦麻子跪在秦满仓脚底下,磕头如捣蒜,哭泣说,东家老爷,现在已经是干旱年头了,大家都逃荒去了,您赶我走,不是要我的命么?留下我吧,每天我只吃您一碗饭,我可以像狗一样给你守门,可以像只猫似的给您逮老鼠,逮很多老鼠!秦满仓思考了一下,说,现在土地里也可能不出什么粮食了,将来肯定会有很多老鼠瞄着我仓库里的粮食,也算是祸害,倒真应该马上去买两只猫回来才是——狗,你逮老鼠真比猫还厉害么?
秦麻子赶紧说,这个当然,东家老爷以前也是看见了的,我肯定比猫厉害多了,您养着只猫得给它吃鱼,您不给它吃鱼它就不逮老鼠,可是我不吃鱼,我不吃鱼我照样给您逮老鼠,把偷吃您粮食的老鼠全部逮干净。秦满仓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不过狗啊,你得小心了,你要是学老鼠那样偷吃我的粮食,我就一枪崩了你的脑袋,然后把你像只死老鼠一样扔了!
因为干旱,种进地里的种子根本发不出芽。那些种子都被秦麻子拌了砒霜,被饥饿驱赶得四处奔走的田鼠们,啃尽了草根,甚至捕捉尽了蚂蚱和毛虫,眼里最后一线生存的余光,都落在了田地里那些拌了砒霜的种子上。
谁耗尽气力刨出了一粒种子,就意味着他费尽心机迎接来了一位死亡之神。但是田鼠们却在犹豫再三之后,忙不迭地吞食了那些沾满砒霜的种子——就像饮鸩止渴,饥饿已经让大家忽视了生命的宝贵,吃,搁在了第一位。大家都怀着侥幸的心理,然而谁都没能侥幸过去。
大骨头不知为什么又气跑了我的曾祖母。每一次我曾祖母离开宅院后,大骨头都要紧随其后,当我曾祖母到了娘家的时候,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大骨头只几句表示歉意的话,和几个亲昵的表情,我曾祖母就又随着大骨头回到宅院。
曾祖父大骨头在和曾祖母往返的途中,眼见的情景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一只只面容枯槁的田鼠,用最后一点力气刨出地里的种子,然后怀着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将那种子吃了下去,但走不过几步路,就倒毙在了炎炎烈日下。死去了的田鼠随处可见,他们不是被烈日晒成了一层皮摊在地上,就是正被那些羽毛污秽不堪的乌鸦啄食着。乌鸦啄得有气无力,死去的田鼠和他们一样瘦骨嶙峋,根本没有半点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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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8)
土地里不再生长粮食,秦村的人们开始逃离这片土地,把生存下去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了外出乞讨上。但是也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东家秦满仓的身上,这幢高大坚固的宅子里,有好几个大粮仓,里面装满了粮食。但是这个宅院却大门紧闭,任由那些饥饿的人们在门口哭喊哀求,大宅门上那描金镂银的门神,却始终露出他们那一成不变的严峻和冷酷。
秦满仓给秦麻子约法三章,第一,只能够在下面行走劳动,不得上到阁楼去;第二,每天只准吃一顿饭,一顿饭为一碗,而且必须是东家和女东家吃完了,才能吃;第三,每天白天可以睡一会儿觉,夜里必须醒着,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捕捉老鼠。
秦满仓每天的事情,就是在阁楼上用那长长的烟袋抽他的旱烟和擦拭他的枪,他的枪锃亮,闪着青光。他不时将枪口瞄准楼下的秦麻子和身边的女东家。他说,如果秦麻子这只狗胆敢违反约法三章中的任何一章,他就开枪射杀,当然,如果女东家有胆量敢走下阁楼一步,他也会开枪。
秦满仓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射杀秦麻子了。每天一碗饭,一个小孩子尚且不够填饱肚皮,何况秦麻子是一个壮年人呢?那还不够塞他的牙缝呢!在那一仓一仓的粮食面前,秦麻子未必能够经受得起诱惑。就算他能够经受得起,也是死路一条——饥饿会让他营养不良,气喘吁吁,最后扑倒在地,一命呜呼。
但是这么些天来,秦麻子依旧步履稳当,而且脸上竟然有了难得看到的红光,而且那嘴唇也是那么饱满,上面甚至有油光。秦满仓疑惑了,他尾随了几次,并没有看见秦麻子有任何偷吃粮食的举动,他的眼里甚至流露出了对粮食厌恶的神色。
这一天深夜,秦满仓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肉的香味。秦满仓以为是梦里飘出来的,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个吃肉的梦——那肉啊,烤得焦黄焦黄的,冒油,咬一口,又嫩又酥。秦满仓吞了口唾沫,顺着那香味,像导一根绳子似的,导啊导啊导,导到最后,他惊呆了:秦麻子的手里正剥着一只老鼠的皮,而面前的炉火上,还烤着一只。那两只老鼠又肥又大,正剥着皮的那只,露出了粉红色的肉,颤颤的,鲜嫩无比,而那只烤着的,焦黄焦黄的,地冒着油。
秦麻子剥干净手里的老鼠,用一根竹签子将那粉红鲜嫩的肉串起来,架到炉火上,然后用炉灰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取下那已经烤熟了的,塞进嘴里,只听得嘎巴一声,就被他撕下了一条腿。秦麻子吃得很香,嘴角上竟流出了一线晶亮的油水。秦满仓站在那里,看得眼里馋馋的,肚子叽里咕噜直响。秦麻子就是给秦满仓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声惊动了的,他抬眼一看,东家提着枪,站在他的面前。
秦麻子费力地吞咽了最后一口老鼠肉,指了指炉火上正烤着的,结结巴巴地说,新鲜的,刚打死了的。
秦满仓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回头看了看秦麻子还在蠕动的油光贼亮的嘴巴,说,真是饿死鬼投胎,有东西得慢慢吃!
第二天一大早,秦满仓提着枪,后面跟着秦麻子。他们到仓库里巡视了一番,没有看见一粒老鼠屎,但是巡视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秦满仓叫秦麻子掀开那些杂物,那些角落里,露出了许多的老鼠屎。
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老鼠屎?这么多的老鼠屎,要吃多少粮食才拉得出来?秦满仓愤怒了。
东家老爷,现在这方圆百里,只有您这里有粮食,所以,那些老鼠,全都聚集到这里来了。秦麻子曲了曲身子,小声地说道,我用砒霜毒,用弓弩射,用套子套,用砸板压,用笼子诱……已经灭杀了很多了。
是很多啊,你看你这条狗,不已经被那些老鼠喂得肥头大耳了么?秦满仓冷笑道,你真是绝顶的聪明,我的粮食喂肥了老鼠,你用老鼠喂肥了自己!
东家老爷,它们,它们绝对没有吃您的粮食!秦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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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9)
没吃我的粮食?真的没吃吗?秦满仓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说,狗,你看看,这老鼠屎,又大又圆,还闪着油光,他们不吃粮食,就能够拉出这样的屎吗?
不,东家老爷,您手里的两粒老鼠屎不是吃粮食的老鼠拉的,它们是刚刚从外地来的,它们是吃肉的,只有吃肉才拉得出那样子的屎。秦麻子说。
你说什么?吃肉?秦满仓呵呵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这条狗,是不是老鼠肉把你撑糊涂了,现在这荒年灾月的,我都几个月没吃肉了,它老鼠还有什么肉吃。
人肉。秦麻子幽幽地说,东家老爷,它们吃的是人肉。
秦满仓愣住了。
东家老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外面死了很多人,都是饿死的,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饿死的人,虽然说狗都嫌瘦,但是要是老鼠去吃的话,还是很有油水的。秦麻子说。
你说那些老鼠都是吃人肉的?秦满仓诧异万分。
秦麻子点点头,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递给秦满仓,说,东家老爷,您看看,这个,干瘪瘪的,不是很壮实的,就是不吃肉的老鼠拉的,这些老鼠,才是这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纳闷了。
秦麻子告诉秦满仓,在这个宅子里,有两拨老鼠,一拨是一直在这个宅子里常住的,一拨是刚刚从外面逃进来的。秦麻子说,这两拨老鼠,有两种方法最容易鉴别,一种是捕杀它们,最容易捕杀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最不容易捕杀的,就是在这个宅子里常住的。还有一种方法,是看那老鼠屎,老鼠屎油光锃亮,颗粒饱满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老鼠,那干瘪的,两头尖尖的,就是这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说,那些老鼠在外面有的是肉吃,为什么还要逃到我的这个宅子里来啊。
东家老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是因为有一个传说……
好啦好啦,我不听你瞎胡说,我问你,狗,现在的老鼠,还有没有偷吃我粮仓里粮食的?秦满仓挥挥手,不厌烦地说。
秦麻子迟疑了一下,说,回东家老爷的话,还有。
什么?你不是看着吗?我看你是根本没费心思,你都把心思花在了怎么吃老鼠肉上!秦满仓勃然大怒,愤恨地说,我看你这条狗没办法比得上猫!
东家老爷,我尽心了!秦麻子从地上又拣起两粒老鼠屎,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东家老爷,如果我把这只老鼠逮住了,其他的老鼠,不过是囊中取物了。
秦满仓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秦麻子。
东家老爷,请您老人家相信我,我肯定比一只猫,不,应该是比三只猫还要厉害!秦麻子将手里的那两粒老鼠屎捻碎了,凑在鼻子底下,使劲地闻了闻,陶醉了似的舒缓了口气,说,东家老爷,你不知道,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啊,它精明强干,胆大心细,咱们这宅子里的所有老鼠,都是仰仗着它生活的,还有那些在外面吃肉的老鼠,也都是久仰它的大名,来投靠它的,擒贼先擒王,如果把它抓住了,它们就失去了主心骨。
呸!秦满仓冲着秦麻子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狗啊,我看你这家伙,简直是和老鼠同伙了,你看你把那老鼠吹捧得跟英雄一般!
它是英雄,不过是老鼠的英雄,不是咱们人的英雄,哦,错了,我不是人,是狗。我不是吹捧它,也不是喜欢它,我恨它,它跟我斗呢,但是它不过是只老鼠,它怎么斗得过我这条狗呢?到时候我逮住它了,我要把它活剥了皮,然后架在火上烤,我要把它连皮带骨全部都吃掉!秦麻子说着,咽了口唾沫,拍拍手上的老鼠屎,说,东家老爷,我得去躺一会儿了,晚上才好逮它们,逮住它们,我才有的吃呢。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炉火上冒油,香气四溢的焦黄的老鼠肉,秦满仓觉得满嘴生津,那肚皮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秦满仓已经绝肉很久了,以前可以骑着毛驴到镇子上去买,想要哪块买哪块,也有那卖肉的主动送上门来,但是现在呢,饥馑年头,别说有卖肉的,就连那卖油的,卖针头线脑的,都绝了迹。想想自己,一日三餐吃着那大米白面,在这干旱年头,日子无异于胜过神仙了,久来久去,不见肉,也不思那肉味道了。


鼠人(一)(10)
但是现在,那焦黄的老鼠肉,勾起了秦满仓对肉的无比思念,这思念让秦满仓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一餐饭只要两小碗,半天也不觉得饥,现在一顿饭三大碗,老早就饥肠咕噜了,而且肚子里的肠子总是涩涩的,拉屎的时候一点也不利索,拉出的屎还都不臭。这都是因为好久没有吃肉啊。早上一大早,秦满仓特地去了茅房,看了秦麻子拉的粪便,那颜色,那臭味,啧啧,那是只有吃了肉才能够拉得出来的啊!这条狗呵——
听见秦满仓肚皮的咕噜声,秦麻子想笑,说,东家老爷,我知道您讨厌我吃老鼠肉,嫌恶心,但是这饥馑年头,那也算是道美味啊,能够吃上老鼠肉,福气啊,要不是看着东家老爷的富贵身份,我早就拿来孝敬您了!
老鼠吃人肉,你吃老鼠肉,不是等于吃人肉么?秦满仓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厌恶地挥了挥手。
东家老爷,我是下贱人,管不得那么多,只要吃了有力气,能够逮住老鼠就成,但是您,东家老爷,如果您要吃的话——秦麻子顿了顿,看了看东家的脸色,说,如果您要吃,我就去逮那专门吃粮食的老鼠,给您剥干净了,然后给抹上点油盐调料什么的再烤出来,老爷,那时候的味道,可比您这辈子吃过的东西都要好吃啊!
啐!有我在爱城吃过的鲍鱼海参好吃吗?
东家老爷,但是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啊!秦麻子说。
秦满仓点点头,说,那你就给我弄点来尝尝,味道好了,赏你三大碗白米干饭吃!秦满仓提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先弄点来尝尝,再说。
秦满仓前脚一走开,秦麻子的一张麻脸就狞笑开了,看着秦满仓离开的方向,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一切都被趴在角落里的大骨头看见了,大骨头回到家里,用那种他惯用的淡漠口气跟大家说,这宅子要换主了。
什么?当家的,你说什么?大家都围过来,问他。
咱们这地方,要换主人了。
由于慕名前来投靠的老鼠越来越多,大骨头的家早就住不下去了。大骨头要大家开挖洞穴,不要聚居在一起,而且尽量做到不要吵闹,避免让秦麻子寻声知道了大家住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理会大骨头的话。大家慕名前来,看见威名远扬的大骨头不过是一个貌不出众的和大家一般无二的老鼠,也长着一般长的胡须,也是一般地行走,说话的声音甚至并不洪亮。而且,他甚至不怎么敢出到洞口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默默无语地躺在那里做沉思状,一旦问他在思考什么,他就摇头说,没思考什么。
每一位慕名前来的老鼠,大骨头都要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不要冒险随便出去走动,要学会寂寞和忍耐,尤其注意不要去贪吃东西,因为这个宅子里到处都是可怕的陷阱,一旦掉入那些陷阱,将是万劫不复!
大骨头的话让大家觉得很好笑,这个大骨头,呵呵,真有意思,怎么忒胆小啊,这有什么,都是见过世面的。
看着大家不屑一顾的样子,大骨头除了叹息,就是随时随地将他的妻子和小尾巴,还有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带在自己身边,要他们无论怎么也不得轻举妄动。
那些慕名前来的老鼠,来的时候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不想再沾染那些人肉了,就是再好吃也不能沾染了——因为他们希望那个传说能够在自己的儿女或者子孙后代身上得到实现。但是他们来住了没几个日子,就对大骨头奉送的那些谷子和玉米厌倦了,说那些谷子和玉米有一种霉烂的味道,难以下咽。
干旱的灾难到最后居然演化成了任何丰收年景都比不了的富足时刻,那些饿死在路途上、枯树下的人,他们的死尸成了老鼠们随处都可以取食的美味。因为死尸吃得太多,这些老鼠的眼睛每到黑夜都泛着幽幽的蓝光,而且那原本应该洁白的牙齿也都变得黄碜碜的,一说话嘴里就冒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气味。
大骨头的警告对这些已经吃惯了肉的老鼠们没有半点作用,到了这里,他们以为是到了宽阔的坟场里,可以骄纵,可以撒野,但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不是陷进机关里,就是吞食了毒药,谁的下场都很凄惨。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开始恐惧了,他们闻着外面飘荡的同伴尸体被烤焦的味道,簌簌发抖。大骨头说,大家别害怕,藏在这里,只要你保持安静,不要胡乱走动,起码还是安全的。然而大骨头忽视了秦麻子的能力,作为老鼠,谁能够在香味的引诱下保持冷静呢?


鼠人(一)(11)
劝阻不了这些吃惯了肉的外来老鼠,大骨头加紧了对我曾祖母和小尾巴、长胡须他们的看管,他甚至企图将他们可能外出的洞口堵起来。
外来的那些老鼠决定还是离开这个宅子,他们一致认为,保住性命,远远比信守那个传说更为重要。看看大骨头吧,除了藏匿了一些陈年的霉臭老谷子和玉米外,剩下的本事就是成天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饥饿。看看他那肮脏凌乱没有半点光泽的毛皮吧,看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吧,他还能表现出什么本事呢?什么传说啊!什么梦想啊!这么惨烈的干旱已经让天神掉过头去,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哭泣去了,他还看得见什么呢?只怕大骨头一家没等到天神睁开眼睛,就全饿死了。
大骨头给了大家最后的忠告,他说,大家还是等等再走吧,现在外面布满了机关和陷阱,每个机关和陷阱旁边都站着一个死亡之神。但是谁也没听。他们选择在一个清晨,准备从这个宅子的一堵老墙的洞口进行突围,他们一个个从这个洞口进入这个装满粮食的宅院,现在又要集体从这里突围出去了。
有一只老鼠去侦察了,说那个洞口依然和过去一般的模样,隐秘,当然安全。
走的那天早晨,那些远来的老鼠一个一个地向大骨头他们做最后告别,这么些天来,尽管有很多老鼠葬身在了这里,但是幸存下来的,还都是一一向大骨头表示了感激,感谢他这么些天来的无私照顾。有老鼠劝大骨头一起离开,说外面有太多的肉等着去吃,先保住命吧,别管那个什么传说什么梦想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这话让长胡须动了心,小尾巴也动了心,是啊,外面的那些肉太有诱惑了,你看这些前来投靠的老鼠,来的时候一个个皮光毛滑,体态丰满,现在呢,现在都瘦了。大骨头狠狠地瞪了小尾巴和长胡须一眼,委婉地对劝他们的老鼠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了,我们在这里习惯了,我们不想挪地方。
老鼠们出行了,因为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急切地想吃到那些人肉,他们的步履显得焦急而且忙乱,甚至发生了冲撞。那个洞口就在那里,出了洞口,就可以看见在烈日下,一个饥渴到垂死的人,正拖着枯槁的双腿,在路上摇摇摆摆艰难地行走。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吐着猩红舌头的野狗。从那些狗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们前面那个垂死的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狗们错误地估计了这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能力,他依然坚定地走着,但是那步子却渐渐地缓慢了下来,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那些狗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要等他一倒下去,它们就会蜂拥而上。但是狗们能够吃到多少呢?人太瘦。只有他们这些即将奔涌而出的老鼠不会嫌弃,因为他们甚至可以钻到头颅里去吃那些狗们和乌鸦们够不着的脑髓……
第一只老鼠钻出洞口,第二只跟了上去,第三只老鼠刚爬上洞口,就被后面冲上来的第四只老鼠挤了出去……到第七只老鼠的时候,外面传出了一阵尖叫,但是已经晚了,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把自己射了出去。尖叫声把所有等待逃出洞口的老鼠都吓坏了,但是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封住了,他们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狞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把竹篙。这个家伙应该就是大骨头说的那个叫秦麻子的人吧,瞧他手里的那枝枝蔓蔓的竹篙,那就是他发明的打老鼠的利器。这群等待逃命的老鼠终于见识了秦麻子和他手里那竹篙的厉害,他嘴里诅咒着恶毒的话语,把那竹篙挥舞得虎虎生风。那把竹篙不似其他的东西,其他的东西打击下来,只有一个点儿,如果你躲避及时,或者闪跳灵活,是完全可以逃开的,但是这竹篙的枝蔓太多,虽然不能给你以致命的一击,但是每一下都会给你造成根本无法躲避的伤害,让你四肢残废了,却还依旧活着。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除了那些肢体残废的躺在地上唧唧哀号外,其余的,全被驱赶出了那个洞口。


鼠人(一)(12)
——洞口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上面悬挂着一只大大的软布口袋,所有从这个洞口逃出的老鼠,都掉进了这个大口袋里。
秦麻子将口袋提起来,慢慢扎紧,然后扔在那些肢体残废的老鼠面前,再走到阁楼的楼梯口前,恭敬地请道,东家老爷,请您下来点菜。
过了很久,也没见秦满仓露出脸来,秦麻子稍微直了直身,再次恭请道,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其实秦满仓早就听见了秦麻子的叫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女东家月秀的身上使唤力气。秦满仓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女东家的肚皮就是不争气,要不是遇着这饥馑的年头,他早就娶了两房小的回来了。秦满仓完了事,厌恶地将那堆森森的白肉踹到一边,爬起来,边穿衣衫边嘀咕说,等等吧,等干旱过了,老子就把你换了!
秦麻子看见秦满仓提着裤带站到楼梯口,赶紧又说,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点点点,点你娘的个屁,这年头,干旱得连草都不长,你寻什么穷开心?你这条可恶的狗!秦满仓训斥道。
东家老爷,您不是要吃那个么?我已经逮了差不多满满一口袋,活的,就等您点杀呢!秦麻子曲了曲膝盖,献媚道。
大骨头将我曾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给她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那个古老的传说,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外面那些惨烈的哀号声吓着她。但是不奏效,那些哀号声太过惨烈了,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剜刻着大家的心,让一个个听得见那嚎叫声的老鼠,都战栗不已。我的曾祖母娇小的身子被吓得剧烈地颤抖起来,抽搐不已,她甚至哭了起来。
一场让老鼠们不敢目睹的屠杀开始了。
秦麻子烧好了一大盆开水,开水翻腾着灼人的热气。他用一把钳子夹起一只老鼠,在秦满仓眼前晃了晃,说,东家老爷,这只肥点儿,吃吗?
那只老鼠在铁钳之间、在热气蒸腾的开水之上,徒劳地挣扎着,唧唧地哀号着。
秦满仓摇摇头,秦麻子把钳子上的老鼠放回口袋,然后重新钳起一只,问,东家老爷,这只,您看呢?
秦满仓点点头。秦麻子把钳子一松,那只老鼠啪的一声掉进开水里,随着开水的飞溅,老鼠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开始了,但是叫声只是两三下,慢慢地就弱了,最后盆里的水平静下来。秦麻子用钳子在盆子里搅和了搅和,然后从里面钳起来一团白净净的肉,丢在一边,又伸进口袋里去钳另一只……
地上那些肢体残废了的老鼠原来还在挣扎,现在不挣扎了,他们都瞪着惊悚的眼睛,看着面前大屠杀的场景,身上的疼痛已经被恐惧驱赶没了,此刻他们的心里都空荡荡的,很安静。
口袋里的老鼠被秦麻子收拾干净以后,他开始整治地上的这些已无力动弹的老鼠。
秦麻子在屋檐上挂着一只铁钩子,他抓起一只老鼠,挤开嘴巴,将老鼠的上腭往铁钩子上一挂,然后用一只小刀子在老鼠的嘴唇上下一剥离,扔掉刀子,两手抓着上下嘴唇,使劲往下一拽,只听得龇的一声,一张整皮就掉了下来,粘在老鼠的尾巴上,悠悠晃晃的,像一支招摇的旗帜。那被剥了皮的老鼠,依旧是活着的,透过那薄薄的一层黏膜,可以看见里面的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老鼠那白森森的身体,在铁钩子上扭动着,慢慢地渗出了乌黑的血珠,一颗一颗的,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颜色艳丽的花瓣儿。
屠杀在秦麻子的手上继续着,他连半点犹豫和迟疑也没有。
女东家站在阁楼上,透过窗口,她看得胆战心惊。
秦满仓一直注目着这场屠杀,不知道是因为嗜血的兴奋,还是由于紧张,他那原本一直苍白的面容,竟然泛起了红晕。
中午,秦麻子用这些老鼠,给秦满仓做了一餐丰盛的美味,有炭火烤的,有油炸的,还有爆炒的。等一切做好后,秦麻子恭敬地伺候在秦满仓身旁。秦满仓眯缝着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挺香的嘛,就不知道吃起来的味道怎么样了。等一口下肚,秦满仓高兴地击掌叫绝,嚷道,这么好的味道,怎么能够没有酒呢?去,狗,去阁楼上,把我存放在那里的那瓶烧刀子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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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13)
秦麻子应了声,退出房门,飞快地上了阁楼。女东家见了他,泪水簌簌直掉。秦麻子没有理会她,从柜子里拿出那瓶烧刀子酒,走了两步,回头嘀咕了一声,说,月秀,你再等一个时辰,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桌子的美味,秦满仓兴致勃勃地只吃了一点儿,就不行了,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看见了死神正匆匆忙忙赶来。
3屠杀过程结束,惨叫声不再响起,但是大家依旧无法从恐惧中挣脱开来。尤其是我的曾祖母,由于惊吓过度,竟然闹起了肚子疼。大骨头知道她的肚子疼是因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吃的全是陈年的老谷子和玉米,水喝得也太少,肠子干涩,大便结燥,而引起的肚子疼。
大骨头闻到菜油香,那是秦麻子在油炸老鼠肉。于是他的心里想要给妻子弄些菜油回来,让她顺顺肠胃。大骨头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他不想让大家为他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只说出去看看。我曾祖母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离开,她说她害怕,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样子的恶魔等待着,她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弟弟,现在她不想失去最后的依靠。大骨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妻子,说只是出去看看而已。
大骨头轻手轻脚地爬出洞,沿着墙角,钻进厨房里,爬上灶台,看见了一盆油。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油盆,然后飞快地在油里扑腾着,等他那干燥的毛皮全被油湿透,才爬出油盆,轻轻跳下灶台,沿着墙角往回走。大骨头没有半点胆怯,他走得很从容,因为他害怕脚步快了,把身上沾染的菜油给抖掉了。
在路过饭堂的时候,大骨头目睹了秦满仓的整个死亡过程。
秦满仓就像是被嘴巴里的老鼠骨头噎住了似的,眼睛圆瞪,脖子粗涨得青筋毕露,像是被谁扼住了,手里捏着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慢慢站起身,却发现身子僵直得连脑袋都没办法扭过来,他哆嗦着,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然后伸长手,伸向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秦麻子,想要薅住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薅着,随后轰然倒地。
秦满仓倒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嘴巴里和鼻子里开始吐血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秦麻子弯曲的身子开始变得笔直,他的脸上再没有了恭敬的神色,而是漠无表情。他冷眼看着脚底下的秦满仓扭曲翻滚着,看着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以及眼睛里都渗出血来,沾满了肮脏的尘土。秦满仓蠕动着身子,向他伸手,艰难地爬到他的脚跟前,一只手薅住了他的一条腿。秦麻子冲着他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抬起脚来,对着他的脖子,飞起就是一下,“喀”地一声,秦满仓就跟一只破口袋似的,被踢得老远,蜷缩在那里,只剩下两条细腿还在抽搐。
秦麻子掸掸鞋,轻蔑地冷笑一声,走到屋外,取下挂在屋檐上的两个铁钩子,进屋来,往秦满仓的脚上一挂,抓住钩子,像拖一条死狗似的,将秦满仓拖到墙角边扔下。
秦麻子噌噌地爬上阁楼,一把抱起女东家月秀,扔到床上,像剥老鼠皮似的三下两下剥了她的衣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趴了上去,哼哧哼哧使起劲来。完了事情,女东家还没把衣服穿戴整齐,秦麻子就将她往楼下拽,说,穿什么穿,现在这宅子里就剩下咱们了,走,吃肉喝酒去,吃饱了,喝足了,咱们接着干!
女东家拒绝吃那些老鼠肉。她蹲在桌子底下,哇哇地呕吐起来,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呕,只是干呕。
你放心吃吧,现在里面没有毒了,有毒的,都被老家伙吃了,他看见那些肉多,肥实,以为我是专门给他准备,哼哼,却不知道我在里面是拌了药的——老鼠药。秦麻子坐上秦满仓刚才坐的那个位子,从地上拣起酒杯,用衣袖抹干净了,倒上一杯,吱溜一声干了,然后抓起来一块老鼠肉,丢进嘴里,嚼得嘎巴直响,嘴角泛着亮亮的油光。
秦麻子抹了抹嘴巴,揩揩手上的油腻,将蹲在地上的女东家往起抱,说,吃吧,月秀,好东西呢,你这么久没吃肉了,肠子也生涩了,肠子生涩了才会作呕,你吃吃肉,吃吃肉就不呕了。


鼠人(一)(14)
女东家恐惧地挥舞着手,不让秦麻子靠近自己,她终于呕吐起来,呕吐得天昏地暗。突然,她不呕了,瞪大着眼,指着墙缝里惊叫起来,老鼠老鼠!
顺着女东家的手指,秦麻子看见了大骨头。大骨头和秦麻子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秦麻子冷笑了,抬起手,指着大骨头,笑道,我认识你,我从你的粪便就认识了你,哼哼,我知道,你想跟我斗,畜生,你斗得过我吗?爷今天不动你,今天高兴,就放你一条生路,等爷哪天闲了,才来抓你!
大骨头鄙夷地瞥了秦麻子一眼,在女东家的尖叫声中,沿着墙缝,身子一晃就不见了。
回到洞里,大骨头将他的妻子和小尾巴、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都叫到跟前,要他们赶紧吃他身上的菜油。
啊,真香啊。斜眼的父亲在大骨头的身上嗅了嗅,咂吧咂吧嘴巴,说,你还没进来我就闻到了,这么香的菜油,我从眼睛瞎了后就再没有吃过了。
你没吃过就吃吧,我专门给你们带回来的。大骨头说。
长胡须一点也不客气,他捋起大骨头的尾巴,放进嘴里一吮,马上满嘴流油,再要吮第二口的时候,被斜眼的父亲挡住了。斜眼的父亲呵呵笑道,长胡须吗?有一口就够了,留着吧,给你嫂子留着吧。
我的曾祖母流着眼泪,她没想到大骨头为了让大家能够吃上菜油,为了让她的肚子不生涩,为了让她肚子不再疼,居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在这个飘荡着腥风血雨的宅子里,弄来了菜油。
晚饭吃完,他们的身上都沾上了菜油,一个个已经是油光水滑,两眼晶亮。小尾巴打着嗝说,今天晚上做梦,也肯定是香的啊。
睡前,我曾祖母将我曾祖父大骨头从头到脚舔了一遍,她将舔下来的菜油含在嘴里,用舌头一点一点送到大骨头的嘴巴里。我曾祖母感到非常幸福,却又特别感伤,她依偎在大骨头怀里,幽幽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大骨头叹息一声,说,可是,灾难才刚刚开始啊。
大骨头和妻子一直拒绝欢爱,是不想在这个灾荒的岁月里匆忙怀孕,因为孩子生下了就得吃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给他吃呢?
然而激情之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那天晚上,当女东家不再呕吐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办呢?
女东家说的他,其实就是被老鼠药毒死的、被秦麻子丢弃在墙角落里的秦满仓。女东家在说那话的时候,捂着肚子,声音颤悠悠的。
哼哼!秦麻子看着女东家捂着的肚皮,冷笑道,你是不是怀上了老杂毛的种了?
女东家看了看秦麻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个老杂毛,什么种子这么厉害?这么饥馑的年头,还能在土地里长出芽子来!秦麻子的眼睛刀子似的,在女东家的肚皮上剜了一下,说,你赶紧去磨房里磨十斤豆子面。
豆子面?要豆子面干什么?女东家见秦麻子的眼睛从她的肚皮上飘移开了,缓了口气。
你不是问怎么处置那个老杂毛吗?秦麻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想了个好法子处置他。
你怎么处置他?女东家看到秦麻子的眼里有一丝绿光闪过,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天气是酷热了点,但是却是晒粮食的好时节。粮食的水分再重,在日头下一两个时辰就干燥了,装仓储藏两三年,绝对不会返潮发霉。秦麻子笑了笑,拎上一把尖利的刀子,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风燥燥的,好像夹带着火星子似的。想起秦麻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女东家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倒吸了口凉气,神色惊惧起来。
秦满仓就像一只巨大的老鼠似的,被那铁钩子挂在屋檐下。秦麻子在他的身下摊了很大一摊炉灰,然后用刀子在他下垂的脚腕上和手腕上用刀子环着剜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水雨滴似的,开始滴沥在炉灰上,瞬间就被干燥的炉灰吸收了。
这叫放血,放过血的肉,成色好,不腥。秦麻子喃喃自语地说着,剥了秦满仓的衫子裤子,然后从当中拣出裤子来,将两个裤腿打了结,像一只口袋似的摊在秦满仓的脚底下。秦满仓开始像一只被褪了毛的老鼠,他的肚皮微微腆着,像一面小鼓,秦麻子敲了敲,居然发出嘭嘭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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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15)
老杂毛看起来像是瘦,其实这肉,却是很瓷实的。秦麻子说着,将刀子叼在嘴里,紧了紧自己的裤带,然后捋起衣袖,两手搓了搓,站定身子,取下刀子,对着那面小鼓,噗地就是一刀。只听得哗啦一声,秦满仓的肠子一股脑儿滚出了肚子,掉在了那条裤子里。秦麻子继续开始了忙碌,他将秦满仓的肺挖了出来,心挖了出来,肝挖了出来,最后将那缩成了一个小鬏似的话儿也剜了下来。
秦满仓就剩下了一个空壳似的身体,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草灰,秦满仓就像一个巫师一般,在弥漫的草灰里舞蹈起来。
这场景将端着豆子面过来的女东家吓得三魂飘飘,七魂渺渺,一声惊悚无比的尖叫后,扔了那豆子面,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
秦麻子被草灰迷住了眼睛,他使劲揉了揉,然后眯缝着眼睛,上前抱起女东家,往阁楼上走。走着走着,秦麻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楼梯口上站稳脚跟,回转身子,把女东家放了下来,手向前一搡,女东家就像一个轱辘似的,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秦麻子眨巴着眼睛,下到楼去,要再次抱起女东家。女东家蜷缩成一团,拒绝着秦麻子伸过来的手,呻吟说,滚开,你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滚开吧!
秦麻子擒住女东家胡乱挥舞的两手,把她搂进怀里,抱起来,一步一步上了阁楼。
这时候天边打起了闪电,一下一下,痉挛似的。
剧烈的疼痛让女东家已无力对抗,她被秦麻子搁在床上。秦麻子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扒掉女东家的裤子,女东家扭动着身子,她的身下,是一汪乌黑的血肉。
安顿好女东家,秦麻子下了阁楼。闪电已经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秦满仓笔直地挂在那里,悄无声息。
秦麻子从地上扫起豆子面,端到秦满仓跟前,然后拿起刀子,开始将秦满仓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地割了下来。每割下一条,秦麻子就在豆子面里蘸蘸,拿绳子一套,挂到墙上的一排钉子上。
一个时辰下来,秦满仓只剩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骨头。秦麻子取下铁钩子,秦满仓的骨头稀里哗啦地掉进那条裤子做的口袋里。秦麻子抓起裤腰,只一提,秦满仓的肠子,骨头和头颅就全被装了进去。
秦麻子打开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大宅门。就像牙疼似的,大宅门“吱呀”地叫了起来。由于血腥味被夜风带着飘了很远,招惹了很多野狗过来,他们围聚在宅子周围,野地里一片绿光闪烁。
秦麻子将手里的袋子刚一扔出去,那些野狗咆哮着,蜂拥而来,秦麻子吓得慌了手脚,赶紧将大宅门关上。从门缝里看去,那些野狗瞬间就将口袋撕得粉碎,各自叼起肠子、骨头和头颅,四下里散了,间或传来两声争食抢斗的叫声。
干完这一切,秦麻子感觉到已是饥肠辘辘。他到阁楼看了看女东家,女东家已经睡着了,脸上全是泪痕。
当黎明的曙光漫过宅院高高的院墙时,秦麻子已经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炒肝和凉拌心肺。那发鬏似的话儿,秦麻子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他想做一道美味的好菜,现在最贵重的材料——人鞭——已经有了,就还缺一样辅料,就是鼠鞭——老鼠的尾巴。
这座壁垒森严的大宅院,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大骨头一次次地警告那些外来的准备在此长住的老鼠,或者路过的准备在此歇息一脚的老鼠,但是总有一些自认为聪明和胆大的老鼠不以为然。斜眼的父亲患了一场病,身子很虚弱,他用说书人的腔调,跟来者讲述着发生在不久前的那场血腥大屠杀,但是却招来一些老鼠的嗤笑,因为在他的讲述中,大骨头已经不再单纯的是一位勇敢的英雄,而是一位能够预见未来、防患未然的智者。他们说,我们既然有胆量敢进入这个宅子,就请不要用一般的眼光看待我们。
这些老鼠看见了秦麻子设置的各种机关,这让他们感到好笑,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都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机关。既然机关被识破了,就失去了隐秘性,也就不再是什么机关了。大骨头警告大家,秦麻子最厉害的能力,并不是设置机关,而是对于老鼠药的研究。大骨头要大家身处这个宅院里,除了他给大家准备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外,不要去吃任何东西!


鼠人(一)(16)
一只身体强健得能够一蹦四五尺的老鼠,在饭堂的墙缝里看见,秦麻子埋头吃饭,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走出去了。这只老鼠飞快地从墙缝里跳出来,蹦?上了桌子。秦麻子吃的是油拌饭,香喷喷的,还剩有一两小口。这只老鼠嗅了嗅,扒倒饭碗,吃了起来。
吃完饭,为了回去证明自己的胆量,这只老鼠在碗里打了个滚儿,蹭了一身的油。刚翻腾起来,瞥见秦麻子回来了,秦麻子手里拿着刀子,狞笑着看着他。
这只老鼠一个激灵,扑通跳下桌子,一蹿,却并没有蹿进那墙缝里,而是啪地掉在地上。
倒,倒,倒——
秦麻子用刀子指着老鼠叫唤着,老鼠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墙缝里跳,但是四肢酸软,头昏脑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秦麻子走过去,手里的刀子一挥,老鼠感到一阵刺痛,回头一看,尾巴没了。
这些日子爷不想吃老鼠肉了,你就滚到一边去等死吧。秦麻子踢了他一脚,拣起那根尾巴,走了。
这只老鼠艰难地爬回了洞穴,大骨头走过来看了看他,摇头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这只老鼠死了。
随后两天时间里,又有几只老鼠死了,全都是死在毒药上。
秦麻子简直就是老鼠的天敌。他配制了很多老鼠药,有吃了立即就死的,有吃了缓上几天乃至一个月才死的,有飘溢着香味的,有无色无味的……
秦麻子搁置毒药的技法更是变化多端,让这些老鼠们防不胜防。他不知道在哪里搞到精美的糖果,或者肥美的水果——这些东西,在饥馑的岁月里,充满了多大的诱惑啊。秦麻子并不立即把这些东西吃掉,而是藏起来,藏到最隐秘的地方。但是他的这些动作,都被隐藏在黑暗处的一双双小小的胡椒粒儿般的眼睛偷窥了下来。秦麻子转过身后,这些老鼠就开始寻找那些被他严密隐藏起来的东西,仿佛捉迷藏似的,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找了出来。老鼠们一边嘲笑秦麻子自作聪明,一边开始吃起那些刚刚获得的战利品来。一旦吃下去,死亡就成了无法避免的下场。
大骨头一次次地警告大家,除了他提供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其余的食物都是危险的,但是这些老鼠们却置若罔闻。他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森严的大宅院,然后前赴后继地死在秦麻子的毒药下,接着成了秦麻子的盘中美餐。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闪电打雷。逃难的人们惊喜地仰望天空,但是天空中却始终没有一丝雨滴下来。风还是火焰袅袅的火风,大地龟裂,河流干枯,草枯树死,眼过之处,不见半点绿色。
当一切都在这样的干旱中渐至死亡的时候,吃过人鞭鼠尾的秦麻子居然显得异常强悍。他提着秦满仓遗留下来的那支闪着幽幽蓝光的枪,矗立在高大的门楼上,皮肤呈黄褐色,毫无光泽,就像一尊锈蚀了的铁像。
路上那些垂死的人们看见了秦麻子,仿佛看见了最后的一点希望。
下雨吧,下雨了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垂死的人仰头看了看天空,从干枯得像一个黑洞似的嘴里飘出了这样的话。
算了吧,就算是下了雨,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吃干净了树皮草根,这地上所有能够吃的,我们都吃了,就算下了雨,没有种子,也没有生的希望啊。另一个垂死的人说。
谁说没有种子,你看见没有,站在门楼上的那个,他叫秦麻子,乞丐,他弄死了秦满仓,现在他是东家了,他那里有种子,有几大仓库种子啊。垂死的人说着,开始掉过头来,蹒跚着,向大宅院走来。
你们饿了么?我给你们准备得有好吃的。秦麻子从脚下的筐子里拎起一块块沾着豆子面的干肉,扔给下面那些饥饿的垂死的人们。
谢谢了,谢谢了。那些垂死的人们作着揖,拣起那些肉,却又慌忙丢弃了,惊诧地喊叫着,天啦,这不是人肉吗?
这样的年头,难道还有猪肉鸡肉鱼肉鸭肉鹅肉羊肉牛肉给你们吃么?秦麻子哼哼冷笑道,说,你们不吃么?不吃就给我扔上来,知道不知道,现在的人肉多少钱一斤?知道么?我这是白给你们吃,不要钱,你们不吃,哼!不吃?你们还能上哪里去吃到这沾了豆子面的人肉?


鼠人(一)(17)
垂死的饥饿的人们拣起那些干肉喂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
吃过了肉,这些饥饿的垂死的人渐渐缓过了气来,他们企图跟秦麻子讨要一些粮食回去,说再过些日子,就会下雨了。他们说,秦麻子,秦东家,一下雨,我们就需要一些种子,你给我们一些种子,我们就能让这些土地长满庄稼,我们就可以繁衍后代,子孙满堂。
但是他们的讨要,遭到了秦麻子的断然拒绝。秦麻子挥挥手,要他们赶快滚开,如若不然,他就要举枪射杀了。
这些人无可奈何,只得离开。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大群饥饿至垂死的人蜂拥而至,他们听说秦麻子有沾了豆子面的人肉干给大家吃。
那一小筐子人肉干很快被秦麻子扔干净了。秦麻子看见门楼下饥饿的人群越聚越多。
起初看见他们争抢着吃那些人肉干,跟一群疯狗似的嚎叫着,殴打着,抢夺着,秦麻子还觉得很好玩。就在他准备去阁楼叫月秀出来一起看热闹的时候,发现饥饿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开始冲撞大门,他慌张了。
饥饿的人们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哀求秦麻子再给一点。他们瘦小的身子汇聚在一起,成了一股汹涌的浪潮,扑打得厚厚的大宅门嗵嗵直响。秦麻子感觉到脚下的门楼开始颤抖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坍塌了似的。
你们还要吃吗?秦麻子吆喝道,你们还要吃吗?
大家安静了下来。
秦麻子看了大家一眼,举起枪,瞄准一个瘫倒在地上却高举双手仿佛要扑过来的老者,轰地开了枪。那老者一个扑腾,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人群惊呆了。
你们不是要吃人肉吗?他反正已经要死了,你们就去吃他吧!秦麻子提起枪,枪口上还飘着一缕青烟。
人群慢慢地散去了。那老者匍匐在地上,几只野狗走走嗅嗅,跑了过来,开始撕扯起老者身上褴褛的衣衫……
女东家月秀又怀孕了,每天起来,搂着自己腆起来的肚皮,总要恐惧地喊叫,老鼠,老鼠!
她不让秦麻子靠近自己的身体,她嗅到秦麻子的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甚至看着秦麻子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他的眼睛开始变小,而且圆,他的嘴巴开始变尖,他的两颗大门牙开始突兀出来……女东家怀疑秦麻子弄进自己肚子里的种子就是老鼠的种子,将来生下来,肯定是一只奇怪的老鼠。
恐惧随着她肚皮的越发腆起也越发增强了。女东家不敢正视秦麻子,不敢面对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她突然闭着眼睛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肚皮来。当秦麻子惊恐地问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时,她说,她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敲打出来,她不想养只老鼠。
在女东家恐惧惊悚的喊叫声中,大骨头的妻子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怀孕了,上两次都流了产。她坚持要怀孩子,要让生命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得以延续。
4其实那些已经葬身于这个森严的大宅院的老鼠们,他们有着肥美的人肉不吃,远道而来,冒着随时可能被秦麻子油炸火烤吃进肚里的危险,就是因为信守了一个传说。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荒谬的说法。但是想着祖先们,想着那些老鼠们始终不移地坚守着那个传说,尤其是我的曾祖父的弟弟长胡须和小尾巴,他们用死亡坚持了那个传说,就不能不让我为之动容了。
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那个传说。
传说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动物,是最有可能替代天神管理这个世界的至尊生灵。因此天神说,准许老鼠与人为邻,但是不得以人为食,如果世代坚持,那么他的后裔将有可能会幻化成为高贵的动物,至尊的生灵,人。
传说就这么几句。但是佐证这个传说的,却是许许多多得以应验的范例。比如谁谁的孙子,幻化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后来这个少年成了一方诸侯;还有谁的孙子,幻化成了一位威武的将军,治理一方,成为后世景仰的英雄……


鼠人(一)(18)
每到饥馑年头,食物缺少,总会有很多人死亡。在灾荒年里,老鼠们最容易获得的食物,就是人的尸体。但是总有很多信守这个传说的老鼠,面对肥美的人肉,却因为饥饿而死。
每当饥馑的年头到来,总有很多信守了这个传说多年的老鼠在人肉和传说之间选择了人肉。但是当填饱肚子,度过危机后,他们又回头来,重新拾起这个传说,重新开始守候。
在这么多的老鼠家族中,始终如一、矢志不渝地坚守这个传说的,只有我曾祖父大骨头一家。
由于大骨头一家始终追求着这个传说,因此他的家族比起别的家族来,在早些年,显得非常没落。别的家族都是人丁兴旺,——无论是大灾之后,还是苦难当前,而大骨头的家族,却总是显得潦倒贫困。据说大骨头的母亲生了十多个孩子,大都是因为饥饿和疾病死去了,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大骨头和小尾巴、长胡须三兄弟。
但是现在最让大骨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弟弟长胡须和小尾巴双双落入了秦麻子的手里。
事情发生在深夜。
大骨头不想让未来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而胎死腹中,他决定外出一趟,走出这个森严的大宅院,出一趟远门,给妻子抓一条鱼回来。我曾祖母在睡梦中的一句梦话让大骨头几乎彻夜未眠,曾祖母呢喃说,鱼,鱼。大骨头侧头看了看熟睡的妻子,她已经消瘦得皮包骨头了。大骨头认识我曾祖母是在秦河边,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皮毛油光顺滑的小姑娘,她的家就在河神庙里。秦河从秦村中央蜿蜒而过,将秦村一劈两半。在这条河里,生长着许多肥美的鱼,我曾祖母一家人那时候的主要食物就是鱼。她的父亲老实而又勤劳,并且有着丰富的捕鱼经验。
但是不幸的是,在一个黄昏,她的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候一条鱼游过来的时候,一条巨大的乌梢蛇在背后袭击了他。失去父亲后,我曾祖母说,她再也没有吃上那么美味的鱼了,就算吃到了,也因为失去父亲的悲伤,品尝不出美味。她接着又说,现在有了心爱的人,生活仿佛找到了从前的快乐,但是却遭遇了干旱,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幸福生活的品味。我曾祖母说这话的时候,大骨头就想,如果能够有一条鱼,妻子是不是可以品尝出那失去多年的美味呢?
苦难中的爱弥足珍贵,苦难中的爱人,总想逾越苦难,给爱人更多的幸福。大骨头不想拥抱着妻子再在黑夜里品味艰辛,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弟弟跟前,叫醒他们,要他们好好照顾他的妻子,他去去就回来。小尾巴和长胡须看了看兄长的神色,尽管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是也要跟着一起去。大骨头坚决地拒绝了,大骨头说,他去去就回来,他只是去抓一条鱼回来。
鱼?你疯了吗?小尾巴差点喊叫起来,说,现在干旱已经让土地寸草不长,河流枯竭,田地龟裂,哪里有鱼?大骨头笑起来,拍拍他两个弟弟的肩头,说,这个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既然决定去抓鱼,就一定能抓回鱼来,但是这一去,可能得一天才回来,也可能是两天。因为时间无法确定,所以就要你们好好照顾一下我的妻子,和她多讲一些安慰的话。最为关键的是你们不可以出去,就隐藏在洞穴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甚至连出去的想法都不能够有!
小尾巴和长胡须点点头。
大骨头走到田野上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说是黎明,却看不见一滴露珠,甚至嗅不到一丝润泽的气息。太阳从地面上升起的时候红彤彤的,似乎还显得有些温润,但是马上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球,烤在身上剌剌的痛。一阵热燥燥的风刮过,地面上卷起了尘土。
大骨头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看这片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土地。土地上不见了绿树和青草,没了沉甸甸的勾着头的稻子和硕大的玉米棒子,没有劳作的人,天空中没有了因为闲得无聊而上下翻飞着高声尖叫的云雀,小溪流上面不再有红色的蜻蜓飞舞,它龟裂着很深的口子,仿佛已死去多年。干旱已经让原本生机盎然的土地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它就这么精心地制造了一个赤地千里的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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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19)
大骨头顺着小溪没有多久就走到了尽头,入口处就是秦河。
干涸的河床裸露着,高低不平的全是卵石,依附在上面的那些苔藓成了灰色的泥壳,而且开始了剥落。烈日下宽阔的河道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炉,行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般。
大骨头在河道里寻找着原来河流洄水留下的深渊,这些原来深不可测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个大大的枯竭的凹塘,里面到处可见那些鱼蟹的甲骨残骸。大骨头下到深深的凹塘里,找到一些石头缝,这些石头缝,就是平时鱼儿躲藏的地方,里面就如同老鼠的巢穴一样,有着复杂的大洞###。在秦河里,有一种叫“鲶”的鱼,平时以河里的鱼虾为食,性情凶猛,是鱼中之王。大骨头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这种叫“鲶”的鱼,每当干旱来临之前,就会饱餐一顿,然后藏进他的深深的洞穴里,等候着漫长的干旱过去,雨季到来,再从洞穴里钻出来。
大骨头钻进了很多这样的洞穴,里面虽然潮湿,但是却并没看见有鲶的踪迹。大骨头又钻进了一个洞穴,走着走着,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股子难闻的腥味扑鼻而来。大骨头撒腿就往回跑,刚跑到洞口,就听见后面传来飒飒声,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条很大的蛇。大骨头爬上凹塘,发现身后没有了响动,回头一看,在洞口蜷缩着一条大黑蛇,正高高地昂着脑袋,吐着猩红的长舌头。大黑蛇看了看他,想追过来,但是又惧怕炎炎烈日,悻悻地退回了那个洞穴。
和死神擦肩而过,大骨头惊魂未定。他趴在一块大卵石的背阴处,剧烈地喘息着,因为饥饿,因为酷热和干渴,他感觉到自己都快要垮下来了。
河道里很寂静,寂静得有些可怕。大骨头爬了起来,继续在河道里那些幽深的洞穴里寻找鲶。
这样,在忙碌的没有休止的寻找中,一天过去了。
新的一天开始,大骨头重振精神,又开始了寻找。就在进入第一个洞穴的时候,让大骨头高兴得差点叫起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条大鲶,正昏睡在他的面前。这是一条差不多有两斤重的鲶,陷在快要凝结了的泥里,犹如一截枯树段。因为干旱和饥饿,这条鲶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似的,大骨头尖利的牙齿咬进他的身体并飞快地把他往洞外拖的时候,他还浑然不觉。到了洞口,那热浪般的空气涌了过来,一瞬间就将他暴晒在烈日之下,鲶一下子醒了,他开始拼命挣扎起来,大尾巴拍打在沙地上,呼呼直响。大骨头索性跳到一边,像观看一场决斗似的,观看起鲶在烈日下的垂死挣扎。
很快,烈日就将鲶那原本湿润的身体烤焦了,他张着阔大的嘴巴,慢慢地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的身体上沾满了小石子。
两斤重的鲶对于大骨头此刻虚弱的身体来说,是一个难以承担的重负。大骨头三步一停地将还没有完全死去的鲶往家的方向拖着,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到黄昏的时候,大骨头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鲶拖进了洞口。
这将是多么美好而丰盛的一顿晚餐啊!鲶,这个浑身黏液、有着两排细密的锋利牙齿、长着胡椒般小豆儿眼睛和长长胡须的水中霸王,在水流丰盈的河道里,别说是老鼠,就算是水蛇,是鱼鹰,是渔夫的鱼叉、渔网、钓钩和多端的诡计,也不可能将他捕获,他的肉质嫩而且鲜美多汁,曾经是多少人梦想的盘中美餐啊!但是在这个干旱灾难的年头里,他这只叫大骨头的老鼠,在干涸的河道里,居然得到了!大骨头似乎看见了我曾祖母品尝着美味满足而幸福的表情,看到了孩子出生时候的健硕……
但是我曾祖母迎接他的却是哭泣。
怎么了?小尾巴呢?长胡须呢?怎么了?大骨头丢下鲶,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
他们被秦麻子抓起来了!斜眼的父亲哀叹道,他一脸悔恨和痛苦。
就在大骨头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小尾巴和长胡须决定结伴出去一趟。他们的目标,是寻着飘进洞穴里的蜜糖的香味找到蜜糖,然后想办法弄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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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20)
哦,对,这是蜜糖!斜眼的父亲嗅了嗅,舔舔嘴唇,说,我还是很多年以前吃过的,味道非常好,吃了蜜糖,大便的时候不会干燥,而且蜜糖对孕妇非常好,吃了蜜糖,儿肥母壮。
不行,你们不能去!你们的哥哥大骨头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怎么也不可以走出这个洞口!但是我曾祖母的话怎么能够抵挡得住蜜糖对小尾巴和长胡须的诱惑呢?在大骨头的呵护下,他们感觉自己就跟废物似的,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成天躲藏在幽暗的洞穴里,好像大气也不能出一口似的。其实小尾巴和长胡须也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嘴巴而被那蜜糖诱惑,而是因为他们的嫂子——大骨头腆着大肚皮的妻子。大骨头在临出门的时候就叮嘱,要他们兄弟俩好好照顾她。
但是怎么照顾呢?她自然是不会出门去的,也就不用为她的安全担心,而且那些陈年的老谷子和老玉米就堆放在她身旁的一个洞里,在另一个洞里,还有不断渗下来的水滴。粮食是充足的,饮水是充足的,他们究竟还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呢?出去寻找并企图获得一点蜜糖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心存太多的对大骨头的感激,更是因为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因为在所有的鼠类中,他们的兄长大骨头是人知人赞的英雄,而他们呢?完全被大骨头英雄的旗帜遮掩了,成了两个谁都可以忽视的名不见经传的无名鼠辈。
哦,蜜糖,你们知道怎么弄那些蜜糖么?斜眼的父亲说,你们要学你们的兄长大骨头弄菜油的样子,完全跳进蜜糖罐子里,等身上全部沾满了蜜糖就爬出来,然后赶紧回来,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一票,我的身体足足香甜了半年的时间。
小尾巴和长胡须陶醉了,他们想到那些蜜糖在洞穴里散发着的浓郁香味,想到了他们的嫂子吃着甜蜜的蜜糖时的甜蜜表情,想到了他们站在大骨头面前的得意洋洋的表情……
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落进了秦麻子的圈套,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抓住了。
秦麻子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笼子,笑呵呵地将小尾巴和长胡须丢了进去。这是一个用粗大的黄荆条编织的笼子,小尾巴咬了两口,荆条太硬,差点把牙齿硌掉。
你们想吃这个是不是?秦麻子端出蜜糖罐子,坐到笼子面前,呵呵笑着,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他伸出根指头,在蜜糖罐里捞起一指头蜜糖,塞进嘴巴里,吮得吧唧直响。吮干净指头,秦麻子呵呵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就是奔这东西来的,但是我怎么可能舍得给你们吃呢?这东西那个老杂毛都珍藏了好多年知道不?起码有三年了,味道都有点涩了,但还是很香甜的,信不信?呵呵,要不又怎么能把你们逗引出来呢?
失去自由的小尾巴和长胡须疯了一般,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直到头破血流,精疲力竭,才瞪着惊恐的充血的眼珠,瘫软着依偎在一起,喘息不止。
哼哼,你们碰吧,撞吧!你们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可能出得来!秦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他拉长马上就变得阴冷的面孔,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当家的出去了,对不对?你们放心,我不会马上吃掉你们的,我还要逮住那个大家伙呢!知道我怎么逮吗?你们是诱饵,哼哼,我要用你们钓他!把他像钓一条鱼一样钓起来,钓到我的油锅里!哼哼……
三天过后,秦麻子改变了主意,他感觉到了,“那个大家伙”并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容易对付。因为这三天时间来,“那个大家伙”显得毫无动静,他是怯懦了,还是铁下心肠选择了放弃?或者一直隐藏在暗处,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秦麻子冷笑着,看着一连三天都没给吃东西的饥饿的两只小老鼠,拿出一碟子油炸的黑乎乎却冒着香气的东西,塞了一片进笼子,一脸邪恶的坏笑说,吃吧,吃吧,这可是美味呢!
长胡须嗅了嗅,撇开脑袋,小尾巴连正眼也没看一下,只是把脑袋往怀里缩了缩。


鼠人(一)(21)
你们不吃?哼哼,这可是美味啊,真正的人肝,别看那个老杂毛瘦瘦的,可是这肝子却很肥美呢,我晒干在这里,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吃吧,吃吧,来来……来吃啊,你们这两个小畜生!秦麻子看见两只小老鼠不理会他,气得直拍打起那只笼子来,笼子晃荡起来,小尾巴和长胡须在里面吓得簌簌发抖。
呵呵,你们怕了吧,吃啊,你们吃啊!秦麻子停止了拍打,他丢了一块人肝进去,却因为笼子的摇晃,人肝从缝隙里掉了出去。秦麻子拿起双筷子,夹起那块人肝,先是送到小尾巴的嘴巴边。小尾巴哆嗦了一下,撇开嘴巴。秦麻子又送到长胡须的嘴巴边。长胡须瞥了秦麻子一眼,掉过头去,在小尾巴的身边趴下,把屁股撅给了秦麻子。秦麻子火了,丢了人肝,用筷子对着两只老鼠一阵乱戳,小尾巴和长胡须被戳得吱吱乱叫,在笼子里蹿得老高。
秦麻子呵呵笑起来,他鼓捣累了,从地上拣起那片人肝,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
秦麻子上了阁楼。女东家这些日子异常地烦躁不安,她马上就要生产了。秦麻子害怕她捶打自己的肚皮,他不想让自己的骨肉在快要瓜熟蒂落的时候遭遇流产,因此秦麻子对女东家盯得很紧。
女东家蜷缩在椅子里,那大大的肚皮,就仿佛她的怀里搂了个大南瓜。看见了秦麻子,女东家把脸扭到一边,嘴里一个劲地嘀咕,说,大老鼠,大老鼠,快滚开……
秦麻子往前走了两步。女东家开始显得烦躁不安起来,她瞥了秦麻子一眼,神色惊恐起来,身子努力地往一边倾斜着,像是要逃离躲避。秦麻子害怕她不小心从椅子上跌倒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慌忙后退,说,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
看到秦麻子退到阁楼的楼梯口了,女东家才稍微安静了点,但是眼里依然流露出惊恐和厌恶。
秦麻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心爱的月秀眼里成了让她讨厌恶心的形象,简直比老鼠还不如。想想自己,原来在她的心里,是多么完美的人啊!那些日子,尽管冒着被秦满仓枪杀的危险,但是却充满着无比的激情和诱惑,让他每天都感到激情澎湃,生活得非常充实和快乐。他偷偷地采摘那些野花回来插在月秀必经的路旁,然后躲在暗处观看月秀那漂亮的脸庞如何溢满笑容。作为回报似的,月秀会经常在给他的饭碗里埋下一只鸡蛋,或者在他即将出门劳作的时候,在他挂在墙上的衣服口袋里塞上两个自己烙好的金黄的饼子……
事情总是按照秦麻子憧憬的那样往美好的方面发展着。在一个正午,他终于将前来给牛添精料的女东家月秀抱在了怀里,并且将她像剥一只橘子似的剥了,然后在牛的漠然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茭欢。
自己尽管被秦满仓叫做“狗”,但是却很受他的喜爱,这是因为他这条“狗”不爱说话,总是紧紧地抿着嘴唇干活,抓老鼠,显得老实而卖力。秦满仓曾经很放心地让他在这个森严的宅子里出入任何地方,甚至允许他代替自己陪着女东家去宅子外面采购生活用品,其中当然包括收拾老鼠的毒药和自己喝的烧酒。直到女东家的绸衫被老鼠咬了洞,秦满仓嗅到了上面那奇怪的暧昧的味道后,形势才一下子变了的。
秦满仓原本是要一枪打死他的,但是想到,一枪下去,胸中的恶气倒是出了,但是后果呢?对于秦麻子这样的穷人,死亡无疑等于解脱,还算是一件他求之不得的好事呢。那么,为什么还要让他死呢?秦满仓想到应该好好折磨折磨他,等自己玩够了,完全用不着他了,再举起枪来,一下子崩了他。秦满仓当然失算了,有着万贯家产的一个富甲一方的老财主,却因为贪吃那么一点老鼠肉,失去了娇媚的妻子不说,还失去了辛苦积累几代人的家业田产,包括自己的性命。最后还被人开了膛,肉做成了肉干被人吃了,骨头被砸碎让野狗嚼了。搞得尸骨无存不说,自己遗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点希望,那个肚皮里的胎儿,也被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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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一)(22)
就在秦麻子站在阁楼楼梯口的那会儿工夫,大骨头影子般从角落里闪了出来,一个纵身,跃上了那个笼子。笼子荡秋千似的,摇晃起来。这一下惊醒了小尾巴和长胡须,他们哭泣起来。大骨头连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他用尖利的牙齿飞快地使劲地噬咬着笼子上的黄荆条,坚固的笼子在他的牙齿下开始碎屑飞扬。小尾巴和长胡须安静了下来,他们眼看着一根黄荆条在大骨头森森白牙下马上就要断裂了,他们马上就可以逃出这个可怕的樊笼,重获自由。
但是,大骨头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眼睛一花,一个筋斗从笼子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大骨头想爬起来,却感到头昏脑涨,四肢乏力。这时候,他看见秦麻子呵呵笑着从外面过来,蹲在大骨头面前,说,逮住你了吧,你跑不掉了吧,呵呵,瞧瞧,你的牙齿还真厉害啊!可是你知道么?我这笼子是专门为你做的,我算计了你会有这么一招,我刚给这些黄荆条涂抹了药水,然后借故离开,为的就是等你来咬啊!呵呵,你还真来啦。
大骨头艰难地挣扎起身子,想要逃跑,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你就别费神了,这药虽然还不能要了你的性命,但是足够让你一两天无法动弹!呵呵,知道我会怎么吃你们么?烧烤一只,红烧一只,还有一只呢,我干脆油炸算了!秦麻子笑着,刚要伸手去抓,却见一只老鼠突然狂奔过来,居然一下子钻进他的裤腿里,在里面抓挠撕咬起来。秦麻子唬得一蹦老高,等他将钻进裤子里的那只老鼠抓出来掼死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大骨头不见了。
被秦麻子掼死了的是斜眼的父亲,慌乱中偷走大骨头的是大骨头的妻子,我的曾祖母。
大骨头躺在洞穴里,昏迷不醒,我曾祖母的眼泪将他早已湿透。许多闻讯赶来的老鼠都表示了深切的忧伤。那只鲶早已死去,却依然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那些前来问候探望的老鼠都劝慰我的曾祖母,要她吃点东西,吃点鲶,因为孩子就快要出生了。如果这样悲伤下去,这样子一点东西也不吃,生产将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大骨头的妻子——我的那位曾祖母,却固执地摇摇头,眼泪洒了大骨头一脸,她的身体里装满着悲伤与痛苦,怎么还能装得下其他的东西呢?
大骨头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小尾巴和长胡须也正面临一场严峻的生死抉择。
秦麻子将斜眼的父亲烤熟了,坐在笼子面前,一边啜着老酒,一边撕扯着老鼠肉往嘴巴里塞。也许是烤得太干了,或者斜眼的父亲的肉太老了,秦麻子咀嚼得很费力气。在笼子里,搁着两只碟子,一只碟子里面是一撮药粉,一个碟子里面是乌黑色的人肝。
你们吃啊,吃什么都行,自己选吧!秦麻子指了指笼子里的那个小碟子,说,一个里面是毒药,吃了就马上死,一个里面是人肝,吃了你们不仅可以填饱肚子,我还可以继续让你们活下去!
小尾巴和长胡须已经极度衰弱了。这么些天里,因为惊吓,因为恐惧,因为饥饿和干渴,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不过此刻,他们却显得非常平静,彼此对视了一眼,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两个碟子边——秦麻子停住了咀嚼,他伸着脑袋,紧张地看着笼子里面。小尾巴一点也没有犹豫,伸出舌头,在那碟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然后折转身子,慢慢躺下。长胡须也伸出舌头,在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回头在小尾巴身边安静地躺下。
秦麻子惊呆了,等醒悟过来,两只老鼠已经鼻孔流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泽,他们死了。
死了!妈的!你们怎么要死呢?秦麻子大手一挥,将笼子扫得老远,掉在地上。那两个碟子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地上打着圈儿,哐啷直响。
秦麻子埋着脑袋,显得异常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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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1)
5我的祖父和秦麻子的孩子,同时出生在一个黑夜里。
曾祖母生下我祖父的时候就死去了,是我祖父的哭泣声,将我的曾祖父从死亡边缘唤回来的。
看着已经冰凉了的妻子的身体,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的曾祖父显得悲愤交加,却束手无策。
失去爱人的悲痛,我是有过深切的体味的,那真叫肝胆欲裂,生死不能。
我的曾祖父从我祖父的哭泣声里,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那份坚强。他艰难地吞食了些鲶。鲶因为死去的时间太长,早就有些变味了,但是他却浑然不觉。等慢慢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用他尖利的牙齿,咬开了鲶的头颅,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脑髓来,然后一点一点喂进我祖父的嘴巴里。
到了傍晚,一只刚刚死去孩子不久的老鼠母亲进入了这个弥漫着悲伤气息的洞穴,她是专门来哺乳我的祖父的。我曾祖父的故事流传了整个秦村,甚至更远,所有在这场浩劫中依然幸存着的老鼠,都为我的曾祖父一家遭遇的命运感到难过。当听说我的祖父出生过后母亲就死了,现在正面临着因为饥饿带来的死亡时,这只老鼠母亲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她的命运同样悲惨,先是丈夫被一只流浪猫捕杀,随后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因为疾病,也死去了。
甘美的乳汁让我祖父不再哭泣,他吃饱后,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
我曾祖母用一个生命的结束,诞生了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如果说这个过程是伟大而平静的,那么女东家生孩子的过程呢?是惊心动魄,还是——
因为疼痛,女东家烦躁不安,她大声地呻吟着,想捶打在肚皮里不停蠕动的胎儿,却由于惧怕疼痛,双手举起来又搁下。
秦麻子无助地看着女东家,他企图帮忙,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他走出阁楼,爬上高高的门楼,四下里望去,只见暮色茫茫,不见炊烟,不闻鸡犬,燥热的风将墙头上几株枯草吹得沙沙直响。
当他再次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女东家已经不再挣扎了。她仰着身子躺在那里,叉开双腿,神色惊恐,仿佛一只饱受折磨的已经精疲力竭的困兽,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痛楚的咆哮。
好了,月秀,你喝点汤吧,我给你炖的汤。秦麻子端着一碗汤,递到女东家嘴边,女东家没有像过去那样挥手给他打掉,而是掉过头去。秦麻子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逼迫她喝,他放下碗,搂过女东家的身子,将她往起扶了扶,并在她的后背上垫上了棉被。女东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秦麻子的怀里,浑身汗水,湿漉漉的,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自从女东家怀上孩子后,秦麻子还是第一次和她靠得这么近。他无比温柔地轻轻扒了女东家的裤子,看到下面正羊水喷涌。
渐渐平静的女东家突然给两腿之间冒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坏了,她一下子抓狂起来,尖叫起来:老鼠老鼠……
秦麻子一个筋斗跳过去,将女东家骑在身下,然后俯下身子,双手使劲掰开女东家夹得紧紧的双腿,给那个正要挣扎出来的婴儿打开通道。
女东家被紧紧地压在身下,两手在秦麻子的身后抓挠着,拍打着,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一把薅着了秦麻子的那话儿。秦麻子被撕扯得犹如鬼哭狼嚎一般,惨叫不止,但是却依然强忍剧痛,依旧使劲掰开女东家的双腿,他看到那个孩子终于从两腿间麻利地钻了出来……
秦麻子疼得昏死了过去,他歪倒在床下。女东家蜷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脚下,她的脚下,是一团粉嘟嘟的肉,那团肉哇哇地哭着。女东家喃喃自语地念叨着,老鼠……老鼠……老鼠……
秦麻子醒过来后,看见了床上那个粉嘟嘟的肉团儿。他哆嗦着抱进怀里,提着枪,走出阁楼,走上高高的门楼,举起枪,对着不停地打着闪电的夜空,“砰砰”地放了两枪。秦麻子高声喊道,老天,你听见了么?我有儿子了,我这个烂乞丐有儿子了,我这条狗有儿子了!我的儿子就叫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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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2)
两行泪水,在黑暗里悄然落在那个叫秦天的孩子的脸上。
回到阁楼,秦麻子找了几根布条,将女东家的手脚绑在床的四条腿上,然后扒拉开她的衣服,露出那被奶水涨得像成熟的橙子般饱满的乳防,将那叫秦天的孩子的嘴巴塞过去。在女东家的哭喊挣扎中,秦天的吞咽呱唧直响。
就在一只老鼠和一个人出生后的第三天清晨,雨来了。
那帘灰暗的幕布慢慢地垂了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掩盖起来似的。历经灾难幸存下来的所有生物们,被大雨将来的兴奋完全攫住了,先是按捺不住狂喜,高声喊叫起来,但是又害怕将那雨吓跑了,都赶紧噤了嘴。但是现在,随着那幕布的凝重,又都开始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一个个按住胸口,憋闷得难受。幕布由灰暗变得昏黑,清晨像是黯然退去,夜陡然而至。远处,漫天的乌云夹着大风呼啸而来,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吞没了。这个森严的大宅院,在狂风中战栗起来,摇晃起来,被吓坏了似的,发出咯咯的怪叫声。
雷声由远渐近,像是贴在地皮滚过来。巨大的闪电发出暗红的亮光,滚动,爆炸,像一只怪兽挥舞着爪子,咧着一张大嘴,翻卷着猩红的舌头,咆哮着,在乌云和大地之间放肆而粗暴地撕扯着。
苍天在咆哮声中终于无力地坍塌了,无声地整个坍塌在大地上。所有的幸存下来的生灵,都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个曾经无比蛮横的苍天躺在地上,连挣扎一下也没有,连呻吟声也没有,无可奈何地紧闭双眼。子弹般的雨珠铺天盖地地射下来,啾啾地击打着大地,大地发出呕吐般的痛苦声,哀号着,绝望着……
乌云很快地变成了一片死鱼般的苍白,雨像是一泻千里的洪水,把天和地连成一片汪洋,恐怖而肆意地吞没了一切。
一切都在孤立无援地颤抖着。
你给你的儿子取个名字吧,你还没给你的儿子取名字呢。那位哺乳我祖父的母亲跟我曾祖父说,她将我祖父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感到害怕,所有的老鼠都感到害怕,以为天会垮塌,地会塌陷。这么些天来,我曾祖父就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雨水渗过干裂的地缝,在洞穴里蜿蜒流淌。
就叫雨来吧,我曾祖父说。
暴雨下了整整一天。干涸的河流重新开始奔流,小溪也恢复了流水潺潺,土地被雨水浸泡得犹如米糕似的,酥松柔软。
当太阳出来过后,天空中到处都是彩虹,所有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生命都开始焕发并孕育着勃勃生机。
在这个滋生着许多雨露的早晨,我的曾祖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要对秦麻子进行一次毁灭性的报复,并且开始对所有的行动细节进行周密的考虑。
这一切,秦麻子当然是浑然不觉的,他正抱着他的那个叫秦天的儿子,站在高高的门楼上,沉浸在狂喜之中。
儿子,你看看,咱们眼睛凡是能够看见的这一片土地,三年之后,将完全成为咱们自己的田产!秦麻子举起儿子,希望他能够看得更远。
当雨停了过后,那些幸存的人们,麻秆一样的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吧唧吧唧一路走来,站在秦麻子的门口,高声喊叫道,秦东家,秦东家,开门来,有事情找你商量。
他们的声音饱含着幸存者的激动,眼里溢满了希望。
秦麻子冰冷着面孔站在门楼上,手里举着那支枪,粗大着嗓门说,商量?有什么事啊?
下雨了,秦东家,你看,这雨,多好啊!人们依然激动着。
是啊,下雨了,很好,干旱过去了。秦麻子冷冷地说。
下雨了,河里有水了,塘堰里有水了,土地也有水了,可以种粮食了。人们仰着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仿佛一个个渴望太阳的向日葵,看着秦麻子。
是啊,不再干旱了,可以种粮食了——那就种吧。秦麻子挥挥手说,去种吧,恰好还有季节,别耽搁了。
可是……我们没有种子啊。人们说。


鼠人(二)(3)
种子?哦,对,种粮食是得要种子,你们看看,干旱这么久,我的脑袋好像也被晒裂口了,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一到晚上,就疼……
秦东家,你别跟我们绕弯子了,你其实知道我们来的意思的。人们说,依然仰望着一张张脸。
呵呵,是啊,我知道,你们是来跟我借种子的。秦麻子说。
秦东家,现在秦村,或者更远的地方,别说有种子,就连人都没有了。人们的脸上浮起一缕忧伤来,他们接着说,秦东家,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你有了。
唉!秦麻子哀叹一声,说,你们不知道,原来仓库里的那点粮食,都被那些可恶的老鼠偷吃干净了。那些老鼠,哼哼,它们也跟你们一样,好像就知道这里有点粮食似的,干旱一来,它们就没命地往这里跑……
老鼠?秦东家,你说笑话了,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是老鼠的克星啊!它们能够偷吃到你的粮食,不是笑话么?咱们话不远说了,秦东家——人们提高声调,说,我们的意思是从你那里借出来粮食,然后由我们种到土地里,等到收获的时候,按照比例分给你成就是了,这不是你指望的吗?
秦麻子沉吟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说,几成?
二八分成!人们像是痛下决心似的,说,你两成,我们八成。
秦麻子冷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伸出巴掌,晃了晃,说,六成!我要六成!
六成?六成?人们哗然了,叫嚷起来,说,秦麻子,你也太黑了吧,土地是我们的,耕种是我们的,你只出点种子,就要六成,六成啦!
秦麻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冷漠地说,亏得你们提醒,这季节,可是说过去就过去了啊,没了种子,你们就是有地,也是白搭!
人们沉默了。土地是农民的生命,干旱粗暴地夺去了大家的土地,使得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啊,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不是依靠含泪咀嚼同类骨肉而得以留下一条残命……
现在,当雨露将土地还给他们的时候,却因为没有了种子,使得土地里生长不出庄稼。错过了季节,就不得不面临再一次灾难了。
沉默许久后,人们向秦麻子妥协了。
但是当秦麻子打开粮仓的时候才发现,几个粮仓的粮食,已经失去了一半。他疯狂地寻找着粮食失去的路径,最后找到了,是隐藏在粮仓底下的小洞——这就是我的曾祖父的杰作。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干旱年头,我的曾祖父不动声色地悄悄地打通了通往玉米仓和谷子仓的洞,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粮食悄悄地运出来,进行大量的囤积。这些粮食尽管发霉腐烂了,但是到底还是粮食,他将这些粮食慷慨地赠予那些远道而来的老鼠们,挽救了他们饥饿的性命。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的曾祖父既然打通了这些通道,依照他的秉性,他本应该公告给大家,让大家都去各取所需的啊。但是为什么他要掩藏起来,让自己在这场灾难里,把这些粮食作为自己慷慨的本钱,是要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么?或者是他预见了干旱过去雨季到来的时候,大地需要种子,那些生命需要种子。如果不是,倘若他公告了那些洞,那么天底下所有饥饿的老鼠可能都会蜂拥而来,仿佛蝗虫过境一般,风卷残云地让这些粮食一粒不剩,那么此后秦村的土地,也就生长不出来旺盛的庄稼了。
我感觉到,后一种猜测应该是准确的。如果不是,那么我曾祖父下手的时间,肯定不会选择到秦麻子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作为种子分发下去之后,而是会提前。
我的曾祖父叫过那位老鼠母亲,要她带我的祖父离开这个宅子,并且告诉了她一条他刚刚开凿出来的安全通道,让她通知并带领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老鼠全部离开。
那位老鼠母亲隐约感觉到了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隐忍着快要流淌出来的泪水,点点头,带着我的祖父离开了。那些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老鼠,也默默地跟我的曾祖父告了别,黯然神伤地尾随在那位老鼠母亲身后,离开了这个大宅院。


鼠人(二)(4)
这一切,秦麻子仍旧浑然不觉,他的确太忙碌了。
秦麻子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抱着孩子去喂奶,女东家依旧被捆绑在床上,裸露着乳防。孩子吃奶的时候,她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哭喊挣扎,闹腾得有时候秦麻子不得不挥拳将她打懵过去。秦麻子企图找一个奶妈,许下了五斗米的报酬,可是谁有奶水呢?这饥馑干旱的年头,这方圆几十里,就只有女东家生了一个娃娃出来。其他的女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曾经丰满过的乳防,都被干旱晒蔫巴了,贴在骨头上,成了两片皱巴巴的皮。
秦麻子奶完孩子,就一手抱着他的孩子,一手拿着枪,跟着那些有土地但是没有种子的人们去看他们的土地,然后估摸出面积和需要多少种子。回到家里,就开始草拟字据,画了押,才从仓库里取出种子,给那些悲愤但是却无可奈何的人们,让他们赶紧回去,抢着季节种下。尽管劳累,但是秦麻子却显得乐此不疲。每画完一单押,秦麻子就要盘算许久,看看丰收季节到来的时候,他能够收成多少。秦麻子想到他抱着他的孩子,如何快乐地行走在长满沉甸甸谷粒和硕大的玉米棒子的丰收的田野,想到那些金灿灿的谷粒和玉米水流一般淌进他的仓库。
对!仓库,现在的仓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粮食呢?还得修建,用坚硬的卵石垫底,上面夯上结实的三合土,就算他老鼠有着钢牙铁齿,也奈何不得。秦麻子还想到等所有的粮食都颗粒归仓了,他应该去一趟爱城。现在的女东家,已经不是那个月秀了,他在思考着,是娶一个女人回来,还是两个,是瘦的,还是胖的,当然胖的好,胖的能生养……
沉浸在梦想中,秦麻子睡得很香甜。
这个时候,我的曾祖父大骨头出现在了这个阁楼上。第一个看见他的,是女东家。女东家的一张脸在烛火下很苍白,她四肢被捆绑在床腿上,赤裸的身子,像是一条被撑开的晾晒着的大鱼。女东家的身体先前还一直不安地蠕动着,当看见我曾祖父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映着我曾祖父漠然的表情。
第二个看见他的,是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我的曾祖父爬到烛台边,烛台上还剩余了短短一节蜡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我曾祖父犹豫了一下,将烛台推倒了……
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烛台倒在他的母亲,女东家的一堆肮脏的衣服上,那些衣服迟疑了一下,马上燃烧了起来。火焰轻而易举地袅绕着艳丽的身姿,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爬上了蚊帐,然后是木床,是窗棂,是地板……阁楼里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秦麻子还在睡梦里搂抱他的那些金砖。他梦见今年粮食丰收了,他想到了明年应该用种子来和那些穷人们换取土地,换来的土地里生长出的居然不是庄稼,而是黄金,一锭一锭地从地里冒出来,跟蘑菇似的,黄灿灿的,闪耀着滚烫的光芒。
……
秦麻子只从宅院里面抢出了他的儿子,那个叫秦天的孩子。冲天的大火吞噬了阁楼,吞噬了被捆绑在床上的赤裸的女东家和秦麻子那厚厚的一摞契约押条,包括他的还在温热中的梦想……
秦麻子搂着他的儿子,看着熊熊大火瞬间就将这个大宅院吞没了。
火光映红了秦村的天空,天空中飘散着浓郁的焦煳的香味——那是烤肉的味道,是烤人肉的味道。
人们走出家门,嗅着焦煳的香味,看着通红的天空,都在心里暗暗喜欢,但是马上又担心起来,要是这不是来自秦麻子身体的香味呢?
早晨起来,人们围聚在那个依然燃烧着星星点点余火的但是已经是一片废墟了的宅子周围,看着秦麻子赤裸着身体抱着他的儿子,坐在灰烬上,神色黯然。
从那以后,再没谁看见过我的那个叫大骨头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随着老宅子,和死在那个宅子里的他的妻子,他的弟弟小尾巴、长胡须和他的祖先以及那些远道而来却葬身于此的众多的老鼠们,以及他的邻居斜眼、斜眼的父亲……


鼠人(二)(5)
他们一起去了。
6那些天里,人们都在仰望苍天,双手合十,始终念叨着那一句话: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
秦村上空余味未尽的烤肉味道虽然不是秦麻子的,但是大家仍然感到十分高兴。大火就像冥冥中的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拿走了秦麻子得到的一切——那个森严的宅院,那个叫月秀的女东家,还有那些契约和押单。现在,他抱着他的饥饿得嗷嗷哭叫的儿子,赤裸着身体,哭丧着脸,在那片满是灰烬的废墟中,失魂落魄地兜着圈子。
人们心怀诅咒地冷眼看着这一切,都隐约感觉到,上天留给秦麻子一条性命和他的儿子,不过是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报应,因为秦麻子罪有应得的,不能简单如此。果然,上天的报应马上就露出了锋芒,秦麻子开始饱尝折磨了。他抱着他的儿子,一身沾满了乌黑的炭灰,像一个被烧得焦黑的炭团。秦麻子扑在那些灰堆里,寻找着那些焦黑的粮食,扒拉出来后,嘎巴嘎巴嚼成糊糊,然后吐到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嘴里。有女人看着那孩子可怜,想过去帮点什么忙,但是马上就被自己家的男人训斥住了。男人凶狠地瞪着她,好像胆敢过去,就会一巴掌劈了她似的。
妇人之仁!男人恶狠狠地吼道。
谁都以为秦麻子和他的儿子会死在那片废墟上,却没想到一个清晨,大家起来后看见秦麻子竟衣衫鲜亮地站在晨风里,怀里揣着他的儿子,一副准备远行的样子。
我已经花了两个大洋买了身衣衫,现在我拿十个大洋出来,谁愿意卖给我一辆牛车。秦麻子说着抱起地上的一个大瓦罐子,从里面掏出十个大洋,丢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晨风里传得很远,仿佛一盆清亮的泉水从头顶上灌了下来,大家都猛然一激灵,从晨起的懵懂中清醒了过来。那大洋的闪闪银光,将大家的眼睛辉耀得有些昏眩了,他们揉揉布满眼屎的双眼,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只有牛车没有牛,可以么?一个人犹豫了很久,怯怯地看了看大家,说。
十个大洋!秦麻子踢了踢脚下的那些大洋,说。
我人给你拉,不行么?那人看了看那些大洋,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说,我人给你拉,你说到哪,我就拉你到哪。
我要畜生。秦麻子鄙夷地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个人闷头想了想,跪在地上,拣起那些大洋。
后来听黄眉毛跟我说,那个人好像姓王,那次灾难过后,在整个秦村里,乃至周边方圆几十里,就只有他家还幸存了最后一头牛。但是这姓王的却将牛以十块大洋的价格卖给了秦麻子,十块大洋一头牛,那可是天价啊。但是自从那以后,秦村再没有谁理会这姓王的一家人了,路头路尾见了,大家还都往他的身上吐唾沫。没过多久,这姓王的受不了憋闷,死了,他的儿子拖着一家人远走他乡。
秦麻子赶着牛车,牛车上载着他的儿子秦天,还有他在那片废墟里刨出来的秦满仓生前埋藏着的大洋,去了爱城。
秦麻子一万年也想不到,他的车上,还有一只老鼠,这只老鼠,就是我的祖父。
那位可敬的老鼠母亲——我祖父的奶妈,从我祖父能够听懂话的那一刻,就开始摇篮曲般给他讲述我曾祖父的故事,讲述我曾祖父与秦麻子的每一次斗争,讲述我曾祖父最后是怎么和那个老宅院同归于尽的。我的祖父好像天生的就是个英雄似的,不管我曾祖父的故事多么悲壮和惨烈,始终都不见他动容过,他是那么安静地倾听着。
在一个傍晚,我的祖父突然问他的奶妈,你知道爱城吗?奶妈愣住了,说,你怎么知道有爱城这个地方的?我的祖父说,你知道爱城吗?奶妈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是在距离咱们秦村很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城市,很大。我的祖父说,你去过吗?奶妈摇摇头,说,我只听说过,没去过。我的祖父说,那,今后你有时间了,就到爱城来玩吧,我带你去看看爱城。奶妈怔怔地看着我的祖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祖父说,我要去爱城。奶妈说,哦,好好,等你大了……


鼠人(二)(6)
我的祖父打断了养母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决定要去,明天就出发去。奶妈惊诧地看着我的祖父,说,孩子,你还没有断奶啊!祖父说,我不想吃奶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听咱们住的这家姓王的说,明天秦麻子就要离开秦村了,赶着他的牛车,要去爱城。奶妈看了看我的祖父,看见他的目光坚定,里面闪烁着希望之光和复仇之火。
奶妈将我的祖父送到门口,我的祖父就执意要她回去,不能再送了。奶妈含着热泪,一次次地叮嘱他要小心,因为秦麻子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凶险而残暴……
我的祖父上了秦麻子的牛车,藏在一个角落里,一路颠簸着,到了爱城。
秦麻子用大洋在爱城买了一个宅院,这个宅院有个三层的楼阁,而且还装着玻璃的窗和门,但是没有高大的门楼,里面很幽静,有自来水,还有光亮四射的电灯。秦麻子娶了一个女人,相貌平常,但是手脚麻利。与其说她是秦麻子的妻子,还不如说是秦麻子的女佣,她给秦麻子烧茶送水,洗衣做饭,她永远微笑着,对秦麻子,对秦麻子那个叫秦天的儿子。
在白天,秦麻子就躺在那把结实得你永远不会怀疑它会破烂垮掉的檀木椅子里,面前是一杯飘着香气的热茶,随着椅子的摇晃,他的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像是在不断咀嚼发出来的声响。到了晚上,秦麻子就几乎是不睡觉的,他在爱城的大街小巷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或者长时间地蹲在老鼠洞边。
每天清晨,秦麻子总会有收获的,他的手里拎着一挂死老鼠,微笑着回到他的宅院。他的那个新娶的妻子,就会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死老鼠,剥了皮,按照他的要求,或者烤,或者炒,或者炖,然后端到他的跟前。
秦麻子跟他的妻子道一声谢后,就开始享用起那些老鼠肉来。面对秦麻子的道谢,秦麻子的妻子总是说,都是应该的,十块大洋呢。
秦麻子到了爱城后,将牛车和牛卖了三块大洋,然后又添了七块大洋,在街头买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跟她成了亲。那个女子就是秦麻子的妻子。
我的祖父依然住在秦麻子的宅子里,他耗费了差不多半生的心血,在秦麻子的宅子底下,构建了一个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它纵横交错,宽敞无比,有着许多出口。这些出口完全和爱城的下水道相通,通过这些出口,可以直接到达爱城的垃圾场、菜市场以及大街小巷它们当然也通往秦麻子的饭厅、厨房和他的那个三层的楼阁。等一切完工后,我的祖父决定回一趟秦村,他准备把他的奶妈接到爱城来。
在我祖父刚要起身的前夜,他听说有一只老鼠在找一个叫雨来的,据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我的祖父根据消息,在爱城的胜利广场见到了那只从远方来的老鼠,她长得很俊俏,但是一脸的忧伤和疲惫。当我祖父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那只老鼠泪水一下子流淌了出来,她问,你真叫雨来吗?我祖父点点头,说,是的,我就叫雨来。那只老鼠说,你是哪个雨来?我祖父好奇地问,怎么,有很多雨来吗?那只老鼠说,是啊,我到爱城半个月了,我找到了很多雨来,但是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雨来。我祖父说,你要找哪个雨来?
那只老鼠说,我找的,是秦村来的雨来。我祖父拍拍胸口,说,我就是,但是你是谁?
我是谁?我叫米粒。那只老鼠抹着眼泪说,我是你奶妈的女儿啊!
这个叫米粒的老鼠,就是从秦村专门来找我祖父的,我的奶奶。
原来我祖父的奶妈送走他后,备感凄凉,不久她就和一个流浪到秦村的老鼠结了婚,然后生下了米粒。就在不久前,米粒的母亲和父亲都突然得了病,并且两三天就死亡了。悲恸欲绝的米粒想到了母亲经常念叨的雨来,就动身前往爱城,跋山涉水,寻找着爱城的方向,三个月后到了爱城,就四处打听起我的祖父来。
我的祖父雨来在悲伤之余,也感到有些安慰,虽说奶妈死了,但是却留下了这么美丽而勇敢的一个女儿。对我的祖母米粒,我的祖父是非常钦佩的。是啊,谁能够想像得到,一只弱小的老鼠,在不知道爱城在什么方向的情况下,居然冒着被蛇吞噬,被老鹰袭击,被野猫抓捕等等凶险,行走三个月时间,历经艰难险阻,找到了她需要的目标。


鼠人(二)(7)
我的祖母米粒说,我来,是为了要嫁给你。
我的祖父被这话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看见过你,但是我经常听母亲说——母亲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说你,念叨你,说你还没有断奶就离开了秦村,她相信你在爱城会有很大的出息的,你会比你的父亲大骨头更伟大,母亲说,如果我这辈子能够嫁给你,我将会得到天底下最幸福的幸福。我的祖母米粒说完,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的祖父,等待着他的回答。
哦,其实,其实,我不想结婚,真的——在没看见你之前。我的祖父结结巴巴地说,现在,我现在愿意结婚,和你。
就这样,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结婚了,他们组建了一个家庭。
婚后,我祖母才明白我祖父当初跟她说的“不想结婚”是因为什么。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喜欢冒险与人类挑战的骄傲狂妄的家伙,他所做的一切,都让我的祖母感到胆战心惊。
所有的老鼠,几乎都是在深夜里行动,去获取食物或者彼此间走动。但是我的祖父不愿意,他无所畏惧地穿行在爱城的大街小巷,甚至有一次在一个正午的阳光下,将一位在餐馆里吃饭的老者的帽子拖进他的洞穴里,因为那帽子是用防水的毡子做的,翻过来,当中的一个凹,简直就是一个造型别致的床。在一个清晨,我的祖母刚伸展着慵懒的身子走出那个造型别致的床时,突然被脚下一片亮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地的大洋。
走在上面感觉怎么样?我的祖父站在一边窃笑,他的表情得意极了。知道么,这是我从秦麻子的罐子里拿出来的,用来铺咱们的地板,是不是显得有些过于富丽堂皇啊?
天啦,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我的祖母尖叫起来。
没干什么,我准备好好和他斗斗,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我们全家都死在了他的手下,就剩下了我吗?我想要和他好好斗斗,看看他究竟有多厉害!我祖父说。
你是要报仇么?我祖母问。
我这么大老远跟着他跑到爱城来,你以为是干什么?我祖父冷笑道。
其实那个时候,我曾祖父的名字已经流传到了爱城,他的名字意味着英雄和传奇,大家也都知道他的儿子叫雨来,拥有一个巨大宽敞的地下宫殿,而且胆大无比。确然,在爱城,没有谁不知道我的祖父,一说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啧啧地感叹,说,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我的祖父经常跟其他的老鼠打赌,而且他总是赢家。
这不,我祖父刚一出去,就遇着了一群老鼠,他们计划去动物园看看,听说那里引进了很多外地的野兽,比如河马,比如眼镜蛇。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将会看到的场景,显得既激动又害怕。
那有什么好看的,就两三头肮脏的河马,还有几只沾了一屁股粪便的猴子,不过,有几条蛇倒还是很有意思的,叫眼镜蛇,咱们这里很少见到的。我祖父说,有一条还产了蛋。
你敢去看眼镜蛇?听说那家伙很厉害的!那些老鼠说。
对他们的问话,我的祖父嗤之以鼻。
我们知道你胆子大,是英雄,但是你也别这样子啊,好像瞧不起我们似的。那些老鼠说,你也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有好多事情,你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我祖父的眼睛一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在爱城,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你不是见过眼镜蛇么?还知道他们下了蛋,如果你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就去把眼镜蛇的蛋拿几个出来我们瞧瞧啊!那些老鼠说着,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的祖父。我的祖父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到黄昏的时候,就在我的祖母为他担忧不已的时候,我的祖父回来了,他果然带回了两枚蛋。
这就是眼镜蛇蛋么?那些老鼠们看着我祖父完好无损、健壮如初的样子,一个个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如果你们不相信,你们就把这蛋带回去搁在你们家里吧,再过些日子,他们就要孵化出来了。我祖父说着,把蛋塞给他们。那些老鼠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鼠人(二)(8)
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爱城,由此我祖父声名远扬,关于他的传说,很快就淹没了他的父亲大骨头,他成了鼠类中的头号传奇角色。所有的老鼠,包括我的祖母,都说在爱城,没有我祖父做不到的事情。
我祖父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爱城,是我的爱城。
7就在我祖父踌躇满志,准备向秦麻子进行挑战并击溃他的时候,战争开始了。这当然是人类的战争。
进行这场战争的两方,都称自己是革命者。他们一派穿黄色军服,人们简称他们为黄军,还有一派是穿蓝色军服的,人们简称他们为蓝军。在这场革命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远远比不久前那场干旱灾难中死亡的人数多。黄军和蓝军,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拔河者一样,各自占据着爱城的东和西,然后拉锯似的进行着战争,你打过去,我又打过来,谁也没办法捡到便宜。
每天都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爆炸让城市的地皮都在颤抖,枪弹像雨点一样在城市上空飘洒,爱城河里的水被鲜血染得通红。城市的居民惊恐万状,他们每天都在失去亲人和朋友,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不是被逼迫去拿起枪,充当可怜的炮灰,就是被流弹打死,他们的房屋不是被炮弹炸成一片废墟,就是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
爱城的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这些可怜的可悲的人啊!我的祖父经常听见那些人在地面上说,我真想变成一只老鼠啊,躲进老鼠洞里。
秦麻子就像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带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成天在枪炮声中,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秦麻子的三层阁楼,被炮弹削得还剩下了两层。他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炮弹炸的大大小小的坑凹,那些墙壁上,密布着弹孔。每隔一段时间,秦麻子就要偷偷跑回他的宅院,扒拉开那些废墟,掏出他的那个大大的瓦罐子,慌慌张张地小偷似的从里面抓出一些大洋,揣进怀里,然后赶紧把罐子掩埋好,悄悄儿溜出去。
除了偶尔有枪弹啾啾地射进来,能给这个宅院带来短暂的生机外,其余时间显得格外静寂,仿佛死去一般。
雨来的地下宫殿,也显得十分清冷。
爱城的老鼠们,开始向城外转移,因为爱城开始缺少食物了。
我们回秦村吧?米粒说。
这些日子,每到战斗间隙的黄昏,雨来就爬上那被炸得坍塌了的楼阁,高高地站在上面,看战火下的爱城是一副什么景象。爱城已经被战火摧毁得成了一个巨大的废墟场,那些房屋残破得和秦麻子的宅院一般无二,街头上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将爱城一分为二,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在铁丝网两边,是高高耸立的坚固的工事,那些兵们藏在工事里,一部分举着枪警惕地窥探着对方,一部分枕着枪杆,躺在里面抽烟。很多车辆被炮弹击中,正在燃烧,浓烟滚滚,到处都弥漫着橡胶的恶臭。那些爱城的人们,背着水壶和水罐,猫着腰,在黄军和蓝军枪炮的监视下,走过那些工事,走过那些乌黑的浓烟,绕过一片片废墟,来到爱城河边灌满那些飘散着血丝的污浊的河水,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就在雨来刚准备爬下楼阁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扔了身上的水罐,爬上铁丝网,要想跑到对面去。只听得两声脆响,那人从铁丝网上摔了下来,掉在地上,他被打死了。
回秦村?回秦村干什么?雨来叹了口气,走下楼阁,问站在一边的米粒。
大家都在离开爱城,我们也走吧,这里没有粮食了。米粒说。
没有粮食?谁说没有粮食?雨来说着,来到秦麻子埋大洋的地方,指了指躺在那儿的两具人的尸体。
人肉?米粒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不久,秦麻子在取他的大洋的时候,惊诧地发觉他的大洋丢失了许多,愤恨之余,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地雷。秦麻子先挖了个深深的坑将大洋埋在下面,然后将地雷埋在上面。这一切当然被雨来看到了眼里。那几天,雨来一直在那个地雷边溜达,想着办法,看怎么再将罐子里的大洋弄出来,他想将罐子里的大洋全部弄走,一个子儿也不给秦麻子留下。


鼠人(二)(9)
米粒自然知道雨来的打算,整日里给吓得寝食难安,一看到雨来在那个地雷边溜达,就腿肚子抽筋。
这一天,雨来想好了办法,他从地雷旁边小心翼翼地打一个通道,下到那个罐子边,却发现那个瓦罐子的口子被一块石板压住了,不留一点缝隙。这怎么办?想来想去,雨来又有了办法,他准备触动那个地雷,如果让地雷将石板炸碎,那些大洋也就完全地暴露出来了。
但是怎么触动那个地雷呢?就在雨来挖空心思想办法的时候,进来了两个兵。一进屋子,他们就开始四处搜寻,搞得到处乒乒乓乓乱响。
这里会有什么?到处一股霉臭,看样子已经好久没人住了。一个说。
走吧走吧,还是到其他的地方找找。另一个说。
咦,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兵招呼另一个兵赶紧过来看,说,你看这里,这里怎么有一个奇怪的老鼠洞啊,而且这片泥土,都还是新鲜的呢。
是啊,该不会是埋的什么东西吧。那个兵走过来一看,兴奋起来。
谁能够说得清楚呢?前两天,不是有一个分队从地下刨出了一大锭黄金么?两个兵开始将四周的废墟清理了一下,露出那片有着新鲜泥土痕迹的地方来,然后扑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响,泥土飞溅,待硝烟散尽,那两个兵血肉模糊地被飞溅起来的泥土掩埋了大半截。
什么人肉?雨来走到那两具尸体前,扒开那些泥土,从他们的身上掏出了两大口袋干粮,还有一些糖果。
这些干粮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的,但是这些糖果,却是赵记的,我记得这味道。雨来说着,让米粒和他一起将那些东西搬回他们的地下宫殿。
雨来和米粒没有离开爱城。雨来显得很郁闷,除了到那些尸体上去搜索干粮并带回家外,其余时间,他大都呆在他们的地下宫殿里,有时候也爬上那高高的楼阁,去看战火下的爱城。
当战争结束,爱城被黄军统一时,雨来和米粒已经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
那些夺得最后胜利的黄军在爱城人们的沉默中,欢呼着,招展着他们的旗帜,宣扬着他们建设爱城的方针和蓝图。
硝烟散尽的爱城,在阳光下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宅院依旧清冷,从废墟上生长出的野草和野花在寂静的风中摇摆着。漫步于庭院,雨来感觉到非常孤独,他常常在米粒的呼喊声中才回到家中。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是不是死了?雨来经常半夜醒来,这样喃喃自语。
你说谁?米粒问。
秦麻子啊。雨来说,他该不会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吧?
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吧?米粒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直希望秦麻子不会再回到他的这个庭院里来——他最好已经被炸弹炸成了碎片。米粒忧虑着,担心着,她不知道秦麻子回来后,雨来会展现出一种什么样子的疯狂,而且秦麻子又将表现出什么样子的诡秘和凶残。
他是不会轻易死了的,雨来说,早在好久以前,我就听说在对面黄军的阵营里住着一个恶魔,这家伙专门抓老鼠,把老鼠做成菜来卖,赚了很多钱。我就想,这家伙是不是秦麻子,去找了几次,也没找着他。
雨来就像一个养精蓄锐的力士,身体里的力气饱满得让他浑身难受,他急切地想找到秦麻子,然后展开一场淋漓尽致的不留丝毫遗憾的拼搏。在雨来的盼望中,秦麻子终于回来了。
秦麻子已经苍老了,他推开破朽的大门,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高高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拎着皮箱,背着行李,沉重的行李让他气喘吁吁。他就是那个叫秦天的孩子吧。跟在秦天身后的,是秦麻子花了十个大洋买的妻子,她也老了,花白着头发,一脸的病容。秦麻子的妻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朵花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到家了,丫丫。秦麻子的妻子说着,将那个小女孩揽到怀里。
秦麻子回到宅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埋大洋的地方。在他的儿子秦天的帮助下,两人将那两具白骨收捡起来,装进一个烂筐子里,扔到外面的一个垃圾堆上。一辆车子过来,铲起那些垃圾,走了。


鼠人(二)(10)
秦麻子和他的儿子刨开那个土坑,里面的瓦罐子成了一堆碎片,他没有找到一块大洋。
父亲,你找什么?秦天问。
大洋,很多大洋!秦麻子的脸上渗着密密的汗珠。
什么大洋?秦天问。
是我以前埋在这里的,那些大洋。秦麻子一屁股坐在土坑里。
是不是被人拿走了?秦天想起了刚才那两具白骨。
他们已经死了,怎么会,肯定是它们!秦麻子腾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
谁?秦天上前一步,赶紧搀扶住他的父亲。
那些老鼠。秦麻子气咻咻地说道。
老鼠?你说老鼠拿走了那些大洋?秦天以为听错了。
可恶的老鼠……偷走了我的大洋。秦麻子愤恨得身体开始了颤抖。
老鼠怎么会偷大洋?那怎么可能?秦天说。
你懂个屁!秦麻子一把搡开秦天,气得身子弓着,活像一只老虾米。他不停地在院子里一边兜着圈子,一边跺脚,嘴里咕哝着,我要把你们都逮起来,烤了吃,烧了吃……
秦麻子并不知道他的大洋会是他的老对手大骨头的儿子雨来偷去了的,也不知道那些大洋会被雨来用来垫窝,更不会知道此刻那只叫雨来的老鼠正躲藏在暗处,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窃笑不已。
秦天以为他的父亲是在说糊涂话,好不容易才让他不再生气,把他安顿下来。
秦麻子原本只是想带着一家人躲藏那些就像是尾随在屁股后面爆炸的炮弹,却不料在某一天中午被一阵猛烈的炮弹炸晕了方向,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竟然到了黄军占领的那一边,被密集的炮火和强制的命令阻隔着,再也回不去了。
战争真是个可怕的粉碎机,很多家庭都被这场战争粉碎了,但是秦麻子一家却是不仅没有粉碎,而且还新增了人丁——他的妻子给他添了一个乖巧的女孩。饥饿总是紧随着战争的,但是秦麻子一家人在这场战火中,却并没有尝到饥饿的味道。每到夜里,秦麻子就出了门,到处去寻找那些老鼠,将他们抓起来装进口袋里,带回他破烂的屋里。因为成天的炮火,那些老鼠早被震得耳不聪,眼不明了,行动迟缓,手到擒来。
秦麻子的妻子和儿子,乃至后来的那个小女儿,并不是以老鼠肉为食,而是把老鼠做成美味的肉食,进行销售。在那个硝烟密布炮火连天的岁月里,肉食成了奢望,因此秦麻子的生意出奇的好。他和他的儿子秦天负责捕杀,他的妻子负责烹调,除了秦麻子自己一日三餐吃老鼠肉外,他的家人都以五谷杂粮为食,尽管老鼠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难得的安定,但是仍然让他的家人感觉到恶心。
战争结束,秦天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成了新政府一个部门的办事员。作为黄军的积极支持者和参与者,秦天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新政府的组建,新政府也给予了他丰厚的回报,比如给了他许多粮食。这些粮食多得不再需用秦麻子去抓老鼠了,但是秦麻子越来越喜欢自己开创的这个生意了,他甚至带回来了一个新的搭档,一个干瘦的却精力非常旺盛的中年人,并将他培训成了一个优秀的捕鼠者。
秦天组织了很多工匠,短短几天就将这个跟一片废墟差不多的宅院修建一新了。在修建过程中,秦麻子不准工匠将那些老鼠洞堵塞了,要留下它们。
父亲,这是为何?秦天不解地问。
你堵塞了它们,老鼠就不会再打洞了么?还不如留下,它们熟悉,我们也熟悉。秦麻子的话,让秦天似懂非懂。
秦麻子和雨来的第一个回合,他就输了,并且输得一塌糊涂。
8为了抓捕那些老鼠,秦麻子经常藏匿在泥水里或者下水道里进行伏击,受冻受寒,因此那身体自然也就亏得快。好像是在一个傍晚,秦麻子一觉醒过来,正准备趁着快要来临的暮色出去抓捕老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手也不利索了,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就连昨天还是笔直的腰板,现在也一张弓似的弯曲了。秦麻子很惊慌,他将刚刚迈出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就像一个刚刚从梦里清醒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梦遗了的男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鼠人(二)(11)
第二天秦麻子告诉那位搭档,说自己已经老了,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去抓老鼠了,要那位搭档另寻出路。
身体老了,精力已不如从前,但是脑子却还是像过去那样精明,思考起来问题,就仿佛一架运转良好的机器一般,丝丝扣扣都缜密。秦麻子不可能不抓老鼠,他决定采取以前惯用的办法来收拾家里这只偷去他大洋的老鼠。但是秦麻子并没有急于表现出他要和这只并不清楚底细的老鼠争斗,而是花了很大的工夫使得自己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那把檀木椅子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牢固,就连上面的色泽也没有褪一点,他躺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杯飘着香气的茶水,双目微睁,悠闲自得,宛如一位与世无争的小富人家的老爷。其实那些天在秦麻子的手里,始终捏着几粒老鼠屎,就像健身球似的在手里把玩着,不时放在鼻子边,意味深长的嗅嗅,或者放在半眯缝着的眼睛前面,貌似漫不经心却是非常仔细地查看。
一段时间下来,秦麻子不仅知道了在他的这个宅院里有多少只老鼠,而且还知道这些老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谁是当家的头儿。在一粒老鼠屎里,秦麻子嗅出了狂妄骄傲的味道,看出了胆大妄为和狡猾的成色——拉这粒老鼠屎的老鼠,就是那只偷去他大洋的老鼠,这只老鼠,对爱城赵记糖果很感兴趣,因为它的屎粒里,总有一股赵记糖果的气味。
秦麻子采取了行动。在一个午后,他去了赵记糖果铺子,掏出一包药粉,要糖果铺子的工人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将这些药粉和糖果混合均匀,然后包装起来,而且要和那些糖果包装得一模一样,然后将包装了药粉的糖果全部买回家中。秦麻子并没有将买回糖果的事情告诉家人,而是把那些糖果全部藏了起来,自己偶尔拿出一粒来,津津有味地吃着。
米粒是第一个发现那些糖果的,她非常高兴地带了几粒回到家中,正准备给她的孩子吃,被雨来发现了,急忙阻挡住。
这些糖果你是怎么弄到的?雨来问。
我在秦麻子的柜子里弄的。米粒说。
秦麻子的东西?秦麻子的东西你怎么能轻易弄到手?雨来问。
他装在柜子里,但是他没发觉,那只柜子早在好几年前就被你咬了个洞,我就是从那个洞里钻进去,弄出来的。米粒说。
你看见他吃了么?雨来拿起那几粒糖果,嗅了嗅,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
他吃了,他天天都在吃啊。米粒说。
你看见他的那个小女孩在吃么?雨来问。
没有。米粒说。
那就有问题了。雨来说,这东西不能吃,他在里面下了毒的。
你怎么知道?米粒问。
他骗得了别的老鼠,可是骗不了我。雨来冷笑着说,有没有毒,你等等就知道了。
雨来将那些糖果悄悄拿出洞穴,看见秦麻子那个叫丫丫的女儿正在追赶一只蝴蝶玩,就跑过去,将那些糖果丢在她的身边。丫丫玩得正起劲,忽然看见脚下有几粒花花绿绿的糖果,忙拣了起来。平常秦麻子是坚决不准她在地上拣什么东西,所有吃的东西,必须经过他的同意。现在发现了几粒糖果,这个贪吃的孩子又惊又喜,忙拣起来藏在身上,跑去找妈妈去了。
谁给你的糖果啊?妈妈问女儿。丫丫不敢说是拣的,如果说是拣的,肯定吃不成,就指了指外面,秦麻子的妻子探长头往外看了看,秦麻子正眯缝着眼睛坐在阳光下,嘴巴里蠕动着,喃喃自语。
哦,你父亲给的,你就吃吧。秦麻子的妻子说。
丫丫剥了一粒糖,刚要喂到嘴里,突然想起了应该孝敬妈妈,应该让妈妈先吃。于是就要妈妈低下身子,小指头捏着糖果,喂进了妈妈的嘴里。真甜啊,这糖果!妈妈非常高兴,毕竟小小女儿知道孝敬了嘛,轻抚着女儿的小脑袋,正要夸奖两句,脑袋突然一炸,眼前一花,嗵地栽倒在地。
摔倒声让秦麻子一惊,随即传来女儿的啼哭声,忙跑过去,只见女儿扑在妻子身上,哭叫着,地上,散落着几粒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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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12)
失去妻子的秦麻子病了。他的病非常古怪,喜欢猫着身子蜷缩在地上,嘴巴里要不停地咀嚼东西,什么都行,干粮、糖果、骨头,甚至木棍。当不给他东西咀嚼的时候,他就见什么咬什么,像桌子腿这样的东西都不放过。他的牙齿突然变得非常尖利而且有力,嘎吱嘎吱,就好像没有他咀嚼不了的东西似的,随着不停的咀嚼,他的鼻子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如果不给他东西咀嚼,他整个人就变得抓狂起来,嘶叫,哭骂,满地打滚,有一天他居然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咬得鲜血淋漓。除此外,他还抽搐,时不时地抽搐成一团,脸上的肉扭曲变形,牙齿被咬得乒乓碎响,喉咙里发出阵阵哀号声。因为这病,秦麻子突然间消瘦得形槁容枯,嘴尖猴腮,齿牙暴露,眼里闪着让人恐惧的幽蓝的光泽。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怪病。被秦天请来的爱城医院的院长仔细研究了秦麻子的病后,摇摇头说。
真的就没治了么?秦天显得很悲伤。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就没办法下药。院长叹息一声,指着蜷缩在地上的秦麻子说,他的行为举止,让人想到——当然,如果他的身上再长上点绒毛,那就更像了。
像什么?秦天问。
老鼠。院长说,你看,你父亲就像一只大老鼠。
他怎么会,会是一只老鼠?秦天惊呼起来。这时候,秦麻子正趴在地上,两只手爪子似的在地上刨着,刨一刨,将鼻子凑过去嗅嗅,然后再刨。——他从地下刨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弃了的已经霉烂了土豆,赶紧四周瞅了瞅,忙双手将那块土豆捧着,送进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
天哪!秦天悲叹一声。
送走爱城医院院长,秦天将他父亲用绳子捆了起来,像粽子似的把他捆在那把檀木椅子上。秦麻子就在那把椅子上拼命挣扎着,嘶叫着。
病中的秦麻子引得很多人前来观看,就连秦天的顶头上司也来了,不过他和那些观看的人一样,不是前来慰问,而是纯粹出于好奇。秦麻子将会变成一只老鼠的消息像愉快的小鸟儿一样,很快就飞遍了整个爱城,一段时间,爱城的《真理与真相报》几乎全都是秦麻子变老鼠的报道。
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老鼠呢?
是因为他吃了太多的老鼠吗?
——报纸上出现的是这样的标题。
人们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来报纸,关注秦麻子的身上是不是长出了绒毛,他的嘴巴上是不是长出了细长的胡须。
这让秦天感到无比耻辱,自己堂堂一个政府官员,父亲居然会是一只老鼠,不,是正在变成一只老鼠。而他的父亲,被捆在椅子里显得痛苦异常,他的挣扎和嘶叫,让秦天感到心如刀割。他不想某一天接受到命令,要他将父亲送往动物园,供全城人观瞻,也不想父亲再遭受这么大的折磨和痛苦,他决定采取一个解脱的方式,以解脱自己,也解脱父亲。
秦麻子的下场让雨来名声大振,使得雨来再次成了爱城所有老鼠瞩目的焦点,成了那些年轻老鼠们敬佩的偶像和追随的目标。对于爱城的人来说,是没有谁知道有一只老鼠是叫雨来这个名字的,他们也不会相信老鼠会有名字,他们只知道秦麻子这个爱城有名的捕鼠高手,居然被老鼠算计了。老鼠用他准备的毒药,移花接木,毒死了他的妻子,然后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东西,让他病倒,并且变得越来越像一只老鼠。真是“玩刀刀下死,耍枪枪上亡”啊,人们在惊叹老鼠的狡猾和凶狠之余,更多的是感叹因果报应之有常。
秦天这才认识到老鼠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
在他决定解脱父亲也解脱自己的那天早晨,他的父亲突然不再闹腾了,尽管被捆绑在椅子里,但是显得很安静。秦天高兴起来,他以为父亲的病突然好了,为自己将不再实施他的罪恶的计划而感到庆幸,但是父亲眼里流露出的眼神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生命将在今天结束,他正期待着。


鼠人(二)(13)
父亲完全明白儿子的心思。
你能听到我的话么?秦天跪在父亲跟前,哭泣起来。
秦麻子点点头。
我不想你这么痛苦地活着,这样的选择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秦天抚摸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枯瘦如柴,但是那指甲却锋利无比。
秦麻子点点头,嘴巴一咧,笑了,露出长长的苞米似的门牙。
父亲,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秦天抹了把眼泪,他的眼泪就像倾盆的暴雨似的,将他父亲淹没在一片模糊里。
秦麻子看了看外面,秦天明白了,他是在牵挂他的小女儿丫丫。
秦天将丫丫抱到秦麻子面前,秦麻子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潮湿的爱怜。丫丫怯怯地看着他,怎么也不敢靠近他,叫了声“爹爹”后,赶紧藏到秦天的背后去了。
秦麻子走得很平静。秦天给他松了绑,他依旧躺在椅子里,伸手端过放在那里的一碗药水——这是秦天为他精心配制的,无色无味,喝下去不痛不痒。秦麻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但是那碗的水里却像是养了条小鱼,溅起了水花,他镇静着,把水送到嘴巴边,那长长的门牙磕得碗边喀喀直响。喝进了第一口,余下的就顺畅了,秦麻子咕咚几口喝完,还意犹未尽似的舔了舔嘴角,然后放松身子,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完完全全陷进椅子里,合上眼睛,两粒泪珠晶亮着,仿佛早晨的露水,滴落下来,滑进密密的绒毛里。
一声清脆的响,那是碗掉在地上碎了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闷响,秦天赶紧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他父亲身下的那把檀木椅子坍塌了……
狗日的老鼠啊,老鼠啊!秦天扑通跪在地上,双拳使劲捶打着地面,号啕大哭起来。
9我祖父雨来的死亡,在我今天看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他一直将秦麻子视为自己的敌人,但是他真正的敌人,却很明显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狂妄和骄傲,并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秦麻子死后第二天,秦天就被任命为爱城捕鼠局局长,这是一个看似可笑却有着非常权力的职务,他监管着爱城的食品卫生,防疫健康,甚至连城市建设都归他管。因此在第三天举行的秦麻子的葬礼,显得特别隆重,整个爱城,就像在进行一个盛大的节日。
秦麻子的遗体被安放在盛开的鲜花丛中,以供人最后瞻仰。人们流水似的,从秦麻子的身边绕过,大家的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半点忧伤,却都是瞪得大大的,因为都想看明白,秦麻子是不是最后变成了老鼠。这主要是由于外界都在盛传着秦麻子死亡之前进行了一次可怕的蜕变,——一只老鼠化蛹为蝶般从他的躯壳里钻了出来,大家都想通过自己的眼睛验证,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秦麻子,还是老鼠。
大家显然失望了,秦麻子依旧是那个人形的秦麻子。他们想不到,秦麻子是死于他儿子的毒药,死后被他儿子敲掉了暴露的门牙,剃掉了身上的绒毛。
我的祖父雨来决定参加秦麻子的葬礼。在秦麻子死去的那天中午,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消息瞬间传遍了爱城的每个角落。除了我的祖母米粒,所有的老鼠都感到兴奋。
我的祖母米粒躺在那里,奶着她的第二个孩子,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你怎么不说话呢?我祖父问她。
你要我说什么呢?我祖母乜斜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劝劝我呢?不劝劝我别去呢?我祖父说。
有用吗?我祖母嗤之以鼻。
呵呵。我祖父讪笑两声,说,秦麻子是我们家族的敌人,他应该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
他死了,你就没有了对手,你为这很忧伤么?我祖母嗤笑道。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心里的滋味怪怪的。我祖父幽幽地说,或者我去看看他,就好了。
不是因为卖弄本事?我祖母问。
我祖父摇摇头。
我祖母再次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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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14)
遗体告别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了中午,仍然还有很多人在门外等候着。出去的人告诉那些等候的人,没有蜕变,秦麻子还是秦麻子,不是老鼠。进去过的人劝告那些等候的,不要等候了,没有什么意思,你苦苦地等候下去,别说看什么鼠人,就连一根老鼠毛你也看不到。但是那些等候的人却根本不相信,依旧坚持着。
那天中午的阳光格外灿烂,天空湛蓝,太阳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馨香。那些花儿沉醉在温暖的阳光里,舒展着花瓣和枝叶。花丛中间,秦麻子神态安详,仿佛陷入了一个有着金黄的丰收和温热的米酒的梦想中。
就在这时,我的祖父从那些花丛中,从秦麻子的身边钻了出来——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尖叫的,恐惧得东蹦西窜,被惊吓过度瘫软在地上的……都以为是秦麻子蜕变成了老鼠。唯一保持镇静的是秦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抓起了一支枪,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单腿跪下,拉动枪栓,举起,瞄准,勾动扳机——这一切都进行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一声枪响。
……
祖父死去后,祖母并没有因为悲伤而垮掉,她精心抚养着两个儿子慢慢成长着。所谓一代不如一代。这话在我父亲和我父亲的哥哥身上得到了非常好的验证。
我父亲的哥哥从来没有安心地去寻找过食物,不过他也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思,对于他们来说,祖母准备的食物永远是充足的。因此,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对付那些母鼠身上,他成天围着那些母鼠兜圈子,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去给那些母鼠献殷勤,希望能够引起人家的注意,继而博取人家的好感……他甚至趁那些公鼠出去觅食的机会,悄悄溜到人家门口,去和那些水性杨花的母鼠调情。因此,他常常被人家揍得鼻青脸肿,那腿也因为在一次争风吃醋中被打瘸了,从此落下一个“瘸子”的绰号。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得和懦弱无法区分的老鼠,他见了谁都是一副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样子,而且他的胆量奇小,当我的祖母外出的时候,他总是藏在洞穴里。就是藏在洞穴里他也感觉到害怕,为了驱赶恐惧,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不停地自言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大家都管那叫嗦。我父亲对付他的哥哥瘸子也是这个手段,每当受了瘸子的欺负,我父亲总是敢怒不敢言地用嗦进行抗议。他嗦起来就像在嘴巴里含了很多个糖豆,咕噜咕噜。谁都听见了蠕动不停的嘴巴有声音传出,但是谁也无法听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内容。
我的祖母为她的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瘸子成天在外面因为招惹母鼠而惹祸,祖母担心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家打死,并为他的德性的败坏而感到羞辱,他毕竟是英雄之后啊,是大骨头的孙子、雨来的儿子啊。而我的父亲,懦弱而胆小,祖母担心我的父亲不是饿死,就是被吓死。
看见我祖母劳心劳肺的样子,很多老鼠都叹息不已,用悲切同情的口吻跟我祖母说,真辛苦你了啊,养着这么两个孩子,如果他们能够有他们的祖先一丁点的能耐,你就幸福了啊。但是我的祖母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对方的话让她感到刺耳,让她感到羞辱,她鄙夷着对方说,怎么?我怎么了?我的儿子怎么了?他们不就是爱贪玩么?他们现在还小,等等他们长大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呐!小瞧他们,哼,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从父辈起,就都不一样了!
我祖母回了趟秦村,她将爱城说得跟天堂一般好,有着非常多的好吃的在秦村根本不可能看到的稀罕食物,而且爱城的人非常善良,并不以老鼠为敌……如此这般。我的祖母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以此诱惑两只秦村的母鼠跟她一块回去。果真有两只母鼠被祖母天花乱坠的话语迷了心窍,竟然答应跟着我祖母回爱城,嫁给她的两个儿子。
就这样,我祖母用很不光彩的手段为我的父亲和瘸子讨到了两个老婆。瘸子的老婆表面温顺,但是却很快地暴露出了她的蛮横和骄纵,她的自私和阴险。她与她的婆婆——我的祖母经常吵闹,甚至对瘸子拳脚相加,因为她来到爱城后所接触的一切都和我祖母当初描述的根本不一样。她诅咒我的祖母是骗子,诅咒瘸子不给她弄好吃的,成天在外游荡,是个霪乿放荡的不可救药的卑劣的家伙。我的祖母对她一让再让,她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儿媳,需要她能够采取手段将瘸子管住,能够让他淫邪的心思有所收敛。但是我的祖母错了,没过多久,瘸子的老婆离家出走了,她说她实在无法和一个老骗子、一个丑陋的瘸子在一起生活。


鼠人(二)(15)
跑了老婆的瘸子放声歌唱。一次他在对一只母鼠进行勾引的时候,那只母鼠跟他说,我有什么好的呢?瘸子说,你长得漂亮啊,风骚啊。那只母鼠嗤笑道,我什么漂亮呢,漂亮的成天在你面前,你怎么没看见呢?瘸子说,谁啊。母鼠说,你弟媳啊。
回到家里,瘸子开始第一次正眼看他的弟媳——这一辈子都让我感到羞辱的母亲。
母亲是秦村最漂亮的一只母鼠,据说那时候追求她的老鼠有好几十只。每到水果成熟的季节,她根本不用出门,家门口就摆放着几天也吃不完的又大又香甜的果子,更别说经常不断的有糖果送来,有花生送来——那些老鼠们用最朴实的行为表达着他们对我母亲的爱恋,渴望能够博得她的芳心。让这些老鼠伤心的是,我的母亲选择了我祖母嘴里花花绿绿的爱城。当初我的祖母带我母亲离开秦村的时候还曾经犹豫过,因为我的母亲太漂亮,祖母不知道我的父亲能够罩得住她不,不知道她抵挡得住爱城的那些诱惑?
祖母的担心是正确的,事情正是那么发生的。
我的母亲刚到爱城时,所有的表现都让我的祖母感到满意,她勤快持家,体贴丈夫,这使得我的祖母无比欣慰,她在遭受了瘸子的老婆的羞辱和打骂后,总是这么安慰自己,还好,总算有一个好的,也不枉昧着良心跑到秦村胡说八道一回,这老脸就算丢了,却也丢得值得。
但是从瘸子不再迈出家门的脚步,我祖母感到事情突然间变得可怕起来。瘸子不再出门去,他就像一只被拔了触角的蚂蚁,成天围在家里兜着让我祖母疑虑重重的圈子。我的祖母原来是多么憎恨他经常跑到外面去鬼混胡闹啊,曾经在月圆的时候无数次地许愿,祈求天神能够让他的脚步停留家中。现在,瘸子的脚步不再迈出家门了,他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样似的,开始关心起家庭了,然而这却让我的祖母更加感到恐慌难安。
我祖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那老实的母亲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还是瘸子给她施了什么邪魔的妖法,她居然在我父亲的眼皮底下跟瘸子眉来眼去,但是我父亲却跟蒙昧不知似的。当然,这一切都被我敏感的祖母逮在了眼里,她将瘸子叫到一边,严厉地加以训斥,告诉他如果不赶紧悬崖勒马,她就将其赶出去。瘸子厚颜无耻的一句话,差点没把我祖母气晕过去,他说,母亲,你将她让给我吧,其实我们郎情妾意,才是真正的一对。我的祖母万般无奈,只得找到我的母亲,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我的母亲就明白了,她低垂着脑袋,小声地说,等孩子生出来,我就离开这里。说着,她拍了拍微微腆起的肚子。
事情发展到后来,瘸子和我母亲开始公然在我父亲面前调情。有一次我父亲看不过去了,愤怒之下,打了我母亲一下,谁知道瘸子拍案而起,将我父亲一顿痛殴,我父亲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我母亲居然跟上去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这一脚,让我的父亲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我祖母觅食回家看到我父亲的惨状惊愕不已,我父亲抱着她,直嚷嚷要去死了算了。我祖母气得浑身颤抖,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父亲,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来制止这桩丑事继续下去。等她气咻咻找到瘸子的时候,他正搂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躺在他的怀里,用嘴巴一粒粒地剥着瓜子,然后眉目传情、满脸蜜意地喂到瘸子的嘴里……
我的祖母没有去惊扰他们,她努力控制着要爆发出来的愤怒,强忍着羞愧,回到我的父亲的身边。我的父亲泪眼婆娑,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他问我的祖母,他是选择吃毒药死亡,还是冒险行走在大街上让人踩死,或者他爬上高楼,从上面跳下来……
我的祖母一肚子愤怒的火焰变成了对我父亲的怨恨,她对着我的父亲一顿臭骂,说,你看看你这窝囊样子,像是大骨头的孙子吗?像是名震爱城的雨来的儿子吗?你怎么就不能够挺直了腰板呢?我的父亲嘟哝着说,你怎么拿着我发火啊,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么?难道是我丢了祖先的荣光么?你这做母亲的也这样对我,看来我真的应该自杀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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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16)
我的祖母悲叹道,孩子啊,现在罪恶的火苗已经燃烧起来了,要想阻止,怕是很难了。我父亲悲愤地说,母亲,那是我的妻子,他的弟媳啊,他们那是在乱仑啊!我的祖母赶紧掩住我父亲的嘴巴,哀求说,孩子,别嚷嚷,这事情就捂在咱们家里吧,别吵得满城风雨,相信母亲,母亲会把这件事情解决好的,你放开心思活着,等待你的儿子出世,燃烧得再大的火焰,总会有熄灭的时候。
我的父亲暂时放弃了自杀的想法,他在期待我的出世,——我是他播下的种子,他想要收获。
等我的父亲在悲伤中昏睡过去后,我的祖母松开紧握着他的手,起身来到我母亲和瘸子面前。我母亲和瘸子的表情都很坦然,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歉疚和不安,就更别说什么耻辱和悔恨了。
母亲,你来干什么?瘸子问我的祖母。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收手吧。我祖母说。
我母亲垂下脑袋,瘸子也默不作声。
看在你们的祖父大骨头和你们的父亲雨来的分上吧,别让你们可耻的德行,辱没了他们拿性命挣回来的名声吧。我祖母说。
你住嘴!瘸子嗵地站起身来,走到我的祖母跟前,恶狠狠地说,母亲,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怎么了?我们相爱了!相爱了,你就别拿那些狗屁规矩来制约爱情!什么德行,什么名声,什么大骨头,什么雨来,他们能给我们爱情么?他们能让我们生活得充实么?我们爱我们自己的,关他们屁事!
可这是你的弟媳啊!我祖母流着眼泪。
现在你怎么不把她看成是我的妻子呢?瘸子冷笑一声,说,我偏偏不讲先来后到!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我祖母抹着眼泪,哀叹道。
你别企图赶我走,我要走,也会带上她。瘸子指了指我的母亲,对我祖母说,你也别诅咒我,你看得惯就多看几眼,看不惯,你就别看,不看,就不碍你的眼睛了!
你还是注意你肚子里的孩子吧。我祖母在临走的时候这样子对我的母亲说,想了想又说,你们别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分了,别太刺激他了,他现在都想到要自杀了,收敛一点吧,算我求你们了,还有,让一切罪恶都在家里发生吧,关上大门。
我们知道。瘸子冷笑道,你还想支撑着英雄家族的门面。
从那后,我的父亲开始酗酒,他的嗦也越发厉害了。好在谁也不会去留意一个醉鬼的嗦,如果花时间听明白了他的嗦,那将会揭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足以轰动爱城的由乱仑与情仇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家族丑闻……
我的出生,并没有使这件丑恶的事情得以终止。我母亲因为卸去了身上的重荷,她变得轻松起来,更加妩媚动人。瘸子视她为心中的宝贝,然而我的父亲和祖母却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分成了几个派别,冲突最为激烈的是我的父亲和瘸子,还有我的母亲,他们双方彼此都耗费了很大的心思来算计和提防对方。在一起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必须要看着我的祖母和我先吃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出现,他们才吃。我和我的祖母,类似着皇宫里验菜的奴婢的角色。他们都害怕对方给自己下毒,暗算了自己。
让他们三个都死了的好,死了就清静了。这是我经常听见祖母说的一句话。
我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祖母就告诫我,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外面任何人,哪怕是跟我的小朋友大耳朵和黑鼻头。
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在那个懵懂不知的少年里,对于一件事情特别纳闷,那就是我把我的父亲叫父亲,把我父亲的哥哥瘸子叫伯伯,当然把我的母亲还叫母亲,可是,我的母亲怎么和我的伯伯住在一起啊,而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却从来没有过亲昵动作,彼此永远都是怒目而视的呢。
矛盾终于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
那是一个傍晚,我的祖母正准备拖着年迈的劳累不堪的身体,出去给这一家懒惰的子孙们觅食,我的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咕哝着,翻动着白眼,歪歪扭扭走到我的母亲和瘸子跟前,伸出指头指了指他们,说,奸夫淫妇!瘸子刚要舞动拳头,被我的祖母一声大喝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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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二)(17)
你们就让让他吧,你们还嫌对他不够么?我祖母幽怨地说,你们想想,他成天面对着自己的孩子把自己喊父亲,却要看着自己的妻子跟着别人,而且就在眼皮底下!
母亲,你不是为了维护什么英雄家族的面子,让我们出门的时候连任何亲昵动作都不要有么,可是你知道么,母亲——瘸子指着我的父亲说,你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他成天灌那些猫尿,把自己灌得不分东西南北。
他心里难受,喝点酒,有什么不好?我祖母说着,看了我父亲一眼,父亲已经瘫软到地上睡着了,打着呼噜,但是他的手里,却紧紧地捏着一根木棍,好像随时都可以站起来,给偷袭他的敌人以致命的反击。
可是,母亲,你不知道,他每次喝了酒后,就在外面胡说八道。瘸子愤恨地说,胡说八道,知道么,母亲,他在外面胡说八道啊!
他怎么胡说八道了啊?我祖母说。
咳!瘸子叹息一声,说,母亲,你长着两只耳朵是白长了还是聋了?现在外面谁不知道咱们家发生的这些事情啊?你走出去,未必没发现有谁在你的背后指指戳戳么?
我祖母傻了眼,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担心家里的事情会被外面知道。这么些日子来,她忍辱负重,辛苦操劳,就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为了维护家族的形象,维护受她爱戴的大骨头和她刻骨铭心深深思念着的雨来赢得的家族荣誉。然而她努力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我祖母实在没有勇气走出门去,她感觉到在黑暗中有千万只的眼睛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她,有千万只手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有千万张嘴巴在传递着她家的丑闻……
他们讥笑着,嘲讽着,甚至辱骂着……
丢脸啊丢脸啊!
直到第二天凌晨,我的祖母才回来,她的模样近乎虚脱了,神色颓然,目光呆滞。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两手空空。昨天夜里,我的祖母差点死在捕鼠局局长秦天发明的一个捕鼠装置上。我的祖母后来一直追悔,自己为什么要奋力逃脱呢?要是死了,什么也就完了,什么也就丢开了,也就清静了。
——我的祖母主要还是牵挂着我,因为我的父亲,这个懦弱的酒鬼,他根本不可能有能力把我养大成人,而我的母亲,她和瘸子成天沉溺于肮脏的男欢女爱中,更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我。倘若某一天,他们的罪恶行径结出了罪恶的果实,我的母亲肯定会毫不犹豫舍弃下我,去呵护他们新生的生命,因为那才是属于他们的。而我,不过是她和我父亲的一个错误行为遗留在这世上的一个悲哀的符号。
祖母回到家中,看见我的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过来,而我则躺在一边,玩弄几张旧糖纸。
他们呢?他们去什么地方了?祖母到处查看,也没有我母亲和瘸子的踪影。
他们终于离开了啊!祖母悲切地哀叹一声。
我看着祖母,发觉祖母在我的眼里突然变得陌生了,她是那么瘦小,那么孤单,好像一个被狠心的父母抛弃在路边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们走了……他们把耻辱留在这里……留给我,就这样双手一撒,走了……
祖母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丢了那几张不知道玩耍了多久的糖纸,爬到祖母身边。祖母搂着我,先是潸然泪下,继而终于号啕大哭起来。祖母哭得淋漓尽致,她的哭声将我的父亲惊醒了,他揉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被祖母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四下里一看,明白了缘由,腹疼似的哀伤地吁叹一声,又躺下,双手掩面,一身抽搐起来——他也在哭泣。
我祖父创造的这个偌大的地宫,现在就剩下了我们仨,我的祖母,我的父亲和我。
直到我的父亲死后,我们才离开这里。
我的父亲死于电子捕鼠器,死于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的新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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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
10秦天捕鼠局上任以后,动员了全城的力量对老鼠进行了清剿。他让爱城所有的老百姓都喂养一只猫,但是这个养猫计划没有得到有效的推行。因为在爱城,大家都把猫视为不祥的动物,并且风传猫会传染一种什么疾病,因此这项养猫计划遭受到了爱城人民的共同反对,这其中也包括爱城执政官。
为此,秦天耗费巨资成立了鼠药研究机构,购买粮食加工成老鼠药,遍撒爱城的每一个角落。秦天的清剿计划让爱城的老鼠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每一天,我们都能够听说又有谁谁死了。每当听见说谁谁又死了,我的祖母就会叹息,说,真希望死的是自己啊,要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祖母一说这话我就感觉到非常害怕,因为我不知道祖母一旦死去后,我是不是还能继续活下去。因此,我对捕鼠局局长秦天感到十分恐惧,我甚至害怕听到他的名字。有时候我就想,假如某一天晚上我在洞穴外面行走,遇到一个人对我大吼一声,我是秦天!我肯定会被吓得晕死过去。
爱城的老鼠们将秦天视为十恶不赦的恶魔,都在诅咒他,也都开始对我的曾祖父大骨头和我的祖父雨来表示深切怀念,说,倘若他们在,秦天这个恶魔肯定会落得像他的母亲——秦村的女东家,那个叫月秀的婊子,以及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一样的下场。但是也有老鼠认为,爱城老鼠们的这场浩劫,都是我的曾祖父和我的祖父招惹来的,如果不是他们让秦天家破人亡,秦天肯定不会这么痛下杀手,那毕竟是杀母之恨,杀父之仇啊。
——他们在谈论完我曾祖父和祖父以后,往往会话题一转,就扯到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伯父瘸子身上来,他们的丑闻总是能够博得大家的呵呵大笑。也只有这一刻,这些老鼠们才会忘记那些不知道潜伏在何处的危险,忘记同类刚刚死去的悲伤,忘记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
曾经有一只老鼠在关切地问候了我的祖母后,说,你们不离开么?
我们一直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我祖母奇怪地看着那只老鼠。自从我的母亲和那个瘸子伯父离开我们后,我的祖母就很少出门去了,因为外面到处都在传说发生在我们家的丑闻,这让我的祖母既羞愧,又痛苦,恨不得洞穴再深些,再深些……将自己永远掩埋在下面。由于出门少,我祖母也很难觅到那些美味的糖果和板栗,以及新鲜的粮食和蔬菜,因此我们的生活过得非常清苦。
只有我的父亲,他依旧老着脸皮出门,去找酒喝,喝完了后,就到处溜达,嘴巴像一只沸腾的瓦罐,咕噜咕噜地声响总是不见停下来。以前他酒醉后,大家至多当他是个酒鬼,现在一看见他酒醉了,就把他当成一个把戏,都围上去,一面认真地听他嘴巴里都嘀咕了些什么内容,一面逗他,问他我的母亲和瘸子是怎么回事情。他们个个都是一脸的坏笑,像肚子里装满了太多的坏主意,现在不得不从脸上溢出来似的。
你们还敢住在这里?这上面可是住着秦天啊!那只老鼠在说话的时候神色慌乱,好像已经被我祖母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他其实是来看笑话的,或者是来探询什么秘密的,他的原本意思应该是“你的儿媳和她的大伯子跑了,有消息么?”或是“现在外面传闻你们家的丑事沸沸扬扬跟开水锅似的,丢这么大的脸你们还好意思住在这里……”只是话到嘴边,才突然拐了个弯儿。
有什么好怕的!我祖母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斜视着他。那只老鼠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老鼠中突然传出了一个消息,说秦天的爱城捕鼠局局长的官衔被端了。一个差点就要将爱城老鼠赶尽杀绝的捕鼠局局长,怎么会被取消官职呢?原因非常简单,是一个叫西门的人弹劾他,说他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地剿灭老鼠,其实不过是为了一泄私愤,公报家仇。爱城的执政官亲自到爱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圈,老鼠倒是没看见一只,不过却看见了遍地的角落里都是被老鼠药浸泡过的毒粮,还有误食了毒粮从天而降的死去的小鸟。就在那位执政官心里感到郁闷的时候,听说又有小孩误食了毒粮……


鼠人(三)(2)
爱城捕鼠局被解散了,秦天回到了他父亲遗留给他的那个宅院后,却依旧怀着对老鼠们的深仇大恨,继续着他的捕鼠装置的发明和毒鼠药的研究。
秦天在宅院里发明的第一个捕鼠装置,是电子捕鼠器。
我父亲就死于此。
11原本我是想用很大的篇幅来讲一讲我父亲的死亡的,但是一提到他,我就觉得非常憋屈。其实,对于他的死亡,我们多少都有一种被解脱了庆幸。
后来我的父亲酗酒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游荡在爱城,酒自然是不会短缺的。一些可恶的别有用心的老鼠将我父亲叫住,然后递给他酒,他一边喝,一边就跟人家讲我们家的丑闻。后来,大家都听厌倦了,不再给他酒了,他就跟人家要,说,你给我酒喝,我给你说我们家的事,那个臭不要脸的和那个挨千刀的瘸子的事……
我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搞到酒喝,喝醉了,也不回家了,就随便躺在哪个角落里,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又去用我们家的丑事换酒喝。有时候祖母想起他了,就叫我到处去找他,找到他后,就拖着他的尾巴,吃力地将他拖回家。
和其他的小老鼠相比,我的少年就是如此糟糕。
祖母曾经跟我们说过,说秦天在宅院里到处架设了铁丝,那种铁丝非常可怕,会发出火花,她曾经在夜里看见过。祖母认为那是非常危险的,叫我们千万小心别去碰它。我是记住了,但是我的父亲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去,因为他始终都在醉酒中。
醒来的时候,我的父亲歪歪扭扭再次出了门,祖母企图劝阻他,但是想了想,又把挽留的手缩了回来。我的父亲刚到门口,就一声惨叫,然后听见秦天大声地喊他的妹妹,说,丫丫快来看,成功了,我的研究成功了。
我的父亲死亡后,我和祖母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悲伤的。那天傍晚,祖母说,我们回秦村吧。我诧异地看着她,祖母以为我没有听清楚,说,我们回秦村吧。
秦村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在印象里非常亲切的地方。
我和祖母经过差不多两个月的跋涉,终于回到了秦村。然而我们并没有得到我想像中的热情。
祖母带着我来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一只苍老的老鼠接待了我们,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的话很含糊,但是祖母能够听懂。我问祖母,他说什么了。祖母说,他说除了他,家里所有的老鼠都在黄昏的时候就出去了,因为有条小溪被截流了,溪里有很多鱼,他们准备弄一些回来吃。
祖母告诉我,她住的这地方,原来是一家姓王的,人很好,从来就不与老鼠为敌,可是不知道怎么走了,现在这家,也不知道怎么样。祖母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我不要乱跑,好好呆着。
没过多久,这家外出的老鼠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聚合在一起,十多口吃饭。饭是他们捕回来的鱼,还有一些干果。吃饭的时候,有老鼠问,黄眉毛怎么没回来。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一声“我回来了”,随着轻盈的脚步,我看见一只清秀的老鼠站在了我们面前。吃饭的过程中,他们谈论着这次捕鱼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谁谁以为逮住了条大泥鳅,抬头一看,却是抓住了一只蛇的尾巴,而那蛇还以为是谁在暗算他,吓得慌忙逃窜。
他们说着说着,说到那个叫黄眉毛的身上,说黄眉毛今天一点不努力,就知道贪玩不说,还搞大家的恶作剧。黄眉毛撅着嘴,斜了我一眼,说,你们问问他,他肯定比人家大,他都干什么了?大家好像这才突然记起我似的,看了我一眼,说,黄眉毛,你真不害羞,人家可是爱城的,是城市里的老鼠,天生就是娇惯出来的,你怎么能够拿自己跟人家比呢?黄眉毛撇撇小嘴巴说,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老鼠嘛。
吃过饭,大家都在一起闲坐着,那只苍老的老鼠问我祖母,你是要准备在秦村长住下来么?
我祖母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看看再说吧。


鼠人(三)(3)
那只苍老的老鼠说,你们家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我祖母惊讶地问,你们隔得这么远,也知道了?
那只苍老的老鼠叹息一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我祖母默不作声了,她的表情很痛苦。她不辞辛劳带着我长途跋涉回到秦村,就是指望能够远离那些丑闻,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丑闻早就先她一步到了。
就在我也感到非常尴尬的时候,有一只小手在我身上挠挠,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叫黄眉毛的小丫头。黄眉毛冲我挤挤眼睛,示意我跟她一块儿出去。
走到外面,黄眉毛说,你坐在那里,怎么跟木头似的?
我说,我听他们说话呢。
听他们说话?黄眉毛笑起来,说,他们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外面的月光皎洁,清水一般在地上流淌着。黄眉毛拉着我,我们踩着月光,走了很远。
我们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你今天晚上吃饱了没有?如果没有吃饱,我带你去抓鱼。黄眉毛说。
我们还是不要走远了吧,我怕祖母等一会儿看不见我要着急。我说。
我和黄眉毛就在一块草坪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黄眉毛回头指了指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屋子,说,那家原来是姓王的人家住的。
我说,我知道,我祖母很早就跟我说了。
听说他是对我们老鼠最好的人家,从不养猫,也不给我们下毒,但是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见不得他们一家,陷害他们,辱骂他们,甚至偷偷拔他们地里的庄稼。黄眉毛说的时候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她说,他们简直就是把这姓王的一家逼迫走了的,撵走了的。
你知道吗?听说他是帮了秦麻子的忙——秦麻子你知道么?就是你曾祖父的敌人。那些人说,如果那姓王的人家不帮忙,秦麻子就没有办法离开秦村,现在这些人都还惦念着秦麻子的那一大瓦罐子的大洋呢。黄眉毛说。
这天晚上,黄眉毛给我讲了姓王的这家怎么把牛和牛车卖给秦麻子的,秦麻子又是怎么离开秦村的,然后秦村的人是怎么收拾姓王的这家的——他们把姓王的这家视为异类,是秦村所有人的叛徒。
最后她说,你知道么?你祖父还没满月就跟着秦麻子的牛车离开了秦村,到了遥远的爱城。
我很惊奇,说,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黄眉毛咯咯地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了,秦村所有的老鼠都知道的,谁不知道你曾祖父啊,谁不知道你祖父啊,他们的名气大得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大呐。
黄眉毛的话让我感到很愉悦。
于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给黄眉毛讲述我的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平常祖母给我讲的。黄眉毛听得很认真,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当听到惊险处,她的神情就紧张,然后两手紧紧地抓住我,好像遭遇危险的不是我的曾祖父或者祖父,而是她,当我的曾祖父或祖父化险为夷的时候,她的神色又坦然了……
秦村不像爱城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这里的人都很忙,忙他们的生产,忙他们的生计,忙着喝酒与闲聊,忙着偷情骂俏,忙着播种和收获……他们的笑声总是爽朗的,喷着浓浓的酒气和烟草的味道。他们不习惯给老鼠下药,因为这会毒死跑在外面的猪和羊,他们也不善于安装捕鼠夹和使用粘鼠板,他们至多会养几只猫。
你这么一说,他们倒好像是很可爱的了。黄眉毛说,我觉得他们都应该感谢你曾祖父的,没有大骨头,他们现在肯定会被秦麻子挤榨得连口稀粥也喝不上。
他们不像爱城人那么残害老鼠,可能就是感激我曾祖父了。我说,你不知道啊,他们比起爱城的那些人来说,不知道要可爱到哪里去了,哎,你知道秦天吗?就是秦麻子的儿子。
黄眉毛摇摇头。于是我给黄眉毛讲了那个爱城捕鼠局局长的事情,讲他怎么清剿爱城的老鼠,采取了多么阴毒的手段,然后发明了多么可怕的捕鼠工具,以至杀死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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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4)
你会给你父亲报仇吗?黄眉毛问我。
我语塞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黄眉毛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她指了指四周,跟我说,在我们秦村,最大的威胁就是那些猫,家猫和野猫,还有蛇,不过只有夏天和秋天才有蛇,其余时间都不见那恶心得要命的东西。
我跟黄眉毛说了我祖父去爱城动物园里窃取眼镜蛇的卵的事情,黄眉毛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把因为恐惧而噙在嘴里的手指拿下来,说,我的天啦,你祖父太不得了!别说咱们老鼠,就是人,也不敢那么去做啊。
在黄眉毛面前,我感觉到我在迅速地长大。我不再因为感到怯懦和卑微而不敢正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甚至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说,黄眉毛,我想娶你。话一出口,就吓了我一跳,我慌忙埋下脑袋,做出一副要逃跑的情形。黄眉毛咯咯地笑了,她说,什么时候啊?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黄眉毛把我下午跟她说的那句话对家里所有的老鼠说了,她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捂住肚子,好像一下子撑不住,就要在地上打滚了。我又急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有的老鼠,包括我的祖母,听了黄眉毛的话都愣住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除了黄眉毛时不时还在窃笑,所有老鼠的表情都很凝重,个个沉默寡言,尤其是我的祖母,她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很艰难,瘪着脸,神色不宁。吃过晚饭,这些平日里都非常勤劳的老鼠们谁也没有外出去觅食,早早地就歇息了。黄眉毛想带我到外面去溜达溜达,刚到门口,就被那个苍老的老鼠——她的祖父厉声叫住了。黄眉毛松开牵着我的手,撅着嘴,回到了他们中间。祖母带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幽暗处,祖母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我感到有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着,我知道,那是祖母的眼泪。
我以为依照祖母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在秦村多呆一天的。祖母回到秦村后,瘸子那个跑了的老婆的家人找到我的祖母,他们先是辱骂我的祖母,说他们家的闺女在秦村好好的,全是被我祖母这个老骗子骗去爱城的,到现在销声匿迹,不知道是被我祖母害死了,还是又被她诱拐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他们逼迫着我的祖母必须还给他们闺女……
看着祖母被羞辱的情形,看着祖母无助的痛苦的表情,我好几次想冲上去跟他们拼命,但是因为怯懦,没敢挪动脚步。那些日子,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来找我的祖母,我祖母就天天忍受着他们的辱骂。终于有一天,就在他们骂得不可开交,甚至准备上前撕扯我祖母的时候,黄眉毛突然站出来了,她说,你们还骂什么啊,其实你们跟老祖母要你们的闺女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你们闺女不是前几天还回来过么?
那些模样凶狠的老鼠目标一转,到了黄眉毛身上,他们说,黄眉毛你这个小妮子,你知道什么。黄眉毛说,我怎么不知道,不知道我敢说么?我在小溪边看见她的,有一只眼皮耷拉着,我感到好奇,问人家,人家都说那是你们家的闺女,还说现在找了一只野鼠,生了一大窝野鼠崽子。有几只老鼠气急败坏地冲到黄眉毛面前,唾沫飞溅地骂道,黄眉毛你放屁。黄眉毛家里的人一拥而上,将那些做出一副准备打架的老鼠赶了回去,帮衬着黄眉毛说也看见了他们家闺女,还说都既然回来了,就别这么着死缠烂骂了,让大家笑话。谁知道他们说,我们怕什么笑话呢?我们家里的叔伯又没扒弟媳的灰,如果我们怕笑话了,我们早躲得远远的了。
我的祖母被这一席话气得直哆嗦,像是风雨中飘摇的一棵老树,摇摇欲坠。黄眉毛的祖父走了出来,从来都是含糊糊的声音这一下突然清晰起来,他吼道,你们这些小畜生,就不能积点嘴德么?那些老鼠还要嚷嚷,黄眉毛的祖父大手一挥,跟他的一大帮子孙们说道,如果他们还敢在这里乱咬乱叫,你们就去给我揍,往死里揍。那些老鼠害怕了,嚷嚷着,终于悻悻地离开了。
我害怕祖母突然说离开秦村,尽管在这里时不时地会受到些辱骂,我却依旧感觉到生活是非常快乐的,大概是因为有了黄眉毛吧。


鼠人(三)(5)
祖母一直都没有流露出要离开秦村的意思。她曾经喃喃自语说,到什么地方去呢?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在黄眉毛家里,我和祖母并不参加劳动,祖母很多时候都和黄眉毛的祖父在一起,黄眉毛的祖父因为耳朵不好使,我祖母的耳朵也不见得灵光,因此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如同在吵架一般,声音都提得很高,就像是站在河两岸喊号子。黄眉毛有一次悄悄告诉我说,她的祖父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爱我的祖母,但是那时候我祖母看不上他,当我的祖母偷偷离开秦村的时候,她的祖父还大哭过几次。
其实这事情我的祖母曾经跟我说起过,她说,那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身体都还很健康,他们用辛勤的劳动,给我祖母创造了非常幸福的生活。有一回他们收留了一只流浪的老鼠,这只老鼠因为生病和饥饿,眼看就快要死了。我祖母的母亲是坚决不让带他回家的,但是我祖母的父亲却说,想想我当初也是一只流浪老鼠啊,你想想我再看看他,然后决定吧。那只老鼠在我祖母的家里很快恢复了健康,后来他爱上了我的祖母,但是我祖母的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位英雄的后裔,还未断奶就表现得英勇不凡的雨来。我祖母说,就算她接受了那只老鼠的爱情,她的母亲也不可能接受,因为那只老鼠的血统不是真正的家鼠血统,而是一只野鼠和田鼠的混血儿。后来我祖母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我的祖母偷偷离开了那只老鼠,去了遥远的爱城,寻找她梦中的英雄,雨来。
你的祖父怎么看起来那么苍老啊!我问黄眉毛。
他是秦村所有老鼠都公认的最勤劳的,他这一生中,一共娶了三个妻子,养育了几十个儿子和女儿,孙子和孙女也有几十个,现在,幸存下来的,就我们这些。黄眉毛说,为了养育这些孩子,我祖父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觅食,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
你祖父真了不起。我赞叹道。
他怎么能够跟你祖父比啊!黄眉毛咯咯笑着,说,你今后是愿意学你的祖父,还是愿意像我祖父一样生活啊?
我想了想说,我其实更愿意学你的祖父,有这么多孩子,就算再辛劳一点,也乐意。
那你不是也要娶三个妻子么?黄眉毛挤挤眼睛说。
我摇摇头,说就娶一个。
那你的妻子可就辛苦了。黄眉毛说。
我说为什么。
生那么多孩子啊!不辛苦啊!黄眉毛捂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祖母一直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睡不着,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黎明的时候,祖母拍拍我,说,孩子,咱们走吧。
我们去哪?我问。
去哪呢?先离开这里再说吧。祖母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当我们走出房间,我们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黄眉毛的祖父带着他的子孙,全都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你们是要离开秦村吗?黄眉毛的祖父说。
我的祖母点点头。
就算要离开,也应该是我们离开啊。黄眉毛的祖父说,我们住的这地方,是你的父亲和母亲留下的,我们住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还给你了。
你们离开去哪里?我祖母说。
那你们离开秦村,又去哪里?黄眉毛的祖父说。
我们,我们还是回爱城吧,雨来给我们留了很宽的住地,爱城的老鼠们都把那叫地下宫殿。我祖母说。
你们还是留下吧。黄眉毛的祖父拉过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如果这孩子真的喜欢黄眉毛那傻姑娘,我们不反对!只是我们高攀了你们这英雄门第。
我看见祖母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我四处找黄眉毛,却不见她,心想大概是害羞,躲起来了。
和黄眉毛的亲事一定下来,我们反而生疏了,黄眉毛见了我,就埋着脑袋,涨红着脸,一副羞涩的模样。我们也很少时间再相约出门去,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呆在一起,倒是他们,经常拿我们取笑,说原来你们两个有事没事都要溜到外面去,深更半夜也不见个影子,现在倒好,都不出门了。他们一取笑黄眉毛,黄眉毛就要装出一副嗔怒的样子,去扑打他们,惹得大家呵呵大笑。


鼠人(三)(6)
黄眉毛的祖父和我祖母的意思,是准备在秋后给我们完婚。结婚对于我们的年龄和阅历,似乎小了些,但是黄眉毛的祖父和我的祖母却说,早结婚早养孩子,他们指望着抱重孙子呢。我们对结婚也充满了渴望,一旦想起来,就很激动。有时候黄眉毛坐在一边,我看见她偷偷地瞥一眼我,脸马上就红了,我敢肯定,她是想到了我们结婚的事了。黄眉毛不再像过去那么风风火火,她开始变得文静起来,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一派大家闺秀的样子。
有一次我悄悄问她,我说黄眉毛,你现在怎么变了。黄眉毛诧异地看着我,说我什么变了。我说,变得好看了,斯文了。黄眉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说,你以为给你们家当媳妇好当啊,你们家是英雄门第呢,万一今后和你回到爱城,我才不希望人家嘲笑我是个乡巴佬呢。
在等待结婚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也外出一趟,不过都是在他们取笑我们太厉害的时候。黄眉毛气咻咻地一把拉过我,瞪着眼睛说,让你们笑让你们笑,我们马上就出去,不跟你们在一起,看你们还怎么笑。他们越发笑得厉害了,说,谁不知道你黄眉毛嫌这里眼睛多,其实你早就想拉着你的小老公出去亲热了。
和黄眉毛在一起,我有着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我说我的祖父,说我的曾祖父,说爱城,也说秦麻子和秦天,还有对秦村的感受……我的话也经常被黄眉毛打断,黄眉毛说,你也说说我们吧,说说我们今后。黄眉毛说着,轻轻依偎着我,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或者倚靠在老墙根上,我就给黄眉毛描绘我们今后的美好生活。
我说,等等我们还是要回到爱城,爱城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清澈透明的爱城河水,有高高的楼房,还有宽阔的可以四通八达的地下排水管道——那可是老鼠们的天堂,爱城所有的老鼠没事的时候,就在里面溜达。等我们今后有了孩子——我的话说到这里,黄眉毛羞涩地将脑袋钻进我的怀里,我感到心里酥痒着,荡漾着阵阵幸福的快感,让我昏眩。我说,等我们今后有了孩子,没有事的时候,我们就去爱城那些迷宫一样的下水道里探险,或者跟他们说在秦村生活的故事,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想给他们讲我们恋爱的事情。
我们憧憬着美好未来,未来甜美的生活让我们无比陶醉。我以为我就此开始了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但是命运的大手却粗暴地撕毁了我铺设得近乎完美无缺的生活蓝图。
——黄眉毛死了。
就在我们婚期快要临近前的一个傍晚,一条准备过冬的懒蛇到处寻找洞穴,他居然闯进了我们的家里。
这是一条凶狠的乌蛸蛇,当他发现自己找到的不仅是一个宽敞而干燥的洞穴,还有一群老鼠时,他兴奋异常,没有多想,就开始了攻击。第一个被他咬住的是黄眉毛的一个叔叔,他躲闪不及,立即丧命。大家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对乌蛸蛇进行了回击,黄眉毛的祖父扑了上去,黄眉毛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黄眉毛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叔叔阿姨……全都扑了过去。他们将乌蛸蛇团团围住,用锋利的牙齿使劲地进行撕咬。乌蛸蛇惧怕了,企图逃走,黄眉毛猛扑过去,挡在乌蛸蛇的前面。乌蛸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脑袋慢慢回缩着,他在准备给黄眉毛致命的一击。黄眉毛无畏地看着他。就在乌蛸蛇脑袋电闪似的猛刺过来的时候,黄眉毛身子一晃,一下子扑上去,咬在乌蛸蛇的脑袋上,乌蛸蛇发疯般地在地上摔打着自己的脑袋,但是黄眉毛就像是被牢牢粘在了他脑袋上了似的,怎么也摔不掉。
最后乌蛸蛇死了,像一根巨大的绳子,扭曲在地上。
我抱起黄眉毛,黄眉毛已经奄奄一息。
在第二天早晨,黄眉毛死了。
两个月后,我和祖母回到了爱城。
12 我已经记不得离开爱城有多长时间了。
回到爱城的时候是夜晚,我们钻进爱城的下水道,企图通过下水道回到我祖父精心构建的家——那个宅院下面的地下宫殿。走在回家的路上,祖母曾经唠叨过两句,说离开家这么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会不会给别的老鼠占了。我没有理会祖母,我沉浸在无限的哀伤中,曾经的快乐和黄眉毛的笑容,历历在目。祖母年岁已大,她尽管步履坚定,但是行走得很缓慢。我跟在后面,默不作声,每向爱城前进一步,我就在心里念叨说,黄眉毛,我离开秦村了,我回爱城了,可是你知道么?我回家的脚步是多么孤单,多么痛苦,真希望命运之神能够眷顾我们,让我牵着你的手,那么这归家之旅,又将是一种多么令人心醉的甜蜜啊!我的话语,柔软的刀子般在我的心里划过,默默地流淌出殷红的血丝,慢慢地让我的整个身体,充盈成了无法遏制的悲伤的海洋。


鼠人(三)(7)
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口了。我一直深陷哀伤中难以自拔,起初并没有在意。祖母开始慌张了,她跺着脚,说,孩子,你快找找啊,咱们回家的路口呢?
就在我们慌张着到处寻找路口的时候,一只路过的叫布袋的老鼠跟我们说,路口已经被秦天堵死了。布袋以前住在我们隔壁的一间纸扎铺里,但是现在看来,他已经不住在这里,因为他正携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一副准备离家远行的样子。
你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情?祖母拦住那只叫布袋的老鼠。
咳!布袋叹息一声,向他的妻子和儿女们挥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着,然后跟我祖母说,在我们走后不久,住在东墙外的塌鼻子贪图我们家的地下宫殿宽敞,气派,而且交通便当,就将全家搬了进去。
十六张嘴巴啊!布袋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塌鼻子拖儿带女连同他的父亲母亲,一家子十六口,全搬了进去啊!
怎么了?他们?祖母问。
怎么了?全死光了!十六口,全埋葬在里面了!布袋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
那只叫布袋的老鼠告诉我们,塌鼻子全家搬进去住后不久,秦天用一种叫“速凝水泥”的东西——那是一种建筑的材料,像是陈年的面粉,调和搅拌成糊状,然后找到一个洞口,用高压水泵打进去,只十几分钟,塌鼻子一家十六口别说逃命,连神都还没有回过来,就全被那些水泥淹没了,然后被那些水泥迅速凝固在了里面。
那么你们这是要往什么地方去呢?不在这里住了么?祖母问。
不住这里了,不住这里了,谁还敢住在这里?布袋忙不迭地要走。
怎么了,这是?祖母问。
怎么了?那个秦天简直就是个怪物,要是落在他的手上,你是求死,死不得,求活,活不成,十八遭罪你要受了十九遭才死得下去,就是死下去了,你眼睛也闭不上的。布袋很惊恐,好像秦天就站在他的身后,把两只利爪正伸向他。你们还是快走吧,别以为家里出个英雄,自己胆子也应该不小,现在不比以前了。
去什么地方?你要我们去什么地方?祖母问。
去东城,听说那里是块清静的地方,有人专门拿粮食来喂咱们。布袋说着,起步去追赶他的妻子儿女去了。
我和祖母没有去东城。祖母认为,这天底下的人,没有谁会有那心肠拿出粮食来喂养老鼠,不是布袋的话不可信,而是人不可信。
住在什么地方,我们?祖母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接着思考。到黄昏的时候,祖母让我就呆在下水道里,不要到处乱走,她出去看看。我没有到处乱走,我就像是块木雕一般,倚靠在一石壁上,看着脚下的污水哗哗流过。我什么也没想,又什么都在想,脑子乱糟糟的生疼。
失去黄眉毛的打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如果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甜蜜的幸福也就罢了,如果我从来没有过心爱的人儿也就罢了,可恨上天就像是把我当作了玩偶,他在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的时候,温柔地递给我一个糖球,让我尝到了什么是甜美,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未来。但是他却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突然粗暴地拿走了我的这一切,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永远也堕落不到底的绝望深渊。
埋葬了黄眉毛后,我大病了一场。就在秦村所有的老鼠,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活不过来的时候,我又活过来了。我不愿意看见黄眉毛的祖父和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看见他们,就能够映照出我的悲伤来。我不愿意在秦村待下去,我不想看见黄眉毛牵引着我的脚步一起走过的那些山头和宽阔的田畴,我不想看见那些小溪,那些弯弯的路径和树木,甚至秦村上空皎洁的月亮,我不想让他们见证了我们的幸福,现在又来见证我的孤独我的忧伤……我害怕自己看见这些就想起过去,想起黄眉毛。我怕触景伤情,我必须离开秦村,回到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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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8)
但是脚步到了爱城,心却像是依旧留在了秦村,秦村的天空飘荡着黄眉毛的笑声,秦村的那片土地上跳跃着黄眉毛的身影。
——这辈子,这一生,我就这么把爱情葬送在了秦村,那片曾经诞生过我的英雄祖先们的土地。
深夜的时候,祖母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要离开这里了吗?我问。
不,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个宅院里。祖母坚定地说。
祖母带着我,我们绕道来到那个宅院里,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那个三层的阁楼,沿着窗户,我们进了丫丫的居室。
祖母选择丫丫的住房作为我们的栖身之所,是有她的高明之处的。
丫丫的居室很大,三楼这一层,都是她住。丫丫大概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干什么都是粗心大意,漫不经心。她喜欢吃零食,经常是吃一半,扔一半,好多时候突然记起还有一半没有吃,找出来却没了——那都是被我和我祖母偷吃了的。丫丫还有一个姑娘家的通病,就是不喜欢打扫房间。她的房间完全像是个杂物间,地上到处都是衣物鞋袜的包装盒和包装袋,还有她用着用着就不喜欢了的化妆品,以及莫名其妙发脾气扔在地上的诸如花朵、眼镜、项链、枕头……之类的东西。
这些杂乱和她的粗心大意、漫不经心,却使得我们的藏匿成了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和祖母先是住在丫丫床头边的一个沙发里,祖母从下面打了个洞,钻进里面就很宽阔了。没过多久,祖母准备在这房间里开凿一个洞穴,我说,我们可以继续在沙发里住下去啊。
祖母看了看我说,你总得有个家啊!
祖母哪里知道我的内心,我不想有家,我也不会有家,只要等她老去后,我就会立即出走,不管去向何方,不管魂归何处。
祖母在墙角边打了一个洞穴,她惊喜地发现,这墙原来是道夹墙,里面有很宽的空隙,一直通往墙根。在墙根上,祖母打了一个出口,那个出口恰好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以前,我们一直住的是地下,一旦下雨发水就潮湿得厉害,现在,咱们住在高楼上了。祖母兴奋地跟我说,只要这个宅院不拆,今后你的子子孙孙都可以住在这里了。
我的郁闷让祖母很是忧虑。她动员我出去走走,我摇摇头。最后她居然去给我找了两个儿时的伙伴回来,大耳朵和黑鼻头。少年的时候,大耳朵和黑鼻头曾经和我要好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我们这旮旯最邋遢的老鼠,因此和我一样缺少玩伴。
和我在一起,大耳朵和黑鼻头都表现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他们处处指使我,要我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孝敬”他们,他们有很多狗屁话,叽里呱啦前言不搭后语,却往往要我在认真倾听过后,还得发表见解。我说话不利索,这成了他们两个模仿和嘲笑的主要内容。要知道,我的曾祖父可是大骨头啊,我的祖父可是雨来啊,我可是英雄的后裔啊。我企图给他们讲讲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但是每当刚刚开头,就被他们粗暴地打断了,他们龇牙咧嘴地学着我的腔调:“我、我曾祖父可、可是有名的……”
然后训斥道:“我说丢丢,你怎么不讲讲你的母亲呢?不讲讲你的父亲和你的那个叫瘸子的伯父呢?”他们让我感到无法忍受,就断然和他们中断了往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耳朵和黑鼻头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们的神情变了,变得不再是过去那般委琐,而是挺精神的,还知道羞涩了。
丢丢,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大耳朵嗫嚅着说,我想,我们来,你不会、不会讨厌我们吧。
我瞥了他们一眼,又看看祖母,想了想,点点头。
祖母很高兴,留下他们和我们一起吃饭。饭是丫丫前几天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然后掉在地上的半袋巧克力,还有一些花生豆。大耳朵和黑鼻头可能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美味,因此吃得很贪婪,嘴里的还没咽下肚,就又抓起来塞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尝出其中的味道没有。吃饱了,大耳朵和黑鼻头打着响亮的嗝声,大耳朵看着剩下没吃完的那些色泽鲜亮,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巧克力和花生豆,眼里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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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9)
我可以带些走吗?大耳朵犹豫了一阵,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还有孩子,他们肯定也和我一样,没吃过这些美味的,我想让他们见识见识。
这有什么呢,你们拿去吧。我祖母慷慨地说。
祖母去请大耳朵和黑鼻头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够陪我说说话,或者安慰安慰我,让我散散闷,最好能够让我重建生活的信心,重新燃烧起希望的火焰。但是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们,大家相对无言无语地坐着,空气显得很沉闷,都有些尴尬。
你们怎么样?我想了很久,找了这么一个话题。
唔……很好的,我们。大耳朵说。
是啊,我们很好的。黑鼻头指了指大耳朵,说,他都娶第二个妻子了,第一个妻子被秦天害死了,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现在,他又娶了个妻子——你可能都认识她。
是啊,你肯定认识的。大耳朵说,她说她都认识你,你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她现在怀孕了,要不是她怀孕,我们早就搬走了,搬到东城去了,住在这里很可怕——都是秦天害的,我现在等她生产了,再搬走。
呵呵,还是我好,我想去哪就去哪。黑鼻头笑着说,因为我没结婚,没有谁看得起我,这样也好,我是东城住几天,西城住几天,自由自在。
丢丢,我真佩服你们,你看看,你们敢住在这里,这可是秦天家里啊,你们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大耳朵絮叨着,黑鼻头附和着,但是说着说着,他们都突然住了嘴,因为他们看到我的表情是漠然的,对他们说的一切,根本就毫无兴趣。
大耳朵和黑鼻头站起来,向我祖母道谢告别,悻悻地准备离去。我叫住他们,我说,以前我给你们讲我曾祖父大骨头和我祖父雨来的故事,你们总是要打断,不喜欢听,如果我再给你们讲,你们还会打断吗?
大耳朵和黑鼻头看看我,羞愧地说道,以前咱们都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也不明白怎么对待朋友,现在我们明白了,更何况你讲的可是英雄的故事呐!我们不会了。
你们走吧,我想睡觉了。我说。
大耳朵在离去的时候,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时间是抚平伤口的良药,也是教育我们怎么样生活的老师,丢丢,记住,不管你是不是记恨我们过去那样子对你,但是我们要让你明白一句话,我们一直没有忘记你。
黑鼻头也很感慨地说,丢丢,你是幸福的,你有这么一个好祖母,比起你的曾祖父和你的祖父,她才是最伟大的,就算是为了你的祖母,你也不应该再这么下去啊。
那天晚上,祖母将我叫出洞,我们爬上窗台,透过玻璃,我看见了外面浩瀚的星空。
祖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我们相依为命。
正如大耳朵所说,时间真的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再贪恋黑暗,我也敢走到阳光下面了。阳光穿透身体,照耀心房的感觉真好啊。
我的变化让祖母很高兴。
祖母经常让我陪她躺在窗台上,沐浴那温和的阳光。在这阳光里,祖母最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给我讲述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
这一天午后,我问起了祖母那个传说的事情。
我已经厌倦做一只老鼠了,我想尝尝做人的味道。我说。
祖母的眼睛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她不相信那个传说会在我的身上实现。
这时候,阳光透了进来,屋子里光辉灿烂。
紧接着,就是那个男人进来了,他弄醒了熟睡中的丫丫,丫丫看见了我和我的祖母,她一声尖叫后,开始追打我们。
接着,我听见了祖母骨头的碎响……
13 我是自投罗网的,其实我的本意是要自寻死路。但是那个男人没有让我死,他救了我。
我稍后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西门。
西门跑上去将丫丫搂在怀里,手却捂住她的嘴巴,说,我的天使,你就不能小声点,要是你哥哥听见了,我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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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0)
原来你怕他?那你来干什么?话虽然如此,但是丫丫的声音却小了下去。她拄着球棍,看着地上的我祖母的尸体,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哥哥那么厉害,你们家居然还有老鼠,真是奇怪了。西门也走过来,用脚尖小心地踢了踢我祖母的尸体。
丫丫用球棍指了指我逃匿的洞口,说,那洞里还有一只呢。
西门蹲下身子,用两根指头小心地拈着我祖母的尾巴,把她拈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惊奇地说,快来看,丫丫,这只老鼠的眼睛好像有一只是瞎的——她患了白内障,我说嘛,她怎么会撞在桌子腿上呢。
丫丫凑过去,看了看说,这只老鼠好苍老啊,你看她的皮毛都变得花白了,没有半点毛皮的光泽。
……
——我在洞穴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犹如刀子在搅动。就在我终日独自沉浸在我的忧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我的祖母,却瞎着一只眼睛,冒着随时被屠杀的危险,忍受着病痛,给我觅食,努力让我开心。我的祖母啊!我的年迈的祖母啊!
我走出洞口,走到我祖母的尸体面前,轻轻趴在她的身上。
我的举动让他们惊呆了。
丫丫举起球棍要打下来,被西门拦住了。西门抬起脚,轻轻压在我的身上,他拎着我的头皮,把我拎起来,说,奇怪,他怎么要出来?不怕死么?
莫不是这是一只殉情的老鼠?丫丫凑过来,看着我。
殉情?不是,这不像他的伴侣。西门用脚踢了踢我祖母的尸体,说,倒像是他的祖母。
丫丫说,你说我打死了他的祖母,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死?
西门说,应该是这样吧,人家都说胆小如鼠,但是他却不怕死,自己送上来寻死,你说这应该怎么解释?
丫丫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让人感动了。
西门说,生命嘛,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丫丫看着我说,现在怎么办?
今天是你的生日。西门看了看床上的鲜花,然后把我在丫丫面前晃了晃,说,就当这是一件礼物吧,我把他送给你,你呢,当只宠物养着。
你要我养着只老鼠当宠物?丫丫惊叫道。
西门说,他连死都不怕,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丫丫去楼下找了一个铁笼子上来,这不是一般的铁笼子,它是用铁皮和铁丝做的,上面沾着很多老鼠毛,还有血迹,冰冷冷的,透露着一股血腥味。
西门说,这是什么笼子,怎么这么脏?还臭!
丫丫说,只有这样的笼子,是我哥用来装老鼠的。
就先用着吧,过两天我去专门弄一个。西门将我塞进笼子里,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滚倒在床上,那束鲜艳的花朵,在他们的身下被碾压成了碎片。
下午的时候,我就被秦天发现了,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我。
秦天早已恢复了爱城捕鼠局局长的职务,现在他似乎比过去更忙了。
秦天到处寻找他的铁笼子,最后丫丫告诉他,笼子在她的房间里。
秦天很惊奇。
丫丫就告诉他,她抓了只老鼠养着。
你也对老鼠感兴趣了?秦天惊喜地看着面前的这位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说,如果是的话,我就把你请到捕鼠局工作。
丫丫没吱声。
秦天凑到笼子跟前,看了看我,回头跟丫丫说,你怎么逮住他的?
丫丫说,我还打死了一只呢,好像是他的祖母。
我问你,你是怎么逮住他的?秦天的声音有些硬硬的。
我,我就那么逮住了。丫丫嗫嚅着说。
是不是西门来过了?秦天走到床前,捡起那束已经被碾碎了的花朵,厉声问道。
丫丫说,是。
这个混蛋东西,胆敢跑到我家里来,这个恶棍!秦天怒气冲天地扭过头,对丫丫说,哼!你告诉他,他要再来纠缠你,我就开枪射杀他!
丫丫说,他没纠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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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1)
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到处抓我的把柄,想要彻底搞垮我!秦天挥舞着拳头。
丫丫说,我不管你们干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我快活!
我没给你快活吗?你要什么我没有满足你?这个世界上,你说还会有谁对你这么好?秦天冲着丫丫摊开双手,好像他已经把心脏掏出来了似的。
你满足我了?你拿什么满足我了?我不要跟你那种关系,我是你妹妹!你是我哥哥!丫丫哭起来,她大声嚷起来。我已经很羞愧了,无地自容了,我都不想活了!
秦天捧着脑袋,好像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一点即着的炸药似的,痛苦地哀求说,丫丫,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
秦天出门的时候回头跟丫丫说了一句关于我的话,他说,你最好把那只老鼠弄死丢了,在咱们家养着只老鼠,像什么话。
丫丫没有理会他,等秦天前脚一离开,她就扑倒在床上,卷起棉被,将自己捂起来,号啕大哭。
后来丫丫起身走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要离开,她要去爱城医院上夜班。但是我听见的好像并不只是她远去的脚步声,还有哭泣的声音。
置身于黑暗里,正午的阳光依旧让我炫目,祖母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仿佛一棵树似的生长着。我想我的祖母,我的黄眉毛,想她们带给我的那些阳光明媚,月光皎洁的快乐的日子,现在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在这无尽的幽暗里,我也不想孤独地留下,我开始绝食,我厌倦了活着,这种活着再也没有丝毫意义了,它只是悲伤与绝望的继续。
当窗口出现黎明的曙光的时候,丫丫回来了。
她走到笼子跟前看了看我,去翻腾出一袋油炸薯条,塞了进来。这是我平常最爱吃又难得吃到的东西,因为我爱吃,一旦获得这东西,祖母基本上不动它,全留给我。秦村没有这东西,他们有的是薯干,他们的薯干不用油炸,只用太阳晒晒。晒的怎么能比油炸的好吃呢,我跟黄眉毛说。我给黄眉毛描述过油炸薯条的金黄与香脆,描述过那东西只配为老鼠食用,因为只有老鼠才能够吃出绝美的声响来,一口下去,那美妙的嚓嚓声简直叫你心花怒放。我还许诺过,等黄眉毛和我一起回了爱城,我就亲自给她寻觅那种美味,我断定她吃出的声响,应该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现在回想起来,那噬咬油炸薯条的声音,跟我祖母骨头的碎响,是多么相似啊。
丫丫把薯干塞进来后,就又爬上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双腿,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尽管丫丫杀死了我的祖母,尽管是作为一只老鼠,但是我依然要认定丫丫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虽然我对人类评价一个女人漂亮的标准还不甚清楚,但是我觉得丫丫应该具备了标准里的一切条件。
如果是我祖父、如果是我曾祖父,如果他们的祖母是这样被杀死的,他们肯定会怒火燃烧,会展开一系列的报复活动,会将这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在这个复仇的活动中,也顺便创造出自己英雄的名号,让老鼠们四处颂扬。但是又怎么样呢?悲伤依旧是悲伤,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想像不出来如果杀死丫丫,又对我祖母的死亡有什么补益——才知道在我的身体里,英雄所必备的那些素质我是从来就没有的,我只有厌恶,没有仇恨,我天性懦弱,没有斗志,甚至连最起码的抗争力也没有,我更像一只纯粹的真正意义上的老鼠。
丫丫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吃东西呢?你是要绝食吗?
我瞥了她一眼,依旧趴着。
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我母亲的,我不敢想像那是真的,我怎么会害死我的母亲呢?丫丫的眼泪簌簌地流淌着,说,只有一个人不相信那是真的,就是西门,西门总是安慰我,说那不是真的,女儿怎么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呢?
我闭上眼睛。
早知道那是你的祖母,你们感情这么深,我就不打死她了。丫丫叹息一声,说,你该不会是真的要绝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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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2)
到中午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吃东西,那些金黄的薯条散落在笼子里,散发着甜美的香味。
你不能总这样,你得吃东西,不吃东西就得死!知道么?一只老鼠要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你吃东西,说不定我会养着你——为什么我就不能养只老鼠?为什么我就不能把一只老鼠当我的宠物?我还会给你取一个很不错的名字呢!丫丫一边涂抹着口红,一边跟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有个名字,等我回来我可能就给你想好了一个名字,西门让我陪他去喝咖啡,而且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个笼子,等等我们回来,你就不用再呆在这个肮脏的笼子里了。
丫丫抹完口红,穿戴整齐,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我说,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看见你已经吃了东西!
丫丫出去并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和她一起的有那个叫西门的。
西门拎着一袋花生豆和一个笼子。那是一个很精致的笼子,不是铁丝的,是楠木做的,一看就知道是用来关那些画眉鸟的。
丫丫瞟了我一眼,叫唤道,他还是没有吃东西呀!
西门也凑过来,看了看我说,这有点麻烦了,他在绝食呢。
丫丫惊诧地说,他真的绝食吗?
西门说,你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亲人,他悲恸欲绝,决心以死求得与亲人共聚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丫丫嗤笑道,他是只老鼠哎,有这么多感情么?
西门叹息一声,说,丫丫,你怎么能够像你哥哥一样冷血呢?这世间万物,所有的东西都有生命,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有感情的,我们不能因为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就视他们为另类,然后就排斥他们,或者干脆清剿他们。
丫丫不说话了。
西门将我放进那个精致的楠木做的画眉笼子里,然后将食槽里面装满花生豆,将水槽里灌满水。等一切都弄好了,西门回头跟丫丫说,我曾经在很幼小的时候,也就是那场战争中,失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被枪弹打死了的,他们将我压在身子下面,那些鲜血在我的身上流淌着,滚烫,我就像是在用父亲和母亲的鲜血在洗澡……我能够体味到现在这只老鼠的心情,我想你也能够体味到。
西门说着话,泪光在眼里闪烁着。丫丫走过去,轻轻靠在西门的胸前。西门将丫丫揽在怀里,幽幽地说,你现在就当这只老鼠是幼年时候的我吧,如果他肯吃东西了,不绝食了,你就好好待他,待他如同待我。如果他绝食死了,你就应该相信我刚才说的一句话,凡是有生命的,都会有感情,都应该值得我们尊重。我们应该尊重所有生命的尊严,你就应该坚决地反对你哥哥搞的那一套清剿与屠杀。
丫丫仰脸看着西门,说,你要我怎么反对他?
西门轻抚丫丫的脸庞,把脑袋埋在她的耳朵边喃喃地说,你应该给我一些他的秘密……
丫丫挣脱西门的怀抱,冷眼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你喜欢我就是为了让我做安插在他身边的告密者?让我帮你搞垮他?
西门叹息道,丫丫,我要你这么做,就是不让他再这么横行下去,这么骄纵下去,现在他对付的是老鼠,下一步对付的就可能是这个世间里所有的生物,包括我们人类,他会发动第二次战争,会以毁灭作为快感,以清除自己之外的一切种群为使命,——他会疯狂的!
丫丫冷冷地说,我不会帮你的,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是以这些为交换条件的,你今后就别说你爱我了。
西门长叹一声,说,丫丫,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我不会再提这些事情了,我只要你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丫丫点点头说,你知道我的内心是很矛盾的。
两个人又紧紧拥抱到了一起。
丫丫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丑丑。她说她从来没有认真看一只老鼠的样子,现在看见我了,竟然发现老鼠是样子最丑陋的动物。
西门离开过后,丫丫还真把我当作了他。她用钳眉毛的镊子钳了一颗花生豆,送到我的嘴巴边,用柔媚的声音跟我说,小乖乖,我的小丑丑,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没有理会她,她依旧不厌其烦地跟我说着话,硬将那花生豆往我的嘴巴里塞。我的去意已决,我不想再留在这个世上了,于是我厌恶地斜了丫丫一眼,毅然将自己的身子掉了个方向,将屁股甩给她。丫丫捧着那只笼子,将我掉过头来,还用那镊子钳着花生豆往我的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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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3)
我没有饥饿的感觉,真的没有。我已经不再悲伤,心里空空荡荡的,我只想早点死去。我在想,如果丫丫喂给我的是老鼠药,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吃掉。
给我老鼠药吧!我盼望着。
丫丫见我执意不肯开口吃,恼了,将镊子往边上一扔,说,丑丑,我可是很有耐心的啊!你要再不吃,我就不理你了!
我轻轻闭上眼睛,将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丫丫叹息一声,说,丑丑,我的小乖乖,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死掉的,我要拯救你,我要让你继续活下去。
在丫丫不停的喃喃絮语中,我知道了她和西门的事情。
丫丫说,西门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是那么在乎她的感受,是那么疼爱她,他教会了她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他是那么善良,是那么悲天悯人。丫丫还讲了西门是怎么善待街头上流浪的小狗的,是怎么帮助折断翅膀的小鸟包扎伤口的。在丫丫的嘴巴里,我感觉到西门简直就是天神。
丫丫还说了自己是多么爱西门。因为他的博学多才,因为他的英俊年少和风流倜傥,招惹了不知多少爱城少女的倾慕啊——但是丫丫没有想到爱神会让西门的脚步走向自己,让自己能够挽上他的胳膊行走在少女们羡慕和嫉妒的眼神中。
爱神是多么眷顾我啊!丫丫感叹道。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双手捧在胸前,羞涩着红红的脸,无比陶醉的样子。
我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前面有什么样子的艰难险阻,我会永远追随他,深爱他。丫丫说,下午我的顶嘴只是气气他,他要不再说爱我,我宁愿和你一样选择绝食。我要他天天跟我说多么爱我,我爱听他的甜言蜜语,他磁性的声音让我迷醉,为了他,我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可是,我的那个让我感到可怕的哥哥啊,我如何才能摆脱这些噩梦一样的生活啊……
也不知道唠叨了多久,反正我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丫丫已经在做出门的准备了。
就在她刚要推门出去的时候,秦天进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秦天问。
丫丫斜了他一眼,低声说,我去上班。
这段时间你根本就没有上班。秦天说,我去问了,你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有去上夜班!
丫丫不说话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每天到天明的时候才回来?你去什么地方去了?秦天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晚上都跟西门在一起?
没有。丫丫子弹般蹦出俩字。
没有?秦天冷笑道,没有,没有你去什么地方了?你已经跟人家住到一起去了,我没想到你突然就这么贱起来了!
我没有!丫丫像只发怒的狮子似的咆哮起来,她将手里的提包往地上使劲一摔,那些化妆品梳子纸巾什么的散落了一地。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秦天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你既然没有上班,这么多晚上,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丫丫嘤嘤抽泣着,不答话。
秦天仿佛明白了,他哀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在躲藏我,我知道,你是在躲藏我!
我只听说秦天是一个凶狠残暴的家伙,却没有想到他也会有柔弱的一面,我居然看见有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然后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你知道你在我的生命里占据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你是支撑我所有希望的基石,如果你离开我,我无法再继续生活下去。秦天悲切地说道,丫丫,这么些年,我们都相互依偎着走过来了,我们生活得那么安宁幸福,你为什么要别人来搅我们的局呢?
可是,可是你是我哥哥啊!丫丫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你别说了,这正是我痛恨的地方!秦天双手紧紧攥在胸前,好像要扑出去将什么撕得粉碎。
没办法改变的,哥哥。丫丫说,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但是没办法的,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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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4)
为什么做不到!我就能做到,我已经做到了。秦天冲上去,他并没有撕碎丫丫,而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让我帮你,让我帮你做到,相信我们,我们能够做到的。
我们能做到什么呢?丫丫甩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说,我们能够做到什么呢?我们是见不得阳光的,我们只能够在黑暗里,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们有多么丑陋和肮脏……
这就是你要躲藏我,彻夜不归的理由吗?这可是你的家啊!我们的父亲辛辛苦苦营造给我们的家啊。秦天说。
父亲?如果他在上天有眼,如果他看到了这一切,你说他会怎么想?他会感到羞愧和耻辱么?丫丫凄然一笑,说,都怪年幼的蒙昧,踏错一步,留下永远的烙印,深陷罪恶的深渊,再怎么挣扎,都难以摆脱这梦魇般的日子了。
丫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不再和西门来往!我凭着直觉,他对你没有安好心,他的目标不是你,而是我!秦天哀求道,丫丫,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呆在我的身边,让我随时能够看见你,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坚决不!丫丫摇着脑袋,痛苦地说。
这时候外面刮起了狂风,开始电闪雷鸣。
丫丫,你真的能够做到么?你真的要舍弃下我么?秦天哀怨地看着丫丫。丫丫捧着脑袋,好像脑袋就要炸裂开了似的。秦天上前一步,将丫丫紧紧抱在怀里,丫丫企图推开,但是没有力气,最后竟然扑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丫丫,别离开我,别躲藏我,我们才是最亲的,是相依为命的。秦天喃喃地说着。
我趴在笼子里,听见外面雨点击打着窗户的啪啪声……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夜晚我会得到解脱。一阵暴雨过后,那雷声也仿佛远去,在遥远的地方隐约轰鸣着,只有天空的闪电,透过窗户,余烬似的闪烁着。
丫丫没有离去,她在秦天的怀抱里睡着了。我看见秦天的眼睛里流露着无限怜爱和脉脉温情。一个晚上,他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丫丫,深情而又贪婪。秦天抬起手,想轻抚丫丫的脸蛋,但是害怕惊醒了她似的,又将手缩了回去。
不知怎么秦天突然看见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目光冰凉,我已无所畏惧了。
秦天轻轻放下丫丫,走到我的跟前。他打开笼子,伸出铁爪般的手,一把抓住我,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道,我的家里养着只老鼠像什么话呢?还给他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还给他准备了这么漂亮的一个笼子,呵呵,这不是在讽刺我么?说着,秦天手指一用劲,我就感到胸口憋得疼痛难忍,我刚要叫,他加大了力气,我的舌头就吐了出来,眼睛也爆裂了出来。然后他打开窗户,我就像一颗子弹似的,被秦天射了出去,也不知道在空中飞行了多远,最后啪地掉在地上,我昏迷了过去。
当暴雨再一次降临的时候,我被雨点打醒了。我浑身疼得厉害,我想挣扎一下,可是动弹不了,我的骨头已经被秦天全部捏碎了。
雷声又飘移了回来,它在我的头顶炸着,那些黑压压的像是覆盖在了地上的云被炸成了碎片,闪烁着爆裂开来的火光。雨水很快汇聚成小溪,小溪很快汇聚成河流。我变凉变硬的身体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这温暖很快就淹没了我,吞噬了我。
祖母,你在哪里呢?
黄眉毛,你在哪里呢?
我感到自己正慢慢地向黑暗深处陷落着,我的心脏渐渐地停止了跳动。
14我说我并没有死去,大家肯定以为我说的是鬼话。
不错,这本来就是连篇的鬼话。我的确没有死去。那个在我们鼠类中一直流传的传说,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应验。
——我幻变成了人,真正的人。
那场暴雨最后演化成了滔天的洪水,我不知道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变得非常庞大,庞大的身躯躺在河滩上,有几个人正嚷叫着,向我奔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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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三)(15)
那里有一个人,快点!好像还在动弹,没死!他们嚷叫着。
人?他们是指着我说的话,那么我是人了?我动了动我的脚,我看见我的脚上没有毛,而是有着五根指头的巨大的人的脚,我又动了动我的手,我看见了我的手上没有毛,是有着十根手指的两只巴掌。我真的是人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因为害怕,又昏迷了过去。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我躺在一张大床上,几个人围在我的身边,他们正准备给我喂热气腾腾的姜汤。见我醒了,他们都很高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们问我。
你们说我是人?我看着他们。
你还没死呢,没有变成鬼!他们说。
我说,我是爱城的——人。
哦,天啦,这场洪水,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啊,连爱城的人都冲到了这里。他们说。
你们有镜子吗?我问。
镜子?你要镜子干什么?他们忙不迭地去拿了镜子过来。
我拿着镜子,看见镜子里面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我想,这就是我了。
你是一个演员吗?有一个小姑娘问我。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不是演员,怎么这么注意你的脸呢?怕花了脸,不能上舞台演戏了么?她继续问。
我不是演员,但是估计我就要开始演戏了。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我。
我说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说叫东郭庄。
我说我就叫东郭吧。
他们笑起来。
在那个偏远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体恢复得很好了,就决定离开村庄,回到爱城。
走的那天,阳光明媚。我向每一个人辞行,大家都说了很多关于分别与重逢的伤感的话。
一路上,我看见到处都有新鲜的坟堆。他们在这场洪灾中失去了生命,我却在死亡中获得了新生。一路上,我始终都处在一种新的感悟之中,这种感悟让我兴奋不已也幸福不已。
我要感谢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曾祖母,我的祖母,我所有的祖先们,他们用坚定的信念坚守着那个传说,让梦想在我的身上得以实现。
行进中,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畅快的感觉。我可以随便地看四野的风景,眼睛甚至可以非常专注地跟随着一只纷飞的蝴蝶,直到它没在花丛中,而不必时刻?##炀跆炜帐遣皇怯欣嫌ィ返囊醢荡岵换嵊幸惶跎呋蛘呙ㄗ瓿隼础N腋挥玫P穆酚龅男腥嘶崮米殴靼糇犯稀N页⒌搅松ㄗ杂烧婪诺目炖郑业牟阶涌梢晕蘧形奘业男那榭梢允嬲谷绶纭?/p>爱城并未在这次洪灾中有什么改变,那些树木和房舍,反倒被暴雨洗刷得更加清新了。爱城河水缓缓流淌着,河岸边几个垂钓的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在与水底的鱼儿对峙着较劲,也不知道是鱼在钓他们,还是他们在钓鱼。
我并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找到了我以前住的那个深宅大院。我站在远处一直等到黄昏,那大门始终紧闭着。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来到街头上,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在街头,有很多垃圾桶,不停地有人拎着垃圾袋往里扔。我躲躲闪闪走过去,想扒拉开找点什么吃的。正准备下手的时候,猛然间记得自己已经是人了,马上逃似的远离了那些垃圾桶。在街头上行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眼睛总会无意识地往那些垃圾桶和阴暗的地方注意,而且行进中的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在那些不知道被谁遗落的地上的食物面前停下来。我忽然意识到,尽管我已经幻变成了人,但是在我的身体里,却还保存着鼠类的习惯。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必须改变我的生活态度,包括饮食习惯和行为方式,我还要学会吐唾沫和用口香糖吹又圆又大的气泡。
我的脚步最终是在赵记糖果铺子前停了下来。实在是太香了,这些糖果的味道。
你要干什么?要买糕点吗?里面的伙计问我。


鼠人(三)(16)
我说,我想找份工作。
老板,有人想在这里找份工作。伙计冲屋子里大声喊叫道。
一个和蔼的老人两手粘满面粉从里面走出来,大声地跟我说,小伙子,你要干什么?找份工作?
我说是的,我想找份工作,我很饿。
饿了?哦,那好,先吃吧。老人说着从案子上给我拣起一块糕点,递到我手上,我慌忙接过来,吞咽起来。
你呀,慢慢吃,正好,我们这里刚走了个伙计。老人笑眯眯地说,说说你的条件吧,要多少工钱啊?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说,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老人将我招到他的跟前,打量了打量我的身子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东郭。
老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没敢说是爱城,我就说东郭村。
老人点点头,接着问,你为什么到爱城啊?
我说家乡遭了水灾。
老人叹息一声,问,你的家人呢?
我说都没了。
苦命的孩子,就留在这里吧。老人拍拍我的肩头,说,你呢,白天帮忙和面,晚上就守守铺子,主要是防老鼠。
和我一起守铺子的还有一个名叫粉皮的中年汉子。在他的床头放着一面锣,每当听到有响动,他就将锣敲得咚咚响。
我敲前半夜,你敲后半夜。粉皮说。
我看了看那面破锣,说,这有用吗?能吓着老鼠吗?
就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簌簌声。
那怎么办?这不又来了么?粉皮一下子火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锤子,将那面破锣打得咣咣直响,震得我的耳膜嗡嗡直叫。
我嚷叫道,你不敲不行吗?
粉皮停止了敲打,将那面破锣抱在怀里,喘息着说,不敲怎么行,你不要工钱当然不在乎,可是我还得养家糊口呢,要是明天老板看见有老鼠糟蹋了糕点,就要扣我工钱的!
除了敲打这锣,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我问。
粉皮一脸无可奈何地说,办法,什么办法?每年向捕鼠局交很多钱,他们给我们什么办法了?亏得那个叫秦天的捕鼠局局长,据说还是捕鼠世家呢,号称什么灵猫转世。
我说秦天怎么了?
怎么了?他给我们配了很多老鼠药,还给我们装置了许多捕鼠器具,可是呢,老鼠是越捕越多,越来越猖獗!粉皮叹息一声说,我都开始怀疑秦天是不是人了,他简直像是和老鼠一家的,沆瀣一气,他才是只大老鼠呐!
尽管我和粉皮轮番着将那面破锣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看,存放糖果糕点的箱子还是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里面的糕点被弄得一塌糊涂。老人不再是温和的面孔,他气咻咻地瞪瞪我,又瞪瞪粉皮。
我们昨天晚上可是轮番着敲了一夜,粉皮刚要分辩,被老人怒气冲冲地一挥手给打断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连这些东西都看不住?老人愤怒地说,要是今天晚上再这样,你们明天就滚蛋!我干脆去买几只猫回来算了!
到了夜里,我问粉皮,如果今天晚上再被老鼠偷吃了糕点,明天是不是我们真的要滚蛋?
粉皮点点头,他的心情很沉重,像是吃多了东西似的,不停地嗳气。
他会买猫回来吗?我问。
粉皮嗤笑道,这倒不会,猫是不祥之物,他是做生意的,养着猫,谁还来光顾他啊。
我说,今天晚上怎么办?
粉皮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怎么办呢?这些老鼠简直就是神仙变的,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我们就等着明天滚蛋吧。
我说,滚蛋了你怎么办?
粉皮苦笑道,怎么办?现在找个事情很难的,家里一大堆孩子等着吃东西,他们现在正在长身体,个个嘴巴都跟无底洞似的,狮子老虎般狠吃,没了这份工作,他们吃什么啊,喝风去啊!你呢?你怎么办呢?


鼠人(三)(17)
我咬咬牙说,咱们不滚蛋,咱们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那天晚上,我要粉皮好好睡觉,防守老鼠的事情,留给我。粉皮开始还犹豫,转念一想,罢,反正明天就要滚蛋了,也乐得睡一晚上好觉,就呼呼睡了。
我没费吹灰之力就逮住了两只老鼠。他们非常恐惧,在我的手上挣扎着,龇着锋利的牙齿,叽叽乱叫着。
粉皮被老鼠叽叽的叫声惊醒了。
你怎么抓住的?粉皮的瞌睡一下子没有了,他噌地一下跑到我跟前,看着我手上的老鼠,神采飞扬。
你们今后就不要再来了吧。我对手上的老鼠说,当我刚准备要将他们放了的时候,其中一只突然回头一口咬住我的手指,疼得我大叫一声。粉皮慌忙追上来,一脚跺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只老鼠血肉横飞,死了。
看着我手上流淌的鲜血,粉皮说,你怎么不打死他们,却要放了呢?
我说,我只是要让他们回去报个信,叫其他的老鼠别再来了。
你叫老鼠报信?粉皮惊奇地看着我,突然呵呵大笑起来。
但是从那以后,赵记糖果铺子就再没有了老鼠出没。
在赵记糖果铺子,我得到了最好的待遇。我的名声开始从赵记糖果铺子往外传扬着,都说赵记糖果铺子有个转世灵猫,他的名字叫东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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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
15 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我说的是秦天。
老远看见他向赵记糖果铺子走来,我不禁一阵心慌,手里正准备给一位顾客包裹的糖果差点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粉皮见我神色紧张的样子,问道。
我支吾说,没,没怎么。
没怎么?粉皮顺着我的眼神,看见了对面正走过来的秦天,鄙夷地说,哦,是那家伙啊,他算什么东西,你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秦天面无表情,迈着阔步,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精神矍铄的老头。
老板呢?那个老头走到柜台前,用一根指头敲敲柜台。
老板两手粘满面粉从屋子里钻出来,见是秦天他们,一张脸笑得皱巴到了一起。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东郭的,号称是转世灵猫?那老头问。
老板呵呵一笑,指着我说,呐,就是他啊。
我畏缩着,走到那老头跟前,说,我就是东郭,转世灵猫是他们胡乱喊的。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你会抓老鼠?
我迟疑了下,说,会。
老头指指身边的秦天,说,这是我们爱城捕鼠局局长。
秦天走过来,将我细细看了看,点点头。
那老头说,好啦,你跟我们走吧。
就这样,我跟在秦天和那老头屁股后面,进了捕鼠局,成了捕鼠员。进门后我才知道,那老头是爱城资深的捕鼠员,大家都把他叫老捕鼠员。他是我的师傅,我跟着他学习怎么安装捕鼠装置,怎么放置鼠药。在他看来,捕鼠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他跟我吹嘘说他对老鼠如何如何了如指掌,他知道它们的一切,包括它们的秘密。我笑了,我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了解我是谁吗?
我每天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专门放置老鼠药,或者号召大家堵老鼠洞,偶尔也和老捕鼠员一道去检查一下其他单位和住户的捕鼠工作,催收一下捕鼠费,搞点关于捕鼠新方法的宣传工作。我的名字被做成了一个牌子,贴在捕鼠局的大厅里,如果挂在红色的一栏,就意味着我这一天要工作,如果挂在蓝色的一栏,我这一天就可以休息。我每周休息一天,工作六天,每个月的工资很丰厚,除了房租,扣除服装费,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外,剩余的都被我买了零食。我喜欢吃零食,喜欢在黑暗的夜里听见自己吃东西发出的嚓嚓声。
遇见西门是一个正午。当时我正应邀去一家住户给他们讲解怎么使用新买回来的捕鼠器,突然看见西门正迎面走来。我愣愣地驻足看他走过,又回头看着他的背影。西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老看着我干什么?捕鼠员先生。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西门嗤笑说,我认识你吗?
我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你很有思想的,我听过你的讲话。
你说你听过我的讲话?西门眉毛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走到我跟前,问,你听过我的讲话?在什么地方?
我语塞了,我总不能说我是在丫丫的房间里吧。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听过我的演讲?西门说。
我慌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西门笑起来,说,感觉怎么样?
善良……悲天悯人……还有,尊重生命的尊严……我依稀记得丫丫曾经这么说过他。
呵呵。西门爽朗地大笑起来,他握着我的手,说,真不简单,真不简单!
我不知道西门是赞赏他的话不简单,还是认为我不简单。被一个人这么紧紧地握着手,还不停地摇晃,我感觉很不习惯,就挣脱开了,准备离开。
真高兴认识你,真不想到,在捕鼠局,还有你这样不错的人!西门由衷地感叹道,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都走了几步了,西门追上来又跟我要了我的名字,他一边念叨着我的名字,一边掏出个本来,在上面很认真地写下:东郭。
你可知道?西门向我挥挥记着我名字的小本,说,记上这个本子的,都是我的朋友。说着,他拿指头戳戳我的胸口——你,东郭,从现在起,是我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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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2)
我没想到,西门把我当作他朋友的那天傍晚,他就会来找我。听说有电话,我去接了,一听就知道是西门。我说我是东郭,你是西门吧。西门很惊讶,问我怎么知道是他。我又奉送了他一句恭维话,我说,我听过你的讲话嘛。西门呵呵大笑起来,原来他是准备在今天晚上请我共进晚餐。
我以为丫丫会和西门一起来,但是没有,就西门一个人。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菜和酒。我刚一落座,丰盛的菜肴就上了满桌,然后是香气四溢的酒。我说我不喝酒,西门笑笑说,我也不喝,以为你喝才要了一瓶,很名贵的,咱们既然已经要了,就勉为其难,尝尝吧。
这个晚上,我第一次品尝到了酒的甘美,也方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会那么贪恋它。
在爱城,可能除了老鼠,就只有西门是那么憎恨秦天的了。
每当一说到秦天,西门就一副愤恨和厌恶的表情,但是整个晚上,西门几乎嘴巴都没停息过地不断提到他。
他简直是个暴发户,我都不知道他凭什么会高居捕鼠局局长这个位子。他的父亲,就是那个以逮老鼠为生,最后也差点变成老鼠的家伙,不过是一个流浪到爱城的混蛋,知道么?西门大声说着话,他喝进嘴巴里的酒水仿佛全变成了唾沫,飞溅着。他抓住我的手,像花了百年功夫才觅得我这么一个知音,有着千言万语要在这一刻一吐而快。他说,你知道么?秦天的父亲叫秦麻子,是一个靠着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图财害命的家伙,他以前不过是一个乞丐,后来成了个长工,他杀死了他的雇主,然后霸占了女主人,为了躲避追杀,流浪到爱城的。
我本来想告诉西门,秦麻子的事情并非完全是他说的那样,真实的情况我可能比他更清楚,但是想了想,觉得不妥,就依旧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所以他秦天有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儿子!他祖先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只是老鼠的,还有人类的,他们一家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屠夫!西门好像忍无可忍似的,一拳头擂在桌子上,将酒杯震得一阵摇晃,怒不可遏地说,知道么,他秦天嗜血成性,表面上看来,他现在对付的老鼠,其实他对付的就是人类,他总有一天会把我们都赶尽杀绝的!
西门的嗓门很大,他的愤怒声惊扰了其他的食客,那些食客不停地向我们张望,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的狼子野心,除了我,爱城还有谁知道?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要不是我帮助他,他能够当上爱城捕鼠局局长?他只有接替下他老子的衣钵,白天在爱城的街头卖老鼠肉,晚上趴在那些肮脏的臭水沟边逮老鼠!混账!完全是混账东西!我感觉到西门胸中的怒火已经旺旺地燃烧起来了,他不得不举起酒杯,将一整杯酒咕咚地一声灌进肚子里,以熄灭那就要将他吞没了的火焰。
我坐立不安起来,环顾四周,表情尴尬。西门察觉了,感到自己可能失态了,坐定,缓了口气,说,你知道爱城捕鼠局是一个多么臃肿的机构么?像你这样的捕鼠员,就有好几十人,可是老鼠呢?却是越来越多!
我点点头,说,是啊,我们每天都在投放老鼠药,可是……是很多的,现在,大家都在这么说。
我的话被西门打断了,西门歉疚地一笑,说,我没说你啊,东郭,我的朋友,我只是针对这个现象。
好在西门可能累了,他的话开始越来越小声,最后我们终于像两个促膝谈心的朋友,脑袋挨得很近,宛如是在说贴己话一般。
其实这天晚上西门的用意非常明确,就是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他说他知道凭着他一个人的力量搞下秦天是很困难的,他希望我能够给他提供一些证据,因为我就在秦天的身边工作,要搞到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最后西门拍拍我的肩头,说,东郭,我的朋友,我打听过你了,你是从城外进来的,先是在赵记糖果铺子工作,然后被秦天招进捕鼠局的。秦天之所以看上你,是听说你被人家称做转世灵猫,他惧怕你将来的名气大过他,才将你收归他的麾下,一来消磨你的意志,二来将你建立的功勋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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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3)
我说这些我倒是没有想到的。
西门说,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要知道你非常厉害,你很有潜力的,将来爱城捕鼠局局长应该是非你莫属的。
西门的话让我感觉到非常诧异,我将来会当上爱城捕鼠局局长?我,一个由老鼠变化的人形,一个有着老鼠心脏,始终无法摒弃许多老鼠习惯的人,能够当上爱城捕鼠局局长?天啦,这实在太可笑了。就在我被秦天招纳进入爱城捕鼠局后,我敢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老鼠,我在装置那些捕鼠器的时候,总要将那些捕鼠器的关键部位搞得失灵,我在施放那些老鼠药的时候,总是选择老鼠根本不去的地方,或者干脆丢弃进水沟里。我不想伤害老鼠,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和他们同类,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我父亲惨死的场景,我祖父惨死的场景,还有黄眉毛惨死的场景……我经常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见我的祖母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如果我当捕鼠局局长,爱城会变成老鼠的天下么?
你别这样的表情,真的,东郭,我的朋友。西门说,只要搞下秦天,那位置肯定就是你的,要有信心,要下决心,现在就动手!
吃过饭后,西门又拉我去一家咖啡馆。我本是不想去的,但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脑子昏沉沉的,脚步也软软的,好像不听使唤了,被他轻轻一拽,就尾随着去了。咖啡的味道我实在不敢恭维,太难喝,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恶心的东西。西门却不停地赞赏说咖啡的味道好,是真正的现磨咖啡,还用戏谑的口气跟我说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农夫,是个不认得几个字的半文盲,一天烈日当头,他到爱城来。走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想找一个卖水的地方喝点水解渴,忽然看见一个店门口挂着一匾额,上面写着:清水池。这本来是一个澡堂,可是这农夫只认识中间一字:水。就认定那是卖水的地方,非让小伙计端水来。那掌柜的拗不过他,就让人端出一碗洗澡水来。这农夫哪里管得了味道,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道谢过后就要离去,却把他的蒲扇丢在了柜台上,掌柜的看见后就跑上前送给他。这农夫非常感激,就说,掌柜的,你那茶还是赶快卖吧,已经有点馊了。
说完,我没笑,西门却呵呵笑起来,笑完,他说,你们这些乡下人,哪里知道这咖啡的美妙味道啊。
我问西门是不是经常来咖啡馆喝咖啡。
是啊,当然,香浓的咖啡,美妙的音乐,这对提升一个人的品位是很有好处的。西门说。
是一个人来吗?我问。其实我的用意很明了,就是看他会不会提到丫丫,因为这一个晚上尽管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但是却对丫丫这个名字只字没提。
哦,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一个熟人。西门说。
熟人?我问。是女人吗?
女人?哦,对,是女人,不过她和我的关系与你相比还差一截。西门呵呵笑起来,岔开食指和拇指,比试了一下那关系的距离,说,所以说,我们仅仅是熟人。
我说,除了这个和你关系还差一截的女人,你还有其他的关系不差一截的女人吗?
西门笑着说,东郭,我的朋友,你怎么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
我说随便问问。
西门说,没有。
我说,那丫丫呢?
西门喝到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他惊骇地看着我,说,你是谁?
16是一场大雨将丫丫和我赶到屋檐下的。那天的雨很大,子弹般啾啾地打在地上。我拎着一包老鼠药正准备去垃圾站施放,雨突然就来了。我将那包药丢弃在一边,忙跑到一个宽阔的屋檐下。
我刚站稳脚,就有一群人被大雨驱赶着跑了过来,其中有两个是乞丐,还有一个是净水公司的送水员,丫丫是最后来的,她一边抖搂着溅落身上的雨水,一边焦急地看着天空——天空黑沉沉的,堆积了很厚重的雨云,这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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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4)
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丫丫,我明显的感觉到我的身子在颤抖,一颗心紧张得都像是要蹦出嗓子眼了似的。
丫丫在捋她的头发的时候,一眼瞟见了我在偷看她。我慌忙垂下眼睛,局促不安。丫丫笑了,说,捕鼠局的?
我说,啊,是,我是。
你怎么把老鼠药放到外面让雨淋呢?淋坏了怎么办?丫丫说。
我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那包老鼠药从雨中拖过来。
你是不想药死老鼠?丫丫好像是看穿了我似的,微笑说。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丫丫看看雨,叹息一声,说,我曾经养过一只老鼠。
我说,哦。
丫丫不说话了,看看脚下凌乱的湿漉漉的脚印,又看看天空。
我说,后来呢?
丫丫翻了我一眼,怅然地说,后来他死了。
我和丫丫的谈话随着雨停而中断了。丫丫在临走的时候看了看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就笑了笑,我也笑了笑,一直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的拐弯处。
过了有两个星期的样子,我又遇见了丫丫。丫丫的神色很黯然,手里拿着一束花,步子迈得很消沉。我叫了她的名字,丫丫。
丫丫抬头看着我,说,我认识你吗?
我说,躲雨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屋檐下。
丫丫莞尔一笑,正要走,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你是捕鼠局局长的妹妹,谁不知道呢?
丫丫的脸阴沉了下来。
我又说,你是爱城大思想家西门的女朋友,谁不知道么?
丫丫笑了,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和西门很熟悉的。
你和他熟悉?丫丫惊讶了。
我说,他当我是他的好朋友,他还把我的名字记上了他的一个小本。
丫丫的笑容灿烂起来,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他跟我提起过没有。
我说,我叫东郭。
东郭?这名字,他好像没跟我提起呢!丫丫说。
我说,我们才认识的——你去哪?
丫丫的神色忽然又黯然下来,说,我去祭奠一只,一只……
一只老鼠吗?我说。
丫丫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上次在屋檐下躲雨,你不是说你养过一只老鼠,死了吗?
丫丫点点头,看了看我,见我双手空空,插在裤袋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说,有空一起去吗?
我高兴地说,当然。
我随着丫丫去了爱城公园,进公园过后,绕过那些鲜花和水池,走过那些假山,最后走进一片参天古树林里。丫丫指着一棵大树下面的一个小土堆说,到了。
这里面埋的就是那只老鼠么?我问。
他叫丑丑,我给他取的名字。丫丫将手里的鲜花放在那个小土堆上,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包花生豆,搁在上面,说,埋在里面的,其实不是丑丑的尸体,而是曾经关他的一个笼子。
丑丑是怎么死的?我明知故问。
我们家怎么能够养老鼠呢?丫丫说。
我说是啊,你的哥哥就是爱城捕鼠局局长,你们家要是养着只老鼠,不是个天大的讽刺么?
丫丫不说话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后来我和丫丫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那是挨着丑丑的坟墓的一个木条椅子。丫丫跟我讲述了丑丑的故事,说,我也没有想到丑丑会自动从洞穴里钻出来,他那分明是想陪同祖母一起死去,他连死都不害怕。
我说是啊,他只想和他的祖母在一起。
丫丫说,我当时确实是被震撼了,我没想到……他会那样。
我说,后来呢?
丫丫说,当时西门也在场,西门叫我把他养起来,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杀死了他的祖母,我不敢再动手杀死他了。西门说养着他,我想,那也算是我对他的一种补偿吧。可是,养着他,他却不吃东西,他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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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5)
我点点头。
丫丫说,我以为丑丑只是一时的悲伤绝望,等等就会好起来的,但是没想到,丑丑一直绝食下去,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吃一点东西。那天晚上,闪电和雷声以及暴雨将整个夜搞得一团糟,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个被拆得稀烂的笼子,丑丑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被杀了,是我害死了他。丫丫说着,泪水像清晨的露珠,晶亮着,滑落下来,在地上摔成一个清新的花瓣。
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喉头一硬,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说,他不会责怪你的。
丫丫说,谁会知道呢?他毕竟是带着那么多的伤痛和怨恨离开这个世界的啊。
我说,他可能已经厌倦做一只老鼠了吧,他或者想早点死去。
丫丫说,他怎么会那样呢?
我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
丫丫说,后来我就把那只笼子埋葬在了这里,有事没事的时候,我就来这里看看,我总觉得愧疚。
我点点头,说,我很感动。
丫丫说,你不知道,今天是丑丑死去的一百天。
那天,我和丫丫成了知交好友,我们在那把长长的木条椅子上坐到很晚。丫丫跟我讲了她的身世。我知道,但凡女孩子,絮叨,或者叫倾诉的欲望都比较强。丫丫开始说话还有点顾忌,可能是想到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小伙子才认识就讲身世啊什么的不好吧,但是我一直用很真诚的眼神看着她,鼓励着她,慢慢的丫丫将我当作了她的密友。
丫丫跟我讲了她童年的不幸和丧母丧父的悲伤。其实丫丫的故事乃至她父亲和她母亲的故事,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甚至比她更清楚。但是我愿意听丫丫说,尽管她说的关于她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其实是基本脱离真实的。她的父亲秦麻子根本就不是她讲的那么善良,从她的嘴巴里,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名字叫“秦麻子”,她一口一个“父亲”,语气和神态就好像她的父亲有多么的德高望重。她说她的父亲青年的时候多么行侠仗义,多么的铁血柔情,因为一个恶霸的威逼,她的父亲不得不杀了那恶霸,然后放火烧了那恶霸的宅院,为了躲避追捕,逃到爱城,她的母亲恰巧也刚好流落到爱城,于是就娶了她母亲,组建了一个幸福家庭。但是幸福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战争就来了,她就是在纷飞的战火中诞生的。丫丫说她最为悲伤的,是和平岁月到来不久,一家人原本马上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她的母亲就先离开了她,然后又是她的父亲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
我愿意听丫丫的絮语,不管她讲的什么,说的什么,我都愿意。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看她说话的模样,闻她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的身体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既紧张,又兴奋。我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奇怪的感觉变得更加奇怪,迷雾似的,在我的脑子里面混沌着。当我经过街头一棵被炮火轰去高高的树冠却依旧顽强耸立着的老树,看见一对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女搂在一起吧唧吧唧亲吻的时候,我顿悟了,脑子里的迷雾嗖地散去。我的心咯噔一声,我一拍屁股,驻足仰望幽暗的天空。我说,天啦,坏了,难道我这是爱上了丫丫吗?
回家还有一小段路程,但是我却走得很慢,脚步沉重。我的脑子里又很快地恢复了混沌一团的状态,在昏暗的街道上行走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只老鼠,还是一个人。如果说我是一个人,那么黄眉毛的惨死怎么还让我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么祖母骨头碎裂的声音怎么老是在我的耳边响起?如果说我是一只老鼠,我怎么会对一个人类的姑娘——对她的声音和身上的体味那么迷醉?这种混沌的感觉让我很痛苦,我走到我的房屋前,手颤抖着,连钥匙都掏不出来。
我的住房很偏僻,这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的。它位于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工厂后面,那里杂草丛生,没有车马的喧闹,也没有灯红酒绿。我的邻居大都是乞丐,和一些像是被家人遗弃了的孤寡老人,再有的,就是那些收拣垃圾的收荒匠、街头艺人和甜言蜜语的街头骗子。在当初找房子的时候,我就有一种直觉,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会比和城市中心的人住在一起更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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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6)
当我终于掏出钥匙往锁孔里塞的时候,却发现门根本没有锁。正纳闷的时候,灯开了,传出一个声音来。
进来吧。那声音说。
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上司,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
我推门进去,秦天正坐在我的椅子上,他一个人。
哦,是、是您啊!我惶恐不安地看着秦天。
秦天点点头,说,来看看你。
我站在他的面前,不知所措。
秦天打量着我的屋子,说,你怎么选这么个地方?又阴暗又潮湿,跟老鼠洞似的。
我讪笑着。
秦天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些花生豆之类的零食,笑了笑,说,你还爱吃这些东西?
我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爱嚼点这些东西。
你怎么把自己说得跟只老鼠似的。秦天眼睛阴冷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发毛。我对零食有一种出自天性的喜爱,闲暇的时候,就喜欢弄点什么东西在嘴巴里咀嚼着,尤其是夜里。我先前以为是没有吃饱饥饿的缘故,后来才明白,那是我与生俱来的行为习惯,是潜意识的,和天性有关,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秦天说,我派人去了东郭庄。
我紧张地看着秦天。
庄子里说没有你这个人。秦天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珠白多黑少,很阴郁。庄子里的人说,但是他们见过你,当时你赤身露体躺在河边,奄奄一息,是他们救了你。
我是一个流浪者,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流浪者。我在心里暗暗地警告着自己不准慌乱,不准害怕,必须镇静地撒谎。于是我说,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我就到处流浪,有一天晚上,我又累又饿,摔倒在山崖下,掉进了河里……
我知道你是在撒谎。秦天说,你用不着撒谎,我会知道你是谁的。
我想说话,被秦天挥挥手,打断了。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好像认识你,你让我感觉到很不自在。秦天说,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你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很熟悉,所以我才派人去调查你,我要弄明白,你是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如果我让您不自在的话,我可以离开捕鼠局的。我说。
不用。秦天叹息一声,说,希望你是我可以信赖的人。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我来找你,不单单是因为这个。秦天说,你是怎么认识西门和丫丫的?
我告诉秦天说,我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我就是为了这来的。秦天说。
然后秦天和我开始了很长时间的谈话,说是谈话,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在说。秦天告诉我,丫丫的命很苦,她认识西门才是她不幸人生的开始,作为兄长,他不愿意就这么看着悲剧拉开帷幕后再继续下去,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修改丫丫悲惨人生的剧情。秦天说,他看得出来丫丫已经将我当作了她的好朋友,因为我们在公园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从丫丫对我的神情看来,是对我很信任的。
我说,您派人跟踪我?
秦天笑了,说,你还不值得我这样。
我点点头,说,您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秦天说,西门这人你感觉怎么样?
我告诉了秦天我对西门的感觉。
你被他的表象蒙蔽了。秦天说,西门是爱城最可恶的恶棍,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
我说,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大思想家或者哲学家吧,他说话很有道理的。
你错了,你们这些家伙啊,怎么这么容易被表象蒙蔽呢?秦天叹息一声,说,他是爱城《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
秦天义愤填膺地跟我说,西门做了《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后,除了造谣,就是诽谤,再就是混淆视听,愚弄爱城人民。
秦天说,西门的祖父是爱城的一个土匪头子,拉着一支队伍霸占了爱城好几年,烧杀掳掠,干尽了坏事,后来被爱城的人民赶出了爱城。西门的父亲后来也拉了几十条枪,不仅没成气候,还被人打死在荒郊野外。剩下西门的母亲一路乞讨到了爱城,在爱城西门桥洞里搭了狗窝似的棚子,过着狗一样的日子。


鼠人(四)(7)
秦天说,西门的母亲一天在爱城河边洗浴的时候,看见河水里有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蛋,欣喜起来,因为她在那个还看得过去的脸蛋上,看见有好日子可以过了。西门的母亲洗干净了自己,丢掉了那些可怜巴巴的肮脏乞讨相,换上一副银荡的表情,站在街头,不一会儿就招来了第一桩好生意。
秦天说,西门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母亲还在忙乎她的生意。但是西门出生后不久,他的母亲就得了可怕的职业病死了。
我点点头,说,您说的还真和他说的是不一样的。
那是自然的,因为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说瞎话嘛。秦天说,关于他的家世,他编造了很多个版本的。但是无论他怎么胡编乱造,我刚才说的,是完全真实的,他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在爱城,有许多人都知道,因此听见他的那些胡编乱造后,大家都会往地上吐唾沫。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疑惑地看着秦天,心想,他不是要我帮他么?难道就是让我听他说这些西门的家事?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看明白西门的丑恶面目,因为他可能在想把你培植成为他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他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充满了野心。秦天说,西门非常清楚,像他祖父那样子凭着枪杆子欺男霸女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于是这个家伙就想到了另外一支枪,就是笔杆子,就是舆论。他通过最为卑鄙的手段掠夺了爱城《真理与真相报》社长的位置,将黑的说成白的,将假的说成真的。他排除异己,陷害敢对他说不的人,他培植自己的势力,通过混淆视听和造谣诬陷,慢慢地让爱城的人失去对真假和美丑的辨别能力,然后也就达到了他统治爱城和凌驾爱城人民的目的。
秦天很激动,他攥得很紧的拳头,在胸口前随着他激昂悲愤的话语,不停地抖动着,好像积蓄的力量已经饱满,就要向谁爆发似的。
他现在做梦可能都在想怎么再次打倒我。秦天说,他打倒过我一次,想把我践踏在他的脚底下,但是他没有想到我又站起来了。看见我站起来,他非常惶恐不安,因此他又在开始积蓄和勾结力量,准备对我进行第二次反攻。这一次他使用了最卑鄙的一招,让丫丫作为射向我的炮弹。他过去怎么阴险和卑鄙我都不害怕,现在,他使用的这一招,却让我感觉到恐惧。我预感到我会失败的,如果我失败了,爱城就完了,就会慢慢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了!要知道,我对付的只不过是老鼠,而他,对付的却是人啊!
我看着秦天,秦天陡然间显得很疲惫和忧伤似的,我想给他弄点水喝,被他挡住了。
我得走了,来找你的意思,也不需要我多说了,你是聪明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秦天说。
我看着秦天。
如果我说的那些你都不明白,那么这句话你总应该明白吧。秦天站起来,做好了离去的准备,说,我已经厌倦抓老鼠了,我想找个谁,顶替我的位置。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
两天后,你就到实验室工作吧。秦天说着,挥手而去。
送走秦天,在昏黄的灯下想了很久,我笑起来,没想到我居然被卷进了一个漩涡里。
17 两天后的傍晚,我向我的师傅——那个资深的老捕鼠员移交我的那些工作工具。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移交的,也就一个关老鼠的铁笼子,这个铁笼子在我的手上,还没有老鼠被关进去过。然后是两只铁钩,我们叫那“刺钩”和“猫爪”。老捕鼠员对我的即将离去,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你知道西门和秦天的事情么?老捕鼠员问我。
我点点头,说知道一些的。
他们原来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跟亲兄弟一样。老捕鼠员的话让我惊讶。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跟我细细地说了秦天和西门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好起来的,又是怎么结的仇。
西门在爱城战事的时候,是黄军的一个战斗宣传鼓动员,每天张贴标语,用大喇叭鼓吹黄军是正义之师,战无不胜。虽然每天喊喊叫叫,写写画画,却是最费力气的。这时候他认识了和父亲一起卖老鼠肉的秦天。西门虽然厌恶吃老鼠肉,但是饥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西门买老鼠肉,秦天总是要额外地奉送一份,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好过了亲兄弟。


鼠人(四)(8)
在西门的鼓动下,秦天成了黄军的积极支持者。因此在战争结束后的庆功会上,秦天和西门一起站在红地毯上。
没过多久,秦天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很显然是无法医治的。得病并不是稀罕的事情,但是却被当时的《真理与真相报》当作花边新闻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这些报道都是歪曲了事实的,对秦天的父亲进行了丑化。在这件事情上,西门帮助了秦天。
当时秦天感觉到,如果这样子的事情再被报道下去,他就完了。西门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交给秦天,让他直接去找爱城执政官。在那篇文章里,西门称秦天是爱城新政权的奠基者,为了新政权,他做出了多少的奉献和牺牲。然后很尖锐地指出,现在《真理与真相报》对其父亲的歪曲事实的带有侮辱性质的报道,其实是对新政权的一种讥讽和嘲笑……
执政官在看完那篇文章后,显得很愤怒,当即叫人去将《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免职。办事人员问执政官,谁又来担任新的社长呢?执政官挥挥手里的那篇文章,说,这是谁写的,谁写的谁就来担任新社长。西门还不知道幸运之神已经降临,秦天就预先知道了,因为他始终就站在执政官的跟前。
执政官问了秦天和秦天父亲的一些情况,秦天告诉执政官,他的父亲是一个抓老鼠的高手,这辈子抓到的老鼠所偷吃的粮食,完全可以供整个爱城的人吃上一年时间。秦天的话让执政官半信半疑。秦天就给执政官算了一笔账,说一只老鼠一年要吃多少粮食,一生要吃多少粮食,而且这一生中又要生多少子孙后代,他们又得吃多少粮食。算下来一看,秦天父亲节省下来的粮食,爱城的人远不止吃一年。秦天还告诉执政官老鼠有多么狡猾和凶险,老鼠是和人距离得最近的一种动物,而且它们正逐渐取代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执政官听得瞠目结舌。
秦天还告诉执政官,爱城是一个最容易孳生老鼠的地方。因为城市老旧,那些古老的建筑物里,那些地下的下水道里,那些下水道下面的下水道里……都是老鼠繁衍生息的最佳场所,所以一般的捕鼠手段,根本消灭不了它们。还有,因为连年的战争,爱城的人都保全自己的性命去了,把卫生习惯都丢弃了。他们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没有把和老鼠斗争的习惯养成。这些,都帮助了老鼠的繁衍生息。秦天希望执政官能够下一个英明的决定,对老鼠开战,因为如果再不对老鼠开战,爱城的下几代居民将会是老鼠,爱城将会变成老鼠的天下。
那就开战吧。爱城的执政官任命了秦天为爱城捕鼠局局长,主管爱城的捕鼠、卫生和市政建设。
西门和秦天都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感到高兴万分。西门还曾经亲自为秦天写了几篇文章,盛赞他是“爱城鼠口夺粮的英雄”,是“老鼠的天敌”,并且对秦天组织的几次重大的灭鼠行动进行了跟踪报道。但是过了不久,两个人开始在一些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意见越闹越大,最后就成了彼此攻击的敌人。
其实有什么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各自干各自的。秦天呢,好好的捕你的鼠,西门呢,好好地搞你的报纸,有什么呢?何苦来呢?老捕鼠员叹息说。
老捕鼠员平时不苟言笑,但是喝过酒后的话却是很多的,喜欢嗦,我大概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忠实的听众了。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毕恭毕敬,认认真真的样子很讨他的喜欢。现在我就要走了,他又到哪里去找那么喜欢听他说话的人呢?
这位老捕鼠员就是秦天父亲秦麻子的那位搭档,他们一起抓过老鼠,卖过鼠肉。后来秦麻子感觉自己老了,将卖老鼠肉的营生交给了他,他没支撑几天,就垮掉了。就在他流落街头的时候,秦天当上了捕鼠局局长,就请他进了捕鼠局,成了一个有着固定薪金的捕鼠员。
老捕鼠员是我们几十个捕鼠员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喜欢喝酒,他喝酒的姿态很像我那已经故去的可怜而且可悲的父亲,我曾经在一个夜里路过一家小酒馆,恰巧看见他在里面喝酒。老捕鼠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那些人都远远地避着他,偶尔扫向他的目光也是冰凉的,阴冷的,甚至是不屑和厌恶的,因此老捕鼠员坐在那里显得很孤独,也很凄凉。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满是深刻皱纹的脸,看上去好像上面被涂抹了一层肮脏的油腻。老捕鼠员的头发上沾满了蜘蛛网,工作服上全是泥污,我估计他一个下午,都是在爱城那些下水道里度过的。第一天跟老捕鼠员去学习怎么施放捕鼠药的时候,我刚刚还听见他说话,突然就没有人影了。等了许久,才见他从一个下水道里钻出来,浑身糊的全是臭烘烘的泥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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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9)
老捕鼠员的面前是一盘盐水黄豆,还有一碗看起来油汪汪的卤猪内脏,在他那乌黑的可能连泥垢也没洗干净的手上,端着一杯酒——老远我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辣味,那是私酒,用玉米和红薯酿制的。在爱城,稍微有点钱或者有点身份的人,是没有谁喝这种劣质的私酒的。但是老捕鼠员却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酒杯送到嘴边,然后猛地一仰脖子,将酒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发出一声满足而且愉悦的吞咽。随着喉头的鼓动,我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了怪异的笑容。
当时看着老捕鼠员喝酒的样子,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种悲哀的忧伤。也许他唤起了我对父亲的记忆。从那以后,我对老捕鼠员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欲望,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靠近他,尽管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很不好闻。
他们还会成为好朋友吗?我问。
你说呢?老捕鼠员看着我。
我摇摇头。
你要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千万别卷进他们之间的漩涡,你要记得你只是一个捕鼠员。老捕鼠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子,记得我的话,做人,最好不要有太多欲望,如若不然,那只会让你尸骨无存。
我感激地点点头。
老捕鼠员悠长地叹息一声,闷声不响地去找他的酒喝了。
要去实验室工作了,所有的捕鼠员都很羡慕我,因为不用再去钻那些黑暗的下水道,不会被那些臭烘烘的污泥弄脏自己的衣衫,不用再去清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死老鼠了。大家向我表示祝贺。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实验室里遇见我的朋友大耳朵一家。他们一家原本蜷缩在一个铁笼子里,但是当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开始骚动起来。大耳朵先发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什么地方看出了我就是他的那个儿时玩伴。大耳朵先是试探地冲我叫了两声,当我循着声音找到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开始大叫起来,而且是兴奋地冲着他的家人叫。家人随着他的叫声,一起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然后也都一起叫起来。大耳朵一家人兴奋的叫声,惊扰起了屋子里被关在笼子里的所有的老鼠,他们也都冲着我叫起来,爪子将铁笼子抓挠得“哗啦哗啦”震天响。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我先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老鼠认出来我原本是他们的同类,然后是那紧挨着墙壁堆积得很高的铁笼子里,居然会关着那么多的老鼠,他们一起冲着我叫,用尖利的爪子和牙齿抓挠撕咬着囚禁自己的铁笼子。笼子摇晃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整个房屋都要坍塌了似的。
——所有的老鼠都为我变成了人形感到高兴万分,他们没想到那个传说已经成为实现了的事实,那可是每个老鼠的梦想啊。既然我已经实现了那个伟大的梦想,那么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绝望的边缘,重新看见了鼠类的希望。
这些老鼠怎么了?他们怎么一看见你就成了这样子的了?一个人走过来问。
我在惊讶中还没有缓过神来,被那人推了一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害怕。
怕什么怕?不就是老鼠吗?快点抓一笼子过来,秦天局长就要来了,今天由他亲自指导我们大家一起试验。一个人将一个血迹斑斑的铁笼子丢在我的脚下,用不容迟疑的声音跟我说。
所谓的试验,我知道那不过是将抓获的老鼠变着方法的杀死。我能够帮助他们杀死这些我曾经的——或者依然还是的——同类么?杀死我的儿时玩伴和他的一家么?
东郭,你在干什么?快点啊!秦天局长马上就要来了,试验就要开始了!实验室里面有人高声催促道。
这个人的叫喊,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走到关着大耳朵一家的笼子边,戴上厚厚的帆布手套,将大耳朵从笼子里抓出来,然后打开窗户,将他从窗户上扔了出去,接着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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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0)
所有的老鼠都沸腾起来,他们以为拯救开始了。当我将大耳朵一家全都扔出去,随手关上了那扇窗户时,老鼠们一下子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一个笼子,冰冷着面孔将里面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抓出来,塞进我脚下这个血迹斑斑的笼子里。笼子里塞满了老鼠后,我吃力地拎着它,走进弥漫着血腥味的实验室里,哐啷一声丢在地上。
这些老鼠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叫了?一个人跟我说,原来它们只要发现自己一上这个试验台,就不要命地叫,甚至拼命地想撕咬我们。
我说,可能是他们刚才叫够了吧。
你们快来看,看看这些老鼠,它们都看着东郭呢,你们瞧瞧它们看东郭的眼神,好像很怨恨很痛苦似的。有人叫喊起来,我看他蹲在笼子边,两眼不停地瞟瞟我,又瞟瞟那些老鼠。他这一发现引起了实验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看稀罕物似的看着我和那些老鼠。
不知道我是“转世灵猫”吗?我有些恼怒地冲他们喊道。
不知道,只是你们的眼神倒是很相似的呢。他们说。
胡闹!我踹了一脚那个装满老鼠的笼子,走到一边去了。
我前脚一离开,秦天就来了,在他的带领下,试验开始了。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整个实验室就像是地狱一般弥漫着血腥,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你或许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残忍的试验,——尤其是秦天操作的试验。尽管他事务很繁忙,但是却经常抽出许多的时间来实验室,对大家进行指导。
秦天会用一只给车子轮胎打气的气枪,将出气口塞进老鼠的肛门,然后打气,只几下,老鼠就成了一只圆鼓鼓的口袋。秦天会用一个木塞,塞住老鼠的肛门,不让气体溢出。除了打气进去,他偶尔也会选用液体,比如说水,比如说那些劣质的私酒。被打了气或者液体的老鼠不会立即死去,他们依然活着,原来小小的眼珠,圆圆地凸现着,好像随时都会子弹般迸射出去。那些老鼠会活很长的时间,因为身体里充满了气或者液体,他们别说挣扎,就连叫都没办法叫一声,唯一能够动的,就是那长长的尾巴,抖索个不停。
秦天还有一个在他看起来非常精妙而且被所有的试验员和捕鼠员称道的发明,这个发明曾经让很多老鼠痛不欲生,不是触墙而亡,就是跑到地面上,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寻求自杀性死亡,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秦天将花生豆之类的东西研磨成细粉,在里面掺和着那种被当作建筑材料的“水泥”,这种东西里面含着一种被他们叫做“硅酸盐”的成分。尽管里面掺和了这样那样的东西,但是一点不影响花生豆粉诱人的浓郁香味,当老鼠吃了过后,他就会感到口渴,就会大量地饮水,经过他的运动,那些水和那些粉末被充分搅拌均匀,于是就凝固成了一团,塞在肠道里。而且那团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地膨胀起来,变得非常坚硬,根本就不可能排泄得出去。
就这样,老鼠被憋着,无法吞咽,无法排泄。很多老鼠由于忍受不了这非常极端的痛苦,采取各种手段进行自杀。秦天一直感觉到他的这个发明还不是很完美,所以每天的试验,除了验证新发明外,就是改进过去的发明。
秦天的试验花样很多。我看见一个大黑木箱子,四周安装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喇叭,起初我还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但是看见上面的斑斑血迹我就明白了,这又是另外一种可以称之为酷刑的试验。他将老鼠搁进箱子里,然后将那些喇叭通上电,喇叭发出尖利的噪声,不消半个时辰,就可以叫里面的老鼠一个个七窍流血、浑身抽搐而死。
秦天还做了一个装置,那是一个铁笼子,下面却是一个可以传动的皮带,不过皮带不是皮的,而是薄铁皮做的,他将老鼠放进去,在那皮带下面加温,老鼠受不了脚底下的滚烫,就开始奔跑,随着他的奔跑,皮带传动起来。秦天用一个仪器计算老鼠奔跑的速度和里程,随着老鼠最后精疲力竭倒在发红的铁皮上,结果也就出来了。秦天发现,通过几十组的对比试验,有一只的奔跑速度是最快的,跑的里程也是最远的,他的纪录是两个时辰,一百里。这只老鼠当然没有活下来,不过秦天对他进行了很好的安葬,而且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西门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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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1)
发现我不在试验现场,秦天派人将我从僻静的休息室找了过去。一进那鲜血横流的实验室,我就感觉到窒息。
他们正在进行的,是活体解剖。
那些老鼠被他们用钉子钉在试验台上,然后剖开肚子,挖出肠子,对他们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哪些东西先消化,哪些东西又不容易消化……一一进行分析。有一只老鼠甚至被他们拔干净了身上的毛,因为据说是给他们吃了一种什么药,那药可以让他们患上皮肤病。这种病奇痒难耐,老鼠们一旦得了这种病,就只能通过彼此间的撕咬,才能够止痒。而且这种病据说可以在老鼠们中间引起大量的感染。秦天曾经非常得意地宣告说,这种病,如果一旦在老鼠间大面积流行了,就会让他们整体失去健康,如果一个物种失去生命的活力,那么距离他们消亡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这只被褪去了毛的老鼠躺在试验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身上全是伤痕,一道道口子,往外渗着血珠。
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就感到头昏脑涨,胸口憋闷,最后瘫软在地上。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上午的试验已经结束了。
对于我的表现,他们都感到既失望又可笑。
还说什么“转世灵猫”呢,杀死几只老鼠都吓成了这样。我听见有人嗤笑说。
你是怎么回事?秦天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近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吧。我说。
你分明是害怕了,恐惧了。秦天冷笑道,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不干这个?
我说不。
那就好,下午接着开始吧。秦天说,希望你别让大家失望。
下午我上了试验台,杀死了两只老鼠。当鲜血涂满双手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突然就镇静了下来,我不再惊惧不安了。
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想进到搁老鼠笼子的那间库房里去,想再次打开窗户,从那里放几笼子的老鼠出去,让他们重获自由,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实验室已经察觉到有老鼠不见了,正在再次清点数目。
拖着疲惫的双腿,我像街头上那只走在我身后的似乎遭遇了重创的瘸腿癞皮狗一样,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回到家里。
那天晚上的前半夜里,我一直噩梦不断。我梦见天空中凝重的云层涌动着,仿佛暗红色的火焰,地上红色的水流奔涌,我身处其中,艰难地挣扎着,我企图要寻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哪怕是抓住一根救命的草茎,但是四下里却是红色一片,浪涛翻卷着,暗无天日。我梦见跌入一个深渊里,求生的欲望和即将毁灭的恐惧让我窒息。我梦见了我的祖母,还有黄眉毛,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以及我父亲的那个瘸子兄长,他们站在我的面前,一个个露着怪异的笑容。
当我正要喊叫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但是让我惊悸的是,我的哭泣竟然没有声音。我还梦见了秦天,梦见了丫丫和西门,还有我的师傅,那个资深的老捕鼠员,他们正襟危坐着,脸上都没有表情,他们看着我——我心里一紧,马上垂眼看自己,我不是一只老鼠,而是道貌岸然的人。我以为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面前,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是冰凉的,泛着金属的光泽,那些光泽像刀子一样,轻易地就将我刺穿了。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这么坐着,而且居然都坐到了一起,而且都一样的表情,都一样的目光?
我猛然醒悟,原来这是一场审判,而我,就是他们的被审判者。我即将建立起来的从容和坦荡瞬间即逝,我刚才还伟岸的人的身躯,在这些审判者的目光下,就像遭遇洪水的松软的土堤,呼啦一声就垮塌了。当我再看自己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只哆嗦着双腿的委琐的老鼠了。我看见他们一起站起来,然后一起走到我的跟前,他们巨大的身躯就像铜墙铁壁,将我紧紧地包围着,他们猛然间大笑起来,一起抬起脚,向我踩过来……


鼠人(四)(12)
后半夜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入睡了。我的头疼得像是就要迸裂开了,我发着烧,身体就像被拆去了骨头,疼痛无力。我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所看见的那些东西会立即恢复生命,他们会展开无形的翅膀,或迈开他们的双腿,围绕着我飞翔和奔跑,越来越快,直到我的眼睛跟不上它们的速度,晕眩得直想呕吐。
到第二日凌晨的时候,我才从那痛苦不堪的症状中解脱出来。一夜与噩梦和病疼挣扎,我困倦得非常厉害,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这一觉睡到了什么时候,当我汗水淋淋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在我的这间昏暗而且狭小的屋子里,全是老鼠,地上,那张矮小的桌子上,以及我的床沿上,到处都是。他们瞪着花椒粒儿似的小眼珠,焦急而且热切地等待着我醒来。
见了我醒过来,老鼠们一起兴奋地叫起来。我也大叫起来,捡起床下的鞋子,向这些老鼠们扔过去,然后跳下床,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边寻找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对他们进行驱赶。老鼠们失望地离开了。最后离开的大耳朵,他还带着黑鼻头,他们歉疚不安地看着我。
你们走吧!我说。他们茫然地看着我。
我愤怒地吼叫道,你们快点滚开,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要是再看见你们,我就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大耳朵和黑鼻头相互看了看,一晃身子,从一个墙缝里钻了出去。
我已经是人了,我不再和你们一样了!自古人鼠不两立!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你们这些肮脏的老鼠!我叫喊着,突然感到脸上冰凉,一抹,全是泪水。
18 我见到丫丫的时候,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滞,眼睛深陷着,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犹如一只吃了毒药处在绝望境地的濒死老鼠。
那些天,秦天少有到捕鼠局,也没有参加试验。一次我在捕鼠局楼梯口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头发不知怎么花白了,而且额头上的皱纹突然多了起来,深刻了起来。再者,就是他的神色不宁,总感觉到有些慌乱。大家的猜测中,都以为是他生了什么病,或者是因为一件什么忧烦的事情在焦虑。最合理的解释,自然是他和西门之间的斗争现在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变化。
当时听见通知我去秦天办公室,我还以为是因为老鼠失踪的事情,他要盘问我,或者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将要对我进行处置。但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马上预料到,是丫丫出了事情。
秦天给我让了座,还给我沏了杯茶,我没有喝茶的习惯,但是还是浅浅地喝了一口。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够保守吗?秦天深深陷卧在他的那把皮质的阔大椅子里,看着我。
我端起茶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这样子只是为了掩饰我心里的不安。对于秦天的这句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他将会给我一个什么样子的秘密。这个秘密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吗?如果除我之外,还有人知道的话,那么我的这个保守,又将会承担多少份的风险呢?可以断定,秦天如此慎重地跟我说话,那么这个秘密,将非同一般。在我内心深处,对于秦天,始终有一种无法遏止也无法解除的惧怕心理。
我,我……不知道。我说。
你说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能够保守,还是能够?秦天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鼓足勇气说,能够。
如果我把你当作心腹,你会对我绝对的忠诚吗?秦天的眼睛利剑似的刺在我的身上。
我说,能够。
你会用你的生命和你祖先的尊严向我起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吗?秦天那眼睛明晃晃地让我如坐针毡。
我,我……起誓,我以我的生命和祖先的尊严起誓,永远不会背叛您!我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哆嗦起来,身上汗流如柱。
我曾经跟你说过,希望你能够帮助我。秦天从椅子上坐起来,那利剑般的目光也变得温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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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3)
我说,您说吧。
都是西门那个混蛋啊,那个该死的家伙啊!秦天叹息一声,说,丫丫被他暗算了。
我想,秦天所说的丫丫被暗算,大概就是被抛弃吧。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和西门的交往中,西门是极少提到丫丫的,有时候说起她,也都是很敷衍的口气,就像不经意提起一个普通的街坊似的。这让我感到奇怪,我也曾经恋爱过,我想恋爱中的人和恋爱中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分别吧,他们都会牵挂着心爱的人。比如说我恋爱中的那些日子吧,我在睡觉的时候会经常梦见黄眉毛,不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只要一想起她,就会浑身充满力气,就算在那霉烂了似的雨天,也会感觉到灿烂阳光,而且最喜欢的,就是在一些聊天的场合中,把所有的事物尽可能地和她联系起来,提及她,不厌倦地念叨她的名字。
我祖母曾经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语,她说,如果你经常在说话的时候提起谁的名字,那么那个人,你不是爱上他了,就是恨他了。因此西门的表现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和我曾经偷窥到的他对丫丫的柔情蜜意是多么的不符啊。我也由此断定,丫丫和西门是没有好结果的,西门如果不是在丫丫的身上贪恋一时之欢,就是另有所图。
我也惊讶秦天的懊恼与愤恨,他不是极力要阻止丫丫和西门的交往么?不管是丫丫被西门抛弃,还是怎么的,总归是两人断了关系,这不正是他努力想要的结果么?
我想,肯定是丫丫深陷于被抛弃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了。
秦天愤恨不已地说,我说了,西门那个该死的家伙为了将我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拔掉,他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秦天说,他一直在提醒丫丫,西门和她交往,不过是把她当作一颗射向自己的子弹。秦天说,他对西门这个对手,简直是了如指掌。他清楚西门将要采取的手段,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丫丫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所以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丫丫跌进西门这个该死卑鄙的混蛋设置的圈套。
我问,西门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用甜言蜜语从丫丫嘴巴里套出了他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再经过他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编造,就成了一枚足以杀死我们的炮弹。秦天说。
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秦天的表情尴尬起来,好像难以启齿似的。我明白了,知道西门从丫丫口中套出了什么。
你知道了?西门跟你说了?秦天看着我,他似乎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
没,没……有啊。我说,您如果不告诉我,我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秦天冰冷着面孔,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啪嗒一声拉上枪栓。
我慌张起来,我说,我和西门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再说,再说……在他的眼里,我算什么呢?而且我对他的这种做法感到非常愤慨,丫丫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她呢?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感到恐惧万分。我以为秦天会举起枪来,对着我的脑袋扣动扳机,但是他没有。他放下枪,拿出一条毛巾抛过来,说,你把茶水弄到裤子上了。
我缓了口气,发现手里的茶水已经全洒在了裤子上,我的下半身湿漉漉的。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不是要你保守秘密吗?我还没告诉你呢!秦天说。
我愣怔怔地看着他。
西门编造出一个我和丫丫乱仑的故事。秦天咬咬嘴唇,说,这都是因为丫丫被迷惑了,中了他的圈套。
您要我怎么做呢?我说。
他录有一卷磁带,我想你可以给我拿回来的。秦天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您是说我吗?
秦天说,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我摇摇头。
我有一种预感,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情。秦天说,就算你帮我,或者帮丫丫。
我说,承蒙您的信任,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我想先去看看丫丫。


鼠人(四)(14)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权力,财富。秦天拿起那把手枪,说,现在我已经将秘密告诉你了,你也对我绝对忠诚,你可能知道泄密和背叛会得到什么下场的!
我点点头。
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你被吓得尿裤子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去了我曾经住过多年的那个幽深的老宅院。
重新走在我曾经住过的这个老宅院,我怀念我的祖母、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经为了我能够变成人形无畏死去的我的曾祖父、祖父、小尾巴和长胡须,以及在他们之前的我的那些祖先们。他们始终信守着那个传说,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坚信着那个传说能够在他们的下一辈身上实现,并且不惧死亡。
现在那个传说终于在我的身上得以应验了,我是沐浴着他们的鲜血得以重生的啊!我不知道这个老宅院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老鼠住进来,估计没有,他们缺乏我们家族的那种勇气和冒险精神。在爱城所有的老鼠眼中,秦天是一个让他们魂飞魄散的魔鬼。现在,我却堂而皇之地行走在这个被老鼠们视为地狱的宅院里。一场大雨过后,宅院里的地面上湿漉漉的,我走过去,在即将迈步登上那个高高的阁楼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地面上一行宽大而且深刻的脚印,那是我的,上面还有清晰的鞋底上的花纹和图案。
但是任我怎么敲门,丫丫的房间里始终没有半点动静。我说,丫丫,丫丫,我只是想,想看看你。
依旧没有动静。
我停止了敲击,在她的门口坐下,我说,丫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是很严重的,它是不是让你感觉到天已经坍塌了,地也沉陷了?月光不再美丽,焕发的是死亡的惨白色?太阳也没有了光亮,它像是瞎子的眼睛,让一切都掉进了黑暗里?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明天?丫丫,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没了?
除了我因为激动而显得急促的鼻息声,四周静寂一片。
丫丫,你是不是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是不是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到了死亡边缘,只要垂下眼帘,就可以看见下面的万丈深渊,只要自己心肠一硬,脚向前迈上一步,一切都解脱了?丫丫,难道这些都是你想要的吗?丫丫,你想要的你还没有要到呢,你只要把眼睛抬起来,向前面看一点点,你就会发现,自己要的就在前面呢,至于刚才,刚才你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丫丫,知道梦吗?我是经常做梦的,我的梦非常奇怪,我经常梦见自己被粉身碎骨,梦里我一次次地失去家人,梦见我的爱人一次次惨死,梦见无数次在劫难逃,梦见我也曾经死而复生……
丫丫,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总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绝望,哦,丫丫,你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缓过神来,接着说,丫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反正我是来劝慰你的,要你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当作是一场梦忘记了,丢在身后。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是想你应该好好的,因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被抛弃,还有……还有人,——比如说我,在关心你,真挚地,真诚地关心你,会因为你快乐而感到高兴,我,我只能够这么说了……丫丫。
正当我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时候,门开了。我跟进去。丫丫又回到那个窗前,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我怀疑这一个星期来,她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的。
我想跟丫丫说点什么,但是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舌头好像也已经卷曲了似的。我局促不安地站在丫丫的身后,扼腕叹息。
谢谢你,东郭。丫丫突然说了话。
丫丫……我说,丫丫……
你走吧,东郭。丫丫依旧望着窗外。我探头看了看窗外,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很低矮,像一块巨大的厚实的帷幕一样笼罩在爱城上空。我突然感到心头很压抑。


鼠人(四)(15)
丫丫,你说,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呢?我不想这么……表现得这么无能为力。我说。
你走吧,东郭,算我求你了,离开这里。丫丫说。
我退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上房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最后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去了《真理与真相报》报社,但是没有找到西门。
西门的家住在距离《真理与真相报》不远的一个被誉为富人区的地方,那里住的都是爱城有身份的人,而且那条街道有许多装饰华丽的咖啡馆和酒店。西门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所以对这条街道和这里的咖啡馆与酒店,我是很熟悉的。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还在这里喝酒喝得迷糊了。西门住的是一幢造型别致的别墅,周围生长着许多矮小的灌木和花草。西门曾经跟我说过,这个小区,是战后修建的,代表着爱城最高的建筑文化。
西门果然在家。对于我的突然登门,西门显得很惊讶,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说,这还不容易吗?路就在自己的嘴上,你是爱城有名的大文人、思想家和哲学家,找你还不容易吗?
西门笑起来,将我让进屋子里。
西门的屋子布置得很豪华,地面跟玻璃一样光洁透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我看见西门居然还穿着睡衣,就说,你难道刚刚起床吗?
西门走过去将他卧室的房门拉上,说,这些天有些累,我正在赶写一个很重要的稿子,所以,晚上睡得很晚,刚才有点困了,就躺了会儿。
西门让我到他的书房里坐坐,说我既然找他,肯定就有事,我点点头。西门叫我等等他,他去换一件衣服。我走进他的书房,装着悠闲的样子,欣赏着他墙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画。西门进了他的卧室,我听见有交谈的声音,好像是女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她们在说着什么。我斜着眼睛一瞧,卧房门开了,走出两个女子来,花枝招展得跟两只蝴蝶似的,从客厅里飘了出去。
西门西装革履地来到我的面前,问我他的这些收藏怎么样?我说什么收藏。西门指了指墙上的那些画。我说我不知道,看不明白,但是感觉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我的朋友?西门说,你来总不是为了看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吧。
我说,我是为了丫丫来的。
呵呵。西门笑起来,说,你为她什么而来呢?
我说,西门,你不应该那么对她,她是很爱你的。
你在说些什么呢?东郭,我的朋友。西门说。
我说,西门,我早就知道你了。
你知道我什么?东郭?我的朋友。西门歪着脑袋,表情天真地看着我。
我说,西门,你别叫我朋友了,真的。在爱城,你是第一个把我叫朋友的人,这让我很感动。我和你一样厌恶秦天,对他,我有着比你更深的仇恨。我企图按照你的要求,做你最忠诚的朋友,帮助你,但是我不想伤害到丫丫。
西门依旧歪着脑袋,好像要看我能够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他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嘲讽,还是感到好笑。
我说,西门,你怎么能够这样呢?你曾经对丫丫山盟海誓,给她鲜花,不顾危险地经常偷偷跑到她家里去和她幽会,你甚至占有着她,但是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东郭,我的朋友,你究竟要说什么呢?西门说。
对于西门装聋作哑的样子,我感到一阵恼怒。我说,那是一个中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你趁着秦天不在家,偷偷溜去了他的家,拿着一束鲜花,你推开了丫丫的门,亲吻着熟睡中的丫丫!——你最喜欢这样的是不是?在恨之入骨的敌人家里,在他的眼皮的底下,用那样的方式进行报复?我知道那样子让你感觉到很解气,很惬意。呵呵,西门,你掩饰得真好,你还救了一只老鼠,还宣扬了许多你的所谓爱的真谛,用你的伪善麻痹了丫丫,然后去套取秦天的隐私和秘密,却还信誓旦旦说对她的感情天地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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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6)
这些都是丫丫跟你说的吗?西门冷笑着插话道,如果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门,你不是说天地可鉴么?既然上有天,下有地,就怎么会没谁知道呢?我叹息一声,放缓了语气,说,西门,你是爱城最大的学问家,最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你肯定懂很多道理的,那么你也必然明白,要想拥有一份真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你为什么就不感动呢?现在你已经伤害了丫丫,就不要再把她逼上绝路了,你就放过她吧。如果你要斗秦天,我可以帮你,我说了,对于秦天,我有着比你更深的仇恨。你那算什么呢?权力之争,利益之斗!我可以帮你搞跨秦天,但是请你不要拿丫丫做你们拼斗的赌注啊!
你要我怎么做?西门说。
很简单,西门,如果你愿意弥补你对丫丫的伤害,就亲自去找到她,向她深表你的歉意,请求她能够原谅你,如果你不爱丫丫,就请将你录制的那盒磁带毁坏了吧。我说。
你知道了那盒磁带?你怕不是为了丫丫而来的吧,是不是秦天叫你来的?西门说。
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秦天叫我来的,但是我却为丫丫而来的。
你知道那盒磁带里面有什么吗?我的朋友,东郭。西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那虚伪的笑容让我感到阵阵恶心。
你用你的甜言蜜语迷惑了丫丫,让她感觉到你是天底下最值得她信赖的人,所以,她就把她所遭遇的噩梦都告诉了你,她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会是这么卑鄙。我说。
东郭,我亲爱的朋友,实在应该感谢你啊!西门呵呵大笑起来,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把你当作朋友吗?就算你刚才对我使用了那么恶毒的语言,我也一直是称呼你为朋友的啊,东郭。
你感谢我什么?我看着西门得意洋洋的笑容,问。
知道那段时间我为什么总是请你喝酒喝咖啡吗?呵呵,因为我隐约感觉到,你对秦天一家的事情,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途径,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你好像是一切隐秘的知情者。西门呵呵笑着说。
你对我怎么了?我害怕起来。
我说了,不过就是请你喝了点酒,喝了点咖啡吗?呵呵。西门笑着,偏偏脑袋,看着我问,今天还要来点吗?我这里可有的是啊!朋友,没准儿你还可以再告诉我一些关于秦天的什么呢。
西门,你对我做什么了?我叫起来。
我能对你怎么?我真为自己的眼光叫好,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可以帮我的。我请你喝酒喝咖啡,呵呵,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能够躲得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再加上所谓的真挚的友情,简直就是无坚不摧的利器了!西门说,你还记得你喝酒迷糊了的那天晚上吗?你告诉我,秦天和丫丫有隐情,他们不仅是一对兄妹,而且是一对情人。
没有!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喊叫起来。
你叫什么呢?我告诉你,东郭,我的朋友,你得冷静一点,我绝对没有冤枉你的。当时你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痛苦,看着你那痛苦的表情,我想,你怕是爱上了丫丫,你无法接受那些,但是我能够。西门说,我听见你说了那些话,我当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你痛苦的表情让我相信了,相信那是真的了,所以,我马上就高兴了起来。我终于找到了可以摧毁秦天的秘密武器,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和工夫,消耗了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以及鲜花和微笑,还有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没有在丫丫那里找到,但是就两三杯酒,我的朋友,东郭,你说我高兴不高兴——我在你那里找到了,我怎么能够不感谢你呢!
西门,你真卑鄙!你真可耻!我咆哮起来,扑过去想要咬断他的脖子,谁知道西门一闪身,飞快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指着我,我退却了。
你叫什么呢?东郭,我的朋友,你这样子叫,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是被秦天知道了,是你泄露的他的丑闻,他会怎么想呢?我告诉你,他会用对付老鼠的手段来对付你!西门说。


鼠人(四)(17)
我哀求道,西门,你难道就不为丫丫曾经为你付出的感情而有半点动容么?
呵呵,那个丑丫头,脑袋简单得跟一个掉在地上的葫芦似的,你知道吗?我问她爱我吗?她说爱,我说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要把事情瞒着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向我敞开你的心扉,让我承担你所有的灾难和痛苦。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一阵窃喜,因为那已经说明了你告诉我的那些她和她哥哥秦天的乱仑的丑闻,是确有其事的!于是我加重了语气,先是对着鲜花起誓,然后继续说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对她来说却是百听不厌的所谓的甜言蜜语,这个傻姑娘一下子哭了,然后在我的抚慰下,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西门,你不是人!我的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要不是畏惧那只乌黑的手枪,我肯定两口就会将他那摇摇摆摆的脑袋咬下来。
你说对了!我的朋友,东郭!西门笑着说,如果我是人,当年我早死在桥洞里了,我是神,知道吗?我要复兴我的家族曾经拥有过的光荣,我要重新拥有爱城,我要把我的思想注入到爱城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我要让他们行动一致,让他们对我顶礼膜拜,我要成为矗立在他们头顶的伟大的神!
你是疯子!西门!我说。
是的,这些天我简直跟一个疯子没什么两样。我整理着那些录音,然后根据那些录音,我要撰写出一篇文章来,这篇文章将会刊登在《真理与真相报》上面,它会像一颗巨大的炸弹,让秦天灰飞烟灭。现在,我正在犹豫着是不是也要将秦天父亲的那些丑陋的故事作为这篇文章的引子部分,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还应该拜访你,我亲爱的朋友,东郭,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对秦天一家那么熟悉啊?我想,如果我要写那部分引子,你肯定是会非常乐意告诉我那些你所知道的隐秘的。
东郭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写这文章多累啊!尽管里面是有现成的关于秦天和丫丫的那个乱仑的丑闻,但是要制造一颗巨大的炸弹,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我只有依靠想像和编造了。我要编造得合情合理,比真的还真,而且得具备可读性,趣味性,让人过目不忘。呵呵,这就太难了,太累了。所以,你刚才也窥见了,那两个女人,我的漂亮的崇拜者,她们是专门来犒劳我的,给我身体与心灵的安慰和舒缓。西门晃了晃手里的枪,说,东郭,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还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么?
我说,西门,你别得意,你斗不过秦天的,你比他差远了!
东郭,我的朋友,鹿死谁手,马上就会见分晓了。西门挠着头皮,做出一副费思量的样子,他说,东郭,我的朋友,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呢?
我看见西门的枪头掉开了,那黑洞洞的眼睛似的枪口不再看着我,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扑了过去,我想打晕西门,或者夺过那把枪,然后逼迫他交出那卷磁带,并且将他制造的那篇炸弹文章销毁。就在这一刹那,只听得轰的一声,那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了火焰,西门愣愣地看了看我,从他的抽屉里拿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塞到我的嘴里,这时候握在他手上的那只枪口上袅绕着的青烟已经散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透明,好像有灿烂的阳光照耀了进来……
19我并没有死去。
当子弹穿过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无比灿烂的阳光,听见有鸽子的哨声在空中清凉地滑过,我还嗅到了淡淡的野草生长和野花盛开的馨香,还有小溪流潺潺的流水声,我是回到了秦村么?
当我肆意舒展开身体,那些灿烂的阳光慢慢离开了我,我迷醉了似的睡了过去,犹如一只小船,在黑暗里静静地滑行着。也不知道滑行了多久,当我企图离开黑暗,回到那片灿烂的阳光中的时候,已经不可能了。黯淡的光线里,我看见自己被一根粗大的绳索捆成一团,腹部上一个大大的窟窿眼正汩汩地往外冒着乌黑的血。
西门!西门!我叫着。


鼠人(四)(18)
只听得哐啷一声,我的头顶上被打开一道门,西门踩着长长的木梯,嗒嗒地下来了。
你醒来了?西门走过来说。
放开我!我大叫着。
你叫什么呢?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的人,如果有的话,就是那些该死的老鼠!西门说。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死我就杀死我,干吗这样对我!我叫道。
东郭,我的朋友,你算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西门叹息道,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杀死你吗?你是我的朋友呐,放掉你吗?可是你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而且就算你出去,秦天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卑鄙小人!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愤恨地冲着他唾了一口唾沫。
西门抹掉脸上的唾沫,却笑了起来,他说,你看看,东郭,我的朋友,你还真提醒了我,如果我真放你出去,而且你又大难不死,你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你会找些什么手段来对付我呢?让我想想。
面对这个灵魂肮脏的家伙,我气得肺都要炸开了,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
东郭,我的朋友,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的伤口已经在开始剧烈疼痛了,你应该吃药了。西门拿出几粒白色的药片,说,东郭,看在你是我朋友的分上,这些药你赶快吃了吧。
我厌恶地瞪着他。
东郭,我忘记告诉你了,这些药有着催眠镇痛的作用,这可是我配制的,你不是已经尝试了吗?效果很好的吧。这些药,原来可是我吃的,因为那些可恶的老鼠太多,搞得我几乎夜夜失眠,脑袋疼得就像要开裂成几瓣似的,后来我想,为什么不给那些老鼠们吃这些药呢?我就给老鼠准备了很丰盛的食物,当然这些食物里是要拌上我的这些药片的,呵呵,还真管用,老鼠们吃了,晚上还真不闹腾了。有一次一只老鼠被我打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时,居然还听见了它打出的鼾声。原来我还想,等你某一天当上了爱城捕鼠局局长的时候,我就将这个秘诀告诉你,现在看来是不用了,不过,这药,你现在却是用得着的。西门一边说着,一边抓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嘴巴捏开,然后将那些药片塞进我的喉咙里。
西门说,我来不仅是给你喂药的,还希望你能够祝福我,东郭,我的朋友。
祝福你?做梦去吧!我愤恨地说,我会用这个世间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你这个恶魔!
不要这样,我的朋友,东郭,你必须要祝福我。你说我不是秦天的对手,其实,我们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的伎俩,我是很清楚的,我估计他会对我下黑手的,因为这一次我把他逼急了!西门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就像鸭叫似的刺耳难听,他说,如果秦天把我干掉了,你也就完了,因为这个地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里实在太隐秘了,我想在今后把这里作为颠覆爱城政权的一个秘密###地点。哦,话题扯远了,我要说,如果我能够顺利回来,我起誓,我会放你出去的!
我的眼前开始迷糊起来,看见西门在黯淡中鬼影幢幢般的晃来晃去。
现在是傍晚,该出走了,等明天早晨阳光起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西门走过来,拍拍我的脸,说,东郭,我的朋友,祝我们好运吧!
我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地窖里不知道度过了多长的时间,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场好像没有尽头的炼狱。
我知道,西门死了。
——因为在我的期待中,我头顶上的那个小门始终没有打开过。
难以忍受的饥饿和剧烈的疼痛让我浑身抽搐,痉挛似的蜷缩成一团,我打着滚,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着,呻吟着,甚至为了压抑和转移疼痛,埋下脑袋噬咬自己的皮肉……
每天总有一点时间,那些饥饿干渴和剧烈的疼痛会暂时地离开我的身体。这个时候我总是要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入黑暗里,然后去寻找我的祖母,我的黄眉毛,还有那些快乐的美好时光。黑暗中,我的心缓慢而平静的跳动,就像一根稚嫩的豆芽儿,轻柔地拱动着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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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四)(19)
我多么渴望能够永远地身处这种黑暗中啊。但是那些饥饿与疼痛总是稍逝即来,它们就像一只恶狗似的,在你的身后狂追着,直到凶猛地将你扑倒在地,然后肆意折磨和玩弄……
我最后一点力气也在无休止的疼痛中消逝殆尽了。我虚弱得厉害,连呼吸也断断续续的,而且明显的感觉到心脏开始时跳时停。当我看见我腹部的那个窟窿眼里有白色的蛆虫蠕动着向外爬出来的时候,我想,终于可以结束了,我解脱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啊!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老鼠出现了。
先是一只,他走到我面前,嗅了嗅,我猜想他肯定是饿坏了,来看看我是不是死了,如果死了,他就要对我下口了。他龇着牙,胡须颤动,从我的脚下,嗅到我的胸口前,然后甩甩尾巴,扭头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过来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最后是一大群老鼠将我团团围住。我想,在他们看来,我可是一顿非常丰盛的大餐了。可恨的是我虽奄奄一息,却总不咽气,我曾经听我祖母说过有一群老鼠吞噬活人的事情,他们会先从柔软的地方下口,比方耳朵,比方眼睛……我惧怕起来,我不想在快要死了的时候还要饱尝最后一次痛楚,而且是我曾经的同类带给我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具有讽刺意义了。
我闭上眼睛,期待着他们开吃。
但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睛,看见老鼠们肃穆着,像是在进行一个追悼仪式。
我动了一下,老鼠受了惊吓一般惶然后退,但是马上又稳住了脚步。有只老鼠走过来,看见他我突然感动起来,那是大耳朵。然后又走出来一只,是黑鼻头。跟在黑鼻头后面的,是一只苍老的老鼠,从她的步态和神情,我不难猜出,那肯定是我的母亲。大耳朵和黑鼻头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站住了,但是那只苍老的老鼠——我的母亲却颤抖着,哆嗦着,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使劲地嗅嗅,然后伸出舌头,像舔她年幼的儿子那样,舔着我的脸。我轻轻掉过头去,她愣住了,慢慢离开了我。大耳朵和黑鼻头走到我跟前,他们爬上我的身体,龇开锋利的牙齿,咬着那捆绑我的绳索。那些围在我周围的老鼠,也蜂拥而至,没费多长时间,他们就将我身上的绳索咬成了一地的线头。
我自由了,我的手足渐渐从麻痹中苏醒过来,勉强能够让我的身体在地上缓缓蠕动。我挣扎出一个让我舒服一点的姿势,然后哆嗦着手,撕开我腹部上的衣服。那个黑洞已经完全溃烂,散发出阵阵恶臭,那些蛆虫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开始拼命地蠕动。我拈起一条,扔在地上,然后又拈起一条。这些被我的腐肉喂养得非常肥大的雪白的蛆虫,一旦离开我的身体,就开始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打着滚,然后再次向着我的身体爬行过来。
我的母亲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晃晃,就像随时会摔倒一样。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却不敢向我靠近。
我费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才使得自己从地上站立起来,无比巨大地耸立在他们面前。在一个角落里,我寻找到了一把斧头,然后爬上那个木楼梯,一下接一下地劈那道紧闭的门。当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当那门上出现了裂痕,我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那抡起的斧头飞舞着,越来越快,木屑飞溅,破碎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
我重新回到了阳光下,阳光刺得我眼睛直流眼泪。我微闭双眼,仰望着天空,任由泪水流淌满面。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爱城的街道,和那些酒店,咖啡馆,还有曾经被炮火炸掉了树冠却依然绿意盎然的那些树,以及街道上往来的人们。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他们看我的眼神。
——我可能是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最糟糕的人。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弯着腰板,掩着疼痛的腹部上的那个窟窿眼,艰难地歪歪扭扭地行走着,不时还从身上掉几粒雪白的、蠕动着的蛆虫。人们从我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掩着鼻子,露出厌恶的表情,并且往地上吐唾沫。


鼠人(四)(20)
当路过一个小酒馆的时候,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叫道,老师傅!师傅!
老捕鼠员抬起脑袋,四处寻找着呼喊他的声音。当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定定地看了两眼,确认出是我的时候,老捕鼠员噌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说,天,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我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冲他笑了笑。
老捕鼠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把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搀扶住,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是说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你跑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说快告诉我,丫丫怎么样了?
你说的是秦天的妹妹,爱城医院的那个丫丫?
我点点头。
不知道。老捕鼠员摇摇头,要将我往酒馆里搀扶,被我拒绝了。
你要怎么?你看你,你好像已经饿坏了。老捕鼠员急了,他招招手,喊来两个酒馆里的侍从,那两个侍从看了看我,捏着鼻子走开了。
我说我得进医院。说着,我松开掩着腹部的手,老捕鼠员一见,唬得大叫起来。
天啦!
我说,你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吧,然后再帮我去找找丫丫,我想知道她……她的消息。
说完话,我就像一团泥似的,瘫软在老捕鼠员的脚下,在昏过去的时候,我听见老捕鼠员的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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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1)
20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老捕鼠员正坐在我的面前。我环顾四周,白色的房间,还有一束鲜花。
那是一束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朵艳丽,上面好像还沾着几滴露珠。我知道,丫丫没有出什么事,这花是她送的,因为这样子的花朵,上次她曾经给埋葬在爱城公园那棵大树下的丑丑也送过一束。
见我眼睛老盯着那束花,老捕鼠员说,这是丫丫今天早晨一大早去花市给你买的。
我点点头,说,她人呢?
她去化验室了。老捕鼠员高兴地说,我把你送到医院后,就去找她了。听说她病了,已经病了很长的时间,但是没想到我说了你的事情后,她的病竟然突然就好了,跟着我赶到了医院。现在,就是她专门在对你进行治疗。
我说,我怕是睡了好长的时间吧。
还说呢,你已经经睡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啊。咳,孩子,你的命可真够大的啊,肚子上那么大的窟窿,还都长了蛆虫,居然挺过来了。我今天早晨进医院的时候听他们说,你简直就不是人!见我惊讶地看着他,老捕鼠员呵呵一乐,说,都说啊,如果是人,早就死了。
老捕鼠员告诉我,从我躺进医院这么一周时间来,他是每天都要来看我几次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我很牵挂,我很让他感到心疼。这段时间,他的心就像一个老寡妇似的,开始柔软起来,动不动就要伤感,就要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老捕鼠员说,他现在的心软和得连老鼠都不忍心杀了,因为看着我的样子,他就联想到一个生命要好好地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老捕鼠员跟我说,这么些天来,丫丫没有回过家,她一直呆在我的身边,没日没夜的,像犯了痴病似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那些医生都主张放弃治疗,算了,救不活了,但是丫丫不依。她说我死不了的,我那么多天都没死下去,现在送到医院里怎么会死呢?在丫丫的坚持下,医生开始恢复对我的治疗,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治疗。他们没有办法给我输血,因为我的血样非常怪异,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供血者。还有,我的肚皮里的肠子什么的,几乎快被蛆虫吃干净了。医生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下手治疗。丫丫只好自己动手,她将我的肚皮割开,清洗干净后,用针线卷巴卷巴缝合起来,然后我们就像两尊雕塑一样,一尊躺在床上,一尊坐在床前。那些医生们因为我血样的怪异,使得他们都感到好奇,于是常常到我的病房看我,看完过后,他们都劝丫丫算了,说我已经死了。但是丫丫不相信,她就像信守一个诺言似的,每天早晨去花市给我买一束鲜花,放在我的对面,希望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它。
但是真正救你的,却是秦天,捕鼠局局长,他来看你的时候给你带来了几口袋血浆,说是从他身体里自己采集的。老捕鼠员说,那些鲜血一流进你的身体,你的呼吸就开始匀称了,你的心脏也开始跳动起来。
正说话间,丫丫过来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老捕鼠员挤挤眼,笑着,握握我的手,离开了。
醒了。丫丫说。
我点点头,看见丫丫撇过脸去,她的脸上有泪珠悄然滑落,我说,丫丫,谢谢你。
丫丫惨然一笑,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啊。
可是你救了我啊。我说。
你醒过来就好了,我出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丫丫说着离开了病房,我知道她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她肯定就呆在某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以泪洗面。
我奇迹般地苏醒过来,这在医院里引起了一时的轰动,都跑来看我,问这问那,然后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已经昏迷了多少天。根据他们说的时间,我推算出,我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两个星期,前一个星期,我是被西门囚禁在他的地窖里度过的,这后一个星期,是在病床上、在丫丫双目的注视下度过的。
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这两周时间爱城发生的许多大事和怪事,其中之一,就是西门死了。


鼠人(五)(2)
西门被人杀死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身上中了许多枪,打得像是一个马蜂窝,随后他的家里也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财宝金银以及贵重物品,也被抢劫一空。
我知道,这是秦天干的。
那天傍晚西门揣着他的秘密炸弹,等待着车子前来接他。西门知道秦天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对自己的这个对手实在太清楚了,于是他安排了《真理与真相报》的几个保安开车前来接他。他要求这些保安人员必须个个荷枪实弹,他要他们将自己安全护送到报社,送到印刷厂,他必须亲眼看着这颗重磅炸弹出笼。西门在上车之前就想好了,他要将明天的报纸多印制三倍的数量,必须要让爱城识字的人,都能够有一份。他还琢磨着,等待报纸出来后,他要赶到爱城执政官的家里,亲自当面送一份。
——爱城执政官坐在竹椅上,面前一杯咖啡正飘着浓郁香气,他正等待着仆人上他最喜欢的精美早餐。见了西门,执政官让仆人准备两份早餐,还向西门夸耀说,他的早餐应该是爱城最好吃的,有香肠、太阳蛋、燕麦甜饼、熏肉干……西门拿出报纸,跟执政官说,您的精美早餐,如果搭配上这个,味道肯定更加美妙。执政官没有早晨看报纸的习惯,他每天要批阅大量的文件,他最讨厌的就是看字了,那些黑黑的字体就像一只只钻进衣服里的蚂蚁一样,让他难以忍受。因此,执政官用厌恶的表情看着那张恭恭敬敬递过来的报纸,说,什么东西呢?西门指了指那大幅的通栏标题,执政官一下子惊呆了,他看看西门,又看看报纸。西门说,绝对是真相!我还有当事人的录音可以佐证。
那通栏标题是:
人性泯灭,秦天肮脏灵魂大揭露
后面还缀有许多小标题。这一天的报纸几乎全说的是秦天,以及他家族的丑闻。
西门坐在汽车里,他的左右全是荷枪实弹的保安,他们是西门为了对付秦天而在这几年专门培植的忠诚的卫士。为了西门的安全,这些保安是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去抵挡那射击过来的子弹的。西门满意地看了看他们,然后看着窗外那些人们,明天早晨,这些行走的人们会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那惊天动地的消息,将会让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然后,整个爱城都会是一片议论声,唾弃声。秦天将会跟一只老鼠似的,哆嗦着身体把自己藏匿在黑暗处,他再也不敢面对阳光了。
他会不会自杀呢?西门开始想这个问题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西门还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他估计,依照秦天的性格发展走向,他会的,他会羞愧而懊恼地垂着泪,然后举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
汽车突然转弯了,西门并没有发觉,他得意地微笑着。车子突然颠了一下,又一下,西门心想,怎么了,这么好的大道,怎么会这么颠簸呢?当他看着窗外,发现车子行驶在一条小道上。
这是往哪里去?不是去报社吗?怎么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了呢?西门大叫起来。
车子猛地一下停了,他的保安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不顾他的喊叫,转眼就不见了。
西门在车子里大喊大叫了一阵,可是回答他的却是一片静寂。西门知道完了,自己的确是斗不过秦天。他颤抖着手拉开车门,走了出来,看了看天空,天空黯淡着。
秦天,你出来,秦天,我知道你在这里。西门喊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在这里,秦天,你要的东西在这里。西门悄悄从腋下掏出他的手枪,然后高举着那叠厚厚的稿子,说,你如果肯放过我,我会自动从你的视线里消失——
秦天突然出现在西门的背后,他穿着黑风衣,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西门。
西门刚刚回过头来,正要举起枪,秦天的枪就响了。
秦天拿过西门手上的那叠稿子,上了车,将车子开出那个悠长的小道,一路狂奔,直到西门的那幢别墅,踹开房门,然后走进去,像主人似的,打开那些柜柜和箱箱,寻找他需要的东西。最后,秦天丢下了一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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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3)
第二天的《真理与真相报》依旧出了,只不过在显要版面刊登的不是秦天的丑闻,而是西门被暗杀的消息,还有他的巨幅照片——西门微笑着,在他的微笑下面,是他的事迹介绍,说他为了爱城新政权,为了爱城人民的自由,多么勇敢地出生入死。当爱城解放,新政权建立,他又是以多大的饱满的热情投入建设。作为《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他又是怎么样地去追求真理,揭露真相……西门是爱城人民的光荣与骄傲,他的被害,是爱城人民的无比巨大的损失。爱城人民在为他的死亡悲伤和哀悼的同时,也对凶手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谴责……
在事迹介绍下面,是对西门死亡表示沉痛追悼的人员名单,执政官下面,是爱城警察署署长的名字,警察署署长的名字下面,是秦天。
——事情的确如此,和我当初说的一样,西门不是秦天的对手,他就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21在丫丫的呵护下,我的身体日渐康复。在我的帮助下,丫丫在外面买了一幢别墅,她说她再不想回到那个宅院,那个宅院让她感到羞耻和无法呼吸。我说我完全能够明白,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
那是一幢小巧而别致的别墅,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我把它整治好的第二天,就有两只野鸭飞了过来,成了里面的首批住户。在水池的边上,我还安放了两把椅子,是我用木头做的,很结实。然后我还在那两把椅子的边上,栽种了几棵樱桃树。我想,等到樱桃树长大过后,丫丫就可以坐在椅子上挽过一枝花过来闻那花香,如果还能够结出果实的话,她张开嘴巴就可以吃到。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康复,我腹部的伤口还在隐约疼痛。尤其是深夜,一阵疼痛袭来,我就惊恐不已,以为是那些可怕的白色的蛆虫蠕动出来了,赶紧爬起来,捋开衣服看看,那一个窟窿已经结了痂,红红的,像一朵就要开放的花蕾。
是的,我住在了这个别墅里。丫丫不让我离开,她也恐惧黑夜和孤独。
丫丫不爱说话了。她喜欢独处,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边,她和以前我认识的时候判若两人。那时候的丫丫虽然给我一种抑郁的感觉,好像眉头间结着一团永远也散不开的淡淡的哀愁,但是她的面容却是清秀的,用楚楚动人来形容那时候的她一点也不过分。但是现在,丫丫在很多时候流露出来的却是悲伤,是绝望,她总是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就潸然泪下。她很少说话,问起什么事情了,总是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过去的生活就像沉重的壳。压着她,使得她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够承担得住,也不知道发展到最后会是怎么样的。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也只能看着。我爱莫能助。
白天天空有金色的阳光,还有云彩,还有飞过的鸟儿和他们在飞过时留在空中的鸣叫,在小花园里还有那些在灿烂阳光下盛开得无比艳丽的花朵、翠绿的茎叶,水池里那两只幸福得总爱非常夸张地嘎嘎乱叫一气的野鸭……这些鲜活的富有蓬勃生命力的景象,能够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和思维方向,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是非常沉闷和生涩。但是到了晚上,当黑夜将一切都淹没了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只有一点灯光,走出那点灯光,就是犹如万丈深渊的黑暗。我们坐在一起,却是相对无语,静默让我们的血液凝滞,彼此的呼吸声让人联想到那是死神追赶我们的喘息。在这幽暗的夜里,过去的那些伤害和惨痛就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上来,淹没我们的脚踝……一直淹没到我们的嘴唇,我们就像是两个绝望的溺水者一样,索性懒得挣扎,任由沉浮。
我们彼此做伴,并不显得孤独,但是黑夜的静寂却总是魔鬼的咒语一样唤起我们内心的不安。生活没有给我们宝贵的经验,却给了我们太多的永远不能释怀的疼痛和折磨——它们就像我们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断遭遇的恶狗,这些恶狗汇聚成密集的一群,尾随在我们身后,咆哮着,龇牙咧嘴,要将我们撕成碎片。我们不得不逃命般地奔跑,但是恶狗们却影子般紧追不舍,似乎要穷追我们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倒地身亡。也许只有到那一刻,一切才算结束,才能得以所谓的解脱。


鼠人(五)(4)
在一个傍晚,我们刚刚味同嚼蜡似的吃了点晚餐,丫丫突然问我,你身体好了过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是近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想,如果等我的身体好了,我就去寻找一个偏僻安谧的地方,我甚至想到要回东郭庄,那里的人们是那么亲和,离开后我一直很想念他们。我也想就待在爱城,这是因为我的心里总是对丫丫有一种牵挂,除非面对她,我才不闹心,每当看见她的背影离我远去,我的心里就会涨潮似的泛起惆怅,然后一天的时间就老是惦念着她。
我还是计划留在爱城,我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不喜欢,这里的什么我都不喜欢。丫丫说。
我提议说,丫丫,我们出去走走吧,或者在水池边的木椅上坐坐。
丫丫看了看窗户外面,犹豫了一下,说,出去也是黑夜啊,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们还是出去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几支蜡烛。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夜总是漫长,突然开始恐惧黑夜的我开始喜欢点灯睡觉了,于是就燃烧了很多蜡烛。凝视蜡烛燃烧,我发现它们会流泪,这个过程让我感觉到一种忧伤的凄美,就细致地将那些蜡烛泪收集起来,当足够多的时候,我就将它们融化到几个玻璃杯子里,成了几支形状别致的蜡烛。
在丫丫坐的木椅旁边的那株樱桃树上,我用绳子挂了一枝蜡烛点燃,在她的脚下,我点燃了两支。
橙红色的烛光摇曳着。丫丫又流泪了。
我说,丫丫,这些蜡烛我早做好了,原本是想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点燃的,可是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谢谢你,东郭。丫丫说话的时候泪珠滚落了下来,在橙红色的烛光里闪着晶亮的光,然后无声地没入脚下的泥土。
我说,丫丫,不要这样,看看这个夜晚,多么静谧啊,空气中好像弥漫着幸福的味道似的。
东郭,你过来好吗?丫丫说。
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有些局促不安。
你坐在我身边,我想靠着你。丫丫说。
在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我和丫丫同坐在了一条椅子上,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那都应该是一个浪漫而且温馨的夜晚,时不时的传来野鸭梦呓似的两声叫唤,还有清风轻轻吹拂,以及橙黄色的烛光,和在烛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水池……但是我的心情却非常凝重。
我说,丫丫,在不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姑娘也这样子依偎在我的身上。
丫丫说,谁?
我说,黄眉毛。
丫丫说,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说,因为她的眉毛看起来好像是黄色的。她很活泼,爱笑,很喜欢在静寂的夜晚拉我到田野上,我们看星星,看月亮,抓那些在鸣叫和蹦跳的虫子玩。尤其是在满月的时候,月光就像水一样从天上倾倒下来,我们听见草丛里有虫子鸣叫,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他,也有的虫子很精明,你不好逮他,他会在你刚走到身边的时候就蹦起来,他们身上沾着露珠,在月光里一蹦一蹦的,就像跳跃的水晶珠子一样,很美丽。
她是你的爱人吗?丫丫问。
我说是的。
后来呢?丫丫偏了偏脑袋,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死了,当时我就在她的身边,亲眼看着。
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呢?丫丫的眼睛迷雾似的布满了泪花。
我说,除了你,我不知道应该跟谁讲。
丫丫沉默了。
我说,丫丫,你还想那个你曾经喂养过的丑丑吗?
哦,那只老鼠,我偶尔会想起他,现在我突然开始钦佩起他来了。丫丫说。
为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丫丫说,可能是因为他不畏惧死亡吧。
我说,如果我在那个地窖里永远出不来,就那么死了,你会想起我么?
丫丫想了想说,我会的,但是不会以为你死了,我会认为你离开爱城了,回你的村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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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5)
我叹息说,这样多好啊,如果黄眉毛死的时候我没在场就好了,我也会认为她出远门去了,等到有一天就会回来。
丫丫不说话了,我们两个开始长时间的沉默。
蜡烛在夜风中燃烧得很快。那两只野鸭看到了灯光,竟然游了过来,上了岸,抖抖羽毛,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偏着脑袋看了看我们,嘎嘎地叫了两声,晃动着肥硕的屁股,悠然自得地又回到了水中。
这些鸭子多快乐啊,脚步迈得那么安闲。丫丫说,小时候我看见花朵间飞舞的蜜蜂和蝴蝶,我就对着月亮许愿,祈望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变成它们,那该多好啊,可以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后来在一个晚秋的雨季,我看见那些蜜蜂和蝴蝶被寒冷的露水打湿了翅膀,掉在地上黯然死去,我就很害怕,害怕那个对着月亮许下的愿望真的在某一天早晨得以实现。这种担心一直陪伴我长大,才知道那是很可笑的一个想法,太天真幼稚了。可是现在,我又有了这种天真幼稚的想法,而且十分强烈。不过我不再祈望自己能够变成会飞舞的蜜蜂和蝴蝶,而是想要自己变成一只老鼠。
老鼠?我惊讶地看着丫丫。
是啊,老鼠。丫丫说,我多么想像老鼠一样藏匿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管孤独,不管寂寞,也不管阴冷和潮湿,一个人静悄悄的,哪怕死去。
我心里颤悠悠的,说,丫丫,老鼠活着也有老鼠的悲哀和忧伤啊,他们所承受的,作为人来说,不一定就能承受得起啊!
丫丫不解。
我说,丫丫,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间上的所有生命,都活得非常艰辛。这生命,好像本来就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因为他们身上承载的有责任,有欲望——尤其是欲望,那是伤害生命的利器啊。
丫丫说,你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啊。
我说,这么些日子我一边挣扎在生死边缘,一边就在思考这个关于生死的问题。
有答案吗?丫丫问。
我说,没有答案,我还没有找到。
认识你这么久,你很少有像今天晚上说这么多话的。丫丫说。
我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以前是一个非常嗦的家伙,但是我的那种嗦是自言自语,我没有听众,所以没有谁会讨厌,也没有谁会喜欢,一张嘴巴就像烧开了的水壶,咕噜咕噜难得消停下来,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记得自己都嗦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丫丫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好像生下来就这样。那个时候,除了我的祖母,这个世上好像就再没有谁在乎我了,我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你的父亲和母亲呢?丫丫问。
我的心陡然疼了起来,我想起了那只向我靠近,但是被我冷漠地拒绝的苍老的老鼠——我的母亲,她现在又在哪里呢?除了她狠心地抛家弃子留给我的伤痛记忆,和那日见了她那苍老而哀伤的面容,之外的其他,我一无所知了。我轻轻地吁了口气,说,我的父亲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他喜欢喝酒,有一次酒醉了,不小心,就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现在可能,可能也——死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丫丫说。
我说,没有什么的,你就是不问,我也没办法回避开的,因为都已经发生了。
你比我勇敢啊,东郭。丫丫说。
我苦笑起来,说,丫丫,在悲伤面前,没有谁是勇敢的。我在想啊,那些所谓的勇敢,就是无论面对多么惨烈和巨大的悲伤他都不会逃避,而是直接面对,因为他知道,那根本无法逃避,也无法自己选择。
杯子里的烛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我们深陷于黑暗里。但是我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坦然和安静,我就像是一只在风雨中飘摇许久的船儿,终于驶进了一个静悄悄的港湾。
22 我刚走到爱城捕鼠局的大门口,老捕鼠员就叫住了我,他恼怒地问我,这么些时间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位对我关怀备至的老捕鼠员告诉我说,他到处找我,还以为我离开了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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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6)
我还问了丫丫,她说她不知道。老捕鼠员说。
我说,丫丫她知道,现在我们住在一起,她买了幢别墅,而我无处可去,她收容了我。
她怎么不告诉我?老捕鼠员显得很气愤。
我说,她只是想让我不受到打搅,希望我能够尽快好起来。
我是谁?她怎么能这样对我?老捕鼠员想了想,也释然了,说,她只要对你好,就好。
和老捕鼠员道了再见,我要往那边的实验室去,老捕鼠员叫住了我,说,你别去了,还去干什么呢。
我说怎么了。
秦天局长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捕鼠局了,说是生病了,捕鼠局的工作都瘫痪了,你还去实验室干什么呢。老捕鼠员说着叹了口气。
我去了实验室,门虚掩着,开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地上乌黑的血迹已经干结了壳,脚步踏上去,发出令人发怵的脆响。我忽然听到隔壁的库房里有响动,赶紧过去一看,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依旧装满了老鼠,但是大都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我的脑袋嗡嗡叫着,身体像是得了疟疾似的哆嗦不停,我迈不开步子,感觉要晕眩过去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些老鼠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了,没有人喂食物,极度的饥饿和干渴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开始相互攻击,彼此撕咬,直至血肉飞溅,一个个相继惨死于同类的尖牙利齿下。在这场残杀中,幸存者所剩无几。现在,幸存者血红的眼睛毫无光泽,饥饿和干渴让他们皮包骨头,残杀已经使唤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这些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趴在笼子里,趴在那些惨死者的尸体之间,一息尚存。
我去找到老捕鼠员,要他准备些水和粮食。
你要那些干什么?你是要出远门吗?老捕鼠员问。
我说不,是给老鼠吃。
老捕鼠员跟随着我来到实验室的库房,他也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一个劲地叫嚷,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老捕鼠员将所有的笼子打开,把那些死去的老鼠清理了出来,挖一个土坑,将他们掩埋了。然后将那些幸存的老鼠集中起来,在他们面前摆上水和粮食,但是却没有一只上前去吃,因为他们没有力气了。我一只只抓起来,用小木棍撬开他们的嘴巴,先给他们喂水,然后给他们喂粮食。老捕鼠员大惑不解,说,不就是些老鼠么?平日里杀他们都来不及呢,你这是发哪门子的善心啊!
我翻了他一眼,继续喂着。
喂完所有的老鼠,我用一只笼子装着他们,然后走到实验室外面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打开笼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你还要放走他们?老捕鼠员惊诧不已。
我说是的,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秦天一样让人琢磨不透啊!老捕鼠员见我愣愣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失口了。
我说怎么了?秦天怎么了?
他,咳,他是左手拿毒药,右手拿糖果,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搞什么鬼啊。老捕鼠员叹息着说。
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么?你说的我不懂什么意思。我说。
老捕鼠员摇摇头,说,这话我还是不能讲的,当初他就跟我说过,这是秘密,他要我对他绝对忠诚啊!
你未必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我说。
有什么忠诚和背叛啊,睁只眼闭只眼,没事喝喝酒解解闷,有事了,能装傻就装傻,能溜边就溜边。老捕鼠员自我解嘲地笑道,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分上,活着的目的已经是为了平静地死去了。
我说,左手拿毒药,右手拿糖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总不会是告诉了我一个谜语吧。
实在要我说,就得等我酒醉了,一醉,我就什么话都要说,说了我什么也都不记得了。老捕鼠员狡黠地一笑,说。
我跟在老捕鼠员的后面,我们去了一家小酒馆。
三杯酒下肚,老捕鼠员就跟我讲起他的故事来,他童年的苦难,以及他和一位放牧姑娘短暂的浪漫史,还有他的逃亡生活。


鼠人(五)(7)
如果我说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该死的杀人犯,你会相信吗?老捕鼠员朦胧着醉眼问我,我点点头。
那一年我流落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得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了,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个姑娘的美丽笑容。老捕鼠员一边哀叹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停地钟摆似的摇晃着他那花白头发的脑袋。
老捕鼠员说,当他流落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身上的钱早就被挥霍干净了,饥饿驱使着他像一只田鼠似的,不停地去草丛里抓蚂蚱吃。那是金黄色的秋天,草丛里的蚂蚱又肥又大,吃多了蚂蚱,就渴,就得去找水喝。在一条小河边,他刚刚弯腰掬起一捧水灌进肚子里的时候,突然看见河流中有一块色彩绚丽的东西飘过,他赶紧趟下河去,一把抓了起来,原来是一条有着美丽图案的花巾。正看间,忽然听见河对岸一阵喧闹,抬眼一看,原来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那些女子见他拾得了花巾,高兴地跑过来,向他索要,说那花巾是她们在浣洗的时候不小心被水卷走了的。他说,不是不归还,但是他饿了,要是能给他吃点东西,他就归还。那些女子看着其中的一个,等她拿主意。那个女子点点头,大家就花朵般簇拥着他,向上游的寨子走去。
那个拿主意的女子,原来是寨子里头人的女儿,那条花巾,是她情人送给她的珍贵礼物,据说价值十头牛。这位头人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像是河边盛开的百合花。这位头人的女儿把他向头人做了介绍,头人用最高的礼仪接待了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用篝火、歌舞和美酒以及肥美的牛羊肉向他表达谢意,并希望他能够在寨子里住上几天,带给这个古老的寨子来自远方的平安和吉祥。
鲜美的酒肉和温暖的木屋,让他不愿意再颠沛流离,所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安定的生活居然催生出了邪念。在头人的木屋后面,是一个高高的瀑布,飞花溅玉下面,是一潭碧绿的水。头人的女儿有着和百合花一样的品质和习性,她像是无法离开那些清澈的水,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在里面洗浴。就在头人的女儿鱼儿一样在水潭里欢快畅游的时候,他这位备受寨子里的人们尊重的远方客人,却躲在木屋的最隐秘处,贪婪地看着,心里盘算着最阴险和邪恶的计谋。
他没有想到会遭遇到头人女儿的激烈反抗,他就像所有的犯罪者一样,在犯罪之前想得最多的是获得时的享乐,所以当面对抵抗的时候显得非常狼狈和慌张。慌乱中,他居然将一把尖刀插进了头人女儿的胸口里,这把尖刀一直伴随着他,尤其是在抓获蚂蚱的时候,他可以用这把尖刀动作优雅而娴熟地划开蚂蚱的肚皮,剔除里面翠绿的肠子。现在,那把刀子深深地插在少女洁白的胸口上,鲜红的血在碧绿的潭水里洇出一团团粉红,像是撒了一潭的桃花。
少女看着他,眼里全是迷茫,她不知道这位在河水里为她拾起美丽花巾的远方客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吃力地冲他喊道,你快离开,快点逃走!
他逃离了那个古老的寨子。但是失去心爱女儿的头人怎么能够放过他呢?寨子里那些曾经对他厚礼相加的人们怎么会放过他呢?给了他尊重,给了他信任,给了他那么多甘美的酒和肥美的肉,为他歌舞,为他向天神祈福,但是没想到在他的人皮下面,掩藏的却是恶狼的嘴脸。怎么会放过他呢?还有头人女儿的未婚夫,那位愿意以十头牛的代价为心爱的人换回一条花巾的少年,失去爱人的悲痛让他目露凶光,他举着他的月亮刀对着太阳神起誓,就算追到天边,他也不会放过那可恶的恶魔。
追杀在他离开寨子后的那天凌晨开始了,他们像进山捕猎一样举行了隆重而悲壮的仪式,然后寻找着他的足迹和气味,追赶得他无处藏身。
讲到这里的时候老捕鼠员泪光闪烁。老捕鼠员说,我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泪,而是因为那个头人的女儿,不是因为杀了她,而是因为她在死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句话。


鼠人(五)(8)
我点点头,给老捕鼠员倒满酒杯,他叹息一声,颤抖着手端起杯子,先是看着,好像面对的是一杯泪水,他又叹息一声,一饮而尽。
这一年,他逃到了爱城。但是他没想到那些追杀他的人也赶到了爱城。
那天,他和他们遭遇了。
我一看见他们就慌了神,四处奔跑,到处躲藏,但是他们就像影子一样,让我怎么都甩不掉。我知道,这一次应该是完了,死期到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他提着个铁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只老鼠,他看着我,问,你是不是想逃命?我点点头说是,他说你跟我来吧。说着,他掀开一块板,让我钻进地下的那个暗沟里,然后塞给我几个饼子和几疙瘩老鼠肉,说,等两天,我就来喊你出来,说着,盖上了那块板儿。我就在那个臭不可闻的暗沟里呆了两天,两天啊,又潮又湿,而且还时不时地有老鼠从我的身边跑过,那些老鼠一点也不惧怕我,我想,他们也当我是老鼠了吧。老捕鼠员说到这里,摆摆脑袋,腹疼似的,长叹一口气,说,你知道那个让我钻进暗沟里的人是谁吗?
我说是秦麻子,秦天的父亲。
是他。老捕鼠员说,从那后,我就成了他的搭档。
后来秦麻子老了,不想再卖老鼠肉了,就将那个卖老鼠肉的营生交给了他。但是他却不会做,没几天就垮了,也就没了衣食来源,开始在爱城流荡,依靠乞讨为生。那时候的爱城,乞丐好像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因此有时候乞讨一天也没有半点着落。就在他准备离开爱城,重新去浪迹天涯的时候,秦天找到了他,让他进了爱城捕鼠局,当了捕鼠员,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也就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
对于秦天父子来说,老捕鼠员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如果不是秦麻子,他早就丧命于复仇之剑了,也不会就此摆脱追杀;如果不是秦天,他可能早就抛尸荒野了。
尽管我看不惯秦天的很多做法,但是,但是……我还是对他做到了忠心耿耿!老捕鼠员僵硬着舌头说,如果不是这样,他,他秦天就不会叫我去做那些隐秘的事情!
老捕鼠员告诉我,秦天那次被西门弹劾了过后,并没有消沉。他找到老捕鼠员,跟他说,只有老捕鼠员能够拯救爱城捕鼠局了。老捕鼠员知道,秦天要给他安排什么艰险的事情了,于是就很慷慨地说,不是拯救爱城捕鼠局,是拯救他自己,因为他不想再流浪,再乞讨,他喜欢捕鼠员这个工作,有热餐吃,有私酒喝——尽管私酒的味道不是很好,但是很容易醉人。能醉人的酒就是好酒啊,可以使人忘却很多旧事,可以使人心里平静。
秦天让老捕鼠员去捕捉老鼠,但是绝对不能够杀死或者弄伤他们,要好好地养起来。那段时间,是老捕鼠员最累的日子,老捕鼠员成天在爱城东奔西走,采取各种手段捕获老鼠,然后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用几只巨大的笼子饲喂起来。食物是秦天亲自配制的,用鸡蛋、肉类,鲜果,甚至牛奶,还有很多种药物,那些老鼠被喂养得油光水滑,健壮得像小猪崽似的。
老捕鼠员整整捕捉了半年的老鼠,足足有上千只。秦天不让他再去捕捉了,而是精心地喂养他们。又三个月过去,秦天突然让他给这些老鼠断了食物,甚至连饮水也不给他们。那些老鼠饥饿得在笼子里横冲直撞,拇指粗的钢筋,也被他们噬咬得咯嘣直响。秦天给老捕鼠员分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他要老捕鼠员将那些饥饿的老鼠放到爱城执政官的官邸里,放到他的行政院里,放到爱城有头面的人家屋子里去,放到爱城酒店,咖啡馆,甚至放了一部分到西门的别墅里去。那些日子,老捕鼠员就成天混迹于人群中,四处去投放那些饥饿的老鼠,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饥饿的老鼠简直就像一个个疯狂的复仇者,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吃什么。大木板门,只一会儿工夫,就在他们的利齿下穿透一个窟窿,他们噬咬衣物,吞食所有能够吃的东西,甚至去伤害那些年幼的孩童。他们就像一群可怕的强盗,一旦闯进你的家里,就会在很快的时间里将你家里的可以食用的东西吞噬干净,并且到处毁坏,而且在离开的时,还会像是挑衅似的在你的家里拉下许多粪粒。半个月时间,爱城许多有头面的家庭,和那些酒店咖啡馆,都被这些老鼠糟蹋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爱城的人们开始怨声载道,对老鼠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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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9)
但是谁能够对这些老鼠有办法呢?他们狡猾无比,而且无孔不入。能够对付他们的,除了秦天,那个已经被撤销的爱城捕鼠局局长,还有谁呢?
在这场可怕的浩劫中,遭遇最可怕的是爱城执政官一家,那些老鼠毁坏了他最喜欢的木床,毁坏了他最珍贵的一个相册。这个相册里面,是执政官这么些年来的所有对手的照片,那可是他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收集到的。这些对手虽然一个个都被他消灭了,但是睹物思人,在闲暇的时候,看看老对手的样子,回忆一下当初斗争的情节,重温一下胜利的快乐,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但是,老鼠将他的那些老对手一个个噬咬得支离破碎。而且老鼠还经常偷吃厨子为他准备的精美早餐,有一次,他居然在太阳蛋里发现了一粒老鼠屎,为此他整整恶心了三天。最让这位执政官无法忍受的是,他那可爱的孙子在后花园的水池边玩耍的时候,一只肥硕的老鼠竟然将他孙子的手指当成了香肠,咬得血肉模糊。两天后,他的这个可爱的唯一的孙子离开了他,在死的时候,还一次次尖叫着,老鼠老鼠!
悲伤的执政官是流着眼泪给秦天官复原职的,并且给秦天追加了权力和经费,目的只有一个,消灭老鼠,为他那些因为老鼠而失去的快乐生活报仇,为他死去的孙子雪恨。
西门曾经企图进行阻止,他在给执政官的报告中指出,那些老鼠一定是秦天喂养出来的,他们的那些可怕的行为,是秦天唆使的,是秦天的阴谋。爱城执政官给予了西门最严厉的训斥,认为那是他的狭隘思想在作怪,一切恶果的造成,都是因为他们的党阀之争!并且严厉警告西门,如果再这样下去,对他进行的将不会是简单的处置,而是“清理”,因为教训已经够惨痛的了。
爱城人民认为执政官恢复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的工作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决定。
官复原职的秦天开始整治那些老鼠,其实他的方法非常简单,但是声势闹得非常浩大。他重新组建爱城捕鼠局,专门举行了誓师大会,并喊出了口号:向老鼠宣战!整个过程搞得跟战争一样,爱城许多人还以为战争真的又爆发了,大呼小叫,哭着喊着“逃命吧”。
秦天不知道配制了一种什么药物,那些老鼠竟然乖乖地被诱捕进了笼子,然后任由他宰割。几个月过去,爱城基本没有再闹那么严重的鼠患了。
说到这里,老捕鼠员孩子般咯咯地笑起来,摇晃着指头直戳自己的鼻梁,说,如果不是我,这、这……爱城捕鼠局是不是就拯救不了?如果不是我,他、他……秦天是不是就当不成局长了?我、我……是不是功臣?说,你说,我是不是!
我说,你醉了吧,咱们不喝了,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回哪里去?我那老鼠窝,我不回、回去!你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功臣?说,是不是!老捕鼠员把那戳向自己的指头,反过来直戳向我,像是在清点即将押赴刑场的敌人似的,满脸仇恨,眼露凶光。
我说,你不走是不是?那好,我走了,你告诉我的已经说完了,我应该离开了。我站起来。
还没有!还有……很多,秘密!老捕鼠员一把拽下我坐下,举起手指竖在嘴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说,咱们小声点,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我只,只告诉你!
我点点头,却偷偷拎着老捕鼠员的酒壶,放在桌子下面,将里面的酒水洒了出去。
老捕鼠员说,每一个月,秦天都要叫他购买许多粮食,那些可都是些上好的粮食啊,爱城有一多半的人是吃不上那些粮食的啊。
秦天叫老捕鼠员将买好的粮食这个月定点投放到东城,下个月就投放到西城,再就是南城,北城,和城中,甚至投放到郊外。投放的地点大都是那些下水道和废墟里。老捕鼠员表面上是在放置灭鼠药,其实很多时候是拎着个粮食口袋,到处喂养老鼠。
有、有时候我老问自己,问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呵呵。老捕鼠员笑起来,咧着嘴,露出一嘴烂牙,声音像是猫头鹰怪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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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10)
我站起来,将那只空酒壶在老捕鼠员面前晃晃,说,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喝了好几壶了,再喝,你会醉死的!
死?死我不怕,我就等着死,真……真的,我等着那些追杀的人前来索我、我的命,我不会再躲、躲进下水道了。老捕鼠员眯缝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我。
我点点头。
孩、孩子,只有你明白,明白我啊!懂我的心思啊!老捕鼠员突然扑在我的怀里号啕起来,他一边号啕一边说,我不、不愿意再像只老鼠样的活、活下去了啊!
我拍着老捕鼠员的后背,心里倍感凄凉。
我喝酒、酒,我醉、醉了,我什么都没、没……告诉你!我什么,什么都没说!老捕鼠员扶着我,像扶着一棵树似的往起爬,却没想到身子一晃,仰面摔倒在地上,发出闷沉的声响,像是谁扔过来了一只口袋。
23 拜访秦天的时间我选择在一个黄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喜欢黄昏。每当看见斜阳西下,云雀归家的鸣叫在爱城上空回旋,那些西天的云彩呈现出一种虚幻似的烂漫,我的心就非常平静,好像澄静的湖面一样。
老宅院没有上锁,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只见满目苍凉,宅子里到处都生长着野草,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布满了灰尘。
进来吧,我就等着你呢。秦天在里屋叫道。
我没想到秦天会苍老得这么快,就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似的。他精瘦,花白的头发蓬乱着,像一团干枯了的蒿草,尤其是他的眼泡,肿亮得像是两个灯泡儿似的。
进了秦天的屋子,他指了指门,说,你把门关上。门一关上,屋子里一下子昏暗起来,我甚至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了。
你在张望什么呢?秦天说。
我说,太昏暗了。
秦天笑了起来,说,怎么,你还不习惯黑暗?
我没吱声。
我还以为你会死在里面,你的命可真大啊!秦天说。
我说,你知道我被囚禁在那里。
知道。秦天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活着出来。
我叹息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秦天问。
我跟西门说了,我说他不是您的对手,可是他不相信。我说。
西门算什么,我又算什么?真正的胜利者是谁,你知道么?秦天问。
我说,谁?
你。秦天说,你这叫东郭的人。
我笑起来。
不要笑,东郭,你胜利了。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胜利在什么地方,是不是?秦天说。
我说,您开我玩笑了。
没有。秦天语气沉重地说,那天知道你逃生出来,我就感到非常好奇,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逃生出来!我太知道西门了,西门是一个凶险的家伙,他的思维非常缜密,而且手段非常残忍,他怎么可能轻易地让到手的猎物脱身呢?你能够告诉我,你是怎么脱身的吗?
我说,我不清楚,直到我走到阳光底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活着逃出来了。
呵呵。秦天笑起来,笑得都要喘不气了似的,最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看见对面一个黑影随着那咳嗽声耸动着,像是在跳跃着攀摘一个什么东西似的。好一阵子过后,秦天咳嗽够了,他说,你确实比我们要厉害啊,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被你们统治,会成为你们的天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看看你,呵呵,多会撒谎啊,镇静自若,我们谁能够比得上你呢?
我说我怎么了?
秦天叹息一声,说,就在你逃生的那天晚上,我去那个地窖里看了,我实在太好奇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逃出来的啊。当我看见一地鸡毛似的线头,我才明白。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对面的黑影,那个黑影晃动了一下,又定定地坐下了。
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秦天说。
我们陷入了沉默中,过了很久,我说,您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呢?


鼠人(五)(11)
当时我就像遭遇了雷劈似的,坐在地上足足一个晚上没有缓过劲头来。后来我到医院里看了你,你在昏迷中,据说是没有谁的血液你可以使用,你的血液很古怪。秦天说。
我说,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
我那不过是一个试验。秦天说,给你的血液并不是我的,而是老鼠的,我在它们的身上抽了几大口袋,当看到你的脸随着那些血液流淌进身体而变得红润起来,知道我有多恐惧吗?
我说不知道。
我当时差点就掏出手枪射杀你了。秦天说。
我说,你手里现在是不是就拿着把手枪?
没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秦天说。
您为什么不射杀我呢?我说,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
是啊,为什么不呢?秦天好像陷入了沉思中,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厌倦了。
我沉默着。
厌倦欺诈,厌倦争斗,厌倦杀戮,我甚至厌倦活着。秦天说,你相信吗?
相信。我语气很肯定地说。
咳,没有想到,到现在最了解和最理解我的,居然会是你啊!秦天又笑起来,不过笑声被一种伤感的气息湿润了,好像滴落着泪滴似的。
我并不了解您,对您知道的不是很多,但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您的名字,知道您的品性。我说,您那叫秦天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和邪恶、狠毒、残暴是同一个意思。
秦天大笑起来,说,我自以为对你们了解得非常透彻,但是我了解了些什么呢?当初我的父亲跟我很慎重地谈起你们的那个传说的时候,我还嘲笑过他,说他说话可笑。
在你们的谈话中,我们那是一个什么传说呢?我问。
哦,那的确是一个看起来很可笑的传说。秦天说,传说是这样的,说,上天之神看见大地富饶,就叫自己的两个孩子去大地享用丰美,却不想两个孩子一到大地上,就露出了贪欲。这让上天之神感到非常恼怒,一气之下让大地变成了一片荒芜,湖泊干涸,没有游鱼,大地龟裂,寸草不生,天空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走兽。富饶而丰美的大地一下子变成了地狱。
饥饿和对生的渴求让两兄弟都开始打对方的主意,杀死对方,吃了对方的肉,就能够活下来。上天之神一直坐在云端,看着他的两个孩子,等待他们的顿悟。他暗中决定,只要两个人的恶念消失,只要他们的手能够握到一起,他就马上让大地失去的一切都马上回来,并赐予他们长生与富足。但是他的两个孩子没有,他们都在这场充满血腥的厮杀中丧命,谁也没吃着谁,谁也没活成。
这两个孩子的灵魂找到他们的父亲上天之神,向他哭诉,乞求他们的父亲再给他们一次生的机会。上天之神对两个孩子是又怜又恨,决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回到大地上去。上天之神为了防止他们自相残杀,就将大儿子依旧变成人,但是只能生活在阳光底下,黑夜必得使他们恐惧,而且他们要通过沉重的劳动获取食物,并降临他们许多灾难和病痛。小儿子变成老鼠,惧怕阳光,只能够生活在黑暗里。这样就使得他们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彼此不会因为成天相遇而发生争斗。小儿子对自己变成老鼠并且生活在黑暗里表示不满,上天之神也觉得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弥补的方式,想了想,就对他的小儿子老鼠说,这天下人能享受的美味你也可以享用,只要你的子孙后代能做到不食人肉,就准许他们重新变回成人形。
你讲得真好,很精彩,但是这个传说不是我们的,而是你们的,在你们的世界里,原来是把老鼠和人说成都是天神的孩子,这多像一个蕴涵丰富哲理的寓言故事啊。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这个传说更像是一个传说,一个白日梦想。传说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动物,天神死去,人将是主管这个世界的至尊生灵。因此天神说,准许老鼠与人为邻,但是不得以人为食,如果世代坚持,那么他的后裔将有可能会幻化成为高贵的动物,至尊的生灵,人。


鼠人(五)(12)
听我的父亲说,以前的人都是知道的,因此都害怕老鼠会变回人,于是见了老鼠就杀。秦天像是疲惫了,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站起来,说,我走了,我来看看您,只是想感谢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你难道就这么走了?秦天问,你来的目的,难道不是想看着我死去么?
我说,枪现在您的面前,您叫谁死,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
我想和你说说话。秦天呻吟似的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我秦天会有这么多话说,而且这些话还都是跟一只老鼠说的。
我说,我不是老鼠了,我已经是人了。
是啊,你是人了,可是我是什么了呢?秦天悲切地说道,你现在可以站在阳光下了,而我呢,我却只能躲在黑暗里了。
我也叹息一声,叹息后,却不知道因何而叹息。
你知道我父亲吗?秦天说,我的父亲可是个厉害的捕鼠高手,最后居然死在了你们老鼠的手上。
我说,那是我的祖父,还有我的曾祖父,你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赢过他们。
现在我也是输在你的手上了吗?秦天问。
我说,您手上不是拿着把枪吗?
秦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打死你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说没有。
我很累,知道么?秦天说。
我说我知道,您比您的父亲秦麻子还要活得糟糕,您父亲的一生充满了斗争的快乐,和人斗,和老鼠斗,直到他最后的死亡,都是那么悲壮。而您呢?您把您的生活弄得糟糕透了,您感到自己卑鄙,感到自己无耻,甚至感到自己是肮脏的,您不敢照镜子,您惧怕自己,惧怕白天,因为尾随在您身后的影子时时刻刻都在拷问您,问您是人,还是畜生,您陷在罪恶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对面的那个黑影突然嗵地耸立起来,好像要扑过来似的。黑影冲我歇斯底里吼叫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这混蛋!
我冷笑一声,说,不是这样,那又是哪样呢?
黑影颓然垮下。
我听见秦天嘤嘤地孩子般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爱她,她小时候对我是那么依赖和顺从,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孤独我们害怕……
我冷笑着打断秦天的话,说,您滥用了那份依赖和顺从,您践踏了依赖和顺从下面那颗天真无邪金子般的心,您玷污了她,您为了您的私欲为了安抚您丑恶的躁动不安的灵魂,您玷污了亲情……您是不是因此感到罪孽深重?呵呵,我知道,就在您无法排解这些可怕的东西的时候,您和您父亲一样,找到了老鼠,您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去折磨他们,您喜欢看见他们流血和尖叫,您享受到了斗争和杀戮的快感,但是您依然感觉到不过瘾,这时候西门主动和您作对了。和西门的斗争您学会了怎么样左手毒药右手糖豆,知道了那个“飞鸟尽,良弓藏”古老故事的精确含义,您既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宝座,也饱尝了斗争的愉悦。但是您轻敌了,您没有想到西门也会跟您一样卑鄙无耻!他会把丫丫作为对付您的高妙手段。您为了西门将从您的身边夺走丫丫感到怒不可遏,您发誓要除掉西门。是不是这样?您说——
秦天住了哭泣,黑暗里我感觉到他在撕扯自己的头发。现在的黑暗对他来说,已经寻求不到平静了,我说的一切,就像噩梦一样,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口,用尖利的牙齿咀嚼着他,他的骨头开始碎响。
但是您迟迟不肯下手,因为您知道,如果除掉了他,您的生活就缺少了一部分。我说,可是结果呢?当您不得不除掉他过后,您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只缺少了一部分,而是一切都完全变了!尤其是当丫丫离开了您,她的离开让您顿时感到什么都完了……
她会回来吗?秦天的声音很虚弱。
我说,我想她可能不会。
她现在好吗?秦天问。
我反问道,您说呢?
秦天没有回答,我看见那个黑影哆哆嗦嗦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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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13)
我说您是要开枪吗?这么黑暗,您能够打得准吗?
秦天沉默着。
我说,如果您不开枪的话,我就回去了。
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秦天终于说话了。
我说,您还要告诉我什么吗?
知道么?我一直在等你。秦天说,你要好好照顾丫丫,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坚决不能够!
我语气松缓了下来,问他什么不能够。
你坚决不能够爱上丫丫,也坚决不能够让丫丫爱上你。秦天说。
我说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人,就算你变成了人,你还是老鼠,你的体内流淌的不是人血,而是老鼠血,你只是空有了一个人的皮囊,因此你无论怎么努力,你都是一只老鼠。秦天说,殊途不能同归,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无语。
有一样东西,你能帮我带给她吗?秦天问。
什么东西?我问。
在你面前的小茶几上。秦天说。
我在茶几上摸索到了一把钥匙。
我曾经许诺过你什么?你还记得吗?秦天问。
我说,我不要,我不在乎那些。
不,既然你活着出来了,我就把那些都给你,权力,金钱。那个黑影慢慢地坐下,吃力地说,你,可以走了。
我退出房门,刚走到宅院里,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哆嗦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走出那个宅院。走到街上,华灯初上,我的影子被那些灯光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
24我是第二天早上将秦天的死讯告诉丫丫的。我用的是很平静的语气,告诉她说秦天昨天晚上死了。我没想到丫丫的反应比我的语气还平静,她看了我一眼,收整行装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昨天晚上离开老宅院后,我到街上老捕鼠员经常爱去的那些小酒馆寻找他,但是找遍了也没见着。我想将秦天死亡的消息报告给执政官,当我赶到他的官邸去求见的时候,他的仆役回答我说执政官不在。我告诉那个仆役,如果执政官回来,就跟他说秦天死了。那个仆役瞪着眼睛,以为我说错了或者他听错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总不能将秦天的尸体遗弃在那里不管吧,于是向捕鼠局走去,准备找几个人去料理后事。当我赶到捕鼠局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老捕鼠员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个大酒壶,不停地往嘴巴里灌酒。
我正到处找你呢。我说。
老捕鼠员斜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老捕鼠员幽幽地说,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我以为老捕鼠员已经知道了秦天自杀的消息,谁知道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杀她,她是不是现在儿孙满堂了?我知道老捕鼠员在想他杀死的那个头人的女儿了,就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秦天自杀了。
你说什么?老捕鼠员腾地站起来,瞪着我。
我说秦天自杀了,就在刚才,傍晚的时候。
老捕鼠员手里的酒壶啪地掉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最后老捕鼠员让我回去陪着丫丫,别让她太伤心,至于秦天的尸体,就由他去陪着吧。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对我还是很好的。老捕鼠员哀叹一声,说,他死了,我是不是又该去流浪了呢?
尽管丫丫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还是波澜起伏的。我告诉了她今天凌晨的时候我再次去了老宅院,执政官已经亲临了现场,对于秦天的去世他还落了泪,现在秦天的遗体已经抬到了捕鼠局,执政官决定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他是怎么死的?丫丫终于说话了。
他自杀的,当时我在他的屋子外面,正准备回来。我说,不过,执政官吩咐了,不能说他是自杀的,要说是对爱城政权持敌对态度的人干的,是他们杀了秦天,还有,还有西门。
丫丫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做好了出门的一切准备。


鼠人(五)(14)
我说,你去哪里?
医院。丫丫说。
我上前一把拽住她,我说,丫丫,你不能去。
为什么?丫丫看着我,她的眼睛里薄雾似的铺满了一层泪水。
上午就要举行葬礼,你作为他的亲人,不出现在仪式上而是在医院里,你会让爱城人怎么看待这事情?我松开拽她的手,记起了那把钥匙,就掏出来递到她的手上,缓声说,他让我带给你的,要我好好照顾你。
丫丫的泪水汪地一下流淌了出来,然后啪嗒啪嗒地滴落着。
丫丫最后在我的陪同下参加了秦天的葬礼。葬礼比我想像的还要隆重,在葬礼上,执政官三番五次地落泪,他措辞严厉地训斥那些“站在我们背后的敌人”:
他们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们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早在胜利的时候,早在我站在爱城广场和大家一起庆祝我们建立新政权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他们不会这么甘心下去。他们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总会幻想着浮出水面,他们的不甘心和对我们幸福生活的仇恨会变成射向我们的暗枪冷弹,现在,他们终于蠢蠢欲动了!他们采取卑劣的见不得光明的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暗杀了我们爱城两位精英,西门和秦天。西门和秦天是我的左右膀臂,是我们爱城的骄傲,是我们爱城新政权的擎天柱,失去了他们,我的心在流血,爱城在流血!现在,我和大家一样,忍无可忍了!血债必得血来偿还,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生活,为了我们爱城新政权的稳固,我们要采取行动了,我们要将这些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揪出来!就像秦天局长生前抓老鼠一样,无论他们躲在什么角落,无论他们藏得有多么隐秘,我们都要将他们揪出来,报仇雪恨!
丫丫表情木然,老捕鼠员一脸疑惑地不停地看我,他的眼里面充满了对执政官刚才说的那些话的质疑。
当我将手里的菊花抛进墓坑,站在一边等候丫丫的时候,一个仆役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说爱城执政官召见我。
执政官已经从悲切中复苏过来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笑容,他说,你叫东郭。
我说是的,早晨我们都已经见过面的了。
秦天很器重你。
我不解地看着他。
根据他的建议,我准备让你莋爱城捕鼠局局长,不是说你是灵猫转世吗?执政官笑眯眯地说。
我一下子慌乱起来,说,我怎么能够?我不可以……
你不用再推辞了,年轻人。执政官挥挥手说,秦天在给我的荐举信里,已经将你的能力一一说了,他说有你担任捕鼠局局长,爱城就不可能会有老鼠,他说你的捕鼠本领,比他要高不知道多少倍。
我不禁暗暗诅咒起那已经开始被黄土掩埋的秦天来,这个家伙,居然在他死了之后还跟我耍这么一手。对我手上已经沾上了老鼠的鲜血,我一直痛苦不已,我竭力想让自己相信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依然不行,我杀害老鼠的场景总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我想只有在今后的日子里努力忘记那残忍的一幕了。然而那努力要忘却的东西却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袭来,眼前就像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心头猛然咯噔一下,砰砰乱跳许久,才能得以安宁。尤其是昨天晚上,当我得知我的生命是靠老鼠的鲜血挽留下来的、我的体内流淌的是老鼠的血液的时候,我复杂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
现在,看情形我是无法推辞的了。
执政官的仆役首先向我表示了祝贺,随后问我,什么时候将委任状送给我。执政官大手一挥,说,我说了就是委任状了。在离开墓地的时候,执政官再次叫住我,要我好好干,争取将爱城的老鼠消灭干净。他提高嗓门,说,你要像我们歼灭那些隐藏在我们背后的敌人那么一样充满信心和意志坚定,将那些偷吃我们劳动成果的老鼠们一只只地从黑暗的地方揪出来,毫不留情地杀死!
执政官在最后一个字落音的时候大手再次一挥,因为靠得近,我听见他把风刮得“呼”地一声响。


鼠人(五)(15)
上了车,执政官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没有叮嘱完,摁下车窗,用指头勾了勾我,我走过去,弯腰在他跟前,他俯在我耳朵边用一种带着铁质的声音说,我会派人来经常督察你的工作的,如果你干得好,确实很有功效,你就前途无量,如果你干得不好,或者背后搞鬼,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年轻人,记得了吗?
执政官话说完,那车窗慢慢地升起来,将他冰冷的面孔隐藏在了车子里面,然后绝尘而去。参加葬礼的人纷纷走上前来,向我表示祝贺,我茫然的表情让他们很失望,他们都还以为我是沉浸在秦天死亡的悲伤中,或者被突如其来的喜事惊懵了。
当我从一阵凉风中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墓地上只剩下了我和老捕鼠员,他站在刚刚树立的墓碑前,脑袋上的苍苍白发在风中飘摇着,好像一撮随时都会被刮跑了的枯草。我走上前去,说我们走吧。
往哪里去啊?老捕鼠员的声音苍凉无比。
我说,捕鼠局啊,我不是捕鼠局局长了吗?
你能当吗?老捕鼠员回头看着我,说,你连老鼠都不杀,你怎么当?
我感觉到我的脸已经阴沉得要滴下水了,我说,我难道能够让秦天失望吗?能够让执政官失望吗?
老捕鼠员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有预感,爱城又要开始一场杀戮了。
当我赶回到那幢小别墅的时候,丫丫已经将大门锁了起来,我的那些装衣物什么的箱笼,被端正地堆放在门口,——这是丫丫在驱逐我离开她了。
我自然是不用再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小屋了,我住进了被安排给我的官邸,享受着那些仆役对我的毕恭毕敬、无微不至的服务。我邀请老捕鼠员和我一起住进来,但是他不愿意,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只是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我关闭了实验室,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关闭,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最后还是老捕鼠员在一边帮我找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理由,他说,骟牛割尾巴,什么师傅有什么样子的骟法,既然是东郭当了新的捕鼠局局长,他自然有他的捕鼠高招。
但是我的高招是什么呢?一群捕鼠员将我围在中间,他们怀疑的眼光让我局促不安。
我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去灭鼠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爱城捕鼠局就肯定会被关闭,执政官肯定不愿意白养着一群不灭鼠的人。如果捕鼠局被关闭,那么我们就会面临着失业了。如果失了业,我们又能干什么呢?我们还有孩子和老人需要养活。捕鼠员们看着我说,以前我们还会打鱼和修砌房屋,但是现在忘了,我们现在除了会捕鼠灭鼠,什么都不会了。
就像你们那样也叫灭鼠捕鼠?你们见过真正的灭鼠捕鼠么?老捕鼠员看了看我说,知道咱们的新局长被人家叫什么吗?叫转世灵猫!他是这世界上顶尖的捕鼠高手!等等,他自然会有最有效最厉害的捕鼠绝招传授我们。
事后老捕鼠员找到我,他显得忧心忡忡。
你不是被传说是灵猫转世吗?你以前捕过鼠吗?老捕鼠员问。
我点点头,说,我又放了。
你怎么不杀老鼠呢?是不敢?还是有什么原因?老捕鼠员追问道。
我说我不能。
你不能,我们总能吧!老捕鼠员叹息着摊开两手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让大家去灭鼠了?总不能让大家就这么闲下去吧。
我无语。
你说你是在搞什么啊?对老鼠你还发什么慈悲啊?你又不是他的同类,你有什么下不了手的?老捕鼠员急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我面前兜着圈子,突然他停住脚步,转向我说,你看看现在这些人,人都在向人下死手,搞得乌七八糟,你死我活,你说你对那么些老鼠软乎着手干什么?
我欲言又止。
原来我还以为你跟秦天一样的手段,一手糖豆一手毒药,为的是不让鸟尽弓藏,没想到你会这样的,连一只老鼠都不忍心杀。老捕鼠员哀叹一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样子的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样子的借口,但是你别忘记了你是爱城捕鼠局局长!就算你忘记了,爱城人都还记得,那个委任你的执政官也记得。


鼠人(五)(16)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呢……
你是问我还是说你?老捕鼠员说,我知道答案,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子下去,完了的不仅是我,而且还有你,你会把我们都害了。
为什么?我说。
执政官正在清理暗藏的敌人,我们这群成天连老鼠都不抓的捕鼠员,别人会把我们看成是什么?老捕鼠员说完瞪着我。
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老捕鼠员苦笑起来,说,捕鼠员不抓老鼠,就是和老鼠一窝,就是老鼠!是老鼠,自然就该杀!
是老鼠就该杀吗?我看着老捕鼠员,问,我们是老鼠吗?
老捕鼠员气得一跺脚,感到不可能跟我说得清楚,指着我,痛苦得一张脸都扭曲了,说,你这人啦!你这人啦!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人啊!散伙吧,逃命吧!
就在老捕鼠员扭转身刚要离开时,我说,杀吧。
我的声音太微弱,老捕鼠员没有听得很清楚,他扭回脸,看着我,等着我重复。
我痛苦地呻吟似的说,杀吧,你们。
你呢?老捕鼠员愣愣地看着我。
我木然了。
如果你不想有事的话,明天就展示出你的转世灵猫的绝招,听说明天执政官的督察官要来检查你的捕鼠情况。老捕鼠员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叹地走了。
还没有等到第二天,我就被督察官带走了,然后是长达一个星期的盘问。我被关押的地方比西门囚禁我的地窖还要阴暗和潮湿。不过我并不孤独,和我关押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人。他们中间有我熟悉的,比如说和我们捕鼠局有密切联系的粮食局局长、供水局局长,也有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的,像警察署署长、包括原来管理关押我们这个地方的监狱长,还有许多我不熟悉的,不过据说他们曾经也都是功劳显赫、权重一时的人物。
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一位认识我的人这么安慰我。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只是感到厌倦。他们的盘问像是在推动一个老磨盘,所有的问题就那么几个,比如我是不是和谁谁勾结准备动摇爱城新政权,是不是准备采取卑劣手段暗杀执政官,是不是准备阴谋结党……他们翻来覆去地问着,绕来绕去。我厌倦不已,但是每当我的语气显得疲惫或者不耐烦的时候,他们就敲着桌子不温不火地说,小心呀,老实呀……我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我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了,你们要我怎么样才满意啊?他们说,你说完了?没说的了?我说没了。他们斜着眼睛看着我,那鬼魅的眼神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关于我的什么秘密,现在不过是在跟我做游戏,捉迷藏,等待时机一到,就轻轻摁动机关,叫我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一下子——没了。
我被关押的那一个星期里,不断地有人进来,也不断地有人出去。但是我却发现那些出去的人的脚步异常沉重,而且还表情悲壮惨然地和大家告别。我大惑不解,不就出去吗?多好啊,恢复自由,还有什么哀伤的呢?有人问我,你也想出去?我点点头。那人叹息说,你可别想着出去啊。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人话里的意思,直到一个傍晚,一个人在被督察官带出去的时候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我这才明白,那些出去的人原来都是被杀了。
这不是杀,这是清理!刚刚被关押进来的一个跛脚老人说,他的样子长得很委琐,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父亲的那个瘸子兄长。
杀吧,杀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没有谁敢顶撞你了,敢藐视你了,敢说你的不是了,杀了我们吧,杀了我们爱城就清静了。跛脚老人在我的身边一瘸一拐地边走边喃喃自语,难道我还怕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跛脚老人像是不经意间才发现了我,他弯下腰,探长脖子,看了看我,问,你是谁?
我说被抓进来之前我是爱城捕鼠局局长,叫东郭。


鼠人(五)(17)
捕鼠局?一群没有事情抓老鼠瞎胡闹的家伙,爱城养着你们,就是养着一群老鼠!跛脚老人鄙夷地斜了我一眼,问,你凭什么也在这里?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押在这里。
胡闹,你有什么资格!跛脚老人在鼻子里哼道。
我说你是谁?
我?跛脚老人回头瞪着我,说,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摇摇头。
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跛脚老人愤怒了。
旁边一个人冷冷地说,他就是狼七。
我惊诧起来,说,你就是狼七,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懂什么?跛脚老人不屑地一仰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去了。
狼七?他就是狼七?我看着跛脚老人的背影,觉得不可思议。狼七是爱城的一个传奇人物,他的名声曾经高过了爱城执政官。据说在爱城最后那一战中,他的结拜弟兄,也就是现在的爱城执政官身负重伤,面对敌人的进攻,已经束手无策了。谁知道狼七脱了衣服,组织几十个敢死队员,一手拎枪,一手握刀,旋风似的冲进敌人的阵营,连砍带毙,一口气让几百条性命命丧黄泉,由此打开胜利的缺口。
后来爱城新政权建立的时候,执政官盛赞他的英雄作为,说没有他,就没有爱城新政权。问他希望干什么的时候,这位跛脚英雄豪气冲天地说,我喜欢杀人,你就给我一个杀人的差事吧。执政官于是就让他统领宪兵队、警察部队。这狼七显露出来的杀人嗜好让所有的爱城人都心惊胆寒,他创立了十大酷刑,什么剥人皮、抽人血……而且他还非常喜好亲自动手,其手法跟秦天搞的那些老鼠试验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后来,这位昔日的英雄成了人见人怕的血腥屠夫。据说有孩子夜里啼哭,一说他的名字,就能起到立即止哭的作用。至于他是怎么被罢免官职的,听说全是西门和他的《真理与真相报》的功劳。西门在他的报纸上直呼他为屠夫,说他是地狱恶魔,号召起了爱城一片激烈愤怒的反对呼声,执政官不得不将他罢免官职。更为传奇的是,这位被称为跛脚英雄也被诅咒为地狱恶魔的叫狼七的老人,据说在一个深夜里,坐在一块顽石上,在月光下获得了神灵的示意,由此不再伤害任何生灵,而且连荤也不尝了。
——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狼七是在我被放出去的前一天被弄出去的,他死的征兆很明显。那天下午,就有消息传进来说要在傍晚带他走,于是他先是要求见见执政官,没有得到准允,后来他就说他要喝酒,那些人说只有私酒。狼七叹息说,如果是过去,酿造和贩卖私酒,可是要被处以极刑的啊。那些人说,那时候是您老说了算,现在不了。狼七没有喝那些私酒,重新提出来要洗一个澡。于是那些人就拿来浴桶,打来热水。狼七脱得赤条条的,那瘦小的身子上全是累累伤疤,他也兀自看着,看了好一阵,痴了一般。那些人提醒他说水凉了,狼七这才缓过神来,钻进浴桶里,默默地洗着。那些白蒙蒙的雾霭升腾起来,笼罩着他,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我们却感受到了那个浴桶在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狼七爬了出来,大家都看见他的眼睛红肿着,原来他刚才在浴桶里哭了。
狼七临行前,大家一一和他道了别,我也上前说,走好了!
狼七强作笑颜,用极其轻松的语气不无遗憾地对我们说,真没办法,如果可以,真想带上你们一起上路,咱们一起到了那边,就可以组建成一支队伍了。
我们都点着头,不觉感到凄然起来,谁都知道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在今后的短暂日子里,我们都会过去,看样子是谁也漏不掉的。
你很不错,精气神很足,不会是个孬种!什么时候过来了,来找我!狼七指了指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外走去,他的脚跛得很厉害。
除了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其他的人都表现得很坦然,好像一切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开始和结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现在大家只是在等待,不过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好像漫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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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五)(18)
在局促不安中我度过了漫长的黑夜,冥冥中似乎听见了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我不以为那是死神,我隐约觉得我不会被屠杀掉,我和他们的命运不同,我会活下来。就在第二天早晨我被他们带出去的时候,这种直觉依然还是很强烈——他们不是带我上刑场,而且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应该有新鲜的水果与和善的笑容。
——那里没有新鲜的水果,但是的确存在很和善的笑容。执政官坐在他的那把镶嵌着珠宝的豪华椅子上,微笑着看着我。他的办公厅装潢非常精美,大幅的壁画,还有厚厚的地毯,我站在里面,就像站在秦村的田野上一样感到空旷。
在里面感觉怎么样?执政官的声音在屋子里萦绕着,显得很浑厚。
我说不怎么样。
见了我你就没什么说的了吗?执政官直了直身子,可能是坐得太久,让他感到不舒服了。
我说,有,我只想问问您,为什么会把我关押在里面。
他们难道就没有告诉你什么理由吗?执政官问。
我说,没有,他们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那你就没有问问他们吗?执政官问。
我说我没有,我不认识他们,我想他们也不知道什么答案的,我的答案只有您能给我。
秦天怎么死的你看见了?执政官问。
我说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的不知道?执政官问。
我说是的,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没留下什么东西给你?执政官问。
我说,除了他平日对我不错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
你很坦然?执政官说。
我说我并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忐忑不安的。
你对西门怎么看?执政官问。
我说,西门我是认识的,他经常请我喝酒喝咖啡,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他的被害,我除了感到震惊,还感到忧伤,真切的。
那么秦天呢?执政官问。
我说,是秦天把我招募进爱城捕鼠局的,他的捕鼠技术让我大开了眼界,我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以他为学习的楷模,像他那样忠于爱城人民,忠于您!
但是你很让我失望。执政官说。
我说,我也感到万分歉疚,真是辜负您的美意和厚爱。我一直在寻找和探索一个可以将爱城的老鼠全部消灭的办法,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看样子我是很不适合这个职务的。
不是说你是灵猫转世吗?不是说你有绝学吗?难道秦天在临死的时候也会跟我开玩笑?执政官冷笑起来,说,是不是有谁让你不要灭鼠,并且眷顾它们,然后就像曾经有过的一段时期一样,让老鼠成为我的心腹大患,让我无法腾出精力和时间去对付比老鼠更强大的敌人?
我说不是这样……
你是想让老鼠强盛起来,让它们为非作歹,引起爱城人民对我的不满或者仇恨敌视,你企图推翻我,推翻爱城新政权!执政官越说越激动,最后砰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我说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执政官看着我。
最后我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执政官的官邸,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赖我的“精彩”表演。
我的表演结束后,执政官面露微笑地说,你没有让我失望,看样子秦天的推荐是正确的,可靠的。
我近乎虚脱,当督察官将我送到我的官邸,当让我下车的时候,我还没有从那种虚脱的状态中缓过来。
您到家了,您真幸运。督察官和颜悦色地跟我说,他的表情和当初简直判若两人。


鼠人(六)(1)
25 我是被老捕鼠员搀扶着进入家门的,我的两脚颤抖得厉害,身体像失去了重心,根本无法保持平衡。老捕鼠员却很高兴,因为我毕竟活着回来了。他告诉我,这么些天他滴酒未沾,因为心里忧虑我,担心我。他要将我架到床上去,我不想躺着,我说我想坐坐。
得知我安全地回来了,在我被关押起来后就离开了的那些个仆役也都回来了,他们的脸上溢满了和过去一样卑微而恭敬的笑容。他们问我是不是要这样,是不是要那样,这让老捕鼠员很生气,骂他们连狗都不如,别说狗,就连地底下的那些老鼠都不如。狗不嫌家贫,鼠不嫌屋破,主人出了事情怎么就能够一走了之呢?现在没事了,又都回来了?谁在主人有难的时候担心过了?我挥挥手,让老捕鼠员不要责怪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谁也不容易啊。
你等等去见见丫丫吧,你被关押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这门口等你回来,每天都看到丫丫到这里来,她是在牵挂你啊。老捕鼠员说。
听到丫丫的名字,我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我要老捕鼠员离开,让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仆役也离开,我想静静。
但是我无法静下来。
我杀了我父亲的瘸子兄长。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应该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富有的老鼠。我的祖父曾经用秦麻子的大洋来铺垫他的地板,可是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却用那稀世珍宝——夜明珠来照明,而且在他的住房里,黄金白银只是平常物,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堆砌成山,他甚至用一只据说有几千年历史的玉罐作为他的便桶。
现在我想,执政官之所以将我囚禁那么些天,并不断地询问考验我,不过是看看我是不是对他忠诚,是不是值得他信赖,最终的目的,还是希望我能帮他灭鼠,彻底解决他哽在喉咙上的那块鱼骨。而执政官的清理运动,不过是我父亲的瘸子兄长惹出的祸端,是他让执政官疑心重重,最后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非常不安全境地,必须进行一次大的清理。
清理首先是从执政官身边开始的,从他的官邸开始的。
执政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藏。他的藏宝室建在官邸底下,是一个宽敞无比的地下室,从远古的玉器珠宝,到现在的黄金白银和钞票,都是执政官的最爱。每当有了闲暇,执政官都要进到他的藏宝室,把玩他的那些最爱,这是他最喜欢的休闲方式,他总能在藏宝室里寻找到快乐和政治灵感。
这一天,执政官突然发现有几件最精美的玉器不见了,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怎么可能进得来盗贼?一问他的仆役,原来是他们藏起来了。放在这里我就是要时刻看着的,你们怎么要藏起来呢?执政官看见那些仆役一个个神色惶恐,知道定有隐情。那些仆役说,就是因为怕被执政官看见,所以才藏起来,因为那几件玉器被摔坏了。执政官一听,勃然大怒,问是谁摔坏的,那些仆役说,是老鼠。
那些仆役说,在这个收藏室里,住着爱城最狡猾、最可恶的老鼠。自从第一件玉器被摔坏了后,仆役们就把目标锁定在老鼠身上,因为在这森严的藏宝室里,只有老鼠能进得来,于是他们去向秦天讨要了许多灭鼠药和捕鼠器,但是却根本没有办法。他们决计请秦天亲自来捕鼠,但是秦天却说没有得到执政官的命令,他是不敢擅自进入官邸的,更别说藏宝室了。但是这些仆役却不敢向执政官汇报,因为他们不知道执政官在获知他最钟爱的玉器被摔坏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处置他们,他们只有更穷尽办法地去消灭那给他们带来可能是灭顶之灾的老鼠,但是依旧没有半点作用,他们只有轮番着守在藏宝室里。
但是这一天里,一声令他们魂飞魄散的碎响过后,老鼠又将一件玉器弄碎了。他们看见那是一只瘸腿老鼠,但是跑起来却非常利索,他从博古架上将那只玉器推了下来,然后看了看那些仆役们,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刷的一下跳到地上,钻进那些金银堆里,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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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2)
藏宝室里的宝物实在太多了,仆役们清理着那些瓶瓶罐罐,珍宝玉器,以及成堆的小山似的黄金和白银,以为能够捕获到那老鼠,但是老鼠就像潜行在密林里似的,连踪迹也见不到。仆役们累得满头大汗,叫苦连天,直喊老鼠爷爷,老鼠祖宗,你要怎么都行,可别再这样下去了,不要害了人的性命。叫着叫着,有人灵机一动,出了主意,叫弄些好吃好喝的来,放在藏宝室,只要老鼠有好吃好喝的了,想必也不会再闹腾。大家一听,感到这主意不错,都说只要他不闹腾,别说给他好吃好喝的,就算把他当老祖宗供养起来当神灵也愿意啊。好吃好喝的东西进了藏宝室,还真消停了,这些仆役们又惊又喜,却更加不敢怠慢,每日里挖空心思地想应该给老鼠准备些什么,就连他们平常侍奉的执政官,也没享受到这福分。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长,这一日,又有一件玉器被打碎了。就在仆役们又恼又怒却束手无策的时候,执政官发现了他的几件精美的玉器不见了。当那些玉器的碎片被仆役们战战兢兢捧到执政官面前,他已经气得就要吐出血来了,对仆役们说的话根本就不相信。老鼠怎么会把玉器打碎?他为什么要打碎玉器?而且这戒备森严的藏宝室,怎么可能有老鼠?执政官猛然担心起他的至宝的安全来,那是一颗夜明珠,每到夜里,都会发出幽蓝的光芒,是他从敌人的手里拼着性命抢夺过来的,一直被他当作镇宅之宝,当作权力与富贵的象征。当执政官打开他的柜橱,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个空盒子,那颗夜明珠不知去向。
那些仆役们吓得半死。
我不得不考虑我的处境了。执政官说。
宝珠不见了,仆役们也不敢再提是老鼠捣的鬼了,因为一说出来,连他们也感到那是连小孩子也骗不过去的鬼话。
为了追查那些玉器破碎的原因,和夜明珠的下落,酷刑对于那些仆役们来说,是无法避免的。这些仆役在执政官的官邸里,平日里狐假虎威,装腔作势,拣执政官吃剩的吃,玩剩的玩,一个个饱食终日,养得又白又胖,那些刑具还没挨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感到剧痛了。三场刑审下来,一个个已经剩下了两分性命,都开始张口胡说,说这个指使的,那个指使的,像疯狗一样咬了一大串人的名字。执政官自然要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指使他们,于是这些仆役们说,那是因为恨他,因为他的野蛮和粗暴,因为都不喜欢被他统治,因为他正把爱城带向一个可怕的黑暗时代……
为了逃脱酷刑的折磨,这些仆役们挖空心思地思考着供词。这些供词就像当年西门编写的在爱城四处张贴的历数蓝军罪恶的檄文一样,他们今天一条,明天两款地说着执政官的罪责,努力要让那些指使的原因充分起来,让执政官相信,自己不过是无辜者,是被人拿着当刀枪使唤了。执政官愤怒了,仆役们每交代出一个人来,他就马上叫人去逮捕,关押起来,施以酷刑,追查幕后。于是,那些卫兵、厨师……所有执政官的侍从,都无一幸免地被生拉活扯牵连了进来。
从官邸到爱城最高行政院,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然而幕后指使的人却还没有追查出来。但是这些人在酷刑之后,却坦白了幕后指使者策划的非常可怕的阴谋诡计,那就是准备将执政官暗杀,或者采取武装暴动的手段夺取政权……每一个被施以酷刑的人都交代出了一个幕后指使者和一个即将要实施的阴谋诡计……
尽管那颗夜明珠还没有下落,但是结果已经让执政官很满意了。执政官发现了自己正被危险包围着,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对新政权不满,对他的权力虎视眈眈,他们隐藏在自己周围,表面上对自己毕恭毕敬,背过脸去却在磨刀擦枪。执政官决定实施一场清洗运动,就在他作出决定的时候,西门死了,他暗暗地高兴起来,说好了,有机会了。就在他准备拿秦天(尽管秦天的名字在幕后指使者黑名单上排得并不是靠前,但是凭直觉,西门的死就是和秦天有关联)开刀的时候,秦天也突然死了。执政官说,时机到了,可以开始了。


鼠人(六)(3)
这个政治阴谋是一场让爱城人个个心惊胆战的瘟疫,它悄悄地蔓延着,你今天早晨还在和家人一起共进早餐,到了中午——或者你刚行走在上班的路途上,就已经被秘密逮捕了,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被判处了死刑。那些操持屠刀的和即将被处决的人都在感叹,人的生命,来的时候需要花上十个月,去的时候却是转眼间的事情。
这世间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样子的开头,都必须得有一个结束。
一批幕后指使者以及暗杀西门和秦天的凶手都陆续被处决了,执政官感觉到自己的安全和爱城新政权的安全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可以动摇的了,他开始无比想念自己的那颗夜明珠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藏宝室传来了清脆的碎响,他循着声音过去,先是看见了一只老鼠的影子,然后看见了玉器的碎片。
那只老鼠让执政官想起了我,东郭,那个向自己报告秦天死亡消息、被秦天推荐为爱城捕鼠局局长的人。执政官对我很感兴趣,认为我这憨憨的模样和他年轻的时候长相差不多,甚至说话的腔调和语气也有些相似。督察官告诉执政官,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难道他也想推翻爱城新政权?也图谋不轨,想对我下手?执政官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
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有人已经说出了他的名字,说他是暗藏在爱城的我们的敌人,是所有罪行的策划者,而且他正在酝酿一次特别大的暴动……
督察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执政官打断了,他说,那个叫东郭的,才当上捕鼠局局长有多长时间?他以前不过是个流浪汉,会有多大的野心?我看是你们谁看上了那个捕鼠局局长的宝座了,准备把他搞下来,然后你们顶替上去!
督察官被吓坏了。
你们不要趁着这个时候乱来,要真把爱城搞乱了,你们是收拾不了的!执政官说。
督察官哆嗦着,就差没有扑倒在地上磕头了。他们说,因为案情复杂,冤案避免不了可能存在,但是对于东郭,却是不会冤枉的,因为他自上任以来,爱城捕鼠局局长的工作基本就瘫痪了,因为他不捕鼠,也不允许下面的捕鼠员去捕鼠,现在爱城的鼠患又抬头了。
执政官一听,眉头一皱,说,这倒是奇怪了,那就先让他在里面见识几天,再把他送到这里来。
就这样,我来到了爱城执政官的官邸。
当看到执政官动怒的时候,我反倒平静了,我说,你既然认为我是要让老鼠强盛起来推翻你的政权,你就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执政官看着我。
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你就杀了我吧。我说,杀掉我,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不会杀你的。执政官笑起来,说,我也不会放你走。
最后,执政官将我带到他的藏宝室。
我跟在执政官的身后,听他给我讲那些珠宝玉器和黄金白银的来历以及它们的价值。我丝毫不感兴趣,也并不觉得那些东西有多么珍贵和稀罕。执政官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你不喜欢?
我点点头。当时我已经很饥饿了,我想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黄金白银和什么珠宝,而是花生豆之类的食物。
那么这个你感兴趣吗?执政官递给我几个玉器的碎片,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啊!知道它为什么碎了的么?执政官问。
我摇摇头。
老鼠!执政官说,是老鼠把它打碎的。
我往空中嗅了嗅,然后拿着那些玉石碎片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点点头,说,这屋子里面是有老鼠,一只很苍老的老鼠。
执政官两只眼睛蚊子似的叮在我的脸上,说,你把它给我抓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我在藏宝室里到处寻找着那只苍老的老鼠留下的痕迹,要找出他的藏身之处,最后我在一尊青铜像面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尊年代久远的青铜像,也不知道在地下埋藏了有多少年,身上全是绿色的铜锈。他的模样很古怪,似笑非笑,半跪着,两手向前微垂着,先前好像是曾经拿着什么东西,如果他是要从刚刚的埋伏中爬起来准备冲锋陷阵的,手里就应该是一柄枪,如果是向胜利者投降,那么他的手就应该是准备伏地。但是从手腕那里以下就没有了,所以无法判断他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动作,准备开始什么样子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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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4)
那尊青铜像手腕以下没了,留着两个大大的黑洞,原来他的手臂是中空的,既然手臂是中空的,那么他的肚皮也是空的了。在手腕处,我发现了几丝鼠毛,我明白了,这只老鼠的藏匿处就在这尊青铜像的肚子里,难怪那些冤死的仆役们百般周折也找不到他。
当我叫人将那个青铜像抬出来,取下他的头颅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不是因为看见里面那颗硕大的夜明珠,而是因为我看见我的母亲和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在里面。那个头颅刚一取下来,只见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奋力一跃,刚掉在地上,就被执政官上前一步,啪的一声,我父亲的瘸子兄长立即血肉飞溅,骨头碎响。我的母亲依偎着那颗夜明珠,她的皮毛已经枯朽,好像已死去多时。
我将那枚硕大的夜明珠拿起来递给执政官,然后将我的母亲从里面捧了出来。
我的母亲死去怕已有一两个月,她的两只前爪已经没有了,看看伤痕,是被老鼠夹子打没了的……
我不难猜想出我母亲最后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了。
我的母亲离开我父亲的瘸子兄长是迟早的事情,因为他们在一起完全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是我的母亲要离开瘸子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瘸子不会轻易地让她离开,他先是百般规劝,然后是百般阻挠,并且不惜以死要挟。我的母亲去意已决,她不想再跟瘸子四处流浪,她不想再错下去,不想把这个耻辱带进坟墓,她思念在爱城的她的儿子。于是,她在瘸子的哀求声中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爱城。
我母亲离开瘸子的日子,瘸子简直觉得根本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他可能真的爱上了我的母亲。在我母亲离开他后不久,他也回到了爱城,开始四处寻找我的母亲。
有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当我的母亲前脚离开那个深深的大宅院的时候,瘸子的后脚就跟了过来。我的母亲要寻找我,寻找我的祖母,甚至还有我的父亲,她已经想好了,准备在我们的面前痛哭,并哀求我们宽容她,收留下她。但是她见到的却是洞口被封闭了,我们早不在了。她打听到了我们的下落——我的父亲惨死的电鼠器上,我的祖母带着我离开了爱城。我的母亲痛哭着,悔恨不已,但是已经晚了,而且完了。跟上来的瘸子没有找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坚决不会见他的了,他曾经许诺过的幸福生活和快乐并没有让我的母亲品尝到多少,反之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哀伤与悔恨却让我的母亲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准备以死来寻求心灵的平静,获得最后的解脱。
就在我的母亲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却意外地从大耳朵——也可能是黑鼻头——那里得到了我依然活着的消息,我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是像个人样地活着,活在爱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的母亲欣喜若狂,她四处寻找我。直到有一天,大耳朵或者是黑鼻头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说我的灾难降临了,我被囚禁在一个地下室里。那是我见我母亲的最后一面,没想到那一面却成了永别。
我的表情让我的母亲感到绝望,她远远地离开了准备照顾她晚年的大耳朵和黑鼻头他们,她计划选择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待死神的降临。
但是她却在饥饿的迷糊中误撞了一个捕鼠夹,那是一个制作粗劣简陋,而且非常落后的捕鼠夹,按道理说是根本不可能捕获到老鼠的,但是我的母亲因为饥饿已经想不到那么多。她看见了一块木板上搁着一小疙瘩肉,那小疙瘩肉看样子已经臭了,上面栖着两只苍蝇,还有几只因为无处降落,就一直围绕在上面嗡嗡地兜圈子。
当我的母亲猛然间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后退已经来不及了,那夹子啪的一下打下来,我母亲一声惨叫,晕死了过去。
当瘸子找到我母亲的时候,那些苍蝇还没有离开,他们围绕着我母亲身体的周围,而且越来越多。他们在等待我的母亲死去,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耐心地飞舞着,嗡嗡地叫着,等待着一份丰盛的美餐。瘸子想扛着我母亲离开,但是不可能,因为我母亲的爪子被夹在了捕鼠夹上面。捕鼠夹是一块厚实的木板做的,要叼走我的母亲,就必须连同那些个沉重的捕鼠夹一起,这对于瘸子来说,根本是无法做到的。


鼠人(六)(5)
瘸子看了看昏死过去的我的母亲,他半点也没有犹豫,对着我母亲的那两只前爪就是一阵猛啃。剧烈的疼痛把我的母亲刺激醒了,她开始惨叫。瘸子说,你必须忍住,不要叫。
但是那剧烈的疼痛让身上的毛发都要战栗着掉下来了,又怎么忍得住呢?
瘸子哀求道,你不要再叫了,你再叫,让人听见,就都完了。
疼痛让我母亲的屎和尿都出来了。瘸子含着眼泪,埋下脑袋,张开尖利的牙齿,使劲噬咬着我母亲的那两只前爪。由于那两只前爪已经被捕鼠夹打断了,所以瘸子没几口就将我的母亲和那只捕鼠夹分离开来。
瘸子用鲜血淋漓的嘴巴,叼着我的瘦弱的母亲,离开了那里。但是又到哪里去呢?瘸子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在爱城执政官的官邸里,找到这么一个藏匿的清静之地。
因为戒备森严,因为是铜墙铁壁般难以进出,所以觅食就成了瘸子感到最困难的事情。他最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不断地弄碎那些玉器,以此要挟那些仆役送给他美食。
瘸子的目的达到了,他不再为了觅食而长时间地离开我的母亲。他知道我的母亲已经不行了,再精心的侍候和照顾也挽留不住她了,但是他想陪伴着我的母亲度过最后的日子。为了不让我的母亲总是生活在黑暗里,瘸子在藏宝室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颗能够散发出幽蓝光芒的夜明珠,放在我母亲的身边。幽蓝的光芒映照着我母亲充满悲伤的眼神,她瘦弱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她拒绝着瘸子送过来的精美的食物,她想尽快地死去。但是死亡却像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她生命的气息尽管在从她的身体里游走,但是太慢了,就像剥茧抽丝一样,无法直接了断。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死去了,她到死的时候都没对瘸子说过一句话。瘸子流了很多泪水,说了很多悔恨的话语,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捂热我母亲渐渐变凉的身体。瘸子不愿意让我的母亲离开他,他躺在我母亲尸体的旁边,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日无多。瘸子最后的愿望,就是在我母亲的陪伴下,在那幽蓝的光芒里,让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变凉。
然而这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我跟执政官说,你给我一件玉器吧。
你要干什么?执政官看着我手里的死老鼠。
我说,我要把她装起来,埋葬了。
你要用一件玉器……埋葬一只死老鼠?执政官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我,我……很敬畏他。
执政官尽管感到很怪异,但还是给了我一件玉器。我将我的母亲装殓在里面,然后到执政官官邸的后花园里,在一棵树下掘了一个坑,将她掩埋起来。
当我就要离开执政官的官邸时,他叫住了我,说,我有点纳闷。
我说什么?
你对权力不感兴趣?执政官问。
我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对金钱也不感兴趣,在藏宝室里的时候,我没看见你的眼睛里有黄金,有白银,有珠宝……你的眼睛里好像是空无一物的。要知道,到我的藏宝室里来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个个都露出了贪婪的神情,他们贪婪的模样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执政官沉吟了一下,说,但是你没有。
26我去了丫丫的别墅,大门紧闭着。我去看了那两只野鸭,他们已经孵出了几只小鸭,一家人快乐地在水池里游弋着。
那两棵樱桃树生长得枝繁叶茂,只是那木椅,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落叶——丫丫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丫丫开门,于是就去了爱城医院,医院里的人却说谁也没看见过丫丫。
她去了什么地方?
捕鼠局的工作,我全权委托给了老捕鼠员,起初他要坚决推辞,我说,如果你再这样子的话,我就只有离开爱城了。老捕鼠员长叹一声,说,捕鼠的事情,就由我去替着吧,但是捕鼠局面子上的事情,你总还是要去应付着吧。


鼠人(六)(6)
老捕鼠员的工作很尽职,他带着一帮子捕鼠员,今天到这施放灭鼠药,明天去那安置灭鼠装置,整个捕鼠局的工作,运行得有条不紊。老捕鼠员遵循了秦天留下的传统,就是一手糖豆,一手毒药……
我不会参与任何意见,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我的官邸里度过的,尽管那些日子百无聊赖,但是总比亲手去杀灭老鼠或者看见老鼠血流满地的场面好得多。如果真要我那样子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多久,每一次经历,都是那么让我刻骨铭心,以至于我总担心会在某一刻彻底精神崩溃。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只是在慢慢垂老,等待死亡的过程里,能够让自己坦然着,我已经满足了……
——我猛然一惊,原来我在开始厌倦活着了,厌倦人样的活着了。
这段时间里,我多次去丫丫的别墅,并且在那木椅上长时间地闷坐着,看野鸭快乐地戏水,听耳边樱桃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我也偶尔去老宅院,推开已经开始腐朽的门,在那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站上那么一阵子。
——我依然不见丫丫。
27追凶者是和瘟疫一起来到爱城的。
就在燃烧着满腔复仇火焰的头人一路追杀那个可恶的流浪汉到爱城的时候,他女儿的情人也同时追杀到了爱城,就在老捕鼠员被秦麻子藏进暗沟的那一刻,两个追杀者在巷道口不期而遇了。
头人一袭黑衣,眼光阴寒,神情僵冷,手里攥着一把未出鞘便可看见寒光溢出的利剑。他潜行于爱城各个角落,无声无息,让人冷不防一见,陡感不寒而栗,马上想到这是不是高原上独行独往的脾性怪戾、凶猛残暴的野狼下山了——因为这个人的行为怪异,让人畏而远之,爱城人都把他叫“黑狼”。
而他女儿的情人——那个肯舍十头牛为心爱的女人换回一条花巾的少年,则是一身红衣,动静之间,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的目光尖利,好像两把锋芒毕露的尖刀,他在人群里搜索着,寻找着,犹如一只盘旋高空、随时做好给猎物致命一击的鹰。他一路寻找着杀害心爱人儿的、那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尊贵的客人的恶魔,他要用自己复仇的火焰将恶魔焚烧,要用雪恨的利剑剜出恶魔那漆黑的心脏。这个俊俏的少年因为复仇的火焰的燃烧,变得异常冷峻和漠然,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都招惹了无数少女的迷恋,但是他的眼里除了仇恨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什么了。这位少年的前脚刚一迈进爱城,人们的目光就被他映得通红,大家都叫他“血鹰”。
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老捕鼠员的,并且从不同的方向进行追击,然而他们的对手实在太狡猾了,就像一只诡计多端的兔子。但是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过猎手的追击,从密林到原野,从乡村到城市,他们让猎物精疲力竭,惶恐不可终日。他们以为,城市四面有高墙,出城只有四个门,城市里没有密林和草丛,抓捕他将会变得简单起来,但是他们失算了。那些来来往往密集的人群让他们感到头昏眼花,那些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就像迷魂阵,而那可恶的恶魔在里面却如同一条跑进大河里的鱼,让他们经常是看见了踪影,却无从下手。这一天,恶魔被逼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两个追凶者同时赶到了巷口,同时抽出了利剑——漫漫追凶路,其间艰辛与苦难,伤痛和折磨,两个追凶者已经尝够了,马上就要手刃恶魔,两个追凶者说不清楚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们一直追到巷子的尽头,看见巷子里面除了一个拎着老鼠笼子的奇怪的老头,空空荡荡,再无他人,而两边则是高高的墙壁,再上面,就是蓝天和白云了。难道恶魔还会有鸟儿才有的翅膀不成?难道恶魔还会长出能够钻地的角不成?祖先留下的规矩,在这个世界上,知恩就得报恩,有仇必得报仇,恩仇比天大,比海深。两个追凶者出门的时候对着大山和蓝天起的誓言,坚硬过于石头,一定要将恶魔杀死,报仇雪恨。但是现在恶魔却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无影无踪。


鼠人(六)(7)
两个追凶者悲愤交加,决定合力搜寻,就算是那可恨的恶魔藏在一百尺的地下,藏在蓝天和白云里,也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三天过后,这两个追凶者搜遍了爱城每一个角落,什么也没找到,他们以为那狡猾的恶魔已经逃离了爱城。当他们走出爱城,消失在黑夜里的时候,却留给了爱城人许多无端的猜想,和一大堆不知谁杜撰出来的关于“黑狼”和“血鹰”的离奇故事。
多年以后,两个追凶者再次回到爱城,他们隐约感觉到,恶魔似乎并没有离开爱城。
追凶者还在返回爱城的路上,老捕鼠员就嗅到了杀气。他开始紧张起来。
他们回来了。老捕鼠员说。
我说谁?
那两个追凶者,他们来取我的性命了。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说什么?
现在,他们已经进城门了,一个黑衣,一个红衣,爱城的人正奇怪地看着他们呢,议论着他们。老捕鼠员说。
我说他们在议论什么。
他们在议论这黑狼和血鹰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他们为什么回来呢?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没歇息好,精神太紧张了?我真不应该把所有的工作都压在你的身上啊。我说。
只怕我再也没机会帮你了啊!老捕鼠员叹息说,这次我是再也不可能逃得掉了。
我还想规劝规劝他好好休息休息,再把酒戒戒,但是老捕鼠员已经走了。我不管捕鼠局的工作后,全部由老捕鼠员负责,包括那些经费的收取和支出,因此,老捕鼠员的衣衫干净了,头发也梳理得非常顺贴柔软,闪耀着富贵起来的光泽。关键是他的口袋,经常都是胀鼓鼓的,掏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掉出钱币来。老捕鼠员不再喝那些廉价的私酒,当然也不再出入那些昏暗的破烂的小酒馆,他现在喜欢在大一点的,桌面上摆设着鲜花,有衣着鲜亮、时刻都面露微笑的服务先生和小姐的酒店里喝酒。菜肴是极其丰盛的,酒是那种散发着浓郁的花朵般芬芳的果酒,那些酒虽然不烈,但是老捕鼠员却像口渴了般地喝,一喝几瓶十几瓶,因此,他依然经常是醉的。
醉了的老捕鼠员依旧很嗦,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一边呼呼地喷着酒气。只是那酒气不再像过去那么臭熏熏的,叫人闻了想要呕吐,而是芬芳着的,仿佛他的嘴里正不停地盛开着鲜艳的花朵。就在前不久,老捕鼠员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背已经不似过去那般佝偻,而是直的了,也胖了,白净了,居然年轻了许多。我还拿这事情问他,他呵呵乐着,脸上飞出了晚霞般的红晕,说,你取笑我着老头子了,不跟你说了,不跟你说了,我喝酒去了。
然而此刻,老捕鼠员的背影却突然间又佝偻了,他的苍老又回了,想起前几日的光景,昙花一现般。
在我去丫丫的别墅里看她回来没有的路上,我听见了有人在议论说什么“黑狼”和“血鹰”。
丫丫没有回来。樱桃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落满了木椅。许久没有下雨了的缘故,那个池子里的水也枯了许多,露出高高的埂堤,那些小鸭子使劲想往上翻腾,下巴勾在岸沿上,两腿蹬着,两翅扑棱着,但是无济于事。两只老鸭子在池子里扎着猛子,露出红红的蹼在水面上扑打着,他们的觅食很认真。
在往回走的时候,在距离我的官邸不远处的街口,我看见了那两个黑衣人和红衣人,他们衣衫褴褛,但是目光如炬,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夜里,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老捕鼠员,我说,你快走吧。
我能到哪里去?老捕鼠员说,他的话语含混不清,满嘴酒气,他又喝多了。
我说你去躲起来吧,他们真的来了,我看见了。
能躲到哪里去?又能躲多久?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难道愿意就这样被他们杀了么?
老捕鼠员说,我怕他们来杀我啊,可是又盼着他们把我杀了啊,总得有个结果吧,是不是?


鼠人(六)(8)
老捕鼠员看着我,他泪光闪烁着叹息说,我躲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再躲了,还得感谢你,这些日子让我活得还真有点人的味道了。
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你还接着把你这个有人味道的日子过完。
老捕鼠员说,算了吧,算了,我知足了,我应该去跟那死去的百合花一样的姑娘说声对不起了!她喊我逃,我也逃了这么久了,是该去见她的时候了。
我以为第二天就是老捕鼠员的死期,但是到了晚上,老捕鼠员却还活着,他喝了很多酒,走路直趔趄。
我说这关头了你怎么还喝呢?
现在不、不喝,要什么……什么时候喝?老捕鼠员说,酒喝多了,就不怕疼了。
我说什么不怕疼了?
他们的利剑、利剑刺进我的胸膛,就不会,不会……疼!老捕鼠员说。
我感到又好笑又好气。
老捕鼠员告诉我,他以为这一天是他的死期到了,早上一大早起来,他就把自己梳洗干净,然后拎着几瓶酒,坐在和煦的阳光下,一边喝酒,一边等候着追凶者的到来。但是到了黄昏,西边的天空露出一片血色了,那两个追凶者也不见到来。
明……明天吧!明天我还等、等他们。老捕鼠员说。
第二天是个昏暗的天,我隐约感到这一天会是很不平凡的一天,这一天将会有什么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肯定不会是老捕鼠员的被杀,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
到了黄昏的时候,老捕鼠员神色慌张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说,你眼神怎么这么古怪,我不是鬼,我还没有被杀死。
我说不是,我是在想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
还喝什么酒啊,我猜想,可能大难要降临了。老捕鼠员说,不是我的大难,我的大难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降临了,我说的是爱城的大难。
我说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能嗅出来死神的脚步正在从云端、从地上四面八方一起向爱城走过来,他们已经将爱城包围了。老捕鼠员说。
我笑起来,说,你看看你,没喝酒都在说酒话。
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老捕鼠员说。
我跟在老捕鼠员身后,我们去了捕鼠局,所有的捕鼠员都在,见了我,他们分开站在两边,在他们的脚下是一堆死去的老鼠尸体。
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老捕鼠员说,我还没看见有这么死的老鼠。
那些老鼠无一例外的都是口鼻出血而亡,尽管死了,还不断有血水从嘴巴和鼻腔里流淌出来。
我们从来没有使用过叫老鼠这般死法的毒药,而且西城和南城根本都没有施放毒药,但是那里也出现了大量的死鼠。老捕鼠员说。
我猛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曾经跟我讲过的关于爱城瘟疫的故事。我的祖母说,那是她曾经听过一个很古老的传闻,很恐怖。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反正很久远,爱城遭遇了一场瘟疫,所有的老鼠差不多全部死干净了,包括人。老鼠早晨还是健康的,但是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口吐血水而死。还有那些人,街道上倒毙的人到处都是,埋人的刚刚弯腰把死去的人抬起来,准备弄到城外去掩埋,但是没走两步,就倒下去了,自己也成了死人。
这场瘟疫简直就是屠城,整个爱城的人和老鼠所剩无几,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才有鸟儿愿意从爱城的天空飞过,爱城才逐渐恢复了生机。
——这难道就是那屠城的瘟疫吗?
如果照着这样子下去,不出一个星期,爱城的老鼠就完全绝种了,到那时候,咱们这些捕鼠员就全部失业了。一个捕鼠员说。
你懂个屁!老鼠没有了,咱们人还活得下来么?老捕鼠员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让人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惧啊!有捕鼠员说。
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我问。
因为到处都有死的老鼠,大家都还以为是我们捕鼠局使用了什么灭鼠的灵丹妙药,都在夸奖我们呢。有捕鼠员说。


鼠人(六)(9)
大家先回去吧。我说,我得把这件事情跟执政官报告。
等那些捕鼠员都离开过后,老捕鼠员问我,你怎么去跟执政官报告?
我说,我就告诉他,灾难可能来了。
老捕鼠员和我一起去见执政官时,他正在享用他的丰盛的晚餐,听说我们要向他说老鼠的事情,就要我们暂时退下去,他现在食欲正浓,不想听到关于老鼠的事情。实在太恶心了——执政官这么说道。
那顿晚餐也不知道执政官吃了多少东西,反正很漫长的时间,就算是一整头牛,他也应该吃完了。我们一直等到差不多半夜了,他才打着响亮的嗝声,召唤我们觐见。
听了老捕鼠员的介绍,执政官笑呵呵地说,那是好事情啊,老鼠死了是好事情啊,呵呵,你们着急什么啊?还怕老鼠死绝了,你们捕鼠局就没事情了?没有了老鼠,还有苍蝇吗,苍蝇也是一种万恶的东西,你们可以把捕鼠局改成捕蝇局嘛!呵呵,还是有很丰厚的俸禄的。
我说,不是那意思的,死了那么多老鼠……
让它们接着死啊!呵呵,多好啊!你们不要担心,这功劳还是要记在你们捕鼠局的名分上的!执政官说。
我说,只怕是瘟疫……
瘟疫?老鼠得了瘟疫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你们还要说什么呢?执政官挥挥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说,怎么?难道你们还要我去给老鼠开一个悼念大会是不是?
我叹息说,只怕灾难要降临了!
灾难?——那是老鼠的灾难,你不要再这样子了,我知道你,我早听人说了,这么长时间来,你一直没去捕鼠局上班,不管灭鼠的事,什么也不管,就甩给这么个糟老头子!执政官指了指老捕鼠员,然后板着面孔跟我说,死老鼠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居然哭丧着张脸,好像无比怜悯的样子,你究竟是人还是老鼠啊?哼!你要真不想干了,还有的人干,还比你干得好!
老捕鼠员上前打拱作揖说,东郭局长说的是真的,灾难怕真的要降临了。
你们再妖言惑众,扰乱了爱城居民的安居乐业的心,灾难怕真的要来了!执政官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爱城的大街上,只见死鼠遍地。几个小孩子正围着两只濒临死亡的老鼠,用一根树棍戳他们。正戳着,听见旁边一个孩子尖叫起来,说,快来看啊,快来看啊,又出来了一只。
我走过去,看见一只老鼠正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地从一个洞口往外爬着,他的身子颤抖着,喘息得很厉害。刚爬到洞外,他就瘫软到了地上,嘴巴里和鼻子里往外喷涌着血水。那几个孩子兴奋起来,拿树棍将几只老鼠拨到一起,有人出主意叫拿些油来,烧他们。但是当一个孩子飞快地跑回去把油拿来,还没有划燃火柴,那几只老鼠已经死去了。烧死老鼠能够有什么意思呢?几个孩子拎着油瓶,拖着树棍,又到其他的地方去寻找垂死的老鼠了。
就在我往爱城捕鼠局走去的一个路口,我看见了一个乞丐,他躺在一棵有着巨大树冠的老树下,蜷缩成一团,“呛呛”的剧烈的咳嗽声让我注意到了他。我站在他的身边,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给他点什么帮助,他回过头来,模样吓了我一跳——乞丐病恹恹地捂住胸口,不停地剧烈地咳嗽着,无数小红点夹杂着鲜血从他的嘴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中,就像一群上下飞舞的小虫。
见了我,乞丐艰难地伸出手,似乎希望我帮助他站起来,我后退着,他的模样实在太恐怖了。乞丐突然不咳嗽了,他的脸扭曲着,脖子上的血管毕露,就好像吸足了血的蚂蟥一样,我正担心着那些血管会不会爆裂,他突然脖子一升,一大口鲜血喷射而出,然后轰然倒地,身子扭曲了几下,不动弹了。
我慌忙向捕鼠局赶去,看见门口已经聚满了人,他们的脸上都表露着惶惑惊恐的表情。
我说这是怎么了?
老捕鼠员走过来,说,现在已经开始死人了。


鼠人(六)(10)
我说我急着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已经看见了,路边,一个乞丐死了。
他们的死相很像老鼠死去的样子。老捕鼠员说。
我点点头。
我马上被人群围了起来,他们是来责问我,是不是我们施放了什么剧毒的药物,这些药物是不是在毒死老鼠的时候,也伤害了人。
我说不是,我们没有施放那种毒药。
那是怎么回事?在我们那一片居民区,今天早晨已经死了三个人。有人尖声叫道。
我说我目前也不太清楚,但是跟我们施放的灭鼠药是绝对没有任何关系的。
但是不管我怎么解释,那些人就是不听,他们高声叫喊着,还说要到执政官那里向我们提出抗议,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我大声说,不管怎么样,现在事情已经在发生了,大家先不要恐慌,要告诫自己身边的人,千万不要去接触那些死鼠,要远离他们。
你说的事情已经发生是什么意思?有人大声喝问道。
我说,灾难已经来了,现在所有的争论和怀疑都没有任何意义,必须共同行动起来,给那些生病的人以治疗,将那些死去的老鼠报告给我们捕鼠局,由我们统一掩埋。
我正说着话,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丫丫。
我将丫丫请进办公室,正要问她这么些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说其他的事情,正如你所说,灾难来了,老鼠的灾难,人类的灾难,能不能够过这一劫,就要看天神是不是能够宽容和怜悯我们了。
我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鼠疫!这是一场比战争更为厉害和可怕的瘟疫,战争的瘟疫有枪炮声,但是鼠疫却是在悄悄中进行,在沉默的恐惧中摧毁一切。丫丫说,在四百年前,爱城就遭遇过一场屠城的鼠疫,那时候的爱城无比繁华,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但是鼠疫过后,爱城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街道和街道上荒芜的杂草。
我惊悚地问,那怎么办?
我说了,要看天神是不是能够宽容和怜悯我们了。丫丫说,但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你刚才的安排很好,你让捕鼠员们戴上口罩,身上洒上消毒药水,将爱城的死鼠收集起来,然后焚烧掩埋。同时通告全城,叫大家不要随便走动,不要接触死去的老鼠,一旦发现有人得病,就立即送到爱城医院——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些。
我说,前面的我可以做到,这通告,就只有执政官了,我再去找找他。
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外面有人尖叫着,赶紧出去一看,又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28 人和老鼠在不断地死去。爱城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着,许多人开始携家带口外逃,但是很快就又回来了,因为外面比及爱城更为凄惨。他们形容说,路途经过许多村庄,不见炊烟,不闻鸡鸣,村里村外到处是新坟,随处可见倒毙的人的尸体和老鼠的尸体,遇有人家,推门进去,十有九空,很多人死在家中,无人掩埋。
“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草枯,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雾,三人行,未几步,忽见两人横其路……”
这是那些外逃的人带回来的歌谣。
爱城医院征集了附近许多民房,作为临时的病房。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瘟疫也不会轻易放过,两个星期后,爱城医院那位年迈的但是非常慈祥和蔼的老院长也被鼠疫夺去了性命,她在临死的时候指任丫丫作为她的继任者。丫丫征召了很多自愿者,对他们进行临时培训,让他们参与护理。药物的短缺,并没有让丫丫束手无策,她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组织起来,集体研究,配制了一个药方,然后让那些自愿者去采集药物,进行熬制和提炼。那些由植物和矿石配制的药物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尽管最后他们都相继死去,但是几乎每一个患者都得到了治疗。医生对于在这场瘟疫中罹难的人们,先是一个治疗者,然后成为了一个灵魂的安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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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11)
在爱城能够得到治疗。这个消息对于处于绝境中的人们,无异于看见了生命的曙光。城外大量的人涌进了爱城。
每天早晨,一打开城门,那些患病的和没患病的人们潮水般蜂拥进爱城,他们扶老携幼,赶着牛车马车,不是拉着他们的自视为贵重的家什,就是拉着奄奄一息垂死的病人……爱城变得混乱不堪,街头上和绿地上到处是那些外来者搭建的临时棚舍,孩子因为饥饿而啼哭,大人们因为刚刚失去亲人而悲哭。爱城,成了一个正饱受瘟疫肆虐的人间地狱。
每天傍晚,老捕鼠员就带着十几个捕鼠员拉着几辆大车,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城去。大车上掩盖着草做的毡子,毡子下面是这一天里死去的老鼠和人的尸体。他们要赶到距离爱城很远的地方,挖一个深坑,将这些尸体掩埋。早先,丫丫说用火焚烧的效果最好,那些肆虐的病魔会随着尸体的燃烧,被彻底焚灭。但是一个星期过后,就没有那么多的燃油和干柴了,就只有深埋,在深坑里撒上石灰,然后将尸体抛进去……
埋尸体的工作非常辛苦,老捕鼠员每次回到爱城,都已经是深夜了。他不再喝酒,囫囵着迷糊一会儿,等到黎明的时候,又带着捕鼠员出去了,去收集那些死尸,或者帮助将那些患病的人送往爱城医院。捕鼠局的工作不再是捕灭老鼠了,捕鼠员成了殓尸工,成了救护者。
但愿我不会被瘟疫夺去性命,我希望能够活到灾难被消灭,我要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去赎罪。老捕鼠员说。
老捕鼠员已经和追凶者见了面,是他自己主动去见的。
两个追凶者突然在爱城消失了,这让老捕鼠员感到不可思议。他已经做好了偿命的准备了,他不想再逃了,不想再被折磨,他想要一个干脆的了断。但是那两个追凶者却不见了。
他们可能离开爱城了,他们或许不想杀你了,或者是不认识你了。我这么跟老捕鼠员说。
不可能,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是他们的规矩,恩仇比天大,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报不了仇,他们宁可死。老捕鼠员说,他们一定还在爱城。
那他们呢?我说。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去收拾那些尸体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可以随时杀掉我。这也好,大家埋葬那些病死的人的时候随便也就把我一起埋了,懒得另外还单独挖坑,费时费力。老捕鼠员说。
我安慰老捕鼠员说,不会有事的,再大的恩仇,也会被时间淡漠的。
然而这一天,那个穿黑衣的黑狼却突然出现在了街头。他显得十分悲伤,他到处寻找车辆。我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助,他点点头。我叫了几个捕鼠员跟着他一块儿,到了爱城一家小旅馆,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看到了那个被称之为血鹰的追凶者,他已经死了。
血鹰也是得鼠疫死去的。原来我们不见他们的这些日子,是血鹰得了病,黑狼在陪伴他,并天天跪在地上乞求天神保佑,降临福祉,帮助这位年轻的复仇勇士战胜病魔。但是幸运之神却并不眷顾于他,病魔让他饱尝痛苦,让他的杀气和斗志消失殆尽,最后在阵阵呻吟中含泪离去,但是他的手上却是至死的时候都还拿着他的剑。
我们提出要将“血鹰”抬出去掩埋。这个失去了女儿,又接着失去了被自己视为亲生儿子的头人没有反对,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悲伤,而是钢铁般坚硬的愤怒。我是第一次接近这位追凶者,他的年纪很明显的要比老捕鼠员大许多,但是身子骨却被长年的风霜雪雨炼得非常硬朗,像一块粗糙的石头。
就在我们准备将血鹰拉走的时候,这位头人却一把撕扯下他身上的红色衫子,抽出利剑,在我们的惊愕中将血鹰的头颅割了下来,用衫子包裹起来。看着那不断滴漏出来的血水,我颤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得带他回去,将他的头颅和仇人的头颅与我的女儿埋在一起。头人说,这是我们部族的规矩。


鼠人(六)(12)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随便杀人,也不能把头颅带着。一个捕鼠员说,你们有你们部族的规矩,我们爱城有我们爱城的法律。
头人眼睛一瞪,要发怒了,我赶紧上前,说,你听我说吧,如果你把这个头颅带回去,你们的部族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头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这可怕的瘟疫叫鼠疫,他就是因为感染了这种病菌而死的,如果你把他的头颅带回去,就可能把这种病菌带回去,带回你们的部族,如果传染开来,爱城的今天,就是你们部族的明天。
头人犹豫了,最后,他将利剑插回剑鞘。
头人跟随着拉尸体的车子去了城外。当看到我们要将血鹰的尸体和老鼠,和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一起的时候,他坚决不答应。他另外在旁边挖掘了一个深坑,将血鹰单独掩埋了,并且在坟头上垒砌了一排石头。我们回爱城的时候,头人还默立在坟头前,嘴巴里念念叨叨,好像在歌唱着什么似的,声音低沉浑厚。最后,头人竟然围着坟头跳起舞来,一边跳动着,一边舞动着手里的利剑。
夜里老捕鼠员告诉我,说那头人唱的是哀歌,跳的是哀舞,他是在告诉死去的人,他一定会接着完成死者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
在他们部族,死比生大。死去的人会得到和天神一般的尊重,他们会为死者歌唱和舞蹈,并许诺完成死者生前未完成的事业,祝愿死者的灵魂一路顺利上到天空,期望他能够在下辈子再回到部族。老捕鼠员说,他们的葬礼会比执政官的就职大典还要隆重,是绝对不会就这么草草掩埋了的。
我说,这样的灾难降临,人死了能够得到安葬,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你难道没有听那些外逃的人回来说,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陈尸和遗骨么?
他们那里是一片澄净的土地,这样子的疫病肯定是不会发生的。老捕鼠员叹息说,真没想到他会客死在这么个地方啊!
我无语,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那被人称着“血鹰”的追凶者死去的惨相,还有头人歌唱和舞蹈的样子。
我得去见他。老捕鼠员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第二天早晨一大早,老捕鼠员穿上干净的衣服,刮干净胡子,一副准备出门远行的样子来向我道别。
我叹息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就失去了重要的助手了,你可能没有意识得到,现在你对爱城来说,有多么重要啊。
老捕鼠员叹息一声,走了。
他见到了头人。当头人冷不防看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愣住了,自己追杀了这么多年的恶魔,竟然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的跟前。头人以为这是一个圈套,当他警惕地四周察看的时候,老捕鼠员向前走了两步,说,您不要担心,我一个人来的,没有谁。
头人慢慢地抽出利剑来,他的动作迟缓,涩滞。
您动手吧。老捕鼠员闭上眼睛。
头人的利剑举了起来,只要银光一闪,仇人的头颅就会飞起来,但是他却犹豫了。
我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如果不是我,您就不会失去您那百合花一样的女儿,如果不是我,您那雄鹰一样的孩子就不会死在他乡,如果不是我,你们就不会离开水草丰美的部族,我……罪该万死。老捕鼠员说。
头人犹豫着,面前这个苍老的老头就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么?自己舍命追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么个模样糟糕的蔫巴拉老头?就是这个蔫巴拉老头,他像恶魔一样凶残地夺去了自己心爱女儿娇艳的生命和美丽的笑容啊,他像狡猾的狐狸一样一次次从自己的追杀中逃逸……
头人犹豫间,老捕鼠员睁开眼睛,说,如果您愿意相信一个恶魔的话,我请求您能给我一点时间。
头人冷冷地看着他,利剑停在空中,闪耀着寒光。
在我来找你的时候,我的长官,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跟我说,我现在对爱城来说很重要,有太多的人需要救治,有太多的尸体需要掩埋。老捕鼠员说,我不要你相信恶魔会变成天使,但是我现在只想再做点什么,就算是赎罪吧,因此我需要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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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13)
头人手中的利剑轻轻晃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经不畏惧死亡了,如果害怕,我就不会来主动见您,如果我害怕,那么我就不会天天和瘟疫打交道,我会躲得远远的。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死在您的手里是我罪有应得,死在你的手里,是我的荣光。老捕鼠员说,如果您能够开恩,我乞求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给爱城的人们一点帮助,等这场灾难过去之后,我自然会来找您的!
头人将利剑送回了剑鞘,老捕鼠员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回头走向爱城。
29 丫丫叫人找到我,说必须将爱城的大门严密封锁起来,不能再让那些外来者自由进入了。
我很惊讶,说这怎么能够,他们进来是来寻求我们庇护的啊。
但是我们能够庇护得了么?丫丫的面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就像一朵在一片枯枝败叶中盛开的鲜花。她说,他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将病菌到处携带,将会造成瘟疫更大面积流行。
我点点头,叹息说,也许只能这样了,但是城外的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得了病怎么办呢?
我们会在外面设立一个医疗点。丫丫说。
我说好吧。
而且还得将爱城医院周围的街道全部也封锁起来,只准工作人员和病人进来。丫丫说。
我点点头。
爱城得实行戒严,得实行隔离。丫丫说。
我说,这些事情,我得去跟执政官汇报。
自从发生鼠疫后,执政官就闭门不出,而且不见任何人,并不准人随便靠近他的官邸。原来在他的官邸门口站列着一队宪兵,那是专门防止外来者向他靠近的,但是有一天,那队宪兵中的一个站着站着,就突然倒在地上了。这叫执政官惊悚不安,马上叫宪兵撤离到更远的地方,将通往他官邸的街口全部封锁起来,说,如果有谁不听劝告,执意要闯进来,就开枪,格杀勿论。
我走到街口,被那些宪兵挡住了,我说我必须得见执政官。
宪兵说,不行,执政官有命令,他不见任何人,也不准任何人进去。
我说,我必须得进去。
宪兵举起枪瞄准我,说,你要是不听劝告,我们可以开枪打死你。
我说开枪吧,如果你想爱城就成为一座空城,你们就开枪吧。
鼠疫发生后,我奔走在爱城每一个出现疫病的地方,处理死去的人,拯救那些垂危的人,爱城没有谁不知道我,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们在默默地向我致敬。我知道宪兵是绝对不会向我开枪的,向一个力图拯救爱城的人开枪的。
我见到了执政官,我们相隔着一道门进行了谈话。
你不是捕鼠局局长吗?这鼠疫不是老鼠传染的吗?鼠疫传播得这么厉害,你这捕鼠局局长是怎么当的?执政官说,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门,他的声音尽管充满了愤怒,但是从门的缝隙里挤出来,已经软弱无力了。
我说,如果把我杀了能够解除疫情,能够拯救爱城,不劳您动手!
里面没有话语了。
我说,现在不是议论谁过谁非的时候,我来,是要向您报告,现在的情况异常危急,如果不再采取果断的措施,爱城将成为一座孤城。
你要我采取什么措施?我连敌人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我们怎么跟他斗?他们就像是无孔不入,我们能够怎么办?执政官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
我说,您现在把自己隐藏在屋子里就是办法么?您应该站出来,给大家抵御灾难的信心,指挥我们抗御病魔。
我不是说了么,那是瘟疫,不是手里拿着刀拿着枪的敌人!执政官说。
我说,现在爱城需要戒严,需要将那些患病的人隔离起来,爱城需要军警给予秩序,给予必要的安定。
为什么?执政官说。
我说,每一个患病者都是一个传染源头,如果不把他们隔离起来,他们就会传染更多的健康的人。
我知道怎么办了,我会派人去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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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14)
我说您怎么干?
凡是发现患病者,立即枪杀,然后焚烧掩埋,这样,不就消灭了传染源头么?执政官说。
我说,瘟疫总是伴随着战争来的,瘟疫自然也会带来战争。在您统治得最为严密的军警们当中,也有亲人得了鼠疫,现在他们正躺在病床上。军警们虽然身在岗位,背着枪弹,但是他们的心却飞到了病床上亲人的身边,他们时刻都在祈祷亲人能够得以平安,爱城得以平安。您如果那样做的话,只怕会有比瘟疫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要怎么办?执政官犹豫了一下,问道。
封城,不准城里的人出去,也不准城外的进来,那些在城外患病的人,爱城医院会派人去进行治疗。我说,对于爱城里的人,要进行戒严,不准随便走动,发现病患,就送往爱城医院进行隔离治疗。同时,作为爱城执政官的您,要下命令打开粮仓,将粮食提供给爱城和爱城以外所有的人,让他们不再因为饥饿感到恐慌,而且还得提供给他们衣物和棉被。
就这些?执政官说。
我说是的,我们要等到寒冬的到来,寒冬将不利于鼠疫流行的,相信我们能够在冬天将这场瘟疫控制下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执政官说,我会给你权力的,你可以调动军警,我还可以将爱城粮仓的钥匙也给你。
我哀求说,但是您得站出来,尊敬的执政官阁下,您得站出来给爱城以信心和勇气,因为您是爱城的领袖,您是爱城的精神!
不!执政官说,我就在这里!
爱城城门被封锁,除了爱城医院的医生和捕鼠局的捕鼠员,所有的人都禁止出入。我原来以为会起很多波动甚至暴乱,但是没有。大家默默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相继倒下,默默地看着我们将那些垂危的人抬进爱城医院进行抢救,默默地看着我们将那些死去的人拉出爱城进行掩埋。我感到爱城上空的空气开始凝结,厚重、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时刻都觉得自己要窒息过去。
爱城的人们不再因为失去了亲人而哭嚎,不再彼此交谈,他们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们让我联想到原来被关押在实验室笼子里的那些老鼠,他们知道在明天、在后天、或者大后天……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是地点了,隐藏在家里死去,或者报告给医院,让抬到医院里在一堆医生和护士徒劳的忙碌下死去——他们可能已经当自己死去了,和那些已经埋葬的兄弟姐妹们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还能够行动,行动的死人,行尸走肉。
爱城没有了生气,绝望就像一把无形的大手,攫取了每一颗希望的心。爱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我们还活着!还有我们!面对我的叹息,丫丫说。
可是我们能够做什么呢?你的救治根本就没有效果,而我呢,除了将人拉到你这里来等待死亡,就是将死去的人拉出去埋葬。我哀叹道。
可是我们在这场灾难面前始终没有表现出退缩,我们还在动作,我们只有不停地工作下去,才能够唤醒他们已经被绝望麻木了的心啊!丫丫说,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的了,刚才有几个人自杀了,当他们被确诊患了鼠疫后,就自杀了。而这些天,不断地有人自杀,自杀的人数,已经快赶上鼠疫死去的数目了。
我沉默了。
丫丫走过来,扑在我的怀里,说,给我们点信心吧,给我们点勇气吧,知道为什么我们天天和鼠疫患者在一起,却没有被感染吗?
我说为什么?
丫丫抬起头看着我说,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抗争,我们没有放弃。
我说是啊,我们没有放弃。
等待冬天的到来吧,冬天一来临,一切都会改变的!丫丫说。
我点点头,说,你能告诉我,前一段时间你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丫丫说,现在你应该想想,怎么样让爱城人民振奋起来,让他们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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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六)(15)
就在我和丫丫谈话的时候,老捕鼠员在外面大声叫喊,医生医生!
我们走出去一看,老捕鼠员的身上背着一个人,那个穿着黑衣服的被人称之为“黑狼”的头人。
你们看着干什么,快来救救他啊!老捕鼠员急得直跺脚。
我们将头人送到病床上,丫丫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老捕鼠员急了,冲上前来将头人抱在怀里,说,你别怕,你不会死的,你还没有杀我呢,你要杀了我才能死啊!我等着你来杀我呢!
头人翻开眼睛,看着老捕鼠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出声了,他的肺里全是血和积液,动一动,就有血水流淌出来。
你可不能死啊,你还没有报仇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啊?老捕鼠员抱着头人摇晃起来,头人的脑袋晃荡着,那些血水随着他的晃荡,溅得四处都是。
我上前将老捕鼠员拉开,对他说,他已经死了。
老捕鼠员看着怀里的头人,轻轻将他放下,然后垂着头,长时间地伫立在他面前。
老捕鼠员是在街头发现头人的。老捕鼠员从头人趔趔趄趄的步态上发现他已经患病了,老捕鼠员赶紧跟上去,他还没有走到头人的身边,头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他背上头人就往医院里跑,却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
他已经患病许久了。我说。
他本来是可以杀死我的,但是他没有。我跟他说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就去找他,让他宽限我些日子,因为你说爱城现在离不开我。老捕鼠员充满了哀伤地说。
我说,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尽管追凶者都死了,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依然被追杀着。老捕鼠员说。
夜里的月光非常明亮,我坐在医院外面的一棵老树下。据说这是爱城唯一一棵在那场战火中未被炮弹击中的老树,他的树冠很阔大,树叶很茂密,月光透过树叶,稀疏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想起了在秦村的那些日子,那些和黄眉毛在村头的草地上看月亮的日子,月光就和今天晚上的一样澄净,空气中飘散着草和花的芬芳,远处有小溪水的潺潺声……
有一片树叶掉了下来,掉在我的脸上,冰凉,就像一滴泪水。我拿起来,依稀月光中,树叶还是那么翠绿,尽管秋天的脚步已经来临,但是冬天似乎还那么遥远。
冬天是拯救爱城的希望,但是冬天呢?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找到了让爱城人民振奋希望的良药。我去了爱城《真理与真相报》。自从西门死去过后,《真理与真相报》已经停办,当我找到那些报社的人跟他们说要重新开印报纸时,都摇头说不行了,因为机器已经锈蚀了,还说现在死神都已经敲响了门,还会有谁看报纸。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让死神退却的良药,我要将这一消息报告给爱城每一个人,你们看还能够印吗?
当然!那些报社的人说,我们马上组成三组人马,一组抢修印刷机,一组排版,一组做好歇息,准备投递。
我说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自从鼠疫发生后,一直潜心研究鼠疫疫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研究和试验,现在鼠疫疫苗已经成功,它虽然不能够彻底治愈鼠疫,但是可以使得健康的人降低百分之七十罹患鼠疫的可能性。警告爱城所有居民,要待在家中,保持安静平和的心态,等待医生上门注射疫苗。
爱城有救了!报社的人欢呼起来,他们冲上来,向我鞠躬,对我亲吻。
我说是啊,爱城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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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1)
30 丫丫是第一个对这条消息表示质疑的人,我很直接地告诉她,这条消息是骗人的。
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以骗人呢?丫丫说。
我说,你不是要我给爱城希望吗?让我振奋他们的勇气吗?我只有这样,告诉他们已经有了预防鼠疫的疫苗,而且可以使得罹患鼠疫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让他们都侥幸自己不会死去,而对生活重新充满信心和勇气,或者干脆叫幻想。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去上门注射疫苗呢?我们拿什么去注射!丫丫愤怒了。
总不能直接拿谎言去吧。我笑笑说,如果在谎言里掺和进鲜血,这样的谎言,是不是就会变得真诚,变得伟大呢?
说着,我拿起一把尖刀,猛地割破我手上的血管,在丫丫的尖叫声中,我的鲜血就像山泉一样喷薄而出,很快就流满了我面前的容器。
你怎么可以这样?丫丫扑过来,给我止住血,看着我苍白的面孔,问我。
这就是疫苗。我说,这可能不是平常的血液,记得那次我快死了的时候么?是你哥哥秦天给我输送的血液。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丫丫流着眼泪,说,他们化验都说你的血液很古怪,非常奇特,因为找不到配型,眼看你就要死了,是他救了你。
其实不是他的血液,而是老鼠的。我的血液,可以融合老鼠的血液,你说我的血液是不是非同一般?我说,你就拿这些血液对他们试试吧,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和做到的振奋爱城希望的做法了。
丫丫哭泣着点点头。
我被爱城执政官紧急召见。其实听到他召见我的消息时我就知道,他是想知道我的鼠疫疫苗有多大的效果,他想注射,他想获得鼠疫疫苗,他想活下来。或者,他还会责怪我,问我既然发明了那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先拿给他用。
果然,他就是因为鼠疫疫苗而召见我的。我的回答让执政官很失望,不,应该是绝望。我说,那是我编造的谎言。
谎言?报纸上不是说你已经研制出了鼠疫疫苗么?执政官支棱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我说是的,我是在报纸上这么说的,那是为了让爱城的人看到希望,不至于让他们就这么消沉着面对死亡。
你在树立你爱城精神领袖的形象?执政官探长了脑袋,这一次他没有隔着一堵厚实的门板跟我说话,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了报纸上说有了可以预防的疫苗,而且是跟我这个研制者见面,认为不必要防患过于严密吧。
我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只有这样,现在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连谎话都没有人说,只有我站出来了。
真的没有希望了?执政官颓然坐下,像是回答自己似的说道,没有了?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还在努力。
你走吧!执政官挥挥手。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执政官歇斯底里的叫声,拿水来,拿消毒水来,快把他刚才站的地方冲洗,消毒!快!快!
两天过后,我再次接到来自执政官官邸的消息,我和丫丫一起去的,这一次,他没有用一堵门把自己和我们阻隔起来,他躺在了病床上,他罹患了鼠疫。
你们来了。执政官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求和恐惧。
我们点点头。执政官还不是很严重的病情,他很消瘦,面容惨白,精神非常差,而且喘息得很厉害,还没有出现剧烈的咳嗽。
丫丫说,您只是初发,并不是很严重,现在,我们要把您送到爱城医院进行集中救治。
你、你们要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和那些鼠疫患者在一起?执政官惊恐起来。
我说,您现在已经是患者了,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可能就是您的病是初发,不是很严重。
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执政官惊惧地大叫起来,在床上乱踹着。那些被褥被他踹到了脚下,一位在他身边伺候他的女人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因为急怒,执政官开始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里,可以听到夹杂着破碎的声响。他的心脏和心肺,已经被病菌侵蚀了,正在慢慢地肿胀,碎裂,浸透出血水。再过些时间,那些血水就会随着他的呼吸和咳嗽,大量地涌出来,泡沫般堆积在他的胸口,直到将他的嘴唇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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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2)
等到执政官慢慢地平息了急促的喘息和激烈的咳嗽,我说,如果您待在这里,您身边的人可能都会被感染,您现在是感染源了。
执政官恐惧万状地看着我,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没有敲门就突然出现在他跟前的死神,正要挽着他的手,去赴那在劫难逃的死亡之约。
跟我们去吧。丫丫柔声说,跟我们去医院,我们会努力对您进行治疗的。
可是,可是有你们救活的人么?听说你们医院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全是死人。执政官想要大叫,但是马上制止住了,刚才的咳嗽让他吃尽了苦头,而且喘息还没有完全平息,胸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感到憋闷和压抑。
我说,除此外,您看有什么办法呢?
执政官沉默了。
当执政官被我们送上去爱城医院的车辆时,丫丫悄悄地责怪我说,你不应该那么对他的,你的语言让他无法接受,你可以换一种语气和说法。
我冷笑道,你知道不知道,他曾经企图想要把那些患病的人都集中起来进行处决,就像他曾经搞过的大清理一样。其实把患者都集中进行处决不失为一种好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会少受些折磨和痛苦。丫丫说。
我惊奇地望着丫丫,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很疲惫,面色憔悴。我说,你注意一下自己,你是爱城的脊梁骨,你要是坍塌了,爱城就彻底完了。
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丫丫莞尔一笑,说,现在你是。
我说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怎么了?
丫丫说,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更应该叫惊喜,我看了这些天的死亡纪录,死亡的人数在下降了,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是在下降了。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吗?天气还是那么酷热,冬天还很遥远。
我把你的血液用药水稀释了然后叫人挨家挨户进行注射,凡是嘴巴里还有口气息的,都注射了。丫丫说,现在大家的精神状况比以前好多了,我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听见外面有个小女孩在唱歌。
我说,希望他们看见了希望,希望死亡数字能够继续下降。
不单单是心理作用,我在想,是不是你那些血液做的疫苗有病理作用,真的会对鼠疫免疫有效果。丫丫说。
我看着她,笑了,说,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消息,如果死亡数字能够直线下降,就不能不说和我有关系。
所以我说你现在是爱城的脊梁骨,是爱城的希望,是爱城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丫丫说,希望你能真正地拯救爱城。
执政官没有能从死亡线上逃脱,尽管我们给了他最好的照顾和医护。在临死的那天早晨,他让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老捕鼠员找到我,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处于回光返照的兴奋时期,正喋喋不休地跟那些医护者讲述他曾经的光辉战史,讲他如何从刀光剑影、炮火纷飞、血流成河中打下了爱城的江山,建立了爱城新政权……
我说我到了,尊敬的执政官阁下。
执政官挥手让其他的医护者都出去,却叫住了老捕鼠员,说,你等一等,这些天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你是在等待我死亡好拖我出去掩埋,还是真心地护理我。
老捕鼠员说,您怎么以为都行。
执政官笑了,指指我说,他会帮我赏赐你的。
老捕鼠员点点头,刚走到门口,执政官又叫住了他,说,谢谢你。
老捕鼠员说,放心走吧,我会亲自给您掘墓的。
我看见执政官的两腮,流淌着眼泪。
当我刚刚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执政官开始咯血,血水夹杂着泡沫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涌出来,我要叫医护,被他拦住了。过了一阵,执政官平息下来,他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我不得不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巴边。他说,爱城还有希望吗?
我愣住了,想了想,说,现在死亡的人数已经在开始下降,而且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天气已经开始冷了。


鼠人(七)(3)
我问你,爱城,爱城……还有希望吗?执政官抓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说,可能……应该吧。
执政官指指自己的衣袋,他已经没有力气从里面拿出东西了,我伸手进去,是一枚大大的钥匙,亮晶晶的,黄金做的,上面还镶嵌着许多宝石。
这是爱城钥匙,权力的钥匙,通往至尊的钥匙。执政官接过那枚钥匙,留恋地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手里,说,我把它交给你,那些权力和财富,爱城——
我慌张起来,说我不能够,不能要。
拿着!执政官像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钥匙拍在我的手里,说,帮我……拯救、拯救爱城!
31 冬天终于来到了,但是这一年的雪,比哪一年都要来得更晚些。
但是当大雪完全笼罩住爱城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死亡了。人们开始走出家门,走在爱城的大街小巷里,矗立在爱城高高的城墙头上,皑皑白雪上,留下了劫后余生的人们的沉重的脚印。
大雪停住的那天早晨,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白雪上,金光万道,天空湛蓝,鸟儿愉快地飞着,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一天,老捕鼠员死去了。
就在老捕鼠员死去的头天晚上,他美美地喝了一顿酒,酒是执政官的酒窖里面珍藏的。我打开酒窖的大门,老捕鼠员发出由衷的感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酒,而且都是美酒。
我说,都是你的,你随便喝吧。
我就喝今天晚上一晚,自从灾难发生后,我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呢。
是啊,这段噩梦般的日子,多亏了你啊!我说,今天晚上,我陪你喝吧。
我没敢喝那些辣辣的酒,只倒了一杯,嗅那芬芳香气。
老捕鼠员一连干了两瓶,他醉眼迷离地问我,咱们真的战胜了灾难么?
我说,现在还不敢确定。
为什么?老捕鼠员倒酒的手停住了。
我说,现在看起来鼠疫好像得到了控制,但是就怕明年春天到来,只怕会随着天气的变暖,那些病菌又活跃起来,如果再次发生,爱城恐怕就真的完了。
丫丫怎么说?老捕鼠员问。
我说这就是丫丫说的。
有什么办法么?老捕鼠员问。
我叹了口气,说,丫丫的意思就是在这个冬季必须对老鼠进行彻底消灭,不让老鼠再出现在人类的生活里,只有这样,可能才能够防止春天不会让鼠疫卷土重来。
但是,你能够对老鼠下得了手吗?老捕鼠员说。
我沉默了。
我是无法再帮你了,爱城最需要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捕鼠员举起一大杯酒,仰脖儿干了,说,我会为你祈祷,为爱城祈祷的。
当时我在沉思中,对老捕鼠员说的话根本就没有在意,也没听出他那话中的潜台词。
埋葬头人的时候,老捕鼠员留下了他的那把月亮刀,没有让它随同主人一起深埋地下。现在那把月亮刀刺在老捕鼠员的胸口上,他仰面躺在雪地里,躺在头人的墓前,刀子竖在阳光里,闪烁着熠熠光辉。
丫丫参加了老捕鼠员的葬礼,就再次消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上次去了什么地方呢,丫丫!我站在爱城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城下那些在白雪上蠕动的人们,还有在爱城上空袅绕的炊烟。
这次灾难导致爱城人口锐减了三成,但是那些在城外的幸存者进驻了爱城,爱城并没有出现十屋九空的惨相,反倒在短暂的时间里又恢复了和以往差不多的热闹与繁华。只是人们个个脸上都残留些凝重和悲戚,这场灾难已经像烙铁似的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深刻的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我将爱城捕鼠局的位置让了出去,如果老捕鼠员不死的话,我是要给他的,除了他之外,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但是现在他死了,他再也帮不上爱城的忙了。那个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曾经在捕鼠局干过,对于捕鼠工作,经验是非常丰富的,但是他却像一个老练的官僚,在我的面前总是表现得毕恭毕敬,而且事事总是要想得到我指示,好像他只是我的一个傀儡,开口闭口总是不厌其烦地称呼我:我最敬仰的,我最尊敬的,爱城最伟大的……


鼠人(七)(4)
我看不惯这个在我面前跟地位低劣的奴役似的家伙,要知道我根本不想在捕鼠这件事情上发表任何看法和意见。在他被我任命为爱城捕鼠局局长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爱城的春天,将可能会是一个死神如约而至的时间,死神或者已经做好了接纳亡魂的准备,他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前往爱城的路上。
我的话震惊了这位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也震惊了所有在场向他表示祝贺的人们。他们刚才还在欢歌笑语中高谈阔论,展示着自己未来美好宏图,现在都呆若木鸡了,那些才消退了没多日的恐惧和惊悚,又再度浮上了他们的面孔。这场灾难没有使他们变得坚强起来,却越发让他们脆弱了。我猜想,如果春天爆发了鼠疫,那么死在鼠疫上的人数,将不可能超过自杀的人和被惊吓死的人。鼠疫不能够再来了,爱城已经脆弱不堪了,只怕死神的脚步声还在爱城的城门口响起,爱城就会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
我说,你们也不必要如此恐慌,我只是说可能,有可能在春天鼠疫会死灰复燃。
那么,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尊敬的执政官阁下。他们就像迷途的羊羔似的,围聚到我的跟前。
灭鼠吧,在新捕鼠局局长的带领下,灭鼠吧。我重病了似的呻吟道,在春天到来之前,消灭一切可能的传染源头,包括狗和猪,猫和羊,所有可能的……传染源。
捕鼠局局长找到了我,我以为他咋呼半天是为了什么事,原来是向我请教怎么捕鼠。我看着他,发现他瘦了,自从那天我说了他这捕鼠局局长的工作对于爱城的重要性后,他显得比任何人都要紧张而忙碌,他几乎是绞尽脑汁在捕鼠,没有分黑夜也没有分白天。
我必须请教您,我的伟大的执政官阁下。那位捕鼠局局长说,尽管我们努了很多力,想尽了办法,但是效果不明显,我们总是抓不到老鼠。
我看着他,一脸的不悦。
它们会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全在这场鼠疫中死了,他们没有医生,没有像您这样伟大的领袖,不会全死了吧。不会,因为有人向我们报告,说他们看见老鼠了,就在他们的屋子里,咬烂了他们的衣服,还偷吃了他们的粮食,而且比以前还要肥大,还要健康,它们在楼道上跑起来噌噌直响。那位捕鼠局局长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不时露出森森的白牙,跑出几滴唾沫星子,他热切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对我的恭敬和自己的卑微,他说,现在人们看见老鼠就很惊慌,时不时地听见那些像是油炸了头皮的尖叫声,就是他们看见老鼠了,如果不消灭老鼠,明年春天,明年春天呵——不敢想像啊。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阳光灿烂,那些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再有两场雪,天气就会慢慢地暖和起来了,春天已经距离爱城不远了。
我想它们是不是藏匿在地下那些地道里,那些下水道里,那些石头缝隙里,爱城是一座老城啊,城市建在城市上,下水道建在下水道上……下面的那些洞穴沟道,层层叠叠,错综复杂,我们望洋兴叹,无可奈何啊。那位捕鼠局局长说着说着,头上和脸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我打断了他还要继续的唠叨,说,在爱城广场中心位置下面,有一个所有地道、下水道和暗沟的交汇点。
捕鼠局局长兴奋起来,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尊敬的执政官阁下,您简直就是神,是护佑爱城的神。我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根据我的指点,这位捕鼠局局长在爱城广场中心位置进行挖掘,发现了那个可以通往东南西北城区的下水道以及地道暗沟交汇中心,然后由此推算出爱城所有下水道的以及地道暗沟的走向,他画出了张草图并亲自送给了我,我看了看,在心里暗自悲叹——爱城鼠类的末日到了。
对于住在爱城上面的人来说,地下的那些下水道和暗沟地道,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似的迷宫,然而对于鼠类来说,那却是四通八达的生命线。我深知那些暗沟地道对于老鼠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在里面躲避所有的攻击,在不知道鼠疫之前,我们唯一畏惧的就是洪水。我们还可以通过那些暗沟地道,到达爱城所有的地方。如果说爱城是一个躯体的话,那么这些暗沟和地道,就是我们通往他躯体任何部位任何组织的血管。我们在里面就像自由自在的鱼儿,想游到什么地方,就能游到什么地方,我们畅行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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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5)
现在这个地下迷宫有了地图,有了这张地图,就可以阻断老鼠们赖以生存的生命线,然后就可以找到老鼠们藏匿的地方,准确地瓮中捉鳖似的抓住他们。
这位捕鼠局局长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灭绝行动,他先是准备了大量的军警使用的催泪毒气,还有硫磺、甚至包括干辣椒,然后通过《真理与真相报》,假借我的名字,招募了几百名义务捕鼠员,并且在报纸上通告了统一行动的时间。
所有的爱城市民那些天都被一种莫名的亢奋刺激着,他们行走坐卧都在谈论如何消灭老鼠。行动时间终于快到了。那位捕鼠局局长让捕鼠员和义务捕鼠员们带着那些催泪毒气和硫磺,还有辣椒,守候在每一个地道暗沟的入口处,做好施放准备。捕鼠局局长执意要请我登上爱城城墙上那个最高的城楼,他在上面准备了一个“烽火台”,只要我点燃烽火,那些守候在洞口的捕鼠员们一看见烽烟,就会一起行动,将那些催泪毒气和硫磺干辣椒之类的东西点燃,塞进洞里。在地面上,几乎所有的爱城人都手里拿着棍棒,脚上穿着结实的鞋子,只要老鼠一跑上地面,所有的棍棒都会砸过去,所有的脚都会践踏上去。
我没有答应捕鼠局局长登上城楼,我关上门窗,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但是那些难闻的气味和烟雾还是透过门窗的缝隙进来了,还有人们的尖叫呐喊,以及他们棍棒敲打的声音,他们的脚踏得地动山摇,我坐在椅子上,觉得像是要摇摇欲坠了。
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从外面的欢呼声里,我知道了结果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消灭了多少老鼠,因为无法统计,那些老鼠大都被打成了肉泥,踏成了肉末。除此外,他们还活捉了很多老鼠,全部用笼子装起来,堆积在爱城广场。
人们欢呼着,呼喊着我的名字。他们组成游行队伍,来到执政官官邸前面,用歌声和舞蹈向我表达着他们的敬仰和热爱。那位捕鼠局局长兴高采烈地敲开我的门,邀请我去爱城广场,说和老鼠战斗的第一把火不是我点燃的,那么这彻底葬送老鼠的焚灭之火,就一定得要我点燃了。
我说我是不会去的。这可是全城人的心愿啊!那位捕鼠局局长说。
人们欢呼着我的名字,激情像潮水般涌动,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就被他们挟带到了爱城广场。他们高举着火把,围着我跳舞和歌唱,唱的都是颂扬我多么伟大和英明,多么勇敢和睿智的内容。他们唱够了跳够了,然后将火把递给我。在我面前,是一笼子一笼子的已经被浇透了油的老鼠,他们中间很多还是带着伤的,一天来的被毒气熏,被人追打,他们都已经累得无法动弹了,一个个蜷缩在里面,簌簌发抖。我不知道在他们里面,有没有黑鼻头,有没有大耳朵,有没有那个带着全家逃离了秦天魔爪的叫布袋的老鼠……
我们尊敬的爱城英雄,我们爱城的救星,动手吧,烧它们吧!烧死这些可恶的老鼠吧!人们喊叫着。我的手哆嗦着。
这时候那位捕鼠局局长走过来,在我的耳朵边说,动手吧,我最敬爱的领袖,烧死这些老鼠,我们就不再害怕春天到来了。
如果爱城没有了老鼠,你这个捕鼠局局长还要着干什么呢?我斜了他一眼,听了我的话,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将火把抛了出去,只听得轰地一声,一股火光冲天而起。
——我没敢看,扭头就走,泪水洒了一路。
身后是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爱城的人们,在这天晚上,就跟完全疯狂了似的。
32 春天来了。恐惧的气息随着那些绿叶的吐露,那些花儿的绽放,慢慢消退了。
在爱城广场,矗立着一尊我的雕像——我站在城墙上,遥望远方,神情泰然,目光安详,我的衣衫被风半撩着,显得运筹帷幄般气度非凡。
然而就在这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季节,我却分明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征兆。我不得不将我的仆役们赶到外屋去,不准他们靠近我,我不得不荒芜那些爱城行政院亟待处理的事务。我开始对外声称,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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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6)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早晨。我被一声尖叫吓醒,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位一直是把果汁和糖豆送我床前的仆役跌跌撞撞逃窜的背影,果汁和糖豆洒了一地。我不知道怎么了,正要叫住她,突然发觉嘴巴很疼,好像还有什么流淌了出来,我用手一摸,是血。我的嘴巴里怎么会流淌出血来,怎么会疼?当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我差点被吓得跌倒在地:我的门齿獠牙般显露着,直磕在我的下嘴唇上,而且我的脸上长满了一层细密的毛。我惊呆了,再看我的手,指甲长长的,已经弯曲了,而且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黑多白少……
我慌忙折断指甲,然后找来一把锉刀,将我的牙齿使劲往短里锉,然而由于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戳伤了我的嘴巴,顿时鲜血哗哗直流,疼得我直吸凉气。
当我将牙齿锉回到原来的形状,将脸上那些细密的毛剃干净,然后戴上一副黑色的眼镜,走出门去的时候,看见那些仆役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叫来那个给我送早餐的仆役,问她为什么不叫醒我,反而将早餐弄得一地都是。她不敢看我,埋着脑袋,簌簌直哆嗦。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可能,可能眼花了。
我说什么眼花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看见您,您长着这么长的獠牙,脸上,脸上还有很多毛,像,像一只怪物。她说。
呵呵,你说看见我长獠牙了?我的脸上还有很多毛?怪物?我像怪物?呵呵。我大笑起来。那些刚才还一脸怪异神色的仆役们也都随着我笑起来,那个仆役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可能以为自己真的眼花了。
我告诉她,你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今后就不用把早餐送到我的床头了,我起来,会到餐厅里去吃的,而且今后,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得进入我的房间,因为我怕会吓着你们,我长着獠牙,呵呵,脸上还有很多毛……
我故作的诙谐逗得大家呵呵直乐,那位仆役感激地向我深鞠一躬,去做事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被一个噩梦惊醒了。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奇大无比的老鼠,嘴巴尖尖的,长长的门齿,一身细密的毛,但是我的身体却是人的身体。我孤独地行走在爱城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从地下钻出许多老鼠来,将我团团围住。他们瞪着眼睛,捋着胡须,好像正面对着一餐丰盛的美味佳肴。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只听得吱地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们向我扑了过来。我的头上,身上,手上,脚上,全部是老鼠,他们张着尖利的牙齿,将我噬咬着,顷刻之间,我就被他们咬得鲜血飞溅,支离破碎。
我只有恐惧却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我吞噬。然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从街道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出人来,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拿着刀斧,甚至拿着枪炮,他们呐喊着向我冲过来,那些老鼠瞬间就逃逸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我,躺在地上。我以为他们是来救我的,却不料那些棍棒和刀斧和枪弹雨点般在我身上落下。我无力喊叫,眼见就要被打成肉泥的时候,却一下子醒了。
醒过来我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跑到镜子前一看,我的脸上再次长出细密的毛,门齿也长长地露在了外面。当我折断指甲,刮干净脸上的毛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嘴巴也变得尖尖的了。我拿起锉刀,使劲而小心地锉着牙齿,嘎嘎,嘎嘎……
我生病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爱城。《真理与真相报》每天用很大的版面登载爱城人们对我的关切的消息,比如各行各业给我送了什么样的鲜花,什么样的水果,以及谁谁说什么什么祝愿我的话语……
那位捕鼠局局长总是企图见到我,但是总被我拒绝,有一次我气急了,说,你如果不听劝阻,胆敢靠近我的屋子,我的枪就放在床头上!
不止我的脸上长出了毛发,而且我的身上也开始了生长,生长速度非常快,野草似的直往外面蹿,而且又痒又疼。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门齿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由于我们鼠类的门齿没有齿根,因而牙齿终生都在生长中,所有必须每天坚持撕咬和研磨物品,让自己的门齿被磨掉一些,保持一定的长度,否则门齿将生长到我们无法进食的境地。就在我成为东郭以后,只有偶尔在夜梦里发现自己有磨牙的习惯,我担心我的牙齿会像以前那样快速生长,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没有,我的担心和忧虑好像是多余的。但是现在,它却开始报复似的以疯狂的生长来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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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7)
在我成为东郭,成为人的日子里的,我以坚强的意志力改掉了太多的与身俱来的老鼠的禀性。我不再经受垃圾的诱惑,不再想往洞穴里钻,不再惧怕光明,不再贪恋黑夜。我实现了爱城所有的人都想做但是没有做到的伟大事业,我成了爱城的拯救者和统治者,拥有了爱城所有人的敬仰和倾慕……
但是我却压根儿就是一只老鼠,我的门齿疯长着,时刻都得使用一把锉刀,嘎嘎,嘎嘎,使劲地锉,我鼠毛遍体,我不敢穿那些衣服,因为那会使我浑身刺痒,疼痛难受……
我企图想把自己当作一只老鼠,可是哪只老鼠会出卖自己的同类呢?会对自己的同类采取灭绝的手段呢?会对他们的惨死熟视无睹呢?如果我是一只老鼠,此刻我为什么没有在黑暗中的那些洞穴里悄然潜行,而是把自己隐藏在这个屋子里,享有着爱城至高权力,以及在鼠类眼里根本就是废物的金银珠宝,我还下令叫他们锁紧藏宝室,谁也不准进去。
外面那些人的歌唱与赞颂充满了多大的诱惑力啊,那本该是我尽情享有的啊,但是现在呢,我却只能把自己深藏起来,不敢示人。我想,如果我走出去,说自己是那个拯救爱城的人,那个叫东郭的爱城执政官,会是什么样子的结局呢?可能在一片尖叫声中,马上扔过来的就是石块和火把,当然还有唾弃和子弹。过后,他们会为打死或者烧死一只大老鼠而欢呼雀跃,第一个向我投掷石块的会不会成为像我这样的英雄呢?他会不会说我是一只鼠怪呢?会不会把那场可怕的鼠疫和我联系到一起呢?会不会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我的身上呢?
我成了人不人、鼠不鼠的怪物。我冷笑起来,泪流满面。我厌倦了老鼠的生活,我死了,变成了一个人,我给自己取名叫东郭,然后成了捕鼠员,成了捕鼠局局长,成了爱城的拯救者,成了爱城的执政官……
——那么假如我现在又死了呢?我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恶作剧?谁是幕后的主使?
我趁着月色走出执政官官邸,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清静得连树叶上的露珠滑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爱城已经睡着了。
我在大街上游荡着,在小巷里游荡着,我无处可去了。最后我来到爱城广场。在我的雕塑下,躺着一个流浪者,他睡得很香甜,呼噜打得很酣畅。
我能到哪里去呢?我仰望天空,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启明星闪烁得格外耀眼。猛然间,我想到了那个老宅院——
推开门,天空已经放明了。宅院里和我上几次看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破落了些。我上到丫丫以前住的房屋,将自己躺在地上,我想睡去。但是身子却着火了一样滚烫,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搁进油锅里煎炸似的,发出吱吱的焦灼了的声响,疼痛难忍。我的身子骨散架了似的没有半点力气,我甚至无法直立起来了,只有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哆嗦着,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死亡距离我还是那么遥远。我想到自杀,可是没有力气,连掐一下自己都没有办法,我就躺在那里,死去了似的蜷缩成一团,无法动弹。
我的脑子总是很清醒,这是一个让我痛苦的事情,过去那么多的事,总是戏剧般地在我的脑子里层层叠叠地映现,忧伤的,快乐的,悲切的,幸福的,总是像鞭子一样在我这颗依然迟缓着跳动的心脏上抽打着,鲜血淋漓着,让我痛楚得无法呼吸。
我多想有一只脚向我踏过来,我多么想让自己的骨头像祖母的骨头那样,发出一阵永恒的碎响啊!
这一天我终于昏迷了过去,在就要昏迷的那一刹那,我乞求上天不要让我醒来。但是我还是醒过来了,是丫丫将我救醒的,她回来了。
33 丫丫告诉我,她不在爱城的日子,是去了秦村。
我说你一直在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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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8)
丫丫点点头。
我说,我知道那个村庄。
你知道?丫丫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知道,那里情况怎么样?都好?
都好。自从很多年前一场百年不遇的干旱过后,现在那里什么灾难都没有发生,包括鼠疫,人们安居乐业,鲜花盛开,庄稼肥硕——那个村庄很美丽,也很富足。丫丫说。
我说是啊,那里本来就是一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啊,要不,你的父亲怎么会选择在那里落脚呢?
你知道我父亲?丫丫问。
我说是啊,我知道,你知道吗?
我全部都知道了,我听秦村的人说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我父亲的事了。丫丫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事呢?
我说我当然知道,因为秦村也是我的秦村,是我曾祖父大骨头的秦村,是我祖父雨来的秦村,是我祖母米粒的秦村,还有小尾巴,长胡须……是他们的秦村。
我给丫丫讲了她父亲秦麻子的故事,他是怎么到的秦村,又怎么离开的,然后又是怎么死去的,包括她的母亲。
我都知道了。丫丫说。
丫丫跟我说,她先前只听说自己一家来自秦村,但是不知道秦村是在一个距离爱城有多远的地方,但是她找到了。她还找到了她父亲秦麻子在秦村的所有故事,那是一个老人给她讲述的,她听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告诉那位老人,说我就是秦麻子的女儿,我以为他听了会将我撵出秦村,谁知道老人爽朗地一笑,说,秦麻子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啊。丫丫叹息一声,说,老人还问了我父亲的情况,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当我告诉他我父亲秦麻子已经死了的时候,老人说,要是他没死,还是应该回来看看的,没想到这家伙到死了也不回来。还是他的女儿好,晓得回秦村来。秦村多好啊,土地肥沃,春天撒下一把谷,秋天就可以收获一斗米,种什么就能出什么。
我说,那老人说得很有哲理啊。
最后那位老人问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还说他不应该会是死在老鼠的手里吧。丫丫说,我告诉老人说我不知道,好像我的父亲是病死的,但是那位老人直摇头,说就是病死的,也应该是老鼠给他的病啊。
我愣愣地看着丫丫,从她脸上平静的表情,我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回到爱城,到处打听,了解了我父亲秦麻子死去的真相,也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了。丫丫的泪水簌簌地流淌了出来,说,果真是我害死她的。
我说不是,她的死跟你没关系,那是我的祖父雨来干的。
你的祖父?丫丫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的祖父,他是一只非常勇敢的老鼠。还有我的曾祖父,他们都是很勇敢的。对于鼠类来说,他们同样也是伟大的,你的父亲秦麻子和你的哥哥秦天都没有斗过他们,败在了他们的手里。
我给丫丫讲述了我们两家的渊源,自然也包括她杀死我祖母的事情。
我是丑丑,你知道吗?我说。
丫丫呆住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醒过来正为没有死去而感到懊恼的时候,我看到了丫丫,她蹲在我的身旁嘤嘤地哭泣着。见我醒来,丫丫的哭声越发大了,她说,你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我吃力地说,你应该知道了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感觉到你有些古古怪怪,但是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我说,我原来本身就是一只老鼠的。
丫丫痛哭起来,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啊!
我的眼泪滑落了下来。
丫丫离开爱城,原来不单单是为了去秦村寻找她父亲的故事,也是为了躲避已经到了她身边的爱情。
你才爱上我的?我却是爱上你已经很久了,只是自己不敢承认。我说,我是一只老鼠,我怎么可以爱上你呢?我又害怕又惊喜,现在好了,就要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鼠人(七)(9)
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丫丫悲恸的泪水洒落了我一脸,她捂着我的嘴,不准我再说话,因为我已经被自己的门齿搞得满嘴鲜血了。
丫丫给我剪掉那已经长得弯曲了的指甲,正要给我剃去浑身的鼠毛,被我拦住了,因为前面剃去,后面就会跟着长出来,比野草还要快,徒劳的。面对我尖利的长长的门齿,丫丫显得不知所措了,最后她竟然找来一把锤子,硬下心肠来要给我敲掉。
你忍着,忍一下就行了,敲掉它就不会再长了。丫丫泪流满面地说。
我曾经用石头连根敲掉过我的门齿,但是它却在一夜之间又暴长出来,而且势头比起过去似乎还要更为凶猛一些。我对丫丫摇摇头,惨淡地笑笑。
丫丫看着我,无声的泪水暗自流淌着,那些泪水随着她无法抑制的啜泣,被吸进了鼻子里,最后呛得咳嗽起来。我哀叹着,把脑袋歪在一边,不敢面对。丫丫找来了一把钳子,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将我的门齿钳断了。我满口鲜血,忙着往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吞咽,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是那么一副惨状。
你们小时候玩游戏嘛?我们玩的,我们玩的是猫抓老鼠的游戏,也玩捕鼠员抓老鼠的游戏。不知为什么,我们都喜欢选择猫和捕鼠员的角色。当我们被那些假装是猫和捕鼠员的小伙伴们抓住的时候,我们就得死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游戏结束后,我们又活了过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住,死去,又活过来……
我说着话,丫丫使劲翻过我的身体,她给我擦拭着我已经溃烂了的后背和臀部,完了,像烙饼子似的将我又翻转过来。我看见了窗外的太阳,太阳像一枚烤得熟透了的饼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惬意。
当我告诉丫丫我是丑丑过后,她呆住了很长时间,然后把眼睛抬起来,望着窗外,长时间地看着远方。
难道真的是宿命吗?丫丫说。
我看见有泪水飘然而下,在地上溅起一个破碎的花瓣。
我知道你不属于爱城的,我想和你有一个开始,但是……但是我感觉到我的所有,都破碎在了还没开始之前。丫丫转过头,看着我,说,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把钥匙吗?
我点点头,说,我当然记得,我知道那把钥匙会打开一道门,虽然我不知道那道门里究竟有什么,但是通过最高行政长官向我的盘问,我猜想那道门里,装满了秘密。
那是一把通过地窖到达密室的钥匙。丫丫说,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它璀璨的光芒虽然比不上爱城上空的太阳,但是却可以照亮爱城每一双眼睛。
有人的眼睛是照不亮的。我说,比方说瞎子,也比方说老鼠,他们不会为了金银珠宝痴狂。
丫丫愣怔了。
我说,执政官临死之前,也给了我一把钥匙,他说那是权力的钥匙,是通往至尊的钥匙,有了那把钥匙,我无所不能啊。
丫丫说,我用那把钥匙,把所有的财宝都带走了,从爱城到秦村,我沿途每走一个地方,都盖了学校,修了医院。
我说,那把钥匙我可能已经弄丢了,里面的金银珠宝,我没有动过,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价值,我欣赏的,只是那些灿烂的光芒。
丫丫点着头,看着我,泪光闪烁地说,要做的,好像我们已经做完了。
我说还没有,你不是想和我有一个开始吗?
丫丫啜泣着点点头,说,我正在努力做准备啊。
我苦笑着说,不用了,别做了,结束了。
丫丫扑过来,抱着我痛哭起来,说,不,没有,没有结束,我们还没有开始呐!
殊途不能同归,我亲爱的丫丫。我流着眼泪,叹息说,我现在人非人,鼠非鼠,而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有开始了。
丫丫的泪水扑哧扑哧地掉在我的脸上,她悲愤地哭喊起来,天啦,怎么会这样?
34 丫丫是在秦村知道我的消息的,她听说了爱城执政官失踪的消息后,根本没有迟疑地就往爱城奔跑。她知道我没有失踪,我应该在那个老宅院里呆着。在返回爱城的路途上,她一直没有思考出来我为什么要选择“失踪”的原因,她只隐约地感觉到,她就要失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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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10)
失去了才觉得弥足珍贵,这大约是这个世间所有动物的通病。丫丫也不例外。距离爱城的道路越来越近,丫丫感觉到对我的爱也越来越热切,越来越无法遏止。她渴望见到我,要把我拥进她的怀抱,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从我给她点亮那第一支蜡烛开始,从她扑在我的怀里靠在我的胸口开始……
丫丫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到我不属于爱城,我似乎属于另外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在什么地方?——丫丫仿佛很熟悉。她在想,当回到爱城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她就不会让我离开她,她也不会再离开我,她要带我走,去寻找那片属于我的土地,那片她熟悉的土地。
——她没有想到,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样子。
我说,丫丫,帮我一个忙吧。
丫丫从我的眼睛里知道了我所渴求她帮助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忙,于是惊恐起来,说,不不,不不。
我说,我没有力气,我进行不了。
丫丫惊惧地摇着头,长发在她眼前飘拂着,泪水飞溅。
帮帮我吧,只有你了。我哀求说,我太痛苦了,我渴望解脱。
丫丫扑到窗前,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堵塞了似的咯咯声,她在压抑自己的痛苦,不让它爆发出来。
我沉默了。
丫丫企图救治我,她使用了很多办法,用了很多药品,但是却无济于事。我身上的鼠毛依然顽固地生长,门齿照旧疯长,还有我的指甲……
我的模样越来越像一只老鼠,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我感觉到我的嘴脸变得尖了起来。我越来越希望天空不要再升起太阳,我想在黑暗里。而且我身体的溃烂越来越厉害,我感到已经溃烂到了体内……
几乎是每天我们都会上演这一幕,我渴求死去,渴求丫丫能够帮助我达到这一愿望。但是丫丫却做不到,她除了痛苦地哭泣,就是无声地流泪。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躺在床上,丫丫每天给我剪指甲,给我用钳子钳断尖利的门齿,给我用钢?**赂隆钡仫保缓笙袷鞘崂硗贩⑺频母沂崂砦疑砩嫌殖び置艿氖竺N椅薹ㄍ萄适澄铮」苎狙咀隽撕芏嗯Γ蚶葱矶嗑赖氖澄铮切┦澄镅心コ煞郏赡踔劣米爨咦爬次刮摇颐挥邪旆ㄍ萄剩业乃祷坝牒粑嫉贸惺芎艽蟮耐纯啵业暮砉芴弁矗乜诒锩疲亲永锵袷敲屏艘还拮勇煲希诶锩嫒涠褪梢В倘缤蚣┏Α?br/>我说丫丫帮帮我吧。
丫丫尖叫着,跑下了楼梯。
这一天,我从窗口瞥见东方的启明星还在天空闪烁的时候,丫丫就起来了,我说丫丫你再睡睡吧。
丫丫挽好头发,走到我跟前,她弯下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天就要亮了,黎明就要来了,我想洗个澡,你洗吗?
我点点头。
丫丫打开一大包蜡烛,一支支地点燃,屋子里瞬间变得灯火通明了。然后她呼哧呼哧地从楼下搬上来一个大大的澡盆,将里面盛满温热的水,她脱了衣服,站到盆子里,那些氤氲的水雾袅绕着,丫丫就像一个升天了的仙女。
我说,丫丫,你很美。
丫丫莞尔一笑,撩水洗着。
丫丫洗完后,也并不穿衣服,赤裸着,在我的身上洒上水,然后给我剃除那些鼠毛。她的动作很轻柔,就像春风在我的身上轻轻地飘拂,我仿佛又躺回到了秦村的月光下,青草里。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丫丫已经将我身上的鼠毛剃干净了,我感到从来都没有过的清爽。
窗外,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丫丫已经将我的指甲剪了,而且还给我修了眉毛,挖了耳朵,并且将我的浑身清洗了一遍。她开始给我锉牙齿了,嘎嘎,嘎嘎,声音就像那些急促着归巢的蝙蝠,在爱城的上空低低地飞行着。
我说,丫丫,做人多好啊。
暗红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着,金色的阳光水般地漫进窗户,将我们淹没了。丫丫站在这里,就像一尾金色的鱼,在阳光和烛火中游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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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七)(11)
是啊,多好啊!丫丫微笑着说。
蜡烛已经燃尽了。但是烛泪所到的地方,那些看似已经快要熄灭的火苗,却又慢慢地旺了起来。我们相拥在一起,被火苗簇拥着,被阳光浸润着,通体透明,就像献给谁的一份祭礼。
我想,献给谁呢?


忧伤的橘子(1)
.阿桔不到五点就醒了,之前她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茂密的橘子林里,那些橘子挂满了果实,沉甸甸地将枝头压得弯弯的,垂在地上。阿桔望望天空,天空没有云彩,灰暗,阿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谁遗弃在这片茂密的橘子林的,爸爸呢?妈妈呢?阿桔无助地在原地打着圈。这时候她听见了响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好像是爸爸砍橘子树发出的刀斧声……醒了过后,阿桔才知道那些声响是隔壁搞出来进入了她梦里的。阿桔艰难地起了床,拥着棉被,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
隔壁的响动还没有停止。隔壁住的也是一个发廊妹。阿桔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她的丈夫一起下楼,那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就是口红涂抹得艳了点,粉打得厚了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了。那个男的生得很高大,一副威猛的样子,见阿桔看他,腼腆地一笑。当时阿桔还以为那女人是带着客人回家,可是在那天晚上,阿桔听见了他们的吵架,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吵架的主要内容是那女人买了件什么衣服,而那男的说不应该买,那女的说人本来都有点老了,再不打扮打扮,就没人要了,后来两个人就打了起来,然后是那男的摔门下楼的声音,最后就是那女人的哭泣。听见那女的哭得非常伤心,阿桔动了点恻隐之心,就敲门过去。那女人告诉阿桔,她还没有吃东西,而且他撕碎了她的衣服,拿走了她所有的钱。阿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给那个女人拿了些吃的过去,还有两套小车买给自己的却从没穿过的衣服。那个女人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抽抽搭搭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她说别看她男人长得那么高大,却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最怕的就是出力气,当初他们一起进城的时候,说好的大家努力挣钱,回家盖楼。但是没想到她丈夫做工的那个建筑队出了事故,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偏偏那受伤的一个就是她丈夫,而那建筑队却是草台班子,老板一看出了事故,遛了。为了医治丈夫,她只好去了发廊。原说治好丈夫就收手不做了,但是现在却收不了手。阿桔问为什么,那女人叹息说,回去干什么,在这里做一次,回家在地里就算忙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比上。阿桔说,你丈夫就没意见么?那女人说,他病算是好了,但是却在医院里养成了一张贪吃的嘴,现在每天都要喝酒吃肉,还抽烟,全靠的就是自己挣,他还有什么说的。那女人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她抹着眼泪说,我每天让人这般那般折磨,他不知道心疼,却还这般对我。阿桔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就起来回了屋。
没想到过了两日,阿桔又在楼梯口碰见了他们,两个人手挽着手,亲热恩爱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有过什么矛盾的。最可恨的是,那女人跟自己打完招呼时,那男人也冲她笑了一下,不过那眼神里早没有腼腆,而是色迷迷的,一脸猥琐。下了两节台阶,阿桔听见那男人在那女人的耳朵边嘀咕道,你说她也是搞那个的?
那个女人很夸张地叫着,随着她叫的,还有她的那张破床,吱呀吱呀,牙疼似的呻吟不断。阿桔气恼得想下床找个什么敲敲墙壁,身子却很疼痛,那些伤痛就像隐藏在她身体里的野兽,动一动就会惊醒它们。阿桔眨巴眨巴眼睛,尽管黑暗中什么也没看见,但是眼睛还是涩涩的,阿桔知道那边已经完事了,客人正在穿裤子,扎皮带,而那女人则半掩着身,手里捏着两张钞票,对着灯光看真伪。正想着,传来一阵争吵声,声音开始还小,慢慢就大了,然后是一阵厮打声,最后听得那门被砰地一摔,于是就开始了那女人悠扬而绵长的哭嚎。阿桔笑了笑,刚才那不是客人,是她的丈夫。
那女人哭得细水长流,让阿桔感觉到自己脑袋里仿佛正在跑火车,哐哐哐,怎么也不见到头。
那哭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阿桔发现耳边已经没了哭声时,天大亮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丝帛般洒在地上,使得屋子里洋溢着一片叫人感觉异常柔美的温暖。


忧伤的橘子(2)
阿桔起了床,站在镜子面前,看见身体雪白的身体上伤痕累累,青的紫的,红肿的……只有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完好如初,只是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小车在的时候,她是断然不会这样去照镜子的,那会让小车伤心不已。阿桔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小车的眼泪,小车哭泣说,我真混蛋啊,怎么答应让你去呢。阿桔皱皱眉头,动了动疼痛的身子,说,他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东西?小车说,我们被人盯住了,你不能再出门了。阿桔忧虑地说,你要更加小心啊。小车满脸泪水地点点头。
阿桔打开热水器,取出药片,红的,黄的,小的,大的,扁片的,圆片的,分好了,水也开了。阿桔服完药,打开窗户,探头向外望了望,阳光刺得她的眼睛一阵发花,定定神,并没有从路上那些行人里看见有小车的影子。阿桔回到小桌前,拿出针剂,等待着小车。小车打针的技术很好,甚至可以超过医院里那些护士了。阿桔爱上小车,就是因为他给她打了一针。
那天小车进门后,看了看坐成一排等待客人来“点杀”的姑娘们,指指坐在角落里看碟片的阿桔,说,我要她吧。阿桔站起来说,我只能给你洗头的,要不,你找她们做吧。小车微笑着看着她,好像他们很熟识似的。阿桔也笑了,说我不方便的。小车上前牵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拉到自己跟前,说走吧。
阿桔带小车上了楼,迟疑着不开门,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方便。小车笑笑说,你嫌弃我。阿桔说,你是帅哥呢,我怎么会嫌弃你。进了屋,阿桔倒了杯水,说帅哥你喝水吧。小车接过水杯说,你别叫我帅哥,我不帅,我叫小车。阿桔哦了一声。小车说,你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阿桔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偏着脑袋问,我有什么地方和她们不一样了。小车抿着嘴唇想了想,说很多,感觉好像在梦里见过你似的。阿桔笑了起来,笑完过后,见小车两眼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等抬起来的时候,小车还看着自己,阿桔脸一红,低声说看什么看,你眼睛贼样的。小车将阿桔抱进怀里,然后拥到床前,要褪阿桔的裤子,阿桔夹紧双腿,笑着说,我真的不方便,身上不干净的,我去给你叫换人吧。小车说,我就看得上你。阿桔摸在小车那里,想了想,拉开拉链,然后把小车噙在嘴里,小车呻吟了一声,一身哆嗦起来。完了,小车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掏了五张一百的给阿桔,阿桔说,多了。小车说,不多,我还是第一次尝这滋味呢,说着一个筋斗坐起来,两眼瞪瞪地问阿桔,你是不是有病?阿桔点点头。小车将阿桔翻倒,把裤子给她扒了,阿桔支棱起身子,看见小车两手轻柔地就像剥橘子一样剥开了她,仔细看着,还拿鼻子嗅了嗅,最后给她盖上棉被,说你不用去找医院,我明天来给你打一针。
第二天小车早早地就在店里面等她了,还带了两大口袋的橘子,其中一口袋没动,另一口袋已经被那些姐妹吃了大半。大家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红彤彤的橘子,一边吃着,一边逗笑阿桔和小车。
阿桔把小车带回了出租屋,阿桔在前,小车跟在后面,拎着橘子。小车说,他路过一家水果店,看见里面的橘子又大又新鲜,猜想阿桔喜欢吃,就买了。阿桔说,我不喜欢吃橘子。小车说,我以为你叫阿桔,就喜欢吃橘子呢。阿桔说,我不喜欢吃橘子,但是我喜欢剥橘子。
小车打针的动作尽管非常轻柔,但是却异常地疼,阿桔疼得呜呜地哭起来。完了,小车让阿桔好好躺着,自己则拿着根毛巾去接了些热水,拧了拧,轻轻敷在刚才挨了针的屁股上。小车说,用热毛巾敷敷,就不那么疼了。这让阿桔很感动。
三天后,阿桔的症状就全消了,一周后,就痊愈了。为了感激小车,半个月后,阿桔打电话给小车,问他在忙什么。小车说干什么,有事吗?阿桔说,想感谢你。小车说,怎么感谢?阿桔说,请你吃晚饭。小车说,饭吃了呢?阿桔说,饭吃了,你想怎么都成。小车呵呵一笑,说,那好,今天晚上我给你打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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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橘子(3)
那天晚上吃饭的地点是小车定的,很偏僻,两人坐了一会儿,菜刚上桌子,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车走过去,两人嘀咕了两句,交换了个什么东西,就分手了。回到饭馆,小车二话没说,丢了一百块钱,拉上阿桔就走。那天晚上结果没有在外面吃饭,回到阿桔的出租屋,还是她给泡的方便面。
吃了东西,阿桔用电炉子给小车热了些水,说,洗洗吧。小车看着盆里的那点水,乐了,说,就这点水,就是洗关键部位也不够啊。阿桔歪着脑袋看了看小车,说,没那么夸张吧,你那难道还有多大体积不成。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笑得瘫倒在了床上,小车也笑得歪在床上,两人笑着笑着,就滚到了一起,然后紧紧地彼此搂着。小车有点急不可待,进去的时候突然问阿桔,你今天不哭呢。阿桔愣愣地看着小车,小车猛然醒悟过来的样子,一脸坏笑地说,哦,我都忘记了今天这针是肉做的了。
2 听见隔壁的关门声,阿桔知道时间已到了十点,这个时候,这座城市所有的发廊女能出门的都应该出门了。
阿桔不由得担心起小车来。昨天晚上小车出门很早,这是小车最后一次去给人送货,说好的回来就离开这个叫爱城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开始他们新的生活。阿桔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十点了,他应该回来了。
阿桔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再侧耳听听,却没有声响,阿桔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缝看了看,过道上空空荡荡的。阿桔心里空空落落地回到屋里,看见了丢在角落里的一口袋红桔,那是小车前几天买回来的。阿桔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又买那东西回来干什么。小车笑笑说,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个农民推着两大筐橘子,很招人眼睛,就买了点。说着,小车拿出一个,说你看看阿桔,多鲜活啊,摆设在屋子里,也算一道风景啊。阿桔说,你给我一个吧,我喜欢剥。阿桔躺在床上,接过拿橘子,用尖尖的指甲轻轻滑开那柔嫩的皮,有汁水冒了出来,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子橘子的清香。小车说,你不是喜欢剥皮,是喜欢闻这味道吧。阿桔点点头,轻轻地剥着,那橘子壳慢慢地就像花朵般在阿桔手里绽放了,露出一个完整的饱含甜美汁水的果肉。阿桔说,我家有很多橘子树。小车说,你告诉过我的。阿桔看了小车一眼,不说话了,专心地撕着那果肉上的络,那些白色的丝络被剔除干净后,果肉就像一粒宝石似的在阿桔的手心里晶莹剔透。
阿桔去找来一个大盘子,将那些橘子拣了出来,呈品字型装起来,端到窗台上。阳光下,那些橘子熠熠生辉,就仿佛五月盛开的花朵,艳丽无比。
阿桔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文具盒,里面装着些针管,此外,还有一个小玻璃瓶,装青霉素粉剂那种,上面的标签却贴的是一张已经黄了的纸片,上面写着“三步倒”,那是鼠药。这个盒子原本装满了小纸包,纸包里包着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小车经常在深夜里将一小袋粉末分成若干份,然后用纸包包起来,放进这个文具盒里,出去的时候就揣上一些在身上,因为他是个零包贩子。他从大老板那里赊来东西,分成零包出售,从###利,等货物出手完了,才给大老板返还本钱。但是小车是个花钱阔绰的人,而且自己也吸,自然亏欠很大。如果那天阿桔再晚一点把钱送去,小车的一根指头就没了。那些人将小车压在桌子上,小车一点也不能动弹,就像一块猪肉似的,准备任人宰割了。一个人晃着寒光闪烁的刀子,对着那根小虫子般蠕动的指头,刚要切下去,阿桔来了。阿桔说,你们把人放了,然后掏出一叠钱,扔在那张桌子上。那些人拿起钱,拍拍小车的脸,说你的女人真对你好。说着从那叠钱里抽出两张,抓过阿桔的手,拍在她手里,说,给你男人养养伤。小车被打的很厉害,那些人是整治人的专家,虽然在小车身上看不到半点伤痕,但是却让他动弹不了。小车翻着白眼,苍白的嘴唇哆嗦着,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湿了,阿桔努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弄到床上。小车呻吟着说阿桔谢谢你。阿桔惨淡地一笑,给他抹着脸上的汗珠。小车说,我难受,你给我打一针吧。阿桔翻腾出那个文具盒,除了几支针管,里面什么都没有,阿桔给他看了看,摇摇头。小车痛苦地紧闭着眼睛,一身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阿桔含着眼泪出了门,打车到发廊跟一个姐妹分了点回来,当打开门的时候,小车正在屋子里痛苦地哀号着,身体弓在一起,就像已经被折断了似的。阿桔把粉稀释好后,吸进针管,然后递给他。阿桔不敢打针,尽管她无数次地亲眼目睹小车是怎么眼都不眨地将尖利的针刺进身体,而自己也曾强烈地有过要将那尖利的针刺进自己或者别人身体的欲望,但是终究不敢动手。小车鼓励过她,说阿桔,我经常给你打针,你也给我打一次吧,我没力气了。阿桔说,我不敢。


忧伤的橘子(4)
小车打完针,舒展着躺了一阵,起来说好多了。然后将阿桔搂在怀里,两个人默默地流着眼泪。
小车决定离开他的房子,其实这已经不是他的房子了,早卖给一个朋友,只是人家还没有催他搬出去。小车说,让我住你那里吧,他们就找不到我了。阿桔点点头。下楼的时候,小车说你等一下,就回去了,等到再次下来的时候,阿桔看见他手里拿着那个锈蚀斑斑文具盒。见阿桔两眼直直地看着那个盒子,小车说,这是我读中学的时候买的,是我用赚到的第一笔钱买的。
小车跟阿桔讲过他的发迹史。小车说,原来他的家里很穷,妈妈得病,爸爸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迷恋上了酒,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因为只有在酒后,他才敢跟债主们争吵,甚至将债主赶出家门,也因为只有在酒后,他才找得到一点做人的快乐。妈妈是在爸爸去世后三个月离开人世的。爸爸喝多了酒,跌进了一个水沟,然后就趴在那沟边睡着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酒瓶,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冰疙瘩。小车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家里没有了爸爸酒后的喊叫和哭闹,一切都是那么沉寂,没有半点生气,唯一让人感觉到有点生动的,就是妈妈那不断流淌的眼泪。当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映照到妈妈的病床,妈妈的泪痕已经干了,她也再不会流泪了,所有的苦难和病疼都凝固在她的脸上,成了一段让小车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悲伤的记忆。小车不愿意被安排进孤儿院,他孤单的影子不仅仅只是移动在学校与家的路径上,而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周游在大街与小巷。小车用卖废品赚来的钱,走进饭馆,让自己吃了个满嘴流油,然后去买了一个文具盒。后来小车不读书了,他做起了生意,能赚钱的,他都敢做,他不仅买了房子,还买了汽车,他像一个传奇人物活在大家中间,他的奋斗经历被人们拿来作为励志的教材。但是后来,小车迷恋上了白粉,小车说那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和传说中的蛇蝎美人一样,你如果爱上她一次,你将永远都摆脱不了她,直到你被她折磨得丧失一切,尊严、财富和生命。小车说他的房子开始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差,直到现在。小车看了看手中的文具盒,说,现在我只剩下这个东西了。
阿桔轻轻挽上小车的手,说你还有我呢。
阿桔对小车充满了感激,这不仅是因为小车医治好了她的病,而是她在小车的身上,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关心,这种感激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刻骨铭心的爱了。阿桔遇到小车的时候,小车刚好将房屋卖出去。那些时间,小车几乎天天都要来找阿桔,给她买了很多衣服,然后将她剥干净,再一套套地给她穿上,小车说,他要将阿桔打扮成他梦中见的那个女孩子的模样。阿桔问,你梦中的那个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小车想了想说,记不得了,但是能感觉到。第一次发现小车吸毒的时候,阿桔非常害怕,发廊的老板娘不止一次地告诫大家,再怎么着,也不能去碰那些东西,还有吸食那些东西的人。为了摆脱小车,阿桔说要回秦村一趟,其实她是想离开爱城,离开小车。
小车说,你后天走吧,我去给你办点钱。说完就出去了,第二天一天也没见人影。临上车的时候,小车才出现在她的面前,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阿桔,说我帮朋友处理点货,这是我的佣金,应该够你回家花销的了。阿桔说,你是在贩那个吗?小车点点头。阿桔扔火炭般将那信封扔到小车怀里,说,那可是要杀头的。小车笑笑说,抓住了才杀头啊。说着硬将那信封塞回到阿桔的包里。阿桔不敢看小车,转身默默地刚要离开,小车叫住了她,说阿桔,我想起了我梦中的那个女孩子了,她和你一样,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头发。阿桔抬头看着小车,小车说,那天我拣了很多废品,累得坐在树下喘息,嘴里又干又涩,这时候有个女孩子从街对面跑过来,她递给我了一个红桔,那橘子红艳艳的,但是当她跑着回去的时候,过来了辆车,然后,然后她就飞了起来……阿桔走过去,将小车紧紧抱在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忧伤的橘子(5)
阿桔挽着小车,两人慢慢地往阿桔的出租屋走着。阿桔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这里的住房很便宜,而且不用进市场就能买到蔬菜什么的,因为那些贩子大都是流动的。阿桔买了一只鸡,还有一些养血补身中药,比如当归大枣什么的,正在挑选其他蔬菜的时候,看见小车蹲在一个卖耗子药的摊点前。阿桔走过去,听见小车正在问那耗子药贩子,真有那么厉害吗?那小贩说,真的,你看看,这瓶子上的字:三步倒,吃了它,走三步就倒地毙命了。小车说,人吃了管用吗?小贩嘿嘿笑了,说,那当然。小车说,吃了是不是感觉到很痛苦。那小贩乐了,说我怎么知道啊,我又没吃过。阿桔将小车从地上揪了起来,说你怎么稀罕起这个来了?小车,说你给拿我一块钱。阿桔问干什么。小车说,买耗子药。阿桔惊疑地问,你买这东西干吗?小车俯在阿桔耳朵边说,我要是没那些药了,我就吃这个。
阿桔将那小药瓶捏在手里,举在眼睛前面,透过光亮看见那淡黄色的药水轻轻地在里面打着旋,好像天空中飘忽幻变的云彩,阿桔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这冲动就是打针。阿桔兴奋起来,她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针管,将尖利的针头刺进瓶口,把那淡黄色的药水吸进针管,然后抓过一个橘子,生怕橘子哭了似的小心翼翼刺进去,缓缓地推着药水。阿桔注射了三个橘子,才将针筒里的药水注射完,那三个被注射的橘子,在阳光下竟然比其他的更为鲜艳夺目一些。
3 一阵脚步声从楼下慢慢地上来了,那脚步声走走停停,犹犹豫豫。那不是小车,小车走路脚步很轻柔,猫似的,经常是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阿桔背后,两手环着她的腰,然后将脸贴在她的脖子上,让阿桔一阵快乐地尖叫。
阿桔是一周前被打伤的。
小车要去送货,阿桔说,还是我去吧,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自从小车那次被打了过后,身体就变得非常差了,经常咳嗽,而且一咳嗽,就会吐出带血丝的痰,阿桔说是因为他吃那些药打那些针的缘故,小车却说是那些家伙心狠手辣,伤了他的肺。小车点点头,将分好的十几个小包递给阿桔,说了地点和那人的长相,还说你拿了钱转身就走。阿桔说知道了。
走在街头上,看看万家灯火,再看看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自己的影子,心情复杂起来。阿桔曾经无数次想要离开小车,却又是毫不犹豫地回到他的身边。从她知道小车是个吸毒的贩毒的那一刻起,心头就隐约一团不祥的云彩,她仿佛看见了小车最后惨死的结局,甚至冥冥中也看见了自己悲惨的结局,这两个结局虽然不甚清晰,但是让她一想起来,心里就开始狂跳不止,惊悸难受。阿桔知道自己可以远离毒品,却无法远离小车,她知道自己就像一个深陷泥淖的人,明明知道挣扎只会加剧陷落的速度,却不能不挣扎。别无选择。
阿桔走进一条幽深而且幽暗的小巷,这条巷子阿桔曾经陪小车一起走过,也是去送货。走在小巷里,高跟鞋叩击在地上,发出清冷的声音,这声音让阿桔心里慌慌的。那天晚上,行走在这条小巷的时候,阿桔也是同样感觉到恐慌,她悄声跟小车说,你今后别干了,我怕。小车说,我也怕。阿桔说,那就不干了。小车吞咽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声响,说,我也不想干了,我想戒,想和你在一起。阿桔挽着小车,把自己靠在他的身上,说我要嫁给你。小车住了脚步,将阿桔搂进怀里,说,你明天就不要去发廊了。阿桔点点头。小车说,我会找点钱的,然后离开爱城,咱们去做点正经的小买卖生活。阿桔点点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小车吻了吻阿桔的嘴唇,说走吧。
在巷子的尽头,阿桔被几个人围住了,阿桔刚要喊叫,就被一拳打在肚子上,当阿桔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手伸进她的胸罩,准确地抓出了那些药包,然后拖一只口袋似的,将她拖进旁边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阵拳打脚踢过后,一只手伸过来,哧溜地一声就撕掉了她的裤子,阿桔感到地上异常冰凉……到临晨的时候,阿桔才被小车找到,将她背回去。


忧伤的橘子(6)
小车不敢把阿桔送往医院,怕医院报案,然后被盘查,于是就去药店买了药,细心照料着。
第一天阿桔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她不停地说着胡话,满嘴就两个字:橘子。阿桔“橘子橘子”地念叨到夜里,才完全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时候小车正在给她打针。小车含着眼泪笑笑说,你醒啦?阿桔点点头。小车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阿桔的静脉,他用一支特大号针筒缓缓地给她推注着药水,小车一边推,一边问,你念叨了一整天的橘子了。阿桔说,我梦见橘子了,一地的橘子,红的,青的,完整的,破碎的,静止不动的,满地乱滚的,到处都是橘子。小车说,怎么会做这个梦呢?阿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家乡叫秦村,阿桔说,那地方有很多橘子园,家家户户都种橘子,我们家也种,很多很多橘子树,每年秋天,我们村子橘子红了的时候,到处都像是着了火一样,红红的一片,村子里到处都飘着橘子的香气。
阿桔告诉小车,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每年秋天都到爱城,不是和爸爸,就是和妈妈,后来爸爸身体不是很好了,她就和妈妈。妈妈拉着车,她在后面推着,车上全是橘子,一筐筐的,红艳艳的。阿桔说,进城卖橘子,半夜都得上路,走进城的时候,太阳也出来了,阳光照耀着一车火红的橘子,就像照耀着她们一家艰难的却是幸福的生活。
你不知道卖橘子有多艰辛啊,阿桔说,我和妈妈把橘子拉到市场上,如果价格合算,就卖掉一些,如果不合算,就拉到街上沿街叫卖。小车说,那些卖橘子的情形,我见过的。阿桔惨淡一笑,说,你见过那些卖橘子的,有几个像我们当时那么苦过?我爸爸身体不好,我们缺钱,不敢乱卖,总想多几个钱,卖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亏了,不值,遇着买橘子的,妈妈就跟人讲价钱,我就防止着那些人趁我们不注意,偷我们的橘子。如果卖到夜里,卖不完了,我们就坐在街头,守着橘子,等着第二天的到来,我们经常是一车橘子卖上三天两夜。小车问,你们吃饭吗?阿桔说,我们吃啊,我们带着呢,但都是晚上和早晨吃,平时没有时间,我们要不停地在街上走,不停地叫卖。小车问,那饭菜热吗?阿桔笑笑说,吃进肚皮里慢慢热吧,说着阿桔叹息一声,脸上的笑容被哀伤取替了,阿桔说,我爸爸和妈妈都有胃病,那都是卖橘子落下的。小车不说话了,两眼怔怔地看着阿桔,眼里闪烁着泪花。阿桔说,有时候我看见家里的那些橘子树,真想拿刀去砍了它,砍了那些橘子树,我和妈妈就不用深更半夜拉橘子上街,就不用饿着肚皮沿街叫卖,就不用被人辱骂,被人追赶了。
后来,那些橘子树到底是被砍了,不是我,是我爸爸砍了的。阿桔说。有一天临晨,阿桔和妈妈正拉着橘子,摸着夜路行走在道上,一道刺眼的白光飞驰过来……后来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过往的人们发现,道路上到处都是鲜艳的橘子,红彤彤的,就像燃烧的火焰,一个女孩抱着她的妈妈,悲伤地坐在那片火焰当中。
妈妈死后,爸爸也疯了。他举着刀,砍向那些挂满果实的橘子树。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没有人劝阻他,大家含着泪,看着那些橘子树在爸爸的刀下轰然倒地。
爸爸砍了那些橘子树,就一病不起了,而家里没有了橘子树,就陷入了更加深重的贫困。阿桔闭上眼睛,像是要抛开那些关于贫困的记忆。小车拿过纸巾,轻轻揩去阿桔流出的泪水。过了很久,阿桔告诉小车,她说她离开了秦村,到了爱城,隔一段时间就带上挣的钱回家,给爸爸治病,还那些欠下的债务。后来,阿桔在爱城的事情被那些卖橘子的乡亲们带回了秦村,传进了爸爸的耳朵里,老人拄着拐杖,要把女儿找回来,却没想到刚走到村口,就倒下了。
知道爸爸死了的消息的时候,你知道我正在干什么吗?阿桔睁开眼,看着小车。小车摇摇头。阿桔说,消息是那些进城卖橘子的乡亲跟我说的,他们到处找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我,我正坐在发廊里,等客人来“点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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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橘子(7)
终于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
这不是小车的敲门声。其实小车根本不用敲门的,他有钥匙,但是小车昨天晚上走的时候把钥匙扔在了桌子上,他说,我不带钥匙了,我回来会敲门的,三声重,两声轻,如果不是这样的,你千万别开门。阿桔点点头。小车说这是他做最后一次,干完这一次,他就收手。阿桔知道这一票很大,而且很危险,阿桔曾经劝小车不要接,小车表情轻松地安慰阿桔,说其实很简单的,他只要把货送到邻边一个城市的某个人手里,将钱拿回来就算完事,百分之二的佣金呐!小车拿过阿桔的手,掰着她的指头给她算,算完了,小车搂着阿桔,亲吻着她的额头说,我必须去,你等我,天亮我就回来了,我回来还要给你打针呢。
那敲门声杂乱无序,咚咚咚,声音不大,却非常固执。阿桔迟疑了很久,还是打开了那门。敲门的是隔壁那女人的丈夫,阿桔见是他,就要关上门,那男人一只脚却进了门槛,手扶在门框上。阿桔问,你有什么事情吗?那男人说,她如果回来了,你帮我劝劝她行吗?阿桔不做声,手抓着门,似乎只等那男人的手一松开,她就将门摔过去了。那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火车票,说,我把火车票都买好了,我要带她回家。阿桔缓和了脸上的颜色,说,回去就回去吧。那男人叹了口气,说她不愿意回去。阿桔问为什么呢?那男人说,她说她在城里可以自己挣很多钱,而且不费力气,走路脚上不会沾稀泥,还有很多好看的衣服穿。阿桔不知道怎么说了。那男人看了看手里的车票,说,现在回去,还可以赶上秋种,地里荒着呢。阿桔哦了一声,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那杂草丛生的坟堆,还有生长着鲜艳橘子的土地,是不是现在也荒芜了呢?还有小车,小车现在什么地方呢?小车说了,他回来就带阿桔走,离开这个爱城,去一个没有谁知道的地方,开始他们新的生活。现在,现在小车是不是也揣着两张车票,急急忙忙往这里赶呢?那男人看见阿桔魂不守舍的样子,就住了嘴,阿桔回过神来,说我没看见她。那男人说,她如果回来了,你就叫她在家等等我,另外,请你帮我劝劝她,劝她和我回家。阿桔点点头。那男人说,你说她肯定是要听的,你比她漂亮,原来做得好好的,比她红火多了,现在不是也没做了么?你跟她说说,她肯定听的。阿桔等他的手一松开门框,就将门推了过去,几乎是在那男人脚一退出,那门就啪地关上了。
4 阿桔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等待的居然是个死讯。
小车死在一个垃圾堆边,这个垃圾堆距离阿桔住的地方并不远,就两条街道。小车倒下的地方恰好有两个酒瓶,一个在他的膝盖上,一个在他的手边,往来的人们还以为那是一个宿醉的正在熟睡的酒鬼。小车躺在温暖的阳光下,躺在人们的视线里,一直到中午。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拣起几个烂橘子,恶作剧地砸向小车,小车却一动不动,孩子们害怕了。有人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依然不动,再仔细一看,说这人死了。
警察从小车的身上搜出了一大摞人民币,还有一小袋海洛因,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一个警察大声吆喝说,附近的居民过来几个胆子大的,你们看看,这人你们认识吗?是不是这附近的?
一个女人说,我认识,他的女朋友就住在我隔壁。
那女人根本就不是敲门,而是用脚踢,砰砰砰,一边踢还一边大叫,你快开门,是我,是我和警察,你男人死了。
阿桔开了门,愣愣地看着一个个警察鱼贯而入。
你们,你们打死他了?阿桔问。
他不是警察打死的,是吸毒过量死的。那女人凑在阿桔的耳朵边悄声说,你男人身上好多钱啊,都在警察手里,你要跟他们要回来。阿桔没有理会她,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窗外阳光非常明媚,那盘橘子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生动。那女人把嘴巴往阿桔的耳朵边凑得更近了些,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警察我认识你男人的,怕给你惹麻烦,但是我看到那么多钱,那么多钱,要是咱们,要多久才能挣得回来啊,你要是把钱要到手了,可得好好感谢我哦。阿桔说,你男人来找你了,他已经买好车票。那女人嘴巴一撅,说我才不跟他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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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橘子(8)
警察说,我们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吗?阿桔点点头,说你们随便吧。那些警察开始在屋子里搜寻起。
阿桔拿过一把梳子,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梳理起头发来。她的神态安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所有的心思,仿佛都放在了一把青丝上。
那个女人怔怔地看了看阿桔,走到窗台前,她发现了那盘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橘子,和警察,和阿桔,她说了很多话,她口渴了。她几下就撕开了一个橘子,将那饱满的桔瓣塞进嘴里,那汁水顺着她的嘴角就流了出来。
阿桔看看她,又看了看那些橘子,说好吃吗?那女人嘴巴里包着橘子,说不出话来,等橘子下了喉咙,拿手揩揩嘴角上的汁水,笑说,真好吃。阿桔点点头,说你给我一个吧。那女人拿起盘子上最大最鲜艳的一个,说,要我给你剥吗?阿桔说不用。阿桔接给橘子,那指甲划开橘子皮,轻轻地就剥出橘子瓣儿,一点一点喂进嘴里。
那女人突然捂住了肚子,她跌跌撞撞地离开窗台,瘫倒在阿桔的脚下,两眼惊恐地仰望着阿桔,抓住桌腿,要努力往起爬。阿桔没有理她,两眼望着窗外的,优雅地将桔瓣慢慢地喂进嘴里,不露唇齿地吃着。
那女人终于爬了起来,却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闷沉的跌倒声惊动了警察,一个警察赶紧过去扶起那女人,大叫道,糟糕,她中毒了。
阿桔慢慢站起来,爬上床,怕冷似的地蜷成一团。
桌上那个被她吃完了瓣儿的橘子壳,盛开着,犹如一朵金色的莲花。


忧伤的牛仔裤(1)
1结巴有个表叔在爱城,表叔很精瘦,脸上一颗痦子,说话的时候要抖动,不说话的时候也要抖动。现在,这个表叔从爱城跑到了秦村。他来是避难,他说他犯了事。
嫂子阿竹从表叔手里接过几块布料和一套化妆品。
这礼太重了,这礼太重了。阿竹咯咯笑着,从表叔一进家门,阿竹嘴巴乐呵得就没见合拢过。
结巴,我送给你的。表叔说着,从塑料袋里取出牛仔裤,一抖开,笔挺,在黄昏里泛着瓦蓝的光。裤子是粗白线条扎的边,每个缝接口的地方,都砸了一颗亮闪闪的铜钉。表叔给结巴指指屁股上的一个苹果图案的铜牌,说,这可是美国产的,苹果牌。
这裤子穿在他身上,怕是不配当吧。阿竹搓着两手从屋子里钻出来,眼珠在那瓦蓝色的牛仔裤上滚动着,没见她笑了。
有什么不配当的?结巴长得又高又瘦,关键这腿长,穿在他身上,保证显出帅哥一个。表叔将裤子往结巴怀里一塞,说你明天就把它穿上。
结巴很感激。
回到自己屋子,看着手中的牛仔裤,结巴却突然又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空空落落的。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牛仔裤啊。自己每天上山挖药去卖,不就是为了这牛仔裤么?自己每天站在山头大喊大叫练习那句话,不就是为了这牛仔裤么?但是牛仔裤现在跟从空中掉下来似的到了自己手上,为啥心里还空落落的,好像掉了啥东西似的呢?
啥东西呢?结巴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他把那条牛仔裤照着原来的纹理,重新叠好,放在床上,觉得有些不妥,就压在枕头底下,然后将被子放在上面。
这间房子原来是结巴爹和娘住的,爹娘死了过后,屋子里的家具,全被哥哥阿木搬到他们的房间,只留下了一张爹和娘睡过的床。如今结巴就睡着这张床上,睡在娘睡的那头,搂着枕头,似乎还可以感觉到娘身体的温暖。
结巴每天出门回来,总会发现屋子里被人翻腾过。还有会是谁呢?自然是阿竹了。阿竹原来总是能从这屋子里翻出来钱来,然后去买瓜子,倚在门框上,目光看着远方,那瓜子壳就像子弹壳一样,飞快地从她嘴巴里跳出来。
爹娘死了,阿竹就不来翻了。自从结巴上山挖药后,她又开始来翻了。结巴很聪明,他把钱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想着阿竹在屋子里手忙脚乱翻来翻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的沮丧样子,结巴就想笑。
结巴想积攒一条牛仔裤的钱,因为他腿很长,穿牛仔裤一定非常好看。——这话还不是表叔今天说的,而是去年,去年在山西,一个漂亮的女人给结巴说的。结巴一想到那女人的笑容,想起她说的这话,就乐。
你要早几天来,就可以见阿木了,他才走,大上前天走的。阿竹的晚饭弄得很丰盛,腊肉,还有她去年冬天灌制的香肠。阿竹灌制的香肠很好吃,这不是谁都可以吃得上的。她的香肠配料里有花生米、花椒、还有糯米饭和黄豆粉。香肠是阿竹的特供食品。阿竹说她身子虚,这样的东西吃了可以养肚子。她必须养肚子,因为肚子养好了,才可能生孩子,有孩子,才有人叫你叔叔啊。每次结巴看见阿竹吃香肠,脸色就不好。一看见结巴脸色不好,阿木就这样劝他。但是结巴脸色依然不好,像涂了层很苦的药水在脸上。结巴并不是不愿意阿竹养肚子,她和阿木结婚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应该有个孩子了。只是他和阿木吃着稀饭和酸油菜,阿竹吃着油香喷喷的香肠,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公平。
阿竹煮香肠有绝招,这在秦村可能只有她会。她取一截香肠下来,拿麻绳拴在锅盖里面的袢脚儿上,煮饭的时候盖上锅盖,饭熟了,那香肠也熟了。因此,不管熬粥还是焖饭,阿竹都可以吃上香肠。没有香肠,阿竹就会发脾气,第二天阿木出来脸上就会有血道道。因此,每年阿木都必须在春天出门去挣钱,在冬天回来买猪肉,让她灌足够多的香肠。
这一回阿木又出门去了。原本阿竹是让阿木带上结巴的,可是阿木不答应。阿木说,去年带结巴去,他不仅没挣到钱,还因为愚笨,老出问题,是个累赘。


忧伤的牛仔裤(2)
他去年是累赘,今年可能就不是了啊,他又大了一岁呢,十六了,不让他挣钱,今后咋给他娶媳妇?是不是,结巴。阿竹把脸掉向结巴,温和得像是一张才出锅的饼。你出去挣钱,挣了钱,才可能娶上媳妇,你每年挣三千块,四年就是一万多,就可以娶一个老婆了。你哥娶我的时候才花了一万多点呢!
结巴看看阿木,不回答。早先阿木已经找到结巴,专门给他说了,要他今年就在家里呆着,把地里的庄稼弄好点,去年稻子因为没有治好虫,结果收成就不好,除了上缴的税费,还有种子农药什么的,不仅没有赚头,还亏了一大截。
你做好庄稼,就算我没有在外面挣上钱,回来也还有粮食吃啊,也不会两头都亏。要是挣了钱,那不两头都赚了么。关键是——阿木缓了口气,说,关键是还有一件顶大的事情要你帮我,你在家里帮我看好你嫂子,我总感觉到阿竹的裤带不是很稳。
结巴始终没吱声,他懒得理阿木。
2 晚饭的时候阿竹和表叔两人话都很多,一轮一轮的,说的都是结巴不感兴趣的事。
结巴吃着香肠,喝着啤酒。啤酒是表叔拿钱请阿竹去买的。
啤酒,雪花的。表叔豪气地把钱拍在桌子上。
几瓶?阿竹抓过钱,问。
三瓶吧,你喝吗?喝一点,好,那就五瓶吧。表叔像是突然发现了结巴似的,问结巴,你喝吗?
结巴点点头。
那就多拿点吧。表叔说。
当表叔说得口渴了,低头喝啤酒的时候,看见结巴将自己面前的一瓶已经快喝完了。
哟,你喝得挺快的,看样子酒量不小。表叔只惊讶地叫唤了一句,又抬起眼睛看着阿竹,继续着他们的话。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很想来喝这杯喜酒的,但那时候特别忙。表叔端起酒杯,咕噜喝了一口,说,不过这顿喜酒今天晚上算是补上了。
啥呀,这酒还是你出钱买的呢。阿竹咯咯地笑着,脸蛋红红的,活像一只才生完蛋的小母鸡。
咱们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要是阿木在家,这酒肯定还要喝得热闹些。表叔笑着说。
他?只会灌点闷酒,才说不出你这么风趣有意思的话呢。阿竹给表叔夹了些菜,关切地说表叔你快吃吧,菜都凉了。
你别叫我表叔,我比你还小三岁呢。表叔吃了口香肠,灌了口啤酒,说阿竹你不知道,阿木小时候和我们一起可是好玩得了不得了,他会上树捉麻雀,还能把公园里的鱼钓起来,比我们谁都厉害。
那是他小时候,现在长大了,就没有出息了。阿竹撇撇嘴,说,他是一条虫,你是一条龙,他才没法和你比呢。
咳,我什么啊我,我现在可是落难了!表叔叹息一声,给自己的酒杯子里灌啤酒,由于倒得狠了些,丰富的啤酒沫溢出了杯子。表叔赶紧凑上嘴巴,吸了一口,嘴巴上沾满了泡沫。
我听阿木说,你在爱城可是风光得很啊。
不谈了,不谈了,喝酒喝酒。表叔端起杯子要和旁边的结巴碰杯,却发现他已经不在桌子上了。
结巴,结巴。表叔吆喝道。
醉、醉了。结巴在外面答应着,他躺在院子里的洗衣板上,晕乎乎地望着天空。天上一轮月亮像是被谁追赶似的,在他的头上兜着圈儿。
和上一次比,这一回还不算太醉。结巴心里说,闭上眼睛。
一闭上眼睛,那个女人就站出来了,笑吟吟的。她叫小茹,矿上的医生。在见到小茹之前,结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有那么好看的笑容,一朵荷花似的,一想起来,心就晃悠悠的。
喝了多少?她笑着站在结巴面前。
结巴躺在阳光下,身下是松软的煤炭,那是上午刚从井里挖上来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你看你都醉了。她笑着,向前走了两步。
结巴想动动身子,可是动不了,他知道自己躺的姿势很不好看,但是没有力气调整。他就像一个“大”字,手脚舒展在阳光下,在小茹美丽动人的笑容下。


忧伤的牛仔裤(3)
真没想到醉的感觉会这样叫人恶心,叫人痛恨,叫人羞愧……这都怪阿木。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阿木问,然后看看大家。今天是咱们矿安全生产第五个年头的大好日子。阿木从来都是说咱们矿咱们矿,叫得跟那矿是自己的一样,可是人家矿长并不当这矿是他阿木的,该骂的要骂,该扣的要扣。不仅结巴听不惯他那么叫,而且很多人也听不惯,骂他,阿木,你个龟孙子被矿长那狗日的剥削得脑袋都尖了,还咱们矿咱们矿地叫得那么亲热,真当这矿是自己的啊?阿木说,当自己的,心情会好一点,工作会卖力一点,钱也就会多挣一点。贱!骂的人愤恨地丢下这个字,走了。
我、我不喝。结巴生气地把阿木递过来的酒往回一推。
阿木瞪了结巴一眼,凑在他的耳朵边说,今天矿长那狗日的高兴,才弄出这么些菜和酒给大家喝,不乘这机会喝他点,吃他点,你想在什么时候吃他喝他?梦里?
结巴挠挠头皮,接过那酒瓶,对着嘴巴灌了一大口。的有点苦味,可是一咂吧嘴,却又是润润的甜。
第一瓶完了,阿木又递给他一瓶,然后和他一碰,眼角一挑,说,喝!
又一瓶完了,阿木又递给他一瓶,然后和他一碰,眼角一挑,说,喝!
也不知道喝了几瓶,结巴就树叶似的飘起来了,飘到这堆新煤的时候,然后掉下来,就再也飘不动了。
你的腿可真长,要是穿牛仔裤肯定好看。小茹笑着走开了,她的声音鸽哨一样悠扬地飘在结巴的头顶,他一身酥麻,感到身子和身下的煤一样,柔软无比。
3后来结巴忽悠忽悠又飘起来,他在矿区上空,风筝似的飘着。
最后他落在了矿长的住房面前。那可是一片禁区,就差没隔铁丝网了,但是有一条谁见了都会毛骨悚然的狼狗。狼狗从门口边站起来,它瞪着双冒着寒气的眼睛,阴森森的将结巴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一次结巴居然一点不害怕,他知道这一次它肯定不会从地上一蹿而起,向自己猛扑过来。
上一次是阿木肚子疼。肚子疼小茹那里有药。小茹那里其实就是矿长在矿上的家,谁要病了或者手上破了口子,就去矿长家找她。据说原来矿长家并没有这条恶狠狠的狼狗,就是因为到矿长家里找小茹拿药的人多了,矿长才置办下这条狗的。
矿、矿长,阿木……肚、肚子疼。结巴先是站在老远的一堆矿渣上吆喝。没有反映。结巴又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一棵杨树下吆喝。这时候那条狼狗爬起来,身上的毛竖了起来,开始龇牙咧嘴。结巴的吆喝声惊动了树上的一只鸟,它呼啦呼啦扑动翅膀,飞起来,一边飞还一边叫。结巴脑袋刚往上一扬,还没看清楚飞在头顶上的是只啥样子的鸟,那狼狗张着血盆大口,嗽地一声,猛扑过来。结巴唬得长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地上了。
就在那狼狗的白牙刚要落在结巴身上的时候,只听一声喊叫,那狼狗住了嘴,愤恨地瞪了结巴一眼,转身回到它刚才躺的那地方。这时候结巴看见门口上站在赤裸着上身的矿长,他正提着裤头。
药、药、药你娘个鳖蛋!矿长恨恨地骂完,提着裤头,回屋了。过了一阵矿长走出来,还是赤裸着上身,一手提着裤头,另一只手一扬,一个药包飞了过来。结巴拣起药包,刚抬起脑袋准备回去,他看见一个白影在矿长身后一晃,好像那人没穿衣服。
现在结巴看清楚了,是小茹没穿衣服。
他从那条狼狗身边走过的时候,那条狼狗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推开门,小茹躺在里面,她笑吟吟的,什么也没穿,赤裸的身体白得耀眼。他轻轻地趴在小茹身上,小茹的身体就像棉花一样,又温暖,又松软。他开始在上面尺蠖一样爬行。结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冲注得满满的,他被一种幸福甜美的肿胀驱赶着,飞快地爬行着。最后,结巴在那片耀眼的白色光芒里陷落了……
当结巴从那耀眼的光芒里浮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一身酥麻无比,疲乏得厉害。他摸摸身下,湿粘粘的一片冰凉。


忧伤的牛仔裤(4)
结巴的脑袋开始空空荡荡,心里也空落落的,小茹的那张笑脸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黑暗里,结巴听到隔壁屋子里阿竹在梦呓似的呢喃,他侧耳听了听,其实什么也没有,就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4表叔起来得很早,叼着根烟在院子里溜达。看见结巴,就走上去问,你怎么不把牛仔裤穿上呢。这一问,结巴脸腾地就红了。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你发烧啦?表叔上前要摸结巴的额头。结巴闪开了,他说,牛、牛仔裤,被、被我弄脏了。
怎么弄脏的?没见你穿啊?表叔纳闷了。
结巴把他牵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他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穿上了那条牛仔裤,然后就、就、就……结巴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明白怎么回事。表叔愣了一下,大笑起来。笑够了,抹了眼泪,问结巴,你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结巴原本是想告诉表叔他梦见小茹的事情,但是看见表叔的眼睛里有什么邪邪的东西在闪烁,就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梦见。
其实你这个年龄,发生那样的事情是正常的,再正常不过了。表叔的嘴皮好像脚后跟似的上下翻动着,那喉结更有意思,仿佛一只老鼠,不停地上下蹿动。
在那个清风徐徐的早晨,结巴受了开化。
早饭阿竹还是做得很丰盛,不仅有香肠,还有炒鸡蛋。就是过年也不见得她会舍得这么吃的。结巴不禁担心起来,她的那些香肠依照这样吃下去,怕撑不了两天。
你得多吃点,表哥。阿竹一边不停地给表叔夹那些香肠和鸡蛋,一边笑吟吟地劝着。咱们这都没有啥吃的,可别亏了你的身体。
表叔拿筷子一指结巴,他也需要补补,他也需要补补……
表叔笑得筷子掉在桌上,桌子随着他的笑声,摇摇晃晃的似乎就要坍塌了。
5结巴决定离开秦村。
晚饭的时候还是有很多酒,结巴没有喝,就在他准备端杯子的时候,他听见小茹说,你看你都醉了。
结巴扒拉了几口饭,就进了他的屋子。昏暗的灯光里,那条牛仔裤被扔在床的角落里。早上结巴起来的时候还琢磨着怎么好好洗干净,到吃早饭的时候,结巴决定,永远也不洗那条牛仔裤了,他也不会穿这条牛仔裤了。
那条牛仔裤缩成一团,好像被谁动过。因为早上的时候,结巴嫌那块上面的铁牌子明晃晃的像只眼睛,老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就一卷巴,把铁牌子翻盖在了下面。现在,那牌子又钻出来了,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蛇眼一般。结巴一哆嗦,一把抓起那条牛仔裤,扔在床下。
这时候,结巴听见外面阿竹和表叔发出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在喉咙里含混着,像什么东西发酵时散发出的气味,将灯光弥漫得更加昏暗了。结巴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阿竹坐在表叔旁边,下巴搁在表叔身上,手里握着一瓶酒,脸上的笑,就像水一样波光荡漾。表叔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在阿竹的胸口上兔子似的乱蹿。
那一个夜里,结巴怎么也没有办法入睡。他开着灯,感觉床下的那条瓦蓝色的牛仔裤就像一条独眼的蛇,阴寒的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瞄着自己。结巴刚一关上灯,马上就感觉到床下的那蛇扬起脑袋,吐着长长的舌头,向自己爬过来——
结巴从床下拖出那条蛇,摸出刀子,一下,两下……很快就将它撕成了碎片。
去年从山西回来,在大街上结巴看起了一条牛仔裤,本来是想要阿木给自己买的,但是阿木说要急着赶车,拽着他匆忙离开了。
在火车站,结巴又看上了一条牛仔裤,去问,可是结结巴巴半天没说清楚,结果逗得那卖东西的女人笑得眼泪都出来。
回到秦村,结巴背着背篓上了山,他是去挖药。挖得累了,就休息,就开始锻炼说话,只一句话:
牛仔裤多少钱?
山上僻静,除了鸟和野兔,就是结巴和结巴的声音了。


忧伤的牛仔裤(5)
6 第二天中午,在爱城一个服装店门口,一个少年指着一条瓦蓝色的牛仔裤,大声问道:
牛仔裤多少钱?
八十。老板走出来,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少年。
少年给了钱,从老板手里接过牛仔裤,就在服装店门口,飞快地换上。
少年昂扬着脑袋,在阳光下行走着,长长的双腿迈得欢快极了。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蹦跳着的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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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手表(1)
.阿城一个上午都在看着手表,秒针嗒嗒地走一圈,那分针就动一点。分针转一圈,就一个小时了。阿城看着那个分针转了三个圈的时候,去了厨房,厨房里有两把菜刀,一把是旧的,上面的木把子坏掉了一边,另一把是新的。阿城想了想,拿起那把新的,擦干净上面的水渍,然后捋起衣服,贴身藏在腋下。刀冰凉,阿城打了个寒战。
表上的针,不紧不慢地往前跑着,哒、哒、哒……
出了门,阿城仰着脑袋望了望天空中的太阳。太阳血红血红的。
2 在三莽、秋生和豪志他们中间,阿城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一个人,因为他是从爱城来的。在爱城要是没有时间怎么行呢?上课就会去迟到,看电影就会赶不上场。说这话的时候阿城总是要先抬起手腕——他有一块手表,上海牌的.
表是阿城生日那天硬逼着爸爸给他的。
生日那天早上,阿城还在床上,奶奶就把他推醒了,说,阿城我的孙,快起来,快起来。阿城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问奶奶怎么啊。奶奶塞给阿城两个东西,烫烫的,吓得阿城一个筋斗跳得老高,一看,是两白花花的鸡蛋。奶奶呵呵笑着说,阿城我的孙,快趁热吃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圆圆顺顺,一滚就过去。阿城穿好衣服,把鸡蛋揣进怀里,洗了脸,看见奶奶已经把早饭端到了桌子上了,热气腾腾的是两碗面条。
阿城磕了鸡蛋,剥了皮,往奶奶碗里搁了一只,奶奶见了,要拿筷子拨给阿城。阿城说,奶奶,你吃吧,我们一人吃一个。奶奶执意不肯,说我都吃了六七十年了,已经吃够了,应该阿城我的孙吃了。阿城说,奶奶,我今天才十六岁生日,我今后还要吃七八十年呢,有的吃。说着,把那鸡蛋夹碎了,塞了一块在奶奶嘴里。奶奶那没牙的瘪嘴只一蠕动,泪水就滚了出来。
爸爸和妈妈是在去年上年离的婚,下半年阿城就没去读书了。当初爸爸送他回秦村的时候,只说是在老家住一段时间就带他回爱城,却没想到这一段时间会是这么漫长。过年的时候,阿城提出要回爱城,爸爸没答应,说他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他,于是阿城就提出了要有一块手表的要求,爸爸答应了,说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块。
吃过早饭,阿城往门外望了望,田野里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显得湿漉漉的,很冷清。阿城说,奶奶,今天的早饭太早了。奶奶的脸上给一早流淌的泪水爬满了痕迹。她说,阿城我的孙今天的生,昨天我一晚没睡着,后来就囫囵了一觉,醒来还以为好晚了呢,忙忙就做了饭,谁晓得早了。说着,奶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马上就有个时间了。阿城说道。
在家等了大半个上午,既不见爸爸回来,也不见秋生、三莽和豪志他们来。阿城心想,他们是怎么回事呢,应该不会忘记我的生日吧。
奶奶抓住只嗷嗷叫唤的鸡婆,满头蛛网地从鸡圈里钻出来,说阿城我孙,你往啥地方去呢?阿城说,我去找秋生他们。奶奶说,你别去找他们,我们今天吃鸡。
别看奶奶上了年纪,走路都晃悠,但是她的那瘦骨嶙峋的手却跟铁爪似的,紧紧擒住那鸡,那鸡只是嗷嗷叫唤,一个劲扑腾。奶奶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在眼前乱颤,她拿起明晃晃的菜刀,往那鸡脖子上一抹,一股子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当鸡肉在锅里扑腾扑腾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的时候,爸爸回来了,还带着个女人。那个女人始终一张笑脸,笑得很灿烂,她的脸上有无数麻点,那些麻点随着她的笑,时聚时散。
爸爸带了很多东西回来,有卤牛肉,有烧鸡,还有酒,但是就没有阿城指望的手表。
爸爸出去了一趟,请了几个长辈和秦村的几个干部回家,桌子被他们圆圆地包围了起来。那些人坐上桌子后,一个劲地请奶奶坐上来一起吃,但是谁也没有挪动一下屁股让个座位出来。
阿城进了厨房,看见奶奶一边诺诺地答应着外面的邀请,说,就来就来,一边忙碌着烧饭弄菜。奶奶将她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的蜂蜜拿了出来,泡了一大盆糖开水,然后分成若干碗,回头像是突然看见了阿城似的,说,哦,阿城我孙,来,你把这些端给他们。阿城老大不乐意端着糖水送了出去。


忧伤的手表(2)
回到厨房,奶奶居然叫阿城帮忙烧火,她要炒板栗。奶奶好像已经忘记今天是她孙子阿城的生日了。
烧了一会儿,阿城说,他要去撒尿。
走出厨房,阿城看见爸爸挽起衣袖正在斟酒,他手腕上那只表在众人面前闪耀着熠熠光辉。爸爸早喝红了脸,他的一只手肆无忌惮地搂着那个女人,大声说着话。
从厕所里出来,阿城又回到了那个喧闹的屋子里。
他们已经酒酣耳热的时候,奶奶和阿城才挤上桌子。
爸爸像是在咀嚼自己舌头似的翻动着眼睛,艰难地说着话,声音含混不清,是关于阿城的。爸爸说,他工作很忙,而且任务非常重,这都是因为领导重视,而且他可能会在下年得到提拔。除了奶奶的脸上是毫无表情的,阿城看见大家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献媚的笑容。爸爸接着说,因此呢,阿城还只有留在秦村,就请各位叔叔爷爷和干部帮助照顾一下。爸爸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大家拱手作揖。
我不住在这里。阿城说。
爸爸像是被冷不丁地抽了一鞭子,惊愕地看着他。
我要回爱城,原来你说只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阿城说。
新房子一时半时分不下来,太挤,住不下的。爸爸说,额头上的汗珠密密的。
奶奶搁下筷子,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巴,说,你不是有两间房么?
我和张阿姨住一间,还有,还有一间得给张小娴和张小玉住,哪里还有房子嘛?爸爸的样子很无可奈何。
张小娴张小玉是谁?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瞥了爸爸身边那个女人一眼,明白了似的“唔”了声,拿起筷子,给阿城的碗里夹了几筷子菜,然后端起自己的饭碗,不着声响地吃起来。
你是骗子,说话不算话,你说,你送我的手表呢?阿城把碗一推,泪花闪烁着。
爸爸叹了口气,捋下手表,递给阿城。阿城没接。他又递给奶奶,奶奶头也没抬,伸手接了过来,紧紧攥着。
3三莽、秋生和豪志是傍晚来给阿城过的生日。他们的到来让阿城很感动。
爸爸吃过中午饭,和那女人回爱城去了。
阿城站在屋后的小山头上,看见爸爸被那个女人搀扶着,晃悠着步子,出了村口。
傍晚,阿城在灶膛前烧着火,热水等奶奶洗那些油腻的碗筷。那块手表在火光的辉映下闪耀着熠熠光辉,只是表链太阔了,戴在手腕上松松垮垮的,动作两下,就得伸出手抖擞两下,免得那手表滑落到手背上,碍着做事。
就这时候,门外响起了鞭炮声。阿城第一个念头就是秋生他们来了!阿城一个筋斗爬起来,冲出厨房,果然看见是三莽、秋生和豪志。他们手里挑着一挂鞭炮,正劈里啪啦炸着。
晚饭是中午剩下的饭菜,这让阿城感到很过意不去。奶奶看出了阿城的心思,拿了些鸡蛋出来,炒了满满一大盘,搁在那些残羹剩菜中间,黄灿灿的很是惹人眼目。吃饭的时候,奶奶去拿了半瓶酒出来,还是中午剩下的。阿城说,奶奶,我去买点汽酒吧。阿城放着小跑去了村头的代销店,叫人拿了几瓶汽酒,还有油炸花生米,想了想,又让人拿了盒“云燕”牌香烟。
偌大的一张桌子,只坐着阿城和三莽、秋生、豪志四个人。奶奶不吃东西,说中午可能吃多了,肚子不舒服,叫阿城他们吃完把碗筷搁在桌子上就成了,她明天早上起来收拾,然后就去睡了。
阿城给大家分发了香烟,自己也点着了一支,然后打开那些汽酒,每人一瓶。
汽酒倒在碗里,那些丰富的泡沫咝咝地爆裂着,飞溅起细细的水点。大家都显得很兴奋,阿城端起来碗,想要说点什么,半天也没找着话语,最后说,来,大家干。
——大家这时候才看见阿城手腕上的表。
你爸爸真送你手表了?秋生先将那手表拿到手里,说,这表好呢,上海牌的。
手表在每个人的手里传了一圈,最后回到了阿城的手里。阿城戴上,说,就是表链有点阔,老往下滑。秋生说,这好办,拿给我,我找人下两扣表链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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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手表(3)
那天晚上,阿城喝醉了,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阿城叫了两声奶奶,没应声,阿城感觉头昏脑涨,一身疲软得厉害,也不想动,就依旧躺着。屋子里很安静,一缕阳光从瓦隙里透过来,洒在蚊帐顶上。阿城听到了非常清脆的滴答声——哒、哒、哒……
4 豪志是第一个跟阿城借手表的人。头天晚上,豪志就到阿城家里,叫他吃饭他也不吃,东扯西拉地说了很多话,到深夜了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奶奶说,豪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豪志腼腆地一笑,说,明天我要去看媳妇了,人是三道河的,姓张。奶奶叹息了一声,说,是去做上门女婿吧。豪志点点头。奶奶又叹息了一声,说,三道河,那里的土地多是多,可是不出粮食,都是因为土地里沙石太多,使唤不了牛,没办法耕,全靠人力,你今后去了,怕是很累。豪志说,他们也是这样说的,反正,先看看再说吧。说着,豪志起身跟奶奶和阿城道了谢,走进夜色里。
看着豪志走了,奶奶自言自语说道,豪志这孩子命可真苦啊,家里兄弟姐妹多,拖累,出去跟人做上门女婿倒是好事,也混得有个家有个后,要是在家里闷着,怕是这辈子的光棍。末了奶奶跟阿城说,豪志今天晚上来,怕是要跟你借东西的。
他跟我借什么东西?阿城问奶奶。
你手腕上的那东西啊。奶奶说着,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豪志就来了,穿戴得很整齐,只是那衣服和裤子大了些,阿城感觉很熟悉,突然记起那衣服和裤子是秋生的。
豪志,你是不是要用用阿城的手表啊?奶奶抱着捆柴火,走到门口回头问豪志。
豪志的脸刷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就借着戴两天,给人显显摆,回来就还给阿城。
那有什么呢,叫阿城拿给你吧,阿城,阿城我的孙……这个孩子,刚才还在眼面前,又跑哪里去了呢?奶奶四处张望,不见了阿城的影子。
阿城假装拉肚子,躲到厕所里去了。昨天晚上阿城想了很久,都是那手表借与不借给豪志的问题,最后还是决定不借给豪志,因为万一这手表被豪志弄坏了,或者弄丢了,他根本没办法赔得起的。而且豪志的爸爸是个酒鬼,为了买酒喝,除了村头庙里的土地公公和婆婆,村里谁个他没欠着帐?阿城担心把手表借给了豪志,会被豪志的爸爸偷去换酒喝。豪志的爸爸曾经因为偷着将家里的鸡拿到店里换了酒喝,还和豪志妈打了一架,结果豪志妈被打断了条腿,现在都还是瘸着的。
后来在奶奶的干预下,阿城还是把手表借给了豪志。
5其实秋生也有了一块手表,不过是女表,金黄色,非常小巧。秋生的手表是他妹妹的,他妹妹放给了陈村张屠夫的儿子,那家伙长得鬼头鬼脑的,但是出手却是很大方。去相亲那天,秋生家去了近二十口人,其中包括秋生的两个舅舅舅妈和三个姨妈姨爹以及他们的一大群子女,张屠夫家给秋生的爸爸和妈妈各自封了两百块钱的礼金和两套成衣,给秋生封了一百,其余的亲戚,每个人都是二十块钱,外加一条毛巾。作为主角的秋生的妹妹,封的礼金是四百块,此外,还有五套做衣服的布和两套成衣,两双皮鞋,两盒雪花膏,一块“海鸥牌”手表——这是秋生帮他妹妹索要的,他同时索要的还有一辆自行车。但是张屠夫家说,等结婚了再买自行车,对于这点,秋生的妹妹表示同意。能够像张屠夫家这般大方的,在秦村是没有的,于是大家都说,秋生的妹妹好福气,还没过门,只是相一个亲,就受到这般的厚待。
相亲回家的第二天,秋生就从妹妹手里将那块手表硬要了过来,秋生的妹妹不给,两人大吵闹了一架。秋生的妹妹说,幸好没要那辆自行车,如果要了,也会被你霸占了去。
秋生的手表没有阿城戴得那般理直气壮,他总是用衣袖拢着,有别的人在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将手表亮出来的。因为那是块女表,太过小巧,表链细得就跟一段绳子似的,金黄金黄的,却非常耀眼,戴在男人的手里,怎么看怎么感到别扭。秋生决定拿去找人将表链换成宽的,阔的,就跟阿城手上的那表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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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手表(4)
不管怎么样,我总感觉你妹妹亏了。三莽说,你妹妹那么漂亮,张屠夫的儿子算什么呢?长得跟头老僵猪一样。
我也觉得是。豪志说。
上次豪志去相亲,谁知道在那姑娘家一呆就是半个月。那半个月里,阿城每天都是寝食难安,总是想着那手表,想着那手表豪志戴在手上是个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坏了,是不是丢了,他会不会在干活的时候取下来,会不会擦拭,擦拭的时候知道不知道用干净的布沾着牙膏……阿城甚至想到,豪志是不是把那手表掉了,赔不起来,不敢回来见他了。就在阿城失魂落魄的时候,豪志回来了,将手表还给了阿城,阿城仔细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异样。豪志说,我就去的那天戴了戴,后来每天干活,就一直宝贝疙瘩一样藏在衣兜里,生怕弄脏了弄坏了。阿城发现豪志瘦了许多,一脸的疲倦和忧伤。阿城问,豪志,你那媳妇怎么样。豪志嘴巴一撇,苦笑道,原来说得好好的下年就结婚,突然就变了,说我家兄弟姐妹多,会有拖累,骗我白白地给她家干了半个月的活。
后来秋生带着豪志家几兄弟和三莽,拎着菜刀去了三道河,找到那姑娘家,为豪志算清楚了账,半个月,每天三块五毛钱,除去伙食钱一块五,帮豪志讨回了三十块钱。这事轰动一时,都说秋生仗义。秋生说,要是那姑娘家不给钱,他就用菜刀把那姑娘的爸爸撂倒,然后拿刀割掉她的耳朵。秋生说得很豪气,听得阿城心痒痒的,暗自抱怨当初秋生没喊他。尽管秋生给豪志讨回了公道,但是豪志却感觉丢了颜面,干什么都埋着脑袋,少言寡语,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们懂个屁!秋生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家见他虎着脸,都不吱声了,都知道秋生也窝了一肚子火,因为秦村很多人都说他家之所和张屠夫结亲,是因为贪恋人家的钱财。阿城也听见奶奶这般说过。
秋生去换表链的时候阿城想和他一块儿去,但是秋生说不必了,带去就是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秋生第二天回来,将手表递到阿城手里,阿城马上就感觉不对劲,但是横看竖看,又发现不了究竟是哪里不对。
倒是秋生一回来就愤恨地叫骂着张屠夫家,说见过王八蛋的,但是没见过像张屠夫家那么王八蛋的。大家都不解地看着秋生,秋生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金黄金黄的手表——手表还是那条细细的表链——拍在桌子上,说,你们看这表面是新的,其实里面的件,都是旧的。大家都一起惊讶起来,继而一起愤恨起来。
过了两天,秋生戴了一块男表出来,衣袖挽得高高的。那表大大的盘面,阔阔的表带。秋生跟大家说,他把表摔给了张屠夫,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尽管张屠夫和他的儿子狡辩说他们买的时候是新的,但是却拿不出来买表的发票。最后张屠夫觉得理亏,给了一百块钱算是解决了这事。至于秋生手腕上的那块男表,秋生说他用那块女表在表匠那里换得的,不过,添了二十块钱。
上海牌,值。秋生说,和阿城的一个样。
傍晚的时候,三莽前来借宿,说他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住不下。奶奶笑着说,是不是你又和你哥哥打架了。三莽嘿嘿直笑,说没打,就吵了一架。三莽的他哥哥总是嫌三莽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莽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兄弟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闹翻,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三莽就一连几天不回家,不是在秋生家吃住,就是到豪志家,后来阿城回来了,他就经常到阿城这里来。
睡觉的时候,阿城让三莽看看他的手表,说他总感觉到这手表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三莽问。
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你听听声音——阿城把手表搁到三莽的耳朵边,三莽听了听,说,我听不出来。
以前的响声要脆些,响亮些……反正让秋生拿去弄了表链回来,就感觉不对劲了。阿城说,现在这表的声音钝钝的,沉沉的,表针也走得畏畏缩缩的,不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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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手表(5)
第二天上午阿城正在地里刨蚯蚓喂奶奶刚孵抱出来的几只鸭子,远远地见秋生带豪志和三莽过来了,阿城喊了秋生一声,秋生没答应,一脸冰凉。
阿城,你什么意思?秋生走到阿城跟前,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阿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怎么啊?
怎么?你说那话什么意思?秋生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把你的手表换了?
我,我没怀疑过啊。阿城嗫嚅着说,瞥了三莽一眼,三莽仰着脑袋,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6 一个月过去了,秋生和豪志还有三莽,谁都没有理会阿城。阿城找到他们,他们的表情很冷漠,好像都不认识阿城了似的。
没有秋生他们的日子,阿城感觉到十分漫长难熬。
爸爸托人带口信回来那天傍晚,阿城正闷坐在门槛上,看奶奶缝她的棉衣。已经是夏天了,阿城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季节缝棉衣,又不急着穿。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前两天去了爱城,奶奶托他带了几十个鸡蛋进城,让捎给阿城爸爸。那个人给奶奶简单说了他进城的情况,说那些蛋他已经捎给阿城的爸爸了,只是在路上不小心碰坏了一个。奶奶说没关系,这么远的路,鸡蛋又是那么容易碎,碰坏一个算什么呢。
那人看了看阿城说,遇着什么事情不开心了啊?闷着个脑袋苦着个脸的,有两个人托带信给你,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秋生。
那人说他是在爱城医院门口看见秋生的,秋生的脑袋上缠着纱布,刚从爱城医院出来,说是去透视,看脑袋里伤着没有。
他怎么了?阿城问。
他被张屠夫的儿子打了,具体为什么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豪志和三莽两个小子,他们让我带口信给你,说过两天回来找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那人接过奶奶递给他的开水,喝了一口,说道,你爸爸让我带口信给你,是说过几天回来接你回爱城。
他爸咋样?奶奶问。
老样。那人说,只是中午喝酒很不爽利,有些憋闷,问他,他又不说。
晚饭时,奶奶吃得很少,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城问,奶奶,你想什么呢?奶奶说,还有什么好想的,还不是你爸爸么。阿城说,你想他干什么?奶奶呻吟般叹了口气,说,干什么?能干什么?那么个女人都瞧不上他啊……
第三天黄昏,爸爸回来了。
奶奶问爸爸,明天什么时候走?如果走得早,我今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收拾。爸爸犹豫了一下,说,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了,她又跟我和好了。
你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回爱城。阿城冷冷地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门外的天空——不是说秋生托口信有要紧的事情找他么,怎么到了今天这个时候还没来呢。
阿城……等一段时间,等都安顿好了,我再回来接你回去,你先和奶奶,和奶奶住住吧,再等等,干脆就把你们一起都接回爱城。爸爸的声音很小,没有底气似的显得很虚。
我会就在这里读书的。阿城说,我晓得你们嫌弃我脑子愚笨,我多学文化就不会了。
爸爸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阿城,手表还好用吧,时间还准吧。阿城点点头,转身出了门。爸爸问阿城去哪里。阿城说,我去看看秋生他们回来没有。
7 到凌晨的时候,阿城才回到家中。
阿城找到了秋生他们,秋生让三莽去买了些酒和花生米,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开始了密谋。
阿城没有想到事情会有那么复杂。张屠夫的儿子将秋生的妹妹接到他们家玩,乘机霸占了她。等秋生家里人知道后,秋生的妹妹肚子里已经有了,这可不得了,那东西是随着日子长的,捂不住,要露馅的,要是姑娘连婚都没结就把孩子生了出来,脸可丢大了。于是秋生一家人就去找张屠夫家商量结婚的事。张屠夫一家也没犹豫,答应了,时间定在五一,但是在商量彩礼这些细节的时候,张屠夫家却成了铁公鸡,一毛也不愿拔了。秋生家一生气,就和张屠夫家争执起来。这张屠夫家的人还都不是个东西,说五一不办结婚了,等秋生家想通了,再说结婚的事。——这不明摆着的耍赖么?但是没办法,谁让秋生的妹妹让人扯掉了裤带呢?于是秋生家忍了气,说彩礼可以不要,但是五一结婚的时间不能改。见秋生家忍了气让了步,张屠夫家却得寸进尺,要秋生家承担一半的结婚开支,而且还得陪嫁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还有衣柜什么的。这可让秋生坐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那张屠夫的儿子是个愣头青,扛起一根板凳就敲在秋生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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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手表(6)
他妈的简直就不是人!秋生说,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去!
秋生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将张屠夫的儿子废了。
那你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阿城问,他开始感到非常紧张。秋生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字:做了。
秋生说,废张屠夫的儿子必须要大家一起出面帮忙,因为那家伙有点蛮力,他要是一个人,恐怕对付不了。秋生让三莽、豪志和阿城一人准备一把菜刀,四个人一起上,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他也抵挡不了。
你敢吗?秋生问阿城。阿城点点头,说,大家一起上,有什么不敢的。秋生激动地在阿城肩头上拍了拍,感激地说,我没看走眼,好兄弟!
张屠夫的儿子每天中午都要经过秦村去给卖肉的张屠夫送饭,途中要路过破瓦窑,我算了时间,他从破瓦窑路过的时间是中午的一点钟左右,我们就在这个时候,在破瓦窑下手。秋生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要提前一个钟头,也就是十二点赶到破瓦窑,先埋伏好,然后一起冲过去,一起动手,三莽和豪志他们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我去喊他们,阿城有时间,十二点赶到集合,没问题吧,阿城。
阿城说,没问题。三莽说,阿城,这事情是绝密,你可谁也不能够告诉啊!豪志说,阿城,记得拿上刀,菜刀。阿城点点头说,那是肯定的。
我把话说到前头,谁要是走漏了消息,我可对他不客气,谁要是答应了明天不按时去,或者去了不下手,我也对他不客气,到时候可别怪我!秋生说,表情是微笑的,但是那话却是冷冷的,阿城知道,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
8 阿城赶到破瓦窑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秋生和三莽他们。他把菜刀从腋下拿出来,菜刀温温的,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阿城以为他们藏在破瓦窑后面,悄悄爬上去,后面是几堆沤烂了的草,一股子臭味扑鼻而来。阿城学了两声鸟叫,没有动静,他又压低着声音喊了两声秋生,没人回答,倒是一条细细的草蛇儿哧溜哧溜从脚边滑过,滑了一段,还回过头来看了看阿城,然后尾巴一摆,没进草丛里了。
阳光照耀在破瓦窑上,阿城闻到了一股火灰的味道,那是破瓦窑里散发出来的。
他们人呢?
阿城看了看表,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们人呢?
阿城感到脚酸酸的,软软的,在僻静的地方找了块石头坐下。
四周很静,一只鸟儿在两块石头之间蹦着,蹦过去,又蹦过来,屁股上那撮羽毛一撅一撅的。阿城冲那鸟挥舞了一下菜刀,那鸟儿没有理会他,依旧蹦着。
他们人呢?
阿城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了。
阿城犹豫了一阵,走出破瓦窑,站在路上,看见路上空空的。
阿城从路上回到破瓦窑,又从破瓦窑走到路上,如此往返着,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阿城待不住了,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空虚,尤其是那颗心,在肚皮里忽悠过去,又忽悠过来。阿城头上冒着虚汗,他犹豫了一阵子,将菜刀藏在腋下,径直去了豪志家。豪志家的门闭得紧紧的,阿城望了望他家门前的田野,田野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空空荡荡。阿城又去了三莽家,三莽家的那只老狗躺在树阴里,抬眼看了他一眼,伸了伸懒腰,又恢复了原来的卧姿。阿城惧怕那只狗,喊了两声,最后见三莽的哥哥从墙角边探出个脑袋,说,鬼嚎什么呢?阿城松了口气,说,我找三莽。那个脑袋缩了回去,抛下句话来:三莽那混球死去了,跟秋生那杂毛死去了。阿城折身就往秋生家走去。在路上,阿城想,要是秋生家没人,他就立即去陈村三道河张屠夫家。
秋生果然不在家。他家的大门和豪志家一样紧闭着。
阿城爬过三道山梁,才到了陈村。阿城不认得去张屠夫家的路,就问一个耕地的老头,老头没穿衣服,气喘吁吁地站在牛的旁边,手扶着犁,露出他那和牛一样瘦骨嶙峋的身体,抻着脑袋问,你问谁?阿城说张屠夫家。老头指了指对面的一幢房子。阿城问,他们在么?老头冲那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说,死了。


忧伤的手表(7)
阿城在张屠夫家的那栋楼前转悠了很久,最后硬着头皮推开了院门。
张屠夫家的院子跟一个小花园似的,里面种植了很多果树,那些果树都挂着翠绿的沉甸甸的果子,树的下面还有一些花草,有几株生长得特别旺盛,开着鲜艳的花朵。一个肥硕的老头子陷在一把结实的竹椅子里,手里把着一个大大的茶杯,呢呢哝哝哼着小曲。他的脚下,是一只跟他一般肥硕的大黄猫,那黄猫眯缝着眼睛,像是被那呢哝声醉了似的。看见阿城推门进来,那黄猫呜地一声叫唤,竖起脑袋,瞪着他。
肥硕的老头搁下茶杯,眼也不抬地说,是刘寡妇家的小子么?你回去跟你妈说,你家那头猪的钱还得过些天才给她,你家那猪,也不知怎么喂的,骨头多,肉少,皮还厚,刀子都割不动……
阿城向前走了两步,说,我是来找秋生的。
找谁?秋生?那肥硕的老头见来了生人,直起身子问。
你是谁?阿城看了看那肥硕老头脚下的那只肥硕的猫。猫瞥了他一眼,走开了。
我是谁?那肥硕的老头呵呵笑起来,一脸的肉颤悠悠的,好像是要掉下来了似的。我张屠夫啊。
你儿子呢?阿城说。
这小子,今天中午说给我送饭,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张屠夫说。
阿城感觉到脚软软的,他慢慢后退着,要离开。
你是谁啊?小子?你怎么了?偷人东西了?你脑袋上怎么那么多汗?张屠夫腾地站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阿城。阿城挣扎了一下,动不了,他就像一根草蛇似的,被张屠夫的铁爪紧紧擒在手里。阿城拖着哭腔说,我是阿城,秦村的,我找秋生。
阿城?谁个阿城?
我爹是爱城的。阿城终于哭了,泪水啪嗒啪嗒掉在张屠夫的手上。
哦,我是说这脸看起来怎么有点熟悉嘛,我认识你爹的。张屠夫呵呵笑了,松了手,说,你哭什么哭啊,你爹怎么生了你这个熊样的儿子?
阿城在迈出张屠夫家的门的时候,张屠夫还在他身后热情地喊叫,我说那娃娃,都六点半了,你走什么走啊,在我这里,我给你炖猪蹄儿吃。
阿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回头说,你说几点了?
张屠夫再次看了看手表,说,六点半了啊。
阿城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表,然后慢慢地往秦村的方向走去。阿城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软绵绵的,他从腋下掏出那把菜刀,菜刀上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全是汗水。
阿城心想,这个时候秋生他们可能也在到处找他吧,他们可能正在他的家中,奶奶正在给他们炒那黄灿灿的鸡蛋……他们坐在灯光下,或者灶膛前,火光映着他们的笑脸……
阿城想着自己推开门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就说手表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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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1)
1十四岁以前,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西瓜的模样。一个圆球样的绿东西,上面黑色的花条纹,老师拿着竹棍,教我们认识那东西,西瓜的西,西瓜的瓜,西瓜。
有一个关于西瓜的笑话,在我们秦村久远流传。说老庚从爱城给玉兰带了个西瓜,后来老庚问她,西瓜还好吃吧。玉兰撅嘴说,什么好吃啊,把瓤挖掉,就没剩多少皮肉了。
玉兰是一个喜欢笑的女人,长得像朵萝卜花,牙很白。她是我狗老辈子的女人。在秦村,叔叔不兴叫,而叫老辈子。狗老辈子本名叫安玉民,因为生肖属狗,人称狗娃子,我没那么不礼貌,而叫狗老辈子。狗老辈子和我们是远房,却与我们走得很亲近,主要是他很信我父亲,大小事情总要请他给拿个主意。狗老辈子从来都相信我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他总说要把我看待好一点,为的是让我能记得他,日后落些好处,因此老是许愿说请我吃西瓜。
“等哪天带你去爱城,买了西瓜请你吃,管够!”
我十四岁了,关于西瓜的模样和吃西瓜的常识我已经烂熟于心,但是西瓜却还距离我非常遥远,在爱城,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充满诱惑的地方。爱城之所以对我充满诱惑,我以为那里西瓜遍地。
2 狗老辈子在他老婆玉兰死之前,并不经常到我们家来。我父亲将狗老辈子拉到玉米地里,悄悄跟他说,老弟啊,看着是本家,我才要告诫你几句。狗老辈子被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我父亲说,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告诫你,你要小心,小心祸从天降啊!狗老辈子不解。我父亲只说他有灾祸,却再不愿意把话说破。狗老辈子走了,回头碰见熟人,还跟人笑话说我父亲装神弄鬼。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老婆玉兰就死了。
玉兰死在傍晚。那天夜里,狗老辈子来到我们家。我父亲给他取烟,他不抽,给他倒水,他也不喝,他嘴巴瘪了瘪,眼泪流了出来,硬撅撅地扑通一声跪在我父亲跟前。
大哥,在咱们家族里,你是有本事的人,可得要帮老弟撑个腰杆啊!
父亲叹息一声,把他拽起来,说,我就担心你出事,可没想到事情出在她身上。
现在怎么办呢?狗老辈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问。
明天一大早,你就去爱城!去找老庚……嗯,就说玉兰身体不好,脑壳疼。我父亲叮嘱说,关键是要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别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狗老辈子一个劲地点头。
3 狗老辈子的老婆玉兰的死,跟老庚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玉兰是老庚害死的!
老庚是狗老辈子的老庚,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村里人都顺着狗老辈子喊他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狗老辈子和他这个老庚并不是生在同一年,老庚比他大两岁,两人因为关系要好,一时找不到亲近的理由,最后觉得年纪相仿,就做了一对“同年兄弟”,彼此都亲热地喊对方“老庚”。
老庚是知青,来自爱城,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几个。那几个没待多久就招回城里去了,就剩下他一个城里人孤零零地留在秦村,被爱城遗忘了似的。孤零零的老庚因为心情不好,老爱跟人生事,招惹别人。这一天,他招惹到了五道河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这些小伙子早就对知青有气了,因为知青夺了他们在村里年轻女娃子眼中的光彩,而且耍了女娃子又不负责,坏了人家名声过后,屁股拍拍就走了……就像狗啃玉米棒子,啃两口就扔了,气人不说,还让人窝火。老庚被几个年轻人追得满田坝里跑,这时候狗老辈子出现了,他提着两把刀,一把菜刀,一把砍刀,挡住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年轻人正追打得兴起,见了狗老辈子,青红皂白不分地也要打。谁知道狗老辈子刀一挥,将其中一个人的二分头削成了个秃顶,那些人吓得魂飞魄散,这才住了脚。
老庚是知道谢恩的人,回了趟爱城,带了个西瓜给狗老辈子,也从此给秦村留了个吃西瓜去瓤留皮的笑话。不管是不是真有那回事,反正从那以后,狗老辈子和老庚关系密切了,做了一对虽不是同年却亲如兄弟的老庚。


忧伤的西瓜(2)
狗老辈子是真拿老庚当亲兄弟的,他让老婆玉兰弄了一箩筐粮食,将自家的几只公鸡母鸡圈到里面,可着劲地让它们吃,等肥实了,用一只筐子将那些鸡装了,交到老庚手里。老庚感动得热泪盈眶。凭着那几只大肥鸡,老庚顺利地回了爱城,还上了班。
老庚对狗老辈子也不赖。老庚每到星期天放假,就要一大早赶到秦村,帮狗老辈子干活,不管是地里的,还是家里的,下地除草,洗碗涮灶,每一样他都抢着干。此外,老庚遇着发了薪水,还要从爱城带些糖酒花布到秦村。狗老辈子逢人就夸他老庚好,仁义啊——
独独我父亲不怎么看好他们的关系。
都以为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在别人面前,我父亲是默认的,但是在我母亲面前,他是要说实话的。我父亲往地上唾了口唾沫,呸!我说眼睛都瞎了,那都看不出来!呸!
4 我父亲说,他原来很担心狗娃子会被害死。
我父亲是从一件小事上看出问题的。那天父亲赶着我们家的大水牛路过狗老辈子家门口,突然有东西从狗老辈子门口的竹林里蹿了出来,把大水牛唬得一个趔趄,我父亲以为是狗,却是一个人,是狗老辈子的老婆玉兰。玉兰看到我父亲很不好意思。这时候狗老辈子从屋里走出来跟我父亲打招呼,请他进屋坐,喝口水。我父亲没答应。刚走过去几步,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老庚从竹林里钻了出来。狗老辈子问老庚和站在一边的玉兰,你们看见有蘑菇没有?老庚说,找了一圈,没看见。狗老辈子说,我就说嘛,现在还没到有蘑菇的时候呢。
我母亲说,就这,你也能看出什么问题来?
我父亲说,玉兰和老庚的嘴巴肿亮亮的,怎么会没有问题?
我母亲“噢”地点点头。但是我却不明白,从人家的嘴巴上,我父亲怎么就可以看出人家有问题?第一次跟女朋友亲吻,我们就像贪吃的小猪彼此啃着对方的嘴巴,后来我去照镜子,发现嘴唇又红又亮,饱满得如同两瓣熟透的橘子,想起当初父亲说的那话,我不由得对他敏锐细致的洞察力感到钦佩。
其实远不止这一点,父亲说他还看见玉兰屁股上有个巴掌印,那巴掌印很大,很新鲜,应该不是狗老辈子的……
我母亲说,玉兰长得不赖,老庚也生得不错,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迟早是要出事情的。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这个看法表示赞同,他感叹说,奸夫的心是青竹蛇的口,奸妇的心是黄蜂尾后的针,如果玉兰不死,狗娃子就难逃劫数了!
5 传说玉兰是被老庚搞死的。这在我们小伙伴们当中传说得尤其神秘,说是老庚胯下的那东西有毒,而且又硬又长,如同铁棍。老庚趁着狗老辈子不在家的时候,脱了玉兰的裤子,把那带毒的铁棍塞到玉兰的肚子里一阵瞎搅和,玉兰就中毒了,开始流血,流脓,坏了……就死了。
狗老辈子照着我父亲的吩咐去了爱城,找到老庚,说玉兰病了。老庚问什么病。狗老辈子说脑壳疼。老庚说你等等,就回去拿了钱,然后请了假,买了些药,随着狗老辈子一起到了秦村。
一进秦村,老庚就发觉不对劲了。狗老辈子说,你回去不成了,玉兰死了。老庚想要跑,却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人人手里都拿着棍棒和锄头,怒目而视。狗老辈子说,你别跑,你跑了,他们会像打死一条蛇一样打死你。
老庚吓得面如土灰,心惊胆战跟在狗老辈子身后,进了家门。
玉兰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破席子上,屁股下面是一摊厚厚的草木灰。人死了,却还在不断地流着血水。
不关我的事情……老庚一进屋,一见玉兰,立即瘫软在地上了。
前几天你走了过后,玉兰就开始流血,我问她这怎么回事,她不说,等到都不行了,她才说。说了就死了。狗老辈子悲痛欲绝。
老庚再无话可说。
6 狗老辈子问我父亲,老庚怎么处理。
当时在秦村已经出现了两种意见。一是将老庚给政府,顺便通知他的单位,让他身败名裂。这一条我父亲不赞同。二是将老庚打断双腿,再把他做男人的本事废了。我父亲问谁来做这事,大家都不吱声,看着狗老辈子。狗老辈子叹息说,我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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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3)
此事不声张,将老庚放回爱城。我父亲说出了第三条意见。我父亲说,老庚确实是畜生,杀他剐他都不为过。可是等到这事完结过后,狗娃子有啥实际好处呢?
老庚被拎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嘟囔着骂自己不是人,是畜生,恨不得把自家祖宗八代都掏出来摆在大家面前,一个个咒骂得血肉模糊,以表明自己的悔恨……
老庚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以为自己会被打得半死,落下个终身残疾,然后在班房里蹲上几年……可是没想到会被宽大处理。在我父亲和村里几位长辈的主持下,狗老辈子给老庚开了个账单:
娶玉兰花费300元
玉兰父母赡养费2000元
玉兰丧葬费420元(含棺材一副120元)
狗娃子再娶一个老婆花费2000元
杂费500元
合计5220元
7老庚当晚写下字据,连夜赶回了爱城,第二天傍晚,就送了三千块钱回来。老庚说,他是到处借的,还去血站卖了血。对于剩下的二千二百二十元,老庚说他一时还想不到办法。狗老辈子看着老庚苍白的面容,叹息说,不急。老庚松了口气,起身就要回爱城,被狗老辈子拦住了。狗老辈子说,你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看看天又要下雨了,就在这里住到明天一早走吧。
老庚看看大家,又看看狗老辈子,拿不定什么意思,不敢住,惊惊惶惶地连夜走了。
第二天狗老辈子去了丈母娘家,将两千块钱赡养费送到玉兰的父母手里,看着两个老人家哭得厉害,又将口袋里剩余的一点钱全部给了他们。两个老人还哭,诉说着玉兰生前的孝顺,悲叹自己后半辈子从此没有了着落……狗老辈子也陪着哭。傍晚的时候,狗老辈子请了几个人,将家里的粮食全部担到了丈母娘家里,还将玉兰生前穿的衣服,用品,也一起送了过去。
庄稼收了又种下了,种下的又开始收了。玉兰坟头上的青草枯了又绿了,绿了又枯了……
老庚再没来过秦村,大家好像都把他忘记了,也忘记了玉兰。大家都很忙,料理完地里的庄稼,还得赶紧回家喂牛羊猪鸡,万元户如同雨后春笋,一个个骨碌碌直往外冒,大家都看热了眼,谁有功夫总是惦念那陈年旧事啊。
狗老辈子也没怠慢,他想了个种西瓜的路子。瓜秧是他去爱城讨债的时候顺道买回来的,种的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都去了,憧憬着西瓜遍地的丰收景象。因为我和狗老辈子的特殊关系,我被允许下田,帮他往坑里放瓜秧。瓜秧很鲜活,遍布着绒毛,我生怕弄伤了它们,格外小心翼翼。狗老辈子许愿说,等瓜熟了,他会搭一个小棚,让我和他一起守瓜,如果渴了,摘一个吃就是了。狗老辈子说得我心花怒放,听得小伙伴们个个眼放绿光,羡慕不已。
种完西瓜那天夜里狗老辈子在我们家吃的饭。自从玉兰死了过后,狗老辈子就没吃过晚饭,他懒得做,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灶前灶后跑着心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狗老辈子粮食不够吃,每到收获季节,他的丈母娘和老丈人就要跑到他门口哭,狗老辈子心肠软,见不得,就将刚收回来的粮食弄一大半送去。那天晚上我和狗老辈子种西瓜种到很晚,父亲来找我,顺道将他也请到我们家,说我娘正好买了两块豆腐。
吃饭的时候我父亲问狗老辈子讨债的事情怎么样,狗老辈子摇摇头,不言语。
每次狗老辈子去爱城讨债,临行前夜,总是要到我们家坐坐的。我父亲照例是要问他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回来,除了讨债还要做什么……等问完了,照例还是要关照几句老话,诸如不要和人家争吵,要摆明困难等等。
其实狗老辈子的困难都是他丈母娘和老丈人给他找的。两个老人经常跑到狗老辈子门口,说身体不好,要吃药,说没衣裳穿,要买衣裳……狗老辈子没办法,就去爱城讨债。但总是空手而归。老庚自从给了那三千块钱过后,就再没给过钱。有一次狗老辈子的丈母娘还真病倒床上了,狗老辈子去爱城讨债,一连去了两天也没讨着一分钱,还是我父亲叫我娘把猪卖了,给他凑了两百多块钱救急。


忧伤的西瓜(4)
我父亲本来早就不想管狗老辈子的事情了,但是当初的第三条意见是他出的,他说如果不管的,心里过意不去,只有等到老庚那剩余的二千二百二十块钱给了,他也就心安了。
我父亲安慰狗老辈子说,你别急,讨债嘛,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情。
狗老辈子有同感,说是啊,但是……我发觉他想赖账!
我父亲被狗老辈子的话吓了一跳,说,赖账?有字据呢,怎么赖?
狗老辈子说,是啊,他就是赖也赖不掉的!赖得了毛,赖不了皮……
我父亲赶紧说,你别往其他方面想,你只要债!我们的中心目的,就是要债!凭着字据要债!
我母亲在一边答话说,等要到了钱,好好去寻一门亲事,等你有老婆了,玉兰的爹娘就不好意思来搅和你了!
8 狗老辈子的西瓜秧儿在他去爱城的时候,被晒死了。
西瓜秧儿栽下去没几天,就有人给狗老辈子说媒了。从狗老辈子脸上飞扬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那女子肯定不错。
头婚,长得有我这么高,读过书,白白净净,爱笑,一笑脸上一酒窝,五道河的人……狗老辈子跟我母亲描述着那个女子的模样。听得我母亲也眉飞色舞的。
你可要把握住机会了!早点娶过门!我母亲叮嘱说。
狗老辈子兴奋地说,那是肯定的。
就没有什么条件?我父亲在一边冷语道。
狗老辈子愣了一下,说,条件是有,不过也不苛刻,让我拿三千块钱办彩礼,彩礼办了,就过门做酒结婚!
我父亲点点头,说,这年头三千块钱也不算多,何况你是二婚呢。
明天我就去爱城!狗老辈子的语气很坚定。
两天过后,狗老辈子回来了。当时我和父亲母亲他们正在他的西瓜地里浇水保苗,连着两天的烈日,西瓜秧儿蔫得跟一茎枯草似的。狗老辈子比西瓜秧儿还蔫,他拖着双腿走到地边,还没开口,就一个筋斗栽倒在了地里……
狗老辈子不仅没有讨着一分钱,而且还连着饿了两天,粒米未进,他不是不想吃,是因为口袋里没有钱。
西瓜秧儿枯死了,狗老辈子也病倒了。
9 我父亲要狗老辈子放宽心,说只要有命在,就会什么都有。狗老辈子却看不到光明似的,只是流泪,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听得我心里都沉甸甸的了。
狗老辈子身体刚好,就又去了爱城,连着去了三次,都是空手而归。
我父亲跟狗老辈子说,你要继续去讨,我帮你凑一千块钱,等你把那债讨回来了,就去把那姑娘娶过门!
狗老辈子感激不已。于是重振信心,再去爱城……
10 拿了通知书,就放暑假了。本来我是有一次去爱城的机会的,但是被我葬送了。
父亲跟我说,如果你成绩考得好,我就带你去一趟爱城。考试结果出来了,我是班上倒数第三名,倒数第一名和第二名,一个是傻子,另一个还是傻子。
狗老辈子对我却没有表现出失望。他安慰我说,考试跟种庄稼一样的道理,庄稼种坏了一季,试考差了一次,还有机会嘛。还说我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将来肯定有大出息的,看朋友他会走眼,但是看我是不是有出息,他是绝对不会走眼的!
只要不读书,早晨我是可以睡懒觉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可以睡到什么时候。但自从这次试考得差过后,我睡懒觉的资格就被取消了。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呵斥起来,牵着大水牛出了家门。
这一天早晨,我又牵着大水牛出了门。我瞌睡沉沉的,似乎还有大半个身子陷在梦境里,走路的时候脚下磕磕绊绊的,恨不得就地倒下,继续睡觉。
我把牛牵到小山坡下,准备把它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去找一个干草堆,躺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觉。草堆找着了,却躺不下去,因为露水将草濡染得湿漉漉的,旁边还有几疙瘩恶臭的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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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5)
正郁闷中,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是狗老辈子,他站在对面的小路上。
去爱城。跟我去么?狗老辈子问。
我放牛呢。我说。
想去么?狗老辈子问。
我说当然。
那走啊!狗老辈子说。
11 如果狗老辈子不说吃西瓜,我是肯定不会跟他去的。我知道去爱城有很远的路,而且我还没吃早饭,还有就是我得放牛……我知道擅自离开秦村去爱城,将会面临多严重的后果,我父亲正要找机会“调理”我呢。
狗老辈子说,走吧,我带你去爱城吃西瓜。
我心动了,问他,你有钱吗?
放心。狗老辈子说,西瓜管够!
我把牛拴在一棵大树下,跟着狗老辈子离开了秦村。半路上太阳出来了,我们都很热。狗老辈子脱了衣服,甩开黝黑的膀子走路,我要学他,他不让,说我的皮肉嫩,经不住。见我走得懒洋洋的,狗老辈子开始许诺,说要了钱,不仅要吃西瓜,还要进馆子去吃猪头肉,吃麻婆豆腐,吃白米干饭……
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爱城。一进城,我就看见了西瓜,不是一个西瓜,而是一堆,高高的一堆。高高的一堆西瓜上面,撑着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炎炎烈日。
我说那是西瓜吗?
是啊,那就是西瓜。狗老辈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害怕我掉进西瓜堆里去了似的,赶紧过来抓住我的手,牵着我逃似的远离了那堆西瓜。
那些西瓜真大,比书上画的都大。我说。
我知道你惦念西瓜呢。狗老辈子望了望天空中白花花的太阳,问我,你说,如果咱们在家里,这个时候吃了饭没有?
我说肯定是在吃了。
狗老辈子点点头,说,这城市里的饭,要比我们秦村早一些,这个时候他可能正在家里睡觉。
我们走过几条大街,穿过几条巷子,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个小院。小院里很安静,一个肥硕的女人穿着件阔大的衫子,撅着个圆滚滚的屁股正在洗头,听见动静,她偏着满是白沫的脑袋看了看我们,说,他不在。
狗老辈子没有理会她,松开牵着我的手,走过去敲一扇紧闭的房门,咚咚咚……咚咚咚……
给你说了,他不在!那个肥硕的女人勃然大怒,冲着狗老辈子吼叫道。
12 那个肥胖女人是老庚的邻居,不是老庚的娘,老庚没有娘,也没有爹,跟狗老辈子一样的命运。狗老辈子的娘是得病死了的,爹是拾粪的时候被毒蛇咬死了的。老庚的娘也是得病死了的,不过他爹不是被毒蛇咬死的,而是武斗死了的。狗老辈子说,他就是看着老庚跟他一样可怜,才跟他要好的,才把他当亲兄弟的……
其实他现在日子挺好过的,不像其他人,有爹有娘要自己养着,他一个人,自己挣钱自己花,怎么花得完?前些日子他还买了辆摩托车呢!狗老辈子说。
我问狗老辈子,我们又往哪里去。
去找他那个工厂。狗老辈子回头看了看我,问,你累了是不是?
饿了。我说,我连早饭都没吃呢。
狗老辈子松了牵我的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摸了几张钱来,走向街边一家小店。我一阵窃喜,我以为狗老辈子是要给我买东西吃,让我垫垫肚子。我的眼珠子落在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上,汽水瓶上……我期待着狗老辈子把钞票递进去,有糖果和汽水递出来。狗老辈子把钞票递进去了,里面递出来的,却是一盒烟。
不是这,是熊猫烟。狗老辈子说。
很贵的!店里的人说。
贵就贵。狗老辈子的话像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13 老庚的工厂不在城里,在爱城的郊区。狗老辈子只知道那工厂的名字,我们是一路问走去的。狗老辈子问路的时候,是又发烟又照火,点头哈腰,跟孙子见了爷似的。到第五支烟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那个厂子。
到了工厂门口,狗老辈子拿出烟来,给看门的发了一支,点着火,然后小心翼翼地跟人家说了名字,问在不在里面。那看门的很热心,说你等等,我去给你问问。过了一阵,他走出来说,今天没上班,他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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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6)
狗老辈子走上去又取了支烟给看门的。看门的说有呢,还抽着呢。狗老辈子直说拿着吧拿着吧。生怕人家不要了似的。
看门的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狗老辈子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找你们领导……
找领导?你找领导干什么?
狗老辈子不好言语了。
看门的说,真是不凑巧,领导去开会了,可能得一周左右,才得回来。
我们又回到爱城。
我实在饿得没一点力气了。在街边一棵树的阴凉处,我一屁股坐下,再不想起来。狗老辈子转回头来拉我,看见我眼泪汪汪的,笑笑说,走吧,咱们再找一圈,再找不着,我们就去吃饭,吃西瓜。
我缩着手,不让他拉我。
起来吧,咱们这就去吃饭,去买西瓜吃。狗老辈子叹口气,舔舔干裂的嘴唇。
早知道我就不该跟你来,要在家里,这时候我肯定跟他们在河里洗澡了。我站起来,嘟哝说。
狗老辈子没答话,拍拍我屁股上的灰土,牵着我,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14 狗老辈子并没有带我去吃饭吃西瓜,而是牵着我又去寻找。一盒烟完了,还是没问到老庚的踪影。狗老辈子又去买了一盒。
我赖在一边不跟他去了,我说你去找吧,我饿了。
狗老辈子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我一起去找吧,再坚持坚持……要不,我背你!
我摇摇头,强忍着眼泪,可是眼泪还是噗噗掉了出来,在地上溅起一个个湿印。
走吧,咱们到街口去,就是今天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卖西瓜的地方,咱们到那里去吃西瓜去!等吃饱了再来找。狗老辈子愤恨地说,我就不相信今天找不到他!
我没让狗老辈子背,他的衫子上全是白花花的汗渍。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庚突然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是我先看见他的。其实我对老庚并不熟悉,在脑子里,他的印象甚至是很模糊的。我看见前面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大西瓜,我嘟哝着说,那不是老庚嘛!其实我的意思是让狗老辈子看清楚那个男人怀里抱的什么,让他知道西瓜遍街上都是,用不着非得到街口那个瓜摊上去吃。谁知道狗老辈子浑身一阵哆嗦,激动地说,就是他。
就像反特片里的侦察队员跟踪特务一样,我们尾随着老庚,穿过了一条大街两条小街,然后进了一个胡同,老庚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我们都听见了个女人的欢呼声,哇,西瓜!
15 当卖西瓜的老汉把一个西瓜递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狗老辈子从老汉手里接过瓜刀,一刀切下去,圆圆的西瓜就像一朵花儿一样绽放开来,露出鲜红的瓜瓤,飘着淡淡的清香。
一个西瓜很快就吃完了。
还要一个么?老汉问我们。
要!狗老辈子抹抹嘴角的汁水,打了个响亮悠长的嗝,掏出钱来,递给老汉。
这一个西瓜我们吃得慢了。
走的时候,狗老辈子用那盒烟跟老汉换了个西瓜。狗老辈子说,这烟很贵,熊猫牌的,要是照钱的话,可以买两个瓜的。老汉拿着烟看了看,只愿意换一个小瓜。
狗老辈子脱了衣服,兜着那个西瓜,我们慢慢地往回赶着路。
我本来是不想问的,可是如果不问的话,就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上不舒服。
未必就这么算了么?我问。
狗老辈子没答话。
原来我想,老庚就算是没钱,好话也总会有两句的,可是就没想到他会那么耍赖,那么无耻。他见了狗老辈子,冰冷着面孔说,你怎么像个阴魂不散的鬼啊。狗老辈子沙哑着声音说,我们已经找你差不多一天了。老庚没有理会狗老辈子,而是冲着里屋叫道,快出来看啊,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又来找我了。一个女人钻出来,手里拿着牙西瓜,哧溜哧溜吃着,然后把西瓜皮往狗老辈子脚下一扔,说,你都诈骗了他那么多钱了,还有完没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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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7)
那个女人是老庚的相好,两人一唱一和,就像演相声一样,招惹得街坊都过来看热闹。过了一阵子,都知道了狗老辈子是一个唆使自家女人勾引知青,然后诈骗人家的不要脸的家伙。大家一边谴责狗老辈子,一边愤恨不平地给老庚他们出主意,说要么揍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顿,要么将他送到派出所去,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将狗老辈子两条腿打断,然后丢到爱城河里去喂鱼。
狗老辈子牵着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16 我是被狗老辈子背回秦村的。才出爱城不远,我就走不动了,腿又酸又疼,而且不停地打瞌睡,好几次差点跌倒。狗老辈子背着我,手里还要拎着个西瓜,很不方便,他建议我们把西瓜吃了。
本来是给你拿回去吃的。狗老辈子抱着西瓜,在膝盖上使劲一磕,砰一声,西瓜碎了。我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
你得多吃点。狗老辈子说,也不知道你要多久才又到得了爱城呢。
我说等我今后考起学了,就可以天天在爱城了。
真有出息!狗老辈子摸摸我的脑袋,赞许道。他手上全是西瓜汁水,弄得我的头发湿漉漉的。
我又吃了几口,感觉到肚子一阵抽搐。我说,我实在吃不下了。
那这些西瓜咋办?狗老辈子问。
我说你吃吧。
这个瓜是专门给你买的。狗老辈子说,要不这样吧,你还是继续慢慢走,我把西瓜给你捧着,等你想吃了,就又吃。
为了不使我打瞌睡,狗老辈子开始没话找话地跟我说话。狗老辈子说了五道河的那个女人有多么好看,说假使有一天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他会养一群鸭子,就养在秦村的那条河里,还会种一片西瓜,如果我到爱城读书去了,就专门给我送来……
我在前面磕磕绊绊地走,狗老辈子在后面捧着西瓜呢呢喃喃地说。没走多远,我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一绊,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狗老辈子为了抢上来扶我,把手里的西瓜也丢了。我的膝盖磕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狗老辈子蹲下身子,将我背在背上,却不开步走,原地打了个圈儿,说,侄儿啊,你看得清楚么?
我说看什么?
看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啊?狗老辈子说。
我说看得清楚,有月亮呢。
好。你就看清楚了,看清楚咱们是在什么地方摔了西瓜的!狗老辈子声音哽咽,悲怆地说,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记得好好做一个人,要上进,要发奋,做什么事情都要凭良心……
我弄不清楚狗老辈子怎么了,赶紧唯唯诺诺地应着,希望他快点上路回家。
17 回到家里我就生病了,又拉肚子又发烧。两天过后我下了床,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狗老辈子杀人了。
狗老辈子杀的是老庚。他在送我回到秦村的当天晚上,就又折身去了爱城——
据说那天早晨太阳出得格外早,还不过七点钟,金色的阳光就撒满了爱城,使得爱城如同一座金子铸造的城池。睡眠充足精力旺盛的爱城人们,就像一条条鱼一样快乐地游走在大街小巷,游走在金色的阳光里。
突然一阵尖叫声打破了宁静与安详。
杀人啦,杀人啦。人们看见一个男人一边尖叫一边奔跑着,身后一个男人手持菜刀紧追不舍。厉声尖叫的男人没有跑过拿菜刀的人,人们看见一刀炫目的白光闪过,尖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成了两瓣……
18 我父亲开始经常往来于爱城与秦村之间,所有关于狗老辈子的消息,都是他带回来说给我母亲,我母亲又说给我的。
他在里面又胖了。几乎每次的消息里,都包含着这条内容。
一年过后的一天傍晚,我父亲从爱城回来了,给我带了个西瓜。父亲把西瓜递给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你狗老辈子走了。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在一边的母亲眼睛也红红的,哽咽着说,走了好,早走早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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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西瓜(8)
父亲说,狗老辈子走的时候专门叮嘱他了,说西瓜熟了,叫给我带个西瓜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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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炸弹(1)
1 芒种躺在床上突然间萌生了要搞个炸弹的想法。也就那时候,这些天的哀伤与悲愤突然就消失了,芒种开始兴奋起来,自己也感觉到了眼睛里在闪耀着熠熠的光芒,他要赶紧去找立秋,把这计划告诉他。
立秋正在数他的啤酒瓶子,那是他积攒了两年的财富。两年时间里,立秋一有时间和机会,就四处搜寻空啤酒瓶子,然后把它们一个个宝贝般珍藏在那间已经废弃了的堆放炸药和雷管的屋子里。没有事的时候,立秋就进去数那些酒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嘴巴里念着数,手上拿着块破布片,将那些瓶子擦得亮晶晶的。立秋跟芒种说,他的啤酒瓶子已经有五百多个了,每个四毛钱,就可以卖到二百多块钱,如果实在等不到丘八回来,他也可以拿着卖啤酒瓶的钱,回老家了。立秋直起身子,用看着一片等待收获的金灿灿的稻子般的目光,无比幸福地看着他的啤酒瓶,吁了口气说,回去的路费一百多块,还剩些,我可以在火车上气气派派地买上一瓶啤酒喝了。芒种说,那我呢?立秋瞥了一眼芒种,笑笑说,你继续在这里等着,等着丘八回来结算工钱啊。
说起丘八,芒种就不得不佩服立秋和谷雨。丘八是他们在火车站门口遇着的,他们望着水般流淌的车和人,掏掏早就空了的口袋,已经找不到要去的方向了。正茫然着,丘八来了。现在想起来,丘八的舌头简直是天底下最灵巧的东西,他并没有费多大会儿工夫,就把芒种他们说得一个个按捺不住地要急着去那能挣大钱的地方——丘八的煤矿企业,那地方很遥远,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那遥远的路途上被剧烈的颠簸和不停的呕吐折腾了个丝毫不剩。第二天早上起来,三个人看着那被称之为煤矿企业的破败的小煤窑,都后悔了。丘八说,干吧,工钱不是问题,年底结算,这是规矩。可能刚开始的时候立秋就多了个心思,没事就四处搜寻啤酒瓶,而谷雨则挖空心思地跟丘八借钱,尽管挨了丘八很多骂,但是三块五块地毕竟能借得出来,因为他是炮工,矿下打炮放炮都是他,也算得丘八的膀臂。这谷雨借了钱就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几十里地去街上看黄色录像和喝酒,听说有人还在村头老寡妇家门口看见过他。第一年,丘八食言了,没有给他们兑现,但是却给他们打了条子,说来年年底再一次性清算。三个人就在矿上过了年,然后又接着干,没事的时候立秋就去拣啤酒瓶和数啤酒瓶,谷雨就去借钱和上街看黄色片和喝酒,还经常去嫖那比大二十多岁的老寡妇。这一年又到了头,丘八却突然不见了,他就像只鸟儿一样从这个偏僻的小村子的上空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刚开始大家都还坚信丘八会回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坚信也慢慢失去了最后的力量,很多人哭着,流淌着眼泪和鼻涕,边走边诅咒着丘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矿井。现在这矿上,只剩下芒种他们仨了,因为他们在矿上连着干了两年,比不得那些只干了一年或者半年的,那丘八欠着他们的,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们一直幻想着丘八会回来,这种幻想随着一天一天度日如年的等待和年关的临近,也渐渐失去了底气。芒种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学着立秋去猎狗般搜寻那些啤酒瓶,不然自己也应该拥有那五百支酒瓶的财富了,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学着谷雨,去挖空心思的跟丘八借钱,然后去街上享受黄色片和高粱白,或者去嫖那老寡妇,也算尝了女人的味道,自己居然还去取笑立秋,说他是个收荒匠,而且还规劝谷雨,叫他别挥霍,挣钱不容易。呵呵,瞧瞧自己,和立秋与谷雨相比,自己真他妈的是个蠢驴!他们多有先见之明啊!
2 芒种激动地讲完自己的行动计划,立秋的反应却很平淡。立秋站起来,挠挠脑袋,说,我怎么发觉我的啤酒瓶少了十几个啊!
芒种有些丧气,知道自己刚才讲的时候,立秋没认真听,他的脑子塞满了他的酒瓶子。
肯定又是谷雨给我偷去了!立秋愤恨起来。说起谷雨,那家伙也的确不是个东西,谁的主意都敢打,他不仅偷着卖立秋的啤酒瓶——为了这,两人还打过一架,至今两人也是仇视的,而且有一次还将芒种藏在床下的一双矿用长筒胶靴拿去换了酒喝。当然,谷雨也打矿上那些东西的主意,比如铁锨,比如电线,还有钢铁,以及枕木,只是那丘八消失后,大家伙儿哄抢着,将拿得走都拿走了,能卖的都卖了,现在可供谷雨拿去换钱的,除了几个大铁煤斗和几根生满黄锈的道轨,再没有了,但是谷雨依旧不甘心,瞪着两眼睛,这里瞄瞄,那里望望,这让芒种想起村子里那些一身乱毛的肮脏的山羊,它们的眼神和谷雨非常相似,银荡而且充满着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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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炸弹(2)
这狗日的!立秋咬牙切齿地骂着,然后锁上门,好像担心不牢固似的,又伸手推了推,最后才离开。上一个土坎,就是他们的宿舍了,偌大的一排房子,曾经挤满了欢声笑语或者哭喊打闹,现在却冷冷清清的。
芒种说,你把那些啤酒瓶卖了吧。立秋斜了他一眼,眼神刁刁的,好像芒种说这话的意思也是在打他那些啤酒瓶的主意,立秋曾经用很忧虑的口气跟芒种说过,说谷雨看那些啤酒瓶的眼色都是绿的,他真担心早晚有一天那些啤酒瓶会被他图去。那时候芒种就劝过立秋,让他把啤酒瓶卖了算了,省得招腥。但是立秋却说没到最后时刻,他要到最后时刻才卖那些啤酒瓶,芒种知道立秋对那些啤酒瓶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也明白那些啤酒瓶是他最后的希望。现在,立秋斜了一眼芒种后,依然是那句话:还没到最后时刻,时间到了,他自然是知道卖的。
中午是立秋做的饭,立秋拍了拍那小半口袋米,说,芒种,你看看,这米是不是少了些,怕不是又被谷雨那狗日的偷去了吧。那些米是芒种立秋和谷雨三人舍着性命保下来的,大家决定离开矿上的时候,无数人溜达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门口,眼睛在那口袋米上瞄上瞄下。那原本是一整麻袋米,近两百斤,是丘八留在矿上唯一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曾经是大家共有的食粮,趁着大家不注意,他们三个将米抬进了自己的屋子,强行霸占了,因为保住那袋米,就有了继续在矿上等待丘八的本钱,就有了拿钱到手的希望!那一天,三个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就连平日里横眉冷对的谷雨和立秋,也仿佛成了生死患难、并肩迎敌的战友,他们两人坐在门口,谷雨拧着明晃晃的铁锨,立秋在手板上啪啪地拍着一把生满了黄锈的却很宽大的菜刀,而芒种则站在他们的身后,手里掂量着捅炉子的火钩,仿佛最后一道防线。三个人戳在那里,目光冷峻,却又暗中显露杀机。那些人尽管心里搁不下那口袋大米,终究还是没敢造次进去抢夺。芒种没有理会立秋说什么,他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皑皑的白雪,脑子里也白茫茫的一片,前几日连绵大雪,将什么都掩盖了,看不见了黄土的颜色,甚至连鸟儿也绝了踪迹。立秋把米盛进铝锅,也没淘洗,就座在了火炉上,水滴在火焰上哧哧地响着,冒着白烟。立秋拍拍手,指着米口袋,说,芒种,米不多了,吃完了又咋办?芒种回头看了看那米口袋,说,吃完了,就做茧子呗。立秋笑了,他应该笑的,他是有本钱笑的,因为他有酒瓶子那笔财富搁在那里没动呐。
立秋靠在芒种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不是说你有个计划么?芒种瞥了立秋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你听好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了。然后,芒种重申了他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后表态说一旦成功,就算他们打上十年二十年的工,也不见得会得到那么多钱!立秋拍了芒种一下,说,什么计划这么厉害,你直接说了吧。
其实芒种的计划很简单,他要将立秋绑架了,这绑架的地点要选择人多的地方,最好是商业繁华的地方,有人被绑架了,自然会惊动公安局。
芒种说,一惊动他们,咱们就算成功了,我就要挟他们给我拿十万块钱来,像咱们看过的警匪片那样,要零票,不要大额的钱。立秋问,为什么?芒种说,如果是大额的,他们就会做上记号,今后一用,就会被认出来。立秋有点担心,说,他们会给钱么?
你的命如果搁在这煤矿,就是一千块钱也不值,如果搁在很多人面前,就肯定值了,因为那地方人很多,而且还可能有外国人,就算是撑面子他们也要拿钱出来赎你的命的,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芒种得意地笑着说,等他们把钱给了我,我再胁持你离开,然后叫他们不准跟上来,咱们不就成功了么?
立秋拍拍脑袋,想了想,问,你拿什么胁持我啊。
炸弹!芒种瞥了立秋一眼,说,当然是假炸弹了,演戏嘛。


忧伤的炸弹(3)
要是被人识破了,抓住了呢?立秋脸上有些慌张。
为什么要被人识破?咱们必须演得真真的,除了那炸弹是假的,其他的都必须是真的,我打你是真的,骂你是真的,你受点苦,咱们今后就幸福了,十万,咱们一人五万,回家修房子娶老婆,都随着自己。芒种见立秋脸上的慌张依然还没消退,就又说道,就算是咱们被抓住了——当然,这种可能性小得不到千分之一——如果真的被抓住了,我胁持的是你,你是谁啊,我哥们,兄弟,朋友,又不是别人,你不告我,自愿被我胁持的,他们能拿我们怎么着!至于咱们要钱,那是因为咱们被丘八骗了,没钱才想出的绝路,他们自然会给咱们申冤的,就算不申冤把咱们关起来,也总比在这山沟里挨冷受冻,天天吃那没盐没菜的烂米饭好啊,听说监狱里隔天还有肉呢。
立秋愣愣地听着。
老哥,试一试咱们还有机会,不试一试,咱们连机会都没有啊!芒种语重心长地跟立秋说。立秋腾地站起来,一拍脑袋说糟糕,糊了。
3 芒种和立秋原本是不计划让谷雨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的,但是要制作炸弹,而且必须制作得非常逼真,这就需要谷雨的帮忙了。
谷雨这家伙天生的就是爆破高手,他在家的时候,居然可以用那叫做硝氨的肥料,制作出炸弹,芒种和立秋就经常尾随在他的身后,去河里炸鱼。芒种认为,他们三个人的友谊也就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而且也是最好的。谷雨往河里扔炸弹,芒种和立秋就下河去捞那些被炸死和震晕了的鱼……那段时间,他们仨几乎是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打着喷香的嗝,他们吃了太多的鱼,个个都是油光水面,腆着愉快而满足的肚子。但是好景不长,有人告了他们,说他们破坏渔业资源,损毁了河堤,他们被通知到派出所就被关押了起来,先是谷雨挨打,然后是立秋,最后是芒种,三个人被打得歪歪扭扭的回到村子里,在家人的哭骂中,将能卖的卖了,缴了罚款。那天晚上,谷雨说,这里怕是容不下咱们了,咱们出门打工吧!然后三个人就以一种共赴灾难的义勇,悲壮地告别了村庄,上了火车,来到这里。
立秋是坚决不去找谷雨的。立秋说,别说叫我去求他做炸弹,就算是去求他给我一疙瘩黄金,我也不去!芒种说,你不去,我就去吧。
立秋非常瞧不起谷雨,说先前怎么也没想到谷雨还长着条狗尾巴,见了丘八那狗日的,会把那尾巴摇得比真正的哈巴狗还欢,然后又说怎么也没想到谷雨居然还长着一付贱骨头、贼骨头……芒种曾经向谷雨转达过立秋对他的看法,谁知道谷雨一声冷笑,说,这年月,活得快活就是神仙,做人嘛,图的就是个现在快活!
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没多久工夫就到了村头,远远地就看见了谷雨在打扫那老寡妇院子里的积雪。谷雨说,你来干什么?芒种探头往里望了望,说,你那老相好的呢?谷雨袖起手说,她进城去了,买年货去了。芒种说,你帮我个忙。谷雨见芒种耳朵被冻得红红的,鼻涕哧溜哧溜直往歪淌,说你跟我进去说吧。进了屋,芒种捧着谷雨递给他的热茶,东张西望地说,谷雨,你莫不是要在这里安家吧,也好,你就在这里安家吧。谷雨说,你有事么?说吧!
芒种不好直接说要谷雨帮忙,就说了他的计划,然后补充道,我来就是请你参加,原本只是计划我和立秋的,但是咱们仨一起出来的,有好事了,不能把你丢下了。谷雨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参加,我就安安心心地赖在这里,等到明年开春,要是还等不到丘八回来,我再去找事情做,那活路,你们去干吧,拿到钱了,别忘记我就是了。芒种说,你真不愿意参加。谷雨说,是。芒种说,那好,等拿到那钱了,我就来找你,给你三万两万,谁叫咱们是好朋友呢,谁叫咱们是一起出来的呢?不过,你得帮帮忙吧,给我们做个假炸弹。谷雨说,这个忙,不成问题,只是到时候你们吃肉,别忘了给我喝点汤就是了。芒种说,那是肯定的,不过那炸弹要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让警察也看不出真假来!谷雨说,这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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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炸弹(4)
听说谷雨做炸弹要用他的酒瓶,立秋就破口大骂起来,说你拿什么做不可以啊,为啥非得要我酒瓶啊?我知道,我那些酒瓶搁在那里,硌你眼睛是不是?你说,你前不几天是不是又偷我酒瓶去换酒喝了?谷雨回嘴道,我偷你酒瓶?去你的吧,我在大姐那里,天天有喝不完的酒,还偷你酒瓶换酒喝了?笑话!立秋冷笑说,笑话,我看你才是笑话,就那个老寡妇,吝啬得把球毛都想扎成捆卖的样子,你喝她的酒?喝她的老尿吧!谷雨指着立秋,回头跟芒种说,你看看,我是来帮你们忙的,又不是来挨骂的。说着就抬脚要离开,被芒种拉住了,芒种冲立秋吼道,你嚷个屁啊,不就用你几个酒瓶吗?然后转头问谷雨,你说要几个酒瓶。谷雨说,四个。谷雨拧着四个酒瓶去了寡妇家,说做好了就送回来。
傍晚,立秋正在担心谷雨会不会把他那四个啤酒瓶拿去卖了的时候,谷雨回来了。谷雨做的炸弹很特别,他将四个啤酒瓶扎在一起,在瓶口引出一段导火索,然后把四根导火索束在一起。
这就是炸弹?咱们就用这个去?立秋疑惑地看着芒种。
你看像不像电影里炸坦克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芒种怀抱着那束啤酒瓶,手臂一挥,兴奋地做了个“冲啊”的姿势。
4第二天一大早,芒种和立秋就出了门,他们走过村庄的时候,太阳冒出了山峁,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大地。
两人上了大路,他们拉开了距离,做得跟陌生人似的,各走各的道儿。一路说,芒种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是立秋却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几步追上芒种,说芒种,我怎么感觉不踏实啊。芒种有些生气,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要跟都不认识的人一样,要不,呆会儿我怎么绑架劫持你啊!立秋说,这我知道,但是我心里觉得不踏实了。芒种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的那些酒瓶子啊。立秋点点头说,我就担心,咱们前脚一走,那啤酒瓶会不会被谷雨给偷去卖了,早知道,应该把啤酒瓶拿去卖了,咱们再去行动,要不,我回去先把啤酒瓶卖了?芒种生气了,一跺脚,压低声骂道,我说你个挨球的立秋啊,你那点啤酒瓶算什么啊?咱们这可是去拿十万块啊!十万块,换成啤酒瓶,够你数半辈子的!立秋却依然皱着眉头,惦念着他的那些啤酒瓶。芒种搡了他一把,用近乎哀求的嗓门说,立秋,走吧,你要真舍不得那些啤酒瓶,等咱们把事情办了,你再回来处置你的那些啤酒瓶吧。立秋叹了声,挪动了脚步,边走边嘀咕,妈的,我可拣了两年呐。
两人拉开距离没走多久,立秋又追了上来,他拽住芒种,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那束炸弹。芒种黑着脸,说你又干什么嘛。立秋吞了吞唾沫,说,芒种,我怎么还是感觉不踏实啊。芒种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看着立秋。立秋说,你说,谷雨做的炸弹会不会不是假的?芒种心里咯噔一跳,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阳,说他怎么会。立秋想了想,点点头说,走吧。
芒种走到街口的时候,回头却突然不见了立秋。芒种以为立秋害怕,跑了,正着急,却见立秋拧着个啤酒瓶,东张西望走了过来。
芒种和立秋选择的行动地点是一家银行旁边的墙角落,那里四通八达,是个十字口,人来人往,很热闹。芒种定定神,大步跨过马路,向对面的立秋走过去,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然后抖开自己的衣服,胸口上露出一挂吊在脖子上的啤酒瓶。芒种从这来来往往的人群喊叫道,拿钱来,快点拿钱来!往来的人谁也没有理会他们。
芒种大声吆喝道:拿钱来,再不拿钱来,我就要杀人了!立秋非常识时务地拖起了哭腔,喊救命。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徒劳的,他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就算人发现了他们,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斜一眼,就走开了,只是有一个姑娘,她在快要走过的时候,回头厌恶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像吐唾沫似的吐下了句话,神经病!
芒种愤怒了,他抽出掖在立秋裤袋里的那个啤酒瓶,对着立秋的脑袋啪地就是一下,瓶子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往来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忧伤的炸弹(5)
立秋惨叫着,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芒种一把将立秋从地上拧了起来,环手扼着他的脖子,凶狠地叫道,我要杀人了,我要杀人了!立秋惨叫着,鲜红的血从他乱草一样的头发里渗出来,顺着面孔,啪嗒啪嗒地摔打在地上。
救命啊,救命啊!立秋惨叫着,哭着。往来的人们被吓着了,他们看见那劫持者瞪着红红的眼,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十分狰狞可怕,而那被劫持者,一张血脸,惨叫着,哭嚎着,一身哆嗦不停,那血撒尿般在他跟前滴落着。有人说,赶快打电话报警啊!芒种心里一阵得意,他用胳膊紧了紧立秋,把自己的得意传递给立秋,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立秋这家伙平日里看起来好像是个尿不出来的东西,现在却还挺明事的,他开始提高了惨叫和哭嚎的嗓门,救命啊救命啊!芒种从裤袋里抓出打火机,啪地打着,亮出胸口前那挂酒瓶,凶狠地说,老子这是炸弹!人们看见了那瓶口上的一束导火索,尖叫着,呼啦一声全部后退得老远。
很快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先是将围观的人群隔离开了,然后才走过来和芒种说话。
你干吗呢?一个警察边走过来边说。
你给我远点,我这里有炸弹,你要再往前走,我可点了啊!芒种晃动着手里的打火机说,不妙的是,一股风过来,那火灭了,但是芒种又啪地打着了,把火头凑进那导火索。
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情好商量!那警察站住了,说道。
你给我后退,要不我就点了!芒种说后退,那警察果然后退了,芒种有些得意,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说,我要钱,你们赶快给我钱,要不,我就把炸弹点燃了!炸死他!
你也跑不了啊!那警察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他的态度让芒种和立秋心里嗖地一凉,那警察接着说,你凭什么跟我们要钱啊!芒种一时语塞了,是啊,凭什么跟人家警察要钱呢,人家又不欠自己的。那警察说,你还是把人放了吧,有事咱们商量解决。
你站住!芒种看见那警察的脚步有像往前移动的意思,大声说,过来我就点了!
那警察举着手,说,我没动,我跟你谈谈,你说,我们凭什么给你钱啊!
凭什么?凭我手里有炸弹,你们不给钱我就点炸弹!芒种说着做了个点的姿势。
你先把人放了再说吧,有困难我们会帮你的!那警察微笑着,说道。这警察让芒种感觉到很狡猾,芒种知道,如果不来点厉害的,他肯定还会这么磨,半天也扯不到正题上,而立秋哆嗦得厉害,他可能早被这场面吓熊了,要是再吃不住,他要一胡乱嚷嚷,就坏事了,你看看,这家伙现在跟死的一样,也不叫唤了,连哼哼唧唧也停了。
我要钱!不给我钱我就点炸弹!芒种却并不把那火头凑向导火索,而是往立秋头发上一点,只听得嗤地一声,立秋的脑袋闪起一股昏红的火苗,腾起一缕青烟,一股难闻的焦臭四下散布开来。
围观的人们倒是被那股昏红的火苗吓了一跳,竟然有人被挤得跌倒了地上。
我告诉你们,我这可是真正的炸弹,不是闹着玩的!芒种挺了挺胸口面前的酒瓶,说,里面全是炸药,这可是爆破用的炸药,少说也有十斤,你要以为我说的是假的,我就点了!
别激动!别冲动!有事好说,有事好说!那警察紧张起来,刚才的微笑不见了,他向后挥挥手,几个警察止住了企图向前的脚步。
我原来是在煤矿干事的,老老实实给老板卖了两年命,一个子儿也没拿到,我要娶老婆,我要买彩电,我要顿顿吃肉喝酒,我也不想这么着,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了!芒种说着,哽咽起来,立秋也揩着眼泪,芒种接着说道,你们不给我拿钱,我就点燃了,同归于尽!
你别这么过激,有事好商量,你说你要多少钱?那警察问。
十万!芒种说。
十万?!芒种说出的数字好像一块烙铁似的,将那警察的舌头烫得一跳老高,那警察一对圆眼,发现怪物似的瞪着芒种,说,十万,这么大一笔数目,你心太黑了点吧!你让我们去啥地方给你拿十万块去?


忧伤的炸弹(6)
银行啊!芒种冲旁边的银行撅撅嘴,说,你去拿十万块不就成了吗?
你以为是十万个纸片么?就算撕十万个纸片,也得半月呢,那么容易么?那警察一脸的困难,说,那可是国家的银行,你要十万,得中央批了,才拿得出来。
十万,必须十万!不给十万,我就点了!芒种又晃起了打火机。
不管多少,给点算点吧。立秋悄声说,你看,打火机好像已经没有多少气了。芒种这才发现那火苗明显弱了下来。立秋还要说什么,却被芒种一把扼住喉咙,立秋被扼得直翻白眼。芒种恶狠狠地叫喊道,快点拿钱来,不然,我就先掐死他,然后点燃炸弹!
那警察慌忙说,你别乱来,你别乱来,你提的要求我们可以考虑!可以考虑的!
芒种松了松手,立秋咳嗽起来。他们都看见那个警察掏出电话,焦急地跟谁说着什么。
5芒种和立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好事,居然败坏在了那可恶的老寡妇手里,而且那个警察会有那么精明,居然看出了他们的破绽。
芒种和立秋都在以为那个警察打电话是在跟谁调钱过来,却不想他挂了电话,又恢复了当初那张笑脸,说,你们是在演戏吧!芒种和立秋都被这句话打懵了。
你为什么咳嗽要向着旁边,你是不是怕把打火机给吹灭了?那警察笑着指着立秋说道。不仅那警察发现了这个破绽,而且围观的人们也发现了,有人说,这不是苦肉计吗!
好,当我是在演戏,我就点燃给你们看看!芒种咆哮着,他有点恼怒成羞了,他挺了挺胸口前面的啤酒瓶,将打火机凑近导火索,就在这关键时刻,那警察吼道,你别乱来。
芒种看见那警察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他到底还是吃不住他们是不是在演戏。芒种知道在这工夫,不能软下去,否则,什么都完了,他学着电视里那黑社会老大的样子,努力做出一副狞笑的面孔,咬牙切齿地说,快点拿钱来,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就这时候,从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老寡妇。
老寡妇是来看热闹的,当初并不敢确定是他们,她挤向前的目的,就是要看看是不是芒种,是不是立秋。等真的看清楚了,老寡妇笑了,跟围阻人群的警察说,那两个我认识。
老寡妇钻出人群,指着芒种和立秋,喊道,嗨,我说你们两个在搞啥鬼呢?耍猴呢?谷雨呢?谷雨是不是也来啦?
人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哄笑起来。那些警察也笑了,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向芒种他们走去。
被识破把戏,芒种很懊丧,却依然不放弃最后的威胁,他晃着胸口的那束啤酒瓶和手中的打火机,叫嚷着,你们别过来,我点了,我可真点了!
芒种拙劣的表演和那没有底气的叫嚷逗得人们哄堂大笑,人们哄笑着说,让他点吧!
一声巨大的轰响,待浓烟散尽,围观的人们发现,刚才那些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杀手甲●王五(1)
王五,我他妈的今天叫王五?!就叫王五吧。把今天晚上叫过,明天凌晨等走出这道门,我他妈的就叫爷爷了。
当我看见这两个家伙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注定是一桩亏本的生意。
喝吧喝吧,都是杜六的朋友,何苦这么客气呢?我说。
我看看那一片啤酒瓶,树林似的戳在那里。只瞟了一眼,脑子里就有了数,统共十八瓶,外国啤酒,原装的。我一直为自己的眼力和心计感到骄傲,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杀手的,什么东西只要瞟一眼,心头就有了形状,而且很具体,具体到哪里有瑕疵,哪里最完美。我时常轻易逃脱,就是因为眼力好,心计好,再加上腿脚利落,谁也别想抓住我。
十八瓶,三个人,一人六瓶。对于我来说,区区六瓶啤酒算不了什么。
但是我对今天自己的表现有些失望。我总是在每一次行动前三番五次地告诫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然后用大量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比如踩点,绘制行动路线,方案对比,心理准备……我必须得考虑到每一个可能存在和可能发生的细节。这次也做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做得很不充分,要不怎么会选择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呢?有了错误的时间,有了错误的地点,单凭这两点,就肯定会结出一个错误的结果来!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
呃,有点冷,这个时节喝啤酒,的确……呃,有点冷,心都凉了。我放下杯子,但是杯子很快就被一只大手拿去了。杯子被注入了啤酒,满满一杯,面上没有一点泡沫。这是一个倒啤酒也是喝啤酒的高手。有句术语叫“卑鄙下流”,就是将杯子轻轻侧向一边,瓶口沿着杯壁,缓慢,轻徐地注入,随着啤酒的增多,杯子慢慢直立,一收瓶,满杯,黄澄澄的,像丰收的麦田。
面前这两个家伙叫什么名字?说出去都是笑话。真是笑话,他们好像故意要成就一个笑话似的,一个说叫张三,一个说叫李四。
现在倒啤酒的这位,——长着一双蒲扇似的大手的,就叫李四。
我又干了一杯。心里真想笑。糊弄谁呢?老子可是在江湖混了十多年的了,而且是在爱城这个江湖!知道吗?爱城是江湖中的江湖!我只得又端起杯子,那个叫张三的邀请我和他单挑一杯,他说我们既然都是杜六的朋友,就不应该这么客气。我刚放下杯子,李四那只宛如蒲扇般的手就伸过来了,拿起杯子,技艺高超地倒满酒。然后粗声大气地吆喝说要敬我。我说我喝多了,肚子胀,难受,要去厕所。
我飞快地再把屋子扫了一眼。一间客厅,就是他们正在喝酒的那块地儿,还有两间卧室,此外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储存室,剩余的就是自己正在去的厕所了。真是疏忽了。这两个王八蛋,前几次来踩点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呢?早晨我来了一遍。中午的时候又来了一遍。傍晚的时候,我站在对面的大街上的电话亭子里,装作打电话的样子侦察了起码有一个多小时,窗口没有灯光,这证明杜六正在跟那个臭女人鬼混,要到凌晨的时候才回来。
——这很好,完全可以按照自己预计的方案行事。
我上了楼梯,然后拿出钥匙,开了门。按照计划,我还可以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看看电视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能找到一碗方便面煮着吃了更好,能再有点白酒,那就更不错了,就完全可以证明这次行动是完美的。等到休息足了,已经是凌晨,这个时候杜六这个该死的家伙也应该回来了。自己完全不用躲的。那个该死的家伙一夜泄欲,肯定疲惫不堪了,他的脑子里肯定全是那个女人白花花的躯体,耳朵里还回荡着她牙疼似的呻吟声……
我只需要转到他身后,掏出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勒……。然后找个地方把他挂起来,再往他脚下丢翻一把椅子,末了把我留下的所有证据全部清除,比如烟头,比如可能遗落在床上的头发,衣服纤维,乃至拉在厕所的尿液……
——一个自杀的现场,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可以伪造好,从从容容地,不留蛛丝马迹。


杀手甲●王五(2)
剩余的事情是干什么呢?去柜员机看看酬金到账没有。然后去欢乐谷看看吧,看看那些幸福的人们怎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谁能想到,就在我关上门的时候,灯会突然亮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男人呢。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一个是匕首,一个还是匕首,只是一个长些,一个短些,但是短的那个是双刃,还带有血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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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乙●张三(1)
不是朋友不登门,咱们都和杜六是朋友,今天第一次见面,缘分啊。反正坐这里没事,不如讲讲杜六的事,把他的事当下酒菜。你先讲讲,随便讲讲。
我端起杯子,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地咂,看着我对面的那个自称叫王五的家伙。
李四瞥了我一眼,又低头认真地去看啤酒瓶子上的标签去了。我知道,他很想搞明白这酒是哪个国家的。他怎么可能搞得明白呢,上面全是洋文。李四看了一阵,嘟囔道,狗日的,也不晓得弄这么些洋啤酒都是为了招待谁。
那个自称叫王五的家伙说了一句叫人可笑的话,他说,肯定是为了招待我们嘛!说完,抬眼看着我。我们的眼里都充满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真叫我讲么?王五笑笑说,杜六这个家伙可没干过多少值得叫人到处宣扬的事啊。
王五?王五!王……八蛋。我们叫张三李四,你就叫王五。你难道就不会用屁股思考一下,搪塞我们未必就不需要认真一点吗?想想当时见面的情景,真是好笑。再想想,笑个屁啊!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怪谁呢?当然是怪李四。呵呵,李四。亏他想得出来,我说我叫张三,他跟着屁股就说李四,李四,就像一个顺溜的屁似的,一冒就出来了。
咳,有很多事情是不应该听李四这个家伙的。就暂时把他叫李四吧!李四这家伙,什么时候办事利落了?他除了能喝啤酒会倒啤酒!
我,张三,打了个嗝。接着瞟了李四一眼。李四正在给自己倒啤酒,小心翼翼,精雕细琢,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不过这家伙办事倒是一把好手,的确是心狠手辣,把人一捅,倒头就睡,鼾声阵阵,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而自己呢?时常还会被噩梦惊醒——不是被警察追得无路可逃,就是杀死的人又活了。
本来这次我的主意是在路上干掉杜六,可是李四这家伙,好像这一次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他建议不在路上干,他建议到杜六那该死的家伙的房间里干。对,就这房间。李四说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暴露在外的,隐蔽在暗处的。他眼睛一丢,说,说不定对面的树上就有呢。我不相信,装作打喷嚏,一瞧,三个,不同角度。要真是在那个自以为隐秘的地方干掉杜六,第二天那个杀人场景和我们两个人的头像肯定会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各地的协查通报里,出现在悬赏通告上……发现了摄像头后,李四开始态度坚决地反对我了。妈妈的,真拿住把柄了似的。李四说他开始怀疑了,怀疑谁?怀疑我!他居然怀疑我的能力了!此前都是我出主意,他办事。现在他要求他来做行动计划,要我去办事。
李四的计划我虽然不是很欣赏,但是我却找不到破绽。我再不能小看这个家伙了,我得提防他了,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聪明。等再干两桩,我就得想办法除掉他了,不能留着他。天下的事情似乎总是这样,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总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我们两人潜进房间,等待杜六黎明的时候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哪里晓得那是他最后的春宵呢?他关上门,心想该好好睡一觉,他正在打算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面前了,我说嗨,等他一愣之间,就捅了他。
虽然我对李四这个搭档不很满意,但是我们每次的行动基本上都还是完成得比较体面的。我告诫了李四好多次,要他是不是可以更专心一点,不要毛手毛脚,不要大大咧咧,不要漫不经心,不要好吃贪杯!一个人的坏毛病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改掉呢?我开的锁,他先进屋,等我关上门,看见他已经在到处翻腾了。他就是这样。每次搞完事,总是喜欢在人家身上搜搜,凡是值钱的东西,都会一样不落地揣在自己身上。
我叫他别这样,容易引起杜六的警觉。他哪里肯听。他打着手电东照照,西照照,说,日,那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猪,他哪里还晓得警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被放在桌子旁边的啤酒吸引住了。妈的。外国洋啤酒呢。李四说着,将那些酒拎上桌子,桌子上倒放着几个杯子,还有一个起子,起子很精美,像一件工艺品。李四拿起两个杯子,倒满啤酒,看着我,问,我们未必还要跟他客气?反正没事,我们一边等他,一边喝酒。洋酒呢!


杀手乙●张三(2)
我看着他。李四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味道还真不错。
我端起杯子正要喝,这时候外边传来响动,是脚步声,很轻微。再轻微也别想逃过我们的耳朵,干我们这一行要的就是耳尖眼快。我和李四都把刀子摸出来,关了手电。我们以为是杜六回来了,要真回来更好,早点完结,我们还可以去夜市溜达。
门轻轻开了,又轻轻关上了。我开了灯,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不是杜六。大概是被我们手里的刀吓住了的缘故,那个男人的脸色煞白。
你们是谁?他强作镇静地问。
我说我叫张三。
我的搭档说他叫李四。
你呢?我问他。
他说我叫王五。


杀手丙●李四(1)
我的确姓李,木子李。我曾祖父是因为抢粮被烧死的。村里闹饥荒,他饿得实在不行了,带着一帮人进城把粮店抢了。他们还抢了一口大铁锅。正在郊外埋锅造饭,人家追赶过来了,一群人就他和另外三个人没跑掉。其实要论体力,我曾祖父还是能跑掉的,主要是饭马上就要熟了,他想吃一口饭再跑。结果被抓了起来。我曾祖父被捆绑在一根已经被饥民剥干净树皮的大树上,他是被烧死的。另外三个倒霉的家伙,一个被放在大锅里煮死,一个被砍了头。还有一个被塞了一肚子观音土,胀死。
过红军那阵,我祖父受不了饥饿,去参加了一支追剿红军的乡兵队。他还真吃到了一顿饱饭,早晨吃了,搂着肚皮上战场,结果下午就被国民党军派来助战的飞机炸死了。
那么我爹呢。嗨,说起他就让人丧气。我是个孝子。因为我在外面混,时常给他送钱回去,他的日子应该过得还是不错的,起码不像我曾祖父和我祖父那样饿肚皮,饭是管饱的,隔三差五还有酒肉。可是他呢,偏偏好日子来到的时候却犯了食道癌。绝症啊!我爹哭着要我救救他,他说他还想活下去,还想吃好东西。怎么救?医院的药贵得像黄金,先给钱,再给黄金。为了那些黄金似的药,我才干上杀人的勾当的。以前我是杀猪卖肉的。我心黑,我专门搞灌水猪,一斤猪肉半斤水,你说赚不赚?我还把死猪瘟猪弄来当好肉卖,这个里头有绝招,生肉你认得出来,闻得出来,但是我给你煮熟了呢?多撒一把花椒大香,馋得你流口水。没办法啊。我爹最后还是死了,吃不下东西,饿死的。他死的样子真可怜,浑身不见肉,活像个骷髅。我爹死了。为了还债,我干上了现在这个活儿。这个活儿不好干,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
我是一个很知道享受生活的人,无论吃什么,我都要努力吃出好味道,我不放弃任何到嘴的东西。人这辈子有什么意思呢?其实什么意思都没有。如果真的要说还有点意思的话,就是吃,就是好好睡觉,好好晒太阳,好好享乐。人一辈子活到我曾祖父我祖父我爹那份上,实在窝囊透顶了。
我曾祖父死的时候三十不到。我祖父据说也只活了三十多岁。我爹的寿命我清楚,五十三岁。他们的寿命都短。我的也长不了。原来当屠夫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寿命不会长,看看那些可怜的猪,开始灌水的时候还要叫唤,后来声音都出不了,活不成,死不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得这样,这样那些水才会走遍浑身。这种冤孽事情干多了的人,寿命可能长么?现在干上了这个杀人的活,寿命那就更长不了。
不要去想。想也没用,早晚一个字,死!不是当场打死,就是押赴刑场。一颗子弹透心而过。听说现在有一种新的死刑方法,注射药物。如果被抓了,我一定要这样的死法。
不过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先除掉张三,把他克扣我的那些钱全部取拿回来!这个老混蛋。他先是我的债主,然后是我老师。他问我讨债,我说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他说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贱得跟猪一样。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有的人的命就值钱了,你去帮我弄掉一个值钱的命,你欠我的一笔勾销,此外我再给你一笔。然后他说了数目。
事情完毕,张三给了我一笔钱。等到钱用完了,我找到他,问他还有没有那样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就这样我成了他的搭档。
在我们的合作中,动手的总是我,而他呢,这个自称张三的老混蛋呢,他总是当狗头军师,装模作样,拿腔拿调。分赃的时候他总是愿意给我多少就给多少。此外,我还得忍受他教训孙子似的责骂。
我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了。当我提出这次由我计划,他来动手时,他愣住了,许久,哈哈大笑,然后说,母鸡也想学老鹰了?我说我不管,这次就得由我。他最终同意了,我夺得了指挥权。我得在他死之前,有机会让他看清楚我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窝囊,我也有能耐!他可能还不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他大量的秘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的银行卡号和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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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2)
——鬼晓得情形会是这样呢?当时的情形确实有些糟糕。如果不是张三,我肯定一刀子捅死他了,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
确实应该佩服张三,这小子他妈的天生就是干大坏事的。他表现得很冷静,一看不是杜六那个该死的,就喝问道,你是谁?你干什么的?那人的脾性也似乎不好,说,我找杜六,你们是谁?张三说我是张三,我说我是李四,然后那人说他是王五。
就这样我们三个认识了。我们三个都是杜六的朋友。但是我们三个都很清楚,我们没人是杜六的朋友。当初我杀猪的时候,拜过一个老师傅,我师傅要我在动刀之前先看看猪的眼神。我想猪有什么眼神呢。我师傅说有,你认真看就会有。我仔细一看,还真有,那眼神各种各样,有绝望的,有无所谓的,还有凶狠的,恶毒的,鄙夷的……
我师傅告诉我,对于那种目露凶光的猪要格外小心一点,稍不小心,它们一口就会咬掉你半个巴掌。没过多久,我师傅就被猪咬了,他的一只手都没了。事后他不住叹息,说头天晚上酒喝多了,眼花,没看清楚猪的眼神。
这个叫王五的家伙的眼神,我打量了一下,他赶紧躲闪开了,但还是被我看出了,他的眼中有一点火星闪过。就这一点火星,也被我看出来了。这个家伙不简单,不是善类。张三,你小子还说我愚笨,我看出来了,你看出来没有?没准人家把你当猪宰了,你还幸福得直哼哼呢。
不是说有事你张三顶着吗?你就先顶着吧,去和那个叫王五的玩吧!我先好好品尝品尝这洋啤酒。妈妈的,味道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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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1)
我的话本来就不多,自从干了这事后,我的话就更少了。矮礅死后,没人跟我说话,有时候我三天五天也不见得说一句话出来,因为不说话我时常感到舌头僵硬。
我干的第一桩事是在一个矿上。年关了,五十几号人只拿到十分之一的工钱。闹了一天都累了。寒风呼啸。沉默许久。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把那杂种搞死。接着有人说,搞死,我给一百块。其余的都像下饺子似的跟着说,我也给一百我也给一百……
这时候矮礅站出来,说,我去。我和矮礅是好朋友,他比我壮,下井的时候斗车闹道,全靠他帮我背,帮我推。我扯扯他的衣角,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两人去了。
我站岗放哨,矮礅进的屋。我听见屋里传出几声叫唤。过了一阵矮礅出来了,递给我一把刀,说,你再去把那女的弄两刀。我进屋去,看见有个女人在倒在炕沿上,身子直抽搐。原来我还很害怕,害怕得腿肚子抽筋,但是当我看见矿长歪倒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我一下子不害怕了,胆子壮了。矮礅说,你弄几刀,我们就真正的是铁哥们了。我先给了矿长几刀,然后给了那女人几刀。我还把屋子搜罗了一遍,结果找到了一口袋钱。
我们回到矿上,大家看着我们一身鲜血,都把钱雪花一样抛洒给我们,然后纷纷离开了。我和矮礅没有去拣那些散落在我们身边的钱。我们换洗干净,烧了衣服。矮礅问我怎么办。我说走。矮礅问往哪里。我说爱城。前往爱城的路上,我和矮礅谁都没说话。
矮礅死在正午。矮礅总是喜欢把搞事的时间选在正午,他说他喜欢在阳光下办那些事,鲜红的血液,消失的生命,灿烂的阳光,这会让他产生强烈的快感。矮礅说那件事情很简单,他自己去就是了,二楼,找到人,用锋利的刀片把脖子一抹就完事。结果一上去就被包围了。矮礅已经不适应搞这事了,矿长的那些钱全被我们吃了,玩耍了,我没怎么,他却在享乐中飞速地发胖,而且发胖一直持续,因此目标大而且明显。他选择的逃跑方式是跳楼。下面是个棚子,跳下来正好落在棚子上。他知道棚子里全是钢筋,旁边就是一个建筑工地,他要干掉的就是这个工地的老板。但是矮礅没想到棚子里的钢筋有许多是直立的,就像这些啤酒瓶子,树林一样,坚定地戳在那里,冷笑着,等待一个阴谋的实现。矮礅跳跃的姿势很笨拙,肥胖的身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倭瓜,他迅速落在棚子上,砸塌了棚子,但是他没有跑出来,他的屁眼刚好戳进一根钢筋。很深。我打了个寒战,因为耳畔还有矮礅的惨叫声在飘荡,那惨叫声就像毒蛇一样吐着黑色的舌头,疯狂地追赶了我这么些年……
以为毒蛇已经放弃自己远去了,但是没想到居然还在,很显然,它就躲藏在某个角落。
你怎么了?张三问我,你的脸色有点不太好啊。
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我感觉有点醉了。
不会吧。张三哈哈笑着,说,我听杜六说起过你,你好像很能喝的。
我说他那是吹牛,他自己也不怎么能喝,他主要是不敢多喝。
我这么一说,张三有点发愣。
我并非对杜六一无所知。我既然接下了这活,而且胆敢走进这道门,我对他有所了解。
我说好吧,我就来说说杜六为什么不敢多喝酒吧。
张三和李四都看着我。尤其李四,他的眼睛直勾勾的,好像真的被我的话题吸引住了。其实不是,他没想到我真的会说起杜六。杜六之所以不敢多喝酒,是因为他要放屁。杜六可能是天下第一个靠放屁挣大钱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屁登堂入室的人。
杜六原来在工厂里做工,他总是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将包装好的产品运送到库房,或者直接送到车上。这个工作劳动强度有些大,因此很累。其实杜六应该有个更好的工作的,因为他总是能够把工作干得特别出色。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在车间里工作,而总是做搬运工呢?就是因为他特别能放屁。没有人能忍受得了杜六放屁,工人告状说,偌大一个车间,还有排气扇不停地扇着,只要他进来,只需要半个小时,保管里面臭得比鸭圈猪舍还臭。他的肚皮就像一个巨大的沼气池,无时无刻不在往外排泄废气。只要他在车间里,就没人能在里面呆得下来,他严重影响了大家工作的情绪,影响了生产的进度。


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2)
就这样他调换了很多个工作和工厂,后来干脆连搬运工也做不成了。就在他流落街头正要准备离开爱城的时候,他被我的一个朋友收留了。因为我的朋友不喜欢我在别人面前提他的名字,我们就叫他朋友。在后面的故事里,我说朋友,就指的是他。
朋友曾经是一个很得意的生意人,一度时间他的钱多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但是很不幸,他遭遇了车祸。这个车祸让他失去了四分之三的肠子,或者更多。他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朋友醒来,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说很糟糕,是不是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得看运气。朋友对医生的这个话很不满意。医生只得告诉他,如果你经常能放屁的话,那就证明你的健康情况还可以,但是如果你三天五天都不放一个屁的话,那情形就不是很好了,就证明你仅存的一点肠子也出问题了。就这样,屁成了朋友的健康指标。
屁就这样成了朋友梦寐以求的东西。朋友梦想每天能放上几个屁,一个也成。但是总不能如愿。三四天也过去了,也不见得有一个屁,这个时候朋友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了。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进医院的时候,屁突然来了。这个时候朋友泪流满面,抽泣不止。他那是高兴。一个屁让朋友幸福成这样。真是匪夷所思。但是谁都能理解。
杜六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手里的一张求职申请书上。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结果他还是被拒绝了,他在负责招工的先生面前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屁,很响亮。先生皱皱眉头。杜六哀求说,你给我个事情干吧,干啥都成,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那位招工的先生嗤笑他说,几天没吃饭你还放得出来屁?那位先生的话让大家哈哈大笑。
只有一个人没笑,这个人就是朋友。朋友叫住他,问他怎么回事。杜六一一说了。朋友说,好吧,你就留下吧,先放给你一个月的工资,你先去把饭吃饱,然后到我办公室。杜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杜六没敢吃多少东西,他怕自己一下子吃撑了,会在人家面前臭屁不断。
谁知道朋友见他,就是要看他怎么放屁,还虚心地要跟他学习放屁的本事。
我看了一眼张三和李四,说,我先说到这里吧,等你们说说,我再接着说他是怎么把屁发扬光大,做成一个事业的。张三和李四一下子有些慌神。
我说你们不是说和杜六是多年的好朋友么?那么你们就说说他小时候的故事吧。他小时候的故事,你们总听他自己说起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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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乙●张三: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1)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会有这么一手。但是我想,你并不难对付。我是谁?在爱城没几个不知道我的,我他妈的三进三出了!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能把大事化小?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能死里逃生?呵呵,告诉你,因为我是我。
咳。我都快五十岁的人,已经是属于有心力没体力的阶段了。我也不想再混了。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我只想再搞几桩,然后找个地方好好吃点,喝点,安度晚年。我现在考虑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用什么办法,稳妥地处理掉李四。呵呵,李四。我说我叫张三,他说他叫李四。凭借这一点,就知道这家伙的进步速度越来越快。以前他总是向我打听他搁在我那里的钱怎么样。可是这几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却不打听了,只字不提。这不正常。什么原因我清楚得很。我装傻罢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朋友,就连句真话也不可能有。这是职业造就的。你要想活下去,你就得怀疑一切,对谁也别说真话,到了什么地方也别说真话!这是悲哀,人活到这个样子,真是悲哀。不过也没什么,我从来就没当自己是人,我也不配做人……
好吧。来吧,把这杯酒干了,我就给你们说说杜六小时候的事。哎,李四,碰碰杯啊,别顾着自己一个人喝。等到天亮了,杜六回来了,我们接着出去喝!他杜六现在长出息了,得叫他好好办办招待!起码去粤海楼!你说怎么样,王五兄弟!王五看着我,木然地点点头,说,好,就等着天亮他回来,他是该给咱们这些兄弟哥们好好办办招待了!
我要说的杜六的小时候的故事,当然不是我编的。我没这能耐,我说说自己的假话还可以,但是要我编别人的故事,我不行。我知道的杜六的故事,是一个女人讲给我的。杜六痛哭流涕地给这个女人讲,然后这个女人又痛哭流涕地跟我讲……
我说,杜六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放屁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了,因为村里的人们经常取笑他,说他是臭屁虫,那些孩子老是吐他唾沫,不准他跟他们玩耍。
杜六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那么多屁呢。杜六的屁多到什么程度呢,走一步一个屁,屁砸脚后跟。他没办法在教室里上课,因为一坐进去,那些屁声就会让大家哄堂大笑,一堂课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的屁搅黄了。老师只得把他驱赶出教室。
突然有一天,杜六看着田野里碧浪一样在风里翻滚的红苕藤,心头咯噔一声,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屁多的根由。
杜六的村庄盛产红苕,村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吃红苕。一到秋季,红苕出来就做红苕粉,晾晒红苕干,窖藏红苕,然后一年四季地吃。红苕吃多了胀气,胀气屁就多。
为了减少屁的排放,杜六饿了两顿,还真有效果。可是饿得头晕眼花,连走路都成了问题,再不吃,就只有饿死了。没办法,杜六只得继续吃红苕。红苕煮的稀饭,红苕打的面汤,红苕粉条……杜六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屁股下面一边噗噜噗噜地放屁。杜六心想,到哪里才能不吃这可恶的红苕啊?
有人说爱城。
杜六饱饱地吃了一顿红苕饭,心想这是最后一顿了,他就要到一个不用吃红苕的地方去了,不用吃红苕就不会放屁了。吃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杜六撂下饭碗,一路响屁地来到爱城。
到了爱城他才发觉,自己的不断放屁跟吃红苕的关系不大。当然,也没完全冤枉红苕,吃了红苕的确屁多,要多一倍。
说到这里,我拿起杯子,敬了王五一杯,我说,你说的杜六流落街头准备告别爱城的那段时间,其实是他这辈子放屁最少的时候,因为饥饿嘛,肚皮饿得成了一张皮,哪里会存得下多少屁呢?就在他屁最少的那段时间,他遭遇了一段爱情。
李四看着我,很诧异。我笑笑,说,你没听说过么?他说这事的时候,你也在场啊!你不知道?
李四愣了一下,笑起来,说,多半是我喝啤酒去了,我怎么能把这么精彩的故事丢掉呢?赶明天早晨他回来了,我得要他好好和我讲讲。


杀手乙●张三: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2)
王五挪挪屁股,换了一个坐的姿势,问我,什么爱情?
我说好吧,我就给你们讲讲吧。
那段时间杜六天天勒紧裤带,拎着行李,到处找工作。为了找到一个可以喂饱肚子的工作,他从宝安跑到龙岗,从福田跑到盐田。这一天,他上了一辆车。什么车我忘记问他了,他也没说。他只说车上人很多,很拥挤。因为怕遭到白眼,他在上车之前,就把肚子挤了又挤,把肚子里仅剩的一点气息也排空了。
车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就站在他对面。车子颠簸了一下,一个响亮的声音,然后弥漫起一股臭味。杜六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但随即宽心了,因为他知道,刚才那声音不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
响亮的声音和弥漫的臭味引起了车里人的警觉,大家都在寻找来源。大家都把眼睛落在那个美丽的姑娘身上,那个姑娘脸红了,局促不安。就在这时候,又响了一声。不用说,又是那姑娘。杜六知道,紧张会引起肚皮发紧,肚皮发紧就很容易放屁。这个屁几乎让那个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崩溃了,她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个关键时刻,杜六站了出来,他说你们别误会,是我放的。为了证明刚才那两个屁确实是自己放的,杜六笑嘻嘻地一憋气,然后下面一松,一声悠长,像警笛。接着,杜六把肚皮一搂,屁股一甩,又是两声。
大家大笑起来。
杜六偷偷瞧瞧那个姑娘,姑娘也在窃笑。
杜六下了车,走了没几步,就发觉那个姑娘跟在身后。姑娘的脚步很快,她追上杜六,羞涩地向杜六表示了她的感激之情。还夸奖杜六放屁的声音很好听。杜六苦笑起来,说屁有什么好听的,我都要被屁害死了。姑娘安慰杜六,说真的好听。杜六说,你要喜欢听,等我找到工作,吃饱了肚皮,我请你来欣赏,到时候你别捂着鼻子就行了。
姑娘没等杜六找到工作就欣赏到了他的杰出表演。她请杜六吃了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杜六就开始放起屁来。先是里面的食客愤怒,接着餐馆的老板也愤怒了,怒骂他们是两个变态的家伙,将他们驱赶出了门。姑娘要告消费者协会,因为没有规定在就餐的时候不准放屁,放多少屁。杜六说算了,他研究过,放屁属于生理现象,和打哈欠打喷嚏拉屎撒尿一样。但是从上身出来的人家不会怎么介意,要是从下身出来的人家就很介意的,更何况还有臭味呢?从下身出来的注定得隐秘,如果像他这样公开进行的,当然就只有被歧视,被辱骂,甚至还可能挨揍。
后来这个姑娘和杜六成了情侣,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个姑娘从杜六的生活中消失了。掰着指头算算,这一算你不知道杜六有多么心酸。他和姑娘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个礼拜,两个礼拜,连半个月都不到。杜六心里很清楚,姑娘离开他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他的臭屁。因为这连绵不断的可恶的臭屁,杜六这辈子可能再不可能碰上爱情。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
好啦。我说得有点累了。李四兄弟,你接着说吧,你不也跟杜六很熟吗?好多次咱们三个都是在一起玩耍呢,你也说说吧,给王五兄弟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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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1)
说啥啊?说他那些屁事?呵呵,你还别说,我真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奇人。真是奇人,靠放屁都能大把大把地捞钱,你说不是奇人是啥?
我也是见过奇人的,像我的师傅,他就是个奇人,我说的是我的杀猪的师傅。我师傅说他从十二岁就开始杀猪了,到他死的时候,我算一下……他杀了四十六年的猪,他是五十八岁死的嘛。四十六年,你们说他杀了多少猪?他说不清楚,我们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说他杀的猪流淌的血,比一条河的水都还多。他杀的猪,比现在爱城的人还多。这话是有点夸张,但是他确实杀得多。你想想,一天到晚,啥事情也不干,就一个字,杀!
猪杀多了,我师傅就成了奇人,多厉害的猪,只要一见他,猪脑袋就埋下了,屁股直往墙角抵,屁滚了,尿流了,连哼哼都忘记了。为啥?吓得!他们都说我师傅有摄魂术。因为他身上杀气太重,杀气太重就有摄魂术。
在我们那地方,时常有娃娃在野外走路的时候被孤魂野鬼摄了魂魄,咋办呢?就买了香烟酒水来找我师傅。找我师傅做啥呢?去镇鬼魂!我师傅身上杀气重,鬼神都怕的。我师傅带我去过,我见过。他带着杀猪刀,到了,先叫人弄一碗米来,撒两把米,嘴里念上一阵咒语,然后把杀猪刀往门上一砍,噔一声,那娃娃就晓得哭了。我师傅也不说话,转身就回,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一大早人家就送杀猪刀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娃娃已经好了,都上学去了。和杀猪刀一同送来的还有钱,没钱的三块五块,有钱的可是五十一百啊!
我先不说杜六行不?我先说说我师傅,说完我师傅我再说杜六吧。
有一回,我和我师傅刚收工,我正给我师傅热洗脚水。杀猪其实很辛苦的,我们穿着长筒胶靴,一天猪杀下来,胶靴里总能倒出半盆血水来。我师傅的脚就在里面泡变了形,要是他每天不用热水洗洗脚,他就没办法睡觉,疼啊,难受啊。
我刚把洗脚水热好,就听见敲门声,一开门,冲进来个女人,哭着喊着求我师傅快去救救她的儿子。女人是个寡妇,住在屠宰场外旁边的村庄里,她的五岁的儿子下午跑到了河滩地去耍了,回到家就呓语阵阵,翻着白眼。很明显的,他肯定是被野鬼摄了魂魄。要知道那个河滩地原来打死过许多人。
我师傅带着家伙去了。我没去,我太累,想瞌睡。
半夜我看师傅的床空着,心想这野鬼也真是太厉害了,未必我师傅半个晚上都还没把它镇住?
到了天亮我师傅才回来,他打着哈欠,看样子一夜没睡。
第二天傍晚收工,我师傅就走了。一夜没归。
过了几天,我在外面听见风言风语,说我师傅跟那个寡妇搞上了。那个寡妇生得并不漂亮,但是很壮实,像一头肥硕的母猪。
没过多久,我师傅就被猪咬掉了一只手。杀了一辈子猪怎么会被猪咬掉手呢?真是奇怪。我师傅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独独没说这一切和那个寡妇有关。但是没人相信他的那些理由。他是一个奇人,奇人和普通人有一个区别,就是近不得女色,女色让普通人舒坦,但是会让奇人倒霉。很多人都这么说,说我师傅之所以一辈子没娶,是因为他是个奇人,那些本事都是上天给他的。近了女色,破了戒规,自然要受惩罚。我师傅被猪啃掉一只手不算最严厉的惩罚。最严厉的惩罚是他后来死了。说后来,也就半个月的时间。
杜六是奇人,确实是,能把屁放到那种境界,确实是奇人。你想想,这天下还有谁可以用屁声演奏出一支曲子呢?谁还可以用屁吹出三尺高的火焰呢?只有杜六。杜六是奇人。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我师傅的事,就是想用我师傅的事来说杜六,他们两个都是奇人。玩刀刀上死,耍枪枪上亡。我师傅最后死在猪口里,杜六最后一定会死在屁上!
好啦,我说完了,我们喝酒。
我说着给他们挨个倒酒,我刚才说的我师傅的故事,让他们都听傻了,我端杯子,他们也端杯子,我喝酒,他们也喝酒。然后他们都怔怔的了。我知道是我刚才的话触动了他们。是啊,都一样!耍枪的枪上亡,玩刀的刀上死。杜六一定是死在屁上。如果不是的话,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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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一(2)
——那么我们呢?
我看着他们。我把酒喝了,他们两个还在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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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二(1)
我说这酒我就不喝了吧,头晕乎乎的。
张三和李四一听,对视一眼,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星不易觉察的诡秘。呵呵,他娘的,真上当了。
我的头怎么会晕乎乎的呢?我他娘的清醒得很呢!喝不过你们两个?三个我也不怕!看谁能扛到最后!
不会吧!你的酒量不会这么差劲吧。张三呵呵笑起来,说,李四,给王五兄弟倒酒!难得一聚,不好好喝喝,对不住人嘛!
喝!李四给我倒满酒。
好!也确实难得有这机会的。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我打了个闷闷的嗝,说,下面我就跟你们说说朋友是怎么帮助杜六把屁发扬光大做成一桩事业的。要知道没有这个朋友,杜六就没有今天啊。杜六没有今天,又怎么会有我们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呢?是不是?
朋友并没有在杜六那里学到多少放屁的本事,尽管杜六挖空心思地给他想了许多办法。但是朋友并没有责怪,他对自己放屁的事情失去了信心,却为杜六放屁的能耐感到惊讶。
杜六在他的工厂里,从事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放屁。
朋友有一件很大的办公室,有时候他闷了或者无聊了,就将杜六叫到办公室,请杜六为他表演放屁。
这个时候就要看杜六的了。杜六问朋友,老板,你要听什么样声音的。朋友说,来个鸡叫的吧。杜六就放一个鸡叫的声音出来。朋友说听一个猪叫的吧。杜六就放一个猪叫的声音。朋友说有火车的声音吗?杜六说这个简单。朋友说可以放一支曲子出来听吗?杜六说,老板,你等两天行不行,我正练呢。
为了讨好朋友,让他欣赏到花样出新的屁,杜六专门回了一趟家,弄了许多红苕干红苕粉条红苕饼子新鲜的红苕回到爱城。而且留下一笔钱和一个地址,要家里人帮助他按时邮寄。吃多了红苕的屁,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响声格外悠长。经过研究和多次试验,杜六发现将红苕与胡豆和黄豆兑在一起吃后,屁的声音巨大响亮,会雷声似的轰鸣,会机关枪似的想放多久就放多久。
朋友不仅自己欣赏,还邀请一些合作伙伴和朋友来一起欣赏。大家总是被逗得笑逐颜开。平常因为压力太重,大家的脸面都是板着的,像被挖了祖坟一样,或者像是老婆跟人跑了一样。但是在杜六的屁面前,没有哪个不开心的,有很多时候杜六一个节目表演下来,在臭气中,总会有许多人因为剧烈的笑跌倒在地上,或者笑得下巴脱臼。
一天朋友叫住杜六,说,你不能够只给我一个人表演,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应该让更多的人欣赏到,我不能再霸占着你,这对你不公平,对别人不公平,对爱城不公平。你应该让更多的人开心,应该得到更多的钱。放心去吧,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表演的地方,那是个华丽的舞台,每天晚上都有很多有钱人聚集在那里。他们开着宝马奔驰,他们端着盛满XO的酒杯,他们搂着美丽如花的姑娘,却没一个人笑的出来。他们愁容满面,郁结于心,天天这样,很可怜,如果照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你去拯救他们吧,用你的屁。
杜六第一次登台就引起了轰动。
我们讨厌屁,是因为我们总是能闻到屁,能见到跟屁一样臭的其他东西。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厌恶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有钱人呢?他们天天美女香车,珍稀美味,可能闻到臭的见到臭的吗?你说这些人也怪,吃得好耍得好,肚子里要多宽松有多宽松,总是少有放屁。这样一来,他们就对屁感兴趣了,闻着那臭味也觉得是久违了,亲切了,一点也不臭了。大家在屁的臭味中,在屁的歌曲声中,简直是比中了五百万大奖还要高兴!
真是奇怪。
杜六也感觉奇怪,这个和撒尿拉屎一样属于不雅的生理行为,怎么就这么受人追捧呢?爱城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你只要让人开心,你就会得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人活着嘛,就是为了开心嘛,像找女人,找钱,不就是为了开心吗?


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二(2)
杜六每天的主要工作,除了放屁就是数钱。当然,他还得抽出适当的时间来做新的尝试,他不能让大家对他的屁厌恶,他得推陈出新。除了保留节目学各种叫声、唱歌、喷火,此外,他还计划用屁来念诗歌,刺气球打灯泡……


杀手乙●张三: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二
其实王五说了那么多,我也没听进去几句。但是我去看过一场杜六的表演,确实搞笑得很。我还没见这天下有谁能像他那样,把屁放得那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五在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李四的话。
他说的何尝不是呢。耍刀刀上亡,玩枪枪上死。
杜六太得意忘形了。我说,我本来不该这么说的,但是话都口边,吞不下去啊,哽着难受呢。
王五点点头,他拿过酒瓶,给我倒了一杯。我举起杯子分着三口喝了,然后站起来去厕所,就在站起来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脑袋嗡地一叫,然后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眼睛也花了。我稳住神,扶着墙壁。这种难受的感觉很快过去了,我舒了口气,心脏却如同敲鼓一样,剧烈地砰砰直响,击打得我浑身发软。
我站在厕所里,扯下裤子,等待。许久,积满膀胱的尿液才断断续续流出来。人上了年纪啦,混不下去啦,水龙头都开始堵塞啦。
回到桌子前,我问李四还有几瓶酒。李四说还有三瓶。
我不喝了。我说,我头有点晕,还有点疼。
李四说,好,你不喝我帮你喝。
王五笑笑说,你把三瓶全喝了吧,我也不想喝了。
李四眼睛一瞪,说,这怎么行呢。
我笑笑,说,别看我,我陪你,舍命陪君子!
王五微笑着看着我。
我说,我们还是接着杜六的事情讲吧。我说到哪里了?哦,我说杜六太得意忘形了。你再怎么火暴,把屁放得再响亮,再花哨,你也只是个逗大家开心的东西。哦,这话有点重了。确实是嘛。你不过是大家拿来开心的东西,你还有什么值得牛皮烘烘的?不管是谁,弄不清楚形势就得倒霉,就得遭殃!
杜六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人们送给他热烈的掌声,把他称为“放屁大师”,但是从来没有人送他一束鲜花。是啊,给一个放屁的人送鲜花成什么体统呢?但是这天杜六却意外地收到了一束鲜花。送花的人告诉他,是一个女士送的。这时候一个漂亮的女人回首,微笑着向他做了个飞吻。杜六当时浑身都酥麻了。
从这束要命的鲜花丛中,杜六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一家饭店的地址。杜六立马脱了演出服装,将自己上上下下清洗一遍,换成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模样,派得跟大款一样。
杜六赶到那家饭店,他被服务生带到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发现里头只坐着那个女人。
女人微笑着告诉杜六,为了不让人家对他感到好奇,她为他包下了整个餐厅。女人随即问了杜六一个很挑逗的问题,你除了放屁,还有没有其他的更厉害的表现?
就这样,杜六成了那个女人的情人。
叫杜六惊奇的是,女人竟然非但不嫌弃他的屁臭,而且极度痴迷,时常做出一些叫他惊诧的举动来。女人找了些瓶子,要杜六把屁放在瓶子里,她要珍藏在那里。杜六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伤感地说了一句叫杜六非常感动的话,她说,有一天当杜六不在她的身边了,她起码还可以打开瓶口,闻闻他的味道。
杜六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女人这么炙热地深爱着,他感动得当场就扑在女人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女人让杜六迷恋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但是杜六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女人的老公是一个大亨,但是她的老公除了有钱外,其他的好像就一片空白了。比如,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只是一个摆设的花瓶,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功用了。
杜六告诉了女人自己苦楚的童年和少年,告诉她自己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说到悲伤处,免不得又要钻进女人的怀里大声悲哭。女人也告诉了杜六她的忧伤和哀愁,两个人就像一对天涯沦落人,黏合到一起似乎再也分不开了。
突然有一天,女人告诉杜六,她再也不用忍受她那个半死不活的丈夫了。因为她的丈夫就快要死去了。丈夫一死,名下的财产就是她的,只需要在死亡证书上把字一签,转头她就是爱城屈指可数的女大亨之一。女人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一点高兴的气色,倒是杜六,高兴得不得了,他以为女人做了女大亨,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当半个男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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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二(1)
这外国啤酒真他娘的厉害。我看着王五已经有醉意了,张三也好像不怎么行了,说话舌头都打结了,嘴巴也敞开了,不把门了。
这酒不错。我感觉好像也有点晕乎乎的了。不过我不怕,他们怎么比得过我。杀猪那阵,我跟人打赌喝过两件啤酒。两件!两件是多少?四十八瓶!最后咋的?最后我还打了两圈牌!
要是再有几瓶啤酒就好了,把这两个家伙都灌醉,然后弄掉。等到天亮杜六那个该死的回来,再把他也弄掉。然后搞一个相互残杀的现场。
呵呵……
喝酒啊!你们!来来!我给王五倒上,给张三倒上,然后劝他们一起举杯,喝吧喝吧,未必还要给他杜六留点儿?不用,明天天亮等他回来,叫他请咱们去粤海大酒楼吃海鲜。他不是发了吗?一个屁值一块,他一晚上起码也要放千儿八百个吧。呵呵,你们说说,他一天放那么多屁,屁眼会不会肿?
王五和张三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都有点迷糊。他们碰了一下杯子,举起来,干了。
好得很啊!来来,我给你们倒上!给你们倒上,听我说说杜六。其实我还是晓得他很多事情的。我说。
王五站起来,说,我得去厕所一趟,我撑得受不了。
你不会抠出来吧?要那样,我们在一起喝酒就没意思了。张三说。
王五说哪里会呢,那多浪费啊!
王五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当。张三给我眨巴了下眼睛,我知道,他是要我尾随在王五身后,趁机给他那么一下子,搞掉他。我给张三眨了眨眼,告诉他其实不用这么急,他的酒已经上头了。等等吧,等等更轻松一些,对付一个醉鬼,一点也不费力气。
张三点点头。
干掉杜六的活儿是张三接的。好多活儿都是他接的,他在道上名气大。记得张三接下活儿的时候告诉我说,这次是个大买卖。我以为是要除掉一个多有来头的,他却告诉我说是一个以放屁为业的。
我好奇,张三也好奇。我们去了杜六演出的那个地方,看了他的演出,确实太神奇了。这样的人死了我觉得有些可惜。不就放放屁吗,招惹谁了?
张三告诉我,要除掉杜六的是他的情妇。
为什么呢?不是情妇吗?怎么舍得除掉自己的情人呢?我问张三。
张三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要我别去打听那么多,说这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只管收钱,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帮人办事。
但是张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说,那女人之所以要除掉“放屁大师”杜六,是因为她的丈夫早就掌握了他们的奸情。他之所以忍受这么久不愿意打散这对野鸳鸯,主要是没工夫,他得治病,他想等自己身体好了过后,好好收拾这对奸夫淫妇,要用尽所有可能想到的酷刑折磨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放浪行为付出代价!
但是事与愿违,她丈夫的病情越来越不见好。知道即将死亡,她丈夫给她提出了一个看似残酷的条件,要她亲手除掉她的情夫,否则,她将得不到他名下的那笔巨额的财产。
财产和情夫,显然没有什么可比性。女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财产。
女人找到了张三。在丰厚的酬劳面前,张三欣然接受了这桩生意,而且保证做到万无一失,绝对完美。
但是女人却不无忧虑地告诉张三,说她此前已经请了两个杀手,结果杜六安然无恙,而那两个杀手却音讯全无。张三说他当时在心里暗笑。听张三这么一说,我也在心头暗笑。这个心狠手辣的傻女人,没准是碰上了那些夸夸其谈的骗子。
我听说了酬金的数目过后,也认为这很丰厚,而且认为这丰厚的酬金应该归属我的口袋,再上加上张三那些银行账号里的,那么,我这辈子也就不需要再冒什么险了,甚至连劳动都不需要了。如果非得冒险的话,那就是怎么用好这么大一笔钱,千万不能因为暴饮暴食或者贪欲过度对自己健康造成伤害。
我把干掉杜六作为我的杀手之路的终点。——当然,只有张三也死了,才可能是我杀手生涯的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这很直白。但确实只能这样。我厌倦了。既然是自己最后一次表演,我总没有理由敷衍了事吧。于是我开始竭力想要表现一下,由我计划这次行动,而且我要做到非常完美。不仅要让那个女人觉得这是一次完美的暗杀,也要让杜六感觉到这是一次完美的暗杀,同时,我还要让张三也认为这是一次完美的暗杀!我要让张三在死之前,对我跷起大拇指,让我得到他一声由衷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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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二(2)
杜六表演完了我没有离开,张三催了我几次,我说再等等吧。我得好好看看他,再没有比看一个猎物在枪口底下嬉戏更叫猎人兴奋的事情了。杜六被一群人围着,那些人中间有找他签名的。见鬼!放屁放出明星了。还有几个人低声下气地求他传授他们放屁的绝技。杜六哈哈大笑,告诉他们,这放屁是谁都会,但是要放到他这样登峰造极的,单是靠锻炼,是锻炼不出来的,得有天赋,得与生俱来。
我摇摇头,张三问我怎么了,我说真可惜。
他怔怔地看着我,没明白我的话的意思。


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三(1)
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对头。我晕眩得很厉害。我没想到这外国酒这么厉害。这是哪个国家的酒啊?全是洋文,瓶子显得很厚墩,那贴在上面的标签摸起来有丝般的感觉,灯光下上面的洋文泛着金色和银色的光芒。
我错误地低估了这些酒。我多大的量啊!
不过并非只有我感觉很糟糕,那个叫张三的老混蛋和那个傻乎乎的叫李四的胖小子,估计也很难受。我看见张三的脸色都变了,青紫色,而李四的脸色却是猪肝色,脑门鼓胀,眼睛发直。别看他嘴巴说话一溜一溜的,但是吐出来的话,没一个是方的,全是圆的,汤圆似的,囫囵的,勉强可以听清楚。
我站起来,他们一下子警觉起来,手摸到裤带上,我知道,那里是他们的刀子。呵呵,紧张什么呢。我才懒得跟他们动手呢。等等吧。看你们能撑多久!我看你们撑不了多久。这酒上头,凭我的经验,要不了十分钟,你们都得躺上,打呼噜的打呼噜,说梦话的说梦话。到那时我再好好收拾你们。怎么收拾呢?一个一个地勒!咯咯……咯咯,舌头伸出来了,眼睛瞪圆了。然后再咯一声,身子一软!
妈妈的,这注定是一笔亏本的生意!
其实当我看见这两个家伙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笔生意注定是要亏本的了。我刚才给他们讲的那个朋友,那个梦想要通过放屁来验证自己健康程度的朋友,结果非常凄惨。
是他把杜六推上光彩照人的舞台的。
当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眉飞色舞,比做成一桩千万元的大生意还要有成就感。那天他是在医院的花园里约见我的。此前,我曾和他有过合作,为他除掉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对此还算满意。这次在没见到他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在生意上又遇到了麻烦。
朋友说不是。他讲了杜六的故事,当说到杜六在舞台上取得巨大成功,被热烈的掌声包围时,他笑起来,疼痛让他倒吸了口凉气,但脸上的笑容却并未因此消退。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没想到,他竟然帮助一个人把屁放上舞台,而且成为明星!
但随即朋友的笑容黯淡下来。他的眼中磷光一样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他说,他无数次地想要把妻子带到杜六的表演场地,让他欣赏自己的杰作。但是妻子总是对他嗤之以鼻,认为他的做法非常恶心,而杜六放屁的表演听起来就叫人想要呕吐。后来妻子实在耐不住他的劝说,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看。在进场之前,妻子就掩住鼻子,面露厌恶表情。朋友很担心妻子会在现场真的呕吐起来,他开始有些后悔。
叫朋友没有想到的是,杜六的第一个屁就叫妻子开怀大笑起来。后来杜六的屁越放越激烈,妻子竟然鼓起掌来,尖叫起来,而这尖叫声,叫朋友想起了她久违的高潮到来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妻子显得兴奋过度,她两眼流光溢彩,走起路来身姿活泛得像水蛇。
朋友永远也没想到,杜六的臭屁,像春雨一样,催生出了妻子欲望的苔芽。
后来只要有杜六的表演,妻子一场也不落下,她似乎只要一刻不闻那臭屁,就会像花儿缺了阳光,草儿缺了雨露,变得蔫蔫的,枯枝败叶一样死气沉沉。
终于有一天,朋友亲眼目睹了叫他无法忍受的一幕。那天他尾随妻子,去了一家宾馆。他买通了门房……
哦。那恶心的场面叫我这恶毒的杀手听了也觉得难堪。
愤恨成了加重朋友病情的催化剂。朋友很明确告诉我,在去地狱的时候,他希望能够踩着杜六的脚印前行。也就是说,他想让我帮助他,叫杜六先他一步去敲响地狱的大门。这有何难呢。我说,如果你再愿意添一点酬金,我可以在干掉杜六的时候捎带上你的妻子。
朋友闭上眼睛,不置可否。
在我告别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本来是很相信你的能力的,但我还是要叮嘱你,小心点。
我说你放心,就算抓住我,我也不会出卖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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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甲●王五:关于杜六的一堆屁事之三(2)
朋友苦笑着摇摇头,说,你已经是我派去的第三个人了。
我说你肯定是被他们骗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有假冒。杀手也不例外。
朋友闭上眼睛,悠长地叹息一声。
我走了两步,感觉比我预想的要糟糕许多。我定定神,强作镇静地看着他们,说,放心,我去找东西。
你、你找什么?张三问我。
我说我去找香烟,看看有没有香烟,找点来,抽抽,解解酒。
李四摸了半天,摸出一盒烟来,说他有。
我笑笑,他也该想想,我怎么会抽他的呢。我摆摆手,我说我自己去找。
在里屋,我找了很多不错的东西,有香烟,有红苕干,还有新鲜的红苕。我居然还找到了许多炒胡豆,炒豌豆,炒黄豆。记得我听杜六在舞台上大声说过,他的屁永远也放不完,多得像是大鹏湾的海风,因为他吃半粒黄豆就可以放一百个响屁!
我吃了半块红苕干,嚼不动,牙松松的,没劲。
我拿着香烟过去,张三要抽我的,他不抽李四的。李四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香烟,丢在一边,也要抽我的。
我感觉我们三个都有些精神恍惚。
兄弟,你还知道杜六多少……多少事情?张三喷了口浓烟,问我,然后软软地倒在地上。那支烟捏在他手里,青烟袅袅。


杀手乙●张三:结束语
我很难受。我怎么会倒下呢?完全是不由自主,是猝然的,狡不及防的……
不过我内心还很清楚,这不是突然的,这是个预谋,暗算许久的。我多想站起来啊,站起来搞清楚再倒下我也愿意啊!
但是我动弹不了。
——谁对我下毒手了?
我的最后一眼,是看见那个自称王五的家伙把脸凑过来,他的旁边是李四,他不叫李四,但他姓李……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随即那张疑惑的脸模糊了,模糊成了一团黑色。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他不是醉了吧……我好像也醉了……我们都没醉……酒……酒有问题……
声音像一条爬虫。臃肿的爬虫。迟缓地钻进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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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丙●李四:结束语
张三倒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喝醉了。当我把手凑到他鼻子跟前,发觉他的呼吸似有似无。照常,我的酒在此时肯定被吓醒大半。但是此刻我的脑子却跟搅了团糨糊似的,而且里头那根棍子越搅越快,越搅越起劲。我晕乎乎地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了。
不是我。我听见那个王五说。王五的声音黏糊糊的,像一团扯不开的糖稀。
不……是……我。王五说。
也……不……是我。我艰难地张开嘴,话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袱,我得努力往外抛。
怎么……回事?王五直翻白眼。我想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已经没办法表达了,我伸出手,想要抓住王五,他却直往仰,仰,仰成了一个黑团,然后在我眼前消失了。我还是抓住了东西,凭借最后一点感觉,那是一个圆圆的东西,酒瓶。对,一定是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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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甲●王五:结束语
不管老天设下了什么局,或者是制造多么复杂的迷宫,留下多大的谜面,他总会让你有幸在最后时刻知道答案。就像我在弥留之际,才突然明白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有多么肮脏和可恶,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竟然是那么不尊重别人的生命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才陡然察觉自己的一生居然是这么劣迹斑斑,不堪回首……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那两个叫张三和李四的陌生人,那两个与我把酒言欢,却和我一样心怀杀机的朋友。他们是行进在地狱的路上,还是在这人世间做最后的残喘——
弥留之际。我听见有响声从楼下一路过来,噗噜,噗噜……
是放屁的声音。不会错的。而且我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子臭味。
门开了。随着脚步是一连串的响声,噗噜……噗噜……然后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看看我,又转头看看另外两个。他打了个哈欠。脱了外套。坐在椅子上。他摸出一盒烟,点燃一根。他趔趔屁股,一连串的响声从开趔的屁股与椅子之间流淌出来,滚落一地。抽了一阵烟,他走到我跟前,把我往里屋拽。我很沉重,他很吃力。他吃力的样子很像一台机器,加上他屁股后面不住冒出的噗噜噗噜的声响,使得他更像一台挥霍马力的机器。他开始说话。说话的声音混合着从他屁股后面冒出的声响,成了很好听的交响乐章——
想暗杀我。噗噜。暗杀。噗噜。我就知道。噗噜。外国啤酒好喝吗?噗噜。烟好抽吗?噗噜。知道什么叫暗杀吗?噗噜。就是这样——
说到“这样”时,他的牙关紧闭,因为他在把我往他的床底下塞。床底下似乎塞满了东西。他非常吃力。嘴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使劲声,屁股后面的噗噜声更响了。
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床下面有好几张面孔。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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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1)
1秋生起来得很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工具。锄头是新打整的,嘴尖头重,专门对付三合土的,也专门对付芒种的,只要对着他挖下去,保管轻轻巧巧地就一个透心凉。铁锹是昨天在爱城新买的,钢火很好,拿手指一敲,当当脆响,而且口子锋利,刀刃一样。还有钢钎,这是早在前年就准备好了的,那时候使用起来就很趁手,现在这钢钎被秋生打磨得很尖锐,矛一样,在晨光里跃动着幽幽的寒光。
如果这一次芒种有胆量再来阻挠,先给他一锄头挖在脑袋上,再一铁锹砍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用钢钎像扎刺猬一样,在他胸口上给他一窟窿……
不过这一次芒种肯定没有时间来胡闹了。芒种在爱城包了栋旧楼拆,秋生躲躲闪闪地专门去看了,看见那家伙忙得脑袋都冒烟了,这几日肯定是没时间回秦村的。
出门的时候秋生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昨夜一夜都没睡好,眼睛刚一合上,就梦见一个闪着光亮的老头站在他的面前。
那老头长着长长的白胡子,嘴巴里闪闪发亮,像含着一个灯泡……
这老头就是他的祖宗。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祖宗。秋生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心里对那随着他眼睛睁开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祖宗说,不是我大逆不道,而是我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了,你是我的祖宗,总是希望我这后辈把日子过好是不是?再说了,我不动手,怕就晚了,芒种那狗日的野种两眼睛跟狼似的瞪着呢!
再也睡不着了的秋生开始进行周密的计划,先怎么,再怎么……当感觉到一切都万无一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出门的时候,秋生再一次琢磨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实很周详。秋生有些激动,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他就会是秦村,或者说是爱城最有钱的人了。有了钱,原来那犹如登天的指望,就会轻而易举地一一实现。像什么治好自己的脊梁、娶一个漂亮的女人、修一栋豪华的房子……秋生甚至想到了报复芒种的毒招,那就是用钱把他那个女人搞过来,给自己生一个儿子,等若干年后才告诉他,那不是他的种!
想到这里,秋生的脚步轻巧而且欢快起来。
秦村的春天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来得早些,春分刚到,大地就开始返绿了,就连太阳,仿佛也比其他地方爬得高些,金黄色的阳光让这个早晨灿烂无比。秋生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美丽的早晨,充满阳光雨露,充满希望。
没有多久,秋生就站到了王木通的店门口。
王木通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响亮地打着,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秋生,说,这么早啊?
秋生说我买点东西。
哦。王木通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开始打扫他的店堂。秋生就倚在他的柜台上,看那些商品。王木通是秦村出名的玻璃脑袋,所谓玻璃脑袋,是秦村人对聪明绝顶之人的称呼。王木通既然聪明,自然也是最有钱的人。他先是做兽医的,后来看见做兽医赚不了钱,就开始连人药也卖,再后来,将三间老屋全部改成店面,从化肥种子到盐巴味精,有啥卖啥。王木通曾经说过,在秦村,除了芒种,都欠他的,欠他最多的,就是秋生。
五年前,秋生爹刚刚去世过后,秋生就随芒种他们去了山西挖煤。他们都挣了不少钱,就秋生倒霉,他被一块煤击中了脊梁,由此他的命运就悲惨了。
想起这段往事,秋生就忍不住诅咒起芒种来。
那是腊月,大家说再上完最后几天班就回家过年。芒种和秋生被安排去放炮,秋生说你在这里守着爆发机,我去接线。在接线的时候,芒种就问,可以摁了吗?秋生说我正接线呢,你想炸死我么。接完线,秋生正弯着腰往回跑,就听见轰地一声,自己被重重地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一块拳头大的煤块炮弹似的击中了秋生的脊梁,他被送到了医院。头两天芒种还是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可是到了第三天,芒种不见了,一问,说是回家过年去了。从寒冬腊月到春花春雨,秋生躺在病床上两个月来从没停止过咒骂芒种,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无情无意无人性”。后来医院不给开药了,问矿上,矿上说他的工钱已经医完了,无可奈何秋生只得拖着还未好利索的身子离开山西。


秘密的坟(2)
回到秦村,看见芒种正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瓜子壳在阳光里划着金色的弧线,掉在秋生的脚下。芒种抬起头,看见了秋生一张愤怒的脸。芒种热情地说,秋生你回来啦。秋生冲着芒种就是一拳头,芒种被打得鼻血直流。芒种没有回手,只是大喊大叫“救命”。芒种和秋生被村里人团团围住的时候,秋生还在打芒种。这时候芒种突然开始回手了,他大叫一声“以牙还牙,忍无可忍”,将自己的拳头劈里啪啦地敲向秋生。
病中的秋生哪里是芒种的对手啊,不几下就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嗷嗷叫唤。
这一仗下来,吃亏的当然是秋生。他和芒种在山西煤矿的纠纷,只有他们两张红嘴白牙在嚷嚷,谁也说不清楚哪个对哪个错。但是这打架的事情,却是秋生的不是,人家芒种一让再让,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回击他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秋生在山西煤矿的医疗费究竟应该由谁负担,那是应该在山西煤矿解决的事情。至于这次被芒种打伤的事情,错不在芒种,那都是他秋生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自作自受。但是有病总得治疗啊,不能看着秋生死在村子里吧,由村上领导打招呼,就在王木通那里治疗。
秋生在王木通那里吃了一年时间的药,吃得王木通都把秋生喊爷爷了,说秋生爷爷,你算过没有,你吃了我两千多块钱的药了,你一个病秧子,拿什么还我啊?
王木通诊断,秋生的脊梁疼,是一个养生病,就是说他秋生哪一天不死,那病就不会离开他的身子,换句话说,秋生的病没治了。秋生不仅在王木通那里吃药,而且连种子化肥,还有烧酒农药,以及盐巴味精,也一并在他那里赊欠。每到粮食收获的时候,村里的人就看见王木通拎着几根口袋,后面跟着他推着辆小平车的老婆,到秋生家去了。
实在没钱还,就抵粮食吧。王木通板着脸说。
尽管弄,能抵多少抵多少!秋生也慷慨。
随后不久,秋生又去王木通那里赊欠了。秋生笑着说,王木通,你得把我看成你家的财神,我要是死了,欠你的那些钱,就没法还你了。王木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自己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欠秋生这狗日的。秋生说你王木通也别狗眼看人低,我秋生会有出头之日的。
你秋生要是能有钱,我王木通他妈的就有病。王木通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祖上也曾经是响当当的富人,就不会给我留点啥宝贝?秋生冷笑着说。
一听这话,王木通想了想,脸色缓和了许多。
一盒红塔山,一瓶茶坪烧刀子,对,精装的那个,再来一根手电,另外配两节电池,两颗电珠,还有,把你家腊肉和香肠给我弄几斤。秋生指指戳戳地说着。
王木通没有吭气,一一照办,然后拿算盘敲了个数目,写在一个本上,再拿口袋一股脑儿将那些东西装进去,往秋生面前一推。
你又要动手了?王木通悄声问道。
关你啥事呢!秋生斜了王木通一眼,拎上东西,说,到时候你把陈年老账给我算清楚就行了,可得算清楚啊,多一个子儿我也不会给!
真他妈的小气鬼!王木通望望外面,说,今天晚上可能会有月亮,倒是个动手的好天气。
你可别给我走漏了风声!秋生回头指着王木通,小心我饶不了你!
妈的,我有那么傻么?我还指望你给我还钱呢!王木通笑笑说道。等秋生走远了,忙叫唤他老婆给他把皮鞋拿出来。
这么大早,你要去啥地方?
你个老娘们知道个屁!王木通穿上皮鞋匆匆忙忙出了门。
妈的,我得赶紧给芒种报个信儿!王木通心里说。
2秋生是要掘墓开棺。
秋生不是盗墓贼,因为这坟墓里埋的是他的祖宗。
祖宗的坟墓在秋生家屋子对面的山边上,隔着一片庄稼地,大青石条垒起来的,尽管没有高大的墓碑,但是显得很宏伟。


秘密的坟(3)
原来墓的周围栽了很多树,秋生去山西那年,房屋被雨水冲垮了,回家后就将那些树木砍了,修补了房屋。
现在,祖宗的坟墓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清清冷冷的。
也就是秋生砍树的那天,才动起了这坟墓的心思。
那天秋生挥着斧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然而那斧头就是不往树里钻。秋生知道自己没有劲道,身子太虚弱了。
砍倒最后一棵树,秋生累得没有一丝气力了,他坐在祖宗坟上的大青石条上,拉风箱似的喘息着。想起垮塌的房屋,如果没有这些树木,自己怕是只有学那薛平贵的老婆,住瓦窑洞了。
秋生的眼睛突然落在了祖宗这高大的坟墓上,他站起来,拿斧头在那青石条上敲了敲,当当当,发出的好像是金属的声响——
秋生的心敲锣般的咚咚地剧烈地狂跳起来。
秋生想起了他爹讲述的那个关于祖宗的故事。
每年腊月祭祖拜坟和清明扫墓,秋生都要被他爹带到祖宗的坟头前,跟在屁股上的,还有秋生的好朋友,孤儿芒种。芒种跟在屁股上,主要是为了拣没有燃放完的鞭炮。无论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秋生的爹都是要买上一挂鞭炮,在上坟的时候放一放,这是秦村其他人家没法比的。
放鞭炮,这是对咱们祖先的敬重!也是为了显示咱们世代的兴旺!秋生爹说,咱们的祖宗和秦村其他人家的祖宗可不一般,那曾经是富贵天下的。那时候,奴仆成群,比现在秦村的人加起来还多,至于牛羊么,更是多得跟这山坡上的草一样。
那是腊月的一个午后,秋生爹喝了些酒,就叫秋生,说去给祖宗上坟。
秋生说你等等,我去叫上芒种。秋生站在田埂上用很夸张的声调吆喝起来,芒种,芒种,走啊,给咱祖宗上坟去啊!
芒种哎哎地答应着,屁颠颠地一溜儿跑过来,跟在秋生屁股后面,秋生挎着装祭品的篮子,跟着他爹屁股后面。秋生爹酒开始上头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瘦瘦的身子好像已经很难支撑起脑袋瓜子似的,两腿软软忽忽地晃悠着。
三个人走过那片已经收获过了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到了祖宗的坟墓前面。
秋生爹就叫他们跟自己一起跪下,给祖宗磕头。一边磕头,秋生爹就一边念叨,说老祖先,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爷俩,不,爷仨,这芒种也算一个吧,看他没爹没娘的,你就保佑我们爷仨身体好,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然后秋生爹开始燃放鞭炮。他把鞭炮挂在坟头上,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引信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等一切上坟的仪式进行完了,秋生和芒种就到处扒拉那些没有爆炸的鞭炮,秋生爹就坐到坟边的一棵树下,靠在树上,掏出一袋烟来,吧嗒吧嗒抽着,慢慢地没动静了。秋生和芒种上前一看,他已经睡着了,手捏着烟袋杆,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酡红的脸上水一样浮动着似是而非的笑。
秋生和芒种掩着嘴,嗤嗤地笑起来。笑够了,芒种在地上拣起一个草根,在秋生爹的鼻孔里捅了捅,赶紧拿开,掩着嘴巴憋住笑。秋生爹伸手揉揉鼻子,吧唧吧唧嘴巴,又睡着了。
芒种又要拿草根去捅秋生爹。
秋生不想芒种作践自己的爹,就俯在他耳朵边大叫一声“爹”。
干个啥呢!秋生爹被惊得一跳,醒过来,直骂秋生和芒种坏了他好事。
我正在吃东西呢。秋生爹说。我梦见有人请我吃东西,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上等的高粱酒,扑着鼻子的香……
你中午不才吃了肉,喝了酒么?秋生说。
就是吃了啊,但是刚才人家请吃的那都是更好的东西,可没把我撑得,正想着是不是要把你们叫来一起吃,你们就把我弄醒了!秋生爹不甘心地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意犹未尽的样子。你们没看见,那鸡是蒸全的,鸭子是烤出来的,黄亮亮的,冒油,还有鱼,糖醋的,撒了很多葱花——


秘密的坟(4)
谁请你吃啊。芒种吞了口口水,眼瞪瞪地。
谁,这天底下还有谁请得起这样的客——秋生爹拍拍身边那坟墓上的大青石条——只有咱们的祖宗,才有这气派!
秋生和芒种相互对视一眼,又侧眼看了看坟墓,感觉到背皮一阵发凉,赶紧靠到秋生爹的身边。
咱们本来不是这秦村的人,晓得么?秋生爹也不理会他们的害怕,装上一袋烟,点着火,吐了几口烟雾,两眼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咱们是啥地方的人?
咱们是啥地方的人,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们不是秦村的人,因为这秦村,出不了咱们祖宗那样的人物。秋生爹挪了挪身子,蜷起一只腿来压在自己屁股下面,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要听么?芒种要听么?好,都要听,都要听咱就跟你们说说。
咱们的祖宗原来是京城的大官,晓得京城么?秋生爹打了个嗝,问他们。
就是北京城。芒种抢着答道。
对,对,看看芒种就是比秋生聪明。秋生爹呵呵笑着,在芒种脑袋上拍了拍。
咱们祖宗在京城做官的时候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吃鸡肉还要把皮丢了,说鸡皮腻人,你说,他那官做得多舒心啊!不过这人的命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有满的时候,就有缺的时候,这不,咱们祖宗遭殃了,他被奸臣参了本。
啥叫参本啊?芒种问。
参本就是告状啊!那个奸臣在皇帝面前告了咱们祖宗一状,说咱们祖宗这坏那坏。你们不晓得,这个世道上,人不只是喜欢听好话,更喜欢听坏话。那皇帝一听,气了,要把咱们的祖宗赶出京城。这个皇帝回去跟他老婆——也就是皇后娘娘说了咱们祖宗的事,皇帝娘娘可是聪明人,一听,说皇帝你上当了,那可是个好人啊,对咱们朝廷可是忠心耿耿啊!这皇帝当时就后悔了,但是皇帝都金口玉牙,说的话是从来不更改的,就算是错的,也不改。所以呐,他也不好再让咱们祖宗官复原职,就算官复原职,咱们祖宗肯定也不会干的,因为把事情看白了,你说这当官吧,你做忠良吧,总是要被奸臣害死,做奸臣吧,又会落得个恶有恶报,也大都要死。
咱们祖宗后来怎么的啊?秋生问,被赶出京城了么?
后来那皇帝决定,在赶咱们祖宗出京城的时候,请他到皇宫后院里,亲自和皇后娘娘陪他吃一顿。这一顿饭,可全都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啊。这一顿饭,要是落到现在,换成猪头肉啊猪蹄儿啊,就算咱们爷儿仨可着劲儿地吃一辈子也不见得吃得完的。吃完了饭,皇帝决定再送咱们祖宗一点东西,也算是留着做个念想吧,就问咱们祖宗想要什么,咱们祖宗心想,要啥呢。
他要啥呢?芒种眼巴巴地看着秋生爹。
咱们祖宗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为皇帝老儿的江山操劳了大半辈子,就是要要啥也不过分啊,但是咱们祖宗就是想不起来要啥。秋生爹皱着眉头,好像也跟那位祖宗一样犯了难。
要钱呗,要钱回去好买肉吃啊!秋生说。
笨蛋,那时候不兴钱的。芒种白了秋生一眼。
谁说那时候不兴钱了,那时候只是不像现在,使的是纸钱,那时候用的都是金子银子。咱们祖宗原来也想要金子银子,别说金子银子,就是他要金山银山,那皇帝也会给他的,但是咱们祖宗回家这么远,带得动多少金子银子啊?咱们祖宗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皇后——秋生爹咳嗽两声,眼睛翻了翻,做了个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就要两样宝贝!咱们祖宗说。那两样宝贝啊?皇帝和皇后问。咱们祖宗指了指皇帝的脑袋。
他咋要人家脑袋呢?秋生说,人家会给他么?
妈的,芒种说你笨蛋,你真是笨蛋,咱们祖宗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敢要皇帝的脑袋么?咱们祖宗看上的是皇帝脑袋上的龙珠。你们不晓得,古代的时候,皇帝戴的冠子上,都嵌有龙珠,这珠子可是宝贝啊,夜里会放光,要是做饭的时候,放一颗在灶台上,整个屋子都看得见,那比现在他们爱城的电灯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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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5)
秋生和芒种啧啧地感叹着,眼里充满了神往的光芒,好像他们已经置身在那宝珠散发的光亮中了。
这宝珠还有一点很神奇,咱们夏天吃饭不是老馊么?要是把宝珠和咱们吃剩的饭搁在一起,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馊的。这皇帝皇后死了过后,他们的嘴巴里就要含一颗龙珠,这样子一来,他的身子就不会腐烂,就是埋在地下一万年,也是好好的。
咱们祖宗要着那颗龙珠了么?秋生问。
当然要着了,那东西虽说金贵了些,是天底下少有的宝物,可是对他皇帝来说,再怎么着,也有个十颗八颗啊!咱们祖宗带着那颗宝珠,就到了现在这地方——秦村。
后来呢?芒种问。
后来,后来咱们祖宗就老死在这地方了啊。秋生爹打了个哈欠,收起烟袋,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龙珠呢?咱们祖宗把龙珠弄啥地方去了?秋生问。
不敢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说,说了,你们嘴巴不稳,漏出去了,可不得了。秋生爹呵呵笑着,拍拍秋生和芒种的脑袋,说,走啊,咱们回家去,芒种,你今天晚上就在咱们家吃饭,咱们爷仨,好歹也得吃顿团年饭。
晚上,秋生和芒种缠着秋生爹问那颗龙珠的下落,秋生爹死活不讲。最后芒种跟秋生使了个眼色,一个端杯子,一个斟酒,一左一右地侍候着。秋生爹经不住缠磨,给他们讲了那龙珠的下落。
在过去啊,时兴陪葬。啥叫陪葬晓得么?就是把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东西,在他死后和他埋在一起,就叫陪葬。那些皇帝死了,还要弄些女人给他活埋在一起呢,为的是他在地下有人伺候。
秋生爹的话说得秋生和芒种背皮一凉一凉的。
那穷人家死了人,陪葬的不过是些五谷杂粮和几个碎钱。咱们祖宗呐,咱们祖宗下葬的时候抬棺材的绳子,全都是苎麻新打的,足足酒杯粗,而且垫棺材板儿四个角儿的,都是元宝……。秋生爹喷着酒气,打着响亮的酒嗝,你们就是想晓得龙珠是下落是不是?
秋生和芒种点点头。
咱们祖宗好不容易跟皇帝要到手,你以为他会传给咱们?要是留给我们手上,恐怕招惹得咱们一家早没命了!秋生爹迷糊着眼睛,说道,那可是宝贝,搁在世上多惹眼睛啊,不只匪徒强盗贪恋,还有那些做官的,为民的,谁要是看见那宝贝了,谁都会流口水,谁都会睡不着觉。
是不是让咱们祖宗陪进自己的葬了。芒种说。
咱们祖宗?你说啥,咱们祖宗?秋生爹半睁眼睛,瞅着芒种,呵呵,笑起来,说那是咱们的祖宗,可跟你没啥关系,你没祖宗!
桌子上的一豆油灯忽闪忽闪的,似乎很快就要灭了。
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胡说了一个晚上,不晓得费了多少油,滚,都睡觉去!秋生爹噗地吹灭了灯。那颗龙珠,现在养着咱们祖宗的身子,在泥土里闪着光亮,要不是那么厚的青石条垒着,这大半个秦村,怕也是光亮着的。
那天晚上,秋生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含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四周被那光亮映照出一片熠熠的绿色……
第二天早上,芒种跟秋生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含着一个灯泡。
当当,秋生轻轻地敲击着大青石条,就像是敲击黄金锭子似的让人激动不已。秋生感觉自己是敲开了一个宝库的门。
此后,秋生无数次地来到祖宗的坟墓前,寻找进去的入口。每当秋生一走到祖宗的坟墓前,他都觉得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仿佛感觉到自己距离期望的美好生活只是一步之遥了。
当秋生用手触摸那些青石条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冰凉,而是烫手,仿佛触摸的不是石头,而是闪耀着光芒的灿烂的黄金。
当然秋生也有不安的时候,因为那毕竟是不肖的行为,是要被人诅咒和耻笑的。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瞬间即逝,取代的是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所闪耀着的夺目光芒,在这光芒里,秋生被幸福得一阵阵晕眩……


秘密的坟(6)
3秋生没想到自己开启祖宗的坟墓会遭到芒种的竭力反对。芒种居然说那坟墓和他有关系,因为埋葬在里面的也是他的祖宗。
这简直是天方夜谈了,自己的祖宗怎么也成了他芒种的了?
你是哪里的人?敢说这祖坟是你家的,你有祖宗么?秋生轻蔑地瞪着芒种,冷笑着骂道。
我说这是我家的祖坟我是有根据的,没有根据我会跟你嚷嚷?芒种就像一砣巨大的石碾子似的戳在秋生面前,双手叉腰,那感觉仿佛秋生只要胆敢动他一根指头,他就会将秋生碾碎似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秋生不敢贸然动手,他知道芒种一直都在找茬儿想收拾自己。秋生在外面听见有人说了,说芒种说的,他秋生要是再犯到芒种手里,就会打断他的胳膊。
你有啥根据?你晓得自己是啥地方人不?秋生嗤嗤地冷笑着。
有啥根据你管不着,告诉你,你想挖着祖坟就不行!芒种指着秋生的鼻子,吼道。
我就挖,我就挖,我挖我自己的祖坟,干你鸟事!秋生将钢钎插进大青石条的缝里,使劲一撬,只听得嘎巴一声,那青石条一摇晃,再使劲一撬,青石条轰地滚了下来。
芒种上前一步,抓住秋生的衣领一搡,秋生啪地摔得老远。
秋生,你家伙再敢动这坟,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芒种爬上坟头,愤怒地冲芒种吼叫着。
秋生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拣起来的锄头,向芒种冲去。但是刚一冲上坟头,就被芒种一巴掌掀翻到坟头下面去了。秋生又顽强地爬起来,再一次往上冲,又再一次被打下坟头。两人就像争夺阵地似的,一个顽强地坚守,一个不顾死活地进攻。
两人的争斗最后惊动了秦村所有的人,坟头就仿佛一个戏台,所有的人都围聚在周围,看着秋生和芒种精彩的表演。
在一次次争夺中秋生的力气丧失殆尽,他就像一只跟猎狗搏斗受伤的獾子似的,一身泥土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望着高高在上的芒种,秋生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叫骂:
芒种你个狗日的野种,你是啥的地方钻出来的,跟我争祖坟,你有祖坟么?你分明是个野种,秦村谁不晓得你是个野种啊!芒种你个有娘没爹的私生子,野种,你连你爹是谁都没搞清楚,跟我争啥祖坟啊!
秋生的叫骂就像一支支射向芒种的利箭。
芒种被激怒了,疯狂地扑向秋生,但是被人拉住了,他在原地扑腾着双手和两脚,牙齿咬得嘎巴直响,似乎要不是人家拉着他,他就会在一瞬间将秋生撕成碎片。
叫骂够了,秋生开始数落起芒种的忘恩负义和无情无意来。秋生哭诉说,要不是自己爹,你芒种早就喂野狗了,哪里还有命在这里瞎搅和。
想想我们是咋对你的,你没得吃,饿得连路都走不稳,是谁早省一口晚省一口救你命的?你发高烧嘴巴都燎起泡了,是哪个把你背到爱城医院去的?你冬天没衣裳穿冷得牙齿都嗑碎了,又是那个把自己穿的脱给你的……你良心都给狗吃了么?你把我脊梁炸坏了,自己一屁股跑了,就没想到我和我爹以前是咋对你的了?现在,现在你个野种居然还跟我争起祖坟了!
芒种在秋生的数落声中面红耳赤,他没有反驳的力气。秋生说的,都是真的,过去那段苦难的生活,就仿佛过电影似的,历历在目。这之前,秋生一直在人前人后数落他芒种的种种不是,咒骂他狼子野心,心肠恶毒,薄情寡义……但是芒种没一次亲耳听到。
现在,秋生的咒骂就跟放鞭炮一般在他的耳朵边炸响,让他的心里火燥燥的,身上直冒冷汗。
就在秋生数落芒种的时候,秦村的人们也开始数落起秋生的不肖行为来。先前大家的声音还是很弱,稀稀拉拉的,似乎都在努力酝酿心里的愤怒,随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很快就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那数落就变成了异口同声的谴责,秋生还没回过神来,那谴责就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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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7)
秋生,你这财迷心窍的家伙,居然掏起自己的祖坟来了。
大逆不道,秋生,你狗日的!
秋生,你个畜生,就算这不是芒种的祖坟,你也不应该这样做啊,你就不怕天收你么?
人们咒骂着。
秋生哑口无声地瘫在地上,感觉自己跟一条被人人追打的落水狗似的。
秋生的发财梦想就这样被芒种搅得一塌糊涂了,而且还在秦村落下无数个骂名,大家见了他,都是一脸鄙夷和厌恶。秋生走在路上,感觉背上犹如根根芒刺袭来,浑不自在,秋生知道,那是秦村的人们在咒骂他,在唾弃他。
秋生对芒种的怨恨深重得就像暴雨前的乌云,黑压压地积在自己的心坎上,有时候不经意地想一想,都会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秋生一万个没有想到,芒种这个野种居然先是跟自己争祖坟,后来又跟自己争起爹来,他好不要脸地说,秋生爹就是他的爹。如果秋生爹是他的爹,那么他和秋生就是兄弟了。
去他妈的,我爹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种来!秋生恨恨地骂道。
芒种这狗日的根底,秦村谁个不知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秋生说句话,搞得自己祖宗的坟墓,竟然成了芒种和自己之间的争议。秋生隐约感觉到,祖宗的坟墓,在某一天总会被芒种霸占过去。秋生不由得憎恨起秦村的人来:他们的薄情寡义和芒种比起来,有什么两样?想想自己爹当年当干部的时候,对谁家没有过照顾。爹死后,自己受穷,不仅得不到大家的帮助,反倒被人瞧不起了。在那一刻,秋生死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有钱起来,要让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要住上高楼,要吃香喝辣,要让秦村的人都羡慕自己,都眼红自己。
但是这一切,眼睁睁地被芒种这狗日的全搞乱了。
芒种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他的娘是到秦村来锻炼的知青,不知咋的就怀上了娃娃。叫人惊奇的是,这个知青怀上了娃娃却没有人看得出来。
有一天这个知青找到秋生的爹,那时候秋生的爹是秦村的干部,这个知青说,领导,我有娃娃了。秋生爹横看竖看,说你开啥玩笑。那个知青捋开衣服说,扯下裹在肚皮上的一层层白布,说,领导你看,我的肚皮都这么大了,马上要生了。秋生爹当下就惊呆了。那个知青说,领导,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帮我吧。
秋生爹赶紧叫秋生娘出来,说老婆你快来给我作证,我可从来没在外面瞎搞过,有人想诬陷我,门都没有。
那个知青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叠粮票,递到秋生爹手里,说领导,我可不敢诬陷你,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真没那邪心思,只是求你帮我给这肚皮里的孩子找一个人家,帮我照料着。
秋生爹接过那叠粮票,说,这好事我倒是想做,可就怕到时候弄得自己说不清楚,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秋生娘看着那个知青怪可怜的,年轻轻的,就不明不白揣着个娃娃在肚皮里,帮衬道,当家的,看在人家求你的份上,你就答应帮她吧。
帮,咋帮?秋生爹挠着头皮,一脸的为难。
村里积粪员老张头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么?把孩子送给他,他这辈子也算有个后人了。秋生娘出主意说。
你们说的是拣狗粪的那个脏里吧唧的孤老头子?那个知青不干了,她说那个老头子连自己脸都从没洗干净过,怎么带得好自己的孩子呢。
你不干我就没有办法了。秋生的爹说。
你这孩子,有人要你的娃娃就算不错了,你自己又不能够带,保他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秋生娘叹息道。
你就放心吧,如果老张头愿意要这娃娃,我们今后也会多帮衬他的,不管你在不在秦村,今后咋样,我们都会帮你关照他的。秋生爹也叹息着。
那个知青抹着眼泪只好点点头。
那就好,我马上去给老张头说。
秋生爹出了门,又回头叮嘱道,你这些天可得稳住肚皮,先别生了,等我和老张头安排好了,你再生吧。


秘密的坟(8)
第二天就是芒种节,那个知青的肚皮实在稳不住了,一个娃娃掉在地里,秋生娘赶紧帮忙收拾起来,送到老张头家里。
老张头攥着一大把粮票,凭空还多出个后代来,那高兴劲头自是不用多说。
那个知青被秋生爹故意安排了轻松的事情做,一旦闲下来,就搂着两泡滴水的奶子,跑到老张头家给自己的娃娃喂奶。没过多久,一张纸条下来,知青回了爱城,然后去了外国。
知青走了过后,秋生娘就捧着自己两只瘪奶子给那个娃娃吞咽。娃娃先前被老张头取名叫“狗娃子”,秋生爹嫌弃说不好听,就改了名字叫“芒种”。芒种管老张头叫爹。
芒种跟着老张头到三岁的时候,一天老张头去拣狗粪,被疯狗咬了,不几日,就死了。没了爹的芒种成了孤儿,东家一口汤西家一碗饭地活了下来。秋生爹并没有食言,在秦村,对芒种最为照顾的就算他了,先前秋生娘还在世的时候,每年还给芒种改几套旧衣服穿,秋生爹在发放口粮的时候,也把他当作一个成人来计划。芒种遇着饿了渴了冷了病了,总是能够在秋生家找到温暖。
后来秋生娘死了,秋生爹也丢了官帽,日子开始和秦村其他的人家一样过得紧巴巴的,对芒种也照顾不过来了。但是秋生和芒种的关系却和以前一样,好得跟粘了胶水似的,形影相随,不见一天分开过。
秋生比芒种大一岁,脑子却没有芒种的好用,照秋生爹的话说,秋生想什么问题要比芒种慢半步。两人在外面偷了人家果子,挨骂的总是秋生,吃得最多的却是芒种。秋生也不当回事情,觉得好兄弟应该如此。
秋生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跟秋生说过,叫秋生别跟芒种太黏糊,说芒种心里沉,和他好,早晚会被卖掉。
原来秋生还不当回事,但是自从自己在山西伤了腰,芒种丢下他不管过后,才明白芒种果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是还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狠毒,连他秋生的祖坟,都企图霸占了。
4自从偷挖祖坟的事情被芒种搅得乌七八糟过后,秋生的家门口足有两个月没有谁来踏上一个脚印。
秋生也极少出门,只是偶尔去去王木通的店子,赊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比如盐巴。
有时候苦闷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会死皮赖脸地赊点白酒,再央求王木通给抓点盐胡豆和油炸花生什么的,坐在他的店门前,吃完喝完,才东倒西歪地在王木通的咒骂声里离去。
那些日子,秦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秋生和芒种,说秋生的不肖,胆敢挖祖宗的坟墓,说芒种的身世,他究竟是不是跟秋生一个祖宗……。谈论最多的,自然还是芒种的身世,作为一个需要探寻的秘,当然会成为谈论的焦点。秦村的人们各自说着不同的看法,而且也都以自己的亲耳所闻和亲眼目睹来对自己的看法进行证实。
有人说芒种是秋生爹的私生子,因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亲眼在村上的库房里看见秋生爹和那个知青弄那鸟事;也有人说芒种根本和秋生爹扯不上关系,因为和那个知青好的是公社的某某,他亲眼看见公社的某某在拖拉机上把手伸进那个知青的裤子里,那个知青不仅没恼怒,而且还一脸的荡笑……从没有过耳闻目睹的,也依靠着推测表达着自己的不同意见,一个说芒种根本不可能是秋生爹的种,因为在他的身上找不着半点秋生爹和秋生的样子,耳朵不像,脸也不像……。另一个说,如果芒种不是秋生爹种,秋生爹在世的时候为啥会对他那么好,还有,芒种又不是疯子,为啥会连自己的羞耻也不要,跟人去争那么一个坟头——
这话一出,就有人骂他是笨蛋,说坟头有啥争头,那是争坟头里埋着的东西。
啥东西凭得着费这么大力气。
宝珠!说话的人用手遮住嘴巴,生怕消息走漏了似的,一副神秘的表情。
然而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他就是瞎子六爷。
六爷是秦村最老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岁,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秘密的坟(9)
秦村里其他的老人说起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看见他是个老头了。人一老了,就糊涂了,这位六爷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岁数多大,而且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白天是黑夜,就连自己有几个孙子几个儿子他也搞不清楚。但是他却搞得清楚去王木通店里的路,他拄着拐杖,一路敲敲打打地走过来,他是要买薄荷糖。他喜欢吃薄荷糖,那种糖就像玻璃片似的,被划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用手轻轻一掰,就是一小格。六爷每次买得不多,就巴掌大一片。他把拐杖提起来,夹在腋下,然后把捏着那糖的一角轻轻掰下一格,搁进没牙的嘴巴里,一直都死气沉沉的脸上立即跳跃出甜蜜的笑容。王木通很惧怕六爷,那是因为他有时候站在店门前,一个钱也不给地就吆喝王木通给他拿糖,王木通说六爷,你还没给钱呢,六爷勃然大怒,说我才给了你一块钱,咋说我没给你钱了?王木通如果敢还嘴,和他争辩,他就举起手中的拐杖,在店里一阵乱敲乱打,而且嘴巴里还不停地怒骂。六爷因为辩不清楚白天黑夜,经常是晚上睡醒一觉就起来,拄着拐杖去王木通的店里买糖,王木通要是慢点开门,他就祖宗八代地咒骂王木通,他的叫骂声洪亮得全村人都可以听见。看见六爷来了,王木通总是心有余悸的。
六爷说他瞎眼的时候是在一天早晨,他去拣狗粪,走着走着,眼睛就看不见了。
我去讨口,人家给了我一把包米,我想种在地里吧,种在地里等收获点种子,来年好好地种半亩地。包米种下了,却没有肥料,人粪倒是有的,但不肥,那时候的人粪怎么会肥呢,吃的都是草根树皮,灾荒年,拉的屎都不臭。我想咋办呢,包米没有肥料咋生长啊,我就去拣狗粪,可别小瞧那时候的狗粪,那时候的狗粪很臭的,臭,当然就肥咯。为啥臭?因为狗天天吃肉嘛,吃啥肉?人肉。那时候不愁死人,就愁埋人。那狗吃人肉吃得眼睛都红了,见了谁走路歪歪斜斜的,就跟在后边,就等你一倒下,它就来吃你。那天早上我刚把一粪篓子拣满,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了。就这样,我就瞎了。
那坟啊,肯定不是他芒种的。六爷说。
六爷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王木通的店门口。他嘴巴里含着一小块糖,正要走,听见大家在谈论芒种和秋生以及那坟墓,就侧耳听了听,然后说了那话。
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了。六爷说那话的时候秋生刚走到王木通的店门口,秋生说,六爷,你在秦村辈分最高,知道的老事情也最多,你早就应该站出来给我主持主持公道了!
你是秋生是不是?六爷侧过头,翻楞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珠。跟你说,秋生,那坟啊,既不是他芒种的,也不是你秋生的!
不是我的?是谁的?难道还是你的了不成?原本企望六爷能为自己断个公道,却不想他居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秋生嗤笑着,看着面前这个瞎眼的苍老无比的老头。
也不是我的。六爷高高地昂起他那小巧的脑袋,头顶上乱乱的白发被风吹扬了起来,活像一疙瘩被风掀翻了的草蔸。
谁的?你倒说说,那坟是谁的?秋生依旧嗤嗤冷笑着。
那坟是没有主的!六爷咳嗽了两声,喷出一口黏稠的黄痰,接着说道,你想不想知道那坟里埋的是谁?
谁?我祖宗!
你祖宗?你祖宗尸骨在啥地方还不知道呢,怕是被狗嚼了拉成屎也说不准!我告诉你,那里面埋的还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六爷那天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口气,悠悠缓缓地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六爷说,那年先是遭遇了三年干旱,又接着遭遇了三年水灾,再接着就是瘟疫,秦村的人逃难逃得也差不多了,其中包括秋生的祖宗,他们或者是明目张胆或者是偷偷摸摸地离开了秦村。明目张胆的,是因为家里无牵无挂,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卷着床席子拿着个破碗就走了,讨口告化走八方。偷偷摸摸的,是因为家里挂袢太多,拖儿带母,累赘,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去,希望能够混口饱饭,留住性命,这类人,多被人咒骂,因为不讲道义和责任,大家都不把这种人叫人,叫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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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10)
秋生的祖宗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人。
秋生正要冒火,看见六爷伸出只手往下压了压,意思是秋生你别冒火,听我细细说来。秋生直纳闷,心想你个瞎老头,难道还看见了我一肚子火气一脸愤怒不成。
六爷接着说了。
六爷说,这并不算啥奇怪,当时候大家都饿慌了,抛家弃子算啥,有人还跟人换着娃娃吃呢,你吃我的娃娃,我吃你的娃娃,要活命啊,有啥办法呢。
但是却苦了那些被男人抛弃在家的女人和娃娃,没有倚靠,没有主心骨,除了哭,就是寻死。这一天,又有人寻死了。知道寻死的人是谁不?就是你秋生的曾祖母,她带着你的爷爷,要跳咱们秦村的那个大泉塘。说来也怪,这一年那个泉塘的泉水比起哪一年,都要清澈汪洋,流不尽来淌不完,但是水不饱肚子啊,要是那水能饱肚子,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离开秦村了。那些离开秦村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呢?逃到那些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天下大难,啥地方是安生的地方啊?秦村的人逃出去,外面的人逃进来。逃出去的人死路一条,逃进来的人一条死路。这些逃到秦村的人,饿得实在拗不住了,就找喝水。这秦村的水,还只有那个泉塘里的水好喝,水不能饱肚子,但是能够撑死人。那些个饿昏了头的人,脑袋往水里一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这第二口气就接不上来了。还有那饿得挪不动身的人,明知道那水只是解渴的东西,但是为了饱肚子,还是狠着命地灌,活生生把自己灌趴在泉塘边翻白眼。这些人死了过后,嘴角上还往外淌水。
秋生,你晓得你曾祖母咋死的么?她是活活把自己淹死在泉塘里的。
她抱着你爷爷刚跳下泉塘的,就有两个逃难的人跟着下去了,他们从她手里抢过你爷爷,把他推到泉塘岸上,你爷爷哇哇地哭着,声音跟病猫一样。你曾祖母听着,像是不忍心丢下你爷爷,就又把他拖下去,那两个逃难的人又把他抢过来,推到岸上。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过去,看见你爷爷坐在岸上哇哇地哭,那泉塘的水面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皱纹,你曾祖母和那两个救你爷爷的人,都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泉塘边打死了一条吃死人的狗,用火烤得半生不熟地吃了,你爷爷也吃了,他人小,只有吃狗的脑髓。吃了狗肉,我们有了点力气,心想应该把你曾祖母和那两个逃难的人打捞起来,这是因为害怕他们尸体腐败了,坏了一泉塘的好水,今后饿了没喝的。但是只打捞起来了那两个逃难的人,你曾祖母不见了,打捞了一个上午也不见啥地方去了。
看着两个被泉水泡得饱饱满满的两个人,我们犯难了,这咋办呢?说到这里,六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还把他们烤着吃了不成,从这两个逃难的人的身上,我们算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大家伙一商量,说还是把他们两个人埋了吧。我们在山边上挖了一个大坑,把两个人抬进去,正准备掩土的时候,我说,这两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坑,算是浪费了,不如再抬几个死人丢进去,一来是做了件善事,免得他们暴尸荒野,被狗吃虫咬,二来他们在一起人多,也好热闹,说说话,取取笑,省得在下边寂寞。大家一听,嗨,觉得不错,就四处收罗那些逃难到秦村死了的人,足足十几个,一齐丢进那个坑里,跟窖红薯一样,弄得满满的,最后连泥土都没办法掩了,这下咋办?我说好办,咱们去举人坟抬些大青石条子过来,四个边上紧紧一围,把泥土往上严严实实一压,就稳稳妥妥一座坟了。
说动手就动手,趁着肚子里的狗肉还没有消化干净,有点力气,咱们几个就去举人坟搬那些青石条子去了。举人坟根本就不是坟,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的举人,瞧准了咱们秦村风水好,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墓葬,准备了很多大青石料,正要建,灾难来了,这些石料了遗弃在那里了。
就这样,大家吆三喝四就把那青石条子给搬过来,圈在那个死人坑的边上,然后掩上厚厚的泥土。


秘密的坟(11)
在我看来,这秦村还算你秋生的爷爷最有情义,两个逃难的人救了他,他到死都没有忘记,腊月拜坟,清明扫墓,他每年都去。六爷最后说道,至于你爹,他算个狗屁,除了喝两口猫尿,球也不成!
你个瞎子晓得个屁,我祖宗原来是当朝的大官,咋就被你说成是逃难的了?秋生愤怒不已,破口大骂道。
六爷讲完过后,从怀里掏出那片薄荷糖,刚掰下一块搁进嘴巴里,听见秋生对他的叫骂,大笑起来。这么多年,谁也没看见六爷这么笑过。
六爷就像是谁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是他跟谁搞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恶作剧,笑得无法自已,笑得得意忘形。他仰着脑袋,嘴巴大大地张着,像一个黑洞似的,呵呵,那笑声跟鸟儿似的从黑洞里扑棱出来,正飞着,突然掉了下来——
六爷咯地一声,就像被人抹了脖子,那声音戛然而止。
秋生和所有在场的人看见六爷怔怔地站在那里,站着站着,先是拐杖倒了下去,然后是他。
5 六爷给他的薄荷糖噎死了。
秋生一直以为六爷的孙子们会来找自己麻烦。王木通说不怕,是他自己噎死的。
早该死了,老成那样了,都快成妖精了。王木通恨恨地说,他死了,他的孙子们还庆幸呐。
六爷的孙子们并没有找秋生的麻烦。然而六爷讲的那个故事,却阴云一般笼罩在秋生的心头,郁闷得他一夜未能够合眼。如果六爷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将是一条咸鱼,一辈子休想翻身。
第二天秋生起了个大早,到祖宗那高大宏伟的坟墓边埋着脑袋连走了三圈,最后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芒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回到家里,秋生蹲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心想着爹生前说的那些话,想着昨天六爷给他讲的那些故事,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迷茫,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牛角尖,前进,没有出路,后退,也没有出路……最后连王木通站在他背后拍了他几下也没有知觉。
想啥呢?真财迷心窍了啊?王木通见秋生没有反映,拿脚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下,秋生嗷地一声,嗵地从地上蹿了起来。
你收的粮食呢?王木通晃了晃手里的口袋,说你怎么着也应该把那些欠账给我还点吧。
秋生揉了揉被踹得生痛的屁股,说粮食我还没去地里收呢。
这么好天气,你不去地里收粮食,指望它自己飞回来啊。王木通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我在想六爷昨天跟我说的事。秋生悻悻地说。
你信他的?那个老糊涂?王木通说,接着沉思了一会,说秋生,我跟你说件事情。
啥事情?秋生看见王木通神神秘秘的样子,有点紧张。
秋生你知道不知道,听说芒种在爱城找了个寻宝的仪器,在那坟墓上一照,那仪器就闪着红灯唧唧地叫。王木通把嘴巴凑近秋生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可千万别对人家说这事情啊,就是要说,也别说从我这里知道的。
笼罩在秋生心里的那片阴云顿时烟消云散了,他感觉到那属于自己的漂亮女人依然站在他的前面,那高楼也矗立在那里,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在不远处跟他招手。秋生面露喜色地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六爷是下午下的葬。
等到快下葬的时候,六爷的孝孙们才老大不愿意地前来请秋生。六爷只有孙子,他的儿子女儿熬不住老,早就先他而去了。请秋生参加六爷的丧葬,是王木通的主意,王木通说,都是一个秦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狠了。六爷的孙子说,秋生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连祖宗的坟都敢挖。王木通说,其实你们想想,秋生也是给逼的,房屋垮塌,一身病疼,欠下的债,跟牛毛一样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人。大家想了想,说也是,就都谅解了他。
到了六爷的灵堂,秋生给六爷的棺材磕了头。当他抬起脑袋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已经和蔼如初了。秋生心里一热,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他们当中来了,由不得对王木通产生了感激,心想只要等自己一有钱,就立即给王木通还了那些欠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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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12)
六爷的葬礼十分隆重,几乎秦村所有的人都来了,其中当然包括芒种。芒种带着一个长得很细致的据说是爱城的女人,那女人高高挑挑,脸上挂着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笑容。
现在的芒种,已经不再是跟秋生一起下煤窑的芒种了。他在爱城找到了一个泥水匠的活儿,没干多久,就开始包工了。现在的芒种,是秦村最有钱、也最有前途的人,据说他马上就要修楼房,而且等楼房一修好,就马上和站在他跟前的那个爱城的女人结婚。
秋生恨恨地瞪了芒种一眼,发现人家正在对他冷笑。芒种的冷笑,就好像挂在脸上掉不下来的一汪鼻涕,让秋生异常恶心,秋生掉过头冲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六爷的丧葬开始了。
法师先是念了几通咒语,然后端来一大碗硬币和五谷杂粮混合的东西,撒在棺材里面,再将几叠纸币压在六爷的脑袋底下和脚底下,然后搁进他平日穿的衣物——这些大约就算是他的陪葬了。最后,法师又是几通咒语,盖上棺材板儿,大声吆喝道:出——丧!
六爷的墓坑挖得不是很深,法师用纸钱在里面燃烧起熊熊大火,说是暖坑,让六爷睡上去不冷。等那纸钱全部熄灭后,法师把几叠纸币和硬币搁在墓坑的四个角上,这叫垫棺材板儿,最后下葬。
秋生在观看的时候,却走了神,他看到的不是六爷的丧葬仪式,而仿佛是祖宗下葬时的情景。
他看见祖宗穿着寿衣,随身带着许多珠宝玉器,手里还攥着一支黄金做的烟袋,双目紧闭地躺在被桐油土漆刷得锃亮的大柏木棺材里。法师在他的脑袋和脚底下压上许多黄澄明亮闪闪的金锞子银锭子,然后把他平日喜爱的金碗玉盏一一搁进去……。最后,法师掰开祖宗的嘴巴,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放进去……
参加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是要随礼的。埋葬了六爷,就准备开中午饭了。为了这顿饭,六爷的孙子们杀了两头肥猪,磨了几十斤豆腐,使得这顿中午饭在早晨就开始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非常诱人。
在六爷家的堂屋门口,大摆了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面端坐着一个拿笔写礼的,他的左侧,是一个专门收礼金的,右侧,是一个对前来送礼的人表示答谢的,同时,他还要负责唱礼。来一个送礼的,将礼金递交到收礼人的手中,收礼的人给唱礼的人比划出手势,告诉他是多少礼金,这个唱礼的人就站起来给送礼的人递上一支烟,说几句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大声吆喝道谁谁礼金十元。这写礼的人就根据吆喝声将名字和礼金数目登记下来,以备主人家今后回礼报答。
秋生随了五块钱。这五块钱是他死乞白脸跟王木通借的。王木通不借,秋生说,你不借我钱,为啥要叫他们请我呢,你不说,我也少了挡子事情。王木通气愤地说,你个狗日的秋生,话咋能由你这样说呢。最后,王木通磨不过秋生,悄悄递给了他五块钱。
那唱礼的双手打拱给秋生致了一谢,再呈上支烟,然后大声吆喝道:
秋生礼金五元整!
秋生看见那写礼的人把毛笔搁进砚台里,舔饱了,提起来,在礼单上浓浓地写上了“秋生礼金五元整”。
咱们可不能这么送,这又不是混饭吃,混饭吃还不够呢。芒种拉着那个高高挑挑的女人挤进人群,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五十的,拍在那个收礼金的人面前,说不好意思,就随这么多吧。
芒种礼金五十元整!唱礼的人嗓门高了许多,他粗着脖子,跟公鸡打鸣似的,声音都变调了。
秋生看见芒种那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噗噗地掉在秋生的心里,砸得他十分难受。
6秋生从被抓到爱城派出所,一路上对芒种的破口大骂几乎就没停过。
秋生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青石条撬下来了。天阴沉着,王木通并没有预测准确,不仅没有月亮,而且就像要下雨了。
吃喝了一天,秋生感觉到体力非常充沛,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切比他最初的计划还要顺当,秋生感觉到坟墓上的泥土并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坚硬。在起初,秋生觉得三合土将是他这次行动最大的障碍,那是用黄泥加石灰加小石子混合成的东西,在过去,人们喜欢用这种混合的东西作为建筑材料,尤其喜欢用在坟墓上,这种材料并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变得松软,而是会越来越坚硬。在挖掘过程中,秋生没有遭遇到这种东西,这让他很激动,这将会缩短他的挖掘时间,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在天亮以前完成一切。


秘密的坟(13)
就在秋生忘我忙碌的时候,他被包围了。一束束强烈刺眼的手电光就像一根根木棍,将秋生打懵在他挖掘的泥坑里。
盗墓挖坟,法理不容!芒种站在坟头上,怒不可遏地吆喝道。秋生看见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秋生最后关进了爱城看守所,他被拘留了。
我挖我的祖坟,干你们屁事,为啥把我关起来?秋生正大喊大叫着,几个和他关在一起的人走过去,对着他的肚皮就是一拳头,秋生哼哼唧唧躺在地上,安静了。躺在地上的秋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是自己藏在夜幕下的悄悄的行动,怎么会让远在爱城的芒种知道呢?而且他还带来了那么多警察。
秋生想到了王木通。王木通是告密者。
其实王木通并没有少操秋生的心,尤其是在他的婚姻问题上。
就像从村头走到村尾一样简单,芒种好像根本就没花多少心思就修好了楼房。三层小洋楼,雪白的瓷砖,茶色的玻璃,门口是一片翠绿得就像要淌水似的树林。狗日的野种!每一次秋生从那楼房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在心里诅咒一百遍芒种,诅咒他下雨被雷劈死,走路被车撞死,上楼被摔死……
没过多久,芒种结婚了。结婚那天,芒种从爱城请了八音班,吹吹弹弹地从早上闹到晚上。晚上是电影,枪战的。最后是放焰火,漆黑的天空竟然被照成了白昼。
秦村整整热闹了三天。除了秋生,秦村所有的人都去道贺了,就连狗和猫,也一个不漏地聚在芒种家里,因为那里有啃不完的肉骨头。
芒种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见谁都是忙不迭地递烟点火,见了谁家的小孩,都是一把糖果一个红包。就这样,芒种将秦村所有的人都笼络得跟自己的亲人似的。
秋生躲在屋子里偷看着这一切,心里就像油煎火暴一样难受。几乎让秋生疯狂起来的是他看见芒种带着他的女人,竟然大模大样地到自己祖宗的坟头前祭拜。芒种和他的女人在祖宗的坟头前屁股一撅一撅地磕着头,模样显得笨拙而且滑稽可笑。秋生心想,芒种这狗日的野种肯定也学着自己爹的样子,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让自己的祖宗保佑他们这好那好。最后,芒种点燃了一挂鞭炮。他燃放鞭炮的方式和秋生爹一模一样,把鞭炮挂在坟头,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引信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回头看着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响起来。
就在秋生闷在屋里,气得跟就要爆炸起来的火药罐子的时候,王木通来了。
我现在命有一条,钱没有。秋生没好气地跟王木通嚷道。
日,我又不是跟你来要债的。王木通喷着酒气,上前拍拍秋生的肩膀,说我来是给你说好事的。
我还有啥好事,好事都给那个狗日的野种全占去了。秋生扭扭肩膀,摆脱开王木通亲热的手。
看见人家娶老婆眼红了是不是?王木通呵呵笑着说道,你别眼红人家,你自己也快了。
原来王木通是来做媒的。
王木通给秋生介绍的女人是隔村的,男人下煤窑死了,赔了三万块钱,但是留着两个孩子。
你过去不费一枪一炮,就可以当现成的爸爸,多省事啊!只要你把那女人整得舒服了,那几万块钱,就可以顺当地揣进你的怀里,你想怎么都成。王木通挤挤眼睛说,估计那女人有一年没有跟过男人了,你去,八成没有问题,伸出个拇指头,也保管她舒服得直哼哼。
那女人多大?秋生动心了。
多大?不大,跟我差不多,四十五,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腿不好,瘸子。王木通说。
四十五?瘸子?秋生惊讶地叫起来。
咋的啦?嫌老是不是?嫌丑是不是?王木通冷笑道,你以为你秋生是谁啊?除了一身的病,一屁股的债,你还有啥?要啥你就没啥!
秋生觉得无话可说。
女人嘛,灯一拉,都一个样,而且你只要眼睛里看着那钱,她就是再怎么丑,怎么老,也比那黄花闺女实在!实在,懂不?王木通涨红脖子,努力游说秋生。秋生忽然明白了,原来王木通给他介绍那有三万块钱的寡妇,其实是在替自己那欠债打主意——只要秋生跟了那寡妇,欠他的钱就有门路还了。


秘密的坟(14)
你要我一个小伙子跟那样一个女人结婚?我丢不起那人!秋生最后断然拒绝了王木通的好意,说就是这辈子再没指望,也不会娶那样子的女人。
王木通气得直跺脚,说秋生你狗日的真的是个混球,两眼睛就瞪着你那祖坟,指望着里面的宝贝,可是你搞得过人家芒种么?
咋的搞不过了?那是我的祖坟,我倒要看看他一个野种是怎么给我抢过去的!秋生气咻咻地嚷着。
从秋生家出来,王木通遇着了芒种,芒种站在路边,好像是专门在等他。芒种说,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还剩了许多菜,先前没有好好照顾,现在补上,走,我的王木通大叔,喝酒去。
王木通跟芒种说了他去秋生家的事情,说真没想到秋生这狗日的脑袋这么不开化,自己一肚子热心肠,他不冷不热地给我撂一边了。说着说着,那气又上来了。
你别跟他见识,他算啥呢,费得着你动气么?芒种将王木通请上桌子,他的女人给王木通斟满酒,然后开始一来一往地喝起来。
王木通大叔,你说那祖坟是不是我芒种的?酒过一瓶,芒种抓住王木通的手,问道。
王木通愣了愣,呵呵笑起来,说是啊,怎么不是,你芒种说是,就是!
那就得感谢王木通大叔了!芒种端起酒杯,站起来,说王木通大叔,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王木通却不端杯子,拿指头敲着桌面,嘿嘿笑着,眼睛乜斜着芒种,说你芒种起的啥心事以为我王木通不明白?你这也太狠了点吧。
秋生那家伙纯粹是一个傻子,那祖坟要给他,他守得住么?你瞧瞧,他连挖祖坟的龌龊事都干出来了。芒种叹息道,我也是受过他爹恩惠的人,这倒不敢忘记了,我想着咋报答呢。
你咋报答呢?王木通自顾自地把那杯酒喝了,眼睛依旧没离开芒种的脸。
我的身世一直不明不白,有时候想想自己就跟棵草似的没有根基,似乎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折断……
有了那祖坟你就有了根基?你说那坟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去祭拜了它,它就是你的了?王木通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呵呵笑起来,你芒种的身世秦村谁不知道啊,大家不明说出来,不是不帮秋生,那是给你面子,看你在秦村有个好人缘,要真闹厉害了,你也拣不了多少便宜。
那我应该怎么办?芒种急切地看着王木通。
你能把那么多大钱搂回家,能修这么好的房子,能娶那么漂亮的老婆,还会不知道咋办?王木通笑道。
王木通大叔,你帮了我,我会惦记着感谢你的!芒种说着,给他的酒杯斟满。
如果你真的想那祖坟是你的,不是没有办法的,好办,你就说秋生爹是你的爹!王木通的指头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点。
我丢得起那人么?芒种惊异地看着王木通。
丢人?你嫌丢人了?你怎么说话跟那个狗日的秋生一样呢?王木通叹息着摆摆脑袋,夹了点菜塞进嘴巴里,嘎巴嘎巴地嚼碎,鼓动着喉结咽了,接着说道,秋生爹对你还是不错的,没有他,你早没了,你喊他声爹算啥,而且,你有爹,就有了根基,那祖坟自然也就有你的份了,你和秋生起争论,也就有名有目了。
在此后短短几天里,芒种把秦村很多能够说话算话的人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款待过后,就谈起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那个知青受了秋生爹的欺负,然后生下的。大家对这一点居然都表示认可。最后,大家在一张证明上戳下了自己的指模,证明芒种是秋生爹的儿子。
秋生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芒种早把秦村的干部和一些老辈人请到爱城公安局,再加上那张满是指模的证明,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秋生的兄弟。
秋生气得大病一场,却无能为力。
为了感谢王木通出的主意,芒种悄悄地将他请到爱城玩了三天,然后送给他一辆新自行车。最后,两个人还暗中定了协议,就是由王木通负责秋生的一举一动,一有情况,就马上通知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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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坟(15)
你啥时候把秋生欠你的那些钱给我算一下,他要是还不起你,你就记在我的账上。芒种说。
你们真是好兄弟啊!王木通挤着眼睛呵呵笑起来。
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的!芒种拍着王木通的脊梁说道,但是你得给我出主意,做我的诸葛亮。
7秋生在看守所的痛苦万分的时候,芒种也忙碌得不可开交。
芒种在他的楼房后侧修建了一座墓穴,火砖和水泥修葺的墓墙,青石板的墓门……
芒种说,这是我给我祖宗修建的。
秋生被抓进去的第二天,芒种就从远方请来一个法师。法师在仔细查看了秦村的地脉过后,又作了一夜的法事,说芒种的祖坟方位不好,对后代的升官发财都有影响,而且芒种的祖宗在地下也过得不是很好,现在的魂魄还没有升天,得不到轮回。
更为严重的是,秋生那畜生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偷挖祖坟,惊扰了祖宗的魂灵,祖宗已经发怒,三灾六难就搁在他们这些做子孙的面前……法师说,要想改变这些,就只有给他换一个地方。
迁坟移墓,这在秦村还是少有的事情。因此,这事惊动了整个秦村。芒种大摆了宴席,就像他上次结婚的时候一样,从爱城请了一个八音班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芒种说,这不单是我祖宗迁坟的日子,而且也是我认祖归宗的日子。
从新坟到那座老墓,道路两侧挂满了鞭炮,那是迎接祖宗灵骨回新坟的时候燃放的,仿佛一串串在风里招展的果实。
法师念着经文,拿着招魂幡摇摇晃晃行走在前,芒种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地跟在后面。那八音班子吹吹打打,呜哩哇啦的声音就像一群怪鸟似的,在秦村上空飞来飞去。
法师围着那座已经被秋生撬得一塌糊涂的坟墓走了几个圈,一边走,一边抛撒纸钱,一边念叨经文或者咒语,然后停下来说动土吧。
王木通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扛着铁锹和锄头上了坟头。
秋生被抓过后,秦村所有的人都看见王木通和芒种天天聚在一起,从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密谋”,也都知道了王木通是芒种的军师。
王木通感觉到自己没有必要躲在幕后了。王木通跟芒种说,你现在名正言顺的是秋生爹的儿子了,那墓就有了你的一半,你愿意只占那墓的一半么?芒种摇摇头,说,如果你能把那一半全给我,我分给你三分之一。
王木通说,那好,就等秋生挖墓的时候把他抓起来,政府肯定会把他关起来,这时候,你就给祖宗迁葬,合理合法地就开了墓。
一切都按照王木通的计划进行着。
芒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止一次地跟王木通说,王木通大叔,你要是生在三国,肯定比孔明厉害。
坟墓被很快打开了,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期望中的柏木大棺材,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层厚厚的腐烂的稻草。
王木通伸手做了个“可以了”的姿势,那些帮忙的离开了。
芒种提着一只口袋进了墓坑,他要亲手收拣祖宗的灵骨。
这时候人们看见秋生飞奔了过来。秋生的头发在飞奔中飘扬着,两条细细的腿在地上蹦蹦跳跳,犹如一只逃命的青蛙。
早晨起来,看守所的人说,秋生,关你的时间够了,可以出去了。秋生一出看守所的大铁门,拔腿就跑了起来,他跑出爱城,跑过公路,跑过田野,风似的刮向秦村。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病秧子奔跑的速度会是那样快,一眨眼他就到了他祖宗的坟墓前。
秋生从王木通手里掳过铁锹,对着墓坑里刚好仰起来的那个脑袋劈了过去——
人们看见墓坑里溅起一道彩虹……
随着那道彩虹的消失,秋生跟一截树桩似的,轰然栽倒在墓坑里。他和芒种倒在一起,倒在一堆白骨上,两人都瞪着大眼。在他们面前,是几个骷髅。骷髅们也瞪着空空洞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仿佛一汪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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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川军全文阅读 作者:夔剑

川军全文阅读 作者:夔剑 《川军》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川军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1)    
第一章 川康整军
1937年7月5日,裁减川军,南京政府隆重召开川康整军会议。
1937年7月4日,四川德阳,国民革命军41军122师作战室,少将参谋长赵渭宾盯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查看,在日本、东北、长城、平津、西安、陕北、重庆、成都一线比划,自言自语地说:"但愿不出事,要不然太可怕了!"  
随又走到靠近窗户的川康地图前,在重庆到成都、德阳、绵阳一线比划了一阵,最后坚定地说:"应该不会出事,否则太不可理喻了。"边说边踱步到窗前。
这时,他注意窗外远处的小操场上有人连续发出"嗯、嗨、哈"的低吼。顺着声音望去,果然是师长王铭章又在舞刀。
赵渭宾印象中,王铭章以前舞刀从不像今天这样连声低吼,从吼声中,赵渭宾感受到了老搭档内心的烦躁。他微微笑了笑,转身出门,向王铭章那儿走去。
赵渭宾远远看见,那把铁灰色的虎头刀,和刀把后面的褪色红飘带,随着身体魁梧的王铭章前进后退而左右挥舞、上下翻腾。走近王铭章身边时,一趟刀刚好舞完。
"师座,你这刀今天好像特别兴奋啊,宝刀不老哟。"赵渭宾笑道。
"唉!幸亏宝刀没老,要不然,这次整军,连我也要被裁减掉哦!"王铭章苦笑道。
"先喝口水、擦擦汗吧。"赵渭宾见坐在一旁石阶上的贴身侍卫李少坤递上凉茶和毛巾,说道。
"嗯。嗨,昨天才刚刚下了雨,怎么今天一大早还这么心烦呢?"王铭章一边接过毛巾和茶,一边问。
"干旱得太久了,雨还没下透。"李绍坤回答说。
"雨倒是好雨,就是还没下透。"王铭章边擦汗,边点头。
"我看,主要不是雨没下透,而是师座心头压着两块大石头。"
"呵呵呵,知我者,象贤也!"王铭章憨厚地笑道。
"那一定还是整军的事!"李绍坤也笑着说。
"你说对了!"赵渭宾笑道。
"这个就不属于我的任务了。"李绍坤也笑着说。
"那倒是。这就是不当主官的好处。"赵渭宾笑道,三人都笑起来。
"有啥子新发现吧?"王铭章问赵渭宾。
"嗯。我们到作战室去对着地图说。"
"好,走!"
就在王铭章和赵渭宾在作战室分析时局的时候,正在成都市提督街川康绥靖公署办公室的川康绥靖主任刘湘,接到重庆行营主任贺国光打来的机要电话。
贺国光告诉说,中央军委会军政部长何应钦已经飞抵重庆,同行的还有前重庆行营主任兼西安行营主任顾祝同、陈诚等中央大员,何应钦请刘湘本人及川军各军军长以上高级将领和军需处长,前往重庆行营出席本月初举行的川康整军会议。
刘湘随即通知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23军军长潘文华、旅长刘兆藜等几个高级智囊和亲信带兵将官,立即赶到位于少城公园旁半边桥街的武德励进会秘密会议。
"好!这么快就到齐了,看来各位都深知今天这个内部会议事关重大,好!那就请汉祥把今天的具体议题说一下,大家好好想想办法。"看似"面带憨相"其实极懂纵横捭阖术的刘湘见与会人员一到齐,立即宣布开会。
邓汉祥随即宣布:"刚才重庆行营主任贺国光打电话给甫公,说何应钦、陈诚已经到重庆了,要甫公赶快召集全省各军军长和军需处长一起过去开会。各位都晓得,这次整军会议,口号是"军队国家化、政治中央化","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实际上是蒋介石要进一步排斥异己,垄断南京中央政府的军政大权,要在前年秋天裁减我们川军三分之一的基础上,再一次大规模削减我们。这次整军会议,说白了四件事情。每件都事关整个川军命运和诸位切身利益。首先就是裁军总数。南京方面一直说我们四川的军队太多了,前年裁减了三分之一,原本打算这次再裁三成,我们前段时间据理力争,最终减少到两成。这个结果得之不易,预计不会有大的争论,只是在各部人马具体减少数量和安置办法上可能需要做些内部协调。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原本希望绥署的直属部队由我们自己负责整编,结果南京要求全省各部人马按统一的原则,由中央直接整编,裁减完后再酌情划分一些部队留给绥署使用。到底留给绥署多少部队,具体如何整编,这是会议商讨要点之一。二是裁减下来的官兵如何安置。南京方面不断催促我们尽快裁减,至于裁减下去的官兵如何安置,他们却不怎么关心。这是甫公和他们斗争的一个焦点。甫公主张,还是像上次整军那样,一部分转变为省保安队,一部分去搞移兵屯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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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2)    
"甫公的办法好!移兵垦荒,既解决了官兵的生活问题,也减少了老百姓的负担,还增加了粮食生产,有利于缓解目前的大灾荒。"潘文华插话表示支持,众人当即附和。
"说起大饥荒就来气!他南京政府收走了我们省的财权,赈灾却很不积极,结果,全省消除了防区制,实现了军政统一,却没有钱去赈灾,去年饿死的人,比前年更多。"绥署经理处长甘绩丕说。
"借用军饷和公务员工资赈灾,只能是杯水车薪。军饷、工资和赈灾款项,中央再也不能拖欠我们了,这个事情很重要,会上要提出来讨论解决。"邓汉祥说。
"那就由绩丕负责提。"刘湘说。
"嗯!我把中央发给绥署的军费,和绥署下发的军费账目,统统拿给财政监理处长关吉玉核对,让他晓得我们绥署为给川军弟兄发军饷,实际上是倒贴钱的。"甘绩丕立即答应下来。
"好!这个办法不错!"刘湘当即肯定,众人纷纷喝彩。
"可是,南京方面一直没同意移兵屯垦的办法,这件事情也得在整军会上商讨。"邓汉祥接着说。
"这两年旱灾实在严重,全省各地都在饿死人,总不能只管裁减川军,不管川军生存嘛!我看,这件事情,没有啥子商量头!他们要是不同意这个办法,我们也不理他们的整军要求。"刘湘亲信旅长刘兆藜气愤地说。
"嗯!要是兆藜兄是老蒋或者何应钦就好了。"邓汉祥笑道,大家都苦笑一通。
邓汉祥接着说:"第三方面的议题,是军队的人事权。南京方面要求收走各军团长以上中高级将领的任免权,由中央统一负责军官任免。"
"收走了人事权,中央倒是加强集权了,我们又怎么指挥下面的部队?"立即有人抗议。
"还有更厉害的。第四,是财权。所有部队、所有官兵的军饷,以后每次都由行营方面派人点名发放。"
"哦!"众人哗然。
"每个月都要到所有部队去跟每一个官兵点名发饷?他们重庆行营不嫌麻烦,我还嫌累哟!"又有人抗议。
"都是第二次大裁减了,怎么可能还有空额嘛。我看,他们只不过是想把手直接伸到川军各部的中下层去。"有人猜测说。
"嗯!多半如此!"随即有人附和。
"未免手也伸得太长了嘛!"有人讽刺说。
"另外,还要我们交出所有的兵工厂,包括兵器修理厂和钢铁厂。"刘湘插话道。
"狗日的!这么黑啊!"有人骂起来。
"这一项,实际上是既不让我们制造武器,也不让我们修理武器,武器装备全都由南京方面统管,以后要更换装备、补充弹药乃至于日常维护,都得向南京方面打报告请款,才能进行了。"潘文华解读说。
"他妈的,我们川军的装备本身就非常简陋了,现在连土枪和修理都不许自己搞,这样子整下去,我们迟早都得重新用菜刀打仗!不行,这一条坚决不能接受!"有人骂道。
"其实啊,在这一条上,我们这边还稍微好一点,现有的装备和弹药勉强可以应付一段时间,装备比我们残破得多的川北邓锡侯45军、孙震41军,这次不跳起来才怪。"刘湘不动声色地插话说。
众人立即明白话中含义,不再抨击这一条,静下来听邓汉祥接着讲:
"原则性的东西,六月份的讨价还价已经敲定了。当时讨价还价之艰苦,在座的有的可能还不太清楚。3月18日,我第一次奉命到南京协商,一下机场,就被几十个中外记者包围了,说是盛传四川要造反,向我求证这件事情。"邓汉祥说完苦笑了一下。
"打了二十年内战,四川军民早就厌烦战乱了,如果南京方面不欺人太甚,川军怎么可能造反嘛!"刘湘说。
"他妈的,肯定是他们派特务造的谣。"
"贼喊捉贼!"有人骂道。
"就是,我就搞不懂,这个蒋介石,怎么就这么喜欢内斗,唯恐天下不乱,打了几十年内战,还不厌烦。结果,先前东北军在中原大战的时候全力挺蒋,帮中央军获胜,蒋介石和张学良称兄道弟,算是铁哥们了,也被老蒋的内战政策逼得发动西安事变了,搞得天下哗然,狼狈不堪。"潘文华嘲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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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3)    
"这就叫做"走夜路必撞鬼"!"刘兆藜大声说,众人嘲笑一通。
"问题是,这个老蒋,刚刚从西安拣了条命回去,不思反省,却反过头来搞甘陕整军,整垮了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的三位一体,现在又要来整我们川康。"刘湘又说了一句。
"就是!要是张学良当时不意气用事,直接把老蒋彻底解决了,我们哪有这么多的麻烦!"另一个旅长说。
刘湘怕大家大发牢骚过头,赶紧又把话题拉回来:"张学良当时放人是应该的,不然真要重新爆发大内战了。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今天就不要在这里议论了,还是说整军会的事情。"  
邓汉祥赶紧说:"这次会议,主要是议定整军的一些具体原则和具体方案。最终的结果,是非常重要的。或许大家都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这次整军主要是针对甫公和我们在座诸位的。就我们所掌握的情报,蒋介石企图拉拢樊绍增、刘文辉、邓锡侯、李家钰等一部分川军将领,对我们这些甫公的嫡系部队施加压力,造成不利于我们的整顿办法。"
"依我看,他们的如意算盘,不单单是整甫公和我们这些亲信,而是要分散瓦解,企图先把刘主席这个四川军政领袖搞垮,一旦川内群龙无首,就只能任凭南京方面宰割了。"潘文华说。
"狗日的蒋光头,又要挑拨离间耍阴谋,消灭异己,搞全国军政大独裁!"刘兆藜大声骂道。
"嗯!不过,说实话,整军的具体方案对我们来说还不是最紧要的问题,甫公已经想出一些应对办法,会后还要具体部署。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甫公本人,到底有没有必要亲自去重庆行营出席整军会议?如果非去不可,又如何防备意外?这是我们今天的最紧要议题。"邓汉祥接着说。
"莫去,千万去不得!还记得上半年的军事摩擦吗!当时,贺国光他们以军事演习为名,部署中央军在两路口、浮图关要隘处大修工事,摆出一副和川军打内仗的架势,还反而到处造谣说我们四川要造反。要不是我们警惕性高、毫不示弱,也紧跟着针锋相对抢修工事,把他们分隔包围起来,说不定他们早就下黑手偷袭我们了。我觉得,老蒋、何应钦和贺国光,还有樊绍增那几个内奸,都是靠不住的,甫公没有必要冒险去赴这个鸿门宴。"刘兆藜抢先说。
"就是!我同意刘旅长的意见!重庆一带,原本是甫公的老窝子,后来顾全大局,让给了蒋介石做行营驻地。他们不但不感恩,反而得寸进尺,一直想找机会把甫公彻底整垮。现在重庆已经完全被中央军控制了,去那边开会非常危险。甫公真要是在范庄里头出事了,成为他们的人质,我们连炮都不敢放,简直是毫无办法。我也坚决反对甫公过去!"另一位旅长接着说。
"说起当时的情况就来气,中央任命的那个成都军官分校教育长李明灏,竟然在北较场一带桥头路口筑工事、修炮台,还要申请炮弹三百,步枪七千,子弹三百万,老子看他龟儿子是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贺国光识相,赶紧叫他拆了工事,老子肯定叫他的学员把他剁了。总之,中央那帮子人对我们川军是没安好心的,我也反对甫公过去冒险,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几个军长过去应付一下,就很够意思了!"又一位旅长跟着说。
三个旅长说着一起跪下,同声要求刘湘千万不要去重庆开会。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刘湘见状,赶紧离开座位,将三人扶起来,表情严肃地说:
"三位的忠诚,我非常感动,非常感谢!只是,各位要晓得,如果这次在我们的老窝子开会都不敢去,一定会让中央军小看我们,让川军弟兄全都抬不起头来,并且,这实际上还是跟老蒋公开顶撞。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去参会,在座各位就不好跟何应钦、顾祝同、贺国光他们在会场上讨价还价,会议结果将完全由南京方面操纵,肯定对我们非常不利。如果我们到时候拒不执行会议决定,就更麻烦了。南京那帮人很可能怂恿另外几路川军围攻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就非常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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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4)    
"就是。还是甫公考虑得深远。如果甫公不出席会议,就只剩下现在就跟南京方面彻底摊牌,武力解决重庆行营及其亲信部队这一条路了。但是,说实话,大家都晓得,自从西安事变之后,全国上下都反对打内战,如果由我们首先发动战争,马上会成为众矢之的,后果不堪设想。"邓汉祥接着解说道。
"嗯!西安事变把蒋介石抓了,共产党这么大的仇恨,都忍了,说服张杨放人,就是为了阻止内战,免得日本侵略军进一步渔翁得利。这一点,完全是从国家大局出发,很有全国眼光和当家作主的气概。对此,我最初还不理解,后来想通了,非常佩服,所以才下决心公开响应共产党人的号召,公开释放政治犯,呼吁联共抗日。西安事变后,南京方面不思反省,迫不及待地肢解和裁减了东北军、西北军,随即又得寸进尺整顿我们川军,实在欺人太甚。但是,即便是西安事变那样好的时机,我们也没有急着对重庆行营动手。眼下,内战更不能由我们发动。这是一个基本原则。大家再好好想想其他办法。"刘湘当即表示。
邓汉祥接着说:"假使我替老蒋策划,绝不采取在重庆扣留甫公的愚蠢办法。因为,即便侥幸把甫公扣住了,甫公手下几十万川军将士,立马会爆发自卫战争。刚刚摆脱西安事变狼狈处境的蒋介石,肯定背不起重开内战的罪名。他不如采取用绳子慢慢勒死的巧妙办法,先缩编川军部队,剥夺军官任免权和武器制造能力,削减我们的军权和军事实力,再用枪逼着我们搞军政分治,让甫公和各位高级将领都一步步成为光杆司令,最后调去中央当个部长什么的,岂不省事得多?"
"邓秘书长,你这也太黑了嘛!"刘兆藜笑骂道,大家都笑起来。
"去你的!"邓汉祥笑着回骂道,"我的意思是说,甫公这次去重庆,估计蒋介石是不敢当即下黑手的,他更可能采用比较缓和、阴险的手法。"  
"蒋介石真的这样听话?"刘兆藜表示怀疑。
"这只不过是我的推测,老蒋是不是也这样想,谁也说不准。"邓汉祥回答道。
"照你的分析,甫公此行不会有危险,但以后危险会一步步逼近?"潘文华问道。
"嗯,我是这样估计的。"邓汉祥答道。
"汉祥分析得很有道理。以后的事情,现在暂时不忙管,先集中应付眼前的重庆会议,找个稳妥的办法。"刘湘说道。
"我觉得,要稳当,还是由我带几个人打头阵,先坐飞机去重庆见何应钦,从这个贵州老乡口中把情况摸清楚。甫公带主要代表走陆路,在部队公开护送下沿公路前往重庆,到了璧山我们的防区边上,就住下来休息。如果重庆方面没有危险征兆,我就赶到璧山来接人,甫公带着大家堂堂正正回老家开会,部队就地等候,威慑到起,以备不测;如果有危险迹象,甫公马上称旧病复发,打道回府,另商对策。"
"好!这个办法可进可退,不错!"邓汉祥话音刚落,刘湘拍案称好,当即同意。
"到底是军师爷,脑瓜子就是不一样。这样有备无患、万无一失。"潘文华说道。刘兆藜等三个旅长也连声叫绝。
"嗯!那就这样定了!兆藜的部队,就随我一起开往璧山。另外的部队,都要外松内紧,防备中央军和省内其他部队异动。"刘湘随即敲定。
"遵命!"三个旅长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这样,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分头行动吧。"刘湘宣布说,他随后补充了一句:"兆藜你们三位旅长,文华,还有甘经理,请你们和邓秘书长先留一下。"
王铭章听赵渭宾对着地图分析完形势,觉得很有道理,估计南京方面不太可能在重庆对刘湘下黑手,爆发内战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两人对整军会议的烦恼却并没有完全解除。
他们已经得到内部消息,这次整军,将裁减川军总量20%,还要在上次整军部分收走各军财权的基础上,进一步收走团长以上中高级军官的任免权,军工厂--包括武器修理厂,也都要上交。
王铭章说:"根据上次整军情况和现有情报,这次整军裁减下来的官兵,找活路有点麻烦,甚至日后生活都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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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5)    
赵渭宾点头道:"自从前年开始干旱,这两年旱灾很严重,灾情百年不遇,全省各地到处都有饿死人、吃大户、易子而食、盗食死人之类事情。"  
"就是。以前我们打了几十年军阀混战,也没有像这两年饿死那么多人,造孽啊!"王铭章叹气道。
"自从财政被中央接管,军费、教育费和各种建设费都遭到克扣,水利工程更加荒废了,所以,虽然名义上消除了全省防区制,军政统一了,结果民生不但没有改善,反而一下子饿死了这么多人,天灾人祸,震惊中外。有些事情,说起来就生气。"赵渭宾越说越生气。  
"就是!现在的官兵,和前些年打内战时候主要靠抓壮丁补充不同,不少人是到部队上来混饭吃,中央可以克扣我们的军饷,甚至可以半年不给士兵发饷,但不能砸大家的饭碗。人要是逼急了,走上绝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王铭章动情地说。
赵渭宾见王铭章也动怒了,就叹了口气,一边把茶杯递给他,一边劝他不要生气。
两人正在喝茶,副官处长罗辛甲进来向王铭章报告说,41军军长孙震从绵阳军部打电话来找他。王铭章立即起身回办公室去接听。
"孙军长啊,我是王铭章,请问有何吩咐?"王铭章拿起话筒问到。
"之钟啊,我和董副军长刚才接到绥署通知,明天上午要前往重庆上清寺范庄,出席重庆行营召开的川康整军会议,会议时间还说不清楚,预计一周左右。你赶快准备一下,带上罗副官和贴身警卫,来军部临时代理工作。"
"哦,好!遵命!我马上去准备,晚饭前赶到军部。"王铭章立即回答说。
"嗯!眼下谣言不少,形势很微妙,你们师距离成都也不远,你走之前要安排好师部工作,外松内紧加强警备,别的事情你过来再说。"孙震说完挂了电话。
王铭章随即叫罗副官去喊赵渭宾过来。
"象贤,刚才孙军长来电话,说他和董副军长要去重庆开整军会议,让我到绵阳去临时负责几天军部工作,122师这边的工作,就麻烦你临时负责一下。"
"好!"赵渭宾答道。
"孙军长特别招呼,现在外面谣言多、风声紧,要我们师外松内紧加强戒备,以防意外。"
"嗯,我会注意的。这个整军会议啊,开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赵渭宾应道。
"就是!最好莫出事!要不然,我还不晓得到时候到底该帮哪边打哪边呢!"
"我觉得,真要是出事了,最好还是我们先前说的办法,稳住阵脚,保持中立,尽量不卷入内战。"
"对,我到军部之后也坚持这个思路。"王铭章点点头,接着说,"我得马上准备去军部,师里的事情全拜托你了。"
"你放心去吧。这边要是有情况,我第一个跟你联系。你有什么新消息也赶紧通知我,及时商量对策。"
"嗯!"
王铭章说完就叫罗辛甲、李绍坤赶紧准备一周的行装,一同坐轿车前往绵阳,另外叫了几个贴身卫士骑马跟上。
第二天下午,邓汉祥、甘绩丕一行飞抵重庆,直趋上清寺。行营警卫对他们很是恭敬,一边把他们往贵宾室带,一边打电话向贺国光报告。贺国光闻讯,赶紧转告何应钦,两人随即同往贵宾室迎接。
"汉祥兄,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在重庆见面了!"何应钦迎上去握手道。
"何部长,我也很想你啊!"邓汉祥笑着跟他亲热握手。
邓汉祥介绍了随行的几位要员后,双方便坐下来开始叙事。
"汉祥,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甫澄他们呢?"贺国光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那边的几架飞机出故障了,只有一架能飞,一下子装不了那么多人,我们几个先来报道,甫公率其余代表,由部队护送,坐汽车赶过来。"
"哦……"何应钦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这个会真开得兴师动众了啊?"贺国光笑道。
"唉,实在没办法!关于这次会议,此间谣言甚多啊!"邓汉祥表情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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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6)    
"什么谣言啊?"何应钦显得很吃惊地问。
"不外是说,这次整军,归根到底是南京方面要瓦解川军,特别是要整四川军政领袖刘甫澄。"
"哈哈哈哈,汉祥兄,甫公也太多虑了。这次会议,是你和我分别代表蒋先生和刘主席在南京磋商好了的,会议的精神和原则,都是经过双方协商好了的,还怕什么流言蜚语呢?"何应钦笑道。
贺国光也连声附和。
"是啊。只是蒋先生的计谋实在太多,深不可测,令人敬畏,甫公可一点也不敢把谣言当作空穴来风啊!"邓汉祥回答说。
话音刚落,何应钦站身起来,大声说到:"汉祥啊,你这就是不信任我了!我是贵州人,贵州跟四川是邻居,我们两个又是老乡,如果蒋先生要对刘甫澄下手,难道我肯来当刽子手、跟四川人结不解之仇吗?"  
"汉祥兄,我也以人格向你保证,此次会议,绝不会有任何对甫公不利的事情发生。真要是甫公重庆此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首先向我这个行营主任兴师问罪好了。"贺国光也跟着保证。
"既然二位都诚心保障会议安全,我相信甫公也会很乐意让会议顺利进行的。我等会儿就赶到璧山去接他们。"邓汉祥见二人说得真切,直觉不会出事,就当即表态说。
"好!还是汉祥兄爽快。不过,再急也要吃了晚饭再走。今晚,我请老乡,贺主任付账!"何应钦笑道。
"好说,好说!深感荣幸!"贺国光连声说。
大家都笑起来。
7月5日晚,川康整军会议在重庆上清寺范庄顺利开幕。
首先由何应钦讲话,他强调,这次整军的目的,绝非外间谣传的中央政府整川军,更不是针对刘主席一个人的,而是紧接甘陕整军之后进行的全国大整军的一个组成部分。整军的目的,是实现"军队国家化、政治中央化",确保整个中国是"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
他说,虽然前年缩编过一次,但川军的部队人数现在仍有一百多个团,跟日本全国的军队数量差不多。但是,川军的装备和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听说有些士兵还在用清朝甲午战争时候用的那种"老套筒"。(晚清时期较早生产的一种西式步枪,不能连发,有效射程短,射击精度差,又称"汉阳造"、"单打一"。)
下面有人接话说,那还不算最差的,还有用猎枪和鸟枪的。大家都笑起来,笑声寓意复杂微妙。
笑声停下来后,何应钦接着说:"说简单一点,这次就是要让川军从一个装备落后、缺乏财政保障的地方军,转变成为由中央政府直接按时发饷的、装备精良的国军。"
"何部长,说起军饷,今年前几个月的军饷现在都还没到位,我们一些弟兄,都快半年没拿到饷钱了。"立即有人大声抱怨,随即有不少人附和。
何应钦赶紧说道:"一些官兵抱怨中央拖欠军饷,这实在没有办法,连年内战,国家经济建设严重停滞,财政收入原本有限,现在又要应付日本战事,耗费大量财力购买外国先进武器装备。真可谓内忧外患接连不断!中央政府的现有财力,养活不了全国那么庞大的军队。完成各地整军之后,裁汰了多余人员,中央的经费就能集中使用,以后,不仅能确保精干部队的军饷,还要改善武器装备,给大家配备美式装备,大大提高部队的战斗力。"
听到何应钦保证以后要确保军饷和改善装备,会场上响起了温和的鼓掌。
何应钦说完之后,刘湘接着发言,他强调:"中央要求全国军政统一、政令畅通,方向是非常正确的,本人完全拥护。其实,中央的军政统一,和地方的军政管理是同样的道理。防区制度把四川害苦了,我们有切身体会。现在好不容易才实现全川的军政统一,大家都要珍惜。我认为,部队国军化的方向是绝对正确的,我是完全支持的。关键问题是,整军的具体方案,一定要公平合理,充分尊重历史和现实情况,稳妥进行,切忌操之过急,以免欲速则不达。
这次会议对在座诸位和整个四川的命运都很重要,希望大家在讨论的时候畅所欲言,不要在以后执行方案的时候再来阳奉阴违、扯皮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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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7)    
邓汉祥接着说了几句表态拥护的话后,47军中将军长李家钰抢着发言说:
"何部长,我在前方跟红军拼死作战,刘总司令却在后边收编我的部队,我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请你一定要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会场哗然。刘湘微微皱眉,随即嘴角隐隐一笑,也不说话,转身严肃地看着何应钦。何应钦见势不妙,赶紧制止说:"我们这个会议有一定的范围,只说川康整军的事情,不议论其他恩怨纠葛,李军长的话超出会议范围了。"
李家钰见何应钦出面制止,便不再往下说。但是,中央嫡系部队的李抱冰军长却随即站起来,愤然说道:"何部长,这种问题很普遍,不能小看哟!我带部队奉命追击红军,追到西康的时候,刘文辉的人也多次拖拉我的军队,干扰军心,影响剿共,请何部长过问此事!"
"你这个事情也不属于本次会议讨论范围!"何应钦再次制止。
"不管是哪一个,反正不能在关键时刻挖墙脚,影响剿匪大业!"李抱冰一边愤愤地说,一边坐下来。
会场顿时笑起来,不少人附和。刘湘见机行事,故作严肃地说:"家钰可能对我有点误会,我们下来好好沟通一下。李军长的抱怨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怎么可以在人家剿匪的关头挖墙脚呢!大家说是不是啊?何况现在还有外患,我们更要精诚团结,千万不能搞内斗,自己削弱自己的力量。"  
会场上的川军将领,大家心知肚明,晓得刘湘表面上是攻击刘文辉,其实是借李抱冰的不满,攻击南京方面在剿共和抗战的背景下又一次裁减川军。众人连声称是,会场顿时议论纷纷,说釜底抽薪,影响前线剿匪工作,实在要不得。
刘文辉深知其中微妙,很是哭笑不得,只是苦笑着抗议,叫大家不要拿他说事。
何应钦万万没有料到,隶属中央军系统的李抱冰竟然会为这种事情站出来抱怨刘文辉,搅乱了会场秩序,赶紧宣布散会,下午接着开。他最后强调,希望大家在议会的会上集中精力谈论整编方案的事情,不要为一些小过节影响会议主题。
众人也不公开反对,只是在下面窃窃私语:整军涉及到很多事情,有些事情实在很难扯清楚,但必须随整军一并解决,没法回避,不能不拿出来说。
当天下午和第二天的会议,讨论具体方案,利益关系更加直接,又牵涉出了以前多年来拖欠军饷的问题,川军将领与南京方面、川军将领内部都争论激烈。
其中,当四川绥署经理处长甘绩丕向大会报告川康军费支领情况时,报告一念完,重庆行营财政建立处长关吉玉就站起来作证说:"这个报告的军费收支数目,经我事前审查,毫无错误。"弄得何应钦、顾祝同等南京方面官员很是哭笑不得。
由于各方都在下面做了一些工作,阴差阳错之下,以"武甘草"著称全国军界的智多星何应钦,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调和纷争,维持议程没有半途中断。
王铭章呆在绵阳军部,整整三天过去了,除了知道刘湘参会去了,还没有打起来之外,会议消息一点也没传过来,其间和赵渭宾通了好几次电话,也是同样一无所获,心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烦躁。赵渭宾只是劝他不要心急,急也没用。
7月8日一大早,两人正通完话,赵渭宾的警卫进屋报告说,123师的鲁文书又借书来了。
"鲁江平?让他进来吧。"
鲁江平是王铭章在当29军军政训练团团长时最喜欢的学员,他后来通过王铭章认识了赵渭宾,常到122师来悄悄向他借阅进步书籍看。王铭章早已知道赵渭宾对他的影响,只是心照不宣。
"赵参谋长,好久没见到你了,又向你请教来了。"
"你这小子很会找时间啊!"
"曾师长派我到军部和成都办差,刚在军部见到了王师长,顺便过来看看你,你的肺病好些了吗?"
"我那是慢性病,只是不能太劳累,平时不碍事。"赵渭宾笑道。
"参谋长,这一段时间又出什么好书没有啊?"
"我最近有点忙,没回成都逛书店,你得到什么好书啦?"赵渭宾笑笑,反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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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8)    
"赵参谋长,我们那个小城市,能得到什么好书哦,好书还不都是过来找你借啊。"鲁江平笑道。
"呵呵,你把我这当图书馆了!"赵渭宾笑道。
"是啊!谁叫我的运气这么好,认识了咱们军的图书馆长呢!"鲁江平也跟着开玩笑说。
"这次过来就只是借书?"赵渭宾紧盯着鲁江平的眼睛问。
"确实还有别的任务,这还瞒得过你吗?"鲁江平笑着说。
"说吧。"
"我们那边消息实在太闭塞了,曾师长叫我过来私下向王师长和你打听重庆整军会议的消息。"
"哈哈哈,果然如此!"赵渭宾笑道,随即严肃地说:"回去告诉曾师长,内仗还没有打起来,多半也不会打起来。别的消息就没了。"
"就这么一点消息?王师长也是这么说的。"鲁江平做了个失望的表情。
"这个消息还不够啊?真要是打起来了,那就麻烦大了。"
"这倒是!"鲁江平一想,觉得有道理,赶紧说。他随即又问,"呃,赵参谋长,王师长和你都说多半不会打起来,为什么啊?"
"辛亥革命是怎么爆发的,你知道吧?"
"那当然!不就是清朝大员端方带湖北新军入川,镇压四川保路运动,导致武汉防备空虚,留守新军中的革命党起义成功。"
"对头!清政府就是因为派重兵来四川镇压,结果输掉了整个王朝。"
"现在的情况很不相同了哟,中央军多强大哟!"鲁江平不理解地说。
"不对!其实,相对而言,当时全国革命党的力量相当弱小,主要是一些没有掌握政权的非法会党,只有少量外国偷运进来的武器,而清政府的集权比现在强大得多。现在,内忧外患到处都是,到处都有军阀,都想称王称霸,很多还拥有地方军政大权。蒋介石长期内战,不得人心,南京政府实际上还不如当时的清朝政府力量强大。所以,才爆发了西安事变这样的事情。"
"这倒是。不过,中央军在四川人数不少哦,在成都还有一个军分校呢。"
"一个军分校算什么啊?川军有多少人马,你知道不,好几十万呢!你回去好好看看地图,中央军在川康地区有多少力量啊,真要打起来,别说成都军官分校,就是重庆行营,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一旦调大量中央军进川增援,其他地方就要空虚,内战大爆发不消说,日本也会趁机大举入侵,南京政权必然彻底完蛋。"
"那倒是!"鲁江平点头称是。
赵渭宾接着说:"另一方面,川军本身也不想打内战。所以,我和王师长都认为,这次看似紧张,其实不太可能打起来。"
"嗯!那就好!赵参谋长看的进步书籍多,见多识广,又懂得辨证思维,眼光就是不一样,我每次来都大有收获。回去后好好给曾师长解释清楚,让他也放宽心。"
"嗯!我和王铭章师长的基本态度是,估计不会再打内战了,万一要是打起来,我们不轻易支持任何一方,采取中立原则。"
"好!我也这样劝我们曾师长。"
"好!只要整个川北坚持不内战,就不但能确保川北安宁,还有利于确保内战打不起来。"
"那这个贡献就大了!"
"是啊。反内战就是要靠我们大家共同努力。"
"嗯!"
"赵参谋长,你看日寇还会不会发动新的进攻啊?"
"这个?大有可能!如果南京政府不积极抗战,日本肯定会得寸进尺;如果积极抗战,日本也会借题发挥,大举进攻。所以,我觉得,不论南京方面积极抗战与否,日本都迟早会扩大侵略的。"
"那我们怎么才能最终打败小鬼子呢?"
"这个问题,我觉得共产党方面的主张比较好。他们去年发表的《八一宣言》,提倡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呼吁全国军民,不分党派、不分地域,联合起来共同抗日。我赞成尽快组织抗战国防政府,以便尽快统一指挥全国的抗战力量。"
"《八一宣言》?你这儿弄到原文没有啊?"鲁江平降低声音问。
"有!刚好有两份抄件,送你一份儿,千万要保管好啊!"赵渭宾轻声回答,随即就低下身从办公桌的最下面抽屉深处取了一份递给鲁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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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第一章 川康整军(9)    
"谢谢赵参谋长!你放心,要是遇到有人追查,我就说是成都的大学生散发的,我带回去进行政治研究。"鲁江平一边道谢,一边把文件收进公文包。  
"嗯!你这小子,就是聪明!"赵渭宾笑道。
"赵参谋长,你看我们川军啥时候才能出川抗战啊?"
"估计快了,现在全省民意抗战呼声非常强烈,去年8月24日,西安事变之前,成都市民还驱逐了前来开办领事馆的日本间谍。"
"大川饭店事件,我晓得。是成都学生和市民自发的,听说打死两个日本间谍,还烧了几家卖日货的商店,轰动全国。"
"嗯!这是我们四川的骄傲!"赵渭宾面色兴奋地说。
"就是!我们都觉得扬眉吐气!"鲁江平也很高兴地说,"赵参谋长,你看,成都和四川是大后方,一点也没受到日军的直接威胁,可是抗战热情却特别高,甚至超过一些前线地方,这是什么原因啊?"
"这个,说来话长,简单讲,首先是川人由于张表老(著名辛亥革命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张澜,字表方,尊称表老)等的开化教育,从辛亥革命以来素有爱国传统。近二十年又深受内战之苦,先是卷入北洋军阀和新军阀的混战,后来又卷入南京政府跟红军内战,日军趁机入侵,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反对内战、要求抗战的呼声日益强烈。再就是自"九·一八"事件以来,共产党人长期宣传团结抗战,特别是长征路经四川的时候和《八一宣言》之后,更是大力活动、切实做工作,对四川的抗战热情影响很大。例如,刚提到的原成都大学校长、刘司令的老师张澜老先生,是留学日本期间就曾经反对慈禧太后,后来又领导保路运动的老革命党人,他就很赞同共产党人在1931年发表的《为日本帝国主义弓虽.暴占领东三省事件宣言》,此后一直积极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奔走呼吁,还专门出川考察各地的抗战形势,联络抗战积极力量,促进抗战事业。在张澜、车耀先等这些抗战精神领袖的带动下,刘湘等四川军政领袖大多支持团结抗战。所以,四川的抗战气氛特别浓烈。"
"有了这些重要背景,爆发蓉案(成都事件,同臧本事件、察东事件、张北事件、河北事件、北海事件等一样,是"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特务、浪人到中国各地制造或挑起事端,作为侵略中国口实的一系列事件之一。)也就成为必然了。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对川人抗战影响很深啊!"听了这席解说,鲁江平豁然开朗。
"就是!共产党人的团结抗战思想,和抗战精神领袖们的积极活动,深刻激发了川人的抗战热情!"赵渭宾无不感慨地说。
鲁江平随又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最后南京政府还是没有处理好大川饭店事件,竟然像晚清政府那样给日本侵略者赔礼道歉,还赔了款!弄得四川绥署也不得不枪毙了几个老百姓当替死鬼。"  
"唉!是的!这个处理结果,确实有些让军民失望。"赵渭宾叹息道,他接着说,"不过,蓉案,也就是你说的大川饭店事件,总体上是非常了不起的。你不晓得,要是日本特务在四川立住脚了,不晓得后果有多严重!说不定再出个吴三桂也是有可能的。吴三桂,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不就是帮助满人入关灭亡明朝的那个云南王吗,他后来自己被清人兔死狗烹,是个不得好死的大汉奸!"
"对,当年满人就是利用明朝的内部叛乱,一步步入关的。"
"哎哟,大川饭店的事早就知道,但一直没从战略角度去想问题,现在想起来真可怕,真要是日寇成功了,后果简直不敢设想!这样看来,大川饭店事件的历史地位很重要,以前都低估了。"鲁江平醒悟了其中利害。
"是的!至少我是这样看的!"赵渭宾严肃点头。
"赵谋长,你估计川军部队大概什么时候能出川抗战?"鲁江平又问道。
"按现在四川和全国的抗战情绪,我估计快则今年,最迟明年,一定会有川军部队开出去参加抗战的。否则,就不是西安事变的问题了,多半会重新爆发大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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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第二章 七七事变(1)    
"最好能早点出川!我实在不想打内战,只想到前线去驱逐敌寇,杀敌立功!"鲁江平慨然说道。
"好!有骨气!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为国家命运战死沙场,名垂青史!"赵渭宾称赞道,随即朗声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
鲁江平跟着一起说出后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
两代知识分子随即击掌共勉,豪气不亚于赳赳武夫。
第二章 七七事变
1937年7月7日,挑起战火,驻丰台日军部队悍然突袭卢沟桥守卫部队。
7月8日上午,整军会议继续进行。各川军将领都按时到会场,何应钦却比平时迟到了一会儿。
他手里拿着一张电报,急匆匆走到主席台,跟他座位两旁的刘湘和贺国光低语了一阵,两人顿时神情严肃。
众将看在眼里,知道有严重事件发生,都静下来等何应钦开口讲话,只见何应钦表情沉重地说:
"诸位川军袍泽,告诉大家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将领们万万没料到何应钦开口就说得这么严重,相互观看,面色惊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今天清晨,我接到中央军委会紧急电话,刚才又接到外交部的紧急电报,日本华北派遣军驻丰台部队,于昨晚今晨,与我驻平京南苑29路军卢沟桥守卫部队发生激战,双方均有伤亡,战事仍在扩大。"
"啊?"整个会场同声惊呼。过了一会,才有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大声说:"打!狠狠打它狗日的!"  
"就是,日寇得寸进尺,强占了东北、越过了长城,又要对平津地区下手了。打!坚决抵抗!"
"狗日的,趁我们国内大裁军,大举侵略我们!狠狠地打!"
……
众人议论纷纷。
"何部长,请你给大家说一下卢沟桥事变的详细情况吧。"坐在他旁边的刘湘高声说。话音一落,会场重又安静下来。
"我现在掌握的情况也有限,大致是这样的--"何应钦说,"7月7日傍晚,也就是昨天下午,日军一个中队在卢沟桥附近搞军事演习,要求通过苑平城,守军没有同意,日军一直在城外逗留。深夜时候,日方突然宣称有士兵失踪,要求进城搜查,遭到拒绝。双方负责人正在交涉,日军突发进攻,守军立即还击。"
"龟儿子,又在找借口挑衅!"
"好样的!狠狠打!"下面的将领立即鼓掌支持。
"守军是哪个部队啊?双方兵力情况如何?"坐在主席台一侧的邓锡侯插话问。
"是29军37师冯治安部的一个团,他们团长当晚没在城内,还不晓得日军是否提前知道这事。日方当时是一个中队,他们先动手,守军随即抵抗。平津地区,我们现在有宋哲元所部29军的三个师,配备比较先进。日军和伪军的兵力也不少,具体数量和调动情况还不太清楚。"
"如果事态扩大,中央军会前往增援吗?"不知谁大声问,众人立即响应,纷纷表示关切。
"这个嘛,现在还说不一定。眼前我们的国防力量还很弱小,和日本打仗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加快经济建设,增强国防实力才是当务之急的自强之道,中央原则上是不希望扩大战事的。"何应钦答道。
"问题是日本得寸进尺,不断挑衅我们啊,总不能步步退让、总不抵抗、坐以待毙吧!"有人表示反对。
立即有不少人应和。
何应钦提高嗓门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打仗要靠实力和智慧,不能全凭感情用事,你们很多人没去过日本,他们的军事实力、装备优势,你们无法想象,以我们现在的军力和国力跟日本打仗,注定是鸡蛋碰石头。"  
"日本人也是肉长的,我就不信他们是刀枪不入的鹅卵石!"立即有人反对。
"就是!日寇怎么可能让我们和平建设呢?不是我们想打仗,也不是我们要打仗,而是我们不得不打仗!"仍有人表示反对。
"就是!打不赢也得打!我们中国军人,反正不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立即有人响应。
"何部长,如果前方需要增援,中央军又实在抽调不出部队,我们川军部队愿意去前线参加抗战!"不知谁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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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二章 七七事变(2)    
"对!我们可以增援!"立即有好几个人附和。
"我支持这个主张!"坐在主席台一直没说话的刘湘,这时突然站起来大声发言,众人赶紧静下来听他说话,只听见刘湘慷慨说道:"诸位,依我看,眼前四川和全国,实际上存在两个大局,一个是军队国家化的整军大局,一个是全国大抗战的团结抗战大局。卢沟桥的枪声告诉我们,团结抗战的大局,是当前最迫在眉睫的事情,一切政治、经济、军事工作,都应当服从团结抗战这个迫在眉睫的军政大局!其实,大敌当前,主权国土不断沦丧,保家卫国的自卫战争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当务之急的国家建设任务呢?难道还有什么建设任务比救亡抗战更紧要吗?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抗战就是建设!是最当务之急的建设!"
"对头!"会场上顿时掌声雷动。
"请何部长向蒋委员长转告,我建议中央迅速转变思路,实行全国动员,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刘湘接着说。
"好!"会场再次想起热烈鼓掌。
刘湘接着说:"如果前线战事需要,我愿意率所部两个军,立即开赴前线!"
"好!"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支持甫公的主张!愿意率45军将士出川抗战!"邓锡侯随即表态说。
"甫澄先生和晋康兄的爱国热情,本人非常钦佩!我将随即向蒋先生转告二位的建议和请求。"何应钦见风使舵,当即表示欢迎。
"何部长,国民革命军第41军军长孙震,向您请战,愿率部驰援平津!"坐在主席台对面的孙震也跟着站起来请战。
顿时,请战声响彻会场。
当天上午10点左右,王铭章正在办公室跟罗辛甲议论整军的事,突然电话铃响起来。
"喂,之钟吗,我是董宋珩。"
"董副军长啊,你好你好!我是王铭章,终于有消息了?"王铭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问。
"不用紧张!告诉你一个惊人消息!今天早晨何部长接到南京急电,说昨晚华北日军袭击了中国军队在北平地区的唯一通道苑平城,守军奋起反击,双方在卢沟桥展开激战,已击毙日寇一个大队长,战火可能快速扩大到整个平津地区。孙军长已经当场向何部长请战了,他叫我告诉你,把这个消息快速传达到全体军官,要大家积极响应,坚决呼吁抗战!"董宋珩一口气说道。
"好!"王铭章应声道,随即又说:"这下终于要大战一场了!那整军的事就放下了?"
"何部长已准备立即返回南京,整军会议还要接着开,公布了一个方案,还没来得及讨论。"
"还要开?"王铭章信口反问,但他随即担心董宋珩挂断电话,赶紧追问:"整军方案上怎么说啊?"。
"我们41军保留13个团,具体办法还没最后敲定。"
"更新装备的事呢?"王铭章紧着问。
"这个,何部长已经在会上强调了,军队裁减后,要拿出一部分财力更新装备,提高战斗力。不过具体办法也还没来得及商讨,有新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
"好,谢谢。我马上把卢沟桥事变的消息和请缨抗战的任务传达下去。"
"罗副官!"王铭章一放下电话就高声对罗辛甲喊道,"马上传令军部通讯连,立即通知全军团以上军官,务必于明天上午8点准时赶到军部大会堂开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迟到。"
"是!"罗辛甲应声出门。
王铭章随即给赵渭宾挂通电话,这时,赵渭宾正在和鲁江平说话。
"象贤啊,我是之钟。刚才董副军长从重庆来急电,日寇进攻我平津部队的唯一退路卢沟桥了,守军奋起反击,战事正在迅速扩大,何应钦要提前返回南京,估计整军工作会受到影响,孙军长已代表全军请缨抗战了。我已经下令明天上午八点全军团以上军官都到军部大礼堂开会,请你马上安排一下师部工作,尽快提前赶过来,我们商议一下形势和对策。"
"好,我马上把会议通知传达下去,安排一下师部临时警戒工作,跟着就过来。"赵渭宾答道。
一通完电话,赵渭宾马上把消息告诉了鲁江平。鲁江平大吃一惊,赶紧用赵渭宾的电话跟曾师长挂个了个电话,自己随即返回师部驻地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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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二章 七七事变(3)    
当天下午2点半,天最热的时候,赵渭宾骑马赶到军部。王铭章见他汗流浃背,就叫李绍坤赶紧去打盆凉水给他擦脸,罗副官随即倒了一杯凉茶递上。
"师座,卢沟桥战事的详细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赵渭宾来不及喝水,就迫不及待地问。
"董副军长在电话里也没说得很详细,只是说日军又借故开战了,孙军长已经向何部长请战,要求全军迅速传达,积极响应。不过,上午我们的通讯连刚出门不久,军部驻成都办事处就打来电话,说《新新新闻》、《新民报》、《华西日报》三家报馆已赶在昨天午前紧急印发了号外,转发中央社对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报道得很详细。成都已经沸腾起来了,有不少学生和市民上街游行,打出了抗日标语,要求政府迅速出兵抗战。我已经叫办事处送过几份报纸,你看。"王铭章边说边把座前的《新新新闻》号外递给他。
赵渭宾一口气把报道读完,浑身热血澎湃,方觉得口干,把先前接电报纸时顺手放在桌上的凉茶猛喝了一口。这时,李绍坤端着脸盆进屋,递给赵渭宾。
"日寇又在故伎重演!这次竟然直接断平津大军的退路,是一口吞掉平津地区的东北军和西北军精锐部队的架势,野心不小啊!"赵渭宾一边擦脸一边说。
"就是!你看这一仗会不会打大啊?"王铭章问。
"肯定要大爆发!"赵渭宾没等王铭章询问,就接着往下说,"因为,自从西安事变之后,全国抗战呼声高涨,国共关系也缓和了,不抗战、继续内战已经没有理由了,我国的抗战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南京政府必须坚决抗战,再也不能退缩了。"
"是的!还不抗战,实在说不过去了。"罗副官也表示赞同。
"中国的抗战形势,日本方面想必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们要么不发动新的进攻,稳固侵占的地盘,要么就是抓住南京政府大举整军的机会,抢在我国完成抗战准备之前,发起新一轮猛攻,迅速扩大侵略。现在既然开战,那就是走扩大侵略的方向了。估计日军这次不吞掉平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赵渭宾接着说。
"那你看南京方面会不会迅速派中央军增援啊?"王铭章接着问。
"按道理应该这样,就不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这种大战决心和快速反应能力。从何应钦这个军政部长今天都还在重庆开整军会议来看,南京方面是明显缺乏准备的,形势不乐观啊。他们对日战争,可不像王师长打仗那样勇猛哟。"赵渭宾说。
"唉!确实太被动,简直是坐等挨打!哪有这种打仗的嘛!继续这样下去,非常危险!我就是搞不懂他们到底在磨蹭啥子!"王铭章叹息道。
"就是!"
"孙军长已经在会上公开请战了,你看,我们应该如何响应为好啊?"王铭章问赵渭宾。
"我觉得,首先要坚决响应,积极宣传团结抗战,这一点绝不能含糊。再一个,有必要强调尽快更换装备。再就是要抓紧整军备战。主要就是这三个思路。你觉得怎么样?"赵渭宾回答说。
"好!很好!我这就给王志远打个电话,要是明天开会时最后没有人提装备的事情,就由他负责补充。"
次日一大早,41军团以上军官会议到得很整齐,会议按时召开。王铭章通报了董副军长的指示,介绍了报上的消息之后,还特别通报了日军一个大队长被击毙的最新消息。整个会场非常兴奋。
124师副师长税梯青第一个抢着发言。他朗声说:
"卢沟桥开战的消息,我们师昨天已从不同渠道得知了,有的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有的是从报上看到的,有的是在成都、重庆和其他地方读书的子女或亲友打电话转告的。来电话的亲友和各界人士,几乎都希望我们赶快出兵。他们说,从"九·一八"事变到"一二·八"事变,日本侵华越演越烈,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在全川、全国兴起,成渝各界民众多次向川军首脑和将领请愿,要求出兵抗战,有的还在各军军部门前绝食。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有出兵。这次,他们都劝我们一定要主动出川抗战。我师驻地比较集中,昨晚已经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事变消息一宣布,军官们个个义愤填膺,当场写下请战书,每个人都签了名,按了箕斗。现在,我当众转给代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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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二章 七七事变(4)    
税梯青说完,取出请战书交给王铭章。
"好!税师长带了个好头,124师抗战积极性很高,是我们全军的榜样!"王铭章当场表示肯定,带头鼓掌。
王铭章所部122师364旅旅长王志远接着说:"联系"九·一八"以来的种种情况,我认为卢沟桥事变决不偶然,是日本帝国主义灭亡我们中国的有计划行动。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占领沈阳,随即占领整个东三省;第二年又发动"一二·八"事变,攻击上海,掩护成立伪满洲国。民国二十四年的《何梅协定》,又攫取河北、察哈尔两省大半主权。这次卢沟桥开战,显然是企图一举吞并中国的平津地区。我们绝不能坐等灭亡。我愿率364旅立即开赴前线,迎战日寇,收复失地。"
全场鼓掌支持。
124师370旅739团团长王麟接着发言。此人性情耿直,嗓门很大,打起仗来十分勇敢,多有胜仗,官兵们说他是个福将,都叫他"王灵官"。只听王麟朗声说:"我王麟自从穿上这身二尺五军装,就从来没有贪过生、怕过死。听到北平开战的消息后,我的心早已飞到前线。如果我们师出川抗战,我愿意带部队打头阵!"
"好!"会场立即响起喝彩声,随即掌声大起。
王麟接着说:"但是,在开拔之前,我请王师长代我们向军委会提个意见。我们这个军,当家武器是老掉牙的川造单打一步枪和麻花手榴弹,每个团只有几挺老式轻重机枪,各个团除了几门小迫击炮,山炮、野炮一门都没有,飞机坦克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装备,实在太简陋、太寒酸,如果就这个样子开上阵去对付机械化装备的倭寇,不晓得要付出多惨的代价。昨天听到北平开战的消息后,我想了一夜,觉得必须赶紧请两位军长立即向委座打报告,尽快换发装备。希望能够尽早把装备换了,让大家尽快练习新装备和新战法,早点出川,不要临阵磨枪、临时抱佛脚。"
"就是!"
"就是!一定要尽快更换装备!"  
王麟这番话引起会场共鸣,纷纷表示赞同。特别是王志远,更是站起来大声支持。王铭章和赵渭宾则随即带头热烈鼓掌。
掌声过后,王铭章朗声说道:"王团长这个意见提得很好!更换装备的问题,我也非常关心,实际上,这是我们大家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五年前,委员长命令我们川北剿共,兵马没动,就先拨给我们十万发子弹和二十万大洋的军费,还有两架飞机助战。这次打国仗,我相信肯定会补充一些现代化装备的。我们军目前的装备情况,我和孙军长、董副军长都向邓司令反映过,并且还专门打了报告。昨天我专门问了董副军长,这件事情,军政部何应钦部长已经在会上明确表态了,只是具体办法还没有来得及议定,想必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大家鼓掌欢迎。
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董宋珩打来电话,说整军会议提前结束了,在军部开会的人全都留下,明天继续开会。
第二天下午,孙震一行赶回绵阳,向军官们传达说:"这次川康整军会议,是蒋委员长亲自部署的,由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主持的,目的是精兵简政,缩减人头数,确保精干部队的官兵待遇,改善装备,提高战斗力。会议从5日晚开始,开得很热烈。7月8日早晨,何部长带来了卢沟桥事变消息,全场震惊。刘湘主席当即慷慨激昂发言,要求军队整编服从抗战大局,建议中央实行全国动员,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他还当场向何应钦表态度,愿意率两个军立即开赴前线。刘主席一说完,全场热烈鼓掌。邓锡侯总司令当即表态支持,我也已经代表41军当场请缨了。"
说到这里,全场响起起热烈的掌声。
"至于裁军比例。"孙震接着说,"何部长已经和委座商量了,尊重我们川军的意见,从先前的30%下调到20%。最终的方案是,从先前的三三制调整为二二制,属丙种编制,每个师两个旅,每个旅两个团。我们41军这边总共得以保留十三个团。"
大家又鼓了一通掌,只是掌声明显不如先前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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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1)    
孙震接着说:"王师长告诉我,昨天的会上,739团的王麟团长提到更换装备的事情,大家都很重视,想知道这个事情在整军会上最后是怎么说的。"
见下面反应果然强烈,孙震接着说:"我晓得大家都很关心装备的事情,我也很关心这个问题。诸位都晓得,川军的武器是所有国民革命军中最差的,东北军、西北军的都比川军好,中央军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在川北的部队,由于先前防区制的时候购买武器的渠道被刘湘的川东部队挡住了,装备又是川军中最差的,或许全国的部队中只有共产党军队的武器和我们差不多。这次开会,我已经向邓司令打了换发装备的申请报告,何部长多次在会上明确强调了,要以裁军保财政,以财政保装备,说要给我们换美式装备。"
大家立即鼓掌,掌声明显热烈起来。
"但是,由于爆发了卢沟桥事变,会议匆匆结束了,这件事情最终没有在会上确定具体办法,但我相信,这件事最终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哦!"会场上立即发出一阵强烈的惋惜声。
王铭章插话说:"装备的事情非常重要,我们一定要积极争取。同时,我们也要抓紧军事和政治训练,要有在劣势装备下反击日寇的斗争精神和作战能力。只有这样,以后新式装备来了,才能更好地用它们打击敌人。"
"对头,所以,我们一定要通过这次整军,大大提高部队的政治水平和战斗力,为以后出川抗战作好准备。在这里,我宣布,41军的整军工作,具体由王铭章师长负责。"
大家热烈鼓掌。
"我愿意在孙军长和董副军长的领导下多做些具体工作。同时,我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向军座正式申请,我愿意率122师出川抗战,并请求担任先头部队。"王铭章当即表态道。
"好!我答应你的请求。"孙震说道。
"好!"下面随即大声喝彩,掌声一片。
第三章 抗战烟枪
1937年8月3日,共赴国难,蒋介石在南京召集最高国防会议,紧急商讨应对方略。
7月10日当天,刘湘以川康绥靖主任兼四川省主席的名义,电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并通电全国各省市军政长官,主张全国上下,同心同德,共赴国难,并请缨抗战。通电一传到四川,川军将领和川中官民都非常振奋。
第二天一大早,王铭章带着李绍坤乘车前往广汉,拜访邓锡侯所部45军127师师长陈离。
陈离,字静珊,与王铭章是四川陆军军官学堂同学,毕业后曾同属刘存厚师,讨袁护国战争时调到邓锡侯支队,川军易帜后驻防广汉、新都,与王铭章防区近邻,两人交往甚厚。两个防区之间没有设关卡,被老百姓誉称为"无国界防区"。
陈离从大革命时期以来,就一直和共产党有密切关系。1930年,共产党在广汉发动起义,部队经什邡、绵竹至安县,被田颂尧部围攻,遭到失败。各方以陈离掩护共产党分子酿成重大事变,要求撤职查办。时任省主席刘文辉叫邓锡侯处理,邓锡侯本身同情共产党,只对陈离"撤职留任,戴罪立功",继续保留原防区。两年后,又让陈离官复原职,并将部队扩大为师。抗战爆发后,中共派张晓峰入川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陈离将他安置在自己部队里,以上尉军官身份作掩护。
"哎呀,是之钟啊,好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陈离一见到王铭章,高兴地问。
"还不是卢沟桥事变和整军的事,你渠道广,消息灵通,专门来向你讨教。"王铭章开门见山地说。
"呵呵,好说,好说,凡我所知,有问必答。"陈离爽快地说。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跟我还用得着转弯抹角?来来,先喝口茶。"陈离笑道,一边把声音降低下来,叫警卫把门带上,别让人打扰。
"第一个问题,你看委员长这次会不会真心抗日?"
"哦?一来就是这么严肃的问题呀。"陈离笑道。
"还不是因为卢沟桥事变事关紧急啊。"王铭章笑道。
陈离说:"倒也是。我认为,这次已经势在必行了。西安事变以后,形势大变,反内战、团结抗战呼声空前高涨,甫公以前是拥蒋反共的,现在也公开支持共产党的统一抗日主张,释放了政治犯。一些南京官员,本意还是想继续"攘外必先安内",进一步加强党政军的中央集权,这从西北整军和川康整军都不难看出。听邓副司令讲,这次重庆整军会议上闹得很凶,僵持不下,要不是爆发了卢沟桥事变,还说不定如何收场呢。现在,既然日军进攻平津,战争进一步升级了,不抗战已经没有理由了。中央政府再不积极抗战,可能就不单单是西安事变的问题了,整个南京政府的合法性都会出很大的问题。但是,我担心,日军习惯于速战速决,眼下我国却忙于整军,军心不稳,管理紊乱,中央对这次日军侵略行动明显缺乏应有的准备,至今还没有听说过部署有力增援的消息,估计平津很危险。我认为,必须一边立即组织先头部队驰援平津,一边迅速召集最高级国防会议,包括我们川军、西北军、东北军和红军的军政领袖人物都要参加才得行,弄不好,还真得组建一个临时国防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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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2)    
"嗯!很有道理。只有这样才能解决大问题。到底老兄和共产党打交道多,眼界就是不一样。第二个问题,川军首脑人物为争夺势力范围,混战了几十年,现在却一致要求出川抗战,你看是不是出于真心诚意啊?"王铭章接着问。
"这一点我刚好也琢磨过。我认为绝大多数人都是真心的。这有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日本帝国主义灭亡我们中国的野心,现在大家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东三省和长城沦陷后,张学良的东北军长期背井离乡、漂泊不定,终于不堪屈辱,发动兵谏,使全国各方都进一步看清了,不抵抗政策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已经行不通了,停止内战、坚决抗战是唯一的出路。第二,由于共产党人和一些著名民主人士的积极推动,抗日救亡运动已经在全国开展起来。特别是宋庆龄、何香凝等人发表《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之后,救亡运动更是波涛汹涌,势不可挡。我们四川也成立了很多呼吁抗战的民众组织,活动很积极。第三,我们川内的抗战气氛,你也晓得,打了几十年的内战,民怨沸腾,军内军外、上上下下都实在不想继续打内战了。由于共产党的大力推动,川内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呼声一定会越来越高。"陈离轻声说,"我听说共产党派人做了刘湘和不少川军首脑的工作。"
"怪不得,这样才好!"王铭章高兴地说。
"第四点,"陈离接着说,"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抵抗政策酿成西安事变,当时大家都以为和共产党关系密切的张学良、杨虎城一定会干掉蒋介石,万万没想到共产党却出来做工作,释放了蒋介石。共产党人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不计前仇,很得人心。共产党主张国共合作,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得到广泛支持,刘主席和不少川军将领都响应积极。反正我和邓司令是不会再打内战了。也正是以上这些因素,才有了现在的请缨抗战。所以,我认为川军将领的抗战意愿绝大多数人是真诚和强烈的。"
"嗯,很有道理。我也实在不想再打内战了,包括川军之间、川军和中央军、川军和共产党的内战,我都不想打了。一直是同学、战友、老部下、老乡,转眼变成仇敌,互相残杀,实在没意思,还弄得老百姓民怨沸腾,结果引来鬼子入侵的大劫难,连老天也作干旱惩罚。真是天怒人怨,罪大恶极。"王铭章说。
"就是。这一次,我们不论说什么也不再打内战了,谁发动打内战,我们反对谁。"陈离坚定地说。
"好!我坚决响应!"王铭章当即支持说,"我们孙军长,也赞同共产党的主张,反对内战。"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断言,在川北甚至整个川西和全川,是不可能再打内仗了。"
"就是!这就好!"王铭章接着说,"静珊兄,我这次过来,孙军长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向你这位亲共人士,借一位共产党人。"  
"哦,你们想做啥?"陈离不解地问。
"现在抗战大势已定,但距离出川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打算要抓紧宝贵时间,对部队进行军事和政治训练。都晓得共产党人打仗和搞政治工作都很厉害,不管是激励士气、动员群众,还是游击战术,对付优势装备的鬼子很有价值。现在刘主席公开联共抗日了,南京方面也实际上默认了国共合作,我们想通过你的关系,请一位共产党干部作训练高参。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支持我啊。你晓得,我可是难得求人的哟。"王铭章恳切地说。
"原来这样!你何必找我呢,你的参谋长赵渭宾,不就认识共产党人吗?"
"我问过了,他认识的人刚刚被召回延安去了。他也建议我来找你。"
"哦,那好嘛。你这个忙,就是再遭一次撤职处分,我也要帮。你这也提醒了我,我这边也要让部队好好学学爱民政治和游击战术。这样吧,我找个既懂政治又懂军事的人才来帮你。"
"好!那就先谢谢你啦。"王铭章很高兴地说,"请尽量早点派人过来,越快越好!"
第二天下午,陈离推荐的张晓峰来到德阳122师师部,王铭章和赵渭宾热情接待。三人恳谈了半天,当晚共同起草了一份军政训练大纲,第二天去送给孙震。孙震很是赞同,要求立即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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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3)    
"七·七事变"之后,由于南京当局增援不力,29军孤军奋战,日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占领了北平和天津,华北重地迅速沦陷。1937年8月初,蒋介石在南京召集高级国防会议,紧急商讨应对方略,召请全国军政要员人前往参加。
刘湘于8月3日下午乘飞机赶往南京。行前,他向前往机场送行的四川省抗敌后援会主任张澜等社会名流和新闻界发表书面演说:  
"平津沦陷,中华民族今日已到最后关头,唯一出路只有抗战。本人此次力疾晋京参加国防会议,认为今日之局势,舍抗战外别无他途。入京首当将此意见陈诸当道。四川为国家后防,地位重要,今后既需长期抗战,四川即应负此长期支撑之巨大责任,除军队可全部动员开赴前线外,所有人力、物力,无一而不可以贡献国家。入京即拟将此意剀切陈明,以纾中央之忧,而慰国人之望。川康责任艰巨,无所遁逃,但今日各项准备均需巩固基础,以言长期抗战,资源开发方面有待于人才技术之增进甚多,故除建议中央大力协助、充实后防外,并希全国一致认识此点,群策群力,俾得奠此复兴之基。"  
正为平津沦陷沮丧的川康军民,对最高国防会议的召开和刘湘书面谈话大感振奋,无不期待会议早出结果。
刘湘一行抵达南京,立即拜见蒋介石。蒋非常高兴地对刘湘说:"甫澄啊,你是积极主张抗战的,这很好!我知道你今天下午抵达,所以决定将会议开幕时间定在今天晚上。请你一定要出席会议并发言,激励大家的抗战斗志。"
刘湘连声说这是分内之事,听从安排。
当晚7点,南京最高国防会议正式开幕。蒋介石首先讲话,分析中日政治、军事形势,申明此次会议目的,是听取大家的抗战大计。接着就是距离战争前线平津地区最近的山西最高军政长官阎锡山发言。
阎锡山发言一结束,蒋介石就请刘湘发言。刘湘随即站起来,十分动情地说:
"从"九·一八"到"一二·八",再到强占山海关和全面侵占长城防线,现在又是"七·七事变",日寇实在欺我太甚,中日非有一战不可,只有抗战才能救亡图存,才能深得民心!要攘外才能安内!"
会场上立即鼓掌欢迎。坐在台上的蒋介石也表情严肃地跟着鼓了几下掌。
刘湘接着说:"日本的军事力量虽然比我们强大,但日军也有其弱点。一个明显的弱点就是,由于中国地广人多,日军兵力有限,必须依靠主要交通线、主要铁路,始能展其所长,离开交通线,不但军队调动困难,给养补充更不容易。我们只要采取正规、游击两种战术,在交通线两侧及其前后方与敌人周旋,即可作持久战。就国际形势来看,日、德、意三个法西斯国家企图霸占世界,美、英、法、苏必不会坐视,由中日战争发展到国际战争,是有可能的。抗战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正义的一方。我们四川虽然近年来饱受内战之苦和干旱大灾荒,仍愿意为抗战出兵三十万,另供壮丁五百万,如果需要粮食,四川也将勒紧裤腰带全力支援!"
会场上顿时掌声雷动。"好!甫澄说得好!令人鼓舞啊!"蒋介石一边用力鼓掌,一边大声称道说。
当晚,周恩来率共产党代表团前往刘湘住处拜访,公开表明共产党方面对刘湘主张的赞赏和支持。李宗仁也率桂系代表到刘湘住处拜访。
第二天上午,何应钦约邓汉祥去顾祝同家议事。三人见面后应酬了几句后,何应钦告诉邓汉祥说:"蒋先生今天上午八点飞往庐山,8月5日上午九点以前返回南京。他临行前留下一封信,要求我们两个跟刘主席商议好整军方案如何执行,以及四川出兵抗战共分几路,每路人数和指挥人员,要求我们在8月5日前报告落实情况。"
他说完递过一封信。
"哦……"邓汉祥觉得奇怪,赶紧看信,一边看一边琢磨,越看越觉得不妥,看完信后即对两人说:"何部长、顾主任啊,现在既然决定了抗战,蒋先生又何必急于执行整军会议决议案呢?这很容易让川军官兵发生误会,认为中央不信任四川将领,这会伤害大家的抗战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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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4)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何应钦说。
"我想也不至于如此。"顾祝同跟着说。
"我这可不是乱说哟。有的情况可能你们还不太清楚,我们这次过来前,川内就有传言说,正是由于中央政府忙着整军,搅乱了军心,日军才乘虚而入发动"七·七事变"的。如果现在还继续搞整军,弄不好,问题会更加严重的,到时候部队能否出川都难说。"邓汉祥说。
"哦!"两人同时一惊,顿感事态严重。
"两位跟蒋先生关系亲近,请务必多向蒋先生陈明利害,以抗战大局为重,打消继续整军的念头。"邓汉祥接着说。
正在这时,顾公馆的门卫拿着名片进来报告说,四川来的刘甫澄先生回拜顾公。
"哦?"三人同吃一惊。顾祝同随即叫:"快快请进!"三人同时起身迎客。
"何部长和汉祥都在这儿。顾主任啊,宝宅真是贵客盈门啊!"刘湘见到三人,略感吃惊,却仍然说笑着应酬。
"他们两位召我来这里商量出川抗战和整军的事,刚到。"邓汉祥解释说。
"哦,整军的事情?什么事情啊?"刘湘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嗯!蒋先生去庐山前留了一封信,要我们和刘主席一起议定执行整军方案和川军抗战的事情,刘主席昨天刚到就开会,会后客人又多,我们怕影响你休息,就先跟汉祥商议。"何应钦解释说,他随即把蒋介石的信递给刘湘。
刘湘接过信,越看面色越难看。
何应钦觉得不妙,没等刘湘看完,就赶紧说:"这件事情,我们认为还应该好好商量一下,所以先同汉祥谈,等我们初步商量妥后,再征求你的意见。"
刘湘听罢,只说了句:"那你们三位先接着谈吧,我就不打扰了。"说完把信还给何应钦,告辞离去。
"你们看到了嘛,我说得不错吧!整军的事情,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多半要闹出大事的。"送走刘湘返回屋内,邓汉祥对何、顾二人说道。
"嗯!确实比预料的严重!"何应钦点点头说。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顾祝同说:"这样办怎么样?我和何部长先给蒋先生说说情况,汉祥兄去何部长家听消息,到时候再进一步商量。"
何、邓两人当即同意。
邓汉祥随即回到铜银巷四川办事处,向刘湘汇报了刚才的结果。刘湘说:
"太不像话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继续整军!老蒋简直是毫无抗战诚意!我们想法子先溜回四川再说。"
"南京机场和火车站都被中央军控制着,要溜也不能露马脚,最好等何、顾有消息后再看情况说话。"
"也好。"刘湘表示同意。
第二天上午,邓汉祥按时前往何公馆,顾没在,何告诉邓说,蒋介石对整军议案态度非常坚决,认为必须贯彻执行。
邓汉祥暗暗叫苦,请何应钦转告蒋介石,希望有机会面陈意见,何应钦答应下来。
下午五点,蒋介石在孔祥熙家打电话约邓汉祥过去。邓一进屋,蒋介石就问:"那两件事情,你们这几天商量得怎么样啊?"
邓汉祥赶紧说:"出兵的事情已经商量好,分两路走:刘主席率一部驻扎在川东方向的大军,顺江东下,邓锡侯率一部驻川北的军队,取道陕西出川。两部在中原回合后开赴战场。这样分开走,沿途的给养和交通工具的压力相对小一些。"
"这个思路可以!具体办法你跟敬之他们再好好商量一下。"蒋介石当即同意,随即追问:"整军的事呢?"
"至于执行整军方案,刘主席向来服从命令,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我替委员长设想,当此抗战用人之际,整军会议案是否可暂缓执行?"
"不行!绝对不行!"蒋介石勃然大怒道,"世界上无论任何国家,军政不统一,那个国家还有希望吗?"
"又不是单单四川一个省搞特殊,云南、广西、山西都还没有军政统一嘛。"邓汉祥赶紧辩解说。
"我说不行就不行!必须尽快执行!"蒋介石更加大发雷霆地说。
邓汉祥一慌,直接顶撞蒋介石说:"如果因贯彻执行整军议案,抗战部队调不出川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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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5)    
"嗯?这个……"蒋介石似乎为之语塞,过了一会才接着说:"暂时则可,永久则不可!"
"那当然!那当然!抗战结束后,全国军政统一了,四川自然不会例外。"邓汉祥见蒋介石让了步,赶紧说道。
"那就好!你们就先准备出川抗战的事吧,一定要尽快让部队出川抗战!"
邓随即返回川办,向刘湘汇报与蒋会谈经过。刘湘说:"老蒋的话靠不住,我们还是设法尽快离开南京。"
两人正说着,副官匆匆跑进来报告说,侍从室来电话,蒋委员长马上到办事处来看刘主席。
"哦!大家赶紧准备迎客。"刘湘吃惊地应了一声。
"来得这么快,还亲自出马,实在厉害!"邓汉祥随即吃惊地说。
"嗯!还说不准是祸是福,先见风使舵,应付过去再说。"刘湘随暗暗叫苦,却不失镇定。
没过多久,蒋介石就在一大群卫兵护卫下来到川办。蒋一出车门,早已守候在大门外的刘湘和邓汉祥赶紧迎上去,刘湘连声说:"欢迎!欢迎!委员长亲自大驾光临,川办蓬荜生辉,湘无比荣幸!"说着伸出双手去紧握蒋介石递过来的手。
蒋介石握着刘湘的手,大声说:"甫澄啊,我们两兄弟,自从北伐以来,你对国家和我个人的维护,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要抗战,四川对国家的关系更重要了,希望你以后多负责任。整军的事情,就等抗战结束后再说吧!"
刘湘一听这话,已知情况比预计的好,心中大快,赶紧说:"谢谢委员长栽培!刘湘代表全川军民感谢委座的关照!"  
"好!"蒋介石笑着说,随即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对刘湘说:
"甫澄兄,我这个人啊,以前性子太急、心太细,总以为事必躬耕,才能放心得下。现在则不然,例如宋子文当财政部长,我只把财政方针告诉他,至于如何安排,如何去做,我绝不过问。又如现在我所重用的人,有许多都是素昧生平的,例如以前桂系的"小诸葛"白崇禧,我打算聘请为中央军委会的副总参谋长。不过,我过去的不好做法,想必甫澄兄也或多或少有相同之处。"
"惭愧,惭愧,多谢委座剖心教诲!"刘湘万万没有料到蒋介石会如此跟他交心,很是激动。
蒋介石接着说:"四川地方之大,人口之多,不亚于欧洲大国,希望甫澄兄在军政两方面提纲挈领,多延揽人才,前途一切,自不难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湘当即表态说:"委员长如此厚爱,甫澄三生有幸、倍感亲切!一定克服缺点,竭力效忠党国,效忠委座!"
"好!我们进屋去看看吧!"蒋介石说着就带头往川办屋里走,刘湘赶紧跟在身后。
孙震到成都参加为刘湘去南京开会送行的仪式后,去自己创办的树德中学视察了一次,还走访了一些在蓉川军将领和社会贤达。蒋介石到川办、暂停整军的消息传到成都后,孙震也很高兴,他琢磨着下一步的事态发展,决定随即回军部。
一路上,孙震一行先在新都逗留了一下,然后驱车直驶德阳122师驻地。
孙震到军营时,王铭章正在364旅检查整编工作。孙震见122师官兵情绪稳定,很是满意,当即把刚刚获悉的南京方面消息通告大家,官兵们一听说不再裁减了,都非常高兴,纷纷表示坚决拥护抗战。
见大家抗战情绪如此高昂,孙震很是满意。他告诉说,国防会议就快结束了,等甫公一回来,定有部署,要求大家厉兵秣马,加紧训练,积极备战。官兵们又是一阵欢呼。
讲完话后,孙震把王铭章拉到一边,轻声对他说:"之钟,我给你带来一个大礼物。"
"啥啊?这么神秘。"王铭章笑道。
"你回寝室去就知道了,快去吧。"孙震笑而不答。
王铭章快到寝室时,见门敞开,里面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笑。他又惊又喜,原来是参谋长赵渭宾正和自己十二岁的大女儿道纯在里面说笑。
王铭章悄悄走到门口,猛然推门进去,大喊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爸!"道纯高兴地跳起来,扑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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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6)    
"暑假不好好呆在家里帮你妈带弟弟妹妹,一个人跑这儿来做啥啊?"王铭章故作严肃地问。
"学校放暑假这么久了,马上又要开学了,可你一直没回过家。孙伯伯到家里来看我们,妈就让我和他一起过来看你,还有赵叔叔。爸爸,我好想你哦,你想我不?"道纯撒娇说。
"哈哈哈,反问起我来了。想,想,想,爸爸好想乖纯纯哟!可是,爸爸忙着准备赶走侵略者,没时间回家看纯纯,等爸爸消灭完鬼子,就退伍回家,专门陪纯纯,怎么样啊?"
"好啊,好!"
"那好!来,爸爸扎扎你的小脸蛋。"王铭章把道纯高高举起,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抛了几下,一边抛一边笑道:"哦,纯纯又长高啰!快顶到屋顶啰!"
大家都笑起来。
"纯纯啊,上学期成绩不错,爸爸很高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允许你跟着赵叔叔参观军营。赵叔叔可有学问啦,能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
"好啊!什么条件呀?"道纯天真地问。
"新学期里,你要继续努力,保持好成绩,将来像赵叔叔家的铁松哥哥那样,报考南京航空大学,造大飞机,嗡嗡嗡,炸鬼子,怎么样啊?"王铭章一边说一边装飞机,围着女儿转。
"好!一言为定!我要造个大飞机,天天送妈妈和弟弟妹妹过来看你,还要飞到南京给中山陵献鲜花。来,拉钩!"道纯高兴地回答。
"好!那就请赵叔叔作证。"王铭章开心地和女儿拉起钩来。
"对啦,铁松的考试成绩下来了吧?"王铭章转过头问赵渭宾。
"还没呢。"
"今年的成绩怎么出来这么晚啊?"
"就是!多半是受到战事影响。"赵渭宾说。
"唉!这一仗,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结束!真希望铁松能考上,早些为我们国家造出自己的战斗机,打掉鬼子的空中优势,尽快结束战争。"王铭章叹息道。
"嗯!我也是!所以非常支持他报考这个专业。"赵渭宾点点头,对王铭章说:"师长,孙军长也带来了一封铁松的信,我去写回信,你们父女俩慢慢亲热吧。"
"好吧。"王铭章点点头。
赵渭宾随即笑着对道纯说:"纯纯,你先跟爸爸好好汇报暑假生活吧。赵叔叔明天带你去军营参观,给你讲军事故事。"
"好啊!赵叔叔再见!"纯纯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一边招手。
就在中国各方势力在南京国防会议上争议不休之际,8月9日晚,两个日本兵携带武器,驾驶一辆军用卡车冲进上海虹桥机场。守卫机场的哨兵警告无效后,开枪将二人击毙。日本立即以此为借口,派海军陆战队在上海登陆。8月13日,日军对我驻闸北、虹口、江湾等处部队发动进攻,同时还出动了飞机轰炸,中国驻军奋起反击,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这就是著名的"八·一三"事变。
南京距离上海不远,已经持续开了十天的高级国防会议顿时被战争气氛笼罩,团结抗战的呼声更加高昂,全国大抗战势头已不可逆转。
"这次动真格啦!狗日的,炸死它!"
8月15日一大早,王铭章接到成都方面转来的一份电报,看了几行就开始大骂,随即叫李绍坤快去把赵渭宾和王志远叫到他办公室来。
两人刚进屋,王铭章就大声说:
"快过来看这篇报道和张治中的通电。前天下午,日寇步兵越界进攻我上海保安总团防地,保安队奋起应战。日舰还炮击了闸北。昨天上午,我们出动轰炸机去炸了日方军舰,下午3点钟张治中下达进攻命令,并亲自率部开赴战场!"
"好个张治中!好样的!"两人同声喝彩。
"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日本鬼子,要让他们晓得来中国搞侵略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赵渭宾接着说道。
"我们的空军打得好,击落了几架日机,自己一架也没有掉下去。可惜,日本的军舰提前得到消息逃跑了,我们的炸弹不行,日军只是旗舰受了点轻伤。"王铭章接着说。
"要是我们从苏联多买些飞机就好了,一定能把日寇的军舰全炸沉!真可惜!"王志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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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7)    
"所以,我对象贤家铁松寄予厚望。"王铭章笑道。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赵渭宾笑道,随即把话题拉了回来,"看来,这次南京国防会议终于让南京方面痛下抗战决心了。"
"你们估计鬼子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啊?"王铭章问两人。
"既然他们是蓄意在上海挑起事端,遭到意外反击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将计就计大举增兵,全面进攻上海。"赵渭宾说。
"我觉得赵参谋长分析得很有道理。日军也可能还像先前那样,假借停战和谈来拖延时间,加快军事调动。"王志远跟着说。
"大有可能!弄不好,日军这一次还可能进攻首都南京。"赵渭宾补充说。
"日寇那么嚣张,最终一定不会用和谈的方式来处理这场战端,国家十分危急了,但愿南京政府全力抗战,不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王铭章点点头说,王志远也表示同意。
"孙军长刚才来电话说,刘总司令昨天从南京回来了,他让全省师以上官佐今天下午都赶到成都去,参加明天的传达会。"王铭章接着说。
"好!这次要动真格了!"赵渭宾、王志远连声叫好。
"要打仗是不消说了,关键是,到底什么时候让我们上前线去,怎么走法?"王铭章说。
"战区划分办法也很重要,看川军到底是走东线去增援上海、南京,跟南下的日军作战;还是走北线去增援山西,抵抗关东军;还是继续开赴平津地区方面,跟华北日军作战。"赵渭宾说道。
"嗯!就是,赵参谋长分析得好,川军面前有三大抗战路线。"王志远说道。
"日军装备优势悬殊,每一条线都够得我们打!"王铭章说。
"就是,所以,还要看到底是怎么个指挥办法,是所有川军部队集中使用,独立负责一个战区,还是分散使用。我觉得两种方式各有所长,但最好是集中使用,便于协同,就像当年湘军、楚军和淮军跟太平军打仗那样--当然,这次抗战的性质完全是两码事。"赵渭宾接着说。
"还有装备!得尽快更换装备!这一点千万不能忽视!"王志远补充说。
"就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抓紧更新装备是当务之急。"王铭章赞同道。
"这的确是大家的共识。还有一个成语,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赵渭宾跟着说。
"对头,我们总不能都去用钝刀子割肉嘛!日本政客不心痛他们武士的脖子,我还心痛弟兄们的膀子呢!"王铭章笑道。
大家都笑起来。
"对了,象贤,铁松的成绩出来没有啊?我还等着他帮我们造飞机呢!"王铭章问道。
"还没。你看看,铁松说我比他还着急,我看,王师长比我更着急!"赵渭宾笑着对王志远说。
"我确实很心急,不能不急啊!战争更形势逼人啦!全国好不容易出几个有本事造出飞机来的人才,谁不想其中有我们122师的子弟呢!"王铭章爽朗笑道。他随即说:"可惜,我们眼前只能将就现有的简陋装备进行备战。"
"唉!就是,眼下,保持旺盛的斗志很重要。"王志远说。
"对头!士气高昂可以弥补装备悬殊,这是我多年带兵打仗的一个切身体会。我们要一边争取装备,一边鼓动士气。"王铭章说。
"这就针对淞沪之战写些抗战标语张贴出去,怎么样啊?"赵渭宾叹口气后接着问。
"好!这件事情还是有劳你了。志远和我再好好商量一下训练的事情。"王铭章当即同意。
赵渭宾见王铭章实在太忙,没功夫照顾道纯,就让正由李绍坤陪着玩的纯纯跟着自己看写标语识字。小道纯帮着走纸、磨墨,还跟着赵渭宾的警卫和政训员一起在驻地内外张贴标语,忙得不亦乐乎。
"川军将士坚决支持淞沪抗战!"、"誓死捍卫国家领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标语迅速张贴到驻地内外。
后来,赵渭宾还专门给道纯写了一个标语:"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道纯十分高兴,打算开学后拿到学校去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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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8)    
王铭章决定利用这次去成都开会的机会,顺便把道纯送回新都老家,省得她呆在军营里没有玩伴,影响自己和赵渭宾工作。
轿车快到新都县城时,副官罗辛甲对王铭章建议说:"师长,听说这几天成都天天都有学生和市民在街上举行抗日示威游行,昨天游行的人超过10万,新都这边学生和团体也在响应,不晓得今天大街上还有没有游行队伍,我们从小路绕一下,可能更顺当一点。"  
"回自己的家还用走小路?没关系,就走城关大道!真要是碰上了,就顺便看看新都的学生究竟是怎么游行的。"王铭章答道。
小车刚开进新都城门口,就碰到一支游行队伍正在游行。
"来了一辆小汽车,一定是当官的。我们先过去发传单、贴标语。"一个学生对另旁边两个正在发传单的同学说。
"好!"三个学生说着就跑过来。
"有几个学生朝我们这边跑过来了。"坐在前面的侍卫官李绍坤提醒王铭章和车内的人说。
"司机,你把车子停到路边。罗副官,你下去向他们要一套传单。绍坤,把你旁边的车窗摇下来。"
"是部队的车子,里面下来一个军官。"跑在前面的学生跑过来透过车窗往里看。
"还有一个中将和一个小女孩呢!"旁边的同学一眼看见正从里面往外看的王铭章,从肩章上认出他的身份。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日寇铁蹄在中国横冲直撞,土地被强占,同胞被屠杀,你不赶快带兵到前线去抗战,还带着小娃娃在街上兜风,还算是中国人吗?"一个学生质问道。
"胆小鬼,你出来跟我们说清楚!"另一个学生说。立即有学生和群众围观过来。
王铭章宽容地笑着打开车门。罗辛甲见状,赶紧抢站在王铭章前面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误会了,这是41军122师师长王铭章将军。我们这可不是兜风哦。因为部队就要出川抗战了,王将军有事去成都,顺道把孩子送回家,大家不要误会。"
"大哥哥,不许你胡说八道!我爸爸才不是胆小鬼呢!我也不是小娃娃,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再过一年就要读中学了。"先前在颠簸的车上昏昏欲睡的道纯被吵醒了,跟在王铭章身后下了车,她抢在罗副官之前大声回敬。就在李绍坤赶紧下车护着两人之际。道纯已经从书包里掏出那个标语,大声说:"你们看,这是我爸爸部队的赵叔叔刚写的标语,我要带回学校去张贴!"
同学和围观的人群看到那张"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的标语,顿时无语。一个同学更是为自己刚才的鲁莽含羞道歉。
王铭章往前站了一点,把道纯拉到自己和李绍坤中间,笑着对同学说:"这位同学,把你们的传单发给我一套好吗?"  
"好!来,这是一套。"这位同学赶忙把自己手中的传单和另外一个同学的传单中挑了一下,递给王铭章。
"嗯,不错!到底是热血知识分子,写得好!蛮有号召力嘛!"王铭章边看边说,"我要把你们这套传单带回部队去,让官兵们多抄写一些,在军营内外广泛张贴。"
"好!"有同学喝彩道,立即有人鼓掌。
"同学们积极宣传抗战,精神可嘉。我们的军心和大家是一致的,你们积极宣传抗战,我大力支持!我还要代表国民革命军122师全体官兵向同学们表示感谢!同学们辛苦啦!"王铭章朗声说,接着带头鼓掌。罗辛甲和围观的人群也跟着鼓掌。
"同学们,七·七事变之后,包括本人在内的川军将领,都已经口头上或者书面向民国政府和蒋委员长请缨抗战了,现在正在按中央的要求进行部队整编和军政训练,只要上面一声令下,我们立即开赴前线,拼死杀敌,不灭倭寇誓不回乡!"
"好!"学生队伍和围观的人群热烈鼓掌。随即响起:"拥护部队出川抗战!""王将军万岁!"的口号。  
"谢谢同学们的理解和支持,请大家以后继续持爱国精神,同时也要注意理智。要是因为不必要的误会造成友军误伤,那可就不好了。"王铭章笑着说。
围观的人群都笑起来。先前那两个莽撞的同学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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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9)    
"同时,还请大家都注意游行秩序,包括围观的市民,大家都要注意防止坏人捣乱。"
"好!"众人应道。
"遵命!长官!"还有人大声开玩笑说。
"那就好!来,请你两位同学给我这前后车盖上也贴两张标语,好吗?"
"好!"大家高呼起来,随即鼓掌欢迎。
罗辛甲见同学已经把标语贴完,对围观的人群大声说:"同学们,王将军有公务在身,还要忙着赶路,请大家让个路。"  
"同学们,快给王将军让路!"几个同学跟着喊道。
"游行的同学一直在步行,走得很辛苦,请围观的市民先给他们让路,让同学们先过!"王铭章笑着对大家说。
众人纷纷鼓掌喝彩,随即把道路让开。
王铭章看着游行队伍重新有秩序前进,才抱起道纯回到车里。他对关门坐定的罗辛甲说:"同学们精神可嘉啊!我们部队里要能多有些这种热血知识分子就好了。唉!但愿这次会后能尽快把装备问题解决了,早点出川抗战。"  
"就是,这么久了,装备的事还没有音讯,连我都觉得心焦了。"罗辛甲说,心里却还在暗暗佩服王铭章刚才处理得太绝了。
王铭章把道纯送到家门后,只在屋里喝了口茶,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接着往成都赶。
8月16号下午,参会将领齐聚绥署礼堂,刘湘亲自主持会议,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传达国防会议精神。
邓汉祥说:"出席南京最高国防会议的,有阎锡山、李宗仁等各省军政首脑,以及周恩来、朱德等中共代表。会上,刘主席继委员长、阎锡山之后第三个发言。甫公慷慨激昂演讲了一个多小时,会场上叫好不绝、掌声不断,还有人专门递条子称赞。甫公强调:只有抗战,才能救亡图存,才能深得民心;只有攘外,才能安内。日本人的军事力量虽然较我国为优,但其必须利用交通线、始能展其所长。我们只要采取正规、游击两种战术,与敌周旋,即可持久战。日、德、意三个法西斯国家企图霸占世界,美、英、法、苏不会坐视,由中日战争发展到国际战争是大有可能的。抗战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正义的一方。甫公还强调,值此全国纷纷请缨抗战之际,四川虽然身处大后方,远离战争前线,但川人绝不甘落后,绝不袖手旁观,只要中央政府坚决抗战,四川愿意立即出兵三十万,还可以提供壮丁五百万人,虽然四川近几年连年干旱,出现大灾荒,如果国家需要,四川仍愿意节衣缩食,供粮食数千万石,支持抗战大业。"
会场上也响起热烈掌声。掌声稍息,邓汉祥接着说:
"当晚,中央何应钦部长、桂系李宗仁将军和中共代表周恩来将军,都到甫公下榻处拜访,向甫公表达敬意,交换了团结抗战的意见。随后,甫公还与云南的龙云先生、广西的白崇禧先生等一起商议,认为川滇桂三省语言相近,习惯相同,三省军队应摆在一起,才能更好发挥战斗作用。这个意见得到蒋委员长同意。"下面又响起掌声。
"经过一系列磋商,南京最高军事委员会最后决定,把全国军队暂分为若干个集团军和战区。川军编为第二路预备军,战区司令部设在洛阳,甫公任集团军总司令官,晋康公(邓锡侯,字晋康)为副司令官。首批出川军队14个师,分为东路和北路两个纵队。41、45、47三个军为第一纵队,沿川陕公路出川,纵队司令邓锡侯,副司令孙震。21、23两个军为第二纵队,沿长江东下,纵队司令唐式遵,副司令潘文华。两个纵队出川后都到河南许昌集结,开拔时间为9月初。两路将士出川后,到许昌集中,由甫公统一指挥,集中力量进行抗战。"
"这下动真格了!"
"终于要开拔了!老子早就按捺不住了!"
"分两路出征,好!我们爬秦岭,出剑门,过黄河,和日寇大战三百回合。"
……
下面开始兴奋地议论起来。
"怎么没提换发装备的事情啊?"不知谁是问了一句。
"就是!喂,邓秘书长,换发装备的事呢?会上是怎么说啊?"有人跟着大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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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10)    
"就是啊。"很多人响应。
"各位,请安静。装备的问题,是这样的--"刘湘见邓汉祥犹豫了一下,赶紧插话说,"川北的41、45军装备很简陋,多次请求换发装备,这件事情,我已亲自向委员长面陈了,委员长已经答应研究解决。但这次会上没有来得及落实。这件事情,我们大家都还努力争取尽快落实。"
"就是!"将领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很遗憾,但也无能为力。
邓汉祥紧接着宣布,首批出征部队的名单,为军事机密,各师会后在所属军部领命,随后立即遵命部署出征准备和防区交接工作。
会上最后还决定在成都、重庆设立防空指挥部,以防到处骚扰的日机前来轰炸。
"现在的世界大战,和以往的就是大不一样,说来就来。转眼之间,远在大后方的整个天府之国,一下子全都笼罩在大战气氛中了。"坐在王铭章身边的陈离感叹道。  
"是啊!现代战争就是不一样!或许,象贤家铁松的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我们122师就已经开赴前线去了。"王铭章点点头说。
第二天,刘湘以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名义发表的《告川康军民书》,其中强调:  
"自卢沟桥事件发生,此一伟大之民族救亡抗战,已经开始。……默察此次战争,中日双方均为生死关头,而我国人所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为最后之胜利……四川为国人期望之复兴民族根据与战时后防重地,山川之险要,人口之众多,物产之丰富,地下无尽矿藏之足为战争资源,亦为世界所公认。故在此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七千万人民所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如此军民一心,上下共济,只知目前抗敌是唯一的中心,只知抗敌解放中国是唯一的坦道,排除一切歪曲的认识,克服一切事实的障碍,前仆后继,百折不挠,则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民族,而抗战始于斯时告其完成。"  
8月下旬以来,德阳市川军41军122师364旅727团驻地附近街面上越来越热闹,官兵和亲友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这天下午,几个后勤战士采购东西刚返回,一个门卫对其中一个人喊道:"潘烟灰儿,先前有个老乡从广元过来找你,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放在收发室,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但愿不是吃的,这几天送吃的太多了,天天都在打牙祭。"一个佩戴少尉肩徽的人开玩笑说。
"最好是美式装备。"同行的小胖子说。
"去去,我看你是想美式装备想疯了!"那个叫潘烟灰儿的骂道。
"何止是我一个人,王排长、张连长,陈营长、张团长、王旅长,还有王师长、孙副司令、邓总司令,哪一个不是眼巴巴的?难道你就不想?刚才还在骂呢!"
"去去去,都莫说这件事情了,说起来就来气。烟灰儿,你还是快去把东西取出来,我们边走边等你。"少尉说。
过了一会,潘烟灰儿追了上来,他一边小跑一边包东西。
"烟灰儿,是啥子宝贝,这样神秘,还包起来不让我们看到?"小胖子笑问道。
"好东西!"烟灰儿笑道。
"烟灰儿,你又来吊我的胃口。"小胖子笑道。
"嘿嘿,哪个叫你那几个亲戚就只晓得送一大堆吃的东西给你呢?把你养得像个笨猪一样。"潘烟灰调侃说,"王排长,你看,我老乡送的礼物,只有轻飘飘的一包,不大不小,又好吃又好用。"
"算了吧,你最好不要说出来,免得丢人现眼。"王排长笑道。
"排长,这一次可不太丢人。"潘烟灰儿有点急了。
"算了,我也猜出来是啥子东西了,你还是莫说出来为好。"胖子也笑起来。
"我偏要说。你们都把耳朵竖起来,好生听我念,听清楚咯:"请交三排后勤班潘玉印:玉印,我还有急事,就不等你了。这是我们一个战友家人送给我们师长的上好烟叶,他自己不抽烟,就分给了大家,我要了一点送给你,另外还有一个很精致的烟杆。""
"是不是?排长叫你莫说出来,免得丢人现眼,你还跟我犟。"胖子取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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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第三章 抗战烟枪(11)    
"去去去!听我念完!"
"好好好,你念,你念,我就不信,而今眼前还有比"吊儿郎当双枪将"更丢人现眼的了。"
"那就让你长盘见识。你听好,莫再打岔:"我这不是想赞成你抽烟,只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还继续劝你苦苦戒烟了。想对你说的话,全部都刻在烟杆上,和你共勉。老乡鲁江平。""
""想对你说的话,全部都刻在烟杆上,和你共勉!""潘烟灰儿重复了一遍,把头抬起来,昂首挺胸地看了两人一圈。
"完了?"
"完了!"
"刻的啥子?"
"丢人现眼!"
"刻的"丢人现眼"?你老乡这么损?不至于吧?"胖子吃惊地说。
"我说的是你丢人现眼,而不是说刻的"丢人现眼"!"烟灰儿骂道。
"好好好!就算是我丢人现眼,我不抽烟,所以丢人现眼,这总对了嘛。"
"去去去!我看你啊,幸亏还没教会你抽烟,要不然,不晓得你这张油嘴还会吐出些什么样的怪圈圈。拿起来,睁大牛眼睛好好看清楚。"烟灰儿笑着把烟杆递过去。
赠122师潘玉印
抽口好烟提神 消灭倭寇立功
鲁江平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于四川广元
"好!好东西!确实是个宝贝!"王排长赞叹道,"等会儿我把这件事情报告给连长,建议全连学习推广。"
""中华男儿上战场打倭寇!"好!"
""长官已经下命令,不灭倭寇不回乡!"不错!"
"这一个也不错,"万水千山越蜀道,千军万马撵倭寇。""
""抽一口叶子烟,吞一个鬼子兵。哈哈哈!"
……
727团团长长张宣武正在欣赏战士们刻在烟杆上的抗战口号,通讯员送来师部通知,叫他立即到军部开会。
这是41军的团以上军官会议,由军长孙震亲自主持。孙震传达了昨天上午邓锡侯与刘湘、李家钰、孙震等和南京方面就更换装备与何时开拔达成的最后协议。由于前线战事紧急,南京方面坚持要求川军不要继续等待,先带着现用装备迅速启程,出川之后再行更换。其中,北路川军被定为22集团军,为出川后在西安更新装备。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
有人说南京方面不守信用,临阵变卦,不兑现装备。
有人说干吗不早说,害得大家在这里苦苦等待,没办法做准备,迟迟不能启程。
有人甚至怀疑会不会在故意整川军。
邓锡侯见会场稍静一点之后,强调说,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说实话,这一个多礼拜来,我也很烦恼。南京方面强调,华北和上海都在激烈交战,首都危在旦夕,中央政府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给我们更换装备,希望我们能理解。这件事情大家就不要抱怨了,这是军事命令,我们都必须服从。
至于在西安更换装备,包括武器弹药和秋冬服装,蒋委员长跟何应钦部长都亲口向刘总司令做了承诺,还专门发了电报。军事委员会要求我们尽快启程,刘总司令答应先头部队迅即开拔,要求我们首批出征各师立即做好出发准备,东、北两路同时出发。
第四章 德阳誓师 死字旗
1937年9月9日,军民同心,誓死杀敌,川军41军122师德阳誓师,即将出征抗日。
1937年9月5日凌晨,王铭章和赵渭宾率领41军全体军官和士兵代表,半夜就从绵阳、德阳乘车出发,开往成都市。
车队抵达市区中心少城公园时,里面已经人山人海,旗帜飘扬,会场悬挂着不少巨幅横标:"欢送出川将士奋勇杀敌!"、"欢送出川将士收复失地!"、"中华民族解放万岁!"主席台上拉着"四川各界民众欢送出川抗敌将士大会"的巨幅横标。
这次隆重的壮行大会,是由四川省抗敌后援会组织的。孙震被请到被欢送者座位上,身着新军装的王铭章和赵渭宾则和本部官兵在一起。
王铭章率部到达指定位置后,环顾会场,只见广场上各界民众代表和大中学生有上万人。刘湘、邓锡侯、孙震、唐式遵、潘文华等川军高级将领身着整齐戎装,和张澜、徐申甫、陈益廷、尹仲锡、刘咸荣等著名人士,肃然坐在主席台上,会场充满庄严、肃穆、悲壮、激昂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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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第四章 德阳誓师死字旗(1)    
大会由抗敌后援会常委陈炳光主持。首先由四川省抗敌后援会主席、著名民主人士大胡子张澜代表抗敌后援会致词。他朗声道:"国家兴亡,人人有责。日寇侵略我们国家,得寸进尺,愈演愈烈。眼下,北方京津沦陷,南方淞沪激战。四川虽然是战争大后方,但军民同仇敌忾,斗志高昂,各部将士开赴前线,更是争先恐后。这么多将士积极为国家命运奋斗和献身,是我们川军的光荣,也是我们所有川人的光荣!我代表四川省抗敌后援会向首批出川的将士表示衷心的敬意!"
掌声之后,张澜接着说:"日寇发动侵略战争,在国际上是很不得人心的!此次侵华,意图速战,而我国则利于持久战。川军将士勇敢机灵、吃苦耐劳,冲锋陷阵夙具特长,吾川目前抗敌空气极为浓厚,战斗力既强,精神力量亦大。将士只要坚持长期抗战的决心,发挥川人吃苦耐劳的特长,奋勇当先,必能夺取最后胜利!我衷心祝愿各位将士,多杀敌立功,早日凯旋!川内各界爱国民众,永远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掌声过后,主持人请刘湘致词。刘湘这两天健康愈下、胃痛加剧,但仍强撑精神,起身作了简短讲话:"关于团结抗战的问题,我最近已经发表了不少讲话,今天的活动内容多,时间非常宝贵,本人身体又欠佳,很多话也就不在这里重复了,只是强调一点,御侮救亡,为军人应尽天职!川军今得献身疆场,为民族存亡而战,一洗过去内战的耻辱,是非常光荣的!这是我们的骄傲!"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稍息,刘湘接着说:"中央任命我为第二路预备军司令长官,邓锡侯将军为副司令长官兼第一纵队司令,唐式遵将军为第二纵队司令,我今天代表全川官兵,热烈欢送首批川军将士出川,奔赴抗战前线!"  
话音刚落,整装待发的川军队伍山呼口号:"为民族存亡而战,不负家乡父老!"  
全场民众掌声四起,也响起排山倒海的口号声:
"全川民众誓为出川抗敌将士后盾!"
"欢送出川将士保卫祖国!"
"欢送出川将士为国争光!"
接下来是第一纵队司令邓锡侯致词。他大声说道:"我们四川人,是非常具有爱国传统精神的,黄花岗烈士有四川人,辛亥革命有四川人,护国之役也有我们四川人……当前,国家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我们身为军人,受四川人民供养,当然要拼命争取历史的光荣,借以酬报四川人民!"
会场掌声雷动,王铭章和赵渭宾也和本部官兵一起热烈鼓掌。只听邓锡侯接着说:"当前,侵略军的武器装备远远强于我们,我们只有长期抗战,才能取得最后胜利。我们出川抗战,要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前进,如战而胜,当然很光荣;战如不胜,决心裹尸以还!如果我们牺牲了,希望后方的人民,特别是青壮年,要勇敢地踏着我们的血迹,奔赴救亡的战场。如此前仆后继,奋斗不息,一定能战胜任何强敌!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邓锡侯刚讲完退下,第二纵队司令唐式遵虎步出列,一把推开麦克风走向台前,慷慨陈词,吼声响彻全场:"各位父老乡亲,在场的很多人都晓得,本人唐式遵,又名"唐瘟猪",那是因为我在打内战的时候打得很窝囊。但是,现在不同了,不打内战打国仗了,我再也不当窝囊废了,我要率领第二路纵队的将士,东出夔门,直下武汉,保卫南京,保卫上海,保卫全中国!"
会场当即鼓掌。唐式遵接着说:"如果在这种国难关头还不争气,还窝囊废,你们见了我就骂"唐瘟猪",我决不怨言。总之一句话,此行决心为国雪耻,为民族争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复,誓不回川!"
掌声之后,他宣布用这几天刚写的一首诗作为自己的誓言,并以此激励所有的纵队官兵:
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悲歌一出,有如壮士断腕、破釜沉舟,数万军民,咬牙鼓掌,掌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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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四章 德阳誓师死字旗(2)    
唐式遵接着说:"我现在当众宣布,把我在东胜街沙利文饭店的房产(注:此处解放后为成都市政协会址),捐作抗战经费!"
全场再次掌声雷动。
张澜感慨万千地对身边的尹仲锡、刘咸荣赞叹道:"三位将军的讲话,皆刚毅不屈,充满誓死报国之壮志豪情,如此万民沸腾,实在令人振奋!"  
两人都点头称是。
张澜接着说:"我这些年走访过全国很多地方,没想到竟然是身处大后方的四川老家,军民抗战斗志最为激昂,场面最为感人。这是我们四川的骄傲。"
两人连声感叹,引以为豪。
言语间,营连排长中下级军官的代表李召南雄赳赳地上台致答谢词。他用略带稚气的口音大声宣布:"国家民族存亡关头,我等出川抗战,不成功便成仁,誓为民族解放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掌声之中,女大学生邓名芳上台,热情洋溢地致欢送词,其中强调:"我们四川女同胞,誓和全中国二万万女同胞一起,全力支持中国抗战!"
实验小学年仅十岁的小朋友杨照明,也流着泪水上场,代表少年儿童致词。  
随后,雄壮的军号、锣鼓声响起,"抗敌后援会"代表向刘湘、唐式遵、潘文华等赠送写有"秉钺鹰扬"的大锦旗,向邓锡侯、孙震等赠送写有"为国干城"的大锦旗。
接着,包括王铭章在内的十六位师长,从所在队列上台,接受抗敌后援会赠送的"抗敌先锋"大锦旗,走回本部队列。
四川大学师生跟着向队列中的出征将士赠送毛巾2000张;妇女会向出征将士赠送手巾250打……  
会场随又演出话剧《保卫卢沟桥》。会场万众,从上将刘湘到伙夫小兵,从张澜、尹仲锡、刘咸荣等名流到推车卖浆的小商小贩,全都融入到人人热血沸腾的爱国救亡气氛之中。  
话剧结束,刘湘走到话筒前一声令下,唐式遵随即指挥东路纵队列队出发。
送行队伍浩浩荡荡,从少城公园一直送过东门大桥,送过万年场,目送队伍沿着成渝公路走向远方。"打倒倭寇"、"保卫中国","川军万岁"、"中国万岁"的呼声,在天地间回荡。
数日之后,9月9日,41军122师在驻地德阳的市政广场誓师。
德阳市大街上张灯结彩,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抗战标语。一队队学生,打着鼓,吹着号,列队走向时政广场。各界民众代表和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广场。广场里挤满了即将出征的官兵,为官兵们送行的亲友,和各界群众。广场四周彩旗飘扬。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横幅,上面写着:"德阳各界民众欢送出川抗战将士大会"
在雄壮的军号声中,122师官兵队列,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会场。时值夏秋之交,川内天气仍然燥热,士兵们一律单衣短裤,脚穿草鞋,背一个竹背夹,背夹里一床薄被,一套换洗衣服,两双草鞋。背夹外,横放一床两尺宽的草席,挂一个斗笠。每个士兵肩上扛着川造"单打一"步枪,斜插一把大刀,胸前捆着子弹袋,两胯是手榴弹和水壶。装备虽然简陋,但人人精神抖擞。
9点正,三声冲天炮响,欢送大会开始。
首先德阳县长致辞,接着中小学生给每个官兵戴上一朵大红花。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鼓号齐鸣,响彻云霄。
在热烈的掌声中,王铭章代表出征将士发言:
"诸位父老乡亲,各位亲友,各位将士,我谨代表122师全体官兵,感谢德阳县父老乡亲和党政军及各界对我们的厚爱。今天如此规模、如此隆重的仪式欢送我们出征抗日,我们一定不辜负乡亲父老的期望。
"大家知道,我们军人一向是说得少、做得多,但是,在今天,我不得不多说几句。自从袁世凯和北洋军阀把北平的中央政府搞乱之后,最近这二十年来,我们四川一直在打内战,我们这些军人,都一直在拼命杀人和被杀。内战不单单是让我们自身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失去了许多的兄弟,另有很多官兵伤残,还给父老乡亲们带来深重的苦难,再加上连年自然灾害,真是民不聊生,天怒人怨。对于这些罪孽,现在想来,非常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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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四章 德阳誓师死字旗(3)    
"趁着我们中国各地都在内战,特别是眼前南京政府和红军大战,日本鬼子从背后捅我们的刀子,大举侵略我们国家。从炸死东北王张作霖,到"九·一八"事变,到今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现在又在侵占平津、猛攻上海。
"面对外敌疯狂入侵,全国人民都强烈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也是我和所有122师将士们的心愿!我们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我们122师对敌寇早已同仇敌忾!"
掌声之后,王铭章接着说:
"今天,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命令,我们终于得到了首批出川抗战的机会,41军将沿川陕路北上,到抗战的前线。我们出川,是为了国家的存亡、民族的生死而去战斗,这是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我要率领全师官兵,用热血报国的具体行动,来赎回二十年来参与内战、危害人民的罪愆。我们下定了有敌无我的决心,不把日寇赶出中国绝不生还!"
掌声又热烈起。
"现在,我全师官兵在县长和各界民众面前庄严宣誓--"
官兵们都紧握右拳,跟着王铭章高声念起由师参谋长才子赵渭宾起草的誓词:
倭寇入侵,民族危亡。
军人天职,卫国保疆。
全师将士,齐上战场。
英勇杀敌,不畏强梁。
愿以鲜血,为国争光。
宣誓结束后,四川省民众抗日后援会德阳分会两位负责人,抬着一面锦旗走上台。锦旗上绣着十六个金色大字:
奋勇杀敌,为国争光,军民同心,抗战到底。
王铭章接过锦旗,朗声说:"绝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
罗辛甲上台把锦旗接过,交给先头部队的727团团长张宣武。
正在这时,会场外围出现骚动。王铭章抬眼望过去,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拿着一面旗帜,和一个小伙子要往主席台这边闯,被维持秩序的军警拦住,周围群众出现争执。
一个执勤的士兵赶紧到主席台前,向主持人汇报情况,主持人立即转告王铭章。大家看见王铭章吃惊地听着,最后很严肃地点点头,随即通过话筒叫执勤战士扶老人家和小伙子一起上主席台来。
大家都转过身去看,只见那老人把手中的锦旗展开提着,从会场中间的队列之间走上前去,所过之处,不断有人唏嘘、惊叹。
快到主席台时,坐在主席台一侧的赵渭宾赶紧上前去帮王铭章扶住老人家,顺便细看了锦旗上的字。
"老人家,您贵姓啊?"王铭章尊敬地问。
"长官,我叫王者成,专门从安县赶过来送我儿子王建堂参军打日本鬼子,您可一定要收下他,我给您磕头啦。建堂,快来给长官磕头!"老人家说着就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王铭章立即把老人扶住,并叫道:"小伙子,你也快起来。"
"长官,您不收下我,我就不起来。"小伙子大声说。
"呵呵,你这小子,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本将军?你不站起来,我就不收你。"
"我起来你就得就收下哦?"小伙子憨厚地问。
会场上顿时笑起来。
"快起来吧,小伙子,王将军已经收下你了,这是他给你的第一个命令!"赵渭宾笑道。
"是!谢谢长官!"小伙子高兴地站起来。
"王建堂,你识字不?"王铭章问。
"识。"
"那好!我现在给你下第一个命令。王者成听令,我命令你把你爸爸旗子上写的字,大声念给所有的人听。"王铭章一边故作严肃地说,一边让老人家把锦旗上的字对着台下。
"嗯!"小伙子高兴应道。
"错了!你应该说"遵命,长官!""他父亲赶紧纠正说。
大家都笑起来。王者成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他重述了一遍:"遵命,长官!"随即对着白布旗正中的唯一一个大字大声念道:"死!"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随即一片肃静。
小伙子又指旗子左边的几行小字念道:"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
"好!"下面响起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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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四章 德阳誓师死字旗(4)    
老人家和小伙子一起念道:"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王铭章、赵渭宾和站在前面的人都也一起念起来:"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全文念罢,掌声雷鸣。
王铭章朗声说道:"好!我代表新编国民革命军41军第122师,向模范父亲致敬!您的这个孩子,我收下了!就留在师部,随我出生入死!"  
大家再次鼓掌。
"诸位,我和大家一样,都和这位模范父亲有一个同样的心愿,那就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国家不被吞并,为了民族不受欺凌,我们要义无反顾地和日本鬼子决以死拼!鬼子虽然有快速机关枪,有飞机、大炮和坦克装甲车,但我们并不畏惧,中央政府能给我们更换美式装备当然更好,如果得不到,我们就是用川造的土枪、土炮和大刀手榴弹,也要和日本鬼子奋斗!我们122师赵渭宾参谋长曾经告诉我,清朝时候有一个人是他非常敬佩的,这个人名叫左宗棠。年过花甲的左大帅,为了从外国侵华势力扶持的傀儡政权手中收复新疆,他亲自指挥楚军西征。当时,为了向侵略者展示决心,也为了激励将士,他甚至让人把为自己去世后准备的棺材抬着一道出玉门关。结果,西征军成功收复了新疆,包括一度被俄国人趁火打劫侵占的伊犁一大片国土!今天,和这位赐给儿子"死字旗"的模范父亲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以民族英雄左宗棠为楷模,誓死杀敌。"
他随即侧身对台侧的侍卫长李绍坤说:"侍卫官,把东西抬过来!"
李绍坤走进会场的准备间后不一会儿,八个身着戎装的战士便将一口黝黑的棺材抬到主席台前。棺材上盖着一个白布的横幅。
王铭章让赵渭宾和他一起把横幅展示给大家看,只见那是八个醒目的大字:
誓死杀敌 哀兵必胜
王铭章对官兵们下令道:"奉41军军长孙令,122师为抗日川军第一路军先头部队,沿川陕公路步行北上。现在,我命令:364旅727团为122师先头部队,立即出发。其余各部,按团的番号,依次于今明日出发。"
先头部队簇拥着锦旗、"死字旗"和棺材,会场鼓号齐鸣,口喊呼声震天。街上民众夹道欢送,鞭炮声不断。军民挥动小旗,高呼口号,隆重送别整装待发的先头部队。其时正是从盛夏转入初秋,只见战士们:
头戴灰布军帽,手握简陋的川造长枪,身穿单布短袖军衣、短腿军裤,背着大刀、斗笠和背包,腰挂两枚手榴弹,腿缠绑腿,赤脚草鞋,顶着初秋的烈日,沿着仍在修建中的川陕公路,向着秦岭崇山前进。
很多人都知道,战士们肩上的包裹里面,仅有粗布单衣短裤一套、单被一条、小单草席一张、草鞋一双和有限的弹药及干粮,但很少有人清楚所有这些到底都意味着什么。战歌和鞭炮声淹没了一切沉思。
第五章 祝愿 遗嘱
1937年9月10日,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王铭章、赵渭宾率122师全面出征。
德阳誓师当天下去,新都试验县,王铭章公馆。
王铭章夫人周华玉一边给小孩洗手、穿新衣,一边招呼孩子们都要乖,教孩子们说 "势如破竹"、"凯旋归来"等吉利话,要他们让爸爸出征前高高兴兴、平平安安。
但是,王铭章驱车抵达新都后,并没有直接回家,他叫司机先到县政府,去拜会县长陈开泗。
王铭章与陈县长说:
"我要率部出征了,行前理当跟家乡父老告个别,但时间紧迫,不容我一一拜访,只好请你这个父母官代为转达我对乡亲们的问候。请大家放心,我一定带好兵,打好仗,不收复失地绝不还乡。"
陈县长赶紧说:"将军请缨杀敌,并下定杀身成仁的决心,这种爱国精神,值得我本人和全县人民学习。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全县人民决不忘记你们。我们一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最大的努力支援前方,作你们的坚强后盾。"
"谢谢!非常感谢!"王铭章连声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连血肉、性命都勇敢献出,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贡献的呢?你和将士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陈开泗赶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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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第五章 祝愿 遗嘱(1)    
"嗯,我正有一件私事想请陈县长帮忙。"
"将军有何吩咐,我一定照办。"
"新都地处天府之国腹心,物阜民丰,又出过大状元杨升庵,但美中不足的是教育尚不发达,县城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所中学。我早有意愿学习孙震军长在成都市创办树德中学那样,将所积薪俸在新都县城办一所中学。如果我这次战死,就连同抚恤金一并捐出,用于筹建学校。我的孩子还小,夫人又是家庭妇女,这种大事没能力去完成,我就只好拜托陈县长代劳了。"
"将军出川杀敌,犹不忘桑梓,捐资办教育,实在功德无量,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你的嘱托,我保证照办!"陈县长感激地说。
王铭章回到公馆时,已近黄昏。夫人和六个孩子正在堂屋里等候,有几个小娃娃已经睡着了。
"妈,爸爸回来啦!"守在门口的道纯,远远看见轿车过来,就高兴地向屋里高喊,随即向轿车跑去。
听到道纯的喊声,王夫人赶紧把睡觉的小孩们喊醒。小娃娃一听说爸爸回来了,揉着眼睛醒来,一边喊先前学的吉利话,一边往外跑。
王铭章看见道纯跑过来,叫司机提前停车,自己下车迎着孩子走过去,一下把道纯抱起来。这时后面的孩子也纷纷跑过来,王铭章高兴地抱几个小孩,慢慢转了两圈,一边转一边笑着说:"小朋友们坐飞机啰!"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
"爸爸,你穿新衣服了,好帅哟,我也穿新衣服了,漂亮吗?"
"爸爸,给你吃姜糖、桂花糕。"
"爸爸,祝你凯旋回来。"
"爸爸,祝你打胜仗、破竹子!"
……
"好好好!爸爸一定打胜仗、破竹子!"王铭章笑得不亦乐乎,带着一大群孩子进屋。
"全家人盼你一下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先洗把脸吃饭吧,孩子们都等饿了。"夫人在门口含笑着埋怨道。
"好好,开饭啰。"王铭章对孩子们大声说,随即对夫人说:"前段时间一直没有时间回来,今天先打发部队开拔后才挤时间回来告个别,到新都后又去拜会陈县长,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啊。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早有意愿,要捐资在新都办一所中学,为家乡培育人才。这次出川,如果我战死,你们就把我历年薪俸积蓄,连同抚恤金在内,酌留养家和子女教育所需,其余全都拿出来办学校。我刚才去找县长,就是拜托这件事情。"
听到这段吩咐后事的话,周华玉的笑容一下子凝结了,但她竭力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哭出来,赶紧说:"先不说这些,吃过饭再说。"
王铭章见夫人悲伤,赶紧改变话题,叫孩子们上桌开饭。
夫人一边揉眼睛,一边和保姆一起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摆出来。她强作笑容对王铭章说:"这顿饭,是全家人为你壮行。道纯和我一人做了一个菜,叫保姆做了两道你平时爱吃的菜,其余都是你最喜爱吃的新都小吃和卤菜。"
"好!新都小吃,好!我今天特别想吃。"
十二岁的大女儿道纯说:"爸爸,你先尝尝我做的"白油笋片"。"
"哎哟,我的大女儿也会做菜了,爸爸好高兴哟!先尝尝味道咋样。"
"味道你肯定不满意,但包管你爱吃。"道纯调皮地说。
"呵呵,为什么啊?"王铭章用不无夸张的表情问道。
"我这个菜叫"白油笋片",意思是,祝爸爸在打鬼子时候,所向无敌,势如破竹。"  
"好好,这个菜,我爱吃,爱吃。"王铭章开怀大笑,伸筷夹菜,一口吃下,连声称赞:"势如破竹,味道好极了!纯纯真聪明!"  
"接下来该吃妈做的菜了。"五岁的小女儿道洁天真地说。
"哦,你知道妈妈做的菜叫什么名字吗?"王铭章风趣地问。
王夫人笑着对孩子们说:"我们大家先敬爸爸一杯酒,然后吃菜。不会喝酒的,用白开水代替。来,干杯!祝爸爸带兵打仗所向无敌、势如破竹!"
大家干了杯,十岁的道鸿迫不及待地说:"妈妈做的菜叫"回锅肉"。"回锅",就是"回戈"的意思,祝爸爸打败鬼子,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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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第五章 祝愿 遗嘱(2)    
"好好,这个菜也不错!爸爸一定会势如破竹、凯旋归来,检查你们姐弟的学习成绩,然后再美美吃顿白油笋片和回锅肉。"  
"是!爸爸将军!保证完成任务!"道义调皮地敬了个军礼。
大家都笑起来,王夫人让大家再次碰杯。
全家人说笑着吃了一阵饭菜后,王铭章正色道:
"明天一早,我要追赶部队去了。我们的目标是打败侵略者,收复失地,但是,敌强我弱,肯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已做出了为国牺牲的充分准备,不成功便成仁。一个军人,为国家民族战死沙场,就是死得其所。这次战争,一两年不会结束,我走之后,华玉你好好抚养孩子。"
见夫人点了头,王铭章接着说:"你们几个娃娃,要听妈妈的话,用功读书。不论学文习武,都要有所成。"
"嗯!"孩子们全都点头。
"特别是道纯和道鸿,你们俩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要带好头,不仅要学习好,还要协助妈妈和阿姨带好弟弟妹妹。"
"嗯!"两个孩子齐声说。
王铭章接着对夫人说:"阿华,我的家产,特别是计划用于捐资办学的,我大致安排了一下,已写在纸上。如果到时候我没回来,你就按上面写的办。"
王铭章说完,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在信纸上的遗嘱,放在周华玉面前。
王铭章这席话一出,信纸刚刚放定,周华玉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孩子们一齐拥到王铭章面前,围抱着爸爸嚎啕大哭:"爸爸不会死,一定要凯旋回来吃回锅肉!"
王铭章含泪安抚孩子们回房去睡觉,又接着安慰华玉,告诉她一定要坚强,遇到困难,可以去找陈县长,有空可以多跟孙震和赵渭宾的家属走动,大家互相关照。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铭章就往部队赶,赶到德阳时赵渭宾正在敦促师部司政人员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这是122师最后一拨出征的队伍了。
赵渭宾见到王铭章这么快就赶回来,惊奇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好了你多呆两天嘛?"
"该交代的事情,都弄好了。唉!实在怕看到夫人和娃娃们伤心,又放心不下部队。"
"道纯和道鸿他们实在太小了,你这个全家的顶梁柱要离家远走,当然都很难过哟。我家铁松,都高中毕业了,先前也哭过一场呢。"赵渭宾安慰道。
"说起铁松,他今年考大学情况怎么样啊?"
"成绩下来了,考得还不错。"赵渭宾高兴地说。
"能上南京航空大学吗?"
"有希望!"
"那就好!这个专业很不错!要是铁松造出了飞机,我们师第一个购买。要是蒋委员长不拨经费,我就亲自带着部队在德阳和成都募捐。"王铭章笑道。
"好!我第一个认捐。"赵渭宾笑道。
王铭章也哈哈大笑。
"报告师长!赵参谋长!"
两人正说着,一个年轻军官跑步过来立正敬礼。两人一看,都认得,原来是123师师部书记官鲁江平。
"你来做啥,穿得周吴郑王的?"王铭章问。
"我要跟你们一起到前线去打仗。"
"胡来,你们123师留守后方,你回去好好坚守岗位吧。"
"师长,你当年在政训团教导我们要好好报效国家,现在机会来了,我怎么能留守后方啊。我已经向曾师长申请了,他同意我跟你们去。"鲁江平回答道。
"哦,你这小子早就计划好了?铁了心要跟着我们到前线去?上前线是去拼命,可不是开玩笑哟。"赵渭宾笑道。
"是的!我考虑定了,自愿投笔从戎,救亡图存!赵参谋长,请你帮我求求王师长吧。"鲁江平坚定地说。
赵渭宾看了看王铭章,微笑着说:"这小子,精神可嘉,而且很有宣传能力,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铭章见赵渭宾求情,便说:"那好吧。你先回去,我路过你们师部时,问明曾师长后再做决定。"  
"遵命!我这就回去等你们!"鲁江平高兴地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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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1)    
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
1937年10月,山西战局急剧恶化,阎锡山、黄绍竑所部山西军溃退千里,日军转攻娘子关。  
噫吁兮,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
……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
曾遨游天山山脉的唐代诗仙李白,越秦岭入川,沿途艰险无数,超乎想象,慨然咏叹,留下千古名篇《蜀道难》。但是,川军122师沿着川陕公路步行北上,一路上并不觉得蜀道难行,队伍在四川境内沿途受到隆重欢迎,各县镇村庄都设有茶水站。每到一个场镇,居民都夹道迎送,到了县城,更加热烈。部队一住下来,地方政府和民众就送来大米蔬菜、熟玉米棒子,甚至鸡鸭鱼肉相慰劳。沿途还不断有壮丁要求加入抗战队伍。因队伍编制限制,无法满足太多要求,有的壮丁就自愿加入挑夫、火夫队伍,随部队一起开赴前线。一路上,队伍和干粮不是越走越少,反而是越走越多。
官兵们对老百姓的热情十分感动,都说:"过去打内战,老百姓见到我们就跑,今天像见到亲人一样。打内战和打国仗就是不一样,为民众打鬼子,硬是光荣。"
可是,随着部队一路越走越高,路越来越难走,其中有些地方,特别是剑门关一带,由于道路险要,还出现了不得不由人抬车的情况。
更严重的是,官兵们越往前走,越感觉天气在急剧变凉。白天行军,不觉得,夜间歇息,已有凉意。先前大家喜欢抢着喝的山泉,现在也很少有人去喝了。有战士注意到,所到之处的老百姓,有的已经穿上了秋装。
除了气候变化之外,王铭章和赵渭宾更为山中消息闭塞,听不到什么战局变化情况而发愁。他们只有到了地方政府所在地,才能看到一些过了时的报纸。
赵渭宾见官兵们每夜宿营下来后无所事事,就给大家讲一些历史地理、风土人情,还让鲁江平、王建堂和部队里的其他知识分子,教官兵们学识字、学唱抗战歌曲。其中,官兵们最喜爱的是《前进战歌》:
前进战歌
向前走,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杀、土地被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向前走,莫退后,
中国领土一寸不能丢,
献出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敌人的头。
1937年9月19日,中秋节,又是星期日,先头部队刚好抵达剑门关。夜幕降临不久,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把金黄的光辉洒向群峰。半山腰平坦地带的村子谷场上,点着一堆堆篝火,村民和官兵围着篝火吃月饼,吃烤羊,载歌载舞。好一幅秋高气爽的军旅壮景。
又往前行进了差不多两个星期,10月初,727团终于抵达秦岭脚下的陕西宁强县境内。当晚,官兵们仍生起篝火在山中宿营。
"团长,才过中秋节十来天,怎么就这么凉了啊?"5连一排排长王子云问前来营地巡视的团长张宣武。
"就是!我们刚出发的时候还汗流浃背的,自从开始爬山以后,一天比一天冷。白天爬的时候还好一点,到了晚上,冷得罩不住。"连长张进如说。
"山上当然要冷一些,再爬高一点,还能看到终年不化的积雪呢。"老家在山区的小胖子赵强说。
"你这也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点,翻过秦岭,就是北方了,北方的气候,和我们四川盆地大不一样。古人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再往北走,很快就要碰上下雪了。"张宣武笑道。
"下雪?我的妈呀!乖乖不得了!我们还穿的是单衣短裤呢,秋装和冬装都没有,再往前走,不就要冻僵了?""烟灰儿"潘玉印伸伸舌头说。
"这是个问题,好在到西安就能换服装了。先前在川内,一则本来天气还不凉,二来在省内有刘总司令和省政府的统一安排,吃住行后勤一路都有保障,出川之后,弄不好就没先前那样方便了。好在翻过秦岭很快就能到宝鸡。到了宝鸡,我们就可以坐火车去西安换装备了。"张宣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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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2)    
"如此说来,我们走在前面的比后面开拔的还好一点,能早点穿上秋衣。"王子云说。
"就是!也不晓得后来的人会不会冻出病来。"张进如说。
"这么多人,穿这么一点点在崇山峻岭中跋山涉水这么久,身体稍微有点不好、休息不好,就会水土不服,冻出病来。"张宣武说。
"张团长,我听王旅长说,火车神奇得很呢,是一些安在铁轮子上的铁洋房子,人坐在铁房子里头不用走路,不要劳动,坐着摆龙门阵、躺着睡大觉、抽大烟都可以,过两天,车子停下来,把铁房子的门一开,嘿,西安到了!比千里马又快又稳。这是不是真的啊?"张进如问。
"不劳动,还趟着抽大烟呢!连长,你莫乱吹牛,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哦?我们要是能像长官那样,都有马骑,就谢天谢地了。"坐在他旁边的潘玉印不相信。
"就是!有轿子更好!"赵强跟着说。
"胖娃儿,我看你娃爬山实在有点笨,恼火得很!你想找轿子,这还不好说,只要你愿意掏钱,我包管帮你找滑竿。"潘玉印抢着说。
"去去去,哪个跟你说哟。要是你出得起钱,我还可以帮你雇马,或者给你雇个鸡公车!"
"去你的!"赵强笑骂道,推了潘玉印一下。
"你就不能老实一小会儿,好好听张营长把火车牛皮吹完嗦?"潘玉印回敬道。
"哈哈哈哈!"张宣武开怀大笑。
"不骗你们,听王旅长说,先前邓司令给他讲的时候,他也不信。后来,他自己出差到西安去,亲自坐了一盘,嘿,真就那么神!不信,你问张团长。"张进如说。
"团长,张营长说的是不是真的哦?"赵强问到。
"火车当然比马强多了,它的肚皮里头可以一次装着几千人一起跑。"张宣武笑道。
"有这么大的马?那每天得喂它好多草啊?越说越神奇!"赵强问。
"胖娃儿,你就只晓得憨吃傻胀。"潘玉印笑他说。
"所以我才不像有些瘦烟灰那样怕冷啊。"赵强反驳说。
"哈哈哈!"张宣武没想到赵强会这样提问,更没料到赵强会这么回敬,见他俩拌嘴如此有趣,不禁大笑起来。他解释说:"胖娃儿,告诉你吧,火车只吃煤炭,不吃草。"
"吃煤炭?煤炭又不是月饼,有啥子吃头嘛?那还不如马吃草和烟灰儿抽烟呢。"赵强笑起来。
"去!烟灰儿抽烟,胖娃儿吃草!"潘玉印骂道。
"哈哈哈,你只晓得马,但是拿马给你作比喻不好,应该用汽车作比较。汽车,就是这次给我们运物资的大卡车,总晓得嘛?就是我们在过剑门关的时候抬过的那种。喏,那边那种。"张宣武说着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
"卡车,当然晓得。我还爬进去摸过方向盘呢。"潘玉印笑道。
"你们全营的人,都可以用一个火车一趟子全部运走。"张宣武说。
"有这么大的汽车?团长,你不是也在吹牛吧?"张进如也吃惊地问。
"火车可不是一个汽车,是把好多像五六个汽车那么长的车厢绑在一起,放在铁轨道上头跑。保路运动你们晓得吧?"
"晓得一点点,听说是为修铁路的事情闹事造反。"张进如说。
"对!是修川汉铁路,就是从成都、重庆直到武汉的铁路轨道。如果铁路修好了,只需用三四列大火车,就可以装上我们旅几千人在轨道上跑,从成都到重庆,只要一天一夜。从成都到宝鸡,也不用爬大半个月,只需要两天两夜。"
"铁路这么大能耐,我们四川怎么就不晓得修呢?要是修了,也省得我们步行着翻山越岭了。"赵强问。
"你以为修铁路那么容易啊,想修就修?告诉你吧,我听赵参谋长讲,国父孙中山在创建民国的时候写了一本书,名叫《建国方略》,里面就计划修成都到武汉和成都到宝鸡的铁路,直到现在,两个铁路都还没真正动工呢。修铁路可不容易哟,是件天大的工程。"
"还有,修这条川陕公路你们该晓得嘛?就是修德阳、绵阳到成都的那一段路,就修了好多年!从十多年前王师长最开始当川西北屯殖军师长到现在,都一直在指挥部队边打仗修路!断断续续十几年,才修成现在这个样子。有些地方,譬如我们前几天爬过的那一段山路,你们看到了,都还没完全修好,还得靠人来抬车。修铁路比修公路难多了,不单需要很多很多铁轨、上好木头,还要勘探地形,选择路线,还要找煤矿烧锅炉,这些,都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本来,国父是想借洋款修铁路的,可是,他很快就去世了,以后就发生了大内战,一直打到现在。前几年刘主席刚统一四川的时候,也提出来修铁路的事,正打算开办,日本人又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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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3)    
"狗日的鬼子,害得我们爬这么远的山路。"赵强骂道。
"早点儿赶走鬼子,好修铁路,铁路修好路了,过舒服日子。"潘玉印跟着说。
"潘烟灰儿这句话说得好!"张宣武表扬道,"是啊,鬼子不赶走,铁路这样的城乡大建设、大工程就没法办理。眼前,抗战救国,是国家建设事业最当务之急的事情,我们的任务既艰巨又光荣。"
"团长,照你这样说,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鬼子撵出去!"张进如认真地说。
"就是!我也愿意为抗战卖命!"潘玉印说。
"还有我!"赵强紧忙跟着说。
"好!张进如,你这个营斗志不错!"张宣武拍着潘玉印的肩膀,向坐在对面的张进如说。
这时,张宣武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斗,迎着月光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十点了,赶紧说:"哎哟,时候不晚了,都早点睡吧。我听赵参谋长讲,清朝的大帅左宗棠,率大军西征去收复甘肃和新疆的时候,特别强调,打仗首先要战士们吃得饱,只有"士饱马腾",才能杀敌有劲。大汉朝时候抵抗匈奴入侵的飞将军李广说,打仗还要睡得好。吃得饱、睡得好,是打胜仗的两大法宝。你们把草席铺到一起,旁边再多生几堆火,好好睡觉吧。"
当晚,潘玉印和赵强各做了一个关于火车梦。潘玉印梦中的坐火车,是骑马的感觉,赵强则梦到自己躺在汽车上架的坐滑竿中,潘玉印骑在鸡公车上。
两人醒来一说梦,大家都捧腹大笑。李、赵两个也天真地笑了,笑得是那么憨态可掬。
就在川军部队在崇山峻岭中长途的时候,抗战前线的形势急剧变化。
9月13日,板垣征四郎所部日本第五师团,协同日本关东军一部,从内蒙古、河北方向进攻山西东北角和正北面。中国第二战区总司令阎锡山和南京当局,都对日军的快速进攻准备不足,山西军队不堪日军飞机大炮轰炸,节节败退,其中李服膺军孤军奋战,苦守多日,被迫放弃天镇和阳高。当月18日,日军攻陷重要煤炭基地大同,阎锡山才做出日军将大举进攻山西的判断,向军委会紧急求援。
蒋介石见形势危急,不得不答应共产党方面在南京国防会议时提出的独立指挥所属部队到前方敌后抗战的要求,并迫不及待地让刚刚开始按议定方案进行改编的新编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也就是八路军,开赴山西增援。八路军总司令朱德随即派115师师长林彪、副师长聂荣臻率部驰援晋东北平型关方面。
与此同时,蒋介石派出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部长、湖北省主席黄绍竑,前往山西帮助阎锡山协调指挥军队。9月20日,黄绍竑抵达太原时,八路军先头部队已赶到山西,他在山西饭店碰到不少八路军高级将领。
黄绍竑随后又赶到晋北雁门关岭口,找到正在前线督防的阎锡山。阎锡山对他讲,日军的战略意图,是猛攻山西,然后沿铁路干线南下,渡过黄河,从潼关对郑州、西安和四川进行战略包围。眼下,日军正在沿平汉线南下,沿线守军卫立煌、孙连仲部正在节节抵抗、节节后退。如果日军仅仅从大同方向进攻山西,还能够抵抗。一旦保定、石家庄失守,日军迅速南下,从晋东北的平型关或者太原东面的娘子关展开攻势,就麻烦了。他要黄绍竑请蒋介石急调装备精锐的中央军前往增援。
黄同意阎的看法,答应赶回南京去向蒋报告,随即取道石家庄返回太原。在石家庄,他碰到负责平汉线作战的战区司令长官刘峙和徐永昌、林蔚等中央军高级将领和参谋官,得知中央军卫立煌部和西北军孙连仲部正在沿平汉路西侧败退,日军已进攻到保定附近,石家庄已在部署下一轮防线了。
正当黄绍竑为平汉线节节溃败、山西越来越危险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得到一个大好消息:9月25日,刚刚奔赴战场的八路军,在平型关首战告捷!
转眼之间,整个石家庄市沉浸在欢庆之中,军民街谈巷议,说刚刚开抵前线的八路军115师,在山西平型关伏击歼灭日军王牌部队坂垣师团的一个庞大运输部队,一举消灭上千个护送军火的鬼子兵,破坏了几十辆汽车,缴获了大量武器弹药和军装,还有很多高头大马。东西多得八路军自己都扛不动,还有不少周围的老乡去帮忙,抢在鬼子援军到达前把战利品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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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4)    
也有人讲,听说八路军还缴获了日本鬼子偷偷绘制的中国地图。这些地图,比中国人自己画的还要细致,哪个地方有村庄,哪个地方可以通汽车,哪个地方可以降落飞机,哪个地方有条小路,哪个地方有条小河,甚至连一些水井,都标得清清楚楚。真不知道小鬼子存了多大的心要吞并中国,派了多少间谍到我国来偷偷测绘摸底。
张宣武所部先头部队,对前线局势一无所知,他们在崇山峻岭中又跋涉了十来天,于9月下旬到达宝鸡境内。按计划,川军将从这里乘火车北上,去西安换发装备。
张宣武派人跟宝鸡车站联系去西安的军列,站上说军运任务繁重,川军得在这里等一个星期。张宣武想着早点到西安给官兵们换装备,闻讯很着急,亲自前往交涉,还是必须等待,他只好下令部队就地休息,一边候车,一边等候大部队。
部队驻扎在车站附近,官兵们首先就是三五成群围着火车看稀奇。有人算了一下,按一趟车二十个车厢算,如果每个人都躺在里面,每一节车厢大约能装二三十个人,一次可以运差不多五百人左右,差不多一个营;如果都坐在里面,每节车厢大概可以装五十个人,一列车就能装一千多人,两个多营;如果多挂几节车厢,坐得满满的,一次最多可以挤整整一个团。
官兵们初来乍到宝鸡,开头两天觉得新奇,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时间一长,新鲜感就没了,就纷纷感到秦岭以北秋天的寒气、萧疏和无所事事,有的挤坐一堆赌博,有的坐在一堆抽烟摆龙门阵,有的因为怕冷挤在一起睡大觉,自称是冬眠。大家都唯愿早点乘车前往西安换发装备。
当王铭章率领122师师部抵达宝鸡时,已是10月初的中秋前后了。他一到宝鸡城,看到先头部队无所事事、军纪散漫,很是生气,当即叫通讯员去把王志远和张宣武找来。
通讯员刚走,赵渭宾赶过来告诉王铭章: "师长,好消息!中央社转发八路军通电,八路军在山西平型关成功伏击日寇,打了个大胜仗。"
"哦?"王铭章为之一振,赶紧看报纸,随即说:"这个伏击歼灭战打得很漂亮!八路军打仗确实很有一套。"
"就是!这一仗说明,日军并非不可战胜。即便是机械化装备的优势日军,只要我们训练有素、用兵得当,利用有利地形主动出击,以弱胜强还是能做到的。"赵渭宾跟着说。
"是的!你这个看法,对我部今后对敌作战也很重要。"王铭章赞同说。
"你看我们是否有必要利用剩下的几天等车时间整训一下部队?"赵渭宾建议道。
"好!我同意!在山上长途跋涉半个多月,人都拖散了,应该趁机休整一下。你看张宣武的团,整天无所事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王铭章说道。
"叫鲁文书和王建堂他们先用快报把平型关的消息印发全师,接着以此布置休整,你觉得怎么样?"赵渭宾建议说。
"好!你在快报上加点评论,把我们刚才说的这些强调一下。"王铭章当即同意。
"嗯!"赵渭宾说着就往临时办公室去了。
赵渭宾和鲁江平、王建堂等一班师部会写字作文的人员,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编印好了快报,战士们看到后议论纷纷,一面被八路军的胜利振奋,一面对自己的自由散漫问心有愧。
王铭章随即把全师连以上干部召集起来训话,部署休整任务。他首先发动官兵对出川以来的军纪军风进行认真检查,处罚了违纪官兵,公布实施了和赵渭宾、鲁江平一起制定的六大纪律:
1、英勇杀敌,不当逃兵
2、公买公卖,借物要还
3、不拿民众东西,损物要赔偿
4、不拉民夫,不调戏妇女
5、整洁驻地,不乱拉屎尿
6、路遇友军要礼让
很快,122师营地周围出现了庆祝平型关大捷的标语:  
"热烈祝贺我国军队战胜日军机械化部队,赢得平型关大捷!"
"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
"团结抗战,胜利在望!"
……
跟着,宝鸡街上也出现了民众庆祝游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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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5)    
王铭章师部抵达宝鸡的第四天,陈离率45军先头部队127师抵达。友军会师,又见到大捷标语,很是振奋。
就在122师、127师聚集宝鸡等车的时候,山西方面的战事急剧恶化。
日军见晋北和平型关方向的进攻不利,加大兵力投入,增加进攻路线。华北日军以寺内寿为统帅,由七个师团增加到十二个,约三十万人,向河北、山西同时进攻。进攻山西的日军,由晋北大同沿同蒲铁路南下。阎锡山把主要兵力集中在忻口战场。
黄绍竑见阎锡山在亲自部署忻口战役,自己插不上手,就提出前往娘子关方面了解情况。阎锡山对负责石家庄方向铁路正面战场的国民党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司令刘峙所部中央军主力部队寄予厚望。同时,他知道,在娘子关以北至龙泉关一线,已调陕军冯钦哉第27路军两个师和赵寿山一个师,其中赵寿山部是杨虎城直属师,很有战斗力。又调中央第3军曾万钟守娘子关以南九龙关、马岭关一线。虽然兵力不少,但各部互不统属,阎锡山对娘子关方面的防守并不担心,当即赞同黄绍竑前往视察。
黄绍竑刚离开,忻口战役就激烈爆发了,阎锡山指挥部队拼死抵抗,双方伤亡巨大,双方处于僵持状态。不料10月中旬,陕西东面的石家庄战场被日军迅速攻陷,刘峙所部主力部队,未经激烈战斗便沿着铁路线避退过娘子关,到邯郸以南的安阳去了。刘峙所部中央军,在十余天内溃退千里,成为在中日两军中声名狼藉的"逃跑将军"。
日军没有往南追击刘峙,而是转向晋东娘子关进攻,企图突破关口,沿着正太铁路山西段,从东路包抄太原后路。
当时,黄绍竑对刘峙部队的大逃跑毫不知晓,他带着从南京带来的高级参谋陶钧、裘时杰、徐佛观等到了娘子关外井陉车站,由车站电话叫石家庄,叫不通;叫获鹿站,也不通,就登上车站南方的高地展望。只见车站附近到处都是正待上车转进忻口方面的孙连仲部队官兵和由石家庄、获鹿拥来避难的群众,局面混乱不堪。
这时,一群老乡把一个人扭送到他面前来,说这人形迹可疑,说话不是本地口音,装束也不像本地人,而是初学说的东北话,像是敌人便衣侦探。
黄绍竑叫徐佛观用日语审讯,果然是一个日本人化装的侦探,便将其就地枪决。
当晚,黄绍竑把他看到的娘子关情况电话告诉阎锡山。认为娘子关方面情况相当危险,第一是正面布置得太宽,北起龙泉关,南至马岭关,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就有一百五十余公里,只有五个师,其中陕西军三个师,第三军两个师,都是一线配备,没有重点,也没有机动部队,毫无纵深防御配置。敌人如突破一点,全线都要动摇。并且,更重要的是,整个漫长战线尚未指定统一指挥的人。
黄绍竑估计,石家庄方面的中央军南撤后,敌人必以少数兵力压迫南撤的我军,以主力向娘子关进攻,策应忻口的会战。我军在平汉线上屡次溃退,即使是少数敌人也很难对它进行反攻,难以牵制敌人主力向娘子关进攻,于是向阎锡山建议,把正在奉命向忻口方向调动的孙连仲部调回娘子关方面,作为预备队伍。阎锡山同意他的这意见,调孙部回娘子关作为机动部队。
黄绍竑还建议,由孙连仲负责东线战场的统一指挥。阎认为,冯钦哉、曾万钟两个都是老军务、老资格,孙连仲虽然资格也很老,但对冯、曾两人平时没有很多交道,指挥一定有困难,就请黄绍竑担任娘子关方面的总指挥。黄绍竑虽知有诸多困难,仍答应了下来。
黄绍竑当晚回到娘子关,找赵寿山师长了解情况。赵说正面尚未有敌情,他这个师加上补充团共有五个团,单守娘子关正面问题不大,可虑的是左右两翼。他目前与左翼冯钦哉指挥的27路军尚未取得联络,连右翼友军哪个部队都还不知道。
黄绍竑赶紧告诉他,右翼是中央第三军曾万钟部,已经把孙连仲部调了回来作总预备队。赵寿山大为放心。随即向黄绍竑报告自己方面的布防情形:以主力扼守关口外的制高点雪花山,其余则布置在铁路两侧高地。雪花山守得住,也就是娘子关守住了。万一雪花山守不住,关正面仍可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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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6)    
黄绍竑闻此,也稍微放心了。但是,他接着要无线电台向冯钦哉联络,但一直到娘子关失败,都未联络上。
10月21日上午,娘子关正面发现敌情。日军川岸兵团(由第20师团和一些特种部队组成)由井陉方面进攻娘子关,赵寿山师首当其冲。
赵部官兵作战勇敢,日军试探性冲锋几次,难以撼动,就以一部分兵力继续攻击娘子关正面,偷偷以主力转向娘子关右侧循微水、南漳城,进攻旧关。
旧关,也叫故关,是赵寿山师与第三军防线的接合点,在战线上是薄弱环节。两军都没有料到日军会这么快进攻旧关,并且动用精锐部队,挨了一个措手不及,日军先头部队一举即占领旧关。曾万钟赶紧增加兵力反攻,以图恢复,迟迟未能克复。
旧关距黄绍竑的指挥部只有三四十里,黄闻讯后赶紧致手令给曾万钟,要他鼓励官兵不惜牺牲、奋勇杀敌、坚决恢复旧关。曾万钟亲到前方指挥,屡次反攻,日军兵力虽不大,却扼险死守,终未能把它夺回来,成了暂时相持局面。
不久,日军得到后续部队增援,再行攻击,第三军防线被冲破缺口。敌人以一部向南压迫第三军,以主力向北,企图占领下盘石车站,截断娘子关后路。
第二天早晨,日军迫近黄绍竑指挥所所在地的后山。当时,黄绍竑手里除了两百多名卫士之外,没有掌握什么部队。正在焦急之际,获悉孙连仲部第31师侯镜如旅正在附近车站候车运太原,他们尚未接到孙部东调命令。
黄绍竑赶紧找到侯镜如,要他增加上去阻止日军。侯虽没奉到直属长官命令,对越级指挥的命令却接受了,率部顶住了日军。
黄绍竑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而命令娘子关正面的赵寿山师向井陉出击,阻止敌人后续部队向旧关前进,扩大缺口。赵师奉命出击,部队损失很大,并反而把关外要点雪花山丢了,只得决心死守娘子关和正面铁路线上的要隘。日军随即将攻势转移到旧关方面,扩大缺口,侯旅伤亡很大,不久被冲破。黄绍竑指挥部又陷入危险处境。
这时,陕军原杨虎城教导团李振西团长率约两千余人青年学生兵赶来增援。这个团是杨虎城当时计划用作扩充军队下级军官用的。西安事变前,有些共产党员曾在这个团当教官,所以该团士气昂扬,很有战斗力。接到黄绍竑命令后,李振西率部迎敌,再次把日军顶住。
当天白天,孙连仲所部主力部队27师和其他部队乘车回运东线,沿途遭到敌机轰炸,伤亡不少,午后才到下盘石车站,当即增援李振西团。这时,李振西团已经由上午8、9点战斗至下午4点,伤亡很大,收容下来仅剩五六百人,李振西本人也负了伤。
黄绍竑见孙连仲部再度把战线稳定下来,就重新调整战线。娘子关正面,日军已转到旧关方面,顾虑不大,赵寿山师缩小防线,沿铁路扼守。旧关方面的防务,是日军进攻重点,由孙连仲部担任,他希望孙部能夺回旧关。原布置于旧关之右九龙关、昔阳方面的曾万钟第三军,自旧关战后也像冯钦哉部那样失去了联络。
孙连仲先利用优势兵力,很快就将日军压迫回旧关附近。但被追赶到山沟里或村庄里的日军不肯投降。黄绍竑出重赏,活捉一个俘虏赏大洋二百元,也只得到两个俘虏。
孙连仲告诉他,俘虏日本兵本不容易,即使俘虏到了,稍不注意,他们就会自杀,这是武士道教育的结果。
正说着,一个被打散了的日本兵被追赶到指挥所附近来,警卫赶紧前往包围。这个鬼子拒不投降,一面乱跑一面放枪,打伤了几个围堵的警卫,黄绍竑只好下令将他击毙。
日军退到旧关后,黄绍竑悬赏五万元要孙连仲派一营人夺取一日军要点,孙指定第27师某营承担任务,当他宣布悬赏时,营长慷慨地说:"赏什么哦!军人以卫国为天职,即令牺牲了,只希望抗战胜利后能在哪儿立一块碑来纪念我们这群为国牺牲的人就满足了。"
该营长和大部分官兵都牺牲了,剩下的不到百人,仍未能夺回来旧关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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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7)    
黄绍竑见娘子关方面陷入相持状况,估计仍难持久,就回太原同阎锡山商量下一步办法,打算从忻口方面抽调一些部队增加娘子关方面。在离开前线的时候,黄把指挥所撤至阳泉。
黄绍竑重返太原找阎锡山时,忻口会战已在激烈进行,守军伤亡惨重,阎锡山已向蒋介石要援军,蒋接到请求驰援电话后,答应把22集团军调往山西,增援忻口战场。
阎锡山万万没有料到日军会从娘子关方面夹攻太原,并且迅速突破了旧关,当黄绍竑赶到太原向他报告自己刚刚经历的东线危急情形时,阎锡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绍竑刚刚提出从忻口调援军,阎锡山立马反对说:"我这里还需要援军呢,哪能抽走人马!这样吧,你和我都分别向蒋委员长请示增援。"
蒋介石得到请愿急电,十分焦急,突然接到蒋鼎文来电,说川军先头部队已抵达宝鸡,派人到西安联系换发装备,怎么解决?
蒋介石说:"前线十万火急,还换什么装备,来不及了。他们有多少部队?
"41军已经到齐,45军先头部队也有一个师全部抵达宝鸡,都在待命。"
"好!太好了!你叫他们迅速开赴潼关,驰援山西,归第二战区阎锡山指挥。"
"那装备问题呢?我怎么跟他们讲啊?"
"这个嘛?嗯……好办。这样,你就告诉他们,由第二战区阎长官负责解决好啦,我发个电令给你。"  
蒋介石随即叫白崇禧起草两份电报:一是给西安行营的,令川军迅速驰援山西,受第二战区节制,但其中并没有提及装备的事情;一是给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催促正在编成中的八路军120师、129师驰援娘子关。
"报告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电报。"
"哦!说什么?"正在为东路川军被蒋介石越级直接调往上海焦虑的刘湘,一边问一边去接电报。邓汉祥也赶紧凑过来看。
"川军北路纵队和东路纵队在洛阳、许昌会合,单独作为第七战区、归刘主席统一指挥。"通讯官说。
"太好了!这就对了!我们的部队就是要集中使用,才能保证战斗力。"邓汉祥高兴地说。
"嗯!就是!这个决定还差不多!汉祥,你马上把这个电令转发给邓锡侯和唐式遵,以及前线和留川各军。"刘湘也很高兴。
第二天上午,邓锡侯刚刚接到刘湘转发南京关于成立第七战区电令后不久,机要处又送来西安行营直接发给他的密电。看罢蒋介石的电令,邓锡侯感到说不出的心慌,叫机要秘书赶紧去通知孙震一起去省政府找刘湘请示。秘书应声出门,他自己随即给刘湘打通电话。
"这下麻烦大了,南京方面昨天刚刚确定的川军集中负责第七战区的计划,刚下达就全乱套了。"邓汉祥惊呼道。
"就是!简直是朝令夕改、自食其言,戏弄我们!"刘湘气愤地说。
"要把我们22集团军直接从宝鸡拉到潼关,原定在西安换发装备的事情怎么办啊?"邓锡侯着急地问。
"就是!"孙震跟了一句。
"是啊,日军从石家庄方向南下,迅速突破娘子关,让老蒋和阎锡山挨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又转过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刘湘说。
"这样子,你们看怎么样?晋康和孙军长赶紧派人坐飞机去西安。让他们先当面向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交涉装备事宜,同时把情况进一步了解清楚,我们在这边商量一下办法之后,你们两个再跟着赶过去。"邓汉祥说。
"好!好!马上行动,越快越好!"刘湘迫不及待地说。
"那就让集团军章雨初参谋长和高级参谋胡临聪两个去找蒋鼎文。你觉得怎么样?"邓锡侯对孙震说。
"是不是让41军参谋处长周静吾也一起去?"孙震说。
"好,41军是先头部队,有个代表更好!立马通知他们。"刘湘随即说,"汉祥,你叫人赶快跟凤凰山机场联系一下,赶紧准备专机送他们过去。"  
17日中午,章雨初、胡临聪一行抵达西安后,立即赶往西安行营会见蒋鼎文。
蒋鼎文告诉他们,大同和石家庄沦陷后,忻口战场和娘子关战场同时告急,第二战区向军委会请求紧急增援。让川军驰援过去,只是转达蒋委员长的命令,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至于在西安更换装备一事,南京方面先前从来没有交代过,并且,西安行营这边本身根本就没有武器弹药和冬装可以提供,只能到第二战区后,找战区司令阎锡山就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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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8)    
川军一行人纷纷觉得很不对劲,争论了一阵后,见蒋鼎文这里实在没办法,只好改变话题,简单问了一下山西方面的情况后,将就西安行营找了一个机要电话,向邓锡侯和孙震汇报情况。
邓锡侯和孙震闻讯,非常着急,决定马上亲自赶过来,叫参谋们先呆在西安饭店,一边等他和孙震前往,一边就地了解前线情况。
他随即给陈离挂电话,叫他立马和122师的代表一起前往西安参与交涉。
王铭章和赵渭宾刚商量好整训方案,正要布置实施,突然接到陈离的电话。刚刚和本师线头部队一起抵达的宝鸡127师师长陈离,在电话另一端非常着急地告诉王铭章:
"之钟,麻烦了!刚才邓司令来电话,他昨天接到西安行营密电,要求41、45两军立即驰援第二战区。邓司令赶紧和刘总司令商量,当天派高参章雨等初飞赴西安跟蒋鼎文联系换发装备的事情。他们几人今天人到西安见到蒋鼎文,蒋说没有装备提供,推给第二战区解决。邓司令和孙军长要亲自飞西安交涉,叫我们两个师也立马派代表前往西安参与交涉,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你看你们师谁去?得马上动身。"
"哎呀!怎么会这样?不是刚刚说好在西安换装备,然后到洛阳和第二纵队集中,统一归刘总司令指挥吗?"
"是呀!全乱套了!"陈离大声说。
"我正打算整训部队呢。交涉的事,就让象贤和你一起去吧。"
"好!那你马上通知他,叫他不用到我这边来了,直接到火车站碰头,赶去西安方向的最近一趟火车过去。"
"好!"
陈离和赵渭宾抵达西安后,立即赶往西安饭店和章雨初一行碰头。大家商议认为,一边等邓司令来了再一起去找蒋鼎文交涉,一边就地分头了解山西方面情况。
陈离和赵渭宾跟章雨初一起,通过张晓峰的渠道去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找李一氓,打算通过八路军渠道了解山西战局。
三人到八路军办事处时,李一氓没在,林伯渠接待了他们。林对山西方面的情况不是很清楚,但他还是很热情地向赵渭宾等介绍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临别时还写了两封信,介绍陈离和赵渭宾到太原后去山西饭店八路军办事处去找周恩来和彭雪枫。
赵渭宾说,他很想了解平型关大捷的详细情况,向八路军学习抗日游击战术,但这次时间来不及了,希望日后能有机会。
林伯渠当即表示,将转达赵渭宾的要求,欢迎川军和八路军互相学习。
就在陈离和赵渭宾一行在西安奔走交涉、了解战局之际,王铭章接到宝鸡当地军政部门的通知,说转运川军去西安的列车已经安排妥当,122师分两批走,今晚一个旅,明天一个旅。
见官兵们早已在宝鸡呆得不厌烦的王铭章,当即决定王志远率364旅先行启程。
全师官兵们都为364旅到西安后即可换上冬装和新武器而高兴。366旅官兵在为364旅的战友送行时开玩笑说:你们换了新式装备,莫忘了给我们留几个鬼子过过枪瘾。
364旅官兵一进入车站,立即发现情况不对,整整一个旅,竟然只有一列加长的罐头车。官兵们简直是被连推带拉塞进了车厢。车厢里的人很多甚至不能席地坐下,只能少部分能坐着,大部分人都只能站着,更说不上是在铁房子里睡大觉。
刚开始,大家还自我解嘲,说这不是"坐火车",而是"站火车"。一路上,全旅官兵在里面拥挤着或站或蹲,动弹不得。好在天气寒冷,挤在一起稍微缓解单衣之苦。火车开了一两个小时后,大家逐渐开始感受到长时间"站火车"的滋味,腰酸背痛、腿脚麻木、咽喉干渴,苦不堪言。
第二天,在41军124师和45军先头部队的欢送下,王铭章率师部和366旅分乘两列火车一起出发,车上的拥挤、憋闷情况,比364旅那趟车稍好一些。
刘湘等在成都的川军领袖,得到从西安传回来的装备交涉情况后更加着急。他们从这两天与南京方面及东路川军各部联系的情况知道,东路纵队也已经被南京军委会直接越级指挥,调往上海和南京方向去了,并且调得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的。原定所有川军先到洛阳、许昌集中的计划完全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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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六章 蜀道 火车 惊变(9)    
大家议定,邓、孙两人赶紧飞赴西安,尽可能向蒋鼎文争取到一点装备,如果实在不行,立即赶到太原去,找阎锡山要装备,千万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当儿戏,让部队拿着土枪土炮、背着大刀就稀里糊涂地上战场了。
刘湘打算立即亲赴南京,当面向蒋介石争取恢复原定计划,让川军得到统一指挥,并按承诺更换装备。大家都劝他不要急着亲自到南京去,这样太危险,可能去了就回不来。
刘湘说,别的人去能解决问题吗,我亲自去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得而知。如果十几万川军主力全部被肢解消耗掉了,我这个总司令还有什么意思呢?大不了也就一死,为抗战救国死在前线,总比在后方苟活着要强。如果能集中川军将士独当一面,好好打几仗,为抗日多做些实实在在的贡献,死了也值得。
邓锡侯劝他还是不要急着走,等他们先到西安和太原去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说,这样也可以多抽些时间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刘湘才接受了。
10月20日,邓锡侯、孙震匆匆交代了一下总部的工作,带了一点行装,带着几个随行人员乘专机飞赴西安。
一行人到西安后,住进胡临聪他们在西安饭店预定好的房间。听他们汇报完与蒋鼎文见面的详细情况后,邓、孙跟着就带了一群人前往西安行营交涉。
蒋鼎文还是先前的说法,一再强调自己既不知道川军要在西安换装备的事情,也没有装备可以换给川军。他说,实际上,反正都是打日军,如果他们有多的装备,是不会舍不得送给川军一些的。他还暗示两人,自从西安事变之后,中央对西北军和东北军整编,不仅军队数量裁减了,部队的物资也很缺乏。
看到实在无法指望在西安得到装备补充,邓、孙回到饭店后,先把情况向刘湘汇报了,接着就按邓汉祥的主意,和刘湘分别跟南京方面交涉。
负责全国军队后勤保障的何应钦表示,川军转入第二战区后,装备问题转向太原方面洽领,军委会负责给阎锡山打招呼。
也就在邓锡侯、孙震飞往西安交涉装备事宜的同时,122师先头部队抵达西安车站。火车进站后,除了王志远所在的那个车厢门之外,别的车厢门都没打开。
列车长请旅长王志远下车,说西安行营的人有公干找他。王志远一下车厢,见到两个戴西安行营袖套的军官,其中一个拿一张纸给他,说是西安行营蒋鼎文主任手令,令川军先头部队不在西安下车停留,原车直接开往潼关,驰援山西。
王志远一下子给蒙住了,当即说:"那怎么行啊,说好在西安换装备的。"
"最高统帅部已经下令由第二战区负责换发你们的装备。你们这趟车得立即开走,不能在此逗留。"那人接着说。
"逗留?什么逗留?你怎么这样说话呢?"王志远疑惑地问。
"这是命令!我也没办法,你必须执行!"那人口气严厉地说。
说话间,火车又重新启动了。车上的官兵高声喊道:"旅长,火车要开了!"
王志远看看形势不对,只好赶紧上车去,火车轰隆轰隆往潼关方向开去。
赵渭宾和陈离闻讯赶到车站时,在车站门口被拦住了,西安行营的人出来后,他们才被放进去。当他们跑到站内时,364旅所乘军列已经开走了,两人一片茫然。
第二天,王铭章所部一抵达西安车站,就见到赵渭宾和陈离焦急等候在月台上。火车还没停稳,赵渭宾看到李绍坤从一节车厢中探出头来张望,赶紧跑过去攀上那节车厢。
赵渭宾一上车就对王铭章和童澄说:"出麻烦了!王志远364旅一到这里,车都没下,就被西安行营的人下令原车开赴潼关,从风陵渡过黄河,向山西前线开拔。"
"啊?"两人同时惊呼道。
"还没换装备呢!"王铭章说。
"就是啊!什么也没给!还把我们拦在车站外不让见面!"赵渭宾气愤地说。
"委员长不是让我们川军分东、北两路出发,我们北路先在西安换装备,然后开到许昌会合吗?怎么一下子全变了?现在北方已经开始霜冻了,我们的官兵都还单衣短裤呢。再往北走,还没打仗,人都冻坏了!"童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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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七章 黄河壮歌(1)    
"是啊,陈离带我找到章雨初他们。章雨初说西安行营竟然没有给我们准备更换装备。我们赶紧一起又去找蒋鼎文。我们向蒋说,部队已到,官兵们冻得受不了,要求马上换发装备。蒋鼎文拿出一封电报,说是蒋委员长的电令,上面说"据报,晋北忻口战况甚急。22集团军41军已抵西安之先头部队,不应待全军集结和换发装备,即向山西开拔,受第二战区阎司令长官指挥。蒋中正。"章雨初把电报交给蒋鼎文,还要申诉川军的实际情况,蒋鼎文挥手说:"我昨天已经告诉你们了,西安行营没有装备可以提供,你们的装备,只能找第二战区解决战区,不能在西安停留。限令41军各部原车开赴潼关,迅速渡河入晋。有啥问题找阎锡山解决。"说完就叫送客。"
王铭章叹息道:"唉,刘甫澄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他担心南京方面把川军分割使用,借日寇之手消灭非嫡系部队,所以一再要求两个纵队在许昌集结,由他统一指挥。现在他的想法落空了。南京政府甚至连装备也不兑现,这个仗怎么打啊!"
赵渭宾接着说:"我已经打听到,整个作战系统都已经改变了。刘甫澄改任第七战区长官,我们这个第二纵队也取消了,改为22集团军,邓锡侯任集团军总司令,孙震任副总司令。集团军列入第二战区序列,受阎锡山长官指挥。"  
"原来的计划全打乱了?"童澄惊讶地问。
"是啊!"赵渭宾气愤地答道。
"谁是带队长官?"正说话间,突然车门前一个声音大声喊道。
三人一看,是一个佩戴着西安行营徽记的军官在喊。
"昨天也是他。"赵渭宾告诉王铭章。
"嗯?"王铭章大声应道,"我就是!你是谁?有啥事?"
来人见王铭章是一个中将,表情又很威严,说话比昨天对王志远软了一些:"将军阁下,我是西安行营的,这是我们蒋主任的手令。"
王铭章接过手令一看,上面写着:"蒋委员长电令,晋北忻口战事危急,41军先头部队立即原车开赴潼关,经风陵渡驰援山西。"
"晓得了。看在前线紧急的份上,我们不在西安下车。回去转告你们蒋主任,我们是主动从川内跑到前方去抗战的,西安行营不但不给我们兑现装备,还不准我们下车休息一下,太不够意思了,以后不要再对川军欺人太甚了!"他气愤地说。
"对不起,将军,前线情况十分危急,我也只是奉命送信。"
第七章 黄河壮歌
1937年10月20日,铁血男儿当自强,川军顺利抵达潼关黄河渡口,驰援山西战事。
20日早晨,满载122师师部和366旅的两列火车抵达潼关,官兵们必须下车转船过黄河,再在山西境内转乘小火车,由同蒲路开往平型关方向。
由于火车里挤满了人,衣着单薄的官兵绝大多数又是第一次坐火车,中间在西安也没休息一下,突然一下子在车厢里蹲坐了甚至站了两天一夜,火车抵达潼关车站时,大多都冻得发僵。车厢门一打开,靠着车厢门打盹的战士纷纷迷迷糊糊地滚下去。
"哎哟,阴沟里头翻船了。都说火车洋气、高级,这回硬是出洋相、遭洋罪啰。"蹇国珍732团3营1连连长罗兵一边爬一边笑骂。
"就是,他妈的,老子打了这么多仗,从来都没从马背上掉下来过,今天反而从洋房子里面掉下来了,怄死人!"2营长陈永沛跟着说。
"快快快,脚抽筋了,爬不起来啰!陈营长,快帮我一把。"旁边一个士兵说,"谢谢!他妈的,这个烂火车,整我们冤枉!"  
"先头说好是躺在豪华铁房子里面睡大觉,结果却成了站火车,又冷又饿,还不能动弹,连饭没法吃,他妈的,比坐监狱、蹲禁闭还凄惨。啊嚏!糟了,感冒了。啊嚏!啊嚏!"另一个士兵边骂边爬起来。
"哎哟哟,罗大汉儿,快把你的猪蹄子提起来,踩到我的手了。哎哟哟,是后头那一个!"
"呵呵呵,三娃儿,要不是看到你要拿枪打鬼子的份上,我今天硬是要把你的狗爪子踩得稀巴烂。"罗大汉边笑边拉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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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七章 黄河壮歌(2)    
王铭章、赵渭宾等看到这等场景,很是哭笑不得,十分心酸,叫炊事班先熬一些红糖姜汤,给大家去去寒,跟着做早饭。随即派人进潼关城内联系过河的事情。
潼关的守关官兵和政府官员,早已得到通知,知道这是驰援山西的川军,赶紧把准备好的早饭送过来。
吃过早饭,部队随即前往潼关渡口乘船过河。只见整个渡口挤满了待渡的军队。除了一部分364旅还没渡完的官兵外,还有从陕西和甘肃的部队,潼关和风陵渡已经成为一座大兵城。
王铭章和赵渭宾一起来到河边,看见岸边一个彪形大汉正在茶亭喝茶,他面前的茶桌上赫然放着一把大刀。
一打听,才知是潼关警备司令樊崧甫。樊崧甫为维持秩序和防止士兵逃跑,亲自坐镇河边监督,渡口边的茶馆当作临时指挥部。他发布命令:只准渡过去,不准渡过来。违令者格杀勿论。据说已经枪毙了几个逃兵。
王铭章和赵渭宾随即上前和樊崧甫打招呼。樊崧甫知道他俩的身份后,也不怠慢,赶紧叫人摆了桌椅,沏上茶,请他们一起在凉亭等部队过河。两人见部队人太多了,又有很多包袱,人力的渡船和渔船每次装得很少,转运很慢,也就坐了下来,一边指挥部队过河,一边和樊崧甫谈论。
"樊司令,你这个潼关和风陵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赵渭宾开口道。
"赵将军过奖了,以前冷兵器的时代,还可以这么说,现代有飞机、大炮,就难说啰。"
"我看,这里的地势确实很不错,易守难攻。"王铭章笑道。
"确实如此,即使鬼子有飞机、大炮,也未必能轻而易从我这里打过黄河。"樊崧甫不无自信地说。
"哈哈哈,幸亏我们是自己人,有城防司令亲自护送,要不然,从这里过河真还不容易。"王铭章笑道。
"好说!好说!"樊崧甫也笑起来。他接着说,"不过,两位将军或许还不知道,我这个潼关有一个新规定,却是很不讲情面的。"
"哦?什么规定?说出来听听。"赵渭宾问他。
"好!这个规定就是,但凡过河参战的部队,我包管送过去,却不管接回来。"樊崧甫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你是说,我们这一过了黄河,就成了过河卒子,就再也不能回头了?"王铭章的笑容冻结了。
"不好意思,这是规定。"
"是吗?谁定的规定呢?我们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赵渭宾问道。
"这是统帅部最近下的命令。"
"专门针对我们川军的?"王铭章面无表情地问。
"不不不,所有部队一视同仁。"城防司令赶紧解释道。
"那我们一路上怎么见到很多山西的部队在往后撤呢?"王铭章问。
"还带走了不少装备和物资!樊司令,你这是不是有些失职啊?"赵渭宾毫不客气地说。
"息怒!息怒!两位将军听我解释,正是因为前段时间临阵逃跑的部队太多了,导致大同、雁门关失守,蒋委员和阎司令长才下令枪毙了李服膺以儆效尤,又命令我这儿再也不能放任何部队逃走了。"
"哦,这还差不多。你觉得我们像不像要临阵逃跑的样子啊?"王铭章缓和了一下口气,笑着问他。
"王将军,您别开玩笑。你们大老远从四川赶来,人家都在往后走,你们却在马不停蹄地往前开,怎么会临阵逃跑吗?"樊崧甫笑道。
"哈哈哈,到底是关防司令,还是你有眼光。"王铭章笑道。他随即把脸一沉,叫一个警卫去把王建堂喊来,叫他把那面旗子也带过来。
"樊司令,那个渡船上的大爷在唱啥子歌啊?看上去很慷慨激昂啊。"赵渭宾想改变一下话题。
"哦,你说江大爷,他是风陵渡的老把舵,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撑船,原本已经告老上岸了,最近往来部队太多,我们歇人不歇船,因为人手不够,老人家就自愿出来义务帮忙。他的儿子江柱,小名儿柱子,撑船、唱歌都是一把好手。"他随即叫士兵去请江大爷过来。
"樊司令,你叫我?"还没到跟前,江大爷就大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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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七章 黄河壮歌(3)    
"是的,江大爷,你今天已经摇好多趟了,辛苦你啦,过来喝口茶,歇歇气,别累坏了身子骨。"
"没事儿。就是这两天从天府之国来的部队实在太多了,好像还越来越多。"江大爷说笑着接过茶杯。
"这两位是从天府之国来的王师长和赵参谋长,这些四川部队都是他们的部下。他们看您唱歌挺带劲的,想听听到底唱些啥?"
"老人家,刚才樊司令讲,你今天是义务帮忙的。谢谢您啊!"王铭章说。
"谢俺?别谢俺啦!俺还要谢谢你们呢!你们连命都不要,从天府之国翻山越岭过来替俺老西儿打鬼子,俺出这点力是分内的事儿,算不得啥!"
"老人家,我早就听说秦腔的信天游和黄河号子很有名,刚才看见您和那几个后生在船上唱歌,远远看上去都觉得很鼓劲儿,都唱些什么呢?能让我们长长见识吗?"赵渭宾问。
"长官想听船歌?中!"江大爷很爽快,也不讲虚礼,说着就扯起嗓门朝渡船招手喊话,"喂,柱子!柱子!上来!上来!"
渡船上的一个30多岁的壮年人随即答应,江大爷向他招手示意,叫他过来。
没过一会儿,那人跑过来了。他光着膀子,肤色黑中透红,是个身体很结实的棒小伙子。
"柱子,这几位天府之国来的长官想听咱们唱船歌。"江大爷说。
"哦,要我唱歌啊,中!长官,你们想听啥子?"江柱问。
"呵呵,怎么样?我说他肚子里有货嘛。"樊崧甫笑着对王铭章说。他接着对江柱说,"你就拣那几个打鬼子的新歌唱就行了。"
"中!爹,咱先来鬼子飞机丢炸弹那一个,怎么样?"
"中!一起唱,你起头吧。"
江大爷一说完,江柱就开唱,江大爷随即一起唱起来:
"呃嗬,黄河九十九道湾,湾湾都有打鱼船,鬼子飞机丢炸弹,炸起来好多胡须鲢,撒下网去拣起来,气得鬼子的飞机直冒烟。"
"哈哈哈!好!好!"大家都笑着鼓起掌,一些排在后面过河的士兵也闻声围过来听。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有人喊道。
"中!那就再来一个樊司令打飞机。"江大爷笑呵呵地说。
"呃嗬,黄河九十九道湾,近来打鱼不一般,撒下网去拉不动呃,原来是樊司令打下了鬼子的大飞机。"
"哈哈哈!好好好!我肚子都笑爆了。"王铭章笑道。
"鲁江平,你不是喜欢唱《投笔挥戈》吗?来一首,怎么样?"赵渭宾笑着对书记员鲁江平说。
"好!"鲁江平也说唱就唱:
黑水白山尽失陷,
英明神州遭沦亡,
投笔挥戈从军去,
复仇雪耻别彷徨!
告诉你母亲别悲伤,
告诉你爱人莫惊慌,
国家要亡了,
谁还能逞欢在庭堂?
民族要亡了,  
谁还能享乐在闺房?
是男儿,死在边疆!
是男儿,葬身沙场!
拼!但愿倭寇都杀尽!
拼!英勇献身保国家。
古往今来无难事,
铁血男儿当自强!
"好!投笔从戎,献身保国家,男儿当自强!"樊崧甫和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喝彩。
"报告师长!"这时,警卫员把王建堂带过来了。
"建堂,来得正好,快把你那面旗帜打开让樊司令和江大爷他们看看。"王铭章笑道。
"是!"王建堂随即把旗帜展开,周围的官兵都停止下了笑容。
"死?"樊崧甫吃惊地念道。
"樊司令,这个大字我认得,旁边那些小字,说的是啥啊?"江柱问。
"这是一个老人家赐给儿子的旗帜,说的是替父充军,精忠报国的事情。是这么写的: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
国家兴亡,匹夫有分。
本欲服役,奈过年龄。
幸吾有子,自觉请缨。
赐旗一面,时刻随身。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佩服!佩服!"江大爷连声说,"柱子,你也应该这样,多用力撑船,多为打鬼子出力。"
"中!"江柱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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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1)    
"小伙子,把旗帜举起来给我们的人都看看,我向你父亲大人敬礼了!"樊崧甫说着站起来,对着旗帜行了个军礼,他又转个身来对王铭章和赵渭宾说,"王将军、赵将军,刚才实在对不起,是我从门缝里看人,小看了你们川军。惭愧!惭愧!"
"不客气,不客气!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罪嘛。樊司令,虽然我们的装备很不怎么样,穿得又寒酸,还有点破破烂烂了,像些乞丐,但我们的人是不会当逃兵的,因为我们早已有拼死报国的决心,只有拼死抗战,撵走日本鬼子,才对得起王老爹、江大爷和全国的父老乡亲。大家说是不是啊?"王铭章说。
"是!保家卫国!誓死抗战!"周围的将士们高声应道。
"好!要是阎老西儿的部下都像你们川军这样就好了!也就用不着我每天亲自提着大刀守在这儿督阵了。唉!"樊崧甫叹气道。
王铭章接着对王建堂说:"建堂,你把赵参谋长给你编的那首《义勇川军》也唱给樊司令和江大爷他们听听。"
"是!"王建堂随即高唱起来:
斗篷一个草鞋两双,
千里迢迢赴前方,
老枪一杆榴弹两响,
飞机大炮勿须慌,
沉着又顽强,
搏杀鬼子兵;
自古大义筑大勇,
傲笑沙场有川军。
"自古大义筑大勇,傲笑沙场有川军。"围观的官兵都跟着唱这最后一句重唱。
第八章 太原家书
1937年10月22日,山西战局再度恶化,日军迂回包抄娘子关后路,步步直逼太原城。
10月21日傍晚,王铭章率部抵达太原。
王铭章和赵渭宾等师部人员刚刚在川军接待处陈处长带领下来到临时驻地,还没来得及安顿好部队,阎锡山的作战处长楚溪春就带着一个警卫坐着吉普车赶过来了。楚溪春稍微问候几句之后,就说奉阎长官命令,22集团军的增援位置,由太原正北的晋中忻口战场,改为晋东娘子关方向,希望122师立即开赴前线。
王铭章问他装备准备好了没有,楚溪春反问他什么装备。王铭章和赵渭宾一听他这句话,很是哭笑不得。
王铭章压住怒火说:"既然你不清楚这件事,我也不跟你发火,你马上回去问阎司令,蒋委员长叫他给我们准备的装备,啥时候给我们?你告诉他,要是不给我们落实装备的事情,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陈处长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说:"几位都是为国效力,奉命办差,都身不由己,都很辛苦,先喝口水,再慢慢说话,好事不在忙上。"
他接着说,"孙震军长昨天来过电话,说他和邓司令马上就从西安飞赴太原,让122师先在太原驻下来,等他们和阎司令当面说好了,再过来通知下一步的行动。"
楚溪春听了这些话,知道问题复杂,也不再催促,转说自己今年8月才从陆军大学特别班第二期毕业,和22集团军司令部高级参谋胡临聪是同班同学,对川军换装备的事情还不清楚。
王铭章见他这么说,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说重了,赶紧道歉,简要解释了一下装备的事情,说自己实在为装备的事情感到恼火,请楚溪春谅解自己刚才的冲动。
楚溪春赶紧表示理解,说自己先前实在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对此很同情,表示回去后马上向阎司令反映。但他也坦言相告,估计第二战区这边不好解决这件事情,因为太原兵工厂早就停产转移了,太原这边也没有什么库存了,绝大多数作战物资,不是运到前方去了,就是运到后方去了。再说,这种事情,按理说的确该由中央政府解决,不该推给地方。如果要转由地方解决,就得先把东西调拨过来,但他并没听说南京方面给川军调拨了物资过来,请川军方面一方面尽量争取更换装备,同时也要有在换发装备之前仓促上阵的思想准备。
王铭章和赵渭宾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更为着急。
赵渭宾接着请楚溪春介绍娘子关方面的情况。楚溪春说,第二战区司令部先前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北边,雁门关失守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忻口会战和平型关方面,对娘子关方面重视不够,没想到日军从平汉线来得这么快,那边的情况,他本人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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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2)    
他接着说,娘子关方面的军事指挥,先前是由孙连仲负责,后来曾万钟他们几个老资格的军官也来了。因为担心孙连仲指挥起来不方便,最近改由从南京来的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部长黄绍竑负责东线总指挥。黄部长前几天才到前线去了,他打电话回来说,那边的情况很危险,今天上午又在催增援部队。
楚溪春还告诉说,刚刚完成整编的八路军刘伯承师,也正在开赴娘子关方向。
楚溪春临走前,赵渭宾请他帮忙找几张娘子关方向的作战地图,他一口答应了,说尽快送过来。王铭章赶紧说,那样太不好意思了,不用麻烦他送过来,这两天邓司令他们就会到太原来了,一定会去拜访阎长官,到时候再让胡参谋到他那儿去取,顺便让他们两个同学续续旧。
楚溪春觉得这些四川人真是有意思,很重情义,笑着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回去怎样交差。
"他妈的,都只晓得催我们到最前线去扑火,明明说好了的美式装备,从7月初的重庆整军会议,到8月份的南京会议,到9月份出发前夕,再到宝鸡和西安,一步一步拖延,一个一个推脱,拿我们川军官兵的生命当儿戏,太混账了!"楚溪春一走,王铭章就忍不住骂起来。
"这个样子抗战,你说他们咋个不节节败退嘛!"赵渭宾也很生气。
"就是!还有更气人的,说出来要把你们肚子气爆。"陈处长说。
"是些啥子事情,你尽管说,反正肚子已经被他们气爆了,你只管说,莫得事!大不了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王铭章说。
见王铭章说得幽默,陈处长就告诉他:"我比你们先来几天,多多少少看到一些这边的情况,和我们四川老家那边比,简直是两码事。首先,这边当官的和当兵的大多怕死,逃兵多得很。这些逃兵,有私自逃跑的,也有成建制往后撤的。号称十五万兵力的晋军,还没打多久的仗,就只剩下两三万人了。有的家伙把武器装备带出潼关,到陕西和中原去了,有的则拿回家去。直到最近枪毙了李服膺,鸡杀猴怕,才稍微好一点。"
"他妈的,气人啊!你自己不敢打仗,就把武器留给我们敢打仗的嘛,偏偏要带走!害得我们在这里干着急!"王铭章骂道。
"还有,更气人的是,这边汉奸特别多,到处都有奸细。听说,这边的奸细和在后方的不一样。后方的奸细,主要是悄悄刺探情报,和偷偷造谣制造恐怖气氛、动摇军心。在前方,他们还给鬼子带路,用镜子给日军飞机指示轰炸目标,甚至公然跟着鬼子一起打中国人。"
"狗日的,要是被我碰上,一刀砍掉他的狗头。"王铭章骂道。
"刚才楚处长不是说,八路军刘伯承师将开赴娘子关南翼吗?我们进入山西之后,沿途到处都在说红军的德政,陈处长,就你了解到的情况,红军到底怎么样啊?"赵渭宾问。
"红军?不错!很好!这边的老百姓有三句话:"晋陕军又不打仗又扰民,中央军会打仗但是扰民,红军又会打仗又不扰民。"红军一到太原,一个叫丁玲的女军官就带着战地服务团热情宣传抗战,集合群众演抗战戏剧,唱抗战歌曲。虽然有汉奸千方百计造他们的谣,反而老百姓更亲信他们,更拥护他们。昨天,太原市的抗战牺牲同盟会和一些群众组织,还公请周恩来将军讲演抗日战争战略战术。要不是你们今天要来,有很多准备工作忙着完成,我都要去听的。我听说,红军积极要求抗战,南京军事委员同意把陕北的红军改编成为18集团军,又叫八路军,总司令是朱德。下面包括三个师,115师、120师、129师,师长分别是林彪、贺龙和刘伯承。还听说,红军的部队,装备比我们川军还糟糕,但是他们都能打仗,办法很多,最了解敌情,所有的中国部队中,只有他们才敢深入到敌人后方去活动。平型关那一仗,确实漂亮,这是抗战以来打得最好的一仗。蒋委员长得到消息后,马上给他们发了一个贺电,过了两天,觉得先前的电报力度不够,又特意补发了一个。还有,前两天,刘伯承的部队又悄悄摸到倭寇后面去,把鬼子在阳明堡的飞机场炸了,一下子炸了24架飞机!这两天今天的报纸都还在说这件事呢!"陈处长越说越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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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3)    
"我说呢,我们这次过黄河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遇到鬼子派飞机来轰炸。"赵渭宾说。
"我还听说,红军很愿意帮忙,善于和友军协同作战。何况,刘伯承还是我们老乡。你们要了解前线的情况,最好是到山西饭店八路军驻太原办事处去一趟。要是能联系上刘伯承,向他们了解清楚敌军和友军的情况,双方多些照应,就好了。"  
"好!我们一定争取抽出时间去拜访。"赵渭宾看了王铭章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王铭章会意地笑了笑,随即说:"没想到,红军在这边的声誉这么高。"
"就是,和我们在四川听南京政府宣传的大不一样。"赵渭宾也表示赞同。
"我还听说,越到前线,红军的声誉越好!"陈处长赶紧说,"山西饭店离这儿不远,要去的时候打声招呼,我帮你们联系和准备车子。"
"那就先谢谢你了!今天得安顿好部队,还要等孙军长他们,来不及了,争取明天上午去,你看怎么样?"赵渭宾回答他,并征询王铭章的意见。
"可以。我不一定有时间,还是你去吧。主要是把整个山西战局、娘子关日军情况、刘伯承军情况打听清楚,约好联络办法。再就是向八路军学学他们用小米加步枪对付鬼子飞机大炮的招数。"王铭章把自己想到的拜会几个要点说了一下。
"好!"
"对了,还有一点,那就是问问他们得到了中央多少补充,看能不能援助我们一点。"
"这个,恐怕……"赵渭宾犹豫地说。
"这个可能不好办哦,连我都晓得,所有正规部队中,红军是全中国最穷的,他们的装备比我们川军还差,一些士兵连步枪都没有。"陈处长抢先说道。
"当然,这实在是万不得已,我实在没办法了。唉!"王铭章补充说。
"我明白。"赵渭宾很理解王铭章的心情,因为,有一点补充意味着川军官兵们能多杀一点鬼子,自己的性命则多一点保障,任何可能的机会都要争取。
"两位将军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力的,尽管说。当然,装备的事情除外,这件事只能等邓司令和孙军长他们的消息。"陈处长补充说道。
可是,楚溪春回去向阎锡山汇报情况后,阎锡山立马给王铭章打来电话,说前方战事危急,限令他安排一个旅明天早晨乘专列前往寿阳,归黄绍竑指挥,另一个旅于明日下午出发,不得违抗。
22日早晨,王铭章到车站送走364旅,闷闷不乐回到师部。
赵渭宾一见到他回来,就急忙迎上来,十分高兴地说:"师座,我已经和刚刚下榻西安京西宾馆的孙副司令联系上了,向他反映了我们这边的情况。孙副司令很着急,令366旅在太原待命,他和邓总司令立即赶过去找阎锡山交涉。"
"太好了!"王铭章喜出望外地说,"看他阎锡山还敢直接对我们耍啥子威风!副司令还说什么没有?"
"有。他说,现在指挥系统已经打乱了,我们师部要随时和364旅保持联系。"
"好!我马上跟他联系一下。"王铭章说着就叫通讯排长联系山西饭店。回答说孙震已经和邓锡侯一起前往战区司令部去了。
"你看阎老西儿会不会也跟我们推脱啊?"在去第二战区司令部的路上,邓锡侯问孙震。
"应该不会吧!蒋委员长和何应钦都亲自打招呼了,他还能不给?"孙震回答说。
"但愿如此!南京方面的承诺实在不敢恭维啊!"
"这次不论如何也要向阎锡山要到一点补充。"
"唉!你看看,最早是说给我们全部更换美式装备,折腾到现在,一无所获,连我们自己也只是能得到一点点补充就满足了。也只有我们川军,才这样不要命地跑到前方抗战。靠现有的装备,真要是碰上鬼子,怎么得了哦?"邓锡侯叹息道。
"唉!"孙震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阎锡山要是再不给我们补充像样的武器,就让王铭章他们呆在太原不走。看他们到底是分装备让我们保卫山西老家,还是要背着枪支弹药去当逃兵败将。"邓锡侯气愤地说。
"这个……"孙震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也好!说好的装备不到位,我们的人怎么走啊?只凭土枪、大刀和血肉之躯,就能抵得住飞机、大炮?这不成了让我们的人白白送死吗?不给装备,我们就不松口,就这么定了,看他阎锡山怎么说。"孙震也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装备换到手,两人互相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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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4)    
几辆军车开进第二战区司令部的小院前时,阎锡山已闻讯带着几位高级参谋一起站在门口了。
"晋康,还有德操,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一路上辛苦了!"邓锡侯等一出车门,阎锡山就不无夸张地大声招呼。
"不好意思,阎长官,劳驾你亲自到门口来等我们。其实,和那些徒步翻越秦岭的弟兄们相比,我们几个坐飞机来的长官一点儿也谈不上辛苦。"邓锡侯回应道。
"哦?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鬼子实在把我们逼得太紧,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在忻口督防,脱不开身到机场接你们,我向你赔礼道歉!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阎锡山说完就把双方要员做了相互介绍,随即请大家进会议室。
"晋康,听他们说,你们的队伍在西安连火车都没下,就直接驰援到潼关来了,川军这种积极抗战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令人钦佩啊!"大家刚一坐下,阎锡山就开口说话。
"分内的事,分内的事。只要阎总司令不把我们当外人,就很满足了。"邓锡侯说。
"哪里,哪里,你们可是我求蒋委员长从大老远请过来帮咱守住山西的救兵,是求之不得的客人,我们好客的山西人,怎么会拿救兵当外人呢?你们说是不是啊?"阎锡山笑着问部将。
"就是!就是!"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众人连声附和。
"哈哈哈,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我也不晓得各位到底是说把我们当外人呢,还是不把我们当外人?嗯,老孙,你听明白没有啊?"邓锡侯笑道。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笑话归笑话,不过,阎总司令和各位高参的心意,我是很清楚的,我代表所有驰援山西的川军将士感谢东道主。"邓锡侯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好说,好说!应该的,应该的!"阎锡山笑道,接着站起来指着墙壁上的军用地图介绍道:"邓司令,这次日军来势凶猛,企图一举攻占山西全境,然后南下威胁西安和四川,对中国进行大包围。日军先前的主攻方向在雁门关,另从平型关方向助攻。主攻部队由关东军和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一部组成,我亲自督促晋军主力在晋北忻口一带布防。晋东北平型关方向,是日军第五师团的另一部。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胜仗之后,日军大举报复,突破平型关,从侧背包抄了雁门防线。现在,北边的战事集中在忻口,我们在这里布置了会战,打得很激烈,我们和中央军的伤亡都很大。当然,日军死得也不少。现在,忻口这边处于胶着状态,双方都不敢松懈。本来,早先是想请你们增援平型关或者忻口方向的。但是最近日军从平汉线攻破保定,直下石家庄,突破了旧关,严重威胁晋东娘子关方向。一旦娘子关失守,日军沿铁路西进,太原危在旦夕。因此,本战区司令部决定,请你们的人迅速驰援娘子关。"
"哦?我一直听说山西地势复杂,军事要地众多,难守难攻,是个军事家人才辈出的地方。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啊。"
大家还没搞明白邓锡侯这到底是在表扬呢,还是在讽刺,就听见他接着说:"请问,娘子关方面现在是哪些部队在负责防守?"
"主要是从平汉线退下来的陕西军万寿山师、孙连仲军团,和曾万钟第三军,另外还有正在增援上去的八路军三个师。你们过去之后,由中央作战部黄绍竑部长和孙连仲司令统一协调指挥。"
"黄绍竑?桂系的,湖北省主席?"邓锡侯问。
"对,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央军政部长,兼任本战区副司令长官。"
"他是搞政治出身的,没怎么带兵打仗,很多军官以前都没听说过他,没想到邓司令还认识他呀!"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还没打过交道。"邓锡侯应道。几乎同时,阎锡山严肃地说:"千万别这样说!我不也是搞政治的吗?不还是把忻口守得好好的。大家都要绝对服从委员长的命令和战区长官的指挥。"
"那当然!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孙震赶紧说。
邓锡侯觉得孙震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赶紧改变话题问:"日军在娘子关方面有多少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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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5)    
"具体兵力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从北京方向过来的,战斗力不弱,从平汉线一直打下来,刘峙的中央军都没挡住。"阎锡山说。
"这么说,娘子关的形势,和忻口这边一样危急?"邓锡侯接着问。
"还没这么严重!"阎锡山赶紧说,话一出口,觉得有点不妥当,随即又说,"当然,即使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请你们驰援过来。现在黄副长官已到前线视察一趟,他刚回来要援兵,昨天才离开这里。我和他商量决定,改派你们22集团军增援娘子关。"
"行!那么,我们的装备准备好了吧?"邓锡侯趁机转过话题问。
孙震耳朵一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阎锡山看。
"你们换装备的事情,昨天楚参谋长已经从你们122师的王师长那里听说了,他一回来就告诉我了。这件事情,我们先前的确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换装备的事情?"邓锡侯吃惊地问,孙震也大为惊奇,都觉得脑袋发懵。
"不会吧!你千万莫拿这件事情跟我们开玩笑!"邓锡侯认真地说。
"真的!这种事情,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敢跟你们开这种玩笑?"阎锡山严肃地说,他见两人都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接着按先前楚溪春对王铭章说的那样,强调这件事按理只能由中央政府负责解决,他们眼下也实在没能力解决。
"他妈的,老蒋在电话里跟我们刘总司令说好了,到太原就找第二战区司令部换,当时我都在场。"邓锡侯有点愤怒了。
"晋康,息怒!息怒!"阎锡山连声劝道,"我是昨天听楚处长讲这件事情才知道的。我也听说,你们的枪主要是川造步枪,连续打十几枪,就要出毛病,不是来复线坏了,就是枪把子掉了。你们自己土造的轻重机枪,又不能打连发。真要是这样子上战场,连我都感到担心,既为你们,也为我自己的山西防线。我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就向蒋委员长催了,他要我转告你们,还是先把部队开到娘子关去,装备他随即调运。另外,我个人代表整个晋军给你们准备了一点薄礼,送十挺晋造轻机枪和一些枪弹给你们,请务必收下。"
"你给我们十挺晋造轻机枪?"孙震问,声音有点喜出望外。
"怎么样?我们造的轻机枪,虽然比不上鬼子的牛腿轻机枪威力大,但比你们造的还是要好得多,至少可以打连发。我比蒋鼎文他们够意思吧?"阎锡山笑问道。
邓锡侯怕孙震一口答应下来,赶紧说道:"不至于吧?我们几万官兵万水千山地赶过来,你堂堂第二战区总司令只给十挺轻机枪就打发了?十挺机枪,平均一个团才一个。我听说,你们的枪支弹多得很,有不少人还私自往家里带呢。"  
阎锡山见孙震刚才的表情,知道他已经满足,但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虽对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领情了,却仍不满意,就半开玩笑地说:"哎哟!晋康啊,我真服了你,你这是揭我的短呢。说实话,本来我们的确还有一些武器装备,但是,现在都运到忻口前线去了,另外又被逃兵带走了一些,还有一些辎重,已经运过潼关去了。"
"把枪炮运过潼关去了?不会吧?现在不用来打仗,准备放到后方去生锈啊?"邓锡侯冷笑道。
"不不不,晋康兄啊,这你就不清楚了。是我没说清楚。蒋委员长不是强调要节节抵抗、持久抗战吗?有些辎重,在山区不好用,不早早运到后方去,一旦防线失守,就来不及了,我能让自己的宝贝武器去资敌吗?要真那样,国人还不臭骂我是李鸿章?"阎锡山赶紧解释说。
"这种节节抵抗法?管不管用哦?连守太原都舍不得用,怎么得了哦?"孙震已经反应过来,抓住阎锡山的思路漏洞明知故问。
"唉!这是你们的事情,我也用不着过问,但是,你无论如何还要多给我们一些炮啊什么的,不然,我实在没办法向弟兄们交待。"邓锡侯对阎锡山说。
"炮?我们都还在找委座要呢!我们现在是连迫击炮都不够用。这样吧,我再给你十挺轻机枪。你看怎么样?这已经很够意思了!"阎锡山咬咬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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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6)    
"这还差不多!另外再给我们一点手榴弹。"邓锡侯笑道说。
"你这就又难倒我了。要是我们的兵工厂不停工转移,完全可以给你们分一点我们自己造的手榴弹,但是现在没办法了。跟你们说实话,在雁门关,我们缺炮,实在没办法,主要就靠手榴弹,太原的库存全搬过去了,实在拿不出来了。你们如果还要,就只有找老蒋了,或者像八路军那样,去找鬼子要。"阎锡山笑道。
"如果能从鬼子手上抢到装备,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事情。不过,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除非鬼子像我们这样听你阎总司令的调遣。"邓锡侯笑道。
"不好意思,我也没那个本事。"阎锡山笑道。
"武器的事情暂时就这样了,我们再去找南京要,也麻烦你再催一下。军装的事,总该没问题吧?"邓锡侯接着问。
"什么军装?"阎锡山吃惊地问。
"我们的官兵都还穿的是夏装,说好了当时紧急启程,到前线再换秋冬装。现在都快要下雪了,我们的官兵都还是单衣单裤、赤脚草鞋,并且,裤子、衣服都是短袖子的。"
"是吗?怎么会这样?他们做中央政府的,咋连这个钱也要吝惜?真是的!南京那帮人怎么就不早说呢?这下麻烦了,我们的冬装刚刚分发下去,倒是剩下一点点,因为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全都运到后方去了。"阎锡山故作同情地说。
"龟儿子,他妈的,这群王八蛋,一直在骗我们?老孙,叫你们41军的人全部都呆在太原的兵营里面不要出门,等南京方面把衣服、裤子空运过来了再开拔,免得我们的乞丐官兵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引起中外记者和老百姓惊诧。"邓锡侯发火道。
阎锡山深知,一旦川军因此拒不驰援,必定引起中外震惊,他这个战区司令长官和中央政府都将非常被动,赶紧说:"哎哟,老邓,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千万不要这样,救援如救火,救援如救火,一定要先让部队顶上去,我这边帮着你们催促南京,尽快把军装送过来。要是一周之内你们的官兵穿不上棉衣,我让我们的人先把换洗的衣服给你们,这下总可以了吧。"
这时,一个姓陈的副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阎司令,黄副司令急电,晋阳出现日军,他请求立即增援!"  
"嗯?日军已经到了晋阳?"全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阎锡山问边往外走。
"阳泉。"
"对不起,我先到隔壁接电话。"阎锡山边说边往外跑,大家立即围着墙上的地图看。
楚溪春赶紧指了位置。
"不好,鬼子从南面迂回包抄娘子关后路!"邓锡侯。
"阳泉距离太原多远?"孙震问。
"一百公里多一点。"另一个姓李的参谋回答说。
"这是正太铁路?"孙震接着问。
"是的。"
"从太原到阳泉,跑快点,六个小时能不能到?"邓锡侯问。
"到不了,最快也得九个小时。"
"这么慢?德操,你马上给王铭章打个电话,叫他们立即准备,星夜驰援。"邓锡侯下令道。
李参谋随即把孙震带到电话室去。
没过一会儿,阎锡山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说:"这下麻烦了!旧关还没有夺回来,娘子关后路又出问题了。"他指着地图说,"黄绍竑在这儿,阳泉煤矿,日军在向晋阳包抄,已经出现在晋阳城北。"
"孙连仲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怎么就让日军突破了?难道曾万钟、刘峙他们一点也没有从背后追击牵制?"一个作战参谋觉得奇怪。
"就是!怎么来得这么快?"邓锡侯表示同意。
"黄绍竑说已经联系不上他们了。他要你们的先头部队马上驰援上去。"阎锡山说。
"邓司令已经让孙军长到电话室给王师长挂电话去了,命令星夜驰援。"楚溪春告诉说。
"太好了!晋康兄,谢谢你!到底是川军,就是不一样,顾全大局,佩服!佩服!"阎锡山很有感慨地说,他随即说,"那二十挺机枪,我马上给你们送过去,再加二十箱手榴弹。陈副官,你这就去办。军装的事情,我接着就替你们向蒋委员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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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7)    
"那就四十箱手榴弹!一个师分十箱!"邓锡侯说。
"好!那就加二十箱,总共四十箱。"阎锡山哭笑不得地说,"晋康啊,我真是服了你!"
"没办法,我们实在太穷了。谢谢你理解!"邓锡侯笑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也麻烦你帮帮忙。"  
"你说。"阎锡山赶紧补充了一句,"只要我们办得到。"
"我们这次出来,是半路上改派到山西来的,上上下下都对这边的情况毫无准备,能不能给我们几张军用地图。"
"哎哟!这可是要命的东西啊!"
"要不我就先把挂在墙上这张带走?"
"要不得!我们整个战区司令部,也就只有这一张地图,整个战区的指挥都靠它,实在不好意思啊!"阎锡山说。
"那就麻烦你帮着找张一般地图。"
"这个?这样吧,楚参谋,你到作战室去看一看,看能不能找一张适合的。"
"是!"楚溪春答道,随即出门。
"邓司令,我跟他一起去,顺便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胡临聪轻声对邓锡侯说。
"好!"邓锡侯会意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走后一会儿,孙震回来了。他说:"电话挂通了,王铭章接的,他一直在等我们这边的消息。我把黄副司令那边的紧急情况给他说了,限令他们立即准备,等火车一到,星夜驰援。"
"王铭章说什么了没有?"邓锡侯问。
"说了!还是问装备的事。"
"你怎么跟他说的?"邓锡侯接着问。
"我把这边的情况给他讲了。"
"他怎么说呢?"邓锡侯继续问。
"很吃惊,一肚子的气。"
"你又怎么说?"阎锡山紧张地问。
"我要他绝对服从命令。"
"好!应该这样!"阎锡山很高兴。
"不过……"孙震犹豫了一下。
阎锡山赶紧问:"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孙震又停了一下,在想该怎么回答。
"你就直接照原话说。"邓锡侯说。   "好!他说:"龟儿子些的,混账王八蛋,耍我们,叫他们马上把机枪和手榴弹拖过来,开两列火车过来,老子跟鬼子拼了!"
"骂得好!"邓锡侯喝彩道,他看见阎锡山神情尴尬,赶紧解释说:"不是说你,是骂南京那帮官僚,和日本鬼子。"
"哦,该骂!狗日的龟儿子,混帐王八蛋,连我都想骂他们!"阎锡山也学用四川话骂道。
众人都笑起来。邓锡侯暗暗觉得这个阎锡山实在厉害,就改变话题问孙震和阎锡山:"火车什么时候能安排好?"  
"李参谋正在跟太原车站站长联系。"孙震说。
"好!那就这样,我们也不再等了,赶紧去把机枪和手榴弹领了,带上它们去看望一下弟兄们,给他们一点点心理安慰,顺便做一下战前动员。"邓锡侯说。
"好!陈副官,我写张条子给你,你这就叫辆卡车,带邓司令的人去仓库领,直接送到他们驻地去。"阎锡山随即写条子。
邓锡侯见陈副官拿到条子,就叫孙震带两个警卫一起去。他随即告辞出门,阎锡山坚持要送上车。
这时,胡参谋已在他的车门旁等他们。邓锡侯见他趁其他人和阎锡山他们握手告别的时候对自己示意,就悄悄问:"要到好的没有?"
"嗯!"他伸手示意,有两张,"还有一张是作战用的,都在里面。"
"好!孙副司令不一起走,你就上我这辆车吧。"
邓锡侯转身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随即钻进车厢,胡参谋跟着进去,把车门带上。
邓锡侯一行刚赶到122师驻地,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接到阎锡山从第二战区司令部打来的紧急电话。
阎锡山说,太原车站报告,现在站台里已经没车了,两个小时之后有一趟运送川军后续部队的军列从潼关过来,是41军124师的一个旅,原计划也是开到太原增援忻口方面。战区参谋部建议,这趟车就不必转到太原了,到榆次后继续向东开,直接转往寿阳、阳泉方向,这样就更快,并且,在太原的这个师,也就可以多休整一天,等明天再走。到时候,这趟车回来了,再加上从阳泉回来的另一趟车,就有两列火车,整个师部和366旅可以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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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8)    
邓锡侯把这个情况给随行参谋和王铭章他们说了,大家都觉得这样也好,就和前方联系了一下,获悉是124师曾苏元旅,这是孙震的直属部队,孙震还兼着师长。
没过多久,孙震回来了,邓锡侯当即把这件事情给他讲了。孙震听了很着急,要求赶紧分一点枪弹给部队送去。邓锡侯当即分出十挺机枪和二十箱手榴弹给41军,孙震留下一半机枪给122师,自己赶紧带了三挺机枪和五箱手榴弹乘汽车赶往榆次拦火车。临走的时候,邓锡侯分了一张地图给他。
孙震走后,邓锡侯给王铭章讲了一下会见阎锡山的情况,王铭章也把他们所了解的情况汇报了一下。邓锡侯对赵渭宾打算跟八路军建立联络一事很赞同。他随后在两人陪同下看望了一下122师官兵。
因为122师隶属于41军,一直是孙震直属,邓锡侯也没多说什么,看看时间将近傍晚,饭也没一起吃,只是再次提醒大家早点休息,缓和一下疲劳,做好明天乘车参战的准备,就告辞去忙设置集团军总部的事去了。大家都理解个中微妙,也没多留。
将近傍晚,黄绍竑正坐立不安的时候,阳泉车站来电话,说运送川军的车子进站了,他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叫人立即给部队准备晚饭。
曾苏元一下车,就被黄绍竑连请带拉地拖进车站一个工作房内。他指着早已摆好的地图向曾苏元介绍危急形势,要他让部队在车站就地吃饭,随后立即开赴平定县,阻击从晋阳方向进犯之敌。
曾苏元赶紧问黄绍竑更换装备的事情。黄绍竑对此事不知情,见川军装备实在很糟糕,连声答应他尽快催蒋委员长解决。
将士们听说不更换装备就直接上前线打仗,很是不满。但是,大家牢骚了一阵后,仍在吃过晚饭后即向平定县东南方向进发。
24日上午清晨,王铭章正要率366旅前往车站,第二战区司令部来电话说,列车在回来的路上遭到日军飞机轰炸,机车没有受损,只是个别车厢和一些轨道有点轻微损害,现在正在抢修,预计要晚一天才能修好。
原来,364旅和曾苏元旅所乘军列在路上都遭到日军飞机轰炸,特别是先行的王志远旅,伤亡严重。阎锡山害怕后面的川军不愿再乘火车奔赴前线,才故意说是返回的空车被炸。
赵渭宾正在为一直没有来得及前往山西饭店拜会周恩来和彭雪枫发愁。这么一来,反而得到了机会。他上午一大早就直接从驻地坐吉普车前往山西饭店。
由于去之前已经在电话里约好了,赵渭宾到山西饭店时,办事处的最高负责人彭雪枫已在房间里等他。
"彭先生,真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来打扰您。这是在西安的时候,林祖涵先生替我写给您和周恩来先生的信。"赵渭宾边说边要把信取出来。
"欢迎欢迎,祖涵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说了这件事。所以啊,昨天你们办事处一打电话来联系,我就马上安排了时间来恭候您。周将军说,他非常敬佩你们刘湘主席,说刘主席是所有地方军政领袖中抗战最积极的。可惜,日军大举进攻平型关,周公前两天在太原做完公共演讲之后,就连夜赶回五台山八路军总部去了,要不然,他一定也会很乐意和您见面的。"彭雪枫豪爽地说。
"谢谢!谢谢!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你们红军就是不一样,觉得很亲切。"赵渭宾当即心头一热,感到八路军跟蒋鼎文和阎锡山明显不同。
"听祖涵讲,你们是步行翻过秦岭的,原打算在西安休整几天,再到洛阳去集中,没料到连车都没下,就被一下子拉到山西来了,一路上辛苦啊。"彭雪枫边说边递上一杯热茶。
"唉,很是措手不及。"
"你们的装备换到了没有啊?"彭雪枫问。
"说起来就有气,昨天邓司令和孙军长去跟阎锡山交涉,还是没得到,只是阎锡山以私人的名义送了二十挺晋造轻机枪作为见面礼。要不是顾全大局,我们王师长真不想再往前走了。"赵渭宾说。
"用二十挺轻机枪,就把整个22集团军打发上前线,他这个生意做得很精啊!幸亏阎老西遇到你们这些积极抗战的川军。"彭雪枫笑道,他接着问,"冬装换到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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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9)    
"没有!"
"唉!这方面,我们感同身受。南京方面一点儿装备也不给我们,要了很久,只得到很少一点步枪子弹。你或许还不知道吧,由于枪弹很少,我们八路军战士作战的时候,子弹都是按颗数点射,很少进行火力压制。就是在平型关作战的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战士都只扔了一个手榴弹、放了一枪,不等鬼子开始抵抗,就冲锋上去和他们拼刺刀了。向你透露一个军事秘密吧,我们有的战士当时用的还是梭镖。"
"啊?竟然这样!那这一仗打得更漂亮了!"赵渭宾惊叹道,"红军跟川军和其他国民党部队打仗都很不一样啊。"。
"就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就将现有一点点家当尽力抗战。可是,就我们的亲身经历和所了解的情况,山西这边的地方官僚,和蒋介石的南京政府一样,就只知道保存个人实力,远不像你们这样顾及大局。整编之前,我们向阎锡山借道去前线抗日,他都没提供方便。现在,日军打上门来了,破了雁门关,他才慌了手脚。谁知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还是像蒋介石一样吝惜个人财物。岂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是领土没有了,人心没有了,即便是囤积下一些枪支弹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败军之将、亡国之君!"彭雪枫很动情地说。
"彭先生,真痛快!要是这些军阀都像你们八路军这样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着想,那就太好了。"赵渭宾钦佩地说,同时,他觉得实在不应再向彭雪枫提请八路军支援装备的事情了,就问道:"彭先生,您知不知道在娘子关方面的敌我双方情况?我们之前毫无准备,对敌情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这不是你们的问题。南京方面对日军的进攻很被动,到处抓援军扑火,把川军调得七零八落的,你们根本无法预知自己的行动目标,没法打有准备的仗。这对川军官兵和整个抗战事业都很不利。实际上,蒋介石原本想通过改编,把我们红军也分散,分成三处使用,幸亏我们毛主席有先见之明,坚决坚持集中使用兵力,才没被打散,独立使用为八路军。不过,蒋介石还是千方百计分散我们的兵力,把我们的三个主力师,一个调往晋西北,一个去晋东北,一个在晋西南。不过,这样也难不倒我们,我们尽量扬长避短,发挥游击战术的优势。眼下,我们129师,正从晋西南赶往娘子关以南增援,师长刘伯承是你们四川老乡。"
"刘眼镜儿,我晓得,能兵善战。"赵渭宾赶紧说。
"其实,我们的兵法,都是被蒋委员长的"围剿"逼出来的。刘伯承师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那里,准备从后面破坏日军的辎重部队,牵制其进攻速度。"
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得到刘师从娘子关方面传来的消息,你们41军372旅曾苏元部连夜赶到阳泉后,也被黄绍竑派到平定、晋阳方向去了。我们的人会主动和曾旅长建立联络的。我已经把联络办法写在这上面了,给你,请注意保密。"彭雪枫边说边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张便签递给赵渭宾。
"嗯!太好了!"赵渭宾仔细看了便条,小心放入内衣口袋,然后接着问,"负责娘子关正面防线的有哪些部队?战斗力怎么样?你们晓得不?"
"防守娘子关正面的是赵寿山师,有五个团,战斗力不错。娘子关北侧是27路军冯钦哉部,再往北,就是我们115师林彪部,位于平型关附近。由于日军大部队突破了娘子关,我们115师也将前往增援。娘子关以南,是曾万钟所部第三军,只要愿意打,战斗力也比较强。"
"孙连仲部负责什么位置,战斗力怎么样?"
"孙连仲部是从平汉路退下来的,原打算撤到太原去参加忻口防线,因为娘子关形势变化,被黄绍竑半路拉回去作预备队。前几天,日军从赵寿山和曾万钟军结合部的旧关突破,黄绍竑就把孙部调上去了。孙连仲是个老军务,他下面有三个师,师长冯安邦、赤峰城、张金照,如果用得好,也都比较能打硬仗。"
"旧关怎么就总是夺不回来呢?"赵渭宾问。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日军武器占绝对优势,我们的部队打仗又不主动,更不策略,只是利用阵地进行固守,等日军进攻。阵地丢失之后,拼抢不积极,也缺乏手段,日军利用火力优势,很少的人就能坚守一个险要阵地。现在,东线日军实际上已经攻到晋阳了,娘子关防线可以说已经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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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10)    
"我也刚听邓司令说了。"
"哦?邓司令消息很灵通嘛!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邓司令和孙副司令在阎锡山那里,刚好碰到黄绍竑打来的紧急电话。"
"哦,原来如此。"
"平汉线上刘峙所部中央军撤到哪里去了?你们知不知道?"赵渭宾又问。
"这个闻风而逃的长腿将军,早已被一小股日军先头部队追赶到邯郸以南的安阳去了。"
"看来,这次娘子关失守,主要责任还是在刘峙他们中央军主力部队消极抵抗、积极逃跑。"
"你这个看法很有道理!我赞同!事实如此!"
"唉!想起来就寒心啊!"赵渭宾叹气道。
"这的确影响士气,好在绝大多数地方军抗战都比中央军积极。要是他们的战略战术再好一些,日寇也捡不了太多便宜。"
"哦?还是八路军最知己知彼!请问,对日军作战应特别注意哪些事项?或者说日军的战略战术有何特点?"
"我国军队往往只看重日军的装备优势,其实,日军的战略战术也很厉害。战略上的事,我也说不好,如果日后有缘,请周公和朱总司令给你讲。我只说说我所了解的两个日军常用战术伎俩。最近娘子关正面一直胶着状态,日军原本很难突破,但我们这边不主动作为,日军得以迂回到南边远处进行后路包抄,突破旧关和娘子关。我们注意到,日军很喜欢用包抄后路这一招。这招很厉害,一旦包抄到位,在后面打起来,我们前线的部队往往就会慌乱,不战自溃。日军只要觉得正面进攻困难,就会改变策略,进行迂回包抄,而国军总是不吸取教训,不注意日军的一贯伎俩,就知道死守阵地,坐以待毙。你们到前线后,要注意提防这一手。"
"谢谢您的提醒。"赵渭宾感激地说。
"还有,就是日军很善于抓住我国军队的防守薄弱环节进行突破。他们的突击重点,要么是两军的结合部,要么是两军换防的时候,这一点也很厉害。旧关失手,就是在结合部出的问题。你们刚刚增援上去,人生地不熟,对日军的火力优势缺乏经验,换防时候更要特别小心。"
"好的!日军在整个山西这边的情况又怎么样呢?"赵渭宾接着问。
"其实,日军先前的确没打算猛攻娘子关,只是在雁门关、平型关一带遇到重兵防守,后来又在忻口和平型关打得不顺,才采取迂回包抄的伎俩,恰恰又碰到刘峙的部队不堪一击,一溃千里。也就是说,日军进攻娘子关是一个大迂回战术,其顺利推进也有偶然因素。战前的时候,毛主席就说过,可以在山西利用有利地形主动出击,部署一次很大的歼灭战,但要特别注意娘子关方面的防守不能出问题。虽然后来在娘子关增加了一些部队,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担心最终出问题的可能还是在这边。所以我们也在尽量把部队往娘子关这边集中。"
"您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什么地方?因为日军还在大举增兵?"
"是的,日军拿下石家庄后,正在大量向娘子关增兵。但是,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哦?"
"更危险的是,我们对东线的整个指挥感到担心,阎锡山是搞政治的,没有怎么指挥过打仗,指挥大战没什么章法,不晓得抢在日军援军到来之前主动出击、各个歼灭。黄绍竑虽有军事高参,但初来乍到,对东线的敌我双方情况都不熟悉,下面的部队派系复杂,有的未必听他的,如果不熟悉敌我情况瞎指挥,可能更糟糕。另外也可能有阎锡山瞎干预的问题。我们估计,娘子关方面关键是指挥和协调问题,你们要小心一些,特别是在换防的时候,不要被日军所趁。"
"好的,谢谢您一再提醒。日军作战,还有没有别的特点?"赵渭宾问。
"嗯,对了,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日军的武器优势非常明显,并且很擅长乘胜追击。而我们的中央军和一些地方军,恰恰又怕死,遇到日军猛烈进攻,飞机、大炮一狂轰滥炸,往往容易慌乱,阵脚一乱,就全完了。这些窝囊军,助长了日军的骄横,他们常常只有很少一点兵力,就敢追我们一大群逃兵几十里路。以至于我们在雁门关截断了他们的补给线,但他们在忻口的部队一点也不慌乱。火力不足和没有跟日军交过战,缺乏对日军作战经验,恰恰又是川军的弱点。你们也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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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11)    
"那我们怎么办好呢?"赵渭宾很真诚地请教说。
"建议你们在进入阵地之后,尽快和我们的部队取得联系,相互配合,适当主动出击,多利用地形打伏击歼灭战,缴获日军的武器装备补充自己,不要坐等日军进攻。其实,日军骄横轻敌,又反过来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歼灭的机会。"
"对!这两点的确都很重要。"
"最后,还有一个是我们老生常谈的建议。你们千万不能向晋军和中央军那样扰民。须知,我国抗战的主力,都说是中央军,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所有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中国抗战的最大力量,在于民众,而不是长腿的中央军。只有不扰民,才能扎根于这种力量,也就能得到这种力量的支持,自己也就有了力量。也只有这种来自于中国大地的力量,才能真正抗击外国侵略者。"
"是的,这一点我在四川也很有感触。谢谢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实在是受益匪浅,回去后,我努力宣传!再次感谢!"
"不客气!团结抗战,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我们也是刚刚得到参与抗战的机会,经验还很有限,先前那些,很多是友军的经验教训,仅供参考。"彭雪枫谦虚地说。
"彭先生,最后再请教您一点我个人很关心的问题。"赵渭宾接着说。
"不用客气,尽管说,我们共同探讨。"
"我个人没什么爱好,一是喜欢兰草,一是喜欢看书,我在私下里看过一些进步书籍,包括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邹韬奋的,对你们的政治主张深有感触,很赞成,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同路人。可惜,我患有慢性肺病,身体不好,又缺乏坚强的奋斗精神,要不然,我现在就不回去了,直接投奔你们去当八路军。"
"哦?"彭雪枫感到出乎意外。
"这是我的真诚想法。"
"具体有什么问题呢?"
"我很想请教先生,首先,你们红军对抗战的信心到底怎么样?其次,你们对民国的前景怎么看?"
"关于抗战的信心,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共产党人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国。这是我们的国际、国内形势和日本的国内、国际形势所决定了的。这方面,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宣传,说的是真心话,和蒋介石缺乏信心的宣传完全不一样。实际上,如果我们能指挥更多的部队,或者有稍微好一些的装备,一定能比现在打得还要好,并且还要好得多。至于你所关心的民国的命运,实际上也就是南京政权的命运,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是,仅仅从南京政府对川军的整编和换发装备问题就不难看出,他们自私自利,党同伐异,不顾全大局。这种政权,如果不及早改变作风,想要在日本侵略和国内民主浪潮的大背景下独断专行、苟且偷生,恐怕是没有出路的。如果赵将军个人愿意为我们的抗战事业和抗战胜利后的国家建设事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的心意,我很理解,也很感激。我相信,我们合作的方式可以有很多,机会也很多,不一定非要现在就加入八路军。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估计你又方便帮忙,一定会设法与你联系的。"
"谢谢您!彭同志!今天受益匪浅,不虚此行。谢谢!我还得赶回去驻地,准备今天下午到前线去。很希望能和你们再见面。"赵渭宾紧紧握住彭雪枫的手说,轻轻地说,"再次谢谢您!同志!"
彭雪枫点点头,郑重地回答一声:"赵将军同志!请你多多保重!"
赵渭宾回到驻地后,向王铭章汇报了与八路军办事处联系的情况,王铭章也觉得此行收获极大。
午休后,赵渭宾见官兵们大多在为明日开赴前线提前休息,自己一时没有倦意,不想午休,就跟王铭章打了声招呼,独自带了一个警卫和一个川军办事处的人换了便衣步行到太原城里市政广场边的太原市最大书店去逛逛。
出门之后,赵渭宾才注意到,这时的太原市,整个就像一座大兵营,到处都是穿着各种军装的官兵,中央军、老晋军、新晋军、西北军、东北军、甘肃军等等,偶尔还能碰到八路军和川军。这些官兵中,有不少伤员,估计是从医院或部队跑出来逛街的。还有些三五成群、南腔北调的兵痞,不时骚扰小商小贩,调戏过路妇女,甚至向维护秩序的警察怒目而视,往往非得战区司令部的军纪纠察队出面,连哄带威胁的,才能平息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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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12)    
三人刚走到书店门口,就碰到一群人和警察一起抓着一个偷钱包的小孩从里面出来。这一路见闻,看得赵渭宾不断摇头叹气。
赵渭宾逛书店,主要是找山西地图,结果没有找到,随便选了几本新书和几张报纸就打算返回驻地。
一出书店,看见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在看热闹,还有人鼓掌。
"那是在做啥啊?"赵渭宾问办事处的陪同人员小王。
"多半是八路军的丁玲女士她们西北战地服务团下面的文艺表演队要表演广场戏剧了。只有她们组织的活动,才这样吸引人,秩序又好。"小王说。
"哦?过去看看。"赵渭宾精神为之一振。
"她们经常进行这种表演吗?"
"是的。自从红军改编成为八路军,开进太原以后,组织了不少表演,出尽风头,影响很大,才半个月,全城就家喻户晓了。只要是她们来演出,老百姓都会自觉维护秩序,警察和各路当兵的,也都很帮她们。"
"主要演些什么?"赵渭宾问小王。
"表演得可多啦,有歌曲、戏剧、诗歌、散文、小品、舞蹈、漫画,很多很多,百看不厌。"小王说。
"内容呢?"
"全都是号召抗战的,有形势宣传,丑化鬼子,批评军阀兵痞,介绍八路军,宣传英雄,展出战利品,还有抓汉奸,教民众如何抗战等等等等,多着呢!"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人群边。只见几个箩筐和物品支撑着两个竹竿,竹竿上面挑着一个横幅,横幅上写着"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宣传队",横幅的前面和两侧,有四五个身穿八路军军装和几个装扮成各色人物的男女青年,其中,一个男青年正拿着一个铁皮话筒在宣传。
赵渭宾仔细一听,说的是:"乡亲们,咱们是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的一个小小抗战宣传队伍,但是,她就像小小溪流一样,慢慢聚集一路上的水流,成为小河,小河聚在一起,就能成为长江黄河那样的大江大河,中华民族奋勇抗战的洪流,最终会把侵略我们的日寇,统统卷进太平洋淹死!"
"好!"前面有人带头喝彩。
赵渭宾点头赞许,内心暗暗叫好。
"在场的同胞,有从东北来的吗?"那名男青年问。
"有,俺是从东北来的,是张少帅的兵。"
"我也是!"他旁边一个右手前臂缠满绷带的士兵粗声粗气地说。
"这位东北来的大哥,你在哪儿受的伤啊?"战士接着问。
"前几天在雁门关跟鬼子打仗的时候,被鬼子弹片打的。"
"乡亲们,东北的弟兄为什么会在山西的雁门关负伤呢?"
"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又来侵略俺们山西呗!"有人说。
"是的,东北已经被日本鬼子侵占了,山西又正在遭受侵略,凶狠的日寇得寸进尺,不吞并全中国不肯罢休。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张少帅,我们的东北战士,我们的山西汉子,誓死不当亡国奴,大家正在拼死抵抗,不让鬼子攻进山西,蹂躏太原,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悲惨的时刻!"
"是的!我们绝不忘记!一定要收复东三省!"东北兵大声说,观众连声附和。八路军战士高声说道:"好!所有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让我们一起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他随即齐唱,观众立即随唱起来。
悲壮的歌声,在广场上激荡。赵渭宾亲眼目睹了那两个东北士兵和很多围观的群众,都流着热泪在高唱,他被深深地震撼着,和两位随同人员都不禁跟着唱起来。
在赵渭宾的内心深处,这已经不是在唱,而是在吼。这吼声,比他前几天在潼关风陵渡听到的黄河奔腾声更为雄壮激昂,更令人心潮澎湃。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到,只有八路军--共产党人领导下的八路军,才能奋然激发出如此悲壮的民族怒吼。
接下来,宣传队又用快板伴奏着演唱他们自己作词作曲的《义勇军歌》。对歌词中专门宣传的游击战战术,赵渭宾更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游击战争最巧妙,
声东击西去包抄,
青纱帐掩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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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八章 太原家书(13)    
敌人不敢下乡跑;
黑夜三更起了床,
去缴日本鬼的枪,
义勇军最顽强,
十回九回打胜仗。
要不是有事在身,赵渭宾真想一直听完整个演出。
当晚,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之后,赵渭宾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他原想随便翻翻刚买的书就早点休息,但总是说不出的亢奋,看不进去书。他在房间里踱步了一阵后,就开始提笔写家书:
铁松:  
出门因在行进中,未得家中一信,甚念!你学校的通知到了么?何时入校?望你告诉我!
到陕即催促前进。西安行营说到太原就可补充,到潼关等部队过河及孙军长来陕,又被催得要死。到了此地,仍一无所有。阎【锡山】的新炮新枪,均运到后方去。晋军则望风而逃,十五万人现只两三万,余均把枪带回家了。这种残余军阀的可恶,真正是太无人心到极点了。  
我们奉命增援娘子关方面,受孙连仲指挥。娘子关一带是山地,倒还可守。不过川军的枪等于零,重轻机枪均土造,不能连发,没奈何只有以血肉去与敌人机械化的部队飞机炮火碰。结果之如何,不问可知了。  
平汉线方面已退到彰德,整个的河北已入敌手,从石家庄到彰德沿途都有道路可以进入晋南,以威胁太原。太原有失,娘子关更极暴露。最后的退路,尚不知在何所?前途茫茫,也不愿再焦了。  
所幸娘子关南翼,是红军的刘伯承师。我已同他们接洽,均有联络。红军之善战,红军之努力,真使东北军,晋绥军,陕军愧死!老百姓有三句话说,红军又会打仗又不扰民,中央军会打仗但是扰民,晋陕军又不打仗可扰民,就可见一斑了。
因为刘汝明、万福麟、李服膺这些家伙,使敌人把中国军队看得一个钱不值。它【指日军】很少部队硬和我们干不稀奇,它连后方都不要,还是一往前进,向着一点攻击。它认为中国军队只要突破一点,全线都会溃退。所以在忻口的敌人,它的联络虽被红军截断,却仍然向我不断攻击。可恨这些军队都是私人的工具,都无协同作战的精神,所以才使敌人骄傲自信到这样子。
红军改编后,中央原意把他分作三处使用,经他们再四要求,乃发表第八路军,在山西境内作战。但仍然一师在晋西北,一师在晋东北,一师在晋东南,各发挥他的巧妙的勇敢的游击战术。  
我在西安会李一氓不遇,蒙林祖涵【林伯渠】先生接见我,并与我写信介绍周恩来,彭雪枫。今天往会周,到五台总部去了,只会见彭。他说,前线红军除了得点中央的子弹外,一无补充。他们全靠俘虏敌人的粮食作粮食,他们把山西民众发动起来,同他们一致。所以他们敢于深入到雁门以北去。  
从侯喜【八路军驰援晋东时的上车地点】起沿途都听到红军的德政。不只是人民,中央军也说他好,也称赞不已。到了太原,人民团体竞【相】公请周恩来同丁玲讲演游击战术,他们到一处,也即集合民众演抗日的爱国戏剧,这些自然都是那些军队所望尘莫及,自然只有让他出风头了。
我为什么同你写这么详细?就是要使你知道现在已是万恶的军阀总崩溃之一日。民国廿六年的总结算,恐怕快要到了!同时红军在民族抗战中的一切一切,也就是共产党在中国民众心理上所建立的很大基础,未来的成功,未来的抗战,恐怕还是要靠共产党吧!  
你现在一切也不必问,埋着头只去读你的书,只要能学来一个健全工人健全技术家。我也就无恨了。况且你学的技术正是未来抗战必需的工具呢!
我的安危,我自己晓得。这么多人都牺牲得,我又怕什么?可惜的我的体力不顶强,不能参加红军去作战,否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所谓机会,并不是机会主义者,我自信对于共产党,至少是同情的!就是列宁说的同路人,我自信也是同路人的一个!从前这类的话不能说,现在短期内总可以大胆说点。老实说我希望你技能标准,不是希望你作一个普通工程师了事,还希望准备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能够当一个优良的技师!能够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服务!能够在复兴民族,恢复失地的工作上作最大的努力,最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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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1)    
封建势力和军阀的总崩溃,自然是最近将来即可看见的事!可恨的这种残余和新兴的势力【指新军阀】,不铲除于民众手里而铲除于敌人。坐使我们几千万无辜民众,也随他们而断送。这种痛心,真不能往下说了。
汉奸之多,出乎意外。自然是政治不良民生凋敝的必然结果。细想起来,也无足怪。但是听彭先生【彭雪枫】说,晋北民众的发动,还比其他省份快,还比其他省份靠得住点。这就难说了。
我说这些话,不必使祖母知道,你也不必向人说!自己有一目标,有一志愿,且把目的地走到再说。反正你们的造就比我好,你们的前途自然也比我好,你们的幸运自然更比我好了。  
我不幸生在过渡时代,自己又无毅力打破环境,始终受环境的支配,以至今日。我也无怨。不过要使你们弟兄晓得,就不负我的苦心了。  
原说今夜上车,因车不够,延到明日。一个人无事,提笔随便同你谈谈,并没有其他意思,不要误会。  
来信仍交太原正太街安仁里32号苏宅122师留守处转。  
代我问祖母及刘外婆安好。
宾(1937年)十、二四夜于太原
注:《川军》一书缘起之重要史料,即上面的赵渭宾烈士在太原写给儿子赵世诚(乳名铁松,已故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的家书。以上系家书原文和图片,文中【 】内注解为赵渭宾嫡孙赵令德先生注。
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
1937年10月25、26日,日军炮火排山倒海,孙连仲节节败退,王铭章提大刀肉搏上阵。
122师先头部队364旅所乘坐列车出发后不久,便遭遇日军飞机轰炸,列车和路轨都严重损坏,有不少人员伤亡。部队被迫下车,一边躲避日军轰炸,一边向最前线急行军。直到24日傍晚,364旅先头部队才在曾苏元旅之后急行军抵达阳泉。
黄绍竑见又来了川军部队,很是高兴,不待全旅集结,就下令先期达到的部队以营为单位,开往平定县城东东回村一带布置防线。
25日拂晓,连夜行军的364旅一部分主力部队正行进到娘子关西南侧的东回村、西回村之间,一部分先头部队就与从平定县测鱼口、马山村一带进犯的日军迂回部队第14师团前锋部队遭遇,后续部队听到前面枪声大作,赶紧跑步前进,加入激战。
主力部队依靠人数优势,通过肉搏战抢占到了日军北上要道的制高点,击溃日军前沿阵地。
不久,日军后续部队赶到,架炮轰击,又凭借优势装备冲锋。川军不顾装备悬殊,依托地形顽强抵抗。
日军见川军打得很顽强,远不像一般中国军队那样一触即溃,就请求轰炸机增援。
364旅打的是遭遇战,没有防空掩体,一阵狂轰滥炸之下,官兵损失惨重,伤亡遍野。
出川抗战来的第一仗,伤亡竟然如此惨重,这是364旅官兵以前从来没有人预料到的。眼睁睁看着这么多的战友突然面目全非地倒在自己身边,大家心里已经说不出是究竟什么滋味了,官兵们只有用激烈的回击,把满腔的仇恨发泄到对面的鬼子身上。日军虽有火力优势,却整天未能前进半步。
由于364旅装备差,又没有援兵,战斗伤亡也很大,激战到傍晚,全旅伤亡、走失人员已过2千。
这时,部队获悉娘子关正面已经撤退了,才趁着夜幕大家相互掩护着撤退。
原来,黄绍竑获悉364旅在东回村一带与日军遭遇激战,赶紧跟随行高参商量,估计装备很差的川军根本不可能顶住日军攻势,决定让赵寿山和孙连仲部弃守娘子关正面,退守阳泉。他派出去的传令官还没回来,孙连仲就已经带着部队撤到了阳泉。因为,孙连仲听说日军从娘子关南面进入晋阳,又不知道川军已经赶来顶住日军,他害怕被包围,没等黄绍竑下令撤退,就已下令放弃娘子关了。
由于跟赵寿山部又失去了联系,束手无策的黄绍竑不得不依赖孙连仲在阳泉收容部队,布置下一道防线,自己随即将指挥所后移到寿阳县城铁路边上的半月村。当天晚上,黄绍竑在寿阳碰到了从山西西南向东边晋阳方向驰援的八路军刘伯承师的一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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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2)    
黄绍竑不禁为又来了一支部队往前方增援感到高兴。第二天,孙连仲又把指挥部撤回寿阳。黄绍竑闻讯,赶紧去向孙连仲了解情况。
"孙军长,你怎么这么快就撤过来了?"黄绍竑实在看不惯了,一见到孙连仲就质问道。
"黄长官,没办法,日军火力太强,实在顶不住了。"
"你的三个师都在干什么呢?"黄绍竑责问道。
"他们现在都还在阳泉节节抵抗。打了这么久,三个师损失很大,只有冯安邦的27师稍微好一点,但眼看也顶不住日军的飞机大炮。"孙连仲解释道。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在阳泉组织抵抗,日军就会沿着正太路一下子冲到太原去。整个山西战场就会彻底动摇,这个责任是很大的,你和我谁都承担不起。你一定要命令部下死守寿阳,决不能再退了。"黄绍竑急了,非常严厉地说。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冯安邦从寿阳打给孙连仲的。
"亲家,鬼子已接近阳泉,我的部队还没来得及收容,手上只有一个连,阳泉东边地形又不好,我只有把部队拉到阳泉西边收容整顿,再部署抵抗,跟你打声招呼。"冯安邦在电话里说。
"黄副长官正在我这儿下命令,要求我们必须坚守阳泉,再往后撤,就枪毙了你。"孙连仲无不夸张地命令道。
"怎么一下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那我就尽量多收容一些,尽力抵抗就是了。"冯安邦吐了吐舌头,赶紧把电话挂了。
当晚,黄绍竑返回自己的指挥所不久,站长就来报告他,从榆次方向来了两列车的四川军,说是王铭章率领的122师大部队。
"王师长,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我是从南京来的作战部长黄绍竑。"王铭章一下车,黄绍竑就迎上去握手欢迎。
"黄长官,你好!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寿阳。"
"寿阳?"
"日军打到哪里来了?"
"阳泉。"
"阳泉?怎么来得这么快?"王铭章感到很吃惊。
"娘子关丢了?"赵渭宾赶紧问。
"日军从后路包围,我们不得不放弃娘子关。现在孙连仲的部队正在退守阳泉。"黄绍竑说。
"我们师的先头部队在什么位置?就是王志远364旅?"王铭章赶紧问。
"他们是从阳泉向南边的平定县东边走的,和日军发生了战斗,我们失去了联系,现在情况不清楚。"黄绍竑说。
"那后来到的曾苏元旅呢?现在又在什么位置?"赵渭宾接着问。
"曾旅比王旅先到几个小时,他们是向晋阳县东南方向走的,现在的具体位置也不清楚。"黄绍竑说。
"曾旅还先到?"赵渭宾觉得奇怪。
"是的,因为王旅所乘专列被日机轰炸,转为下车步行。曾旅刚好遇到铁路抢修好,没有下车,所以反而快半天。"黄绍竑解释说。
"哦,原来如此!王旅一路上的损失大不大啊?"王铭章担心地问。
"不很严重!就是建制有点打乱了。"黄绍竑说,"后来是不拘团、营,到这里之后都派往平定方向去了。"
"建制乱了?这下可麻烦啦!"王铭章叫苦道。
"就是!八路军刘伯承师呢?"赵渭宾继续问。
"只知道他们往晋阳方向深入到日军后面去了。"
"赵寿山师和曾万钟军的位置呢?"赵渭宾又问。
"都联系不上了。"
"那么,现在日军到底在什么位置?有多少兵力?"赵渭宾接着问。
"刚才孙连仲军冯安邦师长来电话说,日军先头部队快接近阳泉了,具体有多少人还不清楚。"
赵渭宾正在纳闷,这个黄长官,怎么乱七八糟的,一问三不知。王铭章又说话了:"算了,象贤,你不用再问他了。黄长官,你直接说,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往哪个位置开?"
"这个,我知道!"黄绍竑赶紧说,"你们赶快往东开,去占领寿阳、阳泉之间铁路南面的山地,和孙连仲的部队一起,归孙连仲指挥,掩护前方撤回来的各部队人马收容整顿。"  
"好!"王铭章说。
"黄长官,请你务必给孙连仲部打招呼,一定要等我们站稳了才能逐渐往后撤,千万不要一窝蜂地往后跑。"赵渭宾赶紧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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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3)    
当晚,122师主力部队步行前往指定位置布置防线,沿途见到大量溃军和伤员混乱地往后走,他们的武器,大多比122师的好。
"王师长,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人走得并不急,说明日军的距离还有点远,估计日军先头部队的兵力也不太多,或者是被前头的部队拖住了。"走到阳泉境内后,赵渭宾对王铭章说。
"就是。龟儿子些的,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好的装备,就不晓得组织起来抵抗,只晓得逃命。"王铭章骂了一句。
"不晓得还有哪些部队在前头坚持抵抗。"赵渭宾自言自语地说,他随即叫警卫向溃军问一下。
一打听,原来,阳泉以东地区已经全部丢失,前方守军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大多向南撤走。由于新来的八路军从晋阳后方拦截了日军后续部队,日军先头部队才不敢大肆往前追击。
122师后来又陆续见到和收容了一些从晋阳和平定撤过来的王志远旅和曾苏元旅官兵,他们进一步证实了日军被八路军拖住的说法。原来,八路军连续袭击了迂回日军的辎重部队,阻滞了日军的追击。
王铭章和赵渭宾向收容的溃军进一步了解,得知王志远旅和曾苏元旅都遭遇强敌,伤亡惨重,心里很是焦虑。
火车抵达阳泉车站,第二集团军孙连仲部正在向这里溃退,残兵败将人流如潮。
王铭章好不容易找到孙连仲,向他打听364旅王志远部下落。孙连仲正在忙着撤退,简单回答说:"364旅的任务是掩护我部转进,快退下来了。"
王铭章焦急地等待,直到傍晚晚霞映红大地的时候,才见满脸尘土的王志远带着疲惫的旅部人员残部退下来。王铭章赶紧跑上前去和他拥抱:"等死我啦!"
"师座,我还以为这盘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弟兄们伤亡可大了,还有不少人走散了!"王志远热泪盈眶地说。
"别急,别急,快进屋擦把脸、喝口水,坐下来慢慢说。"赵渭宾连忙说。
等王志远洗完脸、喝了茶后,王铭章接着说:"我带兵打仗几十年,苦战也不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找不到队伍的情况。出川前甫公担心的部队被分割消耗,所以一再要求川军在一个战区内统一作战,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并非多余。"
"就是,现在简直是乱得一塌糊涂,建制全乱套了,地图也没有,不分团营,各自野战,这样下去太危险了。"王志远说。
"罗副官,你马上去安排部队休息、收容。我和童澄旅长跟王旅长一起研究一下形势对策。"王铭章说。
"志远,你说说这几天的情况吧。"
王志远随即汇报了分手后的情况:
10月23日,364旅和师部分手后,沿途遭到日军飞机轰炸扫射,火车损坏严重,部队伤亡不小,被迫下车步行。
23日傍晚,部队抵达阳泉车站后,黄副长官要求增援孙连仲部。孙连仲要求驰援会岩。这时天色已晚,我们又没有当地地图,对地形和敌情一无所知,很是为难。本打算休整一夜后再出发。
孙连仲说,白天日军飞机轰炸厉害,最好连夜驰援。又说八路军129师刘伯承部在会岩东面,他们熟悉地形。只要找到他们,就好办了。
王志远只要咬牙决定趁夜前行,派727团张宣武部担任斥候部队,摸索前进。魏书琴率728团紧随其后。
当夜,两支部队都与日军遭遇,激战到第二天,打退日军进攻。后来我们获悉娘子关正面失守,就互相掩护往回撤。
26日,孙连仲又命王志远旅担任掩护正面部队撤退的任务。由于孙部撤退得乱七八糟,交接混乱,阵脚大乱。两军交接防线一下子被日军冲垮了,伤亡惨重,很是狼狈。
"果然在交接的时候出了问题!"赵渭宾为王志远没来得及知道八路军方面提醒的要特别注意交接问题而倍感惋惜。
"现在727团和728团的位置在哪里,如何分工?"王铭章接着问。
"本旅两团在最前线负责掩护撤退,现在都撤到了前面不远处。两个团预计伤亡都很大。特别是727团,担任的是斥候部队。728团是727团的后备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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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4)    
"现在日军已经停住进攻,最好把两位团长也请到师部来了解一下情况。"王志远建议说。
"好!"王铭章随即令罗副官派几个骑兵去前线找张宣武和魏书琴,请他们到师部临时指挥所来。
王铭章和童澄随后又问曾苏元旅的情况,王志远不知道,与八路军和其他友军方面也未能建立联系。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凄厉的呻吟和哭泣声。王铭章问门卫是怎么回事。报告说是有一队伤员摸黑撤回来了。大家赶紧出门看望。
只见火把照射下有十多个浑身是血、装束破烂不堪的连排长和士兵,在师部警卫和卫生队员的搀扶下,呻吟着、蹒跚着往设在师部临时指挥所后面的医疗所过去。其中一个腿上缠着新绷带的瘦弱士兵,正在哭泣。他一边哭一边喊:"胖娃,胖娃,你死得好惨啊!"
扶他的排长王子云不停劝他:"潘烟灰儿,你莫哭了,人都已经死了,哭也没用了。"
"排长,你也亲眼看到了,胖娃死得好惨哟!我们一定要给胖娃报仇啊!"潘玉印抽泣着说。
"嗯!一定要报仇!你先莫哭了!"王子云继续安慰说。
"好!排长,我不哭了,可是我一想起胖娃死得那么惨就难过啊!"潘玉印还在抽泣。
"小兄弟,到底怎么回事啊?"赵渭宾见潘玉印哭得十分难过,就招呼着问他,并随即叫警卫去倒杯开水过来。
"参谋长,师长!胖娃死得好惨啊!呜呜呜……"潘玉印见是师长和参谋长,更是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莫哭,莫哭,小兄弟,你坐一坐,先喝口热水,歇歇气。"
王子云把潘玉印扶坐好了,就向王铭章说:"报告师长,是这样的,他叫潘玉印,是我们727团后勤班的战士,他在突围的时候腿受了伤,他最好的朋友胖娃儿赵强一直扶着他撤退。后来傍晚了,我们十几个走散了的伤残官兵眼看就要和撤退大军汇合了,鬼子的坦克追上来。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坦克,开始还以为是从前线撤退下来的中央军的新式铁甲车。胖娃从大路边上跑过去招手,自报番号,要求停下来让伤员搭车。哪不知坦克调转方向盘,向他开枪,射倒他,又冲上去碾他。胖娃整个人全碾碎了,好惨哟!"王子云说着也忍不住哭起来,潘玉印更好号啕大哭。
"幸亏鬼子的坦克见天色已晚,我们又是些伤病员,没有继续朝我们开过来,只是乱开了几枪就掉头回去了,要不然,我们可能全都回不来了。"旁边一个战士抽泣着说。
"狗日的禽兽!我们一定要为弟兄们报仇!"王铭章大骂道。
这时,罗副官带着满衣是血的张宣武和魏书琴气喘吁吁赶过来。张宣武见这十几个都是自己的部下,心里既是高兴又难过,安慰了一阵后,请师部警卫和卫生员把伤病员扶到医疗所去,回过头来向王铭章等汇报战斗情况。
原来,张宣武率团行军至娘子关南面旧关的马山村,与日军遭遇。日军用猛烈炮火阻击。张宣武命令部队抢占有利地形,组织火力反击。激战两个小时,双方死伤不计其数。727团伤亡近半。
727团激战之际,紧随后面的728团遭到日军侧击。魏书琴指挥反击,抢占有利地形,利用机枪压制住日军火力。日军改用山炮射击,炸坏了一挺机枪。日军向阵地冲锋,企图抢占有利地形。728团毫不退缩,和敌人拼大刀。战斗到拂晓,日军弹尽援绝,被迫撤退。全团伤亡近半。
两个团随后合并在一起,掩护正面部队退却,拼死抵抗,边退便战,一直打到现在。撤退中,走散了少量官兵。眼下,日军先头部队已经攻陷了岩会,两个团的主力正在西面铁路龙庄外隘口抢修防御工事。
"124师先头部队曾苏元旅,你们碰到过吗?知道他们现在什么位置吗?战况如何?"赵渭宾问。
"不知道。估计在铁路以南的平定县东北方向。"张宣武和魏书琴都摇摇头。
"你们估计能否抵住日军正面攻势?"王铭章接着问三人。
"没法挡住。"张宣武抢先说,"敌我装备悬殊实在太大了,最多只能短暂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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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5)    
"那你估计能挡多久?"王铭章问。
"这要看日军到底动用多少部队和火力进攻了。日军如果还是今天的兵力,我们当然能顶住。即便增加少量兵力,我们以现有兵力,补充一些弹药,加上366旅生力军,估计挡一两天没问题。就怕日军大量增援和动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特别是飞机轰炸和扫射,我们简直毫无办法。"张宣武说。
"嗯!眼下只要能缓一口气就好。再守两天,估计45军后续部队能够赶上来。飞机轰炸,确实有点麻烦,大家都注意想想办法。"王铭章说。
"其实,即使日军轰炸,也未必很可怕。只要友军不自乱阵脚,再多守一段时间也有可能。"张宣武补充说。
"这一点很重要!友军绝不能乱了阵脚!"赵渭宾当即说。
"嗯!这事赵参谋长已经给黄副长官说了,我等会再去强调一下。"王铭章叹气说。
赵渭宾询问三人:"你们联系上八路军刘伯承部没有啊?"
三人都说没有。只是张宣武说,只听说有支八路军部队深入敌后去了。
王铭章叹道:"中国军队中,只有八路军胆子最大,敢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那样,深入敌后作战。不得不佩服,有机会得好好向他们学习游击战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王铭章随后进行了总结,他强调:这几天的仗,虽然打得很被动,甚至有点狼狈,伤亡很大,但也要看到,大家作战都勇敢顽强,打出了我们草鞋军的威风,值得欣慰。部队在抓紧构筑防御攻势的同时,要注意收容和休整,研究对付敌军优势装备的有效战术。
赵渭宾特别注意到,他身边的张宣武这时在咬牙点头,便对他说:"拜托你多在战术上想想对付鬼子优势装备的办法。"
"嗯!"张宣武非常认真地答应说。
这时,孙连仲派人送来黄绍竑的命令,说是川军曾苏元旅急报,有一大股日军围攻包抄,马山阵地已经失守,曾旅退守西回村方向,日军追击进攻,守军伤亡严重,弹药将尽,处境十分危急,要求紧急救援。
王铭章闻讯,赶紧中止会议,当即果断决定,亲自和童澄率366旅前往救援,王志远赶紧回去部署铁路正面防御,赵渭宾率师部在阳泉原地等候邓锡侯和孙震所部集团军总部。  
童澄得令后,当即命蹇国珍团为主攻,王文振团为助攻。蹇国珍则随即命2营陈永沛部为斥候,立即出发,其余部队随即跟进。
陈营急行军抵达平定县时,已是深更半夜,他们没有惊动县政府,向当地居民问了前往东西回村的路,继续往前赶。
走了一段时间后,快抵达西回村附近时,先头部队遇到岔路,不知道怎么走了,就派人到附近去找当地人带路。
突然,有战士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在跑,赶紧追过去叫那人站住。那人自称是东回村农户,去平定县的亲戚家联系避难回来,正往回赶,因见到部队,害怕被抓壮丁才跑的。
士兵告诉他:"我们是川军,纪律好,不乱抓民夫,是我们的六条纪律之一。我们正要去东回村,请你当向导带路,我们会给你报酬的。"
那人转惊慌为高兴,连声说他对这一带很熟悉,便带着部队往前走。
陈永沛急于赶路,也没多想,只是招呼最前面的人要多留心一些,不要和后面的部队拉得太远。
向导带着陈永沛营在黑夜中摸索前进,在西回村前,战士们发现前面有部队,正要散开,向导说是友军,并大声招呼不要开枪。
陈永沛也跟着用四川话主动打招呼,可是,话音刚落,对方突然用机枪猛烈开火。官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射倒好几个。
与此同时,向导用外国话向对方方向叫喊着跑过去。陈永沛大怒,抬手几枪将其击毙。随即指挥部队分散反击,向村内进攻。
蹇国珍正率后继部队往前赶,突然听到前面枪声大作,从枪声判断是先头部队遭到日军机枪伏击,双方展开激战,赶紧指挥部队跑步前进。
他边跑边喊:"弟兄们,这是我们出川第一仗,一定要打出威风,不能丢川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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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第九章 阳泉遭遇战(6)    
"好!"官兵们异口同声答道,一起加紧步伐往前冲。
该团跑到战场附近时,陈永沛已经牺牲,全营官兵只剩下罗兵等几个人在带伤坚持战斗。他们一听到蹇赶来的消息,都非常兴奋,不顾隐蔽,加紧反击日军。日军赶紧用炮火反击。
当蹇国珍率团冒着敌人的火力冲近阵地时,罗兵和刚才还坚守阵地的几个战友全都阵亡了。
蹇国珍大怒,吼道:"为二营弟兄报仇,冲啊!"
将士们向敌军围攻过出,双方激战到拂晓,由于蹇团人员优势,村子里的鬼子被全部歼灭。不过,因日军火力猛烈,蹇团也伤亡惨重。
就在蹇国珍团与敌奋战之际,后面出发的王文振部731团,在西回村柏木沟遭到日军伏击拦截。日军一开始就凭借有利地势,用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轰击,全团伤亡惨重。
王文振赶紧指挥部队利用山沟、山坡作掩护,沉着迎战,等敌人步兵冲锋靠近时才射击投弹,打退日军多次冲锋。
战斗到天快亮了,部队逐渐能直接看清日军的地势和兵力配置。这时,日军的火力也在减弱。王文振估计日军弹药快用完了,便打算抢在日军逃跑之前冲锋上去进行肉搏。
王文振正在为兵力不够犹豫不决,远远看见王铭章和童澄率领旅部和警卫部队赶来,大喜,立即发出冲锋命令,反冲入敌军阵地,用大刀和枪托肉搏开来。
王铭章和童澄看见前面在肉搏,赶紧指挥旅部战斗人员跑步参战。王铭章自己也亲自提了大刀和手枪冲入战场。
李绍坤和其他警卫虽然知道王铭章有一些武功,但都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王铭章和童澄两位首长的安全,不料王铭章的武功竟然十分了得。
只见右手提刀,左手提枪,一边跑一边环顾整个战场,指挥警卫部队攻击日军的指挥官。王铭章一边往前跑一边指挥警卫用手枪向几个企图开枪阻击他们的鬼子射击,鬼子机枪手应声倒下。
日军指挥官正要亲自从被打死的机枪手手中抓过机枪,王铭章一个箭步飞到他面前,一刀往他手上劈下去。这个指挥官也很了得,赶紧缩手退步,侧身抓起自己刚刚放下的指挥刀,回身刺杀王铭章。王铭章顺势将刀锋一送一坐,避过敌人刀锋,跟着一脚往对方膝盖踹去。
就在王铭章和日军指挥官拼杀的同时,旁边一个日军警卫掏出手枪准备向王铭章射击,被跟着王铭章一起冲向敌阵的王建堂看见。他一性急,端着刺刀向鬼子冲过去。那个警卫见刺刀冲来,也不顾救指挥官了,赶紧朝王建堂开枪。王建堂被手枪击中,他的刺刀也插入敌人胸膛,两人几乎同时倒在血泊中。
被王铭章踹了一脚的日军指挥官迅速退步,提刀随即反砍。王铭章将刀背斜迎上去,猛力用劲,撞断指挥刀。就在日本军官发呆瞬间,王铭章回刀砍下,那个军官头颅飞出,鲜血喷射。
正在拼刺刀的日军,见武功高强的指挥官竟然一下子被砍掉了脑袋,顿时慌乱。官兵们很快消灭了大部分伏击的日军敌人,只有很少一部分见势不妙逃走了。
王铭章望着逃去的日军,开枪追杀了几个,望着逐渐逃出射程的敌寇,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其他官兵也高举缴获的枪支,欢呼胜利。
跳跃欢呼之间,王铭章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王建堂,赶紧过去察看,见枪弹击中胸膛,已经停止了心跳,只好把他圆睁的眼睛合上,从他怀中取出死字旗,擦去溅到他脸上的鬼子的血,咬咬牙站起来。
王铭章满脸悲怆地环顾四周,只见战场上到处都是伤亡的川军弟兄,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看着官兵们默默看着自己,王铭章随即下令抢救伤员,清理战场。随即把死字旗交给紧跟在身边的李绍坤,叫他见到鲁江平后,把这个珍贵的遗物交给他保管。
过了一阵,王文振向王铭章和童澄报告战绩:该团阵亡280人,400多人受伤,其中,重伤200多人。打死日军104余人,缴获山炮、机枪、步枪200余件,另外还是指挥刀和少量枪弹。
"好!战绩不错,只是伤亡弟兄太多了。"王铭章肯定了战绩,跟着问,"日寇还有没有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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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第十章 后会有期(1)    
"没有!有几个受伤的,像是被日寇自己打死了。还有几个在肉搏中被我们砍伤的,都自杀了。"
"作孽啊!"王铭章叹息道,
"牺牲了这么多战友,怎么办啊?"王文振问道。
"就近找个凹地就地安葬了吧。"王铭章低沉地说。
"鬼子的尸体呢?"
"也埋了吧,他们毕竟也是军人。"王铭章答道,随即又补充说,"埋到下面一些,不要和我们的人放在一起。"  
当官兵们将最后一具战友遗体送入大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朝霞映红山坡。王铭章带头脱下了军帽,官兵们也都脱帽志哀。
第十章 后会有期  
1937年11月5日,兵败如山倒,孙连仲继续后退,王铭章、赵渭宾巧遇八路军部队。
1937年11月1日下午,邓锡侯、孙震率22集团军司令部和41、45军军部随行人员,乘一列专车从太原经榆次沿正太路开赴寿阳前线。
列车在进入寿阳境内不久的一个小站停下来。两人命令部队就地休息,带着胡临聪和周静吾两个高参前往离车站不远的明月村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指挥所去见黄绍竑。
双方一见面,都很高兴,黄绍竑赶紧回答他们急于了解的事情。他说,前几天因娘子关方面受到日军猛攻,战况危急,急需增援,他就下令41军先头部队在阳泉下车,归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指挥。部队下车之后,不拘编制,以团和营为单位,迅速驰赴娘子关南侧阻击日军迂回部队。
至于部队的战斗情况,由于师旅团指挥系统已被打乱,对所属部队失去掌握,电信器材又极端缺乏,联络不上,不太明了。他希望邓、孙赶紧到寿阳去与孙连仲取得联系,迅速掌握自己的部队。
四人听后十分着急,特别是孙震,因为他不仅兼任41军军长,还兼任124师师长。几人向黄绍竑了解一下其他情况,又催促了一遍装备的事情,赶紧乘车开往寿阳。
列车行至马首村时,看见许多溃败下来的散乱部队和伤兵正在村内休息,非常狼狈,并很快发现其中有41军的官兵。
孙震赶紧让车停下来,派人去询问。一打听,这些人都是从娘子关方面退下来的。他们说,前面的部队已经全乱套了,这些人都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了,邓锡侯他们急着要找的孙连仲总司令,也已经退到了这里。邓锡侯和孙震赶紧下车。
一行人赶到孙连仲的指挥所时,疲惫不堪的孙连仲正在补瞌睡。他从睡梦中爬起来告诉说,他所属部队在娘子关附近与日寇作战,被日军包抄后路之后,即遵黄绍竑命令向榆次、太原方面撤退。41军有支部队在铁路前线掩护撤退,另有一支曾在旧关以南、东西回村参加作战,现在王铭章他们都在上下龙泉附近掩护主力撤退。他像黄绍竑说的一样,让邓、孙两人立即前去和自己部队取得联系,加以掌握。
面对这个情况,邓、孙很是哭笑不得,一方面为终于知道自己部队的下落而高兴,另一方面,都明白孙连仲是想让川军负责掩护他们撤退,把伤亡风险和抵御日军的重任都推卸给了川军增援部队,心里十分着急。
两人赶紧对孙连仲说,这是川军第一次跟日军交战,双方的装备跟战斗力悬殊,他已经亲眼见到了,22集团军显然不可能单独顶住日军的猛烈进攻,如果他的部队都撤走了,整个正太路都会被日军冲破。他们要求孙连仲的军队不论如何也要一起抵御。
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孙连仲部继续沿着铁路线,抵抗撤退,到寿阳西边山地收容并组织防线。川军还是按黄绍竑的意图,在铁路南侧到上下龙泉、松塔一带占领阵地,阻击从晋阳方面向马首村后方赵家庄方向迂回的日军,并依托山地掩护友军主力沿铁路转进,然后逐次向阔郊、太谷方面引退。
邓、孙一行离开孙连仲不久,就碰到赵渭宾率领122师师部人员往这边走。双方见面后,赵渭宾汇报了王铭章率部救援曾苏元旅的情况和王志远旅的新近作战情况。
原来,川军364旅在跟王铭章分手后第二天,多次挡住正面日军的进攻,可是由于孙连仲部友军全线溃逃,日军又增加了援兵,川军最终还是招架不住,被猛烈火力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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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第十章 后会有期(2)    
与此同时,王铭章所部童澄旅也遭到日军大部队攻击,逐次转进到寿阳县东南方向的上下龙泉一带。王铭章已派人告知了转移情况,通知赵渭宾把指挥部向寿阳后方迁移。
赵渭宾强调说,日军现在是分兵两路,分别沿着铁路线和铁路以南的小道进行包抄进攻。包抄部队受到本师有力阻击,抄袭突破的伎俩未能得逞。遗憾的是,铁路正面的孙连仲军主力部队溃退太快,王志远一个旅--实际上已经只有一个团的兵力了,根本无法顶住。
邓、孙和随行高级将领分析有关情况,认为尽快统一川军指挥系统非常重要。最后商议决定,由王铭章统一指挥41军在前线的122师和124师。
孙震将上述决定以命令下达给124师代理师长税梯青后,邓、孙便带着集团军司令部和122、124师指挥部的随行人员徒步向马首以南的阔郊方向转进。
11月4日下午,他们一行人正走到阔郊半路上,一辆三轮摩托赶上来,是阎锡山派传令官送来命令:第二战区决定集中兵力固守太原,第22集团军应于5日开到太原城南的狄村集结,作总预备队。
邓、孙奉命后,赶紧派人去通知王铭章立即率部队取道松塔、长凝镇、榆次,西渡汾水,回防太原。
进攻娘子关的日军继续进犯,孙连仲的部队向西溃退,部队聚集在阳泉车站附近,一列火车从寿阳方向开来,在阳泉停下。
川军124师副师长税梯青问列车长,火车怎么不再往前开了。回答说,前面的部队都退下来了,最远就只能开到这里了。税梯青只好令官兵依次下车。
川军官兵还没下车完毕,败军就蜂拥而上,抢占位置。官兵们好不容易才把一个担架抬下车。看到这种情形,税梯青非常着急,他看望了一下担架上的人之后,赶紧打听122师在哪里。
问了好多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王铭章。两人相见,分外高兴。
"啊!伯鲁兄,你来了!太好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王铭章精神一振,上前拥抱。随即介绍说:
"我师从太原抵达寿阳后,黄副长官命令我们开赴阳泉,与你们共同在平定县阻止日军西进。没想到火车开到这里就再也不往前走了。一打听,才知道你们在掩护前面的部队撤退。"
"唉,就是!前线太混乱了!到处都是残兵败将,我们负责掩护撤退,队伍一上来就被黄副长官分散使用,指挥体系全被打乱了,伤亡很大。"王铭章叹气道。
"邓、孙两位总司令已经知道部队被打乱,他们都很担心。"税梯青说。
"他们在哪儿?"
"寿阳。我离开寿阳时,邓、孙两位总司令率集团军总部刚刚抵达。孙副总司令有一道手令让我带给你。"税梯青说着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王铭章。
王铭章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任命王铭章为41军前线总指挥,统一指挥122师、124师对敌作战。"就苦笑道:"黄副长官在指挥部队,我起个啥作用。"
税梯青赶紧说:"孙副总司令说了,他会和黄副长官商讨指挥系统问题。我集团军总部一定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你将在外,有的军令可以不接受。"
"嗯!这样就主动多了,我尽力争取减少损失。"王铭章精神为之一振。
"现在前线情况怎么样?"税梯青问。
"我目前了解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整个前线很混乱,孙连仲的部队负责正面战场,打得很被动,指挥系统已基本被打乱了,可以说是闻风而逃。我们的部队负责掩护他们撤退,但我们的部队已经被完全打乱了,少量部队进入铁路正面防线,主要分散在铁路南侧,阻击日军快速部队从南面包抄。我师各部均与日军发生了激烈战斗,伤亡很大。眼下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协同孙连仲部,阻止日军沿铁路推进,并掩护部队转进,其次是防止日军从铁路以南包抄。幸亏现在八路军已深入敌后,攻击日军辎重部队,牵制日军进攻,我军防止包抄的压力相对减轻了许多,能分配一些兵力用于平定县和阳泉一线的铁路沿线参与阻击。"王铭章介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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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第十章 后会有期(3)    
"你看我们124师怎么部署为好?"税梯青问。
"这样吧,你们是生力军,战斗力完好,就部署一个旅到平定县铁路以南,协同孙边仲部防守铁路正面,另一个旅紧随122师布防在阳泉以南。你看怎么样?"
"好!那我就把新来的370旅吕康部派到平定县去,先前到的372曾苏元旅继续置于阳泉方向。"
"好!你告诉吕康,实在顶不住了,就向西南方向稳步撤退,防止日军向南越过他们包抄大家的后路。"
"好!我这就去布置任务。"税梯青说完就走了。
"莫急,请你们师营以上军官先留一下,今晚两个师的军官在这里聚一下,开个会,我让王志远和童澄给大家都详细介绍一下与日军交战情况。"
"嗯!"
当晚,122、124师营以上军官会议。先由税梯青宣读了孙震对王铭章的任命,接下来由王志远和童澄分别介绍与日军交战情况。
王铭章总结说:"我们的装备与日军悬殊,又是第一次与敌交战,缺乏经验,加上整个指挥系统被弄乱套了,牺牲很大。短短几天,整整一个师竟然伤亡近半,我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没见过伤亡如此惨重的战斗。在经验和训练方面,特别是和八路军比较,我们还有很多不足。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我这里也不多说,只是强调一点,以后一定要保持纪律、行动迅速,不能像孙连仲的部队和晋军那样一盘散沙、一触即溃。但是,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官兵在面对日寇时都很勇敢顽强,日军虽然占有绝对的装备优势,但我们的官兵毫不畏惧,奋勇杀敌。绝大多数阻击战,都是我们胜利了,日寇没有从我们阵地前占到什么便宜!"
大家鼓掌。
"虽然我们比不上八路军,虽然我们伤亡很惨重,但是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122师没有给四川人丢脸!我们用巨大的伤亡,阻止了敌人的包抄计划!"
大家又一次鼓掌。
"加上八路军深入敌后进行牵制,现在南面被包抄的危险已经明显减轻了!"王铭章接着说。大家又鼓掌。
"但是,大家都看见了,铁路沿线的正面战场,实在很糟糕。先前的部队一听说我们来了,不是和我们一起阻击敌寇、战胜敌军,而是自己撒腿逃走,日军趁我们立足未稳,猛烈进攻。接过,正面防线不断溃败,到处都是残兵败将,人人都在拼命逃跑。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叹息。王铭章接着说:"好在税师长带来了好消息,除了我们川军有前线统一指挥,能重新理顺指挥系统之外,黄副长官还严厉要求孙连仲的部队不能再逃跑,要利用较好的装备,坚守铁路沿线正面战场,稳住战局。"
大家热烈鼓掌。
"经与税师长研究决定,我们41军将主要负责防备日军从南面包抄,兼协同孙连仲部抵御铁路正面的日军。124师因战斗力相对完好,担任主攻;122师因伤亡较大,战斗力不足,担负助攻。其中,372旅布防于平定县城及铁路以南,配合孙连仲部阻击日军。370旅于阳泉车站,紧接122师布防。我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合力抵拒日寇,打好每一仗。各旅立即进入阵地,构筑坚固工事,抓紧做好战斗准备。散会!"
第二天下午,孙连仲部在日军追击下继续后退,设在前面和高处的瞭望哨不断报告前方情况。
不久,前哨急报,日军先头部队在装甲掩护下沿着铁路开过来,预计有10里路程。吕康令739团和740团做好战斗准备,随即前往各团察看。
"你们王团长病情怎么样了?"吕康问739团政训员胡清溪。
"还是烧得厉害。"
"我们去看看,实在不行,就先送到后方去。"
吕康到团部指挥所,见王麟躺在床上,头上捂了个湿毛巾,冒着气。
王麟因在行军途中伤寒、劳累过度和饮食休息不好患上重感冒,先前被担架抬着下车的正是他,他因病未能参加昨晚的会议。
王麟听吕康说日军来了,不但不去后方治疗,反而一定要亲自到阵地指挥战斗。
吕康不让他去,王麟挣扎着坐起来说:"要是没和鬼子干一仗就病死了,我死不瞑目!老子就是死,也要成为恶鬼,拖几个小鬼子一起进阎王殿陪葬。警卫,快扶我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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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第十章 后会有期(4)    
吕康理解王麟的心情,咬牙点点头,叫人还是用担架抬上阵地去。
"不用担架了!行动太麻烦,又不能坐起来指挥作战。嗯,去找个大一些的箩筐和长扁担过来。"
警卫随即把箩筐、扁担找来,王麟叫两个战士就用这个箩筐把他抬到阵地上去。
吕康看到这个情形,很是哭笑不得。他用力咬咬牙,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要求警卫注意保护王团长安全。
王麟要士兵把他抬到最前沿的张超营阵地,他对全营官兵喊话说:"各位弟兄,今天是我们370旅739团第一次和日寇交战,大家一定要沉着顽强,打出川军的威风。"
张超立即带头答道:"奋勇杀敌,决不退缩,为川军争光!"
全营官兵紧跟着呼喊。
不久,日军大摇大摆开过来。王麟下令注意隐蔽。
见日军进入有效射程,王麟一声令下,全团集中各种火力猛烈开火,张超营尤其奋勇。
日军只顾追击溃军,没料到正面竟然会有埋伏,猝不及防,死伤不少,仓皇败退。
王麟阻止部队追击,要求收拾战场,迎接敌人主力部队。
果然,没过多久,日军后续部队开到,了解完情况后,立即组织冲锋。
王团早有准备,等日军靠近时才突发反击。张超营官兵投掷了一阵手榴弹后,迅速冲入迎面进攻的敌群,用大刀和日军的刺刀展开肉搏战。日军随即包围上来。王麟赶紧指挥全团冲上去。
吕康见肉搏战场敌众我寡,赶紧命令740团从侧面增援。该团配备有该旅自造的4挺机枪,火力较猛,很快将日军击退。
可是,当战斗结束时发现,最先与敌接战的张超营,已全部牺牲。吕康亲自到现场察看,情形十分惨烈。大多数官兵是被炮弹和子弹击毙的,有的是用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有的是被敌人的刺刀刺透了胸膛,而手中的大刀却砍进了敌人的脑袋,甚至有的口中还咬着鬼子的耳朵和身上的肉……
入夜,战斗停止。王铭章和税梯青到370旅视察。听到吕康汇报战况后,两人感动得热泪盈眶,随即带着师部军医前往前沿阵地看望慰问。
当一行人去看王麟时,他正躺在床上输液。医生诊断,已烧成肺炎,需要立即转送太原。
王麟一听,吃力地说:"我不去,现在战斗紧张,我要指挥战斗!"
王铭章说:"你和鬼子交战的心愿,我今天已经满足了你,你已经是抗日功臣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立即去太原把病治好,这是命令,必须服从。"
他随即对税梯青说:"请你立即派人把王团长送到火车站。"
刚送走王麟,王铭章等正要返回驻地,赵渭宾带着几个警卫骑马飞奔过来,一下马就气喘吁吁地报告:"师长,集团总部急报,日军从娘子关外增调大量部队,沿正太路进攻太原,122、124师已完成掩护友军撤退任务,总部令转进寿阳城外南郊,部署保卫寿阳的战斗。"
王铭章闻讯,随即下令两师稳步撤退,自己率警卫连从平定县西郊村往该县西部转进。
抵达龙泉镇时,已经下半夜,正下着雪雨。龙泉镇是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现驻扎了孙连仲31军某部和八路军某部,家家户户便都住满了人。
穿着单薄的川军战士们,蜷着身子缩在雪雨中的屋檐和树下,一个个冷得发抖。王铭章正在发愁,一个八路军哨兵过来和他打招呼:"将军,请问您是哪个部队的?"
"我们是从四川过来的22集团军122师,刚从阳泉撤掩护友军撤退下来。你呢?"
"我们是八路军115师的。"
"就是平型关大捷那支部队?"赵渭宾问。
"嗯。"这个哨兵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哨兵陪一个同样穿着八路军战士过来。这个战士看了看天气和王铭章所部官兵人数,跟王、赵两人交谈了几句,确信是川军部队,没再多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八路军轻声吹起了集合哨,召集分散在村里各屋的部队在街心集合。那个士兵装束的人在队伍前喊话道:"同志们,我们已经休息四五个小时了。川军弟兄刚来没住处。你们看,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们不少人却还穿着单衣短裤。他们是从几千里以外来的四川赶过来打鬼子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在一起来了,我们应当互相帮助。我提议把我们住的地方让给川军弟兄住,咱们提前赶路,大家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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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第十一章 松塔伏击战(1)    
八路军战士一起说好。
王铭章忙上前去和这位战士装束的军官握手,说:"实在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们了!"
八路军干部笑道:"不客气,我们是友军,应该互相关照。"他又补充说,"你们四川我去过,我原是红四方面军的。"
王铭章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因为他自己曾是川北剿共的急先锋,没准还和这位八路军指挥员厮杀过呢。
就在王铭章和川军官兵不知所措之际,这支八路军部队已整队完毕,朝着川军来的方向开拔。先前那个士兵模样的军官路过王铭章面前时,王铭章赶紧和他握手,再次道谢。
那人说:"后会有期!"敬了个军礼。
王铭章也答了句:"后会有期。"回敬了一个军礼。
那人转身消失在雪地中。王铭章望着远去的背影矫健而安静,再次静静地敬了一个军礼,口中轻声说道:"也只有如此训练有素的神秘部队,才能打出平型关大捷!"
"是的!"还在敬礼的赵渭宾跟着说。
第十一章 松塔伏击战
1937年11月1日,出其不意,王铭章伏兵松塔,日军中村少佐所部猝不及防,仓皇撤退。
10月31日,王铭章率两个师转进寿阳南郊后,进城到集团军总部,向邓锡侯、孙震汇报战况。
第二天,集团军总部召集41军和45军师长以上军官会议。会上,王铭章汇报这段时间的作战情况。当他讲到陈永沛营误入敌战区,宁死不降,全营壮烈牺牲;团长王麟重病不起,令士兵用箩筐抬上阵地,指挥部队打退日军冲锋,最后烧成肺炎;张超营掩护友军撤退,全部战死疆场……等典型事件,各位高级将领无不扼腕叹息。
邓锡侯说:"出川前,我们集团的主要将领,包括本人在内,都担心我们的部队由于武器太差不敢和机械化装备的日军拼杀。后来没有换发装备,就更加担心,听了王师长的报告,我受到很大的鼓舞,深感欣慰。从这段时期的几次交战情况来看,我们的人是非常勇敢顽强的,不怕牺牲。我们要把这些事迹在整个集团进行广泛宣传,鼓舞士气,同时还要相互传授对敌经验教训,争取以后取得更好的战绩。41军从平定撤下来后,寿阳就成为日军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孙连仲部已奉命西进,黄副长官把保卫寿阳的重任交给我集团军。我和孙副总司令商议决定,继续由41军担负主攻任务,45军参与助攻。由王铭章继续负责前敌总指挥。下面,请王师长谈谈布防计划。"
王铭章接着说:"41军4个旅,目前只有曾苏元372旅与敌接触较少,战斗力基本完好,我把该旅布置于第一线。370旅在平定战斗中伤亡不小,但有几挺好机枪,火力较强,也摆到第一线。364旅和366旅,目前作战时间最长,都已伤亡过半,放在第二线作后备部队。"
"各位觉得这个布置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孙震问。
税梯青说:"从王师长介绍的情况和西郊村的实战经验,我觉得,对付敌军先头部队,两个旅问题不大,但如果遇到日军大部队,就不晓得能不能挡得住了,最好能再增加一些后备兵力。"  
王铭章表示同意。
邓锡侯点点头,对陈离说,"你调一个旅归王师长指挥,加强一线。"
陈离当即决定把该师火力配置最强的379旅陶凯部调给王铭章。
孙震对税梯青和王铭章笑道:"邓司令和陈师长这样子关照,战斗力该是大大加强了吧?"
两人笑道:"那当然!"
邓锡侯笑了笑后,随即严肃地提醒:"之钟啊,现在友军全都转进了,我们成了孤军作战,你在指挥的时候要灵活一些啊!"
"嗯!我注意机动处理。"王铭章点点头。
正在这时,黄绍竑来电话,说日军已逼近寿阳,叫川军做好战斗准备。众人闻讯大惊,王铭章和税梯青飞马赶回前线指挥部,陶凯也随即回营地调部队。
王铭章一到指挥部,赵渭宾就告诉他:"师长,情况紧急!日军分两路逼近寿阳,企图包抄消灭我们。"
"哦?"王铭章吃惊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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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第十一章 松塔伏击战(2)    
"我们刚才在前线刚抓获一个奸细,审讯得知,从娘子关方向突破的日军,分两路西进。在主力部队沿正太路追击的同时,另有一路快速部队,由平定县城南抄小路,经松塔向寿阳进攻,企图从后路包抄歼灭我军。"
"狗日的,真狠啊!你觉得这个情报可靠吗?"王铭章说。
"我跟几位旅长和参谋反复琢磨,认为情报基本可靠,已派出侦查班前往核实。"
"嗯!好!"王铭章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说:"刚才会上,邓司令同意了我们原定的部署方案,还把379旅调给我指挥,增强一线。"
"好!太好了!"赵渭宾连声说,"那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将计就计,打一个伏击战了。"
"哦,说说看。"王铭章很感兴趣。
"我们刚才正在商量是不是将计就计,趁夜派一个团到松塔去埋伏起来,就是担心兵力不足,还怕影响正面的预备部队兵力。既然有陶凯旅这个强援,那我们就可以把两个预备旅全部埋伏到松塔去。如果万一没有遇到包抄的日军,我们也可以见机出动,从侧面出其不意进攻铁路方向的正面敌军。"
"好!那就这样定了!你和我一起去松塔伏击,师部工作和正面作战就由伯鲁兄代理指挥,立即行动!"王铭章果断地说。
两个旅连夜抄小路开赴松塔附近择地埋伏起来。拂晓,斥候部队报告说,日军近千人的快速部队,从大路开过来了。
王铭章和赵渭宾赶紧到山头观望,过了一会儿,远处果然出现一支日军在快速前进,日军没有派出侦查部队。原来,日军中村少佐原本派大量奸细侦查过,回报说一路没见到一个中国人的踪影。
"按预定方案执行。"王铭章小声下令到。
当日军进入伏击圈后,王铭章轻喊一声:"打!"
机关枪、手榴弹、破击炮、步枪声音大作,响彻山谷,日军顿时倒下一片。
中村队长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遭到袭击,赶紧爬下观察。由于王铭章以前内战时实战经验丰富,打过不少伏击战,这次伏击地形选择很好,火力部署很严密,日军处境非常被动。
日军快速部队虽然火力很强,但由于毫无准备,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勉强支撑了两个小时,见无法通过封锁,又等不到增援部队,不得不下令撤退。
一仗下来,川军缴获了不少日军装备,官兵们兴奋不已。这是北路川军最成功的一次伏击战。
官兵们打得顺手了,很想乘胜追击,却被王铭章制止。原来,王铭章和赵渭宾考虑到对前方地形不熟,天又已经大亮了,担心日军据险阻击和派飞机轰炸,不愿贸然追击或到距离主力部队太远的地方设伏。两人预计日军必派大部队赶来报复,决定将就这个有利地形,增加兵力,再打敌军一个出其不意。于是一面派人骑马飞奔回师部报捷,请陶凯旅迅速驰援,一面指挥加固工事,部署更大的战场。
过了一两个小时,王铭章一会儿用望远镜向前面眺望,看日军大部队来了没有,一会儿向后面眺望,看陶凯援军来了没有。但是,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两头都不见动静。
到了中午,王铭章正在纳闷,日军后续部队开到,大约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带着几门山炮。日军先用炮向川军阵地轰击。王铭章指挥官兵沉着应战,任凭日军炮轰,只是埋伏不动,有的官兵甚至从衣袖上破烂处撕下布条,把耳朵塞住。
日军指挥官见川军被炮轰压制住,随即下令步兵冲锋。王铭章待日军接近前沿阵地的空地,才发动攻击命令。有的官兵将就先前缴获的日军武器反击,很是好用,给日军不少伤亡。日军步兵见势不妙,纷纷趴下。
日军指挥官见冲锋不利,重新用炮轰击川军阵地。川军官兵又立即趴下躲避。
两军激战到太阳西下,双方死伤无数,川军眼看不支,陶凯旅及时赶到,守军再接再励,与援军合力反击。日军见势不妙,被迫下令撤离战场。川军再获胜利!
傍晚,王铭章指挥部队整理完战场,清点、分配了战利品,随后又加固工事,防止日军偷袭,并为第二天的战斗作准备,通讯连长送来邓锡侯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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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1)    
王铭章用手电筒照看,原来,第二战区司令阎锡山电令22集团军于11月5日前到达太原城南的北营、荻村集结,作太原战役的总预备队。他令陶凯旅立即返回,并令王铭章迅速率41军经长凝镇、榆次前往荻村。
王铭章随即令部队悄悄撤离战场,连夜急行军。
临走时,赵渭宾让战士把一些日军的尸体和残破的枪支搬到阵地上,戴上破烂的川军帽子,还顺手放了一个炸坏的望远镜,给敌人造成假象。
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
1937年11月5日,阎锡山、黄绍竑逃离太原,川军总司令邓锡侯遇埋伏,险遭俘虏。
11月4日中午,黄绍竑听说日军已冲过寿阳,赶紧打电话给阎锡山,要他立即调部队过来增援。阎锡山说,忻口方面也在激战,伤亡惨重,快要顶不住了。正在这时,电话线断了。
午后,黄绍竑又接到阎锡山打来的电报,叫他立即同孙连仲一起赶到太原,召开高级军事会议,研究部署太原防守。黄绍竑立即通知孙连仲,孙说他刚得到阎锡山的直接通知,马上就出发。
黄绍竑赶紧叫随行人员收拾物品,把指挥部转移到榆次附近的鸣李村,还让他们在遇到紧急情况时直接往榆次以南转移,而不是向北去太原,他自己在一个警卫班的护送下继续赶路。
黄绍竑赶到太原绥靖公署会议厅时快五点钟了,孙连仲和参谋长金典戎已抵达,负责指挥忻口战役的卫立煌、山西省主席赵戴文和几位晋军高级将领和参谋长也已经在座,但他注意到没有通知川军方面参会。
"你来得正好,大家都在等你呢,会议开始。"阎锡山见黄绍竑推门进来,赶紧招呼道。
"现在东线很危急啊!"黄绍竑着急地说。
"就是,北线也差不多,所以我才急忙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你先喝口热茶吧。"阎锡山说完把侍卫刚刚送来的茶杯递上前。见黄绍竑猛喝了一口茶,阎锡山接着说:"太原不但是山西的省会,还是整个第二战区战役成败的标志,并且还直接关系到整个同蒲线的防御,对西安、武汉和四川的安危都有重要影响,因此,必须死守。这既是战区司令部的命令,也是蒋委员长的命令。我的考虑是,北线和东线的部队都迅速撤下来回防太原。忻口方面退下来的部队,一部分据守太原北郊的既设工事,一部分据守汾河西岸高山工事;从娘子关撤退的孙连仲部,据守太原以东的高山既设工事;川军撤到太原城南的狄村集结,作总预备队;以傅作义部死守太原城。以上方案,不知诸位认为怎么样?"
"具体怎么守法?"黄绍竑问。
"北路和东路部队都撤退到太原城下,凭借城外的坚固工事和坚固的城墙,进行死守。"阎锡山解释说。
"城外哪有坚固工事啊?我怎么没见到过呢?"黄绍竑问。
"有!工事修得很隐蔽,外面不容易发现。"阎锡山不无得意地笑道。
"是吗?前线部队撤下来,来得及进工事不?"黄绍竑问。
"应该没问题。"阎锡山回答说。
"我担心来不及哟。你没看到城里城外有多混乱!弄不好,部队还没来得及进入阵地,就全被冲垮了。"
卫立煌和孙连仲纷纷表示赞同,认为忻口防线是准备了很久的,眼下仓促准备太原防线,已经来不及了。
但阎锡山仍坚持原计划,他强调,必须要节节退防,确保太原城内构筑好城防工事,并让还没来得及转移的物资转移出去。
黄绍竑再次表示担心来不及了。
"我任命傅作义为城防司令,你知道,他是守城名将。加上太原城内粮草和弹药准备充足,估计守一两个月没问题。但是,如果没有城外的阵地配合抵抗,傅作义一支部队很难守得住太原孤城。"阎锡山解释说。
"傅作义是防守名将,这我知道,但我们现在的对手是机械化装备的日军,不再是内战时候的一般军阀部队。"黄绍竑说。
"傅作义也很有对日防御经验,我相信至少守半个月应该不成问题。"阎锡山很有信心地说。
"我还是担心前线部队来不及进入城外阵地。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前线部队向两侧山地稳步退却,依托山地,和守城部队一起牵制敌军,免得大量兵力集中到太原城内外,容易遭到日军飞机和炮火的集中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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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2)    
"那辛辛苦苦修建的阵地,岂不白白送给鬼子啦?"阎锡山反问道。
"阵地方向是朝外的,鬼子拿去也没什么用。"黄绍竑争辩说。
"怎么没用啊?一旦那些阵地被鬼子占据,我们就很难从城外再夺回来了。不行,工事绝不能留给鬼子!这事不用争了,在通知大家来开会的时候,我已经给前线部队发出了退守太原的命令。"阎锡山摊牌说。
"你!唉!那还说什么啊?赶快捡要紧的说吧,让大家赶快回去指挥部队,不然就全乱套了!"黄绍竑非常着急。
"好!就这些,该说的都说了。散会吧。"
"你!"黄绍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四下一看,下面的将领都睡着了。原来,卫立煌和孙连仲两方参与议论了一阵之后,见晋军将领都缄口不言,也逐渐不说话了。争执到午夜一点钟,仍然相持不下。这时,早已疲惫不堪的将领们已相继入睡了,两人的随行参谋也昏昏欲睡,对两人的争议不知所云,只是咬牙没睡着。整个会场上最后就只剩下阎锡山和黄绍竑这两个一正一副的战区司令在辩论。
"与会将领还不知道结果呢。"阎锡山的一个参谋提醒说。
"手令已经下到前线去了,不管他们,让他们就在这里睡一夜吧,他们实在太累了,难得这样好好睡一觉。我们走。"阎锡山轻声说,说完就带着自己的三个参谋长轻轻离开会议室。
黄绍竑还在屋里发呆,琢磨着整个事件和如何向南京方面报告,忽然电灯灭了。随行参谋赶紧揭开身后的黑窗布向外望,整个太原绥署漆黑一团。黄绍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赶紧和参谋一起摸出会议厅,问警卫是怎么回事。警卫们大都在昏睡,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看到整个太原城都停电了。
黄绍竑遇到了他自国内战争和抗战以来从没遇到过的狼狈情形,赶紧摸到电话室,给蒋介石侍卫室主任钱大钧挂电话,报告这边的混乱情形。
钱大钧问他估计太原能守多久,他回答说很难说。
黄绍竑摸到绥靖公署大门旁的停车场,他来时坐的那辆车不见了,也没看见其他汽车,想去找和他有点交情的傅作义想办法找辆车,又不知道傅作义到底在什么地方。随行副官劝他还是先出城,免得被困在城内出不去。黄绍竑一听,觉得有道理,赶紧令警卫排护卫大家摸向南门。
一行人好不容易摸索着出了城,来到南汾河桥,远远看见不宽的桥面已被进出城的车辆堵满了。出城的车装满各种东西,和进城的空车各不相让,越堆越多,乱成一团,后边一些的司机趁机在车上呼呼大睡。
黄绍竑担心这样相持下去,白天日军的飞机一丢炸弹,就全完了,赶紧带着卫士出面指挥交通。他挤到车群中间,爬到一辆空卡车上,前后眺望了一下,高声喊道:
"我是第五战区副长官黄绍竑,刚刚和阎长官开会完毕出城。你们这样互不相让,挤作一团,堵住城门,是非常愚蠢的!要是天亮了,鬼子的飞机来轰炸,一个都跑不了。现在,我命令,进城的空车全都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桥后面的空地上去,让装满东西的出城车辆先走。谁不服从命令,就地正法!"
司机见黄绍竑身穿将军制服,又有带机枪的警卫排护卫,不敢不听,加上守桥士兵的驱逐,逐渐向后退,车群得以松动,逐渐能够通行。
黄绍竑见车群已经能够通行了,就拦住一辆退到车外的卡车,令司机开往寿阳方向。汽车启动后,一个参谋叹息到:"总算出城了!"
黄绍竑说道:"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我们倒是总算出来了,太原却完了!还不晓得孙连仲和卫立煌他们能否赶回去布防呢!川军方面没有人来开会,情况更危险。"
和黄绍竑一行相比,在会议室睡着了的孙连仲等人出城时的情形更狼狈。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的随行卫士发现大院里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还不见自己的长官出来,赶紧摸进来会议室来找。众将醒来,见情形不对,连忙摸向城门。
到了城门,远远看见大门已经半封闭,设置了工事。一行人来到城门下,被守卫拦住,说是上峰有令,城内军人一概不能再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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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3)    
孙连仲等很是着急,一再强调自己得立即赶到前线去指挥部队回防,守卫就是不开门。最后,好不容易与傅作义通上电话,才让门卫放行出城。
出城后,一行人沿着公路摸索了很远,才拦到一辆回城去拉东西的空车,连哄带威胁地叫司机给他们开车。卡车一路往前开,一行人一路咒骂昨晚的会议和阎锡山、黄绍竑两位指挥官。
黄绍竑等前往太原会议时,王铭章正指挥122师和124师逐次撤离松塔战场。由于日军咬得紧,川军伤亡人员又多,没有人救护和掩埋,另外还要兼顾掩护铁路沿线的友军撤退,川军部队处境艰苦。好在由于王铭章极力约束,主力部队还没至于像孙连仲部那样慌乱。
直到11月4日深夜,部队撤到一条河前,对岸有一个村庄。河有些宽,不知深浅,周围看不见有船,先头部队见村庄里没有什么动静,正在犹豫怎么过河,王铭章率师部抵达。
王铭章急于赶路,非连夜涉水过河不可。他自幼水性很好,人又健壮,不畏寒,二话没说,脱了外衣、外裤,就往河里走,亲自涉水试探,几个水性好的警卫赶紧跟上。
结果,河水仅齐腰深,只是冰冷透骨。王铭章下令官兵们三人一组,相互搀扶着过河。
很快,河边的村庄开始有狗叫。没过多久,就有老乡开门出来察看。老乡远远看见是自己的军队,还有不少伤病员,就纷纷出来帮助背伤员过河,川军很是感动。
孙连仲一行所乘卡车刚进入榆次境内,还没赶回指挥所,就看见不少人在向太原方向溃逃,并且主要是自己的部队。孙连仲赶紧下车,就近拦住一群人询问:"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都退到这儿来了?"
士兵见是自己的长官,心有余悸地说:"报告军长,昨天下午您到太原去开会后不久,阎长官的传令兵就来下令,限部队于5日全部转进到太原东郊阵地去。由于您临走前又没有交代,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在寿阳的部队已经撤完了,先前撤到榆次的部队也在撤了,撤得很乱,简直就是大逃命。"
孙连仲大骂了几句,说今天怎么可能来得及过去布防啊?再说,太原都已经封城了,我们退到城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不全都自动成了瓮中之鳖吗?传我的命令,别管这个时限,大家千万不要乱,尽快找到自己所属的部队,有秩序地往太原南郊山地既设阵地逐次撤退。他连川军也顾不上问,就叫卫兵赶紧往指挥所开。
车到指挥所时,副官和几位将领正在指挥搬家,还在商量安排哪些人留人下来等孙连仲,等多久,如果等不到又怎么办。孙连仲很是哭笑不得,又大骂了一通,令众人接着搬家,但目标不是太原城郊,而是太原以南太谷方向。
孙连仲叫人去找另外几个将领,通知他们一定要稳住部队逐渐撤退,然后赶到汾河西边的太谷县去和他会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先前和邓锡侯商量好的在铁路南侧掩护他们的王铭章所部川军,叫人赶紧去通知川军做好向太原以南转进的掩护工作。
王铭章正在为已无法按阎锡山要求的时间抵达太原城郊而发愁,突然得到孙连仲传来的阎锡山先前的转进地点和时限作废、改为负责掩护友军部队向城南山地转进的命令,大大缓了一口气,随即指挥部队稳住阵脚,一边掩护友军撤退,一边收容被打散的部队。
就在黄绍竑和孙连仲狼狈逃离太原的时候,接到阎锡山命令后正在往太原方向回援的邓锡侯一行人,还有更狼狈的遭遇,邓锡侯本人甚至一次差点被日军炸死,一次差点被击毙甚至活捉。
11月5日上午,邓、孙一行正在榆次东南十多公里的长凝镇休息,45军第127师师长陈离和旅长陶凯率领379旅从后面赶来。
孙震一见到陈离和陶凯,就向他打听王铭章和41军的情况。陶凯说,他和122、124师分手的时候,两个师都与日军保持接触。大家估计王铭章他们还在前方没撤下来,都很担忧。
陈离说,在路上听说,孙连仲的部队也已经全部退过寿阳,进入榆次境内,但仍在日军包围中。大家对41军的处境更加担忧。 第71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4)  
大家正在交换情况,突然飞来一架日军飞机,众人赶紧趴下隐蔽。飞机在镇上盘旋了一会儿,朝着邓锡侯他们这群高级将领呆的院子投下一颗小型炸弹。有几个人眼睁睁看着炸弹从天而降,却不敢乱动,只得闭了眼等爆炸声。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抬起头来问。警卫报告说,是枚哑弹,就落在大院外侧墙脚下。众人连声说侥幸。
日机走后,众人心有余悸地继续分析敌情。突然,有警卫进来报告,抓获一个为日军做间谍的白俄便衣,从他身上搜出手枪和日本印发的折叠式便携军用地图,还有一个望远镜和给日军飞机发信号的小圆镜。
邓锡侯打开军用地图一看,画的是石家庄到娘子关一带,很详细,包括邓锡侯、孙震在内,川军官兵没有人见识过如此详细的地图。由于上面没有太原一带的详细地图,大家也没想太多,只是估计刚才就是这个家伙把日军飞机引过来的,下令将他处决了。
邓、孙看看已经不能按时赶到狄村了,周围情况又越来越复杂和危险,下令就地休息半天,待日落后再开始行动。官兵们一边依托镇内建筑和竹林躲避敌机空袭,一边等待41军的部队。
休息没多久,警卫值日官进来向邓锡侯报告:"报告总司令,门外来了十几个八路军骑兵,都一样装束:背斗笠、穿草鞋、腰挎短枪。有一个说四川口音的,说叫朱玉阶,想见总司令,这是他的名片。"
"哦?朱玉阶,好!大名鼎鼎的八路军朱德总司令来了!这可是平型关大胜仗部队的总司令哟。王副官,你马上跑步迎接。"邓锡侯高兴地对副官王席儒说,随即站起来对屋里的人说,"走!我们都到大门口去迎接!"
"玉阶兄,久违了!欢迎!欢迎!"一群人来到大门,邓锡侯快步上前和朱德握手问候。
"晋康兄,你好啊!我听刘伯承和林彪的部队都说在附近碰到我们四川家乡的部队了,特意赶过来拜访。快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见老了哟!"朱德笑道。
"彼此,彼此。"邓锡侯笑道。
原来,邓锡侯跟朱德在护国战争期间就已经相识,日后又多次打交道,但也是很久没见过面了。前几天在西安的时候,周恩来在赵渭宾来访之后回拜邓锡侯时,邓锡侯还向周恩来打听朱德的情况呢,两人突然在前线相见,很是惊喜。
"各位,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八路军朱德总司令,字玉阶,是我们四川仪陇县的老乡,以前蒋委员长重金悬赏的’朱毛红军’匪首。"
大家都笑起来。朱德笑道:"现在我们终于成为出生入死的救亡战友了。"
"正是,正是!朱老总大驾光临,我们蓬荜生辉啊!大家欢迎!"邓锡侯热情地说,带头鼓掌。
众人热烈鼓掌欢迎。
"过誉了,过誉了。听我们的同志讲,咱们川军虽然装备简陋,还穿着单衣草鞋,却比中央军和其他友军勇敢多了,已经在附近打了好几盘硬仗,娘子关和平定之战都打得很顽强,连我这个老乡也脸上有光啊。"
大家一起爽朗地笑起来。待邓锡侯把孙震、陈离等重要官员介绍之后,朱德把随行的丁玲等也介绍给川军将领认识。
邓锡侯招呼大家到屋里坐,朱德赶紧止住说:"现在战局危急,周围情况非常复杂,来不及坐下细谈,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次赶过来,一是想跟晋康兄和各位见个面、打声招呼,另外就是专门告诉各位,我们获得情报,现在娘子关被日军完全突破,整个石太线从娘子关直到太原后路全线告急,阎锡山的司令部已经迁出太原,撤往南边的交城方向去了,黄绍竑的指挥部也已经向太原以南转移了,留下傅作义部负责太原城防,太原城已经封门戒严了。"
"哦?形势这么危险了?我说怎么到处都乱哄哄的。"邓锡侯吃惊地说,他和众川军将领都感到震惊。
"是的。第二战区的任务已经发生变化,下达给东线各部的任务,是迅速回防太原。我们路过这边,得知你们在附近,特来通知。"
"谢谢!非常感谢朱老总专程送来这么重要的情报!先前阎锡山派的传令兵,只叫紧急回防太原北营,没想到情况已经如此严峻。"邓锡侯连声说。
第72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5)  
"嗯!就是太突然了!大家要赶紧回防太原,做好决战准备。石太线上的日军主力部队,是从石家庄方向打下来的,兵力很强,装备比川军好得多的中央军和西北军都挡不住,你们要注意保存力量,注意躲避日军飞机。现在川军后方已没有我国的战斗部队了,这一带很危险,随时可能被日军包围,建议诸位尽快离开这里,抓紧向太原城方向转进。"
"另外,"朱德又说,"正太线已经被炸断,火车不通了,前方有小道比较近,但不好走,机动车不能用,要抢时间,只能骑马走。各位,很抱歉,我得赶紧指挥部队回援,不能在这儿久留了。"
"那好!我也不多留你了,我们马上研究行动方案,请你也多多保重,以后还得向你当面讨教游击战争战略战术呢!"邓锡侯感激地说。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朱德谦虚地说,随即跟邓锡侯和孙震握手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邓锡侯和孙震不约而同地说。朱德一行随即骑上马飞驰而去。
送走朱德后,邓锡侯赶紧跟孙震、陈离等会商,决定由集团总部警卫营营长刘止戎率警卫营手枪连护送邓锡侯和部分集团总部人马,朝朱德去的方向先抄小路火速赶往阎锡山指定的北营、荻村去,先一步到那儿踏看地形,以便主力部队赶到后能立即进入阵地。总部其余文职人员和孙震一起,随大部队前进。
于是,邓锡侯一边命人寻找向导,一边叫陈离去调几匹战马。陈离所部王文拔团很快把马匹送来,但找向导却不顺。官兵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说很难懂的山西话的老乡,解释了半天,那人才愿意带路。
"白天走很危险,要不还是晚上大家一起走吧。"临分手时,孙震再次建议说。
向导赶紧说:"这一带小路我很熟,如果走得快,不遇到鬼子轰炸,明天上午准能赶到北营。"
邓锡侯估计走小路不会遭到轰炸。就说:"时间太紧了。我们人马少,目标不大,遇到日军或敌机,可以灵活应付。"邓锡侯坚持说。
临行前,孙震为安全起见,又补加派了一个手枪排殿后。
11月5日傍晚前后,孙连仲的部队陆续撤到了太原南郊。先到的人在周围到处找阵地,怎么也找不着,一直找到城下,还没见着。
这时城门已经紧闭,傅作义的部队不清楚阵地的事情,更没人出来给孙连仲的部队指引工事位置,日军飞机又来轰炸,以致部队纷纷退向山地一带到处找。
最后,还是从城内用箩筐放出来一个人带路下,才在城郊灌木丛中找到一个工事,又在不远处找到工事的门,那个门又是铁板的,上了锁。折腾了一会儿后,有人正准备用手榴弹炸门,突然有人高喊日军来了。大家正惊恐失措,又传来孙连仲的命令,叫他们赶紧往西南边的山地方向撤,众人拼命逃跑。
与此同时,邓锡侯一行朝着先前朱德他们去的方向往前走了不多久,走在前面的警卫连战士报告说,向导发现路边有一个奇怪的纸盒盖,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前方,还并标有外国文字。他拿给骑马跟在后面的副官王席儒。王席儒不认得,就送给邓锡侯看。邓锡侯看了一下,也不解其意,就把它扔了,提醒部队小心一些,继续前进。
11月6日上午9点钟左右,通宵夜行的队伍正感到疲乏不堪,看见前面有一个镇,远远看去里面没人。向导说是南畔村。他们在向导带领下一直走进村里,有士兵发现前面有人影晃动。
大家正要停下来脚步细看,前面的包谷秆后面突然伸出枪来,顿时枪声大作。
原来,朱德一行顺利通过不到一个时辰,日军搜索部队就来到这个村子,他们就把这个村作为据点,一边在村里部署工事,一边派出奸细四处侦察。那个向导正是奸细之一,他见邓锡侯等人似乎很重要,卫兵又不多,就决定引诱过来歼灭。
邓锡侯先前还以为是八路军,在后面高喊不要开枪,但话音未落,对方竟然发步兵炮攻击。炮弹一下子就把王席儒的马炸死了,他身旁的高参、李明远当即身亡。
第73节:第十二章 狼狈逃跑(6)  
混乱之间,向导企图钻入竹林逃跑,被刘止戎开枪击毙。
邓锡侯赶紧下令前卫连还击,警卫排掩护他迅速后退。邓锡侯骑着马跑到一个壕沟前,正要跃马过去,一枚炮弹落在附近,马受伤失足,邓锡侯一下子就掉进泥潭中,脚被扭伤。他连声叫苦:"完了,完了,今天栽这儿了!"
从后面赶来的王席儒赶紧和卫兵一起把邓锡侯拉起来,背着冲出枪炮火力网。
邓锡侯一行脱离火炮射程后又走了几里路,见到一个被日军轰炸毁坏了的村子,经侦察,村子里面空无一人,十分荒凉。这时,手枪排的战士已经伤亡过半。看看时间已经快到深夜,邓锡侯料想日军不会追击过来,就和随行官兵忍着饥寒在土炕上蹲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在南畔村走散的部分官兵陆续找过来。他们向邓锡侯报告说,正在不远处休息的八路军部队听到交战声,赶过来从后面拖住了日军。日军本身人数也不很多,不敢追击,众人才得以脱身
回来的人还告诉邓锡侯,八路军告诉他们,正太线溃败很快,日军已经冲到太原城脚下了,叫他们赶快回去告诉长官不要再按先前计划的路线走了,只能从榆次南边和西边绕道前进。
不久,孙震和王志远旅长率124师大部队赶到。124师是刚刚赶到长凝镇的,孙震因念着紧急回援太原的命令,又担心邓锡侯安全,没让他们驻扎就继续开路了。127师部队则负责殿后。
至此,邓锡侯一行才彻底脱离困境。他当即表示,以后把每年11月6日作为自己抗日遇险纪念日,永志不忘日寇侵华之仇。
邓锡侯、孙震综合分析遇险情况和红军两次转告的情报,估计前方形势已经发生很大变化,赶紧派人往榆次和太原方向侦察。没多久,侦察员先后回报说,榆次和太原方向都已出现日军。大家断定已不能再按阎锡山的命令向北营和狄村前进了,只有沿着铁路西面向太原南方转进最为妥当。
最后,孙震提出集团总部先在警卫营护卫下向南转进,以41军124师370旅吕康部为后卫,继续与敌保持接触,逐次向南撤退。大家都觉得这样处理很好。邓、孙即率同部队沿着榆太铁路以西向祁县、平遥方向转进。
11月7日中午,122师在榆次北面的郭村与127师会师。两架敌机在部队头上盘旋了一会儿,扔下几枚炸弹,继续向太原方向飞去,川军没有人员伤亡。没过多久,太原方向隐隐传来猛烈轰炸声。
"日军已经开始进攻太原了。"赵渭宾判断说。
"就是!"陈离说。
"我们得快速前进,不然就来不及了。"王铭章说。
"好!我们的战斗力完好,还是我们走前头。"陈离表示同意。
"谢谢!小心一些。"王铭章提醒说。
127师斥候部队正沿太榆公路向北急行,突见一队人马从对面远处开过来,双方赶紧向道路两侧埋伏。
指挥官拿出望远镜看,原来也是穿着川军服装的部队。派人往前观察,认出竟然是124师的。原来,这是邓锡侯和孙震率领的部队,斥候部队正是124师。
王铭章和陈离二人闻讯,赶紧上前会师。邓锡侯叫王铭章先令部队就地休息。他对王铭章和陈离等说道:"陈离、之钟,原来是你们啊,太好了,这下我们22集团军终于大会师了。昨天上午我在南畔村遭到日军伏击,要不是警卫营拼命和八路军游击队及时相救,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两人连声说:"太危险了!邓司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愿如此。不过,这样的大难最好不要再遇到了。"邓锡侯心有余悸地说。
"既然南畔村上午已被日军占领,更前方的北营必定早已沦陷,原定到太原南面北营集结的计划显然行不通了。我们赶紧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办法。"
大家赶紧研究地图。最后还是觉得集团总部先前确定的向南转进路线最佳。大家最后以在场所有高级将领共同表决的方式确定,以祁县、平遥作为初步转进目标。王铭章所部122师接替124师为集团军斥候部队,继续保持与敌接触。
众人从侦察结果得知,从太原到潼关的铁路沿线,和铁路以西的公路交通干道撤退的部队很多,十分混乱,就进一步决定取道铁路和大路之间的小路南下。  
第74节: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1)  
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
1937年11月,傅作义失守太原城,王铭章大败中村少佐,一鼓作气夺平遥。
11月5日早晨,黄绍竑一行在太原市西南约五十公里的交城县碰见了先行一步撤到这里的阎锡山。听黄绍竑讲完昨夜出城的狼狈经历,阎锡山大感不妙,赶紧问他估计太原能守多久。黄绍竑说,很难说,他更担心城外部队今天能否进入阵地站得住脚,守城还在其次。
阎锡山又自我安慰地说,傅作义是守城名将,十年前,他抗住了数倍兵力的奉军和优势炮火,守涿州两个多月,闻名全国。我在城里储备了半年以上的粮食和弹药,太原的命运就寄托在傅作义的身上。对阎锡山预计守半年的说法,黄绍竑心里很是怀疑,两人话不投机。
第二天早晨,黄绍竑以急着收容从娘子关撤退下来的各路部队为由,告别了阎锡山,坐汽车由交城经汾阳、孝义向介休撤退。一路上,他两次遇到敌机袭击,幸亏及时躲进路旁的沟里去,躲过飞机扫射,虽然非常狼狈,好在人车均未受损。
黄绍竑惊奇地发现,汾阳、孝义的老乡们全然不知道太原前方的危机和混乱情形,仍在熙熙攘攘赶集。但是,到了同蒲铁路的大站介休,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这里刚刚遭到日机轰炸,车站毁了,正在燃烧。停在站上的列车被炸得乱七八糟,车上、车外的士兵尸体惨不忍睹。车站的人员纷纷逃散,他们无法打听介休以北沿线的情况。
一直到9号,黄绍竑一行抵达距离太原约一百五十公里的灵石,才碰到一些零星失散的士兵。因为没有长官率领,集合困难,他也就没多费力去收容,只是向他们询问了一下沿途情况。
原来,由于日军主力沿正太铁路猛攻,娘子关方面的部队多半由晋阳向和顺方向南进,或者从榆次向太谷或沁县方向南进。这恰恰是11月4日晚黄绍竑所主张的方向--虽然提前了很长一段距离。
在证实了自己和阎锡山的辩论不幸言中后,黄绍竑就用铁路电话向各方联络,要找阎锡山说话,报告东路的消息,并探问太原城的最新情况。
阎锡山终于联系上了,他声音低沉,黄绍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太原城于昨晚沦陷--这是他们离开太原城的第四天。而这时阎锡山本人已由交城转移到距离太原二百公里以外的隰县。
原来,由于第五战区司令部的指挥混乱,太原战事急剧恶化。11月6日,东、北两路日军就沿大道冲至太原城下,随即开始对城内狂轰滥炸。11月8日,日军突破城垣东北和西北角,傍晚又向城内投放伞兵,四处射击。当天晚上九点,守军被迫从南门突围而出。11月9日,未能突围而出的守军在太原城内余日军进行了艰苦巷战。11月10日,太原完全沦陷。
如此坚固的太原城,由守城名将傅作义亲自挂帅,仅仅只守了四天!这个结果让阎锡山和黄绍竑感到非常震惊,当然也完全出乎川军、南京当局和全国军民的意外。
11月11日,榆次出现日军先头部队,驻太谷晋军闻风撤退,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这时,122师开进了太谷。
王铭章令364旅守铁路以北,366旅负责铁路以南,各旅各自为战,与日军先头部队游击于太谷-榆次、太谷-祁县-平遥之间。遇敌人大部分避开,遇小股敌人或伪军就歼灭。又发动群众破坏铁路、桥梁,袭击敌人运输线。
不用多久,榆次陷落,日军进攻太谷,中国抵抗部队人心惶惶,闻风逃避,122师师部也随溃军一起迁入平遥。
部队撤离太谷县城时,城西的老百姓告诉巡逻队,附近有一个无人看守的军用仓库,从门缝看进去,里面还有不少弹药物资。巡逻队赶紧过去看,果然是个军用仓库,便一面留人看守,一面派人向王铭章报告。
王铭章闻讯,立即与赵渭宾、罗辛甲、鲁江平一起前往现场察看,见大门上了铁锁,就令巡逻队砸开进去看。
第75节: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2)  
里面有不少黑火药,还有少量晋造步枪、手榴弹,以及军用鞋帽、棉衣、棉裤。
显然这是阎锡山部队来不及搬运而遗弃下来的军用仓库。大家都喜出望外,很是高兴。
王铭章问赵渭宾:"龟儿子阎锡山,还说物资都运过黄河了呢。象贤,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阎老西不要的,我们通通都要,有点补充总比没有的好,特别是服装。这寒冬腊月下雪天,我们不少士兵还穿着单衣短裤光脚草鞋呢。"
"阎锡山会不会怪罪我们啊?"王铭章有所顾虑。
"友军丢弃的,我们废物利用,有何不妥啊?总不能任凭这些军用物资统统资敌吧。我只是嫌东西太少,远远不够分,要是阎锡山多留几个这样的仓库、每个仓库多留一些物资就好了。"赵渭宾开玩笑说。
"就是。"鲁江平也跟着说,"总比没有的好,不要白不要。服装不够,可以作为站岗公用服。"
"嗯,也有道理,反正我们是抢在敌人之前捡来的,又用来抗日,有啥问题我负责。得赶紧抢在鬼子进城之前把东西全都运走,包括火药。鲁江平,你负责点一下数,巡逻队派个人去师部把特务连叫来,把仓库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平遥去。"王铭章做出决定。
"是!"鲁江平非常高兴,赶紧拿出随身带着的钢笔和小本开始点数登记。没过多久,特务连的人就来了,不亦乐乎地把仓库里的物资通通搬到平遥去了。
不久,日军继续南下,122师跟在晋军等部队后面退却。在退却中,王铭章选择了22集团军的转进方向。
由于邓锡侯、孙震没有带着部队沿铁路和交通干道走,一路上虽然行军迟缓,却也没有遭到轰炸和伏击,没有什么波折。但是,由于王铭章他们是从最前线贴近日军往后撤,一路上发生一些小战事,一路见识也不少。
最受刺激的是,部队行军至沁源一带宿营的时候,再次碰上了八路军115师的部队,还同在一个地方宿营。所见情形,让川军上下既羡慕,又愧疚:
官兵们早就听说八路军比川军更穷、装备更差,但他们却睁大眼睛看着一些八路军干部和士兵穿着比中央军服装更洋气的日本军用黄呢大氅,骑着比邓锡侯总司令的坐骑还要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扛着牛腿机枪和精良步枪,还是以前从来没用过的掷弹筒。原来,这些都是115师在平型关战役和其他战斗中从日军手上缴获的战利品。
122师的官兵还注意到,这支八路军队伍中,竟然没有看见一个挑夫。而包括川军在内,一个连至少都有上十个挑夫,为官长和部队挑行李、粮食。各部队还时常为此挑夫,甚至拉兵。
大家刚把营地设好住下,八路军的"战地服务团"立即出动开展宣传工作。他们用歌曲、朗诵、戏剧、快板、舞蹈等各种各样的方式,向地方群众宣传持久抗战、游击战争、拥军爱民的道理。
有人向王铭章和赵渭宾报告说,不少川军官兵去围观八路军的文艺表演,两人都明确表示支持,还叫大家都好好学习人家八路军。
后来,122师在安泽县还碰上了丁玲亲自带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赵渭宾与她们联系后,丁玲亲自带团到川军营地慰问,看望伤员,安慰和鼓励大家不要气馁,持久抗战。
见川军官兵非常喜爱战地服务团的节目,士气振奋,赵渭宾赶紧和王铭章商量,恳留服务团与川军官兵举行了篝火晚会。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不少川军官兵纷纷向邓锡侯、孙震和王铭章等高级将领反映,他们听到流言说,这次太原这么快沦陷,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问题就出在川军身上:
首先就是中央派来的战区副长官黄绍竑瞎指挥。阎长官正指挥部队在忻口打得好好的,黄绍竑负责的娘子关方向突然溃逃,使太原受到威胁,前线斗志动摇,忻口防线不得不仓促后撤,导致日军突破要隘。黄绍竑还不遵行阎长官的命令,让娘子关的部队都往铁路以南山区逃跑,把依托城外阵地固守太原的计划全数打乱。
再一个原因就是川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是要川军来增援娘子关的,殊不知,他们装备太糟糕,又作战不力,他们一接防,日军一下子就从他们的防区突破了。
第76节: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3)  
还有,更气人的是,有人绘声绘色地讲,川军要么不打仗,躲着日军跑,要么一打仗就不堪一击,被日军打得一塌糊涂,丢盔弃甲,狼狈得很,有的连枪都不要了,抱着个烟杆拼命逃跑,还跑几步抽几口烟,不然,就跑不动了。听说,连他们的总司令都差点被日军活捉了。
还有人到处造谣说,川军军纪十分糟糕,没有兵供站,到处要装备,到处扰民,弄得鸡犬不宁,甚至还有部队擅自补充装备,公然对晋军军火库破门而入。他们没有力气把门锁打开,就傻乎乎地直接用手榴弹炸,也不管会不会炸爆整个军火库。
听到这些传言,邓锡侯气得一塌糊涂,立马召集团以上军官询问,问到底有没有扰民的事情,问到底是谁去抢了晋军的军火库。
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突然,王铭章大骂道:"狗日的混账王八蛋,莫非是在造我的谣,简直是猪八戒偷西瓜--倒打一钉耙。"  
邓锡侯问究竟怎么回事,他就把在太谷撤退时发现军火库的事情详细说了。大家很是哭笑不得,清楚这只不过是阎锡山在制造舆论,企图推卸太原沦陷的责任。
邓锡侯气愤地说:"龟儿子,丢下军用物资资敌也不给我们!换装备的事,我还没找他阎锡山算账,他倒是恶人先告状,诽谤我们。你搬得好,我不怪你!不过,这种事情,大家以后都要小心处理,要注意及时汇报情况和宣传真相,免得被别人抓住辫子和歪曲诽谤。"
事情真相虽然弄明白了,但太原沦陷毕竟是一个很令人沮丧的事,川军虽然总体上很顽强,伤亡惨重,但也不能说毫无责任。何况,大家都心里明白,有的部队打得的确不好,也的确有部队害怕日军,跟着友军的溃军一起闻风而逃,还闹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虽然总体上远不像谣言那样拙劣,但心中有愧,谣言可畏,大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委屈、沮丧、抬不起头的感觉,甚至连换发装备的事情也不敢再催了。
也就在川军处境沮丧的时候,邓锡侯接到朱德从洪洞县八路军总司令部送来的邀请信,请他把22集团军司令部也迁过去,大家多亲近亲近。
11月12日,邓锡侯率集团军总部赶过去时,八路军这边已经为他们物色好驻地了。邓锡侯刚把队伍安顿好,朱德就带着几个八路军高级将领前来看望。
朱德一见面就为大家鼓劲,说他已经听115师的干部和战士们讲了,川军是他们遇到的所有中国军队中装备最差却打得最顽强的国军部队,表现很不错,消灭了不少日军,为掩护友军撤退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后,双方主要介绍了在马首村见面之后的情况,朱德说,他已经知道邓锡侯马失前蹄的遇险经历,为他跟在自己后面赶路竟然遭遇这样的危险表示抱歉。
邓锡侯赶紧说,这件事情,我应该好好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们的部队赶过来牵制住了日军,我说不定就真的成了俘虏,掩护他的弟兄也可能都要死在那里。
双方又把各自掌握的整个娘子关和东线战斗情况,以及整个太原战事逐个介绍,主要听朱德他们对整个战略战术情况和得失进行剖析。
川军将领们对朱德和八路军的游击战争战略战术心悦诚服,纷纷坦言,如果早听到这样的话,川军在这一个多月的作战,即便不能向八路军那样大有斩获,也决不至于如此窝囊。
不过,川军将领都很清楚,自己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得像八路军那样好。因为,八路军的奋斗精神、军队体制和战略战术,与其他中国军队都大不一样。
当天,邓锡侯通过八路军的途径与黄绍竑和阎锡山联系上了。经邓锡侯提议,两人同意22集团军所属部队都到洪洞县收容。在各地战场上走失的川军残兵闻讯后,也都纷纷往洪洞方向集中。
几天收容下来,川军的主要部队都赶到了洪洞县附近。经清点,整个22集团军在山西与日军交战和周旋的四十多天,伤亡惨重,其中,仅41军在战斗中伤亡和失踪的官兵超过三千人。两个军已没有一个完整的师、团、营,各级编制残破不堪。另外,大家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在长凝镇负责掩护大部队转进的45军127师379旅陶凯部张鹏翼营,竟然整营失散,毫无音讯。  
第77节: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4)  
为便于部队的指挥和后续作战,22集团总部对全军进行了合并整编,把每旅的两个团合并为一个团。这样一来,每个军实际只有一个师、两个旅,每个旅的番号虽然继续保留,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团。整个集团军此时的实际兵力,不过两万人左右。
并且,更重要的是,川军至此没有得到装备补充,很多人都还穿着从四川出发时的服装,而这时,冬月的黄河以北地区,早已是大雪纷飞、冰天雪地。
为确保部队缩编后战斗力不至于大大降低,邓锡侯特意请朱德派人为川军官兵讲解游击战争战略战术。
朱德笑道:"你咋个就不直接请我呢?莫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四川老乡?"
邓锡侯大喜,立即组织各军连以上军官到洪洞县最大的礼堂,聆听朱德讲授游击战术。
王铭章、赵渭宾得到通知后,非常高兴,下令会写字的军官全都要带本子和笔去好好做记录,回来要统统检查,并要往下传达到每一个士兵。
朱德首先对川军将士在东线战斗中的表现给予鼓励。他说,大家装备这么差,又是第一次和鬼子打仗,能有这样的表现,在国军中算很不错的了。我们八路军的将领都称赞说,川军不怕牺牲,打得顽强,连我这个老乡都觉得脸上有光啊。
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得到八路军总司令的公开好评,川军官兵们很是激动。
朱德接着讲:"在问题方面,我觉得装备差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最主要的还是经验不足,加上整个战区的指挥混乱,所以川军自身伤亡很大,有不少伤亡是可以回避的。"  
他又结合这一段时间的东线战事和整个太原战役,尤其是估计川军官兵大多了解的事情,深入浅出地讲解游击战术的道理和实战应用方法。
最后还特别强调,大家一定要注意和当地群众紧密结合、打成一片,并且当场把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逐条讲解。
朱德这次为22集团军讲大课,连续讲了三次,整整用了一天半时间。川军上下耳目一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打仗法的。
特别是122师的官兵,更是恍然大悟,纷纷称道:难怪其他装备好得多的部队都被鬼子撵得魂飞胆丧,八路军反而能从一次又一次地从鬼子手中缴获那么多战利品。看来,游击战和运动战,不仅是救命法宝,还是鬼子的克星,一定要好好学习,克敌制胜。
自从和八路军打交道之后,特别是得到朱老总的亲自传授之后,川军上下努力效仿,部队作风和抗战信心大大改观。用一句俗话说,就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并且,成效很快就体现出来了。
没过几天,22集团军接到新任第二战区司令部晋南防务总司令卫立煌的命令,要求22集团军占领韩信岭,将主力集结于霍县、洪洞、沁源部署,派部在平遥、介休之间游击,阻敌南下。
获悉这个命令后,王铭章和赵渭宾主动请缨,邓锡侯原本考虑到他们在娘子关伤亡惨重,打算改用45军的部队。两人一再坚持说,122师的驻地最靠近平遥,这半个多月里从八路军那里学习到不少办法,势必将功补过,满足阎锡山的意愿,把在太谷捡到的弹药通通回送给日寇。
邓、孙只得笑着同意了,叫他们出发前去向八路军请教一下具体的战术,两人说正有此意。
赵渭宾经联系八路军之后,王铭章带着几个旅团长和高级参谋前去请教。朱德找了几个实战经验丰富的将领和参谋一起研究。
八路军将领说,综合贵方和我方的情报,在平遥鬼子不多,县城里只有一个骑兵分队,六百余人,由中村少佐指挥。我们估计,如果贵部部署得好,突然把大部队开到鬼子面前,吓都要把他们吓跑。反正这些日军骑的是高头大马,跑得快,你们也追不上,也不必追得太远。
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一个参谋说,估计日寇在平遥是外围据点,装备、物资不会太多,可能就一点日常生活用品,要不然,你们最好先围城,断鬼子的粮草,再打逃,或者打援。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赵渭宾建议说,不管战利品多不多,都试一盘围城打逃和围城打援。  
第78节:第十三章 收复平遥(5)  
王铭章当即表示同意,他笑道:多多少少总能有一些斩获,哪怕是拣几个日本鬼子脖子上的护身符回来,也是光荣的。
从八路军驻地返回后,王铭章和赵渭宾立即和几位旅团长一起研究围城打逃的具体方案。大家听说准备反击日寇,都很兴奋。
会议很快决定,先悄悄将师部推进到平遥县城北山区,进一步了解敌情。然后由364旅(实际上只有一个团兵力)负责主攻,在城门口埋伏,相机歼灭城内之敌,攻占城池;366旅(实际上也只有一个团兵力)为助攻,在铁路和公路线上埋伏,率同老百姓一起破坏铁路,阻击逃跑日军、阻挡日军援兵。
侦察兵很快就弄清楚了,驻扎在平遥县城的日军骑兵,实际上是警戒性质的太原城外围哨兵部队。这些骑兵,一般都不外出,只是偶尔分成两个小队集体行动,一个守在城里,一个在周边随意奔驰,为表示日军在平遥的存在制造声势。日军以为,按对付中国军队的一般规律,只有派一点点部队,象征性地表示一个地方已经是日军占领地,就不会有中国军队敢去主动进攻。
日军占领平遥县城后,平遥县长已经逃到山区去了,鬼子在城内组织维持会,构筑工事,在全城到处搜查粮食。但由于王铭章率部离开时曾进行过坚壁清野,日军收获很少。由于缺乏粮草,日军在平遥城内进退两难,不时到附近村庄搜刮。
王铭章闻讯大喜,一面派部队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在城外村庄埋伏,一面设法联络当地政府,组织力量到附近去拆卸铁路,破坏平遥日军逃往太古的公路桥梁。
负责联系地方政府的鲁江平,很快找到了原平遥县长。县长听过川军决定收复平遥,很是感激,迅速组织群众和部队一起去把铁轨和枕木拆了,用马车和牛车运到师部指挥所附近,还征集一些铁匠、木匠、泥匠,帮助部队利用从晋军仓库得到的黑火药自造手榴弹、地雷,和打制大刀。
当天夜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122师兵分两路,和当地百姓一起大举出动。364旅的官兵,摸黑在交通要道挖战壕,修工事,在几座去太原的公路桥和小桥下安好炸药。366旅官兵摸黑走到铁路,在铁路工人的帮助下,卸下连接铁轨的螺丝,把铁轨和枕木抬走。
第二天清晨,工棚里炉火熊熊,铁轨和枕木都被抬到工棚旁。长长的铁轨在炉火中被烧红后砸断成节。另一些火炉,则把宰成节的铁轨打成片,卷成筒。这些筒被送到另一个工棚,冷却后填入炸药,碎石、小铁片,雷管、导火索,再用黄泥封住两端,成为一枚枚土制手榴弹和地雷。
王铭章、赵渭宾和平遥县长一起在工棚里巡视,兴致勃勃地观看工匠们兴高采烈地生产军火。
王铭章笑道:"鬼子做梦都想不到,我们竟然在它们身后办起了兵工厂。"
"还用这些家伙慰劳他们!"县长也幽默地说。
"鬼子的骑兵在梦中听到手榴弹响,爬起来拼命往太古逃跑。跑着跑着,唉,怎么桥不见了?"鲁江平一边说一边扮鬼子惊慌模样。众人都笑起来。
王铭章跟着说:"本师长提着大刀走上前去说,在这儿呢,给你。中村少佐赶忙摇头:我不要。"他随后用川剧唱道,"我便说:你不要也得要!我命令你,赶快到阎王殿报到去!"  
大家都哈哈大笑。
过了两天,城内日军小股部队果然又由汉奸领着出城找粮。游击队部队在老百姓配合下予以伏击,日军仓皇逃跑。
逃回城之后,中村少佐听说中国军队只有一个骑兵连,大骂小队长无用,改派一个小队长带一队骑兵立即反扑歼灭。这一百多人遭到一个步兵团的伏击,伤亡惨重。
中村见状,方知形势不妙,打算据城墙固守待援,结果铁路电话打不出去。正在这时,有士兵赶紧来报告说,大量中国军队开到南门城下,但他们并不立马攻城,只是在城周围守着,像是在等大部队。
中村赶紧到城楼察看,果然,没过多久,又远远开来很多人,大约有一个团。这个部队到后仍不急于攻城,好像后面还有大部队过来。
第79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  
中村开始着急,害怕中国军队和里面的百姓响应下夜间攻城,咬牙下令弃城,从北门逃走。因为他知道,这么多人,一旦围城,他们根本顶不住,甚至一个都逃不出去。并且,更重要的是,平遥城原本就不在上级布置的占领任务之内,只不过是中国军队逃跑时留下了一座空城,他是毫不费力捡来的。
日军刚出城不远,就遭到366旅先头部队的伏击。中村不知就里,只能拼命往前逃跑。殊不知越往前跑,部队越多,特别是在过河的地方,桥被炸断了,阻击部队特别多。在涉水过河的时候,日军兵马在枪林弹雨中纷纷倒下,中村自己臂上也挨了一枪。
可惜的是,川军的枪不好,经验又不足,更没想到南面主攻部队的枪炮还没打响,日军就开跑,并且跑得这么快。他们平均一人只打出去几枪,总共只扔出几十枚手榴弹,鬼子的骑兵就跑过了,最终只消灭了四百来个骑兵,有二百来个骑兵逃走了。
有士兵说,原来日寇也有腿长的时候,逃跑起来比我们的土造机关枪还要快。
官兵们收拾完战场,把战利品抬向平遥城的时候,城里的百姓没等部队用迫击炮轰门,就早已把南城门打开,让大部队进城了,各城门洞早已由川军和当地保安一起守卫。
官兵们在日寇营地没有找到武器,他们逃跑时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只剩下一点粮食和草料。城里的百姓讲,日军临走时原打算把仅有的这点粮草都烧掉,正要放火,周围的百姓围过来起哄,他们见势不妙,怕逃不出城,就只好作罢。
中村狼狈逃回太谷,被上司狠狠打了两个耳光。他辩解说:"平遥南面,中国军队大大的有,请中队长率大部队前往消灭。"
"混蛋!现在不能出兵报复!我军的战略目标已经转变,进攻重点在上海和南京,华北方面不许扩大战争,对太原以南只能采取守势,必须集中力量肃清太原以东和以北占领区的支那残余部队。要不是看在你九死一生的份上,我毙了你!给我滚!"
与此同时,平遥城内外,军民兴高采烈地清理战场。老百姓还把为过年准备的鞭炮拿出来燃放,欢乐之声回荡山谷。
虽然这次胜利很突然,很轻松,很不过瘾,但川军上下和平遥百姓都很兴奋,因为这毕竟是整个山西战场上从日军手上光复的第一座县城,还消灭了大半个中队的日军骑兵,缴获了不少高头大马。
王铭章得到捷报后,随即和赵渭宾率122师师部机关人员和师直部队人员进驻平遥,老百姓夹道欢迎,还有不少人送慰问品。
从11月中旬收复平遥城,直到12底开赴鲁南,平遥一直固守在川军手中。
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
1937年12月,驰援李宗仁,川军转战第五战区,朱德、周恩来讲解抗战局势。
朦胧月色中,364旅727团团长张宣武正沿着战壕巡视。忽见前面远处有队人影出现。他轻喊一声:"有情况,准备战斗!"士兵立即进入战斗状态,举枪瞄准。
"团长,不像是敌人。你看,他们鱼贯而行,不是进攻的样子。"一连长说。
"不准开枪,继续观察。"张宣武下令说。
人影朝阵地走过来,前面像是带路的老百姓,后面全是穿军装的,大约一个营。
"哪里的?口令?"一连长高声喊问。
"我们是45军127师757团3营的。你们是727团吧?"对方用四川话回答并反问道。
"你们是757团3营的?"张宣武说完,一连长反问,"营长叫什么名字?"
"张鹏翼。我就是张鹏翼!"对方回答说。
"让他们从正面过来。"张宣武对一连长随即喊道:"请从正面开过来。"
对方开过来,一个少校走到前面来,向张宣武立正敬礼:"张团长,757团3营营长张鹏翼向你报告。"
"真是你啊!你小子,怎么现在才找回来啊?都以为你们营全被鬼子俘虏到东瀛岛游街去了!"张宣武高兴地捶了张鹏翼一拳。
"一言难尽,进城后再向你详细报告。"张鹏翼随即回头指着身后三个百姓打扮的壮士说,"这是给我们带路的八路军游击队员。要不是遇到八路军相救,我们可能真回不来了。"
第80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2)  
"太谢谢你们了!三位辛苦了,请赶紧进城休息。"张宣武感激地说。
"不啦,我们任务完成了,该回去交差了。"
"咋能马上就走呢?至少也得吃了饭再走。"张宣武尽力挽留。
"趁夜走好通过日军封锁线,天一亮就困难了。再见!"三人和张宣武、张鹏翼等握手告别,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八路军就是不一样啊。"张宣武感慨地说。
"是的!我们这次真是大长见识。"张鹏翼感慨道。
"哦?我执行完任务再进城听你细说。"张宣武说,随即让士兵带张鹏翼营进城休息。
第二天上午,王铭章在平遥城内召集军官欢迎张鹏翼营脱险归来,请张鹏翼谈谈脱险经过。
张鹏翼说:"11月4日,22集团军总部和45军抵达长凝镇时,你们41军124师比我们先到。不久,敌机飞临侦查。天黑后,我们两军分手,分两路向榆次转进。我们团奉命担任后卫,我们营又走在最后面。你们走后不久,日军就追上来了。我立即指挥部队和敌人战斗。打到深夜,敌人停止冲锋,我们趁机撤离长凝镇。因天色漆黑,迷失方向,我营误入敌占区,在一个村子和日军发生战斗。打到天亮,我们精疲力竭,伤亡很大。正当我们十分危急的时候,八路军游击队赶来支援,从背后打散了日军,然后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驻扎八路军的村子。八路军长官问明情况后,对我们很热情,马上叫人给伤员上药,给部队做饭。天亮后,村里的老百姓也送来很多慰问品。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非常感动。"  
张鹏翼喝了口茶接着讲:"我们在村子里住了十天。大前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八路军赵营长对我说:’我们已经打听到川军在洪洞一带集结收容,我派三个熟路的游击队员把你们送到122师驻守的平遥城去。’我们随后白天潜伏,夜晚疾行,硬是从鬼子眼皮底通过了敌占区,回到大部队。"
听了张鹏翼的遭遇,大家都很感慨,大家都说,八路军是一支跟中央军和任何地方军都不一样的伟大军队。能有朱德和刘伯承这样的川人老乡在这支抗日部队中当总司令和师长,也是我们川军的骄傲。
有人说,其实,朱德、刘伯承和其他红军中的很多四川人,严格地讲也应该算是川军,只不过不是川军编制里的川军,而是在八路军编制里的川军。大家都笑起来,纷纷说得有道理。
最后,王铭章说:"张鹏翼啊,你虽然亲身经历了奇遇,可惜却错过了直接听朱总司令讲课的机会。接下来就请赵参谋长给你们也讲讲八路军让驻地给我们师和救邓锡侯总司令的故事。"
"好啊!不过,请王师长先说说朱德总司令讲课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见张鹏翼对听课一事如此心急,都笑了起来。王铭章笑着把情况简要说了一下,叫他回去后详细问陈离师长。
张鹏翼连连叹息,说一定要找机会好好补课,接着请赵渭宾讲八路军让宿营地的事情。赵渭宾讲完后,王铭章让张宣武又把收复平遥的事给张鹏翼他们说了一下,听得张鹏翼羡慕不已,归心似箭。
张鹏翼走后,赵渭宾建议开展学八路运动,王铭章当即同意。
几天之后,王铭章吃过早饭,正和赵渭宾、罗辛甲冒着凛冽寒风到前沿阵地视察。鲁江平骑马跑来报告说:"总司令部来电话,邓总司令和孙副总司令要来平遥视察,已经出发了。"
邓、孙在王铭章、赵渭宾陪同下,到前沿阵地视察。看见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穿着棉衣、棉裤,握着三八大盖,精神抖擞地在四处眺望。战壕里,一排排士兵坚守在战斗岗位,有的穿着棉衣短裤,有的穿着单衣棉裤,还有人穿着日军的衣裤。
两人看着又是好笑,又是酸楚,连连摇头。
走近之后,看见每人面前摆放着几种外形的手榴弹,其中有正规厂造的,也有土造的。孙震问:"之钟,这些衣裤和手榴弹,就是你们从阎锡山的仓库里搞到的?"
"报告!棉衣和厂造手榴弹,是在太谷县阎锡山部队撤退时遗弃的仓库里拣的。还有很少一点点从鬼子手中缴获的武器。因为军装数量不够,只好分着穿。"王铭章回答道。
第81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3)  
"哈哈哈,捡得好!捡得好!多乎哉,不多也!"邓锡侯笑道。  
"那这些土制手榴弹呢?"孙震笑问道。
"土制手榴弹是我们利用捡来的火药,和破坏鬼子装甲车铁路取下的铁轨自造的。"王铭章答道。
"你们这样做是对的,但要小心阎锡山抓小辫子哟。"孙震说。
"哪管他那么多哟,阎锡山有装备不发给我们,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之钟,你们做得好!收复了平遥,又固守了这么久,对全集团军都是一个鼓舞,你们122师有功劳!"邓锡侯笑道。
"谢谢两位司令的鼓励!"王铭章很高兴地说。
"你认为下一步还能做些什么啊?"邓锡侯问他。
"眼下太谷日军兵力强大,我们装备太差,没法收复,就想凭借这里的险要地势,不让日寇南下。与此同时,朱总司令的讲课,和张鹏翼营顺利归来一事,给我们很大触动,我们师决定开展学八路军运动。我想你们是不会反对的。"王铭章报告说。
"好!不错!"邓锡侯马上说,"说起张鹏翼,这小子听你们讲了朱老总讲课的事情,吵着要补课,我已经批准他去延安抗战大学了。"
"这个小伙子蛮好学的,这下子捡了一个大便宜!"赵渭宾笑道,"邓司令,啥时候也安排我们去延安学习一盘啊?"  
"好啊,等哪天收复太原了,我和孙副司令带大家一起去,然后学以致用,回成都办一所抗战大学。"邓锡侯笑道。
大家都笑起来。
邓、孙一行离开后,王铭章和赵渭宾等一起部署122师学八路运动,部队帮着老百姓干活,老百姓常送慰问品,平遥县军民关系十分融洽。
1937年12月上旬,王铭章和赵渭宾仍在为前几天获悉的川军部队在淞沪会战中掩护所有中国军队撤退和上海沦陷的悲壮消息叹息,忽又传来川军东路纵队23集团军145师师长饶国华在广德阻击日军进攻南京的战役中失利,于11月30日晚自杀殉国的消息。
王铭章大骂道:"他妈的!狗日的小鬼子,声东击西进攻山西,牵制我国大量精锐部队到华北作战,然后乘虚猛攻上海和南京。"
"日本是个小国,哪有我们中国的兵力多啊?关键还是南京政府用兵不当,看不准日寇的战略战术,消极抗战,手忙脚乱穷于应付。你看他们中央军,各个前线都有它的影子,但到处都是消极抵抗、积极逃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渭宾气愤地说。
"象贤,你估计南京能不能守住啊?或者说能守多久?"王铭章降低声音问。
"悬!长江中下游是平原地区,远远没有北方这么多险要地势可以凭借,只有一些湖泊可以稍微缓阻日军攻势,但对我军的运动同样不便,地势本来对我国军队就不利。如果老蒋也像阎锡山那样盘算失误,一心保存个人实力,就更糟糕了。"
"妈的!南方无险可据,北方有险不据。什么狗屁中央军!都是些长腿逃跑军!南北战场都兵败如山倒,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王铭章骂道。
"是啊!"
"象贤,我们在晋南休整这么久了,也不见南京方面有什么动静,既无战略调动,又没进行人员和装备补充,全靠我们自己向八路军学习,自我休整。你看南京政府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下一步会要我们做什么?会不会让我们在山西反攻,牵制南方日军?"王铭章一口气问了一长串。
"师长啊,前途很不乐观哟!陈离听共产党人透露,老蒋又在悄悄跟日寇议和呢!南京布防,只是象征性的,实际上是一座不设防城市。中央政府官员和机构都在向武汉撤退,首都沦陷是迟早的事情。"赵渭宾沮丧地说。
"妈的!又要偷偷搞何梅协定?完了!完了!完蛋了!"王铭章骂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主帅无能,困辱诸将,祸国殃民!"赵渭宾摇头叹息说。
"是啊!与其像饶国华那样困辱自杀,不如和鬼子拼死了事!"王铭章悲愤地说。
"幸亏我们走的是北路,是日寇的助攻方向,要不然多半也会像饶国华那样。唉!不说这些了,说起来气人。"赵渭宾长长叹了口气,告辞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第82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4)  
王铭章还在办公室里为南京战局焦虑,突然一个人冲进屋里,高声喊道:"报告师座!739团团长王麟向您报到!"
"哈!箩筐团长回来啦!好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恢复得怎么样啊?"王铭章看见王麟,十分高兴,方才的忧愁顿时无影无踪。
"好啦,全好了!谢谢师长关心!要不是您当时坚决把我送去后方,可能真回不来了。"王麟朗声回答。
"太好了!家里人都好吗?"
"好!今年川西坝子风调雨顺、大丰收,市场也繁荣起来,有吃有穿,再也没人挨饿了。全川各地都在开展’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全民抗战运动,抗战积极性高得狠!"
"哦!那就好!看来,我们出川抗战是对的,连老天爷也关照啊!"王铭章高兴地说,接着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是同回川接收新兵的几个团长一起回来的。部队战斗力可以得到一些补充,同时还带来一些全川各界民众捐献的棉衣、棉裤和鞋袜。"
"太好了!还是老乡疼惜我们啊!另外几个团长也都到了?"王铭章高兴地说。
"还没呢。他们带着新兵,人多,又有物资,只能走陆路。大家照顾我这个’抗战英雄’,让我坐飞机到西安转过来的。"
"哈哈哈,回去得了不少荣誉吧?"王铭章笑道。
"嗯!现在川内的抗战气氛比以前更浓郁了。听说我从前线伤病回去,好多人来慰问。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在老家久呆。"
"呵呵,原来你是被大红花逼回来的!"王铭章大笑道。
"哈哈哈哈!"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师长,这是您的家书,你慢慢看。赵参谋长家也有信,我给他送过去。"王麟边说便从口袋里掏出信来。
"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象贤刚回办公室,你快给他拿过去吧。晚上开会给你们接风,听你好好说说川内的情况。"
王麟还没走出门,王铭章已经把信撕开。打开一看,是大女儿道纯写的:
亲爱的爸爸:
王叔叔病愈出院,返回前线时来家里看望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他,妈妈叫我写封信托他带给你。
家里的人都好,请不要挂念。妈操持家务,关照我们上学,教育我们努力读书,将来事业有成。空闲时间,妈坚持念佛经,常为爸爸祈祷。孙军长夫人常来我们家和妈谈心。妈也常带我们去孙公馆。
我和弟妹们学习都很努力。大弟和我参加了抗日宣传队,除了在城里宣传,还到乡镇利用赶场天向民众宣传。这段时间,我们主要为前方将士募集寒衣,向民众唱募寒衣歌,歌词是:
秋风起,秋风凉,
铁血勇士上战场,
枪林弹雨杀虎狼。
我们在后方,
多做几件棉衣裳,
支持将士打胜仗。
打胜仗,打胜仗,
收复失地保家乡。
我们把王叔叔讲的情况告诉民众:现在北方已经开始下雪,可是我们的战士还穿着单衣短裤,在冰天雪地里和敌人浴血奋战,民众听了踊跃捐献。老师告诉我们,全川已募集棉衣三十万件,将陆续运往前线。
爸,我们有一个为民族自由和解放而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爸爸,我和弟妹们都感到自豪,全家人都为您祝福,盼望您早日凯旋归来。
这次就写这些。叩请
福安!
您的女儿 道纯  
二十六年十二月五日
看着女儿的来信,王铭章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这时,赵渭宾兴致勃勃地拿着信走进屋。他迫不及待地对王铭章说:
"师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家里来信说,铁松考上啦!"
"哦?南京航空学院?"
"是的!你看!"赵渭宾说着把信递给他。王铭章也把自己的信递给赵渭宾。
"好!太好了!我们也快要造飞机啦!"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家书,不禁都热泪盈眶。王铭章含着热泪说:"自从收复平遥,好久都没有喜事了,今晚给王麟接风,这几件事情放在一起庆贺!"  
"好!"
就在王铭章和赵渭宾喜得家信的当天,蒋介石在武汉中央统帅部委员长官邸呆呆地看着南京战略要图,他对唐生智到底能不能把对首都的象征性保卫战做得像模像样越来越失去信心,心中很是烦恼。
第83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5)  
"报告委座,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急电。"电报室主任轻声走进门内报告说。
"念。"蒋介石头也不抬地说。他身边的参谋总长白崇禧和作战部长刘斐则随即抬起头听着。刘斐是刚接替被阎锡山诋毁的黄绍竑出任作战部长的。
"因韩复榘消极抵抗,济阳于8日失陷。韩部有进一步放弃黄河以北防线的迹象,乞委座电阻其逃逸,并迅调部增援。"
"娘西皮!韩复榘这个烂军阀,又要逃跑!你马上以统帅部名义给他发个电报,叫他决不能再逃跑了!一定不能放弃黄河北岸防线!"
"是!"电报室主任随即转身出去发电报。蒋介石刚刚重新看地图,又有人喊报告。
"进来。"蒋介石抬头看是军令部次长林蔚,冷声问道:"你又有什么好消息啊?"
"报告,阎锡山来电,要求把22集团军调离第二战区。"
"22集团军?"蒋介石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是哪支部队。
"呵呵,多半是川军又向阎锡山讨装备了,阎老西最烦这个。"白崇禧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
"嗯,这个阎锡山,真是个铁公鸡,宁肯失去太原也一毛不拔。"蒋介石一闪而过地笑了一下,随即脸一沉,问道,"电报怎么说啊?"
"电报说,川军在太原战役中一触即溃,抗战不足,扰民有余,还破门而入晋军军火库,擅自补充,形同土匪。电请军令部将川军他调。"
"你去给程潜挂个电话,问他的第一战区要不要这些川军。"蒋介石。
"是!"
大约过了半小时,林蔚又返回来。  
"报告委座,程长官说,他刚刚接收了装备很差、缺少战斗力的川军47军李家钰部,正拿着头痛。说他对川军22集团军在山西的表现已有耳闻,连阎老西儿都不要的烂部队,怎么甩给他呢?"
"娘西皮!到处都不要这群乞丐军!让他们撤回四川去称王称帝罢!"蒋介石恼怒地说。
白崇禧见蒋介石已经气糊涂了,赶紧说:"委座息怒。刚才第五战区李长官不是来电要部队去填防吗?我问问他要不要22集团军。"  
蒋介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个顺水人情该做,赶紧说:"也好,你马上去问问他吧。其实,川军23集团军145师的饶国华在南京外围战中打得也很顽强的,敢于拼死效国,就是好样的。这方面,阎锡山的晋军和韩复榘的山东军相比差远啦!"
"嗯,我顺便让李长官严厉督促韩复榘反攻黄河以北,分减南京压力。"白崇禧说。
"对对对!就这样!让他也以统帅部的名义责令韩复榘,一定不能再逃跑了!并且要立马组织反攻!如果李宗仁要川军,你马上就把22集团军全调给他。健生,你快去给你的老搭档挂电话吧!"蒋催促说。
"喂,德邻啊,我是健生。"白崇禧在电话室很顺利地拨通第五战区司令部的电话。
"健生啊,你好!你好!我是德邻!你快把我急死啦!那两件事情落实得怎么样啦?"李宗仁迫不及待地问。
"一件已经落实好了,另一件也有眉目了,就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哦,是吗?快说!"李宗仁催促着。
"关于韩复榘的事,委座已经以统帅部的名义给他发了电报,要他一定不能弃守黄河以北防线。委座还让我告诉你,一定要督促韩复榘反攻,分减南京战场的压力。"白崇禧说。
"要韩复榘组织反攻?他不马上逃过黄河就谢天谢地了!韩复榘靠不住啊,他可不一定会买老蒋的账!我试试看吧。我要的增援部队呢?有没有着落啊?"李宗仁最关心这件事情。
"正在晋南休整的22集团军,你觉得怎么样?"
"你说川军啊?好得很!好得很啊!请赶快把他们调到徐州来!"李宗仁高兴地说。
"他们的装备很糟糕,战斗力可不怎么样啊。山西只打了几个小仗,就死伤近半。"白崇禧提醒道,"阎锡山和程潜都不要他们,说他们军纪不好,作战不力,扰民有余,是’烂部队’和’土匪军’。"
"阎老西儿这家伙,搞政治滑头得很,推卸责任很有一套,带兵打仗可不怎么样啊!诸葛亮扎稻草人也能做疑兵,川军总比稻草人强吧?何况人家还是自告奋勇,主动请缨的,又不怕死!行!你快把他们调过来吧,越快越好!"李宗仁连声道。  
第84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6)  
"好!好!我这就向委座争取,把22集团军全部调给你!"白崇禧笑道。
"好好好!你快去说!直接往徐州方向调,具体部署我直接跟邓锡侯他们议定。"李宗仁连声说,他又补充说,"川军装备的事,还有劳你帮我多向委员长美言几句啊!"
"我会尽力而为的!但是,这可不敢保证啊。"白崇禧小声说。
"一定要帮我争取啊!拜托你啦!"李宗仁道。
"我就说这是你提的条件!这下总可以了吧?"白崇禧笑道。
"好好好!就这样说!"李宗仁很欣赏"小诸葛"白崇禧的这个鬼点子。
"千万要督促韩复榘反攻啊!"白崇禧强调说。
"我和邓锡侯接洽上,确定下他们的驰援位置后,就亲自赶到前线去催韩复榘。这下够意思了吧?"李宗仁笑道。
"这样最好。"白崇禧也在电话另一头笑着说。
"南京战局到底怎么样啊?"李宗仁关切地问。
"很险!我看,即使韩复榘组织反攻,也很难牵制东线的敌军了,南京沦陷是不久的事情。日军在南京缓过气后,就会南北夹攻津浦线,第五战区很快就会紧张起来。眼下确实是山东战区组织反攻的最后机会。等到日军在南京缓过气后猛攻济南和夹攻徐州,那时就很麻烦了。"白崇禧轻声说。
"嗯!你一定要尽快把川军调过来!还要增调装备好的预备部队。"李宗仁有些焦急了。
就在这一段时间,晋南洪洞的驻军和民众的心情都很矛盾。一方面,山西战事的阴霾挥之不去;另一方面,川军和八路军、老百姓友好相处的感觉真好;一方面,川军收复平遥的喜庆气氛意犹未尽;另一方面,南京告急、首都将失陷的消息令人揪心。将士们一边加紧训练、补充给养,一边帮助老百姓准备年货,老百姓则主动帮助照顾伤病员,并不时送来一些慰问品。
这一天,邓锡侯刚刚从八路军总部回拜朱德返来22集团军司令部,就接到白崇禧的电话,随即又接到军令部的紧急调动电令。
他赶紧召集集团军将官紧急会议,并派陈离去八路军总部通报周恩来和朱德他们,请他们明天上午过来话别。
当王铭章和赵渭宾骑马赶到洪洞集团军总部时,会场坐满了人,桌子上还摊了几张地图。
"这么隆重!出什么事啦?"王铭章见124师参谋长邹绍孟在招呼赵渭宾,就一起坐了过去。
"说是我们集团要紧急调往第五战区。"邹绍孟说。
"李宗仁那个战区?多半是因为韩复榘不抵抗!"赵渭宾说。
"这个狗日的韩复榘,只晓得当’长腿将军’,闻风丧胆,跑得比日本人的炮弹还快!就不晓得像我们这样拼命抗战!"王铭章骂道。
"听说他在济阳还是很拼命的,差点被日军俘虏了。"邹绍孟旁边的税梯青师长插话说。
"我们也听说了。八路军还给我们透露了一点这件事的内幕,说是因为韩复榘在济阳用一个手枪旅去顶日军的飞机大炮。"赵渭宾代王铭章答道。
"他就是这样被吓破了胆!哪有这种拼法?显然是被日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嘛!没有像当年在四川马腿津一仗那样成为俘虏,已经算是很走运了!"王铭章笑骂道。
"韩复榘消极抗战还有一个原因,你们122师的高参就不一定晓得了。"税梯青笑道。
"还有啥子内部消息?说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王铭章笑道。
"冯玉祥带领韩复榘属下的曹福林军反攻日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统帅部却把重炮团调给了中央嫡系部队汤恩伯集团。韩复榘大怒,立马下令停止追击。并且从此竭力保存自己的实力。"
"这帮军阀,只顾自己保存实力,也不管国家存亡!"王铭章骂道。
"结果,日本人不但不领情,反而整韩复榘的冤枉,说他和日本密谋华北五省自治。弄得他灰头土脸的,赶紧发表声明辟谣。"赵渭宾说。
"好啦,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请各位安静!"邓锡侯注意到正说得起劲的王铭章他们,便直入正题:
"今天召集各位来,首先是要通报一个情况。我们驰援山西,从血战娘子关,阻击日军、掩护友军撤退,到收复平遥,整个集团是有功的,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现在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有人要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但不是光荣的走,而是像破铜烂铁一样被人扔掉,像瘟神一样被人驱赶。"
第85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7)  
邓锡侯越说越气愤,脸色铁青。
参会的将领都被总司令这番开场白弄糊涂了,惶惑四顾,然后都转向看着邓锡侯,听他往下说。
"事情是这样的。孙副总司令的保定军官学校同学、军政部白崇禧副参谋总长,昨晚来电话告诉我,阎锡山最近多次向蒋委员和军政部告状,说我们川军不单装备很差,没有战斗力,纪律也糟糕得很,沿途强拉民夫,强买粮食,甚至破门而入抢劫山西部队的军械库。骂我们抗战不足,扰民有余,是叫花子,是土匪军,说我们没有守好娘子关,要对太原失守负责任,要求立即把我们调离山西。"
"狗日的王八蛋,怎么还在造谣诽谤!"王铭章骂道。
"中央军这么好的装备,在石家庄都没有挡住日寇,没有守住娘子关。要不是我们拼死掩护,孙连仲他们败得更惨,太原丢得更快。"下面有人骂道。
"走就走,还怕找不到地方送死啊?"
"不走!龟儿子些的,想赖我们的装备!不仅要换装备,还必须给够抚恤费,否则休想赶我们走。"
"对!必须先把承诺的装备给我们!不然我们也回老家疼老婆、娃娃去。"
……
"更严重的是,"邓锡侯高声说道,"蒋委员长听了阎锡山的报告后,就叫白崇禧打电话给程潜,问第二战区要不要我们,结果程潜说,上个月才把装备很差的47军李家钰部调给他,现在又想把连阎老西都不要的烂部队塞给第二战区,这些残兵败将,他不要。"
听到这里,将领们气得一塌糊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都静下来听邓锡侯继续往下说。
"当时,南京刚刚传来不利消息,蒋委员长情绪不好,一听到白崇禧的报告,大发雷霆:娘西皮,把他们调回四川去,让他们回去称王称霸!"
"回去就回去,我们回去把一路上的全部真相告诉所有川军弟兄和老百姓,看哪个怕哪个!"有人气愤地说。
"这件事情要慎重,要顾全大局,不能意气用事,因小失大。"有人反对说。
"擅开军械库,是我干的,要处罚,处罚我好了,和集团无关。"王铭章站起来气愤地说。
"军械库的事情,是我出的主意,和王师长没关系。当时,晋军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如果我们不要,就只能炸毁,不然留下来资敌。我认为,这样的抗战物资,理所当然应该让战士们拿去抗日。"赵渭宾也站起来说。
"军械库的事情,王师长和赵参谋长没错,那只不过是阎锡山的一个借口。要惩罚,就得惩罚把装备囤积起来资敌的阎锡山。"有人表示支持,立即有人响应。
"对头!我也支持!"
"嗯!军火库这件事情,我也是支持的,做得好!我们是被冤枉的,装备的账,以后找机会慢慢算。你们二位先坐下。"邓锡侯说。
下面立即鼓掌。
"打开军械库的事情,我们没错,把自己的装备留给敌人,那才是大错特错。自出川以来,我们一直比较注意军纪,虽然我们的军纪远远比不上八路军,但所到之处,基本上坚持了公买公卖,不随便抓丁拉夫。但是,我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兵站,势必就地购粮,加上语言不通,难免发生一些误会。在晋东,我们仓促投入战斗,立足未稳就被冲散了,跟随大军后撤。败兵之际,各个部队都难免有不守纪律的现象,怎么单单说我们川军是’土匪军’呢?比起晋军和中央军,不论是纪律还是斗志,我觉得我们都是问心无愧的。"孙震接着说。
127师长陈离跟着发言说:"我想,即便是八路军,也不会任凭中国人的军用物资留给鬼子,也会打开军械库取走这些物资的。阎锡山是有意排斥我们。为什么要排斥我们呢?我估计有三个原因:第一,太原失守,责任重大,阎锡山找不到替罪羊,就把责任往我们身上推。第二,委座要求阎锡山给我们换发装备,阎锡山怕我们分他的肥,所以过河拆桥,撵我们走。第三,我们川军本来就作战勇敢,现在和共产党八路军关系又好,军纪军风和战斗力都明显提高,收复了平遥,并且一直固守,还缴获了一点日军装备,阎老西的部队相形见绌,他怕这样下去对他的统治地位不利。"
第86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8)  
"就是,阎锡山怕我们影响他继续当残破山西的土皇帝。"有人赞同说。
"大家不要心急,现在,已经有人大发善心收留我们,阎锡山的事情,我们暂时就不多说了。"邓锡侯接着说,"程潜向蒋委员长拒绝我们之前,第五战区长官李宗仁刚刚向最高统帅部报告山东战局危急,要求增援部队。白崇禧一听到蒋委员长说气话让我们回川去,马上建议问第五战区要不要我们。蒋委员长一听,立马改变主意,当即让白总长征求李宗仁的意见。白总长向李长官道明情况,李宗仁立即表示接受,说他们不要给我。白崇禧提醒他,川军的装备比较差。李宗仁说:诸葛亮扎稻草人作疑兵,也能草船借箭,他们总该比稻草人要好些吧。何况,川军虽然装备简陋,作战却很勇敢。委座要把他们调给我,好啊,请你立即让他们过来。"  
"好!士为知己者死,那我们就开到第五战区去!"  
"我就不信,我们还不如稻草人!"下面有人大声说。
"现在,军政部已经决定把我们调往第五战区了。"邓锡侯大声宣布。
"好!"大家鼓掌欢迎。
"今天上午,集团总部接到武汉行营急电,军令部将我们划归第五战区,也就是李宗仁为司令长官负责的鲁南和苏北片区,要求我们立即启程,从潼关转陇海线驰援。李长官随后又主动跟我取得联系,他说,现在山东形势很紧张,黄河以北防线危在旦夕,济南也很危险,又新增加了牵制南京方面日军的重任。他希望我们立即开赴山东、安徽、河南交界的砀山一带,作为第五战区总预备队,以应不测。"邓锡侯说。
"除此之外,我向李长官提出了大家最关心的装备问题。"邓锡侯接着说。
"好!"下面顿时响起了喝彩声。
邓锡侯笑了笑,示意安静,接着说:"不要太激动,李长官只是表态说,他尽最大努力向统帅部争取。"
"哦!"大家哗然,很不以为然。
"这盘应该不一样了,李长官说,他已经请白参谋总长帮忙说情。他还说,估计有些希望。"邓锡侯马上解释说。
"哦!这还差不多!"
"唉!但愿不再是画饼充饥!"下面的人叹息道。
"要是这回还不给我们换装备,武汉方面就不怕我们也学刘斐和韩复榘当长腿将军?"有人开玩笑说。
"哈哈哈!"大家笑起来。
"笑话归笑话,我看,真要是这样,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学八路军--让鬼子给我们提供东洋装备!统统的缴枪不杀!"邓锡侯笑道。
"好!"下面又喝起彩来。
"诸位要是真能把这个缴枪不杀的本事都学到手了,我代表全川父老给你们磕响头!"邓锡侯笑道,"但是,换装备的事的确很重要,我准备跟孙副司令一起专程前往徐州接洽。这里就不再议论了。下面接着说我们这边的行动安排。"
"鼎勋,第125师休整得怎么样?可不可以安排一个团明天启程?"邓锡侯点将45军125师中将师长陈鼎勋。
"老卢,你们安排一个团明天下午动身来不来得及?"陈鼎勋问了问身边的373旅少将旅长卢济清。
"可以!"卢济清毫不犹豫地说,"我们的人每天都想着快走,尽快试试从八路军那里学的招数,就让姚超伦带团先动身吧。"
"邓司令,那就安排745团姚超伦部明天下午开拔,您看怎么样?"陈鼎勋向邓锡侯报告说。
"好!鼎勋和济清,你们要叮嘱姚团长,他们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为我们川军争口气!"邓锡侯严肃地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陈、卢二人朗声应到。
"如果前线战事紧张,一定要叫他们留人在第五战区司令部,确保跟后续部队的联系,莫再像上次被黄绍竑那样的黄长官瞎指挥搞整乱套了。"邓锡侯接着说。
"遵命!"
"125师和45军的其他各部,都要抓紧收拾,接着跟进!"邓锡侯接着说,"位于前线的41军,要尽快做好向友军部队移防阵地的工作,准备接着动身。月底以前,各部都要抵达砀山附近集结。"
"德操,你还说不说啥子?"
第87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9)  
"我没什么多说的,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尽快赶赴第五战区,漂漂亮亮打一仗,为川军争气!"孙震大声说。
"好!这也是我的最大希望!各位一定要为川军增光!为自己增光!为中国人增光!"邓锡侯喝彩道。他接着问,"在座的诸位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没别的问题,主要还是担心装备问题!要是实在不能给我们换点像样的,多打些好一点的马刀也好!砍起来痛快!"王铭章大声说。
"对!装备最重要!"  
"对!多打些马刀也好,让我们也学王老将军痛快痛快!"立即有人响应。
"好!大家有之钟这种奋勇杀敌的精神,很不错!装备的事,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争取的。争取马刀也打,装备也换。各位回去抓紧时间准备吧。鼎勋和济清,你们回去交代好后,和姚团长一起到司令部来一下,我们再议一下先头部队的细节问题。"
邓锡侯说完正要宣布散会,突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赶紧说:
"对了,最后再补充一点,这次晋南休整期间,大家都从八路军那里长了不少见识,并且,诸位都知道,八路军还对包括本人在内的不少弟兄有过救命之恩,你们可以抓紧时间去跟友军告个别。"
"报告,18集团军周恩来和朱德总司令带了几个警卫骑马来访,还带了三匹很壮实的东洋马!"川军高级将领紧急会议刚散会不久,副官王席儒跑步进邓锡侯办公室报告。
"好好好!我这就去接他们到会客室!你赶紧去通知孙副司令和陈离师长过来。还有,把作战室那个山东地图也取过来。"邓锡侯连声说道。
"周将军、朱总司令!你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欢迎!欢迎!本来该我登门谢别的,反劳驾你们赶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啊!"邓锡侯连声致歉说。
"晋康兄,你这就见外啦!你们要急着准备开拔,时间紧,当然该我们跑腿哟!"朱德笑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快请坐!快请坐!"邓锡侯边说边把客人请到会议室。
"你们这次调动又很紧张啊!"周恩来关切地说。
"就是!要我们驰援鲁南,月底全部赶到徐州以东砀山一带集中。"
"韩复榘消极抵抗,山东形势可不太乐观啊。眼下日军主攻南京,在华北一带的兵力有限,但韩复榘抗战不积极,不但不趁机反攻,反而不断后退。"朱德说。
"还是你们共产党知己知彼,形势分析实在精辟。我就是专门请二位过来指点形势的。"邓锡侯高兴地说。
"你又见外了!"朱德笑道。
"指点可不敢当!共同研讨切磋抗战形势和对策,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周恩来谦虚地说。
"好好好,算我又说错了。德操,你们快进来!"邓锡侯见孙震、陈离二人已到门外,便招呼他们。
陈离和周恩来、朱德打了招呼后,走近邓锡侯,邓轻声问他东西准备好了没有,陈离点点头。
这个细节周恩来和朱德都注意到了,两人相视一笑,没作声。
"我们今天请周将军和朱总司令过来,一是告个别,感谢八路军的救命之恩,和这一个多月来给我们的很多帮助。我在这里代表我个人和整个国民革命军第22集团军,向第18集团军的首长表示感谢!谢谢!"邓锡侯给两位贵宾鞠了个躬。孙震和陈离也赶紧站起来鞠了个躬。
"哎哟呃!越来越客气了!再这个样子我们就坐不住啰!"朱德笑道。
周恩来也哈哈笑起来。
"我们这可是发自内心!我们全集团军将士都很感谢八路军!是贵军让我们大开眼界,战斗力也今非昔比了!我们还派人去延安取抗战真经呢。"陈离赶紧说。
"这也是我们大家的心里话!"孙震也跟着说。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欢迎!欢迎!"周恩来连声说。
"二是请两位贵客指点指点前线的形势。说实话,军令部和李宗仁那边都还没有向我们详细介绍过第五地区的情况,我们对山东的形势也只是从电台和报纸上零零碎碎了解到一些,很多内幕消息还是从你们这边听到的。我们希望在临别之前多听听你们的建议。朱总司令,看在老乡的面子上,你可一定不要打埋伏啊!"邓锡侯接着说。
第88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0)  
"呵呵呵,看来,老邓今天是要将我们的军啊?"朱德对周恩来笑道。
"这是我们做友军的义务嘛。谁让我们两军有缘分驻在一起呢!我们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总能过关吧?"周恩来笑道。
大家都笑起来。
"那就请周将军先给我们讲讲大形势,然后请朱老总给我们讲战略战术,怎么样?"邓锡侯说。
"你这个分工办法很合理嘛!"朱德笑道,"恩来,就只好有劳你先来啰。"
"各位将军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时间很紧张,我就先献丑了。"周恩来谦虚地说。
"大家欢迎!"邓锡侯带头鼓掌。
"各位都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日军暂停了在华北的进攻,把侵略重点集中到南京方向。从国际形势来看,日军攻占上海之后,战线拉长了,与美英等国在长江中下游的利益冲突加剧,矛盾也自然会进一步加剧。当我们顶住日军的三板斧之后,美国很可能会逐渐对日本进行战略物资禁运,并最终择机参战,那时,日本的战斗力会大大衰退,我们的压力会相应减小,抵抗会加强。我们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在于我们!这是战争性质决定的,也是地缘战略关系所决定的。视太平洋为自己领地,竭力向东亚地区扩张的美国,是不可能让日本占领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亚洲国家,也不可能把太平洋变成日本湖的。这是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基本格局和走势。"周恩来很坚定地说。
"讲得好!讲得好!可惜,日本没有这样高瞻远瞩的战略家,他们只晓得侵略中国,不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注定是害人终害己。真正占便宜的,只有最后参战的美国佬。"邓锡侯带头鼓掌。
"外国谚语称之为’火中取栗’。就是说,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愚蠢地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抢板栗,结果,到最后,炒熟了的板栗全都被老奸巨猾的美国佬夺走了,日本武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朱德插话说。
"并且,还杀人三千,自损八百。"周恩来补充说。
"看来,日本的政治家其实眼光有限,痴迷于中国,不会算世界大账啊。"邓锡侯点评说。
"所以,我们有信心取得最后胜利!"周恩来再次强调。
"山东方面的局部形势又怎么样呢?请周将军分析一下。"孙震接着问。
"好。关于贵集团将要开赴的山东方面,华北日军正在为沪宁战场发动牵制性进攻,战区压力正在增大。我们担心韩复榘会以上海没守住和南京危在旦夕为借口,为保存个人实力继续消极抵抗,再次弃守黄河北岸防线,甚至放弃山东中部山区和省会济南。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第五战区的形势必将很严峻,你们两个军的压力会很大,如果仍然只是现有的装备,可能会面临很大的牺牲。建议你们首先要争取更换装备,然后就是要注意及时争取中央优势装备部队的增援,尽量争取到重炮和战车的支持。另外,充分利用山东中部泰山一带的有利地形,和鲁南地区的山地阻击日军,我们认为也非常重要。"周恩来回答说。
"就是!"大家点点头。
"装备的事,李宗仁已经答应向统帅部要,但他说统帅部的事情他不能保证,能不能争取得到还很难说,唉!"邓锡侯叹息道。
"是的!我国目前各战区和各集团军协调得很不好,拼命打仗的没有好装备;有好装备的却临阵畏缩,使我国不仅丧失领土,还付出了不必要的牺牲,特别是川军这样奋勇抗战的地方军,付出了过多的代价,实在令人心痛啊!"周恩来动情地说。
"我们在山西抗战和淞沪抗战中的巨大牺牲就是很突出的例子。更气愤的是,还有意无意把我们第七战区调得乱七八糟的,弄得指挥官找不到自己的部队,部队找不到指挥官,群龙无首,各自混战,大大丧失了本来就有限的战斗力。有人居然宣传说这是保护川军!真要是爱护我们,为什么至今还不给我们更换装备呢?为什么要我们拿着众所周知的最糟糕武器,跑到最前面去抵挡日军的飞机大炮远攻呢?"陈离有些激动地说,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太多的战友因此伤亡。
第89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1)  
"龟儿子些,睁起眼睛说瞎话--打胡乱说!最气人的是,阎锡山下令全部退守太原,却没有派人来通知我们去开会,要不是朱总司令亲自赶来相告,和八路军多次相救,我们几个真他妈的成了俘虏!"邓锡侯骂道。
"这种悲剧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改观啊!恩来,你觉得孙桐萱怎么样啊?"朱德跟着叹了口气,随即把话题引回来。
"现在山东战区的孙桐萱军,和22集团军在娘子关擦肩而过。我和孙将军很有点交情,他们原属杨虎城的西北军,孙将军可比韩复榘抗战积极得多,你们可以多和他们相互照应。如果需要,我可以替你们写信给他。"周恩来接着说。
"那就麻烦你啦!"邓锡侯知道周恩来说的是西安事变前后的事情,深知这封信的分量。
"我们自身在山东方面还有点游击队和群众基础,也可以介绍给你们。虽然他们的力量很有限,但在动员群众方面或许能为川军助一臂之力。"周恩来继续说。
"那太好了!还是共产党有办法,到处都有自己的同志。这件事情,下来后陈离你把最先出发的125师陈鼎勋师长带去跟周将军他们具体接洽。"邓锡侯很高兴。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知道的全都说了。"周恩来笑道。
"感谢!感谢!"邓锡侯等连声道谢,带头鼓掌。随即又请朱德讲战略战术。
"我们都是从四川大后方出来抗日的,本是一家人,我也就不客气了。"朱德笑道,"接到陈军长传达的参谋任务后,我们赶紧研究了一下,观点很不成熟,仅供参考。"
"除了刚才恩来所讲的注意和孙桐萱等友军协同,和及时请求中央军增援充分利用有利地形之外,就是要注意发动群众,利用天时、地利和人和的优势,择要部署好纵深防御,尽量规避日军的火力优势,少打阵地防御战,多打伏击歼灭,多在运动中消灭敌人。"
"发动群众方面,我们前段时间已经介绍了不少自己的做法,其中最关键的,我觉得就是要真心把老百姓当作自家人,特别是善用积极分子,遇到事情多开会,老百姓人多地熟,能想出很多恐怕连诸葛亮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主意。"
"日军的火力优势非常明显,特别是飞机轰炸和重炮远攻,我们八路军和22集团军一样,在这方面都没有直接有效的对抗手段。但是,一旦距离近了,飞机重炮难以发挥作用,他们的优势也就减少了,我们取胜的机会也就增大了。所以,要千方百计利用有利地形接近鬼子,或者让鬼子靠近我们,跟他们近距离交战,越近越有利。"朱德强调说。
"在具体战术上,你们22集团军有很多宝贵经验。我听说122师王铭章师长的马刀,比步枪还管用。可惜这次相处的时间太短,王将军又在忙着收复平遥,要不然,我们还准备请他来教刀术呢!"朱德笑道。
"说来惭愧,这也不过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的枪实在太差了!"邓锡侯苦笑道。
"装备的事情不能怪你们,川军英勇杀敌的精神令人敬佩!"周恩来说道。
"是的!在不怕牺牲这一点上,川军和历史上的湘军是一样的。"孙震说。
"川军、湘军和英勇北伐的两广军队都很勇敢,因为,这三个勇敢的军队本身就同出一脉嘛!"周恩来笑道。
"你别说,我们41军的王铭章师长还真是从广东迁到四川来的客家人呢!"孙震笑道,"当然,周将军和我这样的江浙人,也同样是有为国捐躯精神的。"
"也只有全国各地的人都奋勇杀敌,才能叫做全民抗战、共赴国难嘛!"周恩来笑道。
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警卫进来报告说,陈鼎勋师长、卢济清旅长和姚团长来了。邓锡侯让孙震带他们到作战室去商议,自己和陈离接着听朱德讲战略战术。
"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再多强调一下,就是要注意多打运动战,消灭日军有生力量,少打阵地战、消耗战。因为,我们的火力明显劣势,打阵地战很容易造成大量牺牲,这是很被动的。特别是尽量不要困守孤城,因为我们的人越多、越集中,日军飞机轰炸和大炮轰击下来的伤亡也就越惨重。"朱德接着说。
第90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2)  
"但是,我们注意到,日军特别喜欢攻占城市和战略要隘,这是他们的速战速决侵略性质和机械化特点所决定的,他们也特别注意发挥重要交通线这个战术优势。问题是,蒋委员长也特别在乎守城,又不太讲求方法,甚至宁愿牺牲将士也不愿及时弃城,结果往往是人地两失。我们的毛泽东主席很不赞同这种指导思想,他主张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特别强调游击战和运动战。我们的主张是,只要战斗力保住了,失地是可以收复的。当然,这种积极抗战的思想,和韩复榘的消极抗战、积极逃跑思想是有天壤之别的,是两回事。"
"那当然!这完全是两回事。八路军在山西取得平型关大捷,韩复榘在山东弃城而逃。这实在没法比!"邓锡侯等都表示赞同。
"现在中央军节节败退,共产党的游击队反而更深入敌后去了。"陈离补充说。
"鲁中泰山一带是大山区,地形很好,很有利于伏击和阻击。你们驰援过去,尽量充分利用这个天然的地理优势。完全可以考虑部署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另外,鲁南滕县以北有点小山区,你们去后可以看看能不能利用地势部署一些纵深防御。其次才是在台儿庄、运河一带比较平坦的地区利用运河部署防线。要特别当心,日军的机动性很强,又习惯于声东击西,他们很可能仍然会集中优势火力攻打我们的薄弱环节进行突破和包抄。22集团军可以利用好的阵地进行吸引和阻击,然后用后备部队和侧防部队围上去,贴近鬼子打运动战和歼灭战,这时千万不要太分散兵力,以免被他们各个突破。"朱德很认真地说。
"对头!陈离,这些战术经验都很重要,要记住及时传达下去。"邓锡侯对陈离说。
"是!"
"从现在的部署上看,第五战区的增援部队,要么是驻守河南的程潜第二战区,要么刚刚调到河南亳县休整的汤恩伯集团,也可能是在江苏方向防止南路日军的预备部队40军庞炳勋部和59军张自忠部。庞炳勋是个老将,打仗很顽强。张自忠军装备不错,又懂兵法,如果李宗仁用得好,打起仗来未必像传言说的那样糟糕。这两个友军是可以相互依靠的。汤恩伯和程潜,都是中央嫡系部队,装备都很好,但他们都只听老蒋的调动,李宗仁未必请得动。老蒋会不会因为上海沦陷和南京的被动局面而彻底改变一贯作风,积极派部队去支持李宗仁,现在还很难说,这方面要有心理准备,不能盲目乐观。第五战区的最终命运,我们估计,很可能取决于李宗仁和老蒋的胸襟跟胆识。22集团军要做好艰苦战斗的准备啊。"朱德担心地说。
"嗯!我们一定招呼部队多加注意。"邓锡侯和陈离都严肃点头。
"请问朱老总,你看南京还能守多久?"邓锡侯问。
"这个?"朱德稍微犹豫了一下。
"老总啊,你就把我们上午讨论的情况说说吧。"周恩来注意到其中微妙,果断地说。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们今天上午刚讨论过,形势不容乐观啊。本来南京一带的防御地势就不好,没有险要可据,中央军主力部队又纷纷后撤。实际上在一线抗战的主要就是装备简陋的川军和另外一些地方军。现在南京外围防线基本丧失殆尽,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可能很快就要发生。时间早晚主要看老蒋的抗战决心和唐生智的防守水平了。如果打得好,再抵抗一两周也是可能的。如果打得糟糕,则可能重蹈太原城防的覆辙。由于南京在长江边上,如果撤退时候组织得不好,可能结局比太原一战更悲惨。"
"唉!"邓锡侯叹了口气,接着问,"一旦南京失守,估计日军下一步会怎么办呢?"
"由于日军刚刚攻下太原和上海,代价不小,势必需要较长时间进行休整。因此,我们认为,日军攻陷南京之后的下一步走势还不很明朗,我们目前不能完全断定日军是先进行休整,开始立即从南京和山东两个方向夹攻,贯通津浦线。或者采取大包围,东线沿江而上攻武汉,北线从山西往南压,或者直接越秦岭攻四川大后方。鉴于日军能力,和在山西这边的表现,估计很可能是先行休整,缓过气后再南北夹攻津浦线,直接进攻武汉和四川的可能性不大。这一点应该很快就能明朗了。你们在路上可以多注意日军的下一步举动。如果南京方面的日军迅速分兵北进,而不是沿长江西进,那就多半是想贯通津浦线。"
第91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3)  
"看来,我们最好能赶在日军北上之前在山东立住脚!"邓锡侯点点头说。
"是的,山东中部地区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就是不晓得还来得及不。唉!韩复榘也是一个不顾大局、只顾保存各人实力的人。"朱德叹息道。
"该死的韩复榘,这么好的机会,咋个就不晓得反攻呢?"陈离骂道。
"李宗仁和蒋介石都给他下过指令,我们也已派人去劝过他,全都不管用。他是一个自私自利、刚愎自用的顽固军阀。"周恩来说。
"你们估计韩复榘会不会跟日本人勾结啊?"邓锡侯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得到的消息说,10月初的时候,日本大特务土肥原到济南,跟韩复榘秘密会谈,不久韩复榘就发布了保境安民通电,宣布山东独立,不参加抗战,不允许抗日部队通过山东。老蒋得到这个消息后,赶紧派总参议蒋伯诚到济南作韩复榘的工作。以补充军备为名,拨给韩一大笔钱,同时任命他为第五战区副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要韩切实负起山东境内的抗战指挥责任。在蒋伯诚的督促下,韩部展书堂师发动对日军反攻,最近刚刚光复了德州。但韩复榘本人仍然在消极抗战。"周恩来说。
"估计韩复榘你们是很难依靠的,但他手下的将领,有的还是能积极抗战的。比如孙桐萱、展书堂,曹福林、于学忠等都不错,就是韩复榘太独断专行,又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歪道理,下面的将领都敢怒不敢言。"朱德讲到。
"不抗战,想当汉奸的,升官又发财;积极抗战,流血牺牲的,反而受排斥。这公道吗?"陈离愤愤不平地说。
"唉!"另外三人同时叹了口气。
陈离接着说:"讨袁护国时,马腿津之战的时候,孙震副总司令--当时是营长,和王铭章一起,生擒了韩复榘,如果那时把他杀了,就没得现在的麻烦了。"
"唉!此一时彼一时啊,韩复榘现在是一方诸侯,今非昔比了!"邓锡侯叹息道。
"就是啊!"朱德接着重新把话题拉回来,"另外,还要提醒一点很重要的战术性问题,就是对日本的飞机进攻,最重要的是不要慌,蹲下来不要乱动,越乱动越容易被弹片和机枪打中。"
"总起来说,川军这次到第五战区去,预计任务会很艰巨。首先要向李宗仁和武汉方面争取改善装备和大力发动群众。其次是注意纵深防御和运动战,如果日军还来不及组织夹攻,可以抓住机会主动打一些游击战,这样也可以逼迫日军仓促应战,扰乱其战略部署。再就是要注意辨别友军的抗战精神和战斗能力,取长补短,搞好协同。遇到优势日军进攻时,一定要努力争取中央主力部队的及时增援。最后,就是要注意尽量避免短处,不要孤军困守孤城。这就是我们建议的要点。"朱德总结说。
"好!这些都是八路军克敌制胜的宝贵经验啊!谢谢!谢谢!可惜德操没听完后半截。"邓锡侯连声道谢,陈离也站起来致谢。
"陈离,你等会回去,就立即把今天的会谈要点传达到团以上军官,叫他们赶快往下教。"邓锡侯说。
"是!学到了这些宝贵经验,我们22集团军将本领大增。"陈离高声道。
"衷心祝愿你们22集团军多打好仗,为川军争光!为中国军队争光!"周恩来祝愿道。
"谢谢你们的传经送宝!22集团军的光荣,也必定是八路军的光荣!"邓锡侯感谢道,随即对陈离说:"你去叫人把东西抬过来。"
很快,六个警卫从隔壁抬了三个大木箱过来。
"二位知道,我们实在很穷,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回赠友军,这是一箱手枪和两箱子弹,送给你们略表心意,请周将军和朱总司令笑纳。"邓锡侯真诚地说。
"哎哟,这可不行哦!"朱德连声说,"你们自己都缺装备,还送枪给我们,这怎么行呢?要不得,要不得!"
"朱老总,你听我解释。我们川军和八路军一样,装备在全国各集团军中是最差的。但是,我们和你们的情况又略有不同,我们缺的不是手枪和一般的子弹,而是用于正面对抗和攻坚的重型装备,主要是缺大炮和机枪,还有就是去北方过冬的服装。你们本来就没有兵工厂,内战时又被长期围困,失去了中央根据地,长征到物资匮乏的大西北,现在的补充又全是自己想办法,不仅我们缺的这几样你们也都很缺,你们连手枪和子弹都缺。更重要的是,你们主要是深入敌后去战斗,比我们和其他所有的部队都更需要短枪。我们现在能勉强拿出手感谢你们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点东西了,两位一定要收下。"邓锡侯真诚地说。
第92节:第十四章 另类友军(14)  
"两位先生一定要收下,不然,真是看不起我们川军了。"陈离也恳切地说。
"既然两位将军都这样说了,朱总司令,我看就收下吧,这也是我们两军友谊的见证和纪念嘛。"周恩来接着说:
"那好,我就收下了,代表八路军谢谢你们的心意。另外,二位也晓得,我们本身都很穷,结交的又都是些穷人,没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的纪念品。听说邓司令在战斗中不幸马失前蹄,就想到送给你们几匹我们115师在平型关缴获的日军战马给你们当坐骑。"朱德说。
"日军的战马确实养得不错,据说早先蒋委员长在日本留学时,还在那里养过战马呢。"周恩来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啊!你们已经给我们赠送了太多东西啦!从军用地图,到国内国际形势分析和战略战术;从改善部队作风,搞好军民关系,到介绍友军关系,还尽力节省冬装送给我们的将士。"邓锡侯推谢说。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恩来还有一个意思,是要祝愿你们抗战到底,永不落马!"朱德接着周恩来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解释到。
听了朱德的解释,邓锡侯非常高兴,连声说:"抗战到底,永不落马!好!好!我们收下!也祝愿你们抗战到底,永不落马!英勇杀敌,百发百中!"  
"好!邓总司令这句话,是最好的礼物!大家说是不是啊?"周恩来画龙点睛地说。
"正是!哈哈哈哈!"大家都爽朗地笑起来。
12月13日中午,22集团军驰援第五战区的最先头部队45军125师373旅745团姚超伦部乘火车离开洪洞驻地刚好两天。王铭章刚和赵渭宾正在平遥县城内确定好122师的换防和转进准备工作,孙震从洪洞来电话:
"之钟啊,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南京沦陷了,日军大屠城,军民死亡惨不忍睹,其中包括很多23集团军的川军官兵。"
"啊!国民政府不是才刚刚撤到武汉去,说唐生智要坚守南京三个月吗?"
"唉!就是!什么三个月?半个月不到!"孙震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
"这个消息要不要往下传达啊?"王铭章问。
"这么天大的事,能不让大家晓得吗,你传达下去吧。要注意方式方法,尽量少影响军心。唉!"孙震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是!唉!"王铭章一边叹气,一边往对面的全国地图走去。
"师座,开饭了。"李绍坤送饭进来。
"嗯,先放桌上吧。你去请赵参谋长吃过饭马上过来。"
没过多久,赵渭宾就赶过来了。赵渭宾见桌上的饭菜还没动,问道:"怎么啦?连饭都顾不上吃,在忙啥呀?"
"唉!出大事了!情况比你前几天预计的更糟糕!刚才孙副总司令来电话,南京沦陷了!日军大屠城,军民死亡非常悲惨,包括不少23集团军的官兵。"
"啊!"赵渭宾也大吃一惊,"不是说要坚守三个月吗?"
"是啊。这才几天,转眼首都就没啦!军民都成了鱼肉!"王铭章伤心地说。
"虽然早已晓得迟早要沦陷,却料不到竟然这么快。唉!这仗打得!"赵渭宾连声叹气。
"老赵,我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死了亲人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王铭章哽咽着说。
"我心里也很难过。南京始终是首都啊!我家铁松考上了南京航空学院,刚去学校报道,南京就没了,学校就开始流亡!真无法想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赵渭宾长叹一声。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王铭章才接着问:"你来看看日军下一步会怎么走法?南京方面又如何应付啊?"
"好,我先看看地图,你快吃饭吧。"
赵渭宾迅速浏览了一下地图,用指示竿在南京、太原、京津点了几下。王铭章一口气把饭菜刨了一小半,就再也不想吃了,放下饭碗说道:
"象贤,现在日军有几种出击路线。一是从太原南下,进攻郑州,与南京方面合围武汉;一是从京津,沿着京浦铁路南下,攻取徐州,再沿陇海线南下,与南京方向合围武汉;还有一种就是太原、京津、南京三路同时合围。你看哪一种可能性最大?"  
第93节:第十五章 潼关祭旗(1)  
"嗯。三路同时出击的可能性不大,估计日军没有那么大的兵力,最多只能是两路助攻,一路主攻。如果主力部队从太原南下,必须突破我国军队的沿途夹击,才能打过黄河。日军在太原和娘子关战役中伤亡很大,跟着又在淞沪和南京激战,一直没来得及休整,现在我方在这一带集结的兵力很多,正面有中央军,长治一带还有程潜指挥的第二战区重兵,侧背有我们和更多的部队。日寇若想直接从太原南下强渡黄河,必须从国内和南方抽调部队,并且代价很难承受。我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华北日军与南方日军配合,南北夹击,贯通津浦线,夺取徐州。"
"嗯,有道理!"
"日军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只要看南京方面的日军下一步往哪个方向出击,就晓得了。这几天就能见分晓。"赵渭宾接着说。
"嗯,我们以后多注意一下日军动向。"王铭章表示赞同。
"日军如果从华北南下,首当其冲的是韩复榘的山东军。如果他们也像阎锡山的晋军,就麻烦了。"赵渭宾接着说。
"韩复榘以前是冯玉祥的属下,我们打过交道。他们现在有三万人马,装备比我们好。但愿韩复榘现在打仗比以前强得多了。"王铭章说。
"听说他是你的手下败将?"赵渭宾难得一笑道。
"呵呵。"王铭章笑道,"那是在内战的时候,我和孙副司令在马腿津战斗中用伏击战击沉了他们的船,他们北方人是旱鸭子,不会游泳,全都成为我们的俘虏。后来刘湘总司令看在冯玉祥的面子上把他们全部释放了。但愿他现在大有长进,不然就麻烦大了。"
"三万地方军,不论如何也挡不住华北方面的日军主力部队。眼下,韩复榘千万不能消极,南京政府,不,最高统帅部还必须尽快增援。"赵渭宾说。
"嗯!我们得抢在山东军败退之前赶过去,免得又像在娘子关那样一上去就遇到兵败如山倒的狼狈情形。"
"就是!"赵渭宾表示赞同。
王铭章接着问:"南京沦陷的事,孙军长说要传达下去,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影响军心。你看怎么向下面传达为好啊?"  
"这个……"赵渭宾稍微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强调朱总司令讲的持久战思想,动员官兵们化悲痛为力量,同仇敌忾,尽快奔赴山东前线保家卫国,你看怎么样啊。"
"好!不管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我们都要激励斗志。"
南京失守和日军屠城的消息传达后,全师官兵和县城官民都很悲伤,收复平遥以来的日趋黯淡的喜庆气愤,刚被即将转进山东前线的消息重新振奋起来,这一下子又完全凝结了,转眼荡然无存,整个县城被悲伤所笼罩。在化悲痛为力量的宣传引导下,军民发出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壮烈呼声,奔赴山东前线杀敌救亡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第十五章 潼关祭旗
1937年12月,王铭章率122师再度抵达风陵渡,黄河边父老乡亲潼关祭旗。
王铭章所部122师两个团的官兵分两批挤上了开往风陵渡的军列。一路上,火车比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开得更快一些,这主要是由于从风陵渡去太原方向的车停开后,车次减少了一大半,但将士们都嫌火车太慢。
第二天,122师又返回风陵渡。
"也不晓得上次碰到的老船工江大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下了火车后在快要到渡口的时候,赵渭宾对王铭章说。
"他们在后方,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惜,我们的兄弟少了一半。唉!"王铭章答道。
"是啊,包括王建堂。幸亏你让鲁江平保存下来他那面旗子。"赵渭宾惋惜地说。
突然,队伍的前头出现异常。两人抬眼望去,原来是江大爷带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村姑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向部队打听和寻找什么,士兵正在往他们这边指。
"江大爷多半是在找我们和王建堂。唉!"赵渭宾对王铭章说。
"多半是。"王铭章说,两人赶快迎上去。
"江大爷,您在找我们吗?"快要走近的时候,赵渭宾喊道。
"赵将军、王将军,可盼到你们啦!老夫给你们磕头!"江大爷在村姑搀扶下快步走过来,还有三四步远就要往地上磕头。
第94节:第十五章 潼关祭旗(2)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您这不是要我们折寿吗?"王铭章赶紧跳下马,警卫副官李绍坤赶紧跨步上前搀住老人家。
"王将军,我错怪川军啦,我向您赔罪。您可要替我们家柱子报仇啊!"江大爷声音嘶哑地说。
"老人家,您有话慢慢说、慢慢说!柱子怎么啦?"王铭章赶紧扶上去。
"柱子死啦!被鬼子的飞机炸死啦!"江大爷哭着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就在上个月鬼子进攻太原的那几天,鬼子派了好多飞机来轰炸风陵渡的船,顺子他爹当时在河里撑船,船被炸沉了,尸体都没捞到,停在渡口边的船也被差不多全都被炸沉了。当时俺爸在潼关家里休息,幸免于难。"那个村姑哭泣道。
"王将军,你们可要叫兄弟们多杀鬼子,替我们家柱子报仇啊!"江大爷听到伤心事,哭得更厉害了。
"老人家,莫哭,莫哭,我们也被鬼子打死、打伤了不少弟兄,我们这就要上山东前线去找鬼子报仇。"王铭章安慰道。
"上周,我错怪你们了,很对不起啊!"江大爷呜咽着说。
"上周?上周我们还在平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赵渭宾问先前答话的那个村姑。
村姑解释说:"是这样的:前几天,俺爸刚听说川军从山西又回来了,以为是怕死,要逃回四川去,就拒绝撑船,还骂了官兵。后来知道是误会了,爸非要给姚团长磕头,并且自从柱子死后第一次上渡船亲自把舵送部队过河呢。"
"原来是怎样!江大爷,这点误会没什么!我们还应该反过来感谢您又来帮我们撑船呢!"王铭章安慰说。
"那个带’死字旗’的后生呢?怎么没见到他啊?"江大爷问。
"王建堂?他牺牲了,在和鬼子交战的时候不幸中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王铭章低沉地说。
"啊?他也死啦?老天啦,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好人要遭殃呢?"老人家呜咽着说,老泪纵横。
"老人家,王建堂一路上很想念你们,经常提到您和柱子。"赵渭宾安慰说。
"我跟柱子也经常讲到他,逢人就说那面旗子。今天我还对俺儿媳妇和孙子唠叨,要让他们长长眼,见识一下那面旗子呢。这么好一个后生,怎么转眼也死了呢?嗯?"老人继续哭涕。
"老人家,莫伤心啦,提到这些牺牲了的弟兄们,我们大家都很难受。"赵渭宾忍住眼泪劝说到。
"少坤,你快到后面去叫鲁江平过来,叫他把王建堂那面旗子送过来。"李绍坤注意到王铭章说话的时候眼睛也已经湿润。
远远看见鲁江平拿着用装大刀的布袋装着的布旗跑过来,江大爷就像看见了王建堂和他的儿子。他大喊一声:"后生!柱子!"便昏了过去。
王铭章赶紧让军医过来抢救。军医赶紧掐人中,江大爷随即苏醒过来,他示意那个口齿伶俐的儿媳妇贴近说话。大家都靠近去听,只听江大爷说:"借旗子……"
后面几个字声音很模糊,王铭章和赵渭宾都没听清楚。只见那村姑转身跪下来求王铭章借用一下鲁江平刚交到他手上那面旗子。
"做什么用啊?这可是我们战士的珍贵遗物哟,也是我们大家非常珍惜的财富。"王铭章认真地说。
"俺爹爹要祭这面旗子,只是借用一下,保证不会弄坏。"村姑说。
"祭旗?就是贡起来磕头?"赵渭宾问。
"嗯!"
"原来是这样,好,你拿好。"王铭章把整个布袋慎重地交给那村姑。
村姑接过后,转身捧送给江大爷,叫儿子和军医一起小心送父亲到码头去,自己随即向码头跑去。
当王铭章和江大爷一行抵达码头的时候,远远看见那里已经集中了不少渔船,一艘稍微大一点的新棚渡船停在一个最长的跳板的尽头,另外几个跳板的尽头也都停满了较大的渔船,还有几艘小一些的渔船停在河边的岸旁,另有好几艘船正在往这边靠。渡船显然是新做的,渔船想必都是最近专门从周围请过来送川军过河的。
那个村姑正在渡船前的岸边摆放桌子上的东西,桌上铺了张红布,桌子的后边立了根长竹竿。
第95节:第十五章 潼关祭旗(3)  
"不是被鬼子轰炸过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船啊?"赵渭宾问正在身边的一个船夫。
"为了赶送川军过河打鬼子,江大爷召集我们把方圆三十里所有的渔船全都找过来了,还在赶做新船呢。"旁边一个小伙子回答说。
村姑见他们过来了,就走上前来告诉江大爷,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江大爷连连说好,并让江顺扶他和王师长等一起到那张桌子旁的几根条凳上坐着。
听完江大爷简单说了祭旗办法后,王铭章见船上、船下的船夫都纷纷往这边围过来,就叫李绍坤调一个警卫排过来,按照江大爷所讲的情况围出一个会场。
坐了一会儿后,江大爷见人围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往桌前走。村姑正要跟上去搀扶,江大爷把她的手甩开了,不要扶。只是把布袋递给她,叫她好好把那面旗子请出来捧着。
"各位老兄弟,各位后生,你们知道,打我们家柱子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之后,我就没再撑船了,直到前几天川军先头部队过河,我误会了,骂了他们,给他们撑船赔礼道歉。今天,我一大早听说两个月前我和柱子一起结交的王将军和赵将军他们也要来风陵渡,过河到潼关乘火车开赴徐州方向,便专门过河来等他们。上次和王将军他们相识的时候,还有一位小兄弟,就是我后来常常给你们讲的,他们家老爷子给他一面死字旗的那个兄弟。刚才,听两位将军讲,他也和我们家柱子一样,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是在与鬼子交战的时候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江大爷擦了擦眼泪,用力吸了口气,接着说:"但是,他那面旗子,被长官带回了,当作最珍贵的遗物带回了。闺女,把旗帜请上来。"
村姑恭恭敬敬地把旗子捧过来,江大爷小心捧着,转过身来对船夫们说:
"我请大家来,是要当着大伙的面把这面旗子贡起来,行大礼,好好纪念这位好兄弟,祈愿这些为保卫我们大伙儿,为保卫我们中国,翻山越岭从四川到山西来献出性命的川军兄弟,他们的在天之灵,好好保佑王将军、赵将军和所有的川军官兵,到山东去好好打鬼子,多杀敌人,为我们家柱子和所有死去的中国人报仇雪恨!把小鬼子撵出中国!"
"好!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把小鬼子撵出中国!"
"我们也一起磕头!"
"对!都来磕!"
"好!我就先谢谢各位啦!"江大爷说完对大家鞠了个躬,接着把旗子展开,展示给大家看。
"好!敬佩!"近处的人随即喝彩起来。
"江大爷,您让顺子把旗子捧过来,让我们也长长眼!"站得远的人看不清楚,大声喊。
"好!好!闺女,你和顺子好好捧着旗子,围着空地走一圈,让咱们风陵渡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敬仰敬仰。"
村姑和江顺接过旗子,沿着军民自发围出的空地边缘顺时针方向慢慢走过去,走几步停一下,让近旁的船夫、群众和战士们好好观看。待到看过的观众鞠躬、敬礼时,村姑和顺子也跟着鞠躬,接着往下走几步。
一圈走完后,江大爷又接过去,对着大家的面举过头顶,转过身去放到桌边用黄土块压住吊着。然后取了桌子上的三炷香用火柴点了。江大爷倒退了几步,正了正身,拿着香鞠了三个躬,然后走上前去插进桌上的碗中。又退一步,慢慢跪下。
这时,王铭章、赵渭宾都脱了帽子一起行军礼,他们担心江大爷摔到,赶紧伸手去扶,只见老人家跪下去的动作坚定而沉着,两人方才放心,和大家随着江大爷的叩首动作又鞠三个躬。然后,王铭章和村姑分别从两边跨步上前去,把江大爷扶了起来。
"王将军,您站着别动!"江大爷一站稳就反过来推王铭章的手臂。然后倒退几步,又跪下去,快速磕了三个头。
"江大爷,快快请起!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怎么还这样折杀晚辈啊?"王铭章赶紧把江大爷扶起来。
"这个头我是一定要磕的。不磕这个头,我这一辈子都不安生!王将军、赵将军,还有各位川军兄弟们,你们可一定要多杀鬼子,为我们大伙和死去的川军弟兄们报仇啊!老汉我拜托你们啦!"他说完又深深鞠了个躬,随即老泪纵横。
第96节:第十六章 山东危局(1)  
周围的船夫和观众都纷纷说起拜托和感谢话来。
王铭章深深回敬江大爷一个躬,又向船夫和观众们致了一圈军礼,朗声说:
"各位父老乡亲,身为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天职,我们都是抱着杀敌救亡的使命出川抗战。在太原和日军交战的时候,我们还不熟悉情况,没料到鬼子的火力那么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很大,牺牲不少战友。后来,我们跟八路军学习了战略战术,自己好好反省琢磨,战斗力提高了,主动反攻日寇,夺回了平遥县城。现在,我们的装备虽然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衣服还是先前一样单薄,并且更加破烂,但是,我们的斗志却更加旺盛,战斗力更加坚强,我们一定不负江大爷和各位黄河父老兄弟的嘱托,多杀鬼子,为柱子报仇,为王建堂报仇,为所有被日军飞机大炮炸死炸伤的乡亲和川军弟兄报仇,直到把日本鬼子完全赶出中国!"
"好!"一阵喝彩,掌声四起。
掌声稍息后,江大爷接着又说:"我这就亲自撑船送王将军和赵将军他们过河!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撑船!然后,我就跟柱子媳妇一起带着顺子随部队到潼关去,送部队走后,我就住在潼关守着川军胜利返回。"江大爷激动地说。
"闺女,你去和顺子一块儿去把旗子请下来,先上船去把它好好绑在渡船的旗杆上。我跟王将军他们跟着过来。"江大爷接着请王铭章安排部队上船。其他渔船也随即开始搭载战士过河。
当王铭章和警卫连的战士上渡船后,船工们开始摇橹,柱子媳妇和顺子也一起摇,江大爷则和一个壮年船工一起把舵。
王铭章和战士们看着那面在船头旗杆上猎猎飘扬的死字旗,斑驳的铁血分外耀眼,仿佛是饮血的马刀,挥向鬼子的头颅。
鲁江平想到赵渭宾上次为王建堂写的那首歌,不禁哼唱起来。赵渭宾、王铭章和警卫们也跟着唱起来,低沉、悲壮的歌声立即在整个警卫连和其他船上、岸边共鸣起来,响彻黄河两岸:
斗篷一个草鞋两双,
千里迢迢赴前方;
长枪一杆榴弹两响,
敌机大炮无须慌。
沉着又顽强,
搏杀鬼子兵;
自古大义筑大勇,
傲笑沙场有川军。
第十六章 山东危局
1937年12月,济南失守,韩复榘消极抗战,第五战区形势十万火急。
1938年12月12日,南京失陷。第二天,日军进行了南京大屠杀,浮尸塞江,血河染海,兽行难书,世界震惊。当天,日军越过长江攻陷浦口,并继续向北推进,兵锋直指蚌埠。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见日军夺取津浦线的战略意图已经明朗,而韩复榘却在从济南往河南大搬家,又是一副不战而逃、弃守黄河北岸防线的架势,就带着参谋长张任民赶往济南,在第三战区总司令部与韩复榘彻夜长谈。
刚开始,韩复榘问首都南京丢后抗战到底还有没有把握,李宗仁以欧战和世界大战迟早要爆发为由,强调中国一定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两人刚开始还谈得比较投机。
当李宗仁趁着气氛融洽拿出随带的地图,劝说韩复榘不要把弹药、给养运往河南,以便在济南守不住时退往沂蒙山区打游击,从侧面牵制津浦线北路日军南下。韩复榘毫不客气地说,此举是让他被日军从南北夹击,当"包子馅儿",是置其于死地。
两人不欢而散。就在第五战区正副总司令进行这场虎头蛇尾会面之后,李宗仁对救援部队越发望眼欲穿。
川军先头部队姚超伦团,12月11日中午从洪洞上火车,12日午后抵达风陵渡,分批乘渔船过黄河,宿营潼关,整整两天才渡河完毕。14日上午全团继续乘火车东进。由于沿途躲避日军飞机轰炸,列车行进速度缓慢。
就在川军转进途中,日军完全控制了山东境内的黄河北岸。与韩复榘指挥下的山东军隔河对峙。日军一边肃清占领区的另行抵抗,一边部署进攻南岸的准备工作,韩复榘则在抵抗还是逃跑之间犹豫不决、无所作为。  
第97节:第十六章 山东危局(2)  
12月19日,川军先头部队终于抵达距离徐州城80多公里的安徽砀山。由于李宗仁无法判断韩复榘是否继续不战而逃,又不知道日军过河后到底是直接沿铁路南下,直取徐州,还是绕道微山湖西侧,包抄徐州后路,只得命姚超伦团在砀山下车集驻待命,作为集团预备部队,酌情填防。
日军获悉川军增援,决定抢在川军增援到位之前拿下黄河天险。就在川军先头部队抵达砀山第二天,先前在济南与韩复榘所部山东军隔着黄河对峙了一个多月的日军,重新开始发起攻势。11月21日,日军对济南炮轰一整天。
韩复榘赶紧向李宗仁告急,要求让东北军于学忠部从潍县增援济南,李宗仁因已经计划让该部增援蚌埠,阻击南方日军北上,决定改派川军先头部队前往。
姚超伦接到驰援命令后,留下跟后续部队的联络人员,即率750团从砀山出发,从微山湖西侧抄近路步行,取道金乡,打算从微山湖以北济宁方向越过大运河,奔赴济南前线。
韩复榘听说被派过来增援的川军部队连一门步兵炮都没有,更不用说重炮,大失所望。
就在这时,来报,说李宗仁调走了驻泰山重炮旅,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弃守济南。
原来,10月初的时候,日本大特务土肥原到济南,跟韩复榘秘密会谈,不久韩复榘就发布了保境安民通电,宣布山东独立,不参加抗日战争,不允许抗日部队通过山东。老蒋得到这个消息后,立马派总参议蒋伯诚到济南作韩复榘的工作。以补充军备为名,拨给韩一大笔钱,还调了一个重炮旅驻泰山构成黄河防线,同时任命他为第五战区副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要韩切实负起山东境内的抗战指挥责任。在蒋伯诚的督促下,韩部展书堂师发动对日军反攻。展书堂因反攻德州需要重炮,蒋伯诚在请示蒋委员长后,把驻泰山重炮旅调去支援。虽然展书堂光复了德州、桑园等地。韩复榘却对调走重炮旅非常不满,下令部队撤离济南。
12月28日济南沦陷后第二天,日军举行入城仪式。
蒋伯诚获悉韩复榘决定弃守济南,大为震惊,问他为何不战而退。韩说:"蒋委员长把重炮调走了,你叫我咋守?我已决定放弃济南,等候中央有力支援后再行反攻。"
蒋伯诚劝他说,黄河防线万分重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撤退之事一定要请示蒋委员长。韩反问道:"如果什么事情都要请示他蒋某人,他何不自己来守黄河和济南呢?我已命令各军撤退,你不走,我走。"
说完,带着警卫人员,头也不回,钻进铁甲车开走了。
蒋伯诚把这些情况紧急汇报给李宗仁和蒋介石。
12月24日,就在川军先头部队向济南方向急行军的时候,韩复榘的部队又奉命烧城,对济南全城实施所谓的"焦土抗战"计划。官兵们趁火打劫,济南一片混乱。
韩复榘刚下达烧城命令不久,就接到李宗仁要求坚决抵抗的电话,两人在电话里越说越不投机。韩复榘听李宗仁又一次强调川军正在驰援,即将赶到,要求他务必坚守待援,就很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川军先头部队正在向济南驰援?他们有重炮吗??"  
"为什么非要重炮呢?难道没重炮就不能抗战吗?"李宗仁反问道。
"连重炮都没有,跑过来顶什么用啊?李长官,难道你要让人家千里迢迢赶来当鬼子的炮灰吗?"韩复榘也不客气地反问。
"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李长官,你好像还没有跟鬼子面对面干过仗吧?你不知道鬼子的飞机大炮到底有多厉害!要是没有重炮,连敌人的面都见不着,自己的弟兄都会被炸死光的。你远远坐在后面指挥,千万别坐着说话不腰疼!"韩复榘气愤地说。
"你,哪有你这样为自己找借口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气死我啦!"
"李长官,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下令放火烧城,实施焦土抗战计划了,保证不给日军留下任何物资。我们马上就要撤退了,你赶快叫川军不要再过来送死了。"韩复榘跟着说。
第99节:第十六章 山东危局(4)  
李宗仁随即把众人引到长官公署会议厅里,桌上摆满了糕点、瓜果、香烟,李宗仁朗声道:"今天是新年元旦,请大家坐在一起,为远道而来的各位川军将领接风,共迎新年,顺便开个座谈会,听听大家的意见,如何做好徐州的防守工作。大家随便一点,不要客气。首先由陈市长致欢迎词。"
徐州市陈市长朗声说:"李长官,诸位川军长官,诸位父老,由于韩复榘部队的消极抗战,现在徐州以北津浦线沿路形势万分危急,川军的到来,非常及时,使大家不再惶恐不安。我代表徐州官绅民众,对川军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掌声之后,他接着说:
"我们对川军寄予很大的期待,愿意在李长官的统一指挥下,竭尽全力做好后勤工作,配合作战部队奋勇抗战。只要是我们能够做的,尽管下命令,我们竭尽全力,拼死抗战,绝不含糊!"
邓锡侯随即致辞说:"非常感谢李长官和徐州官绅民众对我们的热烈欢迎和支持!眼前的情形,和我们先前在西安和太原遭遇到的情形简直是两码事、天壤之别。我们22集团军是第一、第二战区都不要的人,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容身。现在全国到处都在艰苦抗战,我们却找不到效命的地方。李长官不嫌弃,把我们要到第五战区来,真是恩高德厚。同样是千里驰援,一到第五战区境内,我们就立即感到和在山西的情况大不一样。李长官和陈市长都领导有方,地方官绅组织良好,非常配合军队的工作,我代表22集团军表示真诚感谢!我们绝对服从李长官的命令,奋勇抗战、努力杀敌,流血牺牲,在所不惜,不辜负战区人民的希望!"
掌声过后,孙震接着问邓锡侯的话说:"是的!用我们刘长官和邓总司令在出征誓师大会上的话说就是,现在是国难当头,存亡之秋,我们既然已经抱定誓死效国之心,还在乎什么个人利益呢?"孙震也表示赞同。
掌声之后,李宗仁说:"刚才两位司令说得很好!过去的事,我这里就不要再提了。川军在山西的遭遇,我听说了,你们没有错,是一场误会,大家互相谅解些。诸位和我都从几十年内战炮火中余生,回想过去,自相残杀,日寇渔利,实在太没有意思了。现在总算时机到了,各省军人都停止内战,共同杀敌报国,这是值得祝贺的事。我们能有机会团结抗日,共赴国难,也是一种缘分。我们要把以往种种比如昨日死,开始新的生活。共同为国尽忠,效命疆场。22集团军有什么困难要我解决的,尽管说,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
邓锡侯当即表示:"我们川军和桂系袍泽有一个同样的特点,就是能吃苦、作战勇敢顽强,我们虽然有很多困难,但并不畏缩。只不过我们本来装备就很差,原先蒋委员长说好要在西安给我们换发装备,后来因战事紧急,还没有来得及换就驰援山西前线作战,在晋东和优势装备的日军打了不少硬仗,消耗很大,在晋南收容修整时一点也没有得到补充,希望李长官能给我们补充一些武器弹药和过冬的服装。"
"好!这件事我之前已经跟军委会说过了,我这就再催他们一下。"李宗仁说完就当着川军将领的面亲自给武汉打电话。
军委会当即表态,由中央给22集团军所属41军和45军各发250支新式步枪,子弹由第五战区拨发。
"终于能换一点新枪了!"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川军将领都很高兴。
"再要一些炮!最好是重炮,我们现在这几个迫击炮顶不了事。"邓锡侯赶紧提醒李宗仁,可是,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给他们说了也没用,我上次就已经跟他们提过了。他们说现在到处都在要炮,根本没有库存。上次韩复榘还因为武汉方面把重炮营调走支援汤恩伯军团的太原作战而大发牢骚呢。"李宗仁解释说,"这样吧,就从咱们第五战区给你们补充一点迫击炮,怎么样?要不要?"
"当然要啊!总比什么炮都没补充强多了!鬼子再放炮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多还它龟儿子几下嘛"邓锡侯笑道,大家都笑起来。
第100节:第十六章 山东危局(5)  
李宗仁接着说:"贵部反应的服装问题,确实很具体,现在北方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从南方来的弟兄们还单衣赤脚,实在让人心痛。遗憾的是,本战区尚未得到这方面的物资,我准备请武汉方面和本战区地方政府协调支援,尽力解决。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困难?"
"装备和服装是我们最关心的两件事,另外最好能给我们一些军用地图。如果这三个问题能得到解决,有天大的困难我们都不怕了。"王铭章说,其他将领纷纷表示支持。
李宗仁说:"我这里地图很缺乏,总共只有十多张,散会后就去取几张给你们,尽量争取每个师都能有战区地图。基层部队可能无法满足,请大家谅解。我们自己绘制的地图,远不如日军偷偷绘制的详细,很多乡村道路没有标注。具体交通方面的,我们请地方政府组织当地群众当向导,解决这个问题。"  
"带路的问题,我可以联络沿途各县政府官员负责找人,包管部队不会在山东作战时碰到瞎指路的奸细。"陈市长立即表态。
川军将领鼓掌回敬。
"好!谢谢李长官和陈市长!那就有劳你再给我们介绍一下战区敌情,部署任务。"邓锡侯笑道。
"好!邓司令爽快!"陈市长赞叹道。
"好!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李宗仁走到挂军用地图的墙壁前,拿起指示棍,一边从北平慢慢往下划,一边解说道:
"集结在华北的日第二军团西尾寿造部,从这里渡过黄河,韩复榘不战而退,向津浦线西侧躲避,徐州以北津浦线没有一支部队驻守。12月27日,济南沦陷。在你们到来前半个小时,我接到从泰安来的电话,说日军正在大举攻城,韩复榘的主力部队向运河以西溃逃。正说到一半,电话就断了。眼下,津浦线徐州以北实际上已经空虚。我们最担心的是,日军有沿着津浦线迅速南下,抢占我徐州的危险。我已直接下令贵部先头部队745、746、750团迅速渡过微山湖,抢夺临城。要不是贵部先头部队及时过河阻止日军南下,徐州可能失守,我这个光杆司令和各位就可能全都沦为日军俘虏。"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形势很危险啊!"赵渭宾等川军将领小声议论。几个高级将领和参谋官心中则对李宗仁的临危不惧暗暗称奇。
"是的,眼下徐州形势非常危急。"李宗仁接着说,"贵集团军的任务,就是迅速填防徐州以北津浦线的空虚,阻止日军南下势头。具体进军路线原本有两个,一是从砀山出发,向东北方向沿着乡村道路步行,越过微山湖抢占兖州和邹县,阻击日寇越过运河,断徐州后路;一是从徐州北沿铁路上,经由临城,抢占滕县和邹县,确保徐州安全。现在山东军既然向铁路以西退却,22集团军就全部从徐州沿津浦线北上,抢在日军南下之前占据临城,确保徐州。时间非常紧迫,我希望贵集团先头部队立即出发,主力部队在5天内出发。"
"嗯!我们这就打道回府,把任务布置下去,马上派先头部队抢在日军前头去抢临城,坚决保住徐州。"邓锡侯当场表态。
话音刚落,副官跑来报告,说川军745团急电,说该团经侦察计算,仅用渔船运兵过湖,就得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湖对面津浦线局面混乱,敌情不清楚,不如返回陇海线坐火车北上快捷安全,请求战区司令部改变行军路线,转身南下,从微山湖南边的黄口乘车北上。李宗仁想了一下,认为有理,当即同意。
邓锡侯等听李宗仁说了急电情况后,马上看地图。当即命45军125师373旅746团团长谭尚修立马给砀山驻地打电话,令该旅在砀山的746团副团长,立即率部从驻地乘火车赶往徐州,抢夺临城,摸清徐州以北敌情,随时向设在徐州的战区总部报告。团长谭尚修和所属旅旅长陈鼎勋,就留在徐州地等待部队。邓锡侯和孙震留下一批人员在徐州物色集团驻地,随即率其余人员返回砀山驻地安排填防任务。
1月4日,日军占领曲阜和兖州。蒋介石闻讯韩复榘再次不战而逃,又丧失两个重要城池,非常气愤,再次电令韩复榘,非有命令,不得擅自后撤,并要求他组织反攻兖州。而此时韩复榘早已逃往济宁以西距离河南不远的巨野去了。  
第101节:第十七章 占临城 抢滕县(1)  
日军随即派重藤、福荣两联队沿津浦线南下,分兵两路,分别向济宁和徐州方向开进。
1月5日,日军沦陷邹县。邹县再往南,就是滕县,滕县以南就是徐州了。驻滕县的韩复榘部队闻风逃跑,沿途放火抢劫。县城的中国驻军一撤走,立即出现汉奸维持会组织。老百姓纷纷举家出城、离村避难。
第十七章 占临城 抢滕县
1938年1月,天降川军,姚超伦、陈仕俊解徐州之危,率先抢占临城、滕县等地。
就在邹县沦陷当天半夜,姚超伦率745团率先抵达临城车站。
车还没进站,一直在第一节车厢向前观望的团长姚超伦就看见车站的警察和职员都在慌慌张张收拾行李。他不待车停稳,就带着两个警卫员跳下车,跑到站台询问情况。
"我们是从山西驰援过来的川军22集团军先头部队745团,我是姚团长,谁是站长?"
"长官,我是站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怎么啊,打算撤退啊?"
"就是!临城前面已经没有我们的军队了,日军天亮就要开过来了。你们这是徐州往北开的最后一趟车。等爆破车回来后,我们这个站就要撤退、爆破了。"
"你们现在安全了,我们的大部队马上就到,跟着还有车开过来,你们都不用撤了,安心呆在车站吧。"
"是,是,自己的部队来了,我们就安全了。"站长赶紧过来说。
"日军先头部队已经开到哪里了?"姚超伦问站长。
"长官,鬼子白天刚刚占领邹县,前哨在邹县靠近滕县的两下店据守。"
"前面的交通情况怎么样?火车最远能开到哪里?"
"滕县北面那座铁道桥已经炸了,鬼子暂时还不好往南推进。现在正在准备炸滕县和临城之间的几座桥。"一个工兵少校也被喊过来介绍情况。
"少校,请你立马打电话给前面的爆破队,告诉他们,我们是四川军先头部队,大部队马上就赶到,要他们立即中止破坏滕县和临城之间的铁路和桥梁,撤出炸药,我们马上要开往滕县铁桥位置。"少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跑向电话室。
姚超伦又转过头来叫通讯班长要通战区司令部的电话,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了,请示司令部调整部署,抢占滕县。他随后派一个营到临城北面的官桥驻防。
第五战区值班室的军官得到745团已经抢在日军之前抢占到了临城车站的消息,很是兴奋,赶紧通知李宗仁。李宗仁从小寐中被喊醒,非常高兴,令125师各部迅速挺进,抢占滕县及以北地区。随即又把喜讯转告邓锡侯。
邓锡侯随即令陈鼎勋调整745团在临城修筑防御工事的原计划,转令745团抢占滕县以北二十里铺构筑防御工事,又令紧随着抵达临城的谭尚修746团继续向前挺进,赶往滕县和邹县间界河一带填防。
两团获令后,赶紧让工程兵少校与爆破队联系,让他们连夜组织力量拆卸已安装的炸药,拆除完毕后,立即通知临城车站,战士们则在车站就地休息等候。
第二天清晨,战士们正在提前早餐,少校跑来报告姚团长,临城和滕县之间几座桥上的炸药均已拆除,军列可以通行了。姚超伦赶紧集合队伍,官兵们顾不得添饭吃饱,刨完碗中的饭菜,迅速上车出发。
一路上,除了在几座铁路桥处看见一些工程兵和民工向自己的部队振臂欢呼之外,官兵们很少见到人影。他们估计,这多半是因为老乡们要么已经弃家而逃,要么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但是,中午的时候,火车进滕县车站时的情景却大大出乎姚超伦和战士们的意料之外。站在车头后面观察前方情形的战士老远就看见不少人簇拥在站台附近,挥舞着横幅对着远远驶来的火车欢呼,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的迎军场面。
哨兵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姚超伦,战士们也在车厢里欢呼起来,有的战士还爬到车厢边探着头边看边向外挥手。
火车一停稳,车站工作人员立即把车厢门打开,官兵们纷纷跳下车来,只见迎接的人有二三十来个,其中包括十多个警察队和义勇队员,站台附近的积雪已经扫到旁边去了,横幅上写着"滕县政府和人民欢迎川军部队"。  
第102节:第十七章 占临城 抢滕县(2)  
姚超伦和临城车站站长一下车,横幅前被几个穿中山装的公务员和警察簇拥着的一个中年汉子赶紧走上前来。临城站长赶紧向他们介绍姚团长,又向姚超伦介绍说,这位中年汉子是滕县县长周同先生。
"姚团长,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我们代表滕县政府和人民欢迎你们!感谢你们!"周同一边用力握手,一边热情地说。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日寇让大家受惊了!我代表川军官兵感谢滕县政府和人民的理解和支持!谢谢你们的欢迎!"姚团长朗声说。
"本来,我们还要多组织一些群众来欢迎你们的,群众们的积极性也很高。后来,听说你们还要急着过北沙河去抢占阵地,我们就只好准备了午饭,在车站等着你们光临。姚团长,就请战士们先用餐,我们边吃饭边说情况。你看怎么样?"
姚超伦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到12点,就不客气地说:"好!但丑话得说在前头,我们可不能白吃你们的饭菜,一定要照价付钱。"  
"这怎么能行?你们千里迢迢来替我们打鬼子,我们还能要你们出饭钱?这怎么成?"周同大声反对说。
"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吃饭交伙食费可是我们部队的纪律。军纪如山,我可不敢带头违反啊!"姚超伦坚持道。
"今天是我们滕县人民诚心诚意给远道而来的川军将士们接风,特殊情况,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姚团长,就这样说定了!"周同还要坚持。
"不行,不行!这顿饭的钱也是一定要付的,不然,我们就只好自己开伙了。"但姚超伦仍坚持不让。
"你们川军真好!守纪律,不扰民!"周同连声赞叹。
"这是我们应该的。如果你们一边被日本鬼子轰炸,一边又被自己的军队骚扰,那可就太造孽了!"
"说得好!可是,先前韩复榘的部队就是这样的,日本鬼子还没打起来,他们就先来搜刮我们。要是韩复榘的部队有你们一半好,我们滕县人民就谢天谢地了!"周县长接着说。
就在部队下车的之际,姚超伦很快向周同县长了解了滕县的基本情况:
滕县是一个城墙完好、坚固的小县城,东南西北各有一道城门。城门外有城壕和城关,城关处有厚实的土质寨墙。火车站在西关。城西二十多里外就是微山湖。城北十里北沙河上有座石桥,附近有个美国教堂。城东十多里有个东沙河,再往东,就是山林地了。东南十五里有个独座山,独座山以南是峄山县。滕县南方十里有个南沙河,再往南,就是川军刚刚路过的那座桥,叫官桥。官桥再过去就是临城了。临城是滕县的一个镇。临城东南、徐州东北方向,是台儿庄。
韩复榘的部队撤走后,滕县已经没有驻军了,只有三十来个警察,和一个红枪队。红枪队是周县长刚刚组建的,主要由当地铁路职工、猎人、渔民和其他青壮年构成,共有五十来个人。
姚超伦接着询问日军的情况。周同告诉说:"小鬼子抢占邹县之后,大部队跟踪韩复榘溃军逃跑方向进攻济宁去了,只派了一小队人马在邹县和滕县交界的界河以北的两下店和峄山要隘修筑工事。"
"哦?是吗?这么说,日军还不知道徐州方向的空虚情形?"姚超伦一下子意识到日军指挥官还没注意到津浦线徐州北边的防务空虚情形,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好像是。"周同说。
"机不可失!我们得赶紧去抢地盘。请问北沙河铁路桥距离滕县县城有多远?"  
"大约十五里路,中间有一个后十里店,距离县城刚好十里。"周同说。
"火车还能往那边开多远?"姚超伦接着问。
"这得问魏站长,他们昨晚一直在炸桥。"周同随即叫一个警察赶紧去请站长过来。
滕县车站的魏站长过来说,除了北沙河桥被炸坏以外,其他路段都还是好的,火车可以一直把队伍送到河边不远处。
"那好!请你立即和前方联系,确保道路安全。我马上派两个营乘车前往北沙河,然后步行过河,抢夺地盘。"姚超伦说。
他随即转过身去,大声对正在下车的官兵喊道:"745团全体官兵,立正!"  
第103节:第十七章 占临城 抢滕县(3)  
"一营、二营官兵听令,两营立即返回列车先前位置,准备继续往前开,赶在鬼子之前多抢占一些前方地盘!三营立即下车集合。七连就地抢修工事,驻守车站和西城门,八连负责北门,包括北门石桥,九连负责东门和南门。各营立即行动!团部人员,等副官跟周县长一起物色好指挥部办公地点后,立即入驻办公!"
没过一会儿,魏站长过来说和前方联系好了,他已招呼司机和列车员给火车补充煤炭和水,马上可以走了。姚超伦见一二营已经返回车厢,就下令火车立即启动。
周同知道个中利害,就派了几个熟悉北沙河情况的警察和红枪队员随姚团长他们一同前往。
大约开了二十分钟,载着745团两个营的列车便开到北沙河铁桥边。战士们一下车,就以急行军速度从铁路桥旁的人行便桥过河前行。火车则慢慢往回倒,去后十里店处掉头。
部队刚过河不久,就看见一群老乡远远过来。这些老乡一看见部队,就往东跑。姚超伦赶紧让一营长杨宜带一班人和熟悉这一带情况的红枪队员赶过去看看究竟。
一个队员老远就认出这些老乡是北沙河村的两家住户,就喊他们的名字。对方听到叫喊,就停了下来。
"老爷子,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啊?怎么见到自己的部队了还乱跑?"队员问。
"我们咋知道是自己的部队呢?还以为又遇到鬼子或者韩省长的溃军,吓死我们了!"一个老汉憨笑着说。
"他们可不是韩复榘的溃军,这是从山西过来帮我们打鬼子的四川军。他们好着呢!不扰民,也不会抢你们东西的!"红枪队员赶紧说。
"是吗?太好了!我们不用逃兵荒啰!"这群人高兴起来了。
"老乡,你们刚才说遇到鬼子了?在哪里遇到的?"杨宜问道。
"是的,是骑马的鬼子兵,有十多个。不久前刚从你们这个方向过来,沿着铁路往二十里铺和界河那边走了。他们见我们人多,也没抢我们,就骑马过去了。"
"多半是日军侦察兵。"杨宜判断说,他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刚赶到的姚超伦。姚超伦同意他的判断,令他立即带骑兵排和几个马术好的红枪队员,往二十里铺方向去追那几个鬼子兵,并提醒他注意安全,争取抓到活口,不行就全部消灭。他自己则带大部队紧跟着赶上去。
骑兵排往前追了大约两里路,看见前面有一个村庄,远远看去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快要接近村口时,从房子后面出来一个老乡,老乡看见他们后,认出前面带路的是自己人,做出高声喊话的样子,但大家都听不见声音。老乡焦急地摇手,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继续往前骑。
那个老乡急了,高声喊:"村里有鬼子!"
这时,从村子里冲过来几个日军骑兵,日军看见川军骑兵过来,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当即开枪打死了老乡。鬼子见川军方面人多,赶紧往后跑。
杨宜见鬼子人少,赶紧指挥部队追击,日军的马快,距离越来越远,川军的枪又不好,终究未能击中日军。追到二十里铺时,日军已经跑得只剩下几个小黑点了。
看看天色也快暗下来,杨宜决定不再追赶,就一边守在二十里铺等后续部队,一边观看地形。
就在他们布置警戒的时候,两个红枪队员和几个战士带过来一些老乡,他们都是二十里铺的居民,刚才远远见到日本兵被赶跑了,纷纷过来瞧热闹。
杨宜一打听,知道这是鬼子兵第一次过二十里铺。关于前面的情况,老乡们只知道邹县已经被鬼子占了,至于鬼子兵究竟已经开到什么地方了,谁也不知道。
他们还说,听说韩复榘的部队已经逃到运河西边,鬼子马上就要攻打过来。好多人见到鬼子骑兵来了,正要跟着逃走。这下好了,可以不用逃兵荒了。
说话间,姚超伦率主力部队赶了上来,杨宜当即把刚才的追赶情况和老乡讲的情况汇报了。
姚超伦见天色渐晚,就在红枪队员协助安排战士们住宿和晚餐,还请他们帮着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老乡和川军的侦察兵一起,到前面界河村那边去侦察敌情,又叫其他官兵抓紧时间在北面村口的铁路旁修筑简易工事。  
第104节:第十七章 占临城 抢滕县(4)  
还没等红枪队员召集,就有老乡主动过来帮助队伍宿营,有的还主动去找草袋,拿出自家的铁锹,帮着部队修筑工事。
当天深夜,就有几个侦察人员返回来,说前面直到界河村,都还没有被日军抢占。他们已经留下来几个人在界河桥边守着。姚超伦赶紧令杨宜率营连夜赶过去驻守。
就在45军125师373旅迅速向前抢防的时候,375旅750团也在团长陈仕俊的率领下于1月5日午后抵达临城。373旅的留守部队立即移防,向前追赶本旅前敌部队。750团则继续修筑防御工事,进行战斗准备。
就在川军先头部队抢占临城和滕县的时候,日军也迫不及待地发起对济宁猛攻。日军开始进攻之前,韩复榘早已逃离济宁到巨野。
李宗仁一方面为川军抢占临城和滕县,保住了徐州安全大大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担心山东军仍只是稍作抵抗就再次弃城逃跑,赶紧召集第五战区军政长官于1月7日到徐州紧急会议。韩复榘不愿被李宗仁当众责难,便未出席会议。
徐州会议决定:孙桐萱、曹福林率部死守济宁;22集团军总部从徐州以西的砀山一带全部推进至临城、滕县一带,并酌情往北推进,牵制日军,缓解济宁压力;22集团军原驻地,由汤恩伯集团接替,汤部为战区总预备队。
可是,就在山东军的前线指挥官们赶往徐州开会的时候,日军加强进攻,防守形势一片混乱。第二天早晨,即1月8日晨,济宁就失守了。
李宗仁赶紧把这个消息和韩复榘拒不出席会议的事向南京报告,蒋介石又大骂一通,说他马上亲自到徐州督战。
陈仕俊正指挥750团官兵接替373旅继续在临城车站一带加强防御工事,车站站长带着一个警官和几个警察过来。
站长介绍说,这位警官是临城县新上任的公安局局长杨校长。
"杨校长?"陈仕俊觉得这个喊法很奇怪,既然是公安局长,那就自然应该叫"杨局长",怎么叫他"校长"呢。
"陈团长,您不知道,我们这位公安局长和其他地方的公安局长不一样。"站长解释说。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陈仕俊问他。
"我们县由省里任命的那个公安局长,像韩复榘一样,早已经闻风逃跑了。现在这位公安局长,是老百姓刚刚公选出来的,他先前是我们师范学校的校长。鬼子来了,师生都在逃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学,他就站出来参加公安局长竞选,为乡亲们做事。杨校长学识渊博,声望高,得票最多。"
"好好好!你这也是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投笔挥戈啊!我们是战友!"陈仕俊立即表示敬意,握手欢迎。
"都是鬼子和韩复榘给逼的!要不是一个疯狂侵略,一个仓皇逃跑,也就轮不得到我这个教书匠来越俎代庖管治安了。"杨校长笑道。
"能把原来那个贪生怕死的警察局长拉下来也好,只可惜便宜了他,要是依照军法,临阵逃跑是要受到处罚的,情节严重的,可以就地枪决。"站在旁边的三营营长尹唯一说。
"就是!"站长说,"可是,我们老百姓能得到杨校长这种在关键时刻不逃跑、能干事的警察局长就很感激了,哪还有更多的奢望?"
"山东的老百姓,和我们四川那边的一样,都很善良,便宜了韩复榘这帮军阀和平时狐假虎威的贪官污吏。"尹唯一继续说。
陈仕俊转过话题说:"这些政治腐败的事情,和战争胜败大有关系,但我们发牢骚也没用,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
"就是,这方面我们也有很多事情看不惯,但都没办法,只能尽力而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陈团长,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吩咐。"杨校长赶紧说。
"好!我正有几件事要去找你们县长,打算忙完接防的事再去,没想到杨校长主动来询问。"
"什么事情,请讲。"杨校长当即问道。
"一是向你们了解临城的地形情况,好部署防御工作;二是想请你们继续安抚好民众,恢复生活和商业秩序,通知让外逃的人回来,安顿好从北方逃来的难民;三是想麻烦你们召集一些民工,和我们一起抢修工事;四是我们的大部队跟着就要从徐州开过来,要麻烦你们协助做好后勤工作。"
第105节: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1)  
"好!这几件事情都交给我好了。"杨校长一口答应下来,他随即就自己所知,和站长等把临城的地形情况告诉陈仕俊和尹唯一。
原来,临城原本是滕县的一个集镇,后来津浦铁路在这里修筑了到枣庄和台儿庄的铁路,枣庄中兴煤矿公司也设到这里,商务就逐步发展起来,成为一个县城。县城东边是山地,西边是微山湖,再往南走,徐州就是一大片平地了。所以,临城是徐州北边的最后一个要隘。
陈仕俊根据这个情况,决定在抢筑铁路车站附近工事的同时,派一些人到镇东山前和西边的湖边设置一些哨卡,并在附近修筑工事。
由于杨校长管理有方,临城警局的警察自他上任之后就再也没有逃跑的,他们遵照杨校长的命令,到各自负责治安的街区去张贴告示,召集自愿者维护治安和帮助川军修筑工事。
当地百姓看见川军和韩复榘的军队大不相同,一点也不扰民,警察局也气象一新,自愿者逐渐增多,军民关系也越来越融洽。
听说1月9日上午陈鼎勋将率125师师部抵达临城,1月8日时,杨校长便亲自带着警察和市民打扫从火车站到选定的师部驻地附近一路上的积雪。
第二天,临城县长组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欢迎队伍一直排到距离车站不远的师部驻地。当时正值腊月初,有人把为过年准备的鞭炮拿出来燃放。
部队开进驻地,正在为出川以来首次遇到这么好的驻地环境而高兴,杨校长带着一群警察和百姓打着横幅、提着对联,抬着大饼、挂面、蔬菜,还有不少鱼、鸡蛋和鸭子等等好多慰问品,敲锣打鼓进到营门前。
陈仕俊、尹唯一赶紧和陈鼎勋等一起出门迎接,只见春联上写着:
上联:铁桥正在爆破火车就要停开临城即将沦亡
下联:部队突然赶到商民重新振作古镇恢复生机
横批:天降川军
陈鼎勋大喜,连声说临城人民万岁,一边让杨校长他们进营地,一边让陈仕俊和尹唯一他们对联贴到营门上。
贴好对联,陈仕俊正打算和尹唯一拟幅对联回赠,陈鼎勋却叫他们立即和新来的部队交接,赶紧带750团前往滕县接防,说373旅又往前面抢占了一大片领土,还发现了鬼子,需要赶紧增援。
杨校长听说后,立即表示支持。他还说,自己老家就在滕县,他本人和滕县的周同县长很熟,周县长关系也很热心抗战,他们这两天还在电话里通过话,他也很称道川军。
陈仕俊只好和杨校长依依惜别,率部向前方挺进。至此,临城和滕县已经完全处于川军控制之下,徐州之危完全解除。
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
1938年1月,赵渭宾策划台儿庄劳动竞赛,王铭章受蒋委员长面谕嘉奖。
李宗仁得知川军竟然从鬼子骑兵手中抢到滕县,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徐州的危急已经成功解除了,他赶紧向邓锡侯道谢,同时请他将集团总部设到临城,部署滕县、台儿庄、临城一带防线。
22集团军总部根据125师汇报的情报,很快掌握了徐州以北情况,随即对集团各部进行部署分工:
一、45军125师、127师和41军124师为滕县第一线守备兵团。以125、127师为右翼兵团,占领黄山、普阳山、金山、龙山、界河及附件地区,构筑工事,阻止敌人前进,并相机摧破之。以124师为右翼兵团,占领石马坡、石墙、常峪、季寨及附近地区。任命127师师长陈离,为前敌总指挥。
二、41军124师372旅进驻滕县,担任县城城防。
三、41军122师为集团军总预备队,驻防台儿庄。
四、集团军总部设临城。
王铭章接到122师部署命令后,立即率部开赴开至台儿庄。他先和赵渭宾等查看了周边村庄及周边地形,决定将364旅驻防于台儿庄、顿庄之间,366旅布防于顿庄、韩庄之间。
在部队进驻指定位置之前,王铭章根据先头部队和赵渭宾介绍的情况,对本师官兵强调:"山东是大圣人孔子和孟子的故乡,是礼仪之乡。这里的风俗讲求’男女授受不亲’,民间视内室为禁区。我军所到之处,官兵坚决不准进入居民内室,违者严惩。"  
第106节: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2)  
两天下来,师部安顿好,王铭章和赵渭宾等前往防区巡视。见到两个旅都在抓紧进行布防,一些地方的简易工事已经完成。完成简易工事的官兵比较悠闲,加上天气寒冷,官兵们穿着单薄,有的就在工事附近、跺脚、运动、挤油渣……
王铭章对赵渭宾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能不能给官兵们找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做?"
正在这时,通讯连长跑来报告:"报告师长,总部急电,要你务必于明天上午十点准时赶到第五战区司令部去开会,预计开两三天。"
"什么会议这样急啊,还要开两三天?"王铭章觉得奇怪,见时间很近了,当即把师部工作托付给赵渭宾,自己随即返回指挥部收拾准备去了。
第二天上午,王铭章见到孙震后,打听会议内容,孙震说他和邓锡侯也都不清楚。十点半,几位川军师长以上将领和第五战区的师以上军官都被护送到徐州机场,坐上飞往开封的专机。
1月11日下午两点,王铭章一行又被几辆吉普车送到开封南关袁家花园礼堂。汽车在一张写有"参加会议的将领请在此下车"的通告牌前停下。
在第二道门口,有一个牌子上写着"随员接待处",随行的几个警卫都在那里留下。再往前走,有一个"副官处",又有一个通知:
奉委座谕:今日高级军事会议,为慎重起见,所有与会将领,不可携带武器进入会议厅。应将随身自卫武器,暂交副官长保管,给予临时收据,俟会议完毕后,凭收据取回。
至此,王铭章等才知道,原来是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莅临开封,召集师长以上高级将领紧急会议。王铭章很是兴奋,赶紧跟在邓锡侯后面把携带的手枪都存放在那里。
王铭章他们进会场时,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了,主席台上有一长排座位,李宗仁和另外两个人在座,其余的位置都空着。主席台上安排有邓锡侯的位置,孙震、王铭章和其他人被带到距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坐下。
王铭章坐定后,注意到主席台上的人名牌子。邓锡侯座旁的两个位置是空的,牌子上写着汤恩伯和韩复榘,韩复榘的旁边是刘峙,再过去就是李宗仁和空着的委座席。委座再过去是程潜等,也是空的。
过了一会儿,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会场,王铭章不太认识,只听见李宗仁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
"韩省长,稀客!稀客!请得动你可不容易啊!"原来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就是韩复榘,几年不见,大变样了。王铭章心里说。
"李长官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韩复榘回敬道。
"是啊,不容易,不容易!你和刘峙兄的位子都在邓司令这边。"李宗仁苦笑道。
韩复榘和紧跟在他旁边的刘峙说笑着向邓锡侯这边走过来。他们一同来的一大群人则被带到王铭章他们后面距离主席台韩复榘一侧较远的地方。
这群人刚坐定,蒋介石就和白崇禧、程潜、汤恩伯等说笑着进了会场。大家赶紧站起来敬礼。王铭章注意到,他们几个很自然地走到各自的座位前,好像都早已熟悉自己的位置。
蒋介石走到座位前后,示意大家坐下,他自己则继续站着讲话:
"诸位将领,今天召集大家到这里来,首先是与北方的高级抗战将领见见面,和大家一起了解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的最新战况,研究应对策略,部署下一步的行动。诸位知道,自从去年8月的南京最高国防会议以来,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日军不仅侵占了上海这个国际大都会和山西首府太原,还在我们的首都南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日本的野蛮行径,激起了世界舆论的公愤,越来越多的国家和政府对我们表示同情和支持,国内民众的抗战积极性也更加高涨。我们的军队,更是进行了顽强不屈的抵抗。山西战场虽然失利了,但是,有些战役和战斗还是打得不错的。特别是八路军在平型关取得的伏击胜利,阎锡山和卫立煌负责指挥的忻口战役以及22集团军在娘子关一带的阻击战,打得都很英勇顽强。"
第107节: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3)  
说到这里,蒋介石停了一下,侧身问旁边的邓锡侯:"晋康,你们41军的王铭章师长来了没有?"
"到了,委座。"邓锡侯回答说。
"请你把他介绍给在座的各位吧。"蒋介石接着说。
"是!之钟,请起立!"邓锡侯对王铭章说。
"是!委座,国民革命军22集团军第41军122师中将师长王铭章,向您报到!"王铭章对蒋介石朗声说,向蒋和会场的所有将领们致敬。
"你就是王铭章?好!中气很足,很威武啊!我听长官黄绍竑讲,你的队伍虽然装备不好,但作战却很顽强。听说你在守正太线的时候亲自用大刀砍死了倭寇的指挥官?"蒋介石用一种很欣赏的口气问。
"是的,委座!鬼子的飞机枪炮比我们厉害,但是他们拼大刀不怎么样,拼不过我们!"王铭章答道。
"哈哈哈!"整个会场都笑起来。
"我早就听说王将军打仗很勇敢,你在平定、平遥的战绩,我都听知道了。现在到了鲁南,你要更好地发扬大无畏精神,克敌制胜。"
"遵命!谢谢委员长褒奖!我愿率22集团军122师全体将士,再接再厉,奋勇杀敌,不辱使命!"王铭章答道。
"好!请你坐下。诸位将军,大家都听见了吧!王师长的事迹告诉我们,武器装备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决不能以缺乏优良装备为理由,消极抗战、积极逃跑,这是绝不能容许的!弃城逃跑,是没有出路的!装备不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顽强抗战、勇于捐躯的爱国忠诚不能缺。只有大家都像22集团军这样,有拼死抗战的精神,我们就一定能够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
蒋介石接着对李宗仁说:"关于22集团军换装备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啦,现在解决得怎么样了?德邻,你一定要按我们先前说好的那样,赶快给22集团军落实到位。这也是国民中央政府对奋勇抗战部队力所能及的奖励。"
"是!正在努力解决!"李宗仁哭笑不得地说。
"川军的装备不好,但很服从命令,打得很顽强。可是……"蒋介石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有的将领,却不听命令。你自己都不听命令,你的部下怎么会听你的命令呢?大家一定要引以为戒!"蒋介石继续发挥说。
"委员长,我……"韩复榘正要辩解,被蒋介石打断了:"向方兄,你的事情,我们就不在这里多说了,有什么话,我们下来再单独交换意见。"蒋介石提高嗓门,严厉地说:"竟有那么一个高级将领,擅自放弃黄河天险,不断违抗军令,连续弃守数座大城市,使后方动摇,徐州告急,这个责任谁负?"
韩复榘再也忍不住了,倏地站起来,反问道:"济南丢失该我负责,南京丢失,又该谁负责呢?"
"我现在问的是山东,不是问南京。南京丢失,自有人负责。"蒋介石没料到韩复榘如此针锋相对,赶紧强词夺理压住话题。
"南京丢失都这么久了,还发生了大屠杀,举世震惊,有谁负责了?"韩复榘不服地辩解说,整个会场都惊呆了。
"你!太不像话了!"蒋介石气得一塌糊涂,拍着桌子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韩复榘接着说,"哼!国都丢了都没有人负责,一个济南又算什么呢?长腿将军又何止我一个,一天逃跑一百里的也大有人在,谁受过处分啊?"
"向方兄,你少说两句。委员长正在冒火,你忍一忍,先到我的寝室休息一会儿吧。"刘峙边说边推韩复榘离开座位,离开会场。
韩复榘出门后,被刘峙带到一辆轿车前,车子驾驶室和后面都有便衣坐着。韩复榘见势不妙,一边说"这不是我的车",一边赶紧后退,旁边立即拥上来几个持枪警卫,一起把韩复榘推上了车。
刘峙见韩复榘已经被控制住了,就对他说:"你被捕了!开车!"
"我抗议!"韩复榘在车里大声叫喊,却毫无作用。
刘峙看着远去的车影,笑了笑,转身走向停在一边的另一辆车的后门,里面坐着的戴笠打开门,伸出手跟刘峙握了握,然后用劲把他拉上车,跟着前面的车开去。
第108节: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4)  
会场上对外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听蒋介石继续说,韩复榘必须对山东目前的糟糕形势负责,受到应有的严惩。他接着讲道:  
"各位将军,日军的装备比我们优越,我们目前相对弱势,对于抗日战争,最高统帅部提出一个军事策略,就是’以空间换时间’。前方将士一定要有王铭章师长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不怕牺牲,敢于牺牲,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坚持这个精神,抗战必定能取得最后胜利。说到川军,我还要多说几句。我已经知道,你们不但保住了徐州,从砀山到滕县部队纪律也很严明,受到民众的欢迎和爱戴。今天早晨,我拟了道嘉奖电,已发至第22集团军。这里,我再当众把电文大意说一遍:’该集团军纪严明,人民爱戴,转战各地,备著辛劳,特电嘉奖。’"
会场鼓掌。
"晋康、德操、王铭章,还有在座的各位将军,你们都要再接再厉啊。"
"是!"邓锡侯代表集团军将领答道。
"好。另外,诸位,我今天上午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日军已于昨天从海上攻陷青岛。如果他们从青岛方向沿着潍台公路开过来增援鲁中地区的日军,或者从东面与鲁中地区和蚌埠方向的日军配合,共同包围徐州,第五战区的形势将会非常危险。一旦徐州失守,日军就很快完全打通津浦线,实现兵力的南北快速转运,对整个陇海线和武汉都将构成非常严重的威胁,我们的抵抗就会更加困难。所以,津浦线一定要坚决死住,绝不能消极抵抗!"  
稍微停了一会儿,他宣布由程潜和李宗仁接着做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战况报告。
在程潜介绍完第一战区的情况后,李宗仁着重讲了津浦线北段防务空虚和徐州的危险情形,委婉批评了鲁北和鲁中战役的抵抗不力,没有利用鲁中山区的天然防御条件实施有效阻击和部署会战;突出表扬了22集团军、庞炳勋33军的增援迅速。他接着宣布了下一步的作战部署--
孙桐萱军和曹福林师:不惜一切代价坚守运河防线,并积极组织反攻,务必赶在青岛日军西进之前,夺回济宁和曲阜,驱逐或消灭鲁中地区日军,解除徐州北面的威胁。
22集团军:迅速向临城以北集结,尽快对滕县以北和邹县地区的敌军展开攻势,牵制济宁和曲阜的日军,从南面协助孙军和曹师的反攻。
庞炳勋军团,在临沂一带构筑防御工事,抵御可能从青岛方向来犯的日军。
汤恩伯集团所部各军,包括装甲部队和重炮团,从山西战场进驻河南亳州、砀山一带抓紧整训,做为第五战区的总后备部队。
李宗仁讲完后,蒋介石强调说,他完全同意第五战区的分析和部署,要求各位将领回去后迅速按照李长官的部署实施到位,作好徐州防御。他随即宣布散会,自己转身和白崇禧、程潜等一起出了会场。
在回总部的路上,22集团军将领都很兴奋,说些斗志昂扬的事情。
后来,不知是谁插了句话,问大家估计蒋委员长最终会把韩复榘怎么样。有人说,虽然开封属于河南,不是韩复榘的辖区,但毕竟靠近山东,韩复榘也算是半个地主,人大面大的,在这种危急关头,还能把他怎么样。更重要的是,他军政大权在握,所部山东军都集结到河南附近了,弄不好,动摇军心,会出大乱子的。
邓锡侯笑了笑,也没多说,只是说大家回去后先开个会,把刚才的部署分解落实下去。
22集团军的作战会议很快确定:
立即将集团司令部迁往临城。45军为先头部队。其中,125师进一步向界河、两下店方向开进。127师负责铁路以西、运河以东的防御。
41军为集团后备部队,其中,122师师部驻防临城,在台儿庄之外,增加负责修筑临城至滕县一带的防御工事。124师在127师以北地区,负责警戒济宁方向日军,配合山东友军对日军实施反击。
王铭章一回到台儿庄,立即召集全体军官传达开封会议精神。他强调说:"韩复榘贪生怕死,不战而逃,丢失了大片土地和优势地形,堕落为民族败类,即将受到军法严惩。坚决贯彻执行’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是我们前线军人的职责。这个责任非常重大,也非常艰险,必须流血,必须牺牲。只有作战的将士们能够牺牲,敢于牺牲,敢于用血肉换空间,才能达到以空间换时间的目的。我师全体官兵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
第109节:第十八章 奇谋 猛将(5)  
当官兵们听到22集团军和王铭章本人都受到嘉奖的事以后,受到极大的鼓舞,在山西受到的委屈洗刷干净,人人心中像春回大地一般。
散会后,王铭章留下赵渭宾和两位旅长,研究下一步的行动办法。
虽然赵渭宾对中央军委"以空间换时间"战略的正确性大有怀疑,却不便明说。他只是讲:师座去开封开会之前说道,给官兵们找些有意义的事做,这两天我和鲁江平他们研究了一下,有两件事情可以做:一是依托地形,通过劳动竞赛的方式,在台儿庄防区修筑永久性的坚固防御工事。二是成立一个前线观察小组,通过简报等形式,随时向师部通报前线动态。
王铭章很是赞同,当即决定:工事工程由他自己和两位旅长负责。前线观察小组由赵渭宾具体负责,第二天即开始实施。
陈仕俊带着750团离开临城两天后,1月11日122师先头部队一抵达临城,陈鼎勋第二天上午就率领125师在临城的所有官兵乘车前进至滕县。临行之际,杨校长和市民闻讯,纷纷赶到驻地和车站来送行。
火车抵达滕县时,周同县长早已领着公务员和市民在车站等候,"滕县人民欢迎川军"、"滕县人民欢迎125师"的旗帜迎风招展,周同还代表全市民众向部队致了欢迎词。
部队到达营地后,群众又送来很多慰问品,让官兵们特别感激的是,其中还有好几十双布鞋和一些棉袄。
周同解释说,老百姓看见先前来的战士竟然穿着单衣单裤, 脚下也是赤着脚穿着草鞋,很是感动,他们把川军当作是当年八国联军战争打鬼子时的本地义和团英雄,自发地把家里为过年准备新鞋和棉袄献出来,表示心意。
大伙儿知道,战士人太多,这一点远远不够用,县里决定组织力量为官兵赶做棉袜、棉鞋。他说,可惜,棉花和布料大多被阎锡山的部队搜刮走了,外出逃难的乡亲又带走一些,要不然还可以多赶做一些棉袄。
官兵们大为感谢。
周同随即把随行的三位年长者介绍给陈鼎勋等,说他们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滕县三老"。其中最年长的叫邱厚山,七十五岁高龄。一位叫黄馥棠,今年刚好古稀之年,身体挺结实,老人是前清进士,特别喜欢吟诗作画。另一叫胡荣庭,六十八岁。
三老代表黄馥棠发言说,其实,我们滕县的老小伙子还挺多,我们三个只不过是年纪稍长一些,还有,我们几个是要文一点。我们这里还有武的,特别是家住北门的张守谦拳师,也六十好几了,他的身体更结实,还能舞刀弄枪的。前几天带着一帮徒弟到济宁参加打鬼子去了。如果他在家,知道你们来了,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黄馥棠又说,我们山东人和四川很有缘分,我们只要一得伤寒感冒病,就去找"川军","川军"一来,药到病除。
官兵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人就解释说,"川军",指的是四川药材的大黄,以前,山东流行伤寒病,怎么也治不好,来了位四川医生,他主用大黄把瘟疫治好了。后来,我们这里人都把大黄叫"川军"。
现在日本鬼子这股东洋邪气大举入侵,韩复榘这家伙不抵抗,山东百姓又染上了瘟疫,人们纷纷外出逃难,现在,"川军"又来了,又是药到病除。
大家很是高兴,赶紧说一些孔庙、文翁化蜀之类与孔夫子、孔孟之道和儒教相关的四川典故,以及山东微山湖附近沛县人刘邦从四川起家,北伐东征,成就帝业的故事。大家很是投缘,倍感亲切。
周同和滕县三老又应邀介绍滕县的情况。他们如数家珍地说,滕县是山东南部的大县,是一个古城,春秋战国时代叫滕国。滕县城墙完整而结实,四方城门外面,还有门关和大场。其中,火车站在西关,北关那边有一个美国教堂。县城以北十里,是北沙河,原本有座铁路桥,前不久还不知道川军能赶过来,就把它炸了。城北二十里,是二十里铺。城北三十里,就是和邹县的界河,那里有个界河镇,是个大镇。邹县城在界河北边四十多里。滕县县城向西四五十里,就是微山湖。向东南一百五十里左右,是平邑县。  
第110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1)  
作为著名战国时期思想家墨子故乡的滕县,是一个历史古城。县里为125师师部安排的驻地,在进德会,历来是迎接贵宾的地方。古文说"孟子之滕,馆于上宫。"就是说,孟子到滕县来的时候,在上宫设馆教学,这个上宫,就是现在的进德会。
陈鼎勋笑道,山东不愧是孔孟之乡啊,仅仅是滕县就有这么多典故和名胜古迹。我们能从千里以外的四川来这里"馆于上宫",真是三生有幸。这个韩复榘,真是身在福中不惜福啊。他要川军官兵们一定要既要积极抗日,又要爱护百姓,千万不能扰民,特别要尊重当地风俗,不要擅自进家户人家屋内。
当周同他们后来听陈鼎勋说起八路军在陕西和山西组织民兵义勇军的事,周同立即表示,自从义和团以来,山东百姓一直有团结御侮的传统,只有政府积极作为,甚至仅仅是不打压,就有很多人会积极参与保家卫国,他愿以县政府的名义,立即组织滕县的义勇队,协助部队站岗放哨。三老也纷纷表示愿大力号召。
王铭章从赵渭宾派人送来的第一号简报中得知以上情况,很是兴奋,随即叫鲁江平把简报印到各连,激励士气。
官兵们看到前线友军如此,很是羡慕,纷纷要求到前线参战。
王铭章笑道:"着急啥,以后你们打仗的机会还多呢!加油修工事吧,这也是抗战。说不定哪一天,这里会成为主战场呢。"
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
1938年1月,尹唯一二度偷袭两下店日军碉堡,经验不足无力攻破。
1938年1月11日上午,就在邓锡侯一行前去开封开会路上的时候,125师375旅陈仕俊所部750团三营营长尹唯一已经带着队伍赶到界河。
老乡告诉部队,有上百个日本鬼子在界河以北25里路的邹县境内两下店村峄山口修筑碉堡。从界河到两下店之间的小山区还没有发现别的日军。
尹唯一赶紧请老乡做向导,带着两个连往前面去察看,留下一个连就地组织老乡修筑防御工事。
两连人赶到两下店峄山南面的山冈时,已经是傍晚了,但日军的碉堡又大又当道,非常刺眼。
尹唯一带着查看了地形,决定先在山冈后面日军看不见的地方临时找个空房子作营指挥所,两连官兵就近扎营。一部分人搜集柴火准备晚餐,一部分人趁天色暗,和日军还没发现他们向这边开炮,到山下一些去设置暗哨和在山头抢筑工事。
为防止日军炮轰,生柴火的地方选得相当隐蔽,并且生的火头也尽量少,并且没有浓烟。战士们主要是靠在二十里铺准备的大饼和随身带着的酸辣榨菜和着开水充饥。
当天晚上,为防止日军偷袭,尹唯一安排了整整一个排的人轮流站岗,别的战士则是轮流休息。可是,日军并没有过来偷营,也没有开炮扰袭。
第二天天亮后,哨兵从望远镜里看见日军也在用望远镜观察这边,显然是已经发现他们了。不过,整整一上午,日军既没有往这边打炮,也没有人过来进攻和侦察。
尹唯一觉得奇怪,就请随行的警察和老乡设法和附近的居民联系上,派人过去侦察敌情。
当天下午,去两下店侦察情况的老乡回来说,听村里的人讲,店子里的鬼子总共大约二百人,正在修碉堡,碉堡四周有铁丝网隔着,中国人进不去,鬼子一般也不出来。鬼子有四门大炮和不少高头大马,还有几辆大卡车和拖炮的车。老乡说,店子里的人听说咱们的军队来了,甭提有多高兴,都希望能尽快把这帮小鬼子赶走。
第二天上午,团长陈仕俊带着另外两个营也赶到了,说后续部队已经接管了北沙河和二十里铺。尹唯一赶紧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了。陈仕俊让尹唯一带着在周围踏看了一圈,对工事和哨卡都很满意。
"团长,对面的鬼子人不多,只有二百来个,平时都躲在营地里面不大敢出来,也没向这边开过炮。"在山顶观察对面日军的时候,尹唯一急切地说。
"怎么啦?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想干它一家伙?"陈仕俊笑道。
"那当然!不把它拿掉,看到眼睛里很不舒服!"尹唯一笑道。  
第111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2)  
"我看,不是你的眼睛不舒服,而是你的手和心口头在发痒!"陈仕俊开玩笑说。
"彼此彼此!团长,那就准备干啰?"尹唯一调皮地说。
"鬼子没打过来,甚至连炮都没往这边打,说明他们的人数的确不多,火力可能也不怎么样。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按过去登门拜访他们一下嘛。"陈仕俊幽默地说。
"给他们多送些年货,最好是连锅端。"尹唯一也幽默地说。
"哈哈哈!"陈仕俊笑起来,随即认真地说,"笑话归笑话,你还得多找几个熟悉对面情况的老乡,多了解一些情况,我们好好合计合计,准备好了再动手。"  
"是!"尹唯一高兴答道。
当天下午,第二次出去侦察的人回来之后,都聚在战地指挥所里研究进攻计划,大家围在院子外的空地上。陈仕俊按照所了解的情况,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示意图。老乡又把村子里的情况补充了一些上去。基本情况一下就很清楚了:
店子里有一个大队约二百个鬼子,四门山炮,二十多匹马。炮阵和碉堡并排,碉堡里的机枪可以俯射我们北面的铁路和从村里进碉堡的路。炮阵和碉堡后面是一个大马厩和草场,再往后就是兵营。鬼子的枪支弹药和食品都藏在碉堡和兵营里。兵营外面用铁丝网隔了一片空地,外面不远处有一个小酒店,鬼子晚上喜欢在里面喝酒。再过去就是两下店村一大片老乡的住房和商店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之后,陈仕俊说: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自己的阵地不失,这是这次袭击的前提条件。要特别注意预防鬼子的反攻,包括防止敌军增援部队反攻我军阵地,还有注意接应。因此,这次袭击,只能安排一个营的兵力。这样,我们在人数上和鬼子差不多,武器上又处于劣势,就只有靠奇袭。尹营长,你看用你们一个营的兵力能不能干这一仗?"
"能!还有店子里的老乡也可以帮我们呢?"尹唯一信心十足地说。
"那好!你先说说怎么布置办法?大家一起看看可行不可行?"陈仕俊说。
"我准备这样干:南面和北面都是鬼子的防御正面,只能依靠群众掩护,从村子里进去。我计划等到晚上鬼子都睡觉了,从酒店背后分兵三路。中路负责摸哨,直扑碉堡,炸里面的鬼子;南路从铁丝网进去后,负责炸大炮和南面的兵营;北路也从铁丝网过去,负责炸北面兵营和烧马厩。三路同时行动,给鬼子一个措手不及。"尹唯一迫不及待地说了自己的盘算。
"听上去还不错,摸哨最关键,千万不能被鬼子发现。另外,一定要注意掐断鬼子的电话线,预防日军援兵。"
1月14日晚,太阳下山之后,天色如期暗下来,但是,月亮却越来越亮--异常的亮。快到预定的出发时间晚上八点整的时候,不仅战士和向导们手上的枪和手榴弹看得清清楚楚,连一里路以外的铁轨也隐约可见。原来,当天是农历十三,快要满月了。
"天气可不太好啊,千万要多加小心!"陈仕俊看了看表,对尹唯一说。
"是!"尹唯一说完,就随向导一起带着队伍沿着山脊往东走,悄悄从小路绕到两下店的东面过去。
第三营官兵出发三个小时后,陈仕俊下令一营悄悄下山去,摸到铁路口埋伏起来,准备接应。
凌晨十二点左右,三营摸到了两下店村子东口。远远看去,留在村子里的老乡都早早地睡了,只是村子西头那个酒店和日军兵营方向有灯火。
这时,早先返回村子的那两个老乡从隐蔽处猫着身子赶过来。
"情况怎么样?好像鬼子还没睡呢。"尹唯一轻声问。
"快到腊月十五了,月亮又圆又亮,好多鬼子呆在酒店里喝酒呢,有的还在唱歌,着了魔似的都不睡觉。"一个人轻声说。
"像是在想家,他们是不是也想回家过年啊?"另一个解释说。
"很可能,听团长他们说过,日本的很多风俗都和我们中国是一样的。"尹唯一小声说。
"他妈的,跑这么远来侵略我们,还想回家过年!"向导轻声骂道。
第112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3)  
"这下麻烦了,鬼子不睡觉,没法靠近酒店。"负责摸哨的一连连长说。
"都别急,我们先在村子外面再等一刻钟,等鬼子喝完了酒,往回走,就跟着摸过去。千万不能弄出响动。"尹唯一下令道。
潜伏了一会儿之后,战士们纷纷发现,鲁南的天气竟然如此寒冷,时间过得如此的慢。虽然没有风,一群人躲在雪地里仍然冷得发抖。特别是有的战士,仍然是单衣单裤。大家只好尽量背靠背贴在一起,相互用体温驱寒。
突然,尹唯一身边的一个战士头一仰,鼻子一皱,尹唯一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原来这位战士实在受不了严寒,眼看就要打喷嚏。要不是被营长及时捂住,后果不堪设想。大家一场虚惊。
尹唯一看了看表,才过十分钟,他招呼大家再忍一忍。
一刻钟终于过了,但远处酒店里的日军却没见有人出来。
"他妈的!怎么都不出来呢?"尹唯一轻声骂了一句,"再等十分钟。"
又过了十分钟,鬼子还在喝酒。尹唯一见一些战士们已经冻得受不了,心里有些发急。
一位向导说:"早知到这些鬼子这么喜欢喝酒,早先该叫他弟弟放蒙汗药。"
大家轻声笑了一盘,都说可惜。
七连长看了看尹唯一,问怎么办?
"狗日的,还不出来,都想死在酒店里才舒服?不管这么多了!"尹唯一咬了咬牙。
"七连长,带你的人从村子西面向原定位置绕过去。八连从东面过去,注意稍微绕远一些,千万别惊动酒店里的鬼子。你们到位后都先别忙动手。九连长,等他们这两路出发五分钟后,我们一起从中间摸过去。你带一个排摸到酒店背后,负责冲进店里,把里面的鬼子全干掉。二排和三排随我一起去打死哨兵,抢占门口的工事,往碉堡里面冲。三路都以我开枪打死哨兵为信号,同时行动。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个人小声应道。
"开始行动!"
七连在老乡的帮助下,顺利摸到距离西面铁丝网最近的农房边,比预定时间还快一分钟。这时,尹唯一刚带着第九连往酒店这边摸过去。
但是,八连却遇到了麻烦。前面的人远远发现,两个鬼子突然从酒店里出来,跑到酒店背后去,对着他们将要前进的方向撒尿。
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家伙撒完回店,他们赶紧往前移动。
"八嘎!八嘎!"突然,又一个鬼子出来撒尿,并发现了他们,大喊大叫起来,边提裤子边往回跑。
随即,一声枪响,那个叫喊的家伙惨叫了一声。
"糟了!"尹唯一叫苦道,"快冲!先消灭店里的鬼子!注意别伤着老乡!"
这时,已经有几个鬼子从店里躬着身子跑出来,往店后面张望。
"打!"尹唯一话音没落,子弹已经出膛了。一连串子弹跟着就把先出来的这几个鬼子全打死了。里面的鬼子再也不出来,只是从窗子和门口往外射击。
这时,营门口的哨兵已经开始往这边射击了,尹唯一旁边的一个战士被击中负伤。
"他妈的!九连长,你带一排围上去,干掉屋里这几个!二排、三排跟我往营门里冲。"  
这时,东西两路队伍也已经开始攻击了,正门口的哨兵被七连的人从左侧突然开枪击毙了。但是,由于酒店里的鬼子在开枪,他们也没法再往前靠过去。
"酒店里这几个家伙非得先除掉才行!"尹唯一对九连长说。
"店后面有一个通向厨房的后门。"向导说。
"是吗?"
"我和我兄弟一起从后面走过好多回了。"那个向导说。
"后门关着的。"
"老弟怎么就不知道过来把门打开呢?"九连长有些心急了。
"我们先过去再说。"尹唯一边说边往北移。
"在开门了!"向导兴奋地说。
"注意掩护!"尹唯一低声喊。
厨房门刚刚打开,就听见屋内传出枪声,一个人惨叫一声,从里面扑了出来。
"老弟!"向导大叫一声,便往前冲,尹唯一一把将他拉回来按住。向导一边挣扎一边看倒下的人,被打死的是那位厨房师父。
第113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4)  
这时,里面又一声惨叫,一个鬼子和他的枪随着一个大砧板从里面飞了出来,鬼子的头好像已经破了。一个人影随即从里面跑出来。
"老弟!这边!快跑过来!"向导大喜,喊道。
那影子一怔,随即往向导这边开跑。
眼看就要过来了,又有鬼子从屋内开枪了,老弟中弹倒下。几乎同时,开枪的鬼子也被外面的人打死了。
老弟挣扎着说:"里面还有三个鬼子,快……"说着指了指一个战士身上的手榴弹,便咽气了。
"狗日的,杀死我兄弟,炸死你!"向导大喝一声,从战士手中抢了一颗手榴弹,就往店里扔。
过了好一阵子,不听见手榴弹响。
"哑弹?"九连长惋惜地说。
"他没拉导火绳呢。"那个战士说。
"嗨!可惜!赶快再扔几个进去!"九连长说完自己扔了一枚,另外两个战士也扔了。
"轰!轰!轰!"三声巨响,厨房垮了一半,两个鬼子飞了出来。饭厅里的鬼子全都暴露出来了。
"打!"尹唯一高喊一声,手榴弹、机枪和步枪便蜂拥而入。
"上!"一声令下,战士们扑向门前,又往饭厅里面扔了好多手榴弹,店里的鬼子一下子就没了动静。
尹唯一从酒店后面的断壁进到前门位置时,七连长正率部从两边扑过去占领营门口的简易工事。
这时,三路官兵都已经到了营地外面的铁丝网旁,向里面射击,却没有一路冲进铁丝网里面。营地里面不时传来鬼子的惨叫声和马的嘶叫声,还有马在里面乱跑、乱叫。但是从碉堡里和营房前的工事上响起的鬼子机枪声也越来越猛。
日军碉堡上有一个机枪口正对营地门口,日军又在两边的营房东侧都堆有工事,架了机枪对准营门这边狂扫。战士们没法从正面冲进去,匍匐在门卫工事边的战士没法抬起头来。
尹唯一见北面的日军已经抢先到马厩前,依托马厩进行抵抗,短时间很难突破,就绕到南面去看一营方面的情况。
七连的对面,就是那个朝着川军阵地的炮阵。炮口都正对山那边,背对着铁丝网这边。由于兵营和碉堡上的火力压制,战士们没法过去炸掉山炮。但是,鬼子碉堡的开口位置太绝了,能射中七连这边的角度被封死了,只有南营房工事前的一处机枪可以打过来,火力有限。恰好七连本身的火力也猛。所以,七连的火力也能封锁住鬼子从营房去炮阵的路。营房内的日军好几次都想冲到炮阵去,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打回去。
尹唯一刚跑到铁丝网前,就见到两个鬼子抱着东西从营房里向炮阵飞跑过去,抱的东西像是炮弹。刚跑几步,前面一个就被打到了,他抱的两个炮弹掉下来,一个往前滚,一个往西滚。后面一个来不及反应,绊倒在地上,但他的炮弹没掉下来。他看见前面那人的炮弹往前滚,突然灵感来了,将就倒在地上不起来,依靠地上死尸做掩护,向炮阵方向滚过去。这小子好不容易躲过枪弹,连滚带爬地进到炮阵,躲在中间那门炮的炮筒下面用力调转炮头。
调转炮头之后,他竟然不是把炮口压下来对准七连这边,而是把炮头抬得高高的,斜对着天空。
"龟儿子,在搞啥子名堂?往天上乱放炮?"一个战士骂道。
"不,他们这是要发求援信号,我们得加紧进攻!"尹唯一大声说。
果然,鬼子放出的是一颗刺眼的信号弹。
"又出来两个!"一个战士喊道。
话音刚落,几枪响过,两个鬼子应声倒下。一个倒下去的鬼子没有死,还抱着炮弹往前爬,几声枪响后,就再也爬不动了。
"出来一个木箱!"一个战士叫道。
只见鬼子正在从营房门里用枪托和竹竿往距离门口最近的死尸后面推一个箱子。
"是不是炮弹?"一营长说。
"很可能。千万不能让它运过去了,否则我们就全完了,让神枪手和机枪手都瞄准它打。"尹唯一说。
正说话之间,屋里出来一个鬼子滚到箱子后边,爬着往前拉木箱。他刚爬过第一个尸体,就被子弹打中脑袋。在此期间,木箱上边也被子弹打中过,但没有爆炸。很快,屋里又滚出来一个鬼子往木箱那边爬。这家伙爬到木箱旁后,就不再往前爬,而是把刚被打死的那个鬼子往前推,用它做掩体,接着往前爬。爬过这具尸体后,又把前面一点的一具尸体拉过来做挡枪牌,又爬了一米多。这时,前面触手可及的地方已经没有尸体了,这鬼子犯难了,东张西望想办法。先头爬到炮堆里去的那个士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也毫无办法,只有不断对着天磕头。
第114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5)  
过了一会儿,营房里的鬼子叫起来。接着,趴在尸体和炮弹箱后面的那个鬼子又动弹起来。他先是把箱子往前推了一截,到尸体头部的位置停住。然后,自己侧移到尸体和木箱之间,缩手缩脚地一只手移动尸体,一只手推木箱,他本人则缩在两者之间慢慢往前爬。
躲在炮阵里的那个鬼子兵见了,高兴得跳起来。战士们远远看见他站起来,打了他几枪,却都被炮身挡住了。这小子便立在炮后面趾高气扬起来给地上的鬼子加油,对川军战士作怪相。
地上那小子也得意忘形起来,加劲往前推。就在这一瞬间,木箱超过了死尸的头盔,并被神枪手击中爆炸。两个活人和那具死尸,一下子都随木箱一起变成了炮弹灰。
七连的战士们都高兴得跳起来,喊起来。营房里的鬼子则气得哇哇大叫,但他们除了向这边扫射之外,毫无其他办法。而打过来的子弹,要么打在铁丝网上,要么被沙包挡住,伤不到人。
"好!就这个样子打,出来一个消灭一个!千万莫让鬼子的人和炮弹进到炮阵里面去!我再过去看看能不能尽快突破。不然,鬼子的援兵到了就麻烦了。"尹唯一高兴地对七连长说。
中间正面的形势,和七连这边恰恰相反。九连的战士全被日军的火力压制住了,往前冲一个伤亡一个,已经牺牲了不少战士。尹唯一曾想过能不能把门口的沙袋慢慢往前移动,可是碉堡枪眼的位置实在太高,居高临下射击,下面没法动作。
尹唯一转到东北角看了看,情况和中间也差不多。关键是日军碉堡上的火力太猛,不仅手榴弹扔不过去,枪弹也没法射进去。
双方打了一阵子后,逐渐陷入僵持状态。日军不敢冲出来,川军也没法攻进去,两军之间的这边空地,就像一个屠宰场,任何一方的人进去了,就必死无疑。整个战场上甚至出现了谁也没进攻,谁也不开枪的寂静场面。
尹唯一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四点钟了,他心里暗暗着急。想了一下后,便决定一边继续伺机突破,一边安排战士抓紧抢救和护送伤员回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士突然说,他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道管不管用。就是用酒店里的空木桶里塞满稻草,用水打湿了,人在后面滚着它往前打。
尹唯一又仔细看了看那片空地,让这个战士到酒店里去看看能找到几个木桶。战士垂头丧气的回来说,只有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还是不行。
向导在旁边听了,赶紧说:"营长要找大木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桶,大的小的都有!"
"太好了!咱们先看看怎么个打法?需要找多少桶?"尹唯一高兴地说。
正在这时,在外围负责警戒的战士跑过来报告说:"营长,不好了,北面来了不少鬼子的援兵。"
"有多少人?多远?"尹唯一赶紧问。
"北面山脚下,大约两里路,人数看不清数,至少有一两百个。"
"糟了,带我去看看。"
尹唯一和向导赶紧跑到酒店以北、碉堡里的枪弹打不到的地方去看。
皓月之下,尹唯一远远看见鬼子援兵大约两百人,带了不少机枪。他们不是从铁路道口从碉堡下面直接进兵营,而是准备从店子的后面包围过来。陈仕俊埋伏在下面的一营伏兵用不上,只能防止日军反攻对面的阵地。
"我们的位置占优势。可惜,兵力和火力都不够,要不然,分兵两边,连这两百个鬼子也一起消灭掉!唉!没办法!撤!"尹唯一长叹一声,断然下令。
队伍掩护着撤退,日军也不赶出来追击,直到最后的掩护排快要出村口了,鬼子才用山炮对着撤离的方向和对面山头胡乱轰了一阵子。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三营回到自己的阵地。尹唯一觉得没脸见陈仕俊,埋着头进到指挥室。
"你还有脸回来见我!这么好的机会,鬼子连炮都没用上,你怎么就拿不下来呢?"陈仕俊骂道。
"没想到鬼子这么晚了还赖在酒店里不去睡觉,撒尿的鬼子发现了我们,我们人还没到位就干起来了。"
第115节:第十九章 二打两下店(6)  
"炮也没炸坏一个?"陈仕俊问。
"没有。"
"怎么回事啊?"陈仕俊接着问。
"那片空地太大,没法冲过去,鬼子也冲不过去。"尹唯一说。
"我说呢,怎么就迟迟没听到你们的爆炸声和鬼子的炮响呢。后来,看见他们发信号弹,就再也没开炮,后来炸了一次,我还以为是你把鬼子的炮给炸哑了。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是开炮了。不过,放得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没打着!"陈仕俊缓和了一下气氛。
"那次是把鬼子运到炮阵去的炮弹打炸了。炸死了两个鬼子,没炸着炮。"尹唯一解释说。
"共打死了多少鬼子?"陈仕俊追问道。
"八连这边,酒店里的消灭了七八个,马厩那边有十来个;七连炮阵这边有七个;九连哨兵两个,营房那边的鬼子两三个。总共差不多三十个。"尹唯一掰着指头说。
"自己牺牲了五个,受伤九个?"陈仕俊问。
"嗯,还牺牲了两个老乡,一个是向导的兄弟,向导自己也受了点轻伤,还有一个老乡后来被炮弹的弹片打伤了。"尹唯一汇报说。
"哦,比较起来,战绩还是不错嘛!"陈仕俊笑道,补充说:"要优先治好老乡。"
"是!"
"怎么中间有好一阵子两边都没动静?僵持起了?"
"是的,那片空地太大,没有掩体,鬼子的机枪火力又猛,特别是碉堡里的,站得高,打得远,我们没办法,冲不进去。鬼子也不敢冲出来。刚开始的时候,两边先还用火力相互压制,到后来,只要人不出头,都不再开枪了。"
"鬼子的弹药可能不太多,又没法用炮,这次真得很可惜啊。从战绩来说,主动进攻,并且自己伤亡少,应该表扬。但是,没有抓住机会一举拿下,很可惜,应该受到批评。你服不服啊?"
"这一仗没打好,挨批评是应该的,我心服口服!"尹唯一诚恳地说,"不过,我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鬼子只有二百个人的援兵,又没有带重武器。我们后来找到了一个突破的办法,只是来不及实施。"尹唯一接着说。
"哦?还有啥子鬼点子?"陈仕俊问。
尹唯一便把用木桶进攻的办法讲了。陈仕俊没有当即表态,只是说先侦察清楚日军的情况后再说。不过,他补充了一句:"当然,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很想象122师收复平遥那样漂漂亮亮干一仗,一举拿下这个据点,为我们125师争个光。下次一定要计划周密,千万不能再出纰漏了。"
经过五天准备之后,1月19日晚上八点半,天下大雪,陈仕俊决定偷袭日军。尹唯一再次带着第三营前往袭击日军阵地。
队伍摸到村口的时候,里面一片寂静,战士们都觉得静得非常奇怪。有人问,会不会设了圈套?但别的战士马上就说,如果什么都没干就退回去,怎么向团长交代?总不能说这里太安静了。
尹唯一观察了好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破绽,决定还是先按原计划行事,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按陈团长的要求立即撤退。
队伍摸近那个已成为废墟的酒店后面时,仍未发现异常情况。尹唯一再次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马厩和炮阵都增加掩体,兵营旁边增加了几个侧防火力点,别的没有什么变化,便下令三个连按原计划向各自袭击目标靠近。
三支队伍刚要靠近铁丝网时,突然从碉堡里射过来好几个照明弹,几乎与此同时,碉堡和营房前阵地上机枪猛扫。这时尹唯一才发现碉堡上增加了好几处枪眼。炮阵里的山炮也随即开火起来。炮弹纷纷在战士们头上的空中爆炸,飞射大量钢珠,打在战士身上,立即有人员伤亡。尹唯一见势不妙,赶紧下令撤退。
三营退回阵地后,陈仕俊见尹唯一的头埋得更低,便不多加责备,只是说幸亏鬼子的兵力和胆略也很有限,没有想到要搞反袭歼灭,不然你这一营人恐怕就回不来几个人了。由此也可以估计,日军在邹县的兵力很有限,不敢对我军进行出击。
由于两次行动都未能成功,尹唯一被记大过一次,陈仕俊也受到了陈鼎勋批评。
第116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1)  
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
1938年2月,川军领袖刘湘主席为国捐躯,邓锡侯总司令赴川担任军务要职。
赵渭宾一行来到陈仕俊团时,第二次攻打刚刚结束不久,战地气氛说不出的郁闷。赵渭宾得知详情后,心中暗暗惋惜,口上却安慰官兵们不要气馁,还可以再找机会大举出击,将其拿下。
他提议在旅部和师部支援下,出动全团围攻日军阵地,用铁轨多打制一些大刀,派敢死队近身混战,闯过碉堡这一关。同时另外增派部队围店打援。大家觉得虽有风险,却不无道理,决定进行准备。
赵渭宾当晚把在界河前线和两下店的见闻写成第二份简报,在给王铭章的信中另外评说了两下店战斗得失。
信中说,由于陈仕俊团初战不慎,对敌军的防守能力低估,没出动足够兵力攻坚,又没有部署打援部队,以至于功败垂成。由于日军增加兵力,以后的攻坚难度增大许多,非常可惜。但是,如果该师下定决心,大举进攻,仍有拿下据点并消灭援军的机会。
陈仕俊对两次作战未能拿下两下店耿耿于怀,听了赵渭宾的建议后,信心大增,便向卢济清旅长请求增援,出动大部队强攻该据点,并围点打援。
卢济清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随即向陈鼎勋报告,请他协调本师和友军配合作战。陈鼎勋同样觉得确有战机,但意识到这种大动作将牵涉整个战局,就向集团总部请示。可是,邓锡侯迟迟没有答复他的请示报告。
不久,有义勇队领着几个老百姓急匆匆跑到部队来报告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就是在邹县的鬼子兵也不多,是在泰安的矶谷师团下属的福荣联队的一部分。说邹县和两下店的日军,平时都躲在铁丝网围成的营地内不敢出来。
鬼子害怕当地民众也像泗水县和蒙阴县的民众那样起来造反,就在城门张贴告示,上面写着"明日大军到此"。然后,每天晚上把城内的跑车和战马偷偷拉到城外去,等第二天天亮又装腔作势地拉进城。后来,有一匹马把一门炮的炮筒咬破了,大家一看,乐坏了,原来那个炮是假的,木头作的,真正的钢炮没有几门。
老乡还发现,放在炮车上的木箱子里面,竟然装的是鹅卵石,不是炮弹。
前线官兵听了,捧腹大笑,纷纷再次要求大举出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上级就是不批准,前线官兵都觉得闷气。
与此同时,在微山湖和济宁之间的127师部队也想大举出动进行游击战,争取在过年前有所斩获,作为对山东百姓的贺年礼物,但请示报告也不见回复。
前线官兵眼睁睁看着很多歼敌良机溜走,心里很不是滋味,逐渐对高层的反应产生疑惑,甚至不满,出现牢骚和怨言。
这时,年关将至,赵渭宾一行只得带着同样的疑惑返回122师。他回去后立即向王铭章和孙震反映了以上情况,但仍然不见回音。
前线的川军官兵虽然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但转眼间便到了月底。
1月30日,农历除夕夜。就在赵渭宾返回驻地不久,一列火车从徐州驶抵临城。
火车刚刚停稳,一个背着背包的小伙子就跳下车,直奔站台上的一群小商贩。
"师父,都除夕夜了,你们还有这么多摆摊啊,生意不错吧!"小伙子走到一个烟摊前用四川话打招呼道。
"还行!这不是托了你们川军的福嘛!"烟贩听他的口音是四川人,笑着应道。
"这话怎么讲啊?"小伙子很感兴趣地问。
"要不是川军从山西大老远赶过来,日本鬼子早就冲过来了。咱们大家伙儿逃难都来不及,还有谁敢坐火车赶回家过年呢?就是敢偷偷回来,也没地方可以买到年货啊!"老乡说。
"哦,有道理!平时也这么热闹吗?"小伙子又问。
"最近这几天都这样,很多逃走的老乡听说鬼子没打过来,就从外面纷纷赶回来过年。这不是腊月年关了嘛!幸亏来了部队顶着,要不然,这个年就只能逃难去了。"烟贩说。
"这倒是啊,来包香烟。"小伙子说。
第117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2)  
"什么牌子的?"
"老刀有没有,多少钱一包?"
"有。仨小钱。"卖烟地说。
"怎么?和徐州那边一个价?"小伙子问。
"差不多。"
"临城前线的物价没涨?"小伙子接着问。
"那当然!谁能干那种缺德事啊?"烟贩说。
"哦?是吗?这话又怎么讲啊?"小伙子奇怪地问。
"我们这里啊,有个没成文的规矩,川军来咱这里之后,一切商品都保持战前的水平,不能涨价,过年也不能涨。"烟贩解释说。
"还有这样的规矩?谁订这样的规矩啊?"
"当然是我们自己订的。从大商行到我们小烟摊,都这样。人家冒死来这里打鬼子,咱可不能赚黑心钱啊,你说是吗?更何况,川军和韩复榘的部队大不一样,他们纪律好,不扰民。"烟贩回答说。
"说得好!谢谢你!多来两包。"小伙子很高兴,边说边要掏钱。
"好嘞!"烟贩也高兴应道。
"长江!长江!接我们的人在这边!"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喊。
"我在这里,在这儿,马上就过来!"买烟的小伙子听到喊声后,转过身去挥挥手,应了一声,然后接着把钱掏出来递给烟贩。
"你们就不怕鬼子的飞机来轰炸?"小伙子又问。
"你说鬼子的飞机?刚开头的时候,怕得要命,警报一响,大家都拼命乱躲,连烟摊也打翻了。结果,鬼子飞机扔下来几个炸弹,车和人一个都没炸着,只是炸坏了一点房子。有颗炸弹掉在地上后没有爆炸,就被警察请官兵来给取走了。躲了好几次防空警报以后,咱也就不那么怕了,跑都懒得跑,直接蹲在小摊儿后面了事,免得自己踩伤自己。"烟贩边找钱边说。
"听说,敌机还喜欢撒传单?"小伙子又问。
"撒了!花花绿绿的,又印了字,不留着自己好好学习,从飞机上往下乱撒,飘得到处都是,还有不少落在房顶和水塘里去了,多可惜啊。你说鬼子缺德不缺德,好端端的纸,印的是些啥,我也不认得,听识字的先生说,叫什么’皇军不可战胜’、’半年灭亡中国’、’大东亚共荣’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你都在嚷嚷着要半年消灭我们,谁还相信你要搞什么共荣。这不是乌龟王八蛋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哈哈哈!就是!就是!乌龟王八蛋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小伙子笑着用山东腔跟着学说了一句。那烟贩和旁边的小贩也笑起来。
"长江,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还不过来?"那人催起来了。
"好了!好了!马上就来!"小伙子边答应边把烟往包里和口袋里装,随即和烟贩告了声别,转身跑过去。
"范大记者啊,范大记者,这里是抗战前线呢!你还以为是在大西北,可以骑着高头大马五野四山乱跑?人家部队派来接我们的张副官他们也都在这里等你一个人啊!"一个同行的青年人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跟他开玩笑道。
范长江立即说:"你们《扫荡报》的人,怎么都这么凶啊?"他笑道,随即对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说,"张副官,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去买包烟,顺便了解了一下前方民情。"他一边说一边给大家散烟。
"原来,你一个人先跑到一边悄悄采访去了?有些什么好消息啊?"另一个年轻记者笑道。
"还是人家青年记者学会的同行理解我们《大公报》。不过,要特别声明的是,我可不是悄悄采访,是顺便问问,顺便问问!张副官,我刚才了解到,这里的老乡对咱们川军评价很高哟!"范长江笑道。
"是吗?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这么大的发现?"那个《扫荡报》的记者又调侃道。
"那当然,不然,你们怎么会叫我范大记者呢!"他装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说。
"看你臭美!"
"好好好!各位记者朋友,现在人都到齐了,咱们先坐吉普车去师部,陈师长他们还在那里等着各位一起过除夕呢。各位放心好了,我们这里可以采访的东西多得很,够你们忙的。只要到了这儿,我保证你们绝不会空手而归的。"副官笑道。
一群人说笑着上了车,吉普车很快就开进45军127师师部。车子停在师部招待所,张副官待记者们把行李放进寝室后,便带着他们到会厅去。
第118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3)  
记者们一进会厅,里面围着火炉烤火、开茶话会的人纷纷站起来。
"欢迎各位记者深入前线来做战地采访!"一位戴中将肩徽的军官边说边带头鼓起掌来,大家跟着鼓掌欢迎。
"这位是我们127师的陈离师长,字静珊。"张副官给三位记者介绍说。
"陈将军好!我叫范长江,是《大公报》记者,我也是四川老乡,谢谢各位长官这么晚了还在等我们!"范长江随即上前和陈离握手。
"范先生是这次战地采访团的负责人。"张副官补充说。
"谢啥子哟!你们不也是这么晚还在赶路吗?欢迎你,记者老乡!就有劳你把这两位勇敢的年轻记者介绍给我们吧。"陈离笑道。
"是!保证完成任务!"范长江打趣道,大家都笑起来。他随即把同行的《扫荡报》记者张剑心,及中国青年记者学会会员周海萍等介绍给大家。
陈离接着把屋里的军官逐一介绍给记者们。他们包括少将副师长游广居、少将参谋长沙韦清、379旅旅长陶凯、381旅旅长杨宗礼、757团团长王文拔、758团团长王溦熙、761团团长陈麟等。
介绍完之后,陈离爽朗地说:
"现在都已经午夜十二点了,你们几位又刚下火车,不管在徐州是否吃过晚饭,现在都该吃夜宵了,我请你们尝尝四川老家的风味,让他们也都跟着沾沾光,大家一边过佳节一边聊抗战,怎么样啊?"
"好!好!好!我们沾各位军官的光!"范长江和另外两位记者都觉得这样更好,随即被安排坐上早已准备好的位子。
"这两位记者,不知你们晓不晓得,反正长江老乡肯定是晓得的,在我们四川,年年冬天都要作腊肉、灌香肠。"
"晓得,晓得,四川我去过。陈长官今天要用四川的老腊肉和香肠给我们打牙祭呀?"周海萍模仿四川口音说,大家都笑起来。
"香肠我们这儿没有,但是,腊肉嘛,嘿嘿,张副官,露一手给几位记者战友看看。"陈离笑道。
张副官喊了一声:"好呢!"随即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两个战士抬着一小筐碗筷杯碟进来,给每个人的面前放了一套。餐具刚摆好,又进来两个战士,各抱一个陶制坛子,向首长席和客人这边走过来。
"好酒!"一个坛子的盖子一揭开,范长江就喝彩道。
"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特别是范大记者,听说还是刚从西北过来,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酒吗?"游副师长笑着问。
"山东和四川一样,盛产好酒,该不会是景阳冈的三步倒、透瓶香吧?"张剑心笑道。
"不是。"陈离笑道。
"那就是郓城的烧酒?"周海萍说。
"也不是。"
"范记者,你说呢?"陈离见范长江笑着看他俩胡乱猜测,就笑着问他。
"依我看啦,这酒多半官兵们从老家带来解馋的家乡酒。不是邛崃的文君酒,就是古蔺的郎酒,要不然,就是宜宾的五粮液或者泸州老窖。但愿是五粮液!这几种名酒,我就它还没喝过呢!"范长江笑道。
"哈哈哈!"陈离笑起来,"你们看,到底是老乡,就是不一样。告诉你吧,这回可真是五粮液!不过,不是我们带来的,而是老家送来的慰问品。送酒的人还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家乡酒壮英雄胆
下联:虎头刀劈日寇头
"好!"记者们一起鼓掌喝彩,军官们也鼓起掌来。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酒啊,平时部队里不让喝,就是今天过大年,也只能限量供应,不能一醉方休。"参谋长沙韦青补充说。
大家又笑了一通。
这时,又进来两位战士,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腊肉鸭子,满屋顿时新增腊味香气。
"陈师长,这也是四川老乡送来的慰问品?"周海萍笑问道。
"不不不,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本地野味,用四川作腊肉的方法熏制而成的。"陈离答道。
"不过,我要特别声明的是,这可不是我们敲诈勒索来的,而是本地老乡慰劳我们、我们又按照市价付了钱的。"陈离笑道。
"难怪我一下火车就听到山东老乡夸咱们川军好呢!真想不到,临城不仅不是一座空城,而且商业繁荣,又盛产野味。"范长江笑道,随即把烟贩的事说了。
第119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4)  
"现在的情况,和我们集团军先头部队刚过来的时候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候,就是在大白天,火车站和街上荒芜人烟,甚至连火车站都准备自行炸毁了。"
军官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关于此前此后的见闻。
"我们这会儿不是正在吃腊肉鸭子吗?你们知道老乡打野鸭和咱们打鬼子有什么不同吗?"陈离笑着问他们。
"那当然不同啦,野鸭只能挨打,鬼子却会开枪放炮,还有飞机狂轰滥炸。"范长江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陈离笑道:"这只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这里的老乡打野鸭的时候,一般是架两只土枪,一支贴近湖面,一支架得高几尺。贴近地面的先放,鸭群听到枪响,就飞起来,当它们刚刚展开翅膀,第二枪就到了,这一枪,多有收获。打鬼子可不一样,鬼子精着呢,一听见枪响,不是扑扑腾腾地到处乱跑,更不是飞起来,而是一下子全爬到地上,然后都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认清目标后立即反击。所以,打鬼子就得同时开火,一鼓作气,这和打野鸭恰恰相反。不过,这可不是我们发明的经验,而是从取得平型关大捷的八路军115师那里学来的。"
"你说的是袭击鬼子的事情,要是鬼子仗着优良装备先发起进攻,该怎么办?"张剑心问。
"是的,鬼子的装备比我们好得多,这是事实,不得不承认。鬼子用飞机轰炸和大炮远攻,我们基本没办法,只有也学他们那样先躲起来,尽量减少伤亡。但是,打仗总不能全靠轰炸呀,鬼子最终还得进攻阵地不是?我们就在阵地前等着他们,并且,鬼子兵隔得远的时候,我们不理他们,等他们爬近了,我们才动手,用手榴弹和步枪教训他们。"
几位旅团长又把他们在山西抗战时的一些经历讲给记者们听,大家无所顾忌,只是随兴说些有趣的事情,其中不乏幽默和辛酸。
有人讲到,有的川军士兵因为从来没有出川见过世面,刚到山西抗战的时候,碰到过八路军115师,见过他们穿缴获的日军军装。后来上战场了,第一次见到鬼子的骑兵,还以为是友军,不加射击,还挥手打招呼,鬼子跑近了,猛然开枪,杀死哨兵,这才反应过来。
还有一次,川军一个部队稀里糊涂地被溃军冲散了,他们四下乱跑,有人见到日军的坦克,还以为是中央军的装甲车,向着它大声喊,自报番号,要求搭顺路车送伤员到后方去。结果,直接被鬼子用坦克碾死了。
记者们边听边记,陈离见他们手都写酸了,就告诉他们,前线还有很多故事,有的精彩的,有的辛酸,明天你们去第一线采访就知道了。今晚你们赶路累了,要早点休息,我们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范长江一行乘一辆铁道装甲车抵达滕县。为便于采访,他们也被安排住到进德会。
他们一下车,就被滕县军民欢度新年的喜庆气氛吸引住了,到进德会时,125师中将副师长陈仕俊和周同县长正领着军民在开春节联欢会。
几人行李都顾不得拿,赶紧抓了相机和采访本跑过去。
当时,滕县三老之一的黄馥棠老人正在现场表演书画。他们赶到的时候,老人刚刚把自己专门为川军将士创作的一首七律写好,正有战士提着字画在场中走着给大家看。
带他们过来的参谋赶紧给陈仕俊和会场军民介绍,大家听说他们是从重庆来的大报记者,倍感亲热,赶紧把黄老先生的诗朗诵给他们看:
天上遥瞻节钺临,安危须仗老谋深。
晋文攘楚先三舍,忠武服蛮倚七擒。
中枢一朝诛二竖,阳光普照靖群阴。
川军将帅皆韩岳,岂有神州竟陆沉!
他们知道诗中第三句说的是前不久南京政府宣布枪决韩复榘一事,见山东当地百姓如此拥护,都连声叫好,会场都跟着喝彩、鼓掌。
一个战士站起来大声说,我是从375旅750团派来的代表,我们陈仕俊团长和三营营长尹唯一因为前线防止敌军偷袭走不开,不能前来和大家欢庆佳节,他们特意为联欢会拟了一个春联让我带来,  
第120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5)  
主持人知道陈仕俊和尹唯一都是125师的文武通才,想必对联错不了,连忙让他到话筒前念。
这个战士欢喜雀跃地站起来,一边往前面走,一边打开对联。只听他大声念道:
上联:时值三阳伊始,国家已到存亡最后关头,愿将热血横洒,染遍春光灿烂;
下联:近来万里长征,将士都能忠勇向前效命,誓把敌人歼灭,维护世界和平。
横批:壮我河山
"好!工整、入画!"黄馥棠老人带头鼓掌。
记者们正在飞快记录,有人喊道,请大记者也来一个节目。会场立即鼓掌欢迎。
几位记者都是见多识广的资深记者,无人怯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合唱《毕业歌》。
他们一把商量结果报出来,军民立即鼓掌。这时,百姓中有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地中年人举手高喊:"同志,我也是知识分子,能和你们一起唱吗?"
几位记者当即欢迎,众人又热情鼓掌。范长江待他到话筒前,自己便开始领唱:
同学们,
大家起来,
肩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噘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杀在疆场!
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
熟悉的歌声传出,会场上随即跟唱起来,嘹亮的歌声,在滕县上空激荡、飞扬。
联欢活动后,记者和大家一起吃年席,大家又热闹一阵子。
范长江对周同县长说,万万想不到,前线过年还如此热闹,年货、食品竟如此丰盛。周同感慨地说,这都得感谢川军,要不然,我们这个城市说不定已经沦陷了,哪有那么多人赶回来过年。
他说,老乡们从各地赶回来,把四面八方的年货也带回来,加上部队来了,人气更旺盛,小商小贩比往年还多,商品充足,生意红火。
范长江他们讲了临城商贩公约春节期间不涨价的事,战士们赶紧说,这里也一样,老百姓还自发的给我们赠送年货,送的东西可多啦,单我们师部,就已经收到猪数十多头,粉条千余斤,白菜数以万斤。
我们见老乡们太热情,送来的东西太多,就贴处告示请他们不要再送了,他们就纷纷转向直接送给基层部队,村民送到驻地转身就走,也不管官兵们收不收,更不留下姓名。
说到这里,官兵们都感慨不已,纷纷表示,能为民族奋战,能得到山东百姓如此爱戴,真是死而无憾。
当天,记者们到滕县城内和城关各处阵地采访看望,收获又不少。
第二天,他们又乘铁甲车沿铁路线往界河前线采访。
由于北沙河大桥已经炸毁,车到桥头后就不能再开,他们改乘由那里的驻军提供的川马前行。
两位同行骑着川马开心得很,但范长江在西北采访多年,骑的多是北方大马,对体型较小的川马有些不习惯,陪同的政训员告诉他,也正是这些川马,别看它们体形不大,但耐力好,非常吃苦耐劳,为部队运输物资,越秦岭,过黄河,跋山涉水,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家笑道,原来,这些矮小川马,竟然也是默默无闻的抗战英雄,失敬失敬。
大家说笑着骑到一个村子前,只见村里人红男绿女,聚在一起玩赌博游戏,完全是一幅平常的农村过年情形,毫无战争气氛。
过了村子,看见很多人在拆铁道,纷纷把枕木和铁轨往临近的村子里搬。记者们问老乡这是在做什么?老乡说,工程大队要我们把北沙河以北的铁路都破坏掉,把枕木扛回家去当柴烧,明年一年的柴火都不愁了。铁轨则抬到村里去打大刀和农具。
政训员还告诉他们,前面守界河的部队还用这些铁轨和枕木做工事,做出来的工事坚固得很。
一行人抵达界河车站时,车站已经完全破坏了,只有几个哨兵在那里。政训员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大家继续往前骑。走了一会儿后,范长江突然觉得奇怪,问大家刚才注意到没有,这几个哨兵都穿的是棉鞋和棉衣棉裤,并且还戴了布手套。
第121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6)  
大家一回想,的确如此,问政训员是怎么回事。政训员笑道,你们到前面不远就知道了。
又往前走了一里路,进到界河镇。
守在镇口的官兵都认识政训员,政训员说,过年都还在站岗,辛苦了。他们都笑呵呵地说不辛苦。
进到镇上,看见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春联,还有"热烈欢迎抗日军队"、"不退倭军誓不还"之类的标语,还见到战士们从农家院子里进进出出,一些战士还在打扫街道和院子内外的鞭炮纸,也有的在往院子里挑水。
政训员一直把他们带到746团指挥部,团长谭尚修接待了他们。
记者先问,这里的官兵和老乡好像都很熟啊。谭尚修笑道,我们在界河的部队,除了坚守阵地的一线部队之外,都和老乡住在一起,这边的老乡外出的多,不少人还没回来,空房子比较多,就是家里人多的,也都积极为我们的官兵腾出房间,他们说我们四川人身体本来就不强壮,还穿着单薄,怎么也不让我们在外面宿营。
老乡见我们的官兵在外面站岗时,手脚冻坏了,还主动在哨卡旁边替我们生篝火,还配冻疮药拿给我们,帮我们的战士用雪搓热手脚,再搽上药揉疮,再穿上他们送来的袜子和棉鞋,待我们和亲人一般。
政训员笑道,界河车站哨兵的棉衣棉裤和手套,你们这下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
谭尚修笑着说,现在,老乡们一有空就替我们做鞋袜和棉衣棉裤和布手套,他们随时做好随时送来。现在,很多官兵都已不再是赤脚草鞋了。真像八路军讲的那样,只要我们善待老百姓,老百姓就比中央政府的后勤部长更关心我们。
众人感叹不已。
谭尚修还告诉记者,前段时间部队进攻两下店,老乡还自动帮助掩埋了阵亡没有来得及掩埋的官兵,把他们的枪弹都保存下来,交给部队。在交接的时候,他们和战士们同声哭泣,就像是自己的亲人阵亡。战士们还翻过去安慰他们,说这些战友为民族献身,死后会升天的,请他们不要过于悲伤。
记者团还采访了两次率部进攻两下店日军的尹唯一营长。
尹唯一告诉记者,自从出川以来,还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打仗。有很多民众帮助,做事情不感到困难。特别是民众自发做耳目,日军稍有情况,立即知晓,不像在山西时候那样,对敌情毫无所知,整天提心吊胆的。在这边,整天提心吊胆的是鬼子兵。他接着把鬼子张贴的虚假告示和来回拉假炮的事讲了。听得几个记者捧腹大笑。
对于22集团军高层和第五战区司令部为什么迟迟不答复川军前线将士的进攻请求,记者们也不得而知,也都觉得奇怪。他们带着内容丰富的战地见闻和官兵们的疑惑,返回后方去了。
春节刚过,邓锡侯、孙震及总部参谋人员和王铭章、陈离等到界河前线视察。一行人先到125师373旅阵地。在745团驻地,见炉火熊熊,铁锤叮当,正在打制大刀。
"呵呵,你们在鬼子眼皮下办起了军工厂?"邓锡侯笑道。
卢济清旅长回答说:"我们是采纳赵渭宾参谋长的建议,学习122师王师长他们,将就撤拆下来的铁轨打刀子,跟鬼子肉搏时用。"
来到750团阵地,邓锡侯说他已经收到他们的请战报告了,问他们最前线最近情况如何。陈仕俊报告说:"济南沦陷时,日军屠城,杀死数千同跑,很多妇女被奸污。官兵们同仇敌忾,希望总司令提供支持,让我们早日拿下两下店这个眼中钉。"
"我可以支持你们!但你们有把握吗?"
"有!尹唯一营订下了战斗公约,誓与日军战斗到底。人人都在公约上签名按箕斗。"
"哦,公约在哪儿,我看看。"邓锡侯认真地说。
陈仕俊立即让传令兵去找尹唯一把公约拿过来。尹唯一赶到后,双手把公约敬颂到邓锡侯面前,众人随即都围上来观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名字下面是殷红的手印。
王铭章笑问尹唯一:"听说陈团长给你记了过,有没有意见啊?"
第122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7)  
"报告王师长,我没有完成歼敌任务,应该受到处分,我决心率部立功补过,战斗公约就是我们的决心。"
"好!"王铭章喝彩道,大家都鼓掌肯定。
视察完毕,邓锡侯叫随行军官和125师373旅营以上军官到村外树林里开会。他说:
"各位袍泽,我们22集团军官兵军纪严明,积极抗战,不怕牺牲,受到蒋委员长的通电嘉奖,受到山东人民和新闻舆论的好评,这是我们的骄傲,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掌声之后邓锡侯接着说:
"各位,日军由于韩复榘的消极抵抗,迅速占据了津浦线大片土地,兵力分散,1月到2月初,采取了专守防御,我军则以攻为守。现在,日军稍微缓过气来,正在向津浦线北段增兵,一场恶战即将到来,大家要做好战斗准备。可惜,我不能和大家一起战斗了。"
大家很惊愕地看着他。邓锡侯侧头看了下孙震,孙震赶紧代为解释说:
"今天,邓总司令到前线来看望大家,是专程来和大家辞别的。可能很多人都已经听说了,深受我们22集团军和全川军民爱戴的刘湘主席,因为国操劳,吐血病复发,抢救无效,于上个月20日下午8时,在武汉万国医院去世。"
很多没有听说这个消息的中下级官兵,一下子愣住了,会场气氛顿时悲哀。孙震接着说:
"刘主席忠于蒋委员长,依靠中央政府的支持,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川人内战,积极抗战,为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的杰出军政领袖。出川之前,很多将领都知道他身体不好,劝他在家休养,让傅常参谋长代他去前线指挥部队。可是,他坚持不肯,定要亲自出征。他说:’我过去打了几十年的仗,报不出账来,今天大敌当前,有了抗战的机会,正好尽力报效国家,见信于国人。将来在历史上,也才知道我刘湘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且我的部队半数以上都已调赴前方,我自己不出去,又怎么能让将士们好好效力呢?’可见,为抗日大业而献生,是刘主席的夙愿。为国家殉职,是刘主席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川军的光荣!"
大家悲壮地鼓掌。邓锡侯接过话头说:
"中央政府和全国各界对刘主席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国民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一级上将,并明令褒恤。刘主席去世后,中央政府在武汉举行了空前隆重的追悼仪式。本月4日,刘主席的遗体运抵重庆时,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这几天抵达成都后,也必将举行非常隆重的国葬。刘主席在遗嘱中嘱托我们,要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继续抗战到底。遗嘱的全文,等会儿还有专门念给大家听,并且在会后还要分发给各位,作为各部队每天升旗仪式时的誓词。"
众将都默默点头。
随后孙震接着讲道:"由于刘主席的不幸病故,我省军政系统都将不得不进行重大人事变动。武汉政府经慎重考虑和反复征求各方意见最终决定,由中央政府派张群先生担任四川省主席,由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任副主席。张群先生多年来一直在蒋委员长身边工作,可谓德高望重,同时,他也是我们四川人。但由于眼下张群先生的中央工作分不开身,他目前暂时不能赴川履任,省里的日常工作由邓汉祥副主席代理。我们22集团军的邓总司令,也刚刚应诏前往武汉觐见蒋委员长,委员长要求他尽快回川担任军务要职。邓司令挤出时间返回集团司令部一趟,移交工作,并专程来和各位将士告别。请大家鼓掌欢送。"
掌声过后,邓锡侯接着宣布宣布:
"经最高统帅部批准,我离开前方后,由德操代理22集团军总司令,兼41军司令。125师中将师长陈鼎勋,代理45军军长,陈鼎勋现在徐州治病,其职位由127师师长陈离代理;125师副师长陈仕俊代理师长职务;122师中将师长王铭章,代理41军军长,兼122师师长。127师师长陈离,兼任45军代理副军长,为前敌总指挥,指挥第45军两个师和41军吕康旅,担任防务前线任务。
"各位知道,在太原的那几仗,特别是最开头的时候,我们虽然打得很顽强,但确实有点窝囊。阎长官向蒋委员长打报告说,我们22集团军’装备不好,作战不力’,他不想再要我们。我们’装备不好’,是事实,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得到新装备,缺乏轻重机枪,尽是些打十几发子弹就出毛病的老式步枪,当然是’装备不好’。但是,’作战不力’却不是事实。那么多将阵亡了,我和孙副总司令亲自跑到最前线,连我的马都被炸伤了,人也差点阵亡,这怎么能说是’作战不力’呢?蒋委员长在开封会议上给我们集团高度肯定,通电嘉奖,还特别嘉勉了王铭章将军。
第123节:第二十章 战地见闻(8)  
"由于韩复榘消极抵抗,山东一下子就沦陷了很多重要地方。现在,韩复榘本人已经被逮捕了,并且已判了死刑。我们非常好地完成了第五战区李长官交给我们的填防任务,成功阻止了日军迅速南下的势头,保住徐州。我们和地方政府、和民众的关系,与山西时候的反映截然不同,得到了李长官和蒋委员长的肯定。
"今天上午,125师的师旅长们已经向我汇报了他们昨天视察界河前线的情况,前线军民关系融洽,前方战士们进攻日军的积极性很高。他们在春节前曾经两次主动袭击日军两下店据点,给日军不小的打击。这很好!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我们眼前的形势是:津浦路以南,日军华中军团的主力被我友军阻止于淮河以南,形成对峙局面。现在,华北日军开始从青岛方向向山东半岛大举增兵,企图沿潍台公路破坏我津浦路南北防线,从东路包围徐州。但眼下,在我们前方邹县一带的日军并不多,我们有机会抢在日军援兵到来之前给敌人一个有力打击。"
孙震接着说:"我集团军在邓总司令领导下,军队建设和对日作战都取得了显著成绩。我今后必定继续秉承邓总司令的方针和策略,领导好我集团军。敌人即将发动对我集团的大规模进攻,军委会给我们下达了任务:歼敌于滕县以北,力阻敌人南下。为集中兵力打击敌人,经与邓总司令研究,对集团军兵力作如下部署:
"45军继续担任右翼第一线守备兵团,固守黄山、普阳山、金山、龙山、界河,加强工事,拒止日军,并相机摧破之。
"41军之124师,继续担任左翼第一线兵团,固守石马坡、石墙、常峪、季寨,阻止日军,并相机摧破之。
"41军之122师,为总预备队,进驻滕县及附近地区并以一部占领平邑附近地区,掩护集团之右侧背。122师师部立即由台儿庄移驻滕县。集团军总部仍设在临城。
"以上部署立即执行。"
邓锡侯随即宣布:"最后,由我给大家宣读刘主席的遗嘱全文,请各位和我一起诵读。"
他随即拿出文稿朗声念起来:
"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光荣,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宿病复发,未竟所愿。今后惟希我国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及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胜利,以求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此嘱。"
散会后,孙震对王铭章说:"41军我就全权托付你了。"
王铭章当即表示:"竭尽全力,努力杀敌,不成功便成仁。"
王铭章回到台儿庄,对工事作了最后一次全面视察和检查,见绝大多数工事都已经完工,并且修筑得十分坚固,很是满意。
他吩咐鲁江平找地方政府派人负责照看工事,未完工的继续完成,日后向接替部队转交,并要求鲁江平带着有关人员把与地方一切经济往来结算清楚,手续不清不能走。
王铭章随又下令366旅童澄部立即准备开赴滕县东北城前镇和费县所属平邑镇一带,掩护45军第一线阵地右侧背,防止临沂之敌侧击。
王铭章又令364旅吕康部开赴滕县南北20里的南沙河和北沙河,布置两道防线。随即率122师师部移驻滕县西关火车站附近的电灯公司大院。
王铭章来到滕县,首先拜访了县长周同,会见了县上乡绅和各团体负责人,感谢他们对川军的爱戴和支援,表明保卫滕县的决心,提出"军民团结,保家卫国"的口号。
王铭章又和赵渭宾等到界河前线与陈离商讨作战计划,二人一致决定:趁日军立足未稳,猛攻两下店,大打游击战,挫其锐气。
第124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1)  
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
1938年2月,陈仕俊、尹唯一四打两下店,日军田岛少将命丧游击队。
川军咄咄逼人的游击战和对两下店攻势,让日军矶谷师团,甚至第二军团、华北方面军和大本营高层全都感到头痛。  
在兖州,矶谷师团33旅团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的指挥部里,步兵63联队队长福荣真平大佐和10联队队长赤紫八重芷大佐向田岛少将报告战况。福荣说:
"田岛将军,最近中国军队的骚扰活动明显增多,特别是滕县的四川军,有大举北进的姿态。这些草鞋军,虽然号称两个军四师,但是在山西作战之后并没有得到什么兵员补充,实际上总共只有装备简陋的八个步兵团兵力,连一门重炮和装甲车都没有。从四川军对两下店的两次偷袭看,他们实际上不堪一击。我们可趁敌军援军大兵未到,一举拿下滕县。如果顺利,还可以继续往南推进。"
"福荣君说得好!我也想趁着南面中国军的兵力空虚,一举打到徐州去,为帝国贯通整个津浦线南北。不过,从敌军最近对我们的骚扰也不难看出,我们的后方也同样空虚,眼下没有足够力量继续南进。"田岛说,"这两次两下店之战,都只不过是小型战斗。我们之所以能守住,除了装备优势和英勇善战之外,还得益于中国军队的军心不稳和指挥失策。如果四川军和山东军配合得好,由山东军从济宁方向牵制,郭山川军在进攻的时候多用一些兵力,我们很有可能就会失去两下店据点,甚至邹县。现在,敌军修筑了防御阵地,如果我们要转入攻势,必须增派兵力才能取得胜利。但是,我们师团战线太长,已经没有后备部队了,只有请求军团长增兵。"  
"那就请求军团长增兵吧。"福荣说。
"对!应该请求西尾军团长赶快增加兵力,负责占领区的肃清扫荡。"赤紫也附和着说。
"实际上,我已经跟正在进攻济宁的长濑少将商量过这件事情,还一起打了报告,请矶谷师团长向寺内军团长提出增援申请。"田岛说。
"那太好了!到底是田岛将军,总是想在我们前面。"两人齐声赞美。
不过,日军第二军团军团长寺内寿一转呈的请示报告,并没有主要强调南下进攻徐州的目的。因为,他很清楚,提出进攻徐州的请求,涉及到一个日本陆军省、政府内阁和大本营参谋部眼前争论不休的重大战略分歧:
自从去年12月12日占领南京之后,日本大本营参谋部、陆军省和政府内阁之间曾经有过非常激烈的争论。一方认为,中国军队装备差、指挥混乱,不堪一击,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占领更多的中国领土,最好一举全部拿下。
另一方则强调认为,自从"华北事变"(中国称"卢沟桥事变")爆发以来,日本军队持续在平津地区、山西、淞沪、南京、安徽进行激烈交战,没有得到应有的休整,兵力和物资都难以立即进行大规模作战。特别是和"九·一八"事变和长城激战后的情况相比较,眼下进行休整是非常必要的。这是日本的战争能力局限所决定。
另外,苏联方面近来不断在北方挑衅,对帝国军队在中国的大规模作战进行战略钳制。日本必须做出与苏联决战一场的战略准备。
总之,为了必要的下一步战略和对付苏联,日军千万不能在中国扩大战线,必须尽快休整,一边将深入中国的作战军队逐渐调回国休整补充,一边抓紧利用中国的资源生产战争物资。
争论主要在军方和内阁之间进行,军方内部大多主张乘胜猛进,但也有赞同全面休整的稳健派。双方争执异常激烈,内阁差点在占领南京之后全体辞职。后来,御前会议做出采取暂不扩大作战的战略决定,才平息了内阁倒台危机。
西尾寿造深知这场争论,所以他的报告特别强调,增兵的目的只是对大运河以北和以东地区进行肃清扫荡,以消除四川军游击战争的威胁,而不是扩大占领区,去进攻运河以南的徐州。这个暗藏诡计的请求,看上去符合稳健派的意愿,但没有逃脱稳健派的眼睛,迟迟没有得到批准。
邓锡侯视察走后,孙震随即落实进攻计划。125师奉命担任主攻,师长陈仕俊令卢济清旅负责攻坚,立即肃清盘踞两下店日军,得手后迅速进攻邹县县城。
为配合125师进攻,127师师长陈离下令本师以主力坚守界河及以北阵地,派出757团,从群山最北端的香城东北山区,插入曲阜、邹县、兖州三城之间开展敌后破坏和游击战。  
第125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2)  
同时,41军122师、124师都向滕县前移,其中124师740团从东深井开进,相机策应,牵制邹县日军。
125师随即将进攻命令下达给750团,以754团为后备部队。陈仕俊接到命令后,立即研究部署作战方案。
12日下午,陈仕俊正和谭尚修、尹唯一在三营战地指挥所研究进攻两下店计划,刚说几句,警卫报告说,刚刚组建的界河镇自卫大队刘大队长,带着几个队员来找他,说是济宁被鬼子屠城了,从济宁方向逃过来很多难民。
众人赶紧出屋和陈仕俊一起迎上。尹唯一抢先问道:"刘大队长,我正叫人找你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尹营长,陈团长都在这儿,太好了。造孽啊!鬼子在济宁屠城啦!杀死好多人,死得可惨啦!请你们赶紧率部队去为咱们乡亲们报仇雪恨啊!"
"别急,别急,我们先去看望逃出来的老乡,边走边说。"陈仕俊安慰道。
"鬼子进攻济宁,遭到孙桐萱部队顽强抵抗,日军伤亡很大,这是以前在山东没有遇到的。破了济宁城后,日军疯狂报复,进行屠城,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杀。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居民尸体。"  
"狗日的,畜生!野兽!"尹唯一骂道,旁边的战士和百姓也纷纷骂起来。
"教导员,请你赶快组织所有卫生员和一个连的战士,同自卫队一起紧急救治受伤老乡。"
"老乡们,你们受苦了!侵略者如同豺狼野兽,他们在本性上是不讲人道的,如果讲,那就一定是在进行暂时的欺骗。对付侵略者的唯一办法,不是不战而逃,而是勇敢反击它。先前韩复榘不战而逃,日军在山东没遇到顽强抵抗,他们以为中国人是好欺负的,是可以任人宰割的。现在不同了,消极抗战的韩复榘已经被中央正法,新接任的孙桐萱总司令,是能顽强抗战的。日军在济宁的侵略遭到沉重打击,代价惨重,于是,他们实施报复。他们越是疯狂报复,越是滥杀无辜百姓,越是野兽行为,越是说明他们在济宁一战中被打痛了。他们是企图用对老百姓的疯狂杀戮来吓倒我们的反抗意志。但是,这是痴心妄想!"陈仕俊大声说道。
"对!就是痴心妄想!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要报仇雪恨!"有老乡和战士高喊道。
"是的!我们一定要用更积极的进攻,去反击日寇的嚣张气焰!"陈仕俊说。
"打倒小鬼子!"
"打倒侵略者!"
"血债血还!"
军民大声呼喊起来。
"各位,我们几位团营长,刚才正准备研究如何进攻两下店,拿下阻挡在我们前面的这个顽固据点。日军在济宁的屠城,不会吓倒我们进攻的勇气,只会激发我们更快拔掉这个堡垒的决心!"
"团长,我请求率营再次攻打两下店!拼死把这个钉子拔下来,为济宁的老乡们报仇雪恨!"尹唯一再次主动请战。
"我也请求率队参战!"刘大队长随即道。
"我也要去!"
"我也请战!"
一些战士、自卫队员和从济宁逃过来的老乡也纷纷请战。
"长官,俺力气大,能杀鬼子,你一定要让俺去!"一个山东本地口音的人大声喊道。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
这是一个壮汉,身高一米八左右,络腮胡,黑脸膛,虎背熊腰。他用右手握住左手,左手受了伤,还有血迹,右脚侧后放一个包裹,包裹里面露出一个刀把。
"你怎么证明你能杀鬼子呢?"陈仕俊笑着问他。
"我在济宁就宰了两个!还砍伤一个。你看,就用这把刀。"他说着从背后包裹里取出一把带血的大刀,又特别补充说:"刀子上的血,不是俺的,是鬼子的。"
"哦?那你怎么受伤的啊?"陈仕俊见他憨厚耿直,又问道。
"这伤是被俺杀死的鬼子用刺刀刺的。我在济宁打铁,家里有个老娘和刚过门的媳妇,娘的腿脚不好,鬼子进城前我们没逃走,都躲在家里。屠城的时候,老娘和媳妇怕俺被抓走,就让俺躲在里屋,他们在外屋。两个鬼子闯进屋后,要抢俺媳妇,老娘不干,被鬼子用抢打死了。俺冲出来一刀子就把打死俺老娘的鬼子脑袋砍掉了。另外一个鬼子正要开枪,俺一刀砍断了他的抢,又一刀砍掉了他的头。俺和媳妇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外逃,在门口碰到一个鬼子,他一刺刀戳过来,俺没让掉,用手一挡,受了点轻伤。俺一刀劈他的头,他往旁边一躲,砍在肩上,倒下去。俺也没管他死活,拉着媳妇就外城外跑。刚跑几步,那家伙就开枪了,打死了我媳妇。因为后面又来了几个鬼子,我也不敢再回过头去杀死他了,就一直逃到这儿来。"  
第126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3)  
"好样的!你们一家都是好样的!你叫什么名字?"陈仕俊问。
"大名叫张阿虎,街坊邻居都叫我虎铁匠,也有的叫我’虎匠’,铁匠的匠。还有人干脆叫我’虎将’,大将的将。"壮汉羞涩地说。
"虎将?好!这个名字不错!我也叫你虎将!大将的将。虎将,你先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陈仕俊说。
"不碍事,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俺已经擦了一点金疮药。等受伤重的乡亲先治了,再包扎一下就没事了。"虎将边说边走上前。
陈仕俊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刺破了一点肉,问题不大,就抬头说道:"虎将听令,我同意你参战!尹唯一,还有你和刘大队长的请战,我也同意了!虎将,你就加入刘大队长的红枪队吧。"  
"谢谢长官!俺一定要多砍几个鬼子脑袋下来,替俺娘和俺媳妇报仇。"虎将朗声说。
"好!还要替所有被杀害和受伤的老乡们多报仇!"陈仕俊补充说。
"中!俺一定多杀鬼子!也替大伙报仇!"虎将大声说。
"俺也要参战!"
"还有俺!"
老乡们纷纷嚷道。
陈仕俊环视一圈,郑重决定:
"好!我原则上同意所有人的参战请求!"  
"好!好!好!打!打!打!"大家都兴高采烈。
"但是,这次一定要好好吸取前两次的经验教训,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严肃地补充说,特别看了尹唯一一眼。
"谢谢团长!这次一定拼死完成任务!"尹唯一惭愧地说。
"嗯!不要谢我,只要你能把两下店拿下来,我反过来谢你!"陈仕俊笑道,接着说:"这样吧,你先安排一下,给要求参战的老乡报名和做体检。身体合格的,特别是有经验和技能的,先编到刘大队长他们红枪队去。没有技能的,先编到担架队和后勤队。等我们去看阵地回来之后,把你们三营库存的枪支都拿出来,再分一些弹药,给刘大队长安排补充。尹营长、刘大队长,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我们又有生力军了!"尹唯一高兴地说。
"好!没想到陈团长还给我们发枪!先前韩复榘的时候,阻止我们打鬼子,连我们自己打猎用的土枪都收缴了。鲁北一个县的老乡们为了不让他们收枪,还包围了县政府。"刘大队长气愤地说。
"不过,我们的枪也不多,并且性能也不好,都是牺牲了的战士们留下来的。"陈团长说。
"再怎么说,也总比红缨枪强!给多少都中!"刘大队长笑道。
"报告长官,俺不会打枪,能不能就用俺这把大刀?"虎将发问道。
"嗯?行!中!只要能多杀鬼子,什么好用就用什么!"陈仕俊笑道。
"谢谢长官!"虎将高兴地摸了摸刀刃,用劲握了握刀背。
"那就这样定了:医疗队继续救护受伤的老乡,由王连长和陈副大队长一起组织报名和体检,还要尽量赶在天黑之前把不参战的普通群众都分散转移到后面的集镇里去,安排好食宿。刘大队长、尹营长我们几个先去山顶去看看。"  
除了重伤员,几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报名参战。王连长让医护人员看了一下,这些人的体质大都不错,除了几位伤势重的,留下来七八十个。随即派战士和红枪队员一起把其他老乡都护送到界河村和其他村镇去安顿。
增加这么多战斗力,王连长和陈副队长倍感高兴。但是,很快又不得不为另一件事情发愁,那就是远远没有这么多枪支。这批新队员,加上自卫队的三十多位老队员中还有十多个没枪,需要近百条枪,但全团库存的枪支只够一半。
陈副队长把老队员换下来的红缨枪都分完了,还有十多位新队员没有武器。负责发枪的上等兵刘刚,看着这些人眼睁睁看着有枪的人,空着手不知所措,心里不是滋味。他转过身去,一眼看见正在抚摸大刀缺口的铁匠,一下子灵感来了,赶紧向铁匠跑过去。
"虎将师傅,问你一件事。"
"有什么事啊?"
"你不是铁匠吗?能不能替这些还没有武器的新队员打些梭镖头?"
"在这里?那可不行,没有家伙,怎么打啊?"  
第127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4)  
"需要些什么家伙啊?"
"首先需要铁,就是做枪头的铁。还要风箱、铁锤、铁砧和夹铁活的长火钳。"铁匠说。
"我们修理武器倒是有不少工具,可没有风箱。你会做风箱吗?"刘刚说。
"这可没做过。我只知道怎么个做法,只是要木匠才做得出来。"
"太好了,刚才报名的就有木匠。走,我们一起过去问他。"刘刚高兴地说。
木匠一听说是要做打铁的风箱,说他知道,并且做过,不难。如果要简单,还可以直接用大竹筒做风箱筒。但不论如何,都必须要有锯子。刘刚把钢锯拿给他看,木匠说可以。
"有没有铁呀?"铁匠件风箱有了眉目,很高兴,突然想起铁的事情。
"铁?有!库房里还有一些破枪、破刀,打几个应该没问题。如果实在不够,我还可以把我那杆烟枪贡献出来。"刘刚说。
"烟杆?"铁匠和木匠都觉得奇怪。
"就是这个。"刘刚从背后抽出自己那杆烟枪。
"这根烟杆倒不小,前面一大半都是铜的,可以打半个枪头。"铁匠说,他一边接过烟枪看,"这烟杆做得挺秀气,你不用了?"
"不用了,拿去用吧。"刘刚说。
"上面刻的什么字啊?"
"’少抽一口烟,多杀一个鬼子’。我出川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现在缺铁,就贡献了。"刘刚笑道。
"’少抽一口烟,多杀一个鬼子’?"铁匠和木匠重复地念道。
"对!"
"好兄弟,这个刻得多好啊,你留着,打成枪头就毁了。"
正在这时,一个战士向这边喊道:"喂,刘刚,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啊?卢旅长到阵地上视察来了,王连长叫所有的人赶快到阵地前集合,还要你快把新队员的名单送过去。"
"好好!马上来!"刘刚赶紧放好烟杆,拿着名单和铁匠、木匠一起赶过去。
他们四个人赶到阵前营地时,全营战士已经集合起来,在听卢旅长讲话。刘刚把名单送给王连长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只听卢旅长说:
"各位,我今天之所以连夜赶过来,就是要向大家传达孙总司令和陈军长的命令,由我们旅尽快拿下两下店,为下一步进攻邹县作准备。既然你们全团的积极性这么高,已经在积极做准备,陈团长和其他团营长都去察看敌情去了,我就放心了,也就不打扰他们,直接和各位简要说几句。对面的敌情,你们在最前线的,比我们旅部更清楚,也就三百多、不到四百人。在后面的邹县,日军眼下也只有一个支队的兵力。虽然我们的装备有悬殊,但我们占有人数和老百姓帮助的优势。所以,我们完全有能力拿下两下店和邹县,也必须拿下。这既是第五战区下给22集团军的任务,也是45军下达给125师和373旅的任务。我只想问一句,各位对迅速拿下到底两下店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答道。
"好!"卢旅长说。
"报告!卢旅长!我们来晚了!"这时,陈仕俊一行已经返回,他趁着月光,远远看见队伍在集合开会,赶紧过来,前面的哨兵告诉他,是卢旅长视察来了。
"不晚!不晚!看得怎么样啊?"卢旅长笑问道。
"报告,已经商量好了一个行动方案,请旅长定夺!"陈仕俊答道。
"有信心一举拿下这个据点吗?"卢旅长接着问。
"有!"
"那好!敌我双方的情况,你们最熟悉,具体的行动方案,我就不多过问了。总之,我要求你们团尽快攻克两下店,为下一步收复邹县作准备。"
"是!保证完成任务!"
"好,陈团长,我就说这么多。你有什么要安排的,现在就部署吧。"
"是!"陈仕俊转过身来,环视了一下,问:"虎铁匠呢?"
"我在这儿!"铁匠赶紧举手答道。
"铁匠师傅,我向你请教一件事。"
"使不得,使不得,长官您怎么能说请教呢?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那好,你能帮我们赶制一些大刀吗?"
"大刀?刚才这位兄弟也在问俺呢!刚才看了一下,工具差不多,就缺风箱。这位木匠师傅说,他能用简便办法做风箱。剩下的就是缺做刀的铁,还要砍些好柴火。"
第128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5)  
"太好啦!你放心,铁和木柴都没问题!"陈仕俊看了看尹唯一,尹点了点头。
"尹营长,你现在就把咱们刚才研究的决定部署下去吧。"
尹唯一随即上前两步,说道:"七连长?"
"到!"
"命令你带领全连作为警备连,负责本阵地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的警戒工作。"
"是!"
"八连长、九连长?"
"有!"
"命令你们两个连,派几个人协助虎铁匠、木匠师傅多做一些风箱,多准备一些工具。其余的人和自卫大队的战士一起,包括新战士,到山下的村子里去组织一些老百姓,一起去拔铁轨和枕木,运到虎铁匠选定的打造位置。另外,派一些人到周围村庄去找一找,明天把会打铁的师傅都请来。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两位连长齐声答道。
"好!团长,我就安排这些,请您和旅长指示。"尹唯一向陈仕俊报告说。
陈仕俊看了看卢济清,卢旅长再次强调:"我没有别的说了,只是要求你们忠勇杀敌,有进无退,一举成功。"
集合解散之后,卢旅长问陈仕俊和尹唯一:"怎么,你们也打算学习122师的王师长,去和鬼子拼大刀?"
"是的!通过总结前两次进攻,和刚才的观察研究,我们只有出其不意冲上去,贴近鬼子拼大刀,跟着回逃的鬼子一起冲进铁丝网和碉堡,才能把两下店拿下来。"陈仕俊答道。
"这可是险招啊,把握怎么样啊?"卢济清问。
"这是122师赵参谋长提出的出奇制胜办法,是针对鬼子的碉堡和火炮优势,并且能得到预先进入店子里的红枪队队员照应,我看是有把握的。"陈仕俊答道。
"有把握就好!关键是要有把握,而不再是像前两次那样扰袭一下就可以了。这次一定要一举拿下!"卢济清道。
"是!"陈仕俊道。
"另外,我还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军部决定,在你们行动的时候,也就是14日这天,还安排了127师和124师第370旅在曲阜、邹县、曲阜之间展开游击战,牵制邹县日军的增援。这是军事机密,在完成伏击之前,不能再告诉别人。"
就在卢济清前往郭山阵地视察和郭山阵地后面叮叮当当赶制马刀的时候,在邹县以北的济宁、兖州和曲阜之间的127师部队也同时展开行动。与滕县界河一带的热闹场面不同的是,敌后的游击行动紧张而秘密。
45军127师派757团在曲阜、邹县一带展开队日游击战。团长王文拔率第一、二营执行该任务。
两营官兵在老乡帮助下,秘密潜入小雪村和凫村附近,占领军事要点,破坏公路桥梁。部队到达当地两天后,日军仍毫不知晓。
14日上午10点左右,一营的侦察兵远远看见三辆日军小轿车从小雪村以东开向曲阜方向。张营长马上布置伏击。
日军车队过来,见公路被破坏,车上的人纷纷下车察看就里。说时迟那时快,伏击队发出信号,两头伏兵迅速切断进退路上的公路桥梁,然后分别向这三辆车包围过来。鬼子正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张营长一挥手,轻喊一声:"打!"旁边几位战士同时扔出手榴弹,炸弹一响,正是行动信号。机、步枪也同时打响,车上车下的日军一片惨叫。
"冲!"营长高喊一声,日军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手,战士们便跳了出来,蜂拥而上,有的射击,有的挥大刀,迅速把想要负隅顽抗的鬼子兵全部消灭掉。
这一仗下来,清点战利品,消灭日军十五人,其中有一个军官,正是矶谷师团33旅团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原来,田岛此行是前去曲阜向驻扎在孔庙附近的师团长矶谷廉介请求进攻的,岂不知他自己反而沦为川军在鲁南抗战中的最大战利品。
这次战利品还包括:小轿车三辆,机枪两挺,步枪三支,手枪三支,另有军用地图、文件和作战资料若干。而这次伏击歼灭战下来,一营官兵仅仅伤亡三人。
战士们和老乡一起抬着战利品,欢天喜地,凯旋而归。
当天下午2点左右,凫村附近游击队也远远发现了一辆大卡车,载着数十名日军向曲阜方向飞驰。将近凫村时,司机发现前面道路被拦腰挖通了两道大坑,汽车无法通行,便停车查看,随即往车厢后走,准备叫车上的鬼子下来修路、抬车。
第129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6)  
车上的日军刚刚跳下车来,二营吴营长就给两头伏兵发出切断退路和开始包围的信号,自己随即发出战斗信号,子弹从道路两头和两边向车上周围猛打。
鬼子兵先是慌乱应战,然后集中兵力抢占制高点。在制高点的伏击部队按预定方案,充分利用阵地打击敌人,等日军靠近阵地,再一起投掷手榴弹。日军伤亡不少,慌忙后退。
伏击队冲出阵地,和另外三面的战友一起,围住日军,一阵枪射刀砍,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这一次伏击下来,击毙日军二十五人,缴获大卡车一辆,轻机枪一挺,步枪十八支,无线通讯器材一套,军用地图一套,日军后方通信联络要图一张。川军方面则无一人伤亡。
老乡们兴高采烈,纷纷敲锣打鼓,把为过元宵节准备的鞭炮都拿出来欢庆,胜利消息迅速传向十里八村。
曲阜和邹县的日军获悉小雪村和凫村遭袭击歼灭的消息后,气急败坏,特别是小雪村一仗,竟然连田岛少将也被击毙,更是难以向上下交代。驻扎在曲阜的日军估计这是一个中小型游击队干的,当即派出十辆大卡车,载着二百多鬼子扑向小雪村。
侦察兵远远看见,鬼子在距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分兵三路,向小雪村方向包围过来,一路搜索,一路烧杀掠夺。
待日军靠近时,张营长已经指挥老乡们撤向远处躲避。战士们则凭借预先占据的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包围日军,打得鬼子围着汽车团团转。日军指挥官见势不妙,赶紧下令撤退。
王文拔接到一营战报后,估计日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调更多的兵力来报复。当晚重新部署,下令驻扎在小雪村和凫村的部队撤往南山根据地。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2月14日,曲阜、邹县日军联合行动,各出五六百人,带着火炮分头扑向小雪村和凫村。
从邹县出来的鬼子在凫村扑了个空,又不敢擅自再往前开,只得垂头丧气原路返回。
但是,由于小雪村的游击队接到命令较晚,还没来得及转移,被从曲阜出来的鬼子包围了。张营长临危不乱,指挥部队凭借阵地顽强抵抗。
王文拔闻讯后,赶紧命令二营前往小雪村增援,留下三营加强戒备,坚守南山阵地。
二营赶到小雪村后,从侧面反攻日军,日军赶紧分兵对抗。虽然川军人数占多,但由于日军火力猛,又有火炮优势,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直到晚上天黑下来,一营战士才终于突围而出。
为预防日军增派更多的兵力前来围攻南山阵地,2月15日晨,757团决定撤离南山根据地,转移到万山丛中的田黄村进行休整。
另外,由41军拨归127师师长陈离指挥的124师第370旅,也由滕县挺进到两下店以西的深井、石墙一带,依托山地,在兖州、济宁之间展开游击战。该部在群众的配合下,从2月12日开始派遣小部队,出没于孙店附近,切断日军交通联络,配合两下店的进攻行动。
与此同时,2月13、14两日,卢济清旅长不曾离开一营阵地,他决定在这里坐等拿下两下店的胜利消息。
也就在13日这一天,750团的官兵和红枪队在周围村庄里共找到了近十名铁匠,当天上午便赶制出几十把好刀,大家热情不减,又顺便赶制了一批梭镖头。
第二天,尹唯一和刘大队长率部向两下店进攻。
队伍快要走到两下店时,突然从店内传出枪声。大家都很奇怪,尹唯一当即下令隐蔽前进。不一会儿,便看见前面远处有几个人往他们这边跑过来,好像后面还有人在追击。
"像是我们的队员。"一个视力较好的红枪队员说。
"是孔武他们!莫非是被日军发现了?"刘大队长说。
"很可能。大家隐蔽一下,把后面的鬼子全部消灭掉。"尹唯一说。
果然,有七、八个鬼子很快出现在视线内。鬼子显然跑不过前面三个红枪队员,几个日兵停下来开枪,像有放弃追赶的样子。跑在后面的队员受伤了,前面两个赶紧回过头去扶。三个搀扶着继续往前跑。鬼子见状大喜,又赶紧往前追。
第130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7)  
"瞄准鬼子,只要他们有一个人停下来举枪,就立即射击。"尹唯一轻声下令道。
但是,这次日军显然想抓活的,一直往前追,再无射击迹象。
这时,三个红枪队员已经跑到距离队伍隐蔽地只有百多米的距离了。日军则在两百米左右。
"等鬼子再望前追五十米,你们最前面八连一排的人就瞄准射击,先打后面的,一定要全部打死。"
没过一会儿,尹唯一下令射击,一阵枪声响过,日军纷纷倒下。有几个叫嚷着回跑的,也很快被打死了,没一个逃掉。
一结束战斗,尹唯一等人赶紧迎上前扶起那三个从地上爬起来的队员。
"孔武,我们人还在半路上,你们就被鬼子发现了,怎么搞的?怎么就你们三个?其他人呢?"刘大队长迫不及待地问。
"医务员,赶紧给这位受伤的队员包扎。"尹唯一补充说。
"长官、大队长,幸亏你们及时赶到,要不然,我们三个和里面的队员可就全完了。"孔武气喘吁吁地说。
"到底咋回事?"刘大队长接着问。
"昨天晚上,俺们通知了所有的队员,就是郑阿贵没找着。今天上午去通知他,俺们离开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要去给鬼子通风报信,俺带两人追上去宰了他,他大呼大叫,让鬼子发现俺们三个是红枪队员了。鬼子就反过来追俺们。"孔武说。
"里边别的人被发现了吗?"尹唯一问。
"还没有。"
"那好。先继续按原计划行动,接近店子了就从西边远一点绕进去,要注意隐蔽,看情况变化再继续前进。"尹唯一道。
队伍快要靠近店子的时候,远远看见里面不少日军在走动,还有不少人在用望远镜往这边眺望。队伍绕道靠近村口的时候,被日军发现了,双方立即打起来。
店子里的日军很快在村口架起几挺机枪。尹唯一则指挥第三营和红枪队的战士分成三路包围上去。由于日军火力不断增大,很快就没法再往前推进。
这时,里面一头浑身是火的牛,突然发狂往村口冲出来,日军的工事刚好挡在路口。那牛直端端地往趴在工事里射击的鬼子冲上去。在牛的后面,有一群红枪队员拿着菜刀、锄头之类的东西,和房子附近的鬼子打起来。日军的阵地顿时乱了套。
"冲!"尹唯一大喊一声,战士们有的扔手榴弹,有的用机枪猛扫,更多的人则勇敢地冲上去。
里面的鬼子见势不妙,纷纷退向铁丝网里面,店子里的几个红枪队员,眼看跟着鬼子冲进去了。
但是,由于后面的人还有段距离,没跟上,便先后被鬼子打死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位战士,纷纷牺牲了。于是,双方又形成了第一次袭击时的对峙局面。虽然川军这边多了不少自卫队员,但鬼子的炮能用上,进攻的困难更大了。
尹唯一和刘大队长组织了两次冲锋,都未能奏效,且伤亡不小。这时天已经黑下来。
战斗期间,卢济清一直和陈仕俊在对面山头观察。在第一次冲锋失利之后,他就对陈仕俊说,我们轻敌了,这是一次非常严重的错误。他立即让陈仕俊派一个营从鬼子碉堡的正面进行牵制性进攻。但日军利用碉堡优势,居高临下射击,根本不在乎。
战至拂晓,日军侦察机出现,在两下店头上盘旋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卢济清估计尹唯一他们实在想不出有效的进攻办法,战士们已经饥饿而疲惫,并且手榴弹和枪弹也可能消耗殆尽。他担心日军将出动轰炸机轰炸,只好咬牙下令向两下店方向打信号弹,让部队撤回阵地。
尹唯一带队回到郭山阵地后,卢济清询问了情况,特别问他怎么在半路上就打起来了。尹唯一把奸细的事情说了。卢济清也不多说什么,遗憾不已,让医疗队抓紧救治伤员,也让尹唯一和战士们先去吃饭和休息。
然后,他对陈仕俊说,我轻敌了,如果鬼子大举增援两下店或者邹县,我们的错误就更大了。
没过多久,前哨连报告说:"前方127师友军通报,日军从邹县向两下店增援了四百多人,大炮六门。"  
第131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8)  
"就这些吗?"卢济清追问道。
"是的。"
"这么说,店子里现在有大约七百多个鬼子、十门大炮?"卢济清又问。
"里面的总人数和炮火情况不太清楚,还没来得及派人进去侦察。"
这时,突然传来隆隆炮声,是对面的鬼子在向尹唯一阵地开炮。卢济清赶紧到山头观察。日军有十门来门山炮。他思索了一会儿,随即让侦察连赶紧多派一些人去接近日军侦察,弄清楚日军总兵力和部署情况。并要他们快去快回,要注意安全,别让鬼子发现。  
侦察连长随即离去,找刘大队长悄悄挑选了几个非常可靠的队员相助。
午后,侦察连长赶回来报告,日军总数和火炮情况的确和先前侦察到的一致,机枪和弹药情况不详。日军现在已经把先前轰击我阵地的山炮重新部署,把防御范围从铁丝网以内扩大为整个两下店村,在村内增添了不少工事。在村子四面,除了西面的碉堡以外,东面是日军的防御重点,有四处工事;南面有两处工事;北面防御较弱,只有一处工事。新调来的大炮集中在西面村口和村内南面。
卢济清让侦察连继续侦察,密切把握并随时报告日军的最新变化情况。
他接着对陈仕俊说:"鬼子即便是增加到七百个人和十门山炮,我们仍有希望拿下两下店。不过,这次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还拿不下来,日军可能大举增兵。你们团一定不能再轻敌了。"  
"是!这次,我把全团人都用上去。"陈仕俊赶紧说。
"你必须把全团人都用上去,包括你自己,并且要赶紧行动。趁新来敌军还不熟悉情况,先来的日军又不习惯新的部署之前,赶紧行动。鬼子在太原就是趁我们立足未稳,用这种办法冲散我们的,我们这次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陈仕俊道。
"我估计,今天晚上日军一定会加强警戒,今晚不宜袭营。但是,敌军经过昨晚到今天早上的彻夜折腾,白天又忙着扩大部署,晚上又不得不加强警戒,明天凌晨之后必然会疲惫、懈怠,这是我们进攻的最佳时机。我命令你,今晚深夜,率全团官兵前往包围两下店,明天清晨天亮之前突发猛攻,一举拿下。"卢济清下令道。
"是!我马上去准备!"
"好!你先去让第一、二营做准备。让尹唯一他们三营和自卫队的战士多休息一会儿。注意,先不能把计划对任何人讲,晚饭后再把几个营长和刘大队长召集到一起,我们共同研究行动方案。你们这个阵地,我马上调姚超伦745团过来接替,让他抽调一个营的兵力,占领铁路和右侧高地,掩护你们进攻。这一次,只许胜,不许败!决不能再出任何纰漏!"卢济清说。
"是!"
卢济清随即打电话给驻界河阵地的姚超伦,令他亲自率团部和一、二两营秘密转移至郭山阵地接防,限令于今晚七时至八时之间达到。该部现阵地,暂由第三营留守,并做出团部仍驻该地未动的伪装,待师部调部接替后也立即赶过来。
陈仕俊随即以预防日军进攻和夜袭为名,要求一、二两营检查枪支、充实弹药,轮流休息,做好应战准备,还安排军需连清理了三营和自卫队缴获和损失的枪弹,完成了补充分配。表面上,一切都在以正常程序有条不紊的进行,毫无特别之处。
六点正,全团各营都准时开饭。半小时之后,所有的连长以上军官和红枪队的主要干部,都被悄悄请到团部,由卢济清旅长亲自主持研究当晚的袭营部署。
由于大家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研究,熟悉敌我情况,行动方案很快确定:由陈仕俊率领一二两营和刘大队长所率红枪队小部先出发,从现阵地背后向东边远处绕道接近两下店北面;由尹唯一率第三营和红枪队大部,晚一小时出发,从南面悄悄接近村子。
卢济清看了看时间,刚好七点一刻。也就在这时,姚超伦率745团第一营赶到。
卢济清问第二营预计什么时候到达,姚超伦说大约半小时以后。卢济清点点头,随即把情况给姚超伦说了一下,让陈仕俊带他们先去接防尹唯一营阵地。
第132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9)  
七点半过了不多久,745团第二营也赶到了。卢济清让他们接防745团二、三营阵地。他到几个阵地察看了一下之后,让姚超伦抽调两挺机枪的枪手和装备,分别加强到745团第一和第三营。
与此同时,陈仕俊让全团将士和红枪队员都轻轻带上装备和弹药,秘密撤至山后团部所在地集合。进行完战前动员和部署之后,又让将士们加了一顿餐,接着又充实了干粮,休息一会儿之后,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再出发。在出发之前,陈仕俊集合队伍,和全体将士及红枪队员一起,都把棉衣反穿,让白布里子在外面,随即带队出发。
一个小时之后,尹唯一也率部出发了。
卢济清随即率旅部和姚超伦团部一起前往原尹唯一营阵地。
16日清晨三点半过一点,750团陈仕俊所部和尹唯一所部分别抵达两下店村南村北的预定位置。村南的日军哨卡工事前,有两个哨兵,他们为了缓解寒冷而又不惊醒战友睡觉,一会儿轻声跺脚,一会儿轻声小跑。在工事和炮阵之间后面,烧着一堆篝火,几个士兵围着篝火打瞌睡。
村北的那个工事,则只有两个哨兵。他俩先是在外面走动,走了一会儿后,就有一个进到哨亭里面一动不动站着打瞌睡。没过多久,另一个也靠着岗亭打起瞌睡来。
四点正一到,陈仕俊立即命令特务排行动,北边的两个哨兵很快被顺利摸掉。最外边营帐前的哨兵,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解决了。这个哨兵的枪落在地上时有点响动,惊动了后面营帐的哨兵。他吆喝一声,走过来看个究竟,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就被一刀砍死。这时,营帐里有日军大声询问。
排长见势不妙,便示意后续部队赶紧包围另外几个营帐,他和特务排的战士取出一大把手榴弹往两个帐篷里扔进去。
北面的手榴弹一响,就是行动信号。南面的尹唯一营也随即发动进攻。日军见势不妙,赶紧炸毁了南边的两门大炮,转身往碉堡方向撤退。
村子南北顿时惨叫声、机枪声、砍杀声四起。机枪从早已占据了的村外制高点上往日军帐篷内猛射,早已把步枪放在一边的三个连的敢死队员则纷纷利用机枪的掩护,带着手榴弹、提着马刀往里冲。
南北日军一片混乱,东面村口的日军炮兵见有被包围之势,赶紧拖了炮往铁丝网里面跑。日军步兵则跟在后面,一边向店中间和碉堡附近阵地退却,一边利用村舍和工事进行巷战抵抗。没过多就,南北三营川军就会师了。
战士们紧紧咬住溃退日军,分三路向碉堡方向推进。不多久,三营战士就攻到了铁丝网前。
这时,铁丝网内的日军,除了碉堡中位置较高的几处枪口可以从上往下射击之外,其他大炮和机枪大多不敢射击。
川军很快冲过铁丝网,把里面近处空地中的鬼子消灭殆尽,这反而给日军攻击制造了便利。虽然还有几处工事贴近川军,里面的日本军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令山炮、机枪全都射击。
猛烈的炮火和机枪,一下子把处在双方主力之间的日军外围溃军全都打死了。冲进铁丝网里的川军官兵和自卫队队员,也无一人活着退出来。
川军反攻第一次袭击时僵持不下的那个铁丝网前时,突破了铁丝网,逼近主阵地。但由于没有重武器摧毁碉堡和碉堡前的那几个工事,就再也攻不进去了。
陈仕俊赶紧一边把战地指挥部设在村中两座砖石结构的房屋内,一边命令尹唯一和刘大队长派人去各屋搜木桶。但找了一大圈,硬是没找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后来,躲在一个屋里的大爷说,鬼子已经挨家挨户把所有的大木桶都收缴、烧毁了。
日军的炮火非常猛烈,靠近铁丝网的简易工事,一旦被击中,立即被破坏掉。靠得近的房子,大多是土坯筑的,纷纷被摧毁,另有两处草棚,则被击中起火。川军将士纷纷退到指挥部周围。
虎将看见没法接近鬼子,有力用不上,很是着急。他东张西望,突然看见刘刚在旁边不远处握着一个手榴弹在张望,看样子是想往前面的一个工事里扔,又觉得仍不过去,正要着地方往前靠。
第133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10)  
他赶紧猫着背跑过去,去帮刘刚扔手榴弹。刘刚见到他很高兴,赶紧把手榴弹给他,刚一递过去,又把手缩回来。
虎将正觉得奇怪,刘刚问他:"你以前用过手榴弹没有?会用吗?"
"没有。不就是把它扔到鬼子堆里去砸他们吗?力气大就成,这有什么难的?"
"不是砸他们,是炸他们!"刘刚说,"你看,得这样用。这里面不是有一个绳子吗,把绳子用力一拉,导火绳嗤嗤燃了,你这时才能扔。只有这样,扔过去后才能爆炸,也才能炸到鬼子。"
"哦,这样子啊,我试试。"虎将说。
"莫慌!莫慌!这家伙可不能随便试,试不好,要炸死自己。你先这样,把手榴弹拿着,试一试重量,估计能扔到铁丝网里面那个打机枪的鬼子哪儿去吗?"
"中!"虎将试了试,觉得有把握。
"那好!"刘刚很高兴,指着一个正要扔手榴弹的战友说,"你这样,先看那边那一个战友扔,然后学他,绳子一拉,就把它扔到鬼子机枪手那里过去。"
虎将瞪大眼睛看这个战士扔出手榴弹,直到爆炸,距离差一点,没炸到。他大喊一声:"嗨,可惜!"自己立即把火绳拉开,用力把手榴弹扔了过去。那个手榴弹一下子飞得远远的,砸在从后面躬着背扛着一箱子弹跑向机枪手的鬼子头盔上。那个鬼子一下子趴下去了,但是手榴弹并没有立即爆炸。等着个鬼子爬起来看究竟,轰的一声响,随即枪弹也发生爆炸,几个鬼子全完蛋了。
刘刚大喜,也顾不得刚才虎将第一次扔手榴弹的危险,和他握手庆祝。突然,他用力挣开虎将的手,抱着两颗手榴弹就往前跑,一直跑到营门前的工事处趴着。
这时,鬼子又开炮了,一炮打到那个工事前,虎将眼睁睁看着刘刚被炸得粉碎。他大喊一声:"兄弟!我给你报仇!"从旁边的战士手上抓了一个手榴弹,朝日军炮阵猛扔过去,可惜相距太远,手榴弹在半路就掉下来了。
他赶紧又拿了颗手榴弹,旁边的战士见他张望着往前冲,赶紧过来拉他,这时日军碉堡里的机枪打过来,打中他几枪,虎将倒在地上还喊着:"兄弟,我给你报仇!"
目睹他们两人的壮烈牺牲,旁边官兵和红枪队员无不痛哭。
日军见川军攻势减弱,纷纷利用火炮和机枪掩护进行反攻。但是,和川军的进攻相似,里面的日军也无法通过中间开阔地带冲出铁丝网,即便是跑得最快、最顺利的,也在接近铁丝网之前被机枪和手榴弹击毙。
随后,据点里的日军组织了好几次反攻,均被消灭。与此同时,被日军炮火打死打伤的川军将士也不少。
直到中午,双方都不敢轻易从阵地里出来往前推进,又僵持住了。
下午两点多钟,卢济清获悉数百日军从邹县增援过来。赶紧派745团一营下到铁路附近拦截。但是,队伍刚靠近铁路,就遭到山上鬼子的炮轰,无法继续推进。
增援日军从北面和西面往里包围。陈仕俊赶紧令尹唯一组织力量抢占南面的制高点,确保一个出口。
于是,村里的川军和红枪队将士一边反击据点里面的日军反扑,一边在村南阵地的协助下阻击新来的日军夹攻。虽然川军处于劣势,好在里面日军的山炮又不敢随便发射,只是朝南边阵地方向乱轰。日军夹攻虽然猛烈,但并不顺利,双方进行短距离激战。虽然短兵相接有利于川军发挥优势,但鬼子的机枪火力更为猛烈。
一直战斗到半夜,陈仕俊见部队伤亡大,战士们高强度战斗了一整天,体力和弹药都难以为继,只得咬牙下令撤退,在店子里面的连长吴钦明和邓茂云随即在南边机枪阵地的掩护下组织突围。
750团回到郭山后,清点人数,生还者仅三百六十多人,四百多人壮烈牺牲。陈仕俊下令750团一边注意防御日军反攻,一边休息治疗。745团则侧移至峄山阵地做后援。
17日上午九点多钟,750团的大多数战士还在休整,有的伤员才刚刚包扎完开始休息,陈仕俊突然接到哨兵报告,对面来了大量日军增援部队,他赶紧上山头观察。
第134节:第二十一章 四打两下店(11)  
不久,侦察员和两位老乡一起回来报告说,日军新增步兵三百多人,又增加了几门山炮,另有骑兵和坦克若干,看样子要大举进攻了。陈仕俊赶紧与在后面阵地的卢清济旅长通电话,向他通报新情况,请他派兵增援。
下午三点多钟,日军开始进攻郭山阵地。先是集中所有大炮猛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守军退到山脊背后的反斜面下掩蔽。山上的野兔被打死,750团官兵却毫无伤亡。敌军炮火一停,将士们又赶紧翻过山脊修复工事。
日军分兵两路,向郭山阵地包围过来。日军正面用坦克打头阵,步兵跟进。激战到下午五点,750团失去前沿阵地。这时,卢济清率领754团姚超伦部全部赶过来,同日军展开野战,稳住了郭山阵地。
当天晚上,日军夜袭。先是用大炮和步兵正面进攻,陈聆营重机枪连进行狙击。日军朝机枪阵地打照明弹,照得战士们睁不开眼。这时,日军山炮击中射击,阵地里的两挺机枪被炮弹打坏,陈聆的脚也被弹片打伤。阵地烟尘弥漫,强烈的火药味。
当时,姚超伦和谭尚修两位团长,相距机枪阵地只有十多步。他们毫不退缩,指挥将士们用手榴弹和剩下的重机枪居高临下抵住日军进攻。
与此同时,日军用坦克和骑兵做前导,由郭山两侧抄袭我阵地后面的山麓和村落,竟然碰巧把375旅部包围。
陈仕俊赶紧率全团剩下的二百多人驰援,用手枪和马刀从腹背反击日军,救护旅部突围而出。
当晚的整个战斗,则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川军伤亡很大,连陈仕俊都负了伤。陈仕俊随即被转送到徐州医院治疗,他的职位由原749团团长瞿联臣接任。749团由于在山西伤亡严重,在洪洞整编后只剩下一个空番号。
18日拂晓,卢济清为避免重大伤亡,下令转移阵地到界河以东。750团退出峄山,从香城转移到白水庄。一清点人数,全团将士和红枪队员又伤亡三百多人。姚超伦745团又伤亡一百余人,军官多人受伤。
19日,队伍又奉命移驻到后枣庄休整。其中,尹唯一所部第三营被安排在大王家院内。团部和1、2营在王家大院以东地区。所到之处,老百姓提着高粱面热汤送来解寒,战士和红枪队员们热泪迎面。
23日,卢济清旅长前往750团驻地视察,他宣布说,师部和军部都肯定了将士们的战场表现,认为郭山战斗失利的主要原因,虽然有作战经验方面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们的装备与日军太悬殊,缺乏攻坚手段。
他还说,2月14日的《大公报》报道了记者范长江春节期间的战地采访,其中特别讲到了750团在1月份两次进攻两下店的事迹,舆论对我们评价很高。
他随后根据战斗减员情况整编了队伍。其中,750团缩编为两个营,剩余的战士都补充到姚超伦745团。
此后,373旅两个团便一边休整一边沿界河南岸构筑工事。构筑工事期间,敌机时有侦察,却没有再次大举进攻。
第二十二章 主动出击
1938年3月,川军出击扰乱日军大战略,孙震总司令亲临前线视察。
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二军团矶谷师团田岛荣次郎少将旅团长被川军游击队击毙的消息传回日本后,随即引起极大震动,军方强烈要求对川军部队采取报复行动。
2月16日,日本天皇召集大本营御前会议,专门讨论是否继续坚持不扩大战局的大政方针。积极进攻派和稳健派经过一番激烈辩论,会议仍决定在长期持久方略具体确定之前,不进行新的作战。其中,关于是否进行徐州作战,因预计其输赢很难改变整个战争形势,决定同样不扩大战局,进攻与否放到8月份以后待日军休整到位再说。
不过,会上同意,将在华中和华南作战的部分兵力抽调至华北,加强对占领区游击队的扫荡。而正是这一点,彻底改变了日本侵华战略部署和侵华命运。
大本营御前会议第二天,矶谷廉介下令长濑支队继续进攻济宁以西,彻底解决微山湖北端运河以东的中国军队威胁。但是,日军的进攻遭到孙桐萱所部顽强抵抗。
第135节:第二十二章 主动出击(1)  
与此同时,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寺内寿一在向陆军省递交增兵请求的同时,还在华北方面军权限范围内采取了一个重大行动:向青岛方向增派第五师团主力,以占领胶济公路沿线、加强对胶东半岛统治为名,进行间接增援,协助第10师团南下。
华北方面军的增兵请求送到大本营后,作战课长河边大佐一眼看出与御前决定相矛盾,坚决反对。但是,由于寺内寿一的强烈坚持和华中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的大力支持,海军方面也向大本营提出进攻安庆,将空军基地向中国内地推进的要求。陆军省次官梅津和朝鲜军司令官小矶都强调占领徐州、打通津浦线的重要性。天皇最终同意了军方积极进攻派的要求。
2月21日,日军第5师团派出片野支队从潍县沿潍台公路进攻招贤镇,2月23日占领吕县城,逼向临沂。当天,为进一步加大进攻力度,片野支队被编入坂本支队。坂本支队在临沂遭到庞炳勋军团的顽强阻击,长濑旅团对济宁以西的进攻也受到顽强抵抗,矶谷师团再次提请增派军队。
于是,徐州形势再告危急。
1938年3月1日,徐州,第五战区司令部。
"喂,德邻吗?我是何应钦。"
"何部长啊,你好!我是李宗仁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委员长同意我的请求了吗?"李宗仁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蒋委员长决定同意你们第五战区提交的战役计划,将张自忠第59军北调,协同22集团军,进攻滕县以北日军。"
"太好了!谢谢您啊!"
"嗯。具体调动,就由你们第五战区内部自行安排。"
"好!好!好!"
"另外,再给你透露一个好消息。为激励22集团军济济进攻,委员长决定于明天宣布任命原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为川康绥靖主任。"
"太好了!这一下,川军的斗志就更高了!"
"委员长希望你们珍惜这个机会,坚决打好这一仗,振奋全国抗战斗志。你老兄可不要辜负了委座和大家的希望哦。"
"是!何部长请放心好了,宗仁将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也就在同一天,日军大本营宣布,由陆军省军事高级课员稻田正纯中佐,替换因作战慎重所贻误导致徐州被川军占领和田岛荣次郎少将被游击队击毙的作战课长河边大佐;由一直蠢蠢欲动的支队长濑谷少将,接替被击毙的田岛荣次郎为第2军第10师团33旅团旅团长。
这次换将一宣布,日军第2军立即通过华北方面军向大本营提出申请,请求向该军增加兵力,将在邹县一带扰袭日军的山东军和四川军驱逐出大运河以东、以北地区。
请求立即得到批准。
3月4日,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迅速布置了对整个鲁南战区的战略侦察。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寺内寿一随即与第1军团长伊藤一起,和第2军的军团团长西尾寿造、第10师团长矶谷廉介、第5师团长坂垣征四郎研究作战计划。
"综合所有的情报和各位的意见来看,集中在鲁南地区的中国军队,现在只有四川军团的两个军和庞炳勋军团两个军。这两个军团名义上是四个军,实际上总共只有四个师的兵力。特别是驻守徐州以北滕县一带的四川军,装备非常简陋,没有什么战斗力,不堪一击。但是,必须注意的是,敌方在平汉线以南的徐州附近,有张自忠59军这个有力对手。在徐州以西,还有中国的王牌军汤恩伯集团的十万大军。另外,溃逃至济宁方向运河以西的孙桐萱部三个师山东军,仍有相当的战斗力。该地区交通方便,易于增援。我们眼前的战略目标是,驱逐在运河以东和以北地区,即在兖州、邹县、滕县、临城一带骚扰我军的四川军,为日后进行徐州会战作准备。为实现该目标,我同意诸位的看法,四川军本身当然不成问题。既然如此,我们的战术要点,就应当尽量牵制西边的山东军、东边的庞炳勋军团、南边的张自忠军和西南边的汤恩伯军团,确保中国方面不向徐州以北的津浦线地区增兵。然后以优势兵力沿津浦线迅速南进,一举击溃四川军,突然占据滕县、临城,甚至一举拿下这里!"寺内寿一将目标志向徐州,然后转身看周围的人。  
第137节:第二十二章 主动出击(3)  
有人提出,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日军的战略意图,到底是直接沿津浦线南下,从正北面进攻徐州,还是从临沂方向南下,从东北台儿庄方向进攻徐州;还是从济宁方向往西进攻,从微山湖以西的防御空挡南下,从西北方向包抄徐州后路,或者还是几路同时围攻?
正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警卫官进来报告说,济宁方向传来密集炮声。
话音刚落,一线左翼阵地124师吕康旅部传来紧急电话,说是日军已开始从济宁向运河以西发起进攻,炮火猛烈,该部所在阵地能听得到猛烈的重炮爆炸声。
"日军已经把主攻方向选在微山湖西侧?"有人立即提问道。
"这已经是明摆的事实,不知山东军这次会不会又逃跑。"有人随即表示同意。
"不一定。鬼子习惯于声东击西,对济宁方向的攻势,完全有可能像进攻临沂一样,也是牵制性的,还可能两路齐头并进,我们这边的防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赵渭宾反对说。王铭章表态同意他的看法。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大家一致同意,日军是否主攻滕县方向,很快就能见分晓。不过,不论日军的主攻方向在运河以西,还是沿津浦路南下,或者齐头并进,加强一线和滕县防守,已迫在眉睫,必须严阵以待。
经过继续研究,孙震最后决定对当前形势和对策做出如下判断和部署:
1、津浦北路之敌连日源源增加,将大举进犯。
2、集团以确保滕县之目的,决于滕县以北地区拒止敌之前进,摧破敌人攻势。
3、45军为右第一线守备兵团,占领黄山、普阳山、金山、龙山、界河附近各地区,加强工事,依火力拒止敌之前进,并相机摧破之。
4、124师为左第一线守备兵团,占领石马坡、石墙、常峪、季寨附近各地区,依火力拒止敌之前进,并相机摧破之。
5、41军122师为总预备队,占领滕县附近地区,并以一部占领太平邑附近地区,掩护集团之右侧背,并掩护友军庞炳勋、张自忠部左侧。
6、45军副军长陈离,为一线总指挥官。122师师长代理41军军长王铭章,为二线及滕县城防总指挥官。
会后,孙震随后带着几位将领视察了滕县及北沙河阵地,要求将士们加强工事,严阵以待。
在前往北沙河阵地的路上,孙震一行特别注意听了日军炮轰运河西北方向的猛烈爆炸声,都认为日军来势凶猛,22集团军兵力不够--主要是火力悬殊,必须及早向战区司令部请求做好增援准备。
孙震一行刚到北沙河阵地,六架敌机飞临上空,王铭章赶紧带大家进旁边的树林躲避。众人刚跑近树林,阵地上就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泥土飞溅,遮天蔽日。
过了一会儿,日军轰炸机飞走了,负责北沙河阵地的张宣武团长跑来问:"总司令,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阵地上怎么样?"孙震反问。
"官兵伤亡六十余人,一些阵地被毁坏。"
"狗日的,真他妈猖狂,飞得这么低,可惜没高炮和高射机枪,只有眼睁睁看着挨打,唉!"张宣武骂道。
敌机刚刚飞走,四人随张宣武到阵地视察。只见阵地已经被敌机轰炸扫射得不成样子,官兵正在搬运、救护伤亡的战友,修复工事。众人深知,一场残酷的战争即将到来。
这时,赵渭宾骑着一辆新缴获的日军摩托飞奔过来,说有紧急情报:"我前线部队获得可靠情报,日军将于明日发起对我集团军发动进攻,有飞机、重炮、战车配合。"
在孙震一行返回集团司令部的途中,陈离和王铭章已开始按照会议决定,调动所部,迅速进入两线阵地。各师旅具体部署如下:
45军127师占领龙山522、523高地,与前后枣庄及津浦正面之南北界河,构成纵深阵地。该师派遣一部占领界河,防守津浦正面阵地。
45军125师主力扼守香城、普阳山、白石山、堡子一线阵地,其373旅姚超伦团占领龙山513高地。
41军122师364旅和师部一起从台儿庄、韩庄一带进驻滕县。366旅奔赴泗水至费县间要隘太平邑布置阵地,掩护两侧友军。  
第138节:第二十二章 主动出击(4)  
41军124师370旅吕康部,占领石马坡、石墙一线,并以一部占领大山、小山、常峪、季寨各要点,阻止敌军右翼。372旅位于滕县西北近郊,策应370旅。
孙震一返回临城,立即把以上情况和部署电告了李宗仁,请他安排后备军团做好增援准备。李宗仁答应立马从徐州运一车手榴弹过来,并向蒋委员长紧急催调援军。
3月11日这天,川军和日军各自都在加紧侦察和部署。
川军方面,一线各部都在加紧修筑和强化防御工事。最前方香山和普阳山125师阵地,除警戒阵地,驱逐日军搜索部队之外,主力阵地均保持沉默,以免过早暴露。
124师370旅旅长吕康,以王麟所部739团康营为左路,布置于东南深井、喀喽山东西一带高地,构筑预备阵地;740吕波臣团蔡钲营、陈营(缺两连)为右路,防守常峪至金斗山一带,构筑防御阵地。
王铭章首先按照孙震的命令,令122师366旅旅长童澄带领王文振团驰援滕县东北170里费县平邑、城前镇,以掩护第45军阵地的右侧背,防止泗水、蒙阴日军包抄,并防备临沂方向之日军第五师团侧击。
366旅前往城前,受到沿路百姓热情欢迎。为减轻赤脚草鞋的川军官兵被冻伤,沿途村落的百姓自发行动起来,把从滕县到城前九十里路上的积雪清扫了,还在沿途各村烤制大饼,招待官兵。
川军方面获悉,进攻济宁以西的,是日军长濑支队。
当天,日军侦悉张自忠59军主力已抵达临沂附近,即将投入战斗,川军366旅也增援临沂和费城方向,窃喜不已。矶谷廉介随即向濑谷混成旅团发出作战命令,令其于第二天拂晓发动对两下店以南的攻势,驱逐滕县一带川军。
接到指令后,濑谷支队官佐随即根据近几天侦察的情报部署战法,最后决定,将主攻方向定在津浦线西侧靠近微山湖的石墙、羊绪一线,利用济宁战场为掩护,以主力福荣旅团利用火力优势和机动性优势,一举突破124师370旅吕康部防线,沿着湖边平地直插滕县,从界河阵地后方实施大包围,全面威胁整个川军防线,使川军一线部队因后方总指挥部被围困而不战自溃。
在主力部队进攻之前,先以两个大队的兵力,兵分两路,先后从东边的龙山方向、中间的普阳山方向发起进攻,造成从东线进攻的假象,牵制川军主力向津浦线及其以东方向移动,加强西部空虚。
王铭章刚刚送走孙震和陈离,回到设在滕县西关电灯公司的122师部指挥所,见副官罗辛甲正在招待一个女士。走近一看,原来是吕康的夫人卢氏。
"卢夫人!"王铭章惊呼道。
"王师长!"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就只许你们男人来,不许我来?"卢夫人笑道。
"呵呵,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惊奇。就你一个女士,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的?"
"是啊。怎么啦?不信?我在报上听说老吕和你们都在徐州这边,就和后面出川的部队一起到宝鸡,然后直接坐车到徐州,就一路问到这里来了。"
"这么远,真不容易啊!辛苦你了!"
"不辛苦,哪有你们和鬼子打仗辛苦啊。王将军,你知道我们家老吕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我们刚刚分手。"王铭章说。
"太好了!那我马上去追他。"卢夫人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
"来不及了,卢夫人。老吕已经骑马赶回前线去了。这会天也晚了,你先在滕县休息一天,明天再去看他吧。"
"好吧!这里是前线,我绝对服从命令。"卢夫人认真地说。
"卢夫人,前面马上开战了,你可能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赵渭宾插话说。
"不是一直在打仗吗?我不怕。"卢夫人笑着说。
"亏得赵参谋长及时提醒!现在不同了,日军大部队到了,明天就要开始全面进攻我们了。连我们122师师部这里,明天也不再安全了。实际上,就是在今天,一两个时辰之前,我和孙总司令,还有老陈,都差点挨鬼子飞机轰炸。"王铭章说。
第139节:第二十二章 主动出击(5)  
"王将军,我这么远赶过来,你一定要让我看老吕一眼啊。"坚强的卢夫人急了,一下子流泪了。
"夫人,你莫哭。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夫妻见上一面。"王铭章安慰道。
"不好意思,我这一路都惦记着老吕,都走到这里来了,没想到竟然不能再向前走了。这是我出川以来第一次落泪。"卢夫人边擦眼泪边说。
"我理解。一个妇道人家,第一次出远门,跑这么远,一定很辛苦,我很敬佩你。这就跟老吕联系一下,先让你们通个电话。"
王铭章说完就要通吕康旅指挥部的电话。电话顺利接通,可是吕康还未返回指挥部。王铭章告诉接电话的人,说卢夫人来看他来了,现在西关车站122师师部,让吕旅长回来后立马打电话过来。
当天,直到很晚,卢夫人才等到丈夫的电话。吕康告诉他,前线形势危急,他一直忙着视察阵地部署情况,刚回到了指挥所。
卢夫人从声音中听出丈夫非常疲劳,也没多说,只是告诉他自己到了滕县,一路顺利,叫他早点休息,明天好好指挥战斗,自己在滕县等他的好消息。
吕康说,很高兴听到夫人的声音,很想见你,我会尽量抽空赶过来看你的。
3月12日拂晓,日军濑谷以一个支队的步兵,随少量坦克和骑兵沿公路进攻津浦线东侧、滕县城正北方向的香城一带外围防线。
125师373旅守军杨宜营,依托既设工事,与优势日军激战三个小时后,伤亡重大,被迫转移至普阳山附近村落防御。
日军随即向普阳山进攻。守军部队先用迫击炮反击,待敌进入有效射程后,用机步枪打击,日军几次冲锋被打退。
日军见难以攻克,就改变战术,以一部佯攻牵制,主力向右后方远处迂回。
正在普阳山阵地指挥作战的745团姚超伦团长,为观察和判断敌情,走出阵地指挥所隐蔽部。他刚拿着望远镜走到外面,一枚炮弹呼啸而来,随行的两个传令兵受了伤,一个腿部重伤,一个手臂轻伤,姚超伦也被石块轻微崩伤。
姚超伦不顾危险继续观察,十分钟后,远远望见日军约一个旅团兵力,分两路绕过香城以东川军武器射程之外的距离,开往阵地后方和滕县方向。日军以飞机低空掩护,前面用坦克、骑兵搜索,后面以行军纵队跟进,远远看去,如同演习。看得川军官兵都傻了眼。
姚超伦立即把这个情况向旅长卢济清报告。两人正在通话,电话线被日军切断,联络中止。他赶紧派侦察员前往旅部侦察、联络。
半夜,派往界河阵地旅部和师部和友军联络员回团部报告说,日军向龙山脚下迂回,本师预备部队被击溃,师旅部均向滕县方面撤退,没给前线任何指示,但界河仍在固守中。
当天,防守左翼石墙、深井的124师370旅,也遭到日军的进攻。
中午十二点左右,日军以步兵三、四百人,炮两门,进攻簸箕掌124师370旅蔡营徐连阵地。日军仍然先用大炮猛轰,再以步兵冲锋。守军派出一个连从左翼出击,击退日军。这次战斗,击毙日军数十人,川军略有伤亡。
下午一点,日军骑兵数十人,山炮四门,步兵一营,从防线西侧的三山方向迂回,由羊绪绕攻季寨以北康营阵地。中途被川军伏兵截击,击毙指挥官一名,骑兵十人,步兵数十,敌前锋溃退,只能以大炮向川军阵地轰击两小时。川军方面共伤亡十余人。
下午四点左右,日军向石墙阵地守军的左翼增调步炮兵三千人兵力。石墙阵地西线,包括东深井、常峪、季寨、高庄一带,均为小山丛绕,可以遏制日军战车活动。但是,这些山都是石质,甚至还有"光头山"这样的岩石山,很难构筑工事,对防守并不很有利。最前锋的石墙阵地,较其他阵地突出太远,更不易防守。
吕康获悉日军大部队来袭,一边指挥部队部署抵抗,一边赶紧向代师长税梯青告急求援。
税梯青立即传令372旅旅长曾苏元,马上派兵两营,进至池头集,归吕康指挥。曾苏元随即命令743团团长余坚,率该团驻守在滕县北关的熊顺义、黄伯亮两营,限午后出发,进至池头集。该团剩下的胡营,以一个连移防滕县城西北近郊的鲁寨,其余受吕司令部指挥。
第140节:第二十三章 13日战斗(1)  
熊顺义和黄伯亮接到驰援命令后,赶紧命令部队收拾行装。
熊顺义布置完后,自己也立即赶回所借住的黄馥棠老人家。主人一家人听说他们部队马上要连夜开拔到深井前线作战,都依依不舍,赶紧为住在他家的官兵做好饭菜。晚上,老人家又坚持送部队朝西北方向走了很远,才挥手告别。
当晚,卢夫人再次接到丈夫的电话,吕康告诉她,很抱歉,前线已经开仗了,日军火力很猛,前线吃紧,他根本走不开。今天日军还只是火力试探,预计明天正式进攻后,形势一定更加危急。要她先到徐州去,不要再呆在滕县和临城,一是前线随时有日军飞机轰炸,实在太危险,其次是免得影响王铭章和孙震的指挥工作。
卢夫人听罢,忍住泪水,提醒丈夫注意保重,说自己明天就回徐州等他,一直在那里等,直到见上面为止。
吕康安慰说:"好夫人,我们不见不散。"
第二十三章 13日战斗
1938年3月13日,北路川军重挫偷袭部队,滕县城防顿时空虚,日军挥兵全面猛攻。
余坚率领两营官兵赶到池头集时,已经是3月13日凌晨两点。他随即按照吕康的命令,以熊顺义营进至高庄,对侯山方向的日军构筑阵地,黄伯亮营在池头集构成阵地,另派侦察兵前往三山、九山侦探敌情。
由于附近山石过于坚固,难以构筑工事。熊顺义、黄伯亮两营的主阵地都推向光头山北麓和山前深沟,赶紧作好侧防设施,构筑密集火力网。
当两营构筑阵地的时候,侦察兵回报,三山、九山一带没有发现敌踪。
熊顺义正在指挥部队构筑工事,突然有十几个当地青年跑来报告,说有三千多个鬼子兵从济宁方向沿着邹腾公路,从正北面向池头集大举进攻。他们告诉说,前面的山前有一处深沟,是鬼子的必经之地,可以在沟边埋伏,和山上的阵地一起上、下同时打击日军。
熊顺义赶紧派人去看,果然是个好地方,立即派出轻机枪班前往埋伏。这些青年也主动要求一同战斗,熊顺义就分给他们一些步枪和手榴弹。
这边刚刚作好埋伏,日军搜索部队就开过来了,大家一直等到日军前进到阵地前四百米以内,正面、侧面守军机步枪一起开火。日军赶紧后退,死伤不少。
打了一会儿,日军大部队赶来,又来冲锋。山上、山下的官兵和当地青年,仍等待日军靠近时再猛射,准备一鼓作气打退日军攻势。
日军赶紧用炮轰,大家都隐蔽不动,等日军再次冲锋时,才给予还击。如此这般,打退了日军四次进攻。日军见久攻不下,便只好后撤。
日军包抄川军后路的计划失败后,于3月13日拂晓直接从正面发起总攻。
界河前线的普阳山、香城主阵地受到日军第10师团主力的猛烈进攻。另有一支约三千人的步骑联合支队,向川军右翼龙山阵地包抄。127师主阵地石墙,受到日军106师主力攻击。敌人来势凶猛,川军只好依托坚固阵地,奋勇抗拒。
一个小时后,王铭章询问前线情况,陈离报告说,右翼战斗激烈,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左翼370旅旅长吕康报告,来犯之敌被127师阻于石墙一线,370旅深井、常峪阵地平静。
又过了一个小时,陈离来电话,敌增兵石墙,127师主力被包围,请求支援。王铭章立即令吕康派援兵。
午后两点钟,124师代师长税梯青电话,370旅正面阵地常峪与敌激战,右翼深井阵地发现敌步骑混合部队,在坦克掩护下向我进攻。该旅被正面敌人牵制住,不能分兵,请求增援。
王铭章急令驻池头集的372旅曾苏元支援。曾苏元立即令副团长曹文彬(团长负伤)率团前往。
曹文彬以勇猛著称,他率团快速赶到深井,乘敌不备,以集束手榴弹炸毁坦克,猛攻敌军阵地,进行肉搏。吕康部也趁机反攻,合力将日军一一击退。
孙震获悉日军大举进攻,东路龙山方向和中路普阳山、界河一线形势紧张,要王铭章将驻守南沙河的一个营调往前线增援。王铭章随即电话令122师代师长兼364旅长王志远,让他令该旅张宣武团长率727团两个营立即由南沙河进至北沙河两岸,占领第二线阵地,部署防御工事。  
第141节:第二十三章 13日战斗(2)  
王铭章随即同赵渭宾、王志远等到城内124师、127师师部了解城防及前线战况。
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情况:滕县城内虽然已经有两个师部,却基本上没有战斗部队,这里的城防情形严重空虚。
首先,滕县城一带的地形很不利于川军防守。金斗山以东及以北、喀喽山及界河以南,特别是滕县附近,为开阔平坦地带,有利于日军战车活动,不利于川军攻守。124师驻守北沙河阵地的372旅余坚团被调走后,滕县城更是随时都有可能被部分日军包抄、失陷。
王铭章赶紧命令王志远立即率727团在南沙河的另一个营进驻滕县。
就在当天上午,香城方向炮声断断续续,从早上一直打到午后才完全停下来。
正率领部队在界河阵地布防的团长瞿联丞电话告诉各营长,判断日军做威力侦察,即将大举进攻,要各营做好战斗准备,不要大意。但是,日军除了不断派出飞机从界河阵地飞向滕县和临城一带侦察、轰炸之外,并没有大举进攻界河。
实际上,就在香城东南边和西南边不远的普阳山和龙山防线,3月13日激战了一天。
龙山的45军预备队与日军激战了整整一天。日军使用飞机、大炮和坦克,对龙山阵地进行了猛烈的轰炸和扫射,预备队伤亡重大,被迫向南撤退。
45军125师姚超伦团,也在普阳山被日军包围,被迫趁夜从日军占领的村落之间转移到香城侧面的黄山阵地。
下午六点,王铭章向孙震回报战况,孙震很是满意,要王铭章代表他到前沿阵地去慰问官兵,传达奋勇抗战的指示。王铭章立即带罗辛甲、鲁江平、李绍坤前往界河前线。
在45军指挥部,王铭章见到老朋友陈离,满身尘土、熬红了双眼。他紧握陈离的手:"你太辛苦了,孙总司令叫我代表他来慰问你和各位官兵。"
"最辛苦的是战壕里的兄弟们,我陪你去战壕看望他们。"
王铭章一行每到一处,都强调说:"弟兄们辛苦了!孙总司令对今天的战斗非常满意,叫我代表他到阵地上看望大家,他说,咱们以劣势装备抵挡住强敌,用鲜血保住了阵地,非常了不起,他要为大家请功。"
将士们热烈地鼓掌。王铭章接着说:"孙总司令强调,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滕县,人人要抱着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的决心,与敌人死拼,与阵地共存亡。"
官兵们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高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妈的,老子就是战死了,变成死尸,也要绊鬼子一跤,摔死他!"
几乎在王铭章他们发现滕县城防空虚的同时,日军也注意到这一点,但他们所看到的问题更加严重。
日军指挥部发现,原定的西路突破计划遭到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难以继续推进,但从东路的进攻却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与此同时,随着川军预备部队纷纷从滕县县城附近和南沙河一带开往一线,滕县县城本身,甚至其后面的集团军总部所在地临城,都出现了严重的防务空虚。
日第二军团令司令部综合分析以上情况,立即下令第10师团进击京杭大运河以北的川军。矶谷廉介得到命令后,进一步对部下表示了追击至临城的意图。另要求从青岛方向转进的坂垣征四郎所部第5师团,配合第10师团作战,占领临沂后分兵向西南进攻,进入峄县附近。
第二十四章 14日激战
1938年3月14日,滕县弹药将尽,城里城外顽强抵抗,汤恩伯兵团快速增援。
3月14日拂晓,就在王志远率张宣武团第三营连夜赶到滕县驻守北关阵地的同时,普阳山、黄山阵地的哨兵就听见天空中有飞机声,循声望去,远处有好几架飞机从邹县方向过来,他赶紧发出防空警报。
几分钟后,官兵们都看清楚了,共有五架日机。日机在川军阵地头上机枪够不着的高度,肆无忌惮地盘旋观察,投下几枚轻磅炸弹后,继续向滕县方向飞去。过了好一阵子,又从头上飞回去。
侦察飞机走后不久,日军步兵就开始对龙山尹唯一营阵地发起进攻。  
第142节:第二十四章 14日激战(1)  
普阳山的哨兵也看见大量日军骑兵和步兵,带着炮车,跟在装甲车后面开过来。战士们赶紧从营地跑步进入阵地,投入战斗。
同一时间,香城守军也遭到日军进攻。西边石墙一带的124师370旅吕康部,也遭到日军优势兵力进攻。
与此同时,日军主力从两翼包围黄山姚超伦阵地,还向石墙方向的124师阵地发起进攻。
中午十一点,吕康旅退守季寨、大山、小山一线。日军先以八门炮,轰击金斗山阵地一小时,再以骑兵五六十,步兵七八千,分路进扑陈洪刚、康平两营阵地。侧防的蔡营赶紧抽调3连从右翼出击,激战到午后两点,日军被迫退回石墙。
上午的激战刚刚打响不久,王铭章在滕县城内听到城外四处都有炮声,赶紧让王志远前往北沙河视察阵地,了解一线战况。
王志远刚赶到阵地,就遇到五架敌机前来轰炸。由于张宣武已经指挥部队构筑了坚固的防空掩体,日军轰炸虽然远比先前孙震视察时猛烈,但造成的破坏却反而小得多。
日机离去后,王志远正在询问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和溃军,黄山、石墙、龙山的激战情况,就听见前面界河方向传来枪炮声。
原来,日军约一千人,攻陷了香城,从山间沿着界河东岸和南岸迅速南下,一部分与龙山守军交战,一部分从侧背进攻界河主阵地,与瞿联丞团1、2营和日军交上火。驻守界河旁王家大院阵地的尹唯一营一个连,也随即投入战斗。
激战到中午十二点,1、2营守军部分向界河转移,部分向滕县溃退。
午后一点,从背后进攻界河的日军,分兵一部分攻占了界河以南的柳泉庄,截断界河至滕县公路。
王志远获悉日军迂回到界河阵地背后,并且还有大部队正在从龙山以东向北沙河防线东边迂回,企图直接进攻滕县,十分着急,赶紧回城报告。
王铭章和赵渭宾闻讯,顿感形势不妙。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滕县城内,只有122师和124、127师的三个直属特务连,和364旅的一个特务排,这些都是警卫部队,主要使用近距离作战的手枪,真正的战斗部队,只有张宣武团属下一个营。
王铭章赶紧让王志远命张宣武从北沙河阵地撤一个营回县担任城防。他又随即宣布城内戒严,并将所有官佐、勤务、随军力夫和警察团丁都加入战斗部队,参与戒备任务。当时,所有的人员合计也不过一千五百人。
张宣武带营回防,刚离开北沙河阵地不远,就有一批日军冲过来进攻留守的吴营阵地,他只得赶紧又率部队掉头回援。
城里城外正在着急,127师757团团长王永棫带着沿路收容的几百人从前线撤回县城,王铭章赶紧让他们前往北沙河增援,阻止日军突破该处直逼滕县城。
为防备日军从左翼包围,王铭章又令124师372旅、370旅从季寨、三山位置后撤,到深井、池头集和在大、小坞村布置阵地,和北沙河阵地形成犄角。
这时,时间已是下午四点,王铭章觉得滕县兵力单薄,电令前两天刚刚按集团司令部命令派往太平邑城前方向的童澄旅,抽调一个营星夜回防。童澄当即令严翊率营驰援。
孙震获悉滕县危急情形,赶紧电话告诉李宗仁,李宗仁命令战区预备部队汤恩伯军团驰援滕县,并要求孙桐萱部从济宁方向侧击日军,又转过来命令孙震,要求22集团军一定要坚守三日待援。
与此同时,中午一点左右,中路日军突破黄山阵地一角,分兵向南进攻金山、后屹、王府庄,遭到127师主力强有力抵抗。下午三点,黄山阵地失守,守军转移到龙山阵地继续抵抗。
日军突破黄山后,加大对金山、后屹山127师主阵地的进攻力度。官兵们顽强抵抗,一直战斗到下午五点半,日军仍未能突破。
日军改变战术,分兵一千余人,从龙山、普阳山之间的127师阵地东侧,向阵地后方迂回。陈离闻讯,亲自率一营人前去堵截。
日军冲锋失利,又向迂回部队增援一千人,另派出大量部队从龙山、前后枣庄进攻柳泉庄,用四辆坦克从后面射击,截断滕县至界河公路。
第143节:第二十四章 14日激战(2)  
陈离见抵挡不住,下令127师主力退守龙山,占领侧面阵地,向西侧击,另派一部分兵力从后面追击柳泉庄的日军。随即电话报告王铭章:敌一个旅正在大迂回,从滕县城东北方向调动。
得到日军又从龙山迂回包抄滕县的消息,王铭章十分震惊,马上叫赵渭宾和124师参谋长邹绍孟商议:"日军向城垣推进,城外要求增援,城内却只有刘公台的两个营,这怎么办?"
邹绍孟主张迅速将两个营调出城增援季寨,阻击日军渗透,同时向总司令部报告请援。
赵渭宾不同意,认为总司令部只有一个警卫营保卫,无兵可调,向总部求援不现实,请友军增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将两个营调出城,城内实际上就没有一支战斗部队了,日军过来,谁来守城?他主张暂缓派兵出城,急电平邑,令366旅立即全旅回援县城。因为张自忠所部在临沂挫败敌人,平邑暂时平静。
王铭章当机立断:"两位主张各有道理。这样吧,邹参谋长,你去传达命令,将城内两个营调出去增援季寨,然后你马上向孙总司令报告,再次请求援兵。赵参谋长,你立即电令366旅立即回援县城。我马上请周同县长来商议城防问题。"
赵渭宾深感此举危险,却碍于王铭章和邹绍孟的友情不便继续争辩,只得分头办事。
不过一会儿,周同县长赶到指挥部。王铭章说:"前方报告,日军一个大队正绕过龙山向县城调动,季寨方面之敌也在向县城推进,城内守备部队全部调到城外参战,城内已经没有战斗部队了。现在城内只有122、124、127三个师部人员,包括:通讯连、特务连、卫生连和政务人员,总数不过二千人,通讯兵、医生、救护人员得坚守工作岗位,能拿枪参战的最多只有一千五百人,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多少人能参加战斗?"
周同扳着指头算道:"警察二百人,保安团三人,义勇军二百人,合计七百人左右。"
王铭章说:"好。我已下令将派往平邑的366旅调回,在部队赶回之前,我们依靠现有力量,军民合作保卫滕县。"
与此同时,陈离的滕县外围部队由于是阵地作战,对日军避开阵地迂回进攻滕县的势头影响甚微。界河守军不堪前后夹击,被迫放弃阵地。瞿联丞带着残部向北沙河方向退却,遭到日军坦克伏击,被迫向北沙河东北转进。部队趁夜撤至北沙河阵地东北十里的一个村庄时,只剩下二百余人。
日军随即从界河向北沙河阵地增兵,又分兵向滕县城东南郊方向迂回。好在这时天色已晚,日军也不再继续进攻,只是继续集结兵力。
当晚,滕县西关电灯公司会议室所有的窗户都用黑布遮住,屋内却灯火辉煌。41、45军团以上军官聚集在这里,等候孙震到来。直到晚上八点正,孙震乘一辆装甲车来到滕县。王铭章、陈离、税梯青、周同迎进会议室。
孙震刚坐下便说:"我利用夜间的战斗间隙时间来看望大家。我集团军自元月初进入滕县以来,与敌作战已有两个多月了,官兵们一直在积极抗战。特别是昨天和今天,用简陋的武器,抗击住了机械化装备的日军主力部队,用我们的血肉抵挡日军于滕县城外。我已向李长官和军事委员会作了汇报,为大家请功。大家一定要发扬成绩,更加勇敢地打击敌人。据可靠情报,日军已调集三万大军,另有野炮百余门,重炮三十余门,战车四十余辆,飞机十余架,企图突破滕县城防,夺取战略重镇徐州。蒋委员长已下令调集大军保卫徐州。现在援军尚未集结,徐州空虚。委座要求我们务必死守滕县三日,迟滞敌军,以待大军转运。"
孙震用目光扫视,见各位表情严肃,神情紧张,又说:"委座知道我们有困难,已令汤恩伯兵团快速增援滕城。我们死守三日,援军即到。大家有什么困难吗?"
"的确有困难,并且困难还很大。"王铭章如实报告:"第一,城内没有守城部队。第二,前线弹药将尽,急需补充。"
孙震说:"李长官答应马上给我们运一车皮手榴弹过来。守城部队的问题,城内城外可以互相配合。41军城外部队可伺机调进城。死守三天,援军即到。为便于指挥守城战斗,你这个总指挥部应立即搬进城里去。"  
第144节: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1)  
王铭章看了看赵渭宾和王志远,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孙震随即让王铭章等陪同他对城防工事进行视察,然后转身返回临城。
孙震走后不久,王铭章叫通讯连长再次发电报催促童澄,要他率王文振团的所有剩余部队,从太平邑方向驰援滕县城。
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
1938年3月15日,炮火连天,滕县外围激战竟日,日军兵锋直逼城下。
3月15日拂晓,日军飞机开始轰炸。公路上坦克、铁道上装甲车隆隆。万余日军步骑、炮兵,向龙山、普阳山、石墙、大坞等阵地全线进攻。另有二千余人装备精良的机械化部队则直扑北沙河阵地。
王铭章得到报告后,立即拨通北沙河电话:"张团长,前方报告,日军机械化部队二千余人直犯北沙河阵地,你那里准备情况如何?"
"准备好了。机械化部队只是时间快,短兵相接并不灵活。我已将部队埋伏在铁路、公路两旁,用集束手榴弹炸坦克。炸了坦克后,步兵失去掩护,再用机枪掩护冲锋,和鬼子拼手榴弹和大刀。"  
"好!你这样布置不错!你那边共有多少挺机枪能用?"王铭章问。
"原有的,加李长官发的、缴获的,每个连各有四五挺。"
"好!还小子还真有办法呢!就按你的部署办!"
"是,保证完成任务!"张宣武在电话另一头大声回答道。
激战到上午十点许,界河正面阵地被突破,敌向龙山合围。127师杨宗礼旅、125师姚超伦团奋勇抵抗,又战两个小时,守军无法支撑,阵地于十二点三十分失陷。
王铭章在地图前徘徊了一阵,拿起电话拨通陈离:
"静珊兄,现在滕县城防空虚,已经没有战斗部队了,请你务必死守龙阳店、东郭阵地,掩护北沙河阵地右侧,阻止日军向滕县城突破。"
叮嘱了正面阵地之后,王铭章又与左翼联系。
左翼常峪、金山一线,拂晓即遭到敌步骑三千余人、大炮十余门攻击。因这一带地形良好,工事坚固,激战至中午,阵地仍在川军手中。
日军见久攻不下,派飞机五架对守军阵地低空扫射。守军用第五战区刚刚补配的捷克式机枪奋起反击,敌机逃避不及,一下子被击落两架,坠于石墙附近。
中午十二点,日军增派大股地面部队,川军不敌,124师370旅被迫退守大、小坞方向,372旅则向县城转进。
与此同时,15日拂晓,日军二千余人在十余辆坦克掩护下,向北沙河阵地进犯。在此之前,张宣武早已组织官兵研讨了对付日军优势装备的种种对策,并下令破坏铁路,炸毁公路,阻滞敌军前进。
日军坦克一出击,五连排长王子云立即率领决死队员组成若干小组,带着手榴弹和机枪潜伏到铁道两侧。待日军坦克开近,迅速扑上去,把集束手榴弹塞到坦克下面。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坦克应声瘫痪。
战斗不多久,敢死队就炸坏了五六辆坦克,机枪手立即对进退两难的日军步兵进行扫射。日军指挥官见伤亡惨重,赶紧撤退,坦克和步兵都不敢再犯,只是在前面村头阵地用炮远轰。
张宣武令部队转入地面战壕躲避,日军大炮威力虽大,却对深壕内目标无能为力。
几乎同时,日军大部队猛攻界河45军主阵地和龙山阵地。见阵地坚固,日军在正午的时候陆续增兵,分兵由龙山以东向南迂回。
中午一点左右,界河正面阵地不堪夹攻,被日军突破。两处日军联合向龙山45军127师379旅杨宗礼部和125师373旅姚超伦团包围攻击。守军依托阵地顽强抵抗,多次短兵搏斗,双方死伤众多。
两点半左右,龙山阵地失陷。
两旅残部,随即退往滕县城东北远郊龙阳店、北明、东郭一带,力图掩护北沙河阵地右侧,作为滕县外围作战的最后支撑。
但是,日军大部队咬住龙山溃军紧贴追击,使川军部队无法稳住阵脚,被迫退至滕县城东北的城头镇及以南高地。
下午五点左右,日军先头部队已分别进至滕县东北十余里的冯河、龙阳店一带,从池头集和大小坞村方面渗透的日军,也陆续抵达该处集结。
第145节: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2)  
入暮后,日军攻陷界河,主力部队也开向滕县东北角。界河守军瞿联丞部,被日军逼向北沙河东北十多里外的村庄。
于是,数千日军部队,一方面从东北角山地为据点对滕县部署攻势,一方面也阻隔了从龙山回撤的部队,和从太平邑方向回援的部队。外围的几支川军部队,由于和城内的指挥部断绝了联系,只好各自为战,被日军分散击溃。
从太平邑方向奉命回援的童澄旅王文振团,刚行军到城前,就遇到45军127师的杨宗礼旅,获悉日军已突破界河并占领滕县东北三十里的龙山。
杨部还告诉他们,该旅正遭到日军步骑混合部队七、八千人压迫。日军先头部队配有飞机、大炮和十余辆坦克、装甲车十余辆,追击该旅,已抵达城头以北二三里。该旅以一个团在城头布防,其余向城头以南高地转进。
童澄赶紧率部取道东沙河向回援滕县。在城头镇西南约三四里的长巷村附近,与压迫杨旅的日军部队遭遇。
日军利用坦克和装甲车的优势装备,猛烈冲击既没有重武器可以抵御,也没有防御工事的王文振团,阻止部队向滕县方向增援。
王文振团被冲散后,从滕县以东朝着南部山地步步溃退,一直退了四十里,才于第二天在官桥稳下来收容。3月17日,收容部队赶紧沿铁道向滕县回援,在南沙河又遭到了日军大部队的阻击和追击,被迫随退至峄县。
3月15日当天,日军还从西边石墙方向大举进攻。
早上七点左右,一路日军,有骑兵数十,步兵千余,拖着八门大炮,由大颜村向常峪、金斗山一带蔡钲营、陈洪刚营阵地进袭。
常峪、金斗山阵地,因地势良好,十分巩固。日军先是集中炮火猛轰阵地,然后步骑联合冲锋。日军几度冲入阵地,均被顽强击退。
另一路日军,骑兵百余人,步兵二千余人,拖着十余门大炮,由济宁东南的石墙出动,沿石墙至南阳镇公路,向季寨124师370旅康平营阵地进扑。
中午十一点左右,康营伤亡过重,难以支持,请求增援,吕康赶紧令雷迅营程子仪连跑步前往。援兵赶到,阵地已经失陷。程率部拼死反攻,硬是把阵地夺了回来。
这一仗打下来,全连伤亡过半,程子仪本人负伤。
日军转而追加兵力猛攻季寨康营的汪连阵地,川军增援不及,阵地沦陷,汪连全部牺牲。
这路日军随即从季寨猛扑高庄,企图从背后对位于高庄一带的372旅余坚团阵地进行攻击。余坚指挥部队奋力抗战,日军未能得逞。
双方胶着期间,日军派三十来个骑兵,从三山侧面偷袭高庄阵地,被侦察兵发现,反遭蒋坤排埋伏的袭击,狼狈北逃。
而后,日军又派出六七百名,由九山向池头集左侧迂回,包抄高庄,担任左侧警戒的何炳垣连大半阵亡。
得到吕康的报告和增援要求后,王铭章赶紧令张宣武从727团抽调一营兵力,前往滕县西北十七八里的洪疃和西南三十里的高庙设防,阻止日军钻空挡渗入滕县西侧。
下午,日军占领了高庄旁边的侯山高地,熊顺义营转移到吕山阵地。
吕康令陈洪刚从金斗山撤调两个连前往增援余坚团,从侧背夹攻日军。三点钟左右,高庄战况激烈,枪声隆密。吕康等都以为陈营得手,很是高兴。可是,没过多久,枪声逐渐向南远去,大家觉得很奇怪。
吕康赶紧派人去侦察,回报说陈洪刚营,正在利用深井附近民房生活造饭,补吃午餐,尚未出击。
吕康看看时间,中午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好多官兵都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他实在哭笑不得,暗暗觉得日军自带现成熟食的后勤保障办法,确实比中国军队生火造饭的老办法先进。
吕康顾不得仔细琢磨,赶紧集合雷迅营余部,准备亲自率部出击。这时,从余坚团传来消息,高庄已经失陷,该团现在池头集附近高地堵拒日军。
同时,吕康又收到谍报和41军军部魏副官函告,敌军已突破右翼界河友军阵地,界河车站已有敌踪,要他们注意提防。
第146节: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3)  
吕康正犹豫不决间,收到传令兵送来的税梯青手令,说是已经派出曾苏元率两营驰援过来,要求他率部坚守现阵地。
下午三点左右,日军炮兵在高庄设置炮阵,向吕山阵地轰击,掩护步兵进攻。余坚观察日军来路,从第一线连队各抽一班组成左翼,以预备队为右翼,两路出击,将日军步兵打退回去。
四点十分左右,余坚得到吕康通知:372旅旅长曾苏元,亲自率兵来援,曾苏元抵达后,余团即归还建制,希望他尽力撑持危局。
两营官兵闻讯大为振奋,奋勇顶住日军又一次冲锋。
五点左右,天色渐晚,吕山阵地右翼的罗庄阵地被日军占领。日军利用大量烟幕弹向阵地遮断射击,企图抄袭。很快,吕山东南部池头集西南一带出现日军步骑百余名。而这时,吕山右翼友军已经转入沉寂状态,余坚团陷入三面包围。
正在危急关头,曾苏元率部从池头集东南抵达,从背后发起猛攻,将包围余坚团的日军击溃。
曾苏元随即和余坚率部赶往吕康处。吕康告诉他们,有一大股日军刚刚突破370旅右翼和界河阵地左翼之间防线,向滕县方向开去。
几人分析认为,南下日军在北沙河阵地受到抵抗后,很可能向西南方向迂回,包抄滕县西门方向,对370旅、372旅和北沙河防线都必将构成重要威胁。
大家当即决定,为避免明天被日军所乘,必须连夜率部回防,在滕县县城西南布置防线,与北沙河阵地构成犄角。
于是,370旅乘夜转移至北沙河阵地西侧的李店、凫村布防。372旅在370旅西南侧的大、小坞村一带占领阵地,几处阵地互为犄角。
3月15日下午五点左右,日军先头部队抵达滕县东北十多里的冯河、龙阳店一带。侦察员回来报告,冯河一带聚集了大量日军,今晚、最迟明晨,敌人就会攻城。
王铭章闻讯,十分焦急。因为形势已经十分明显,日军大部队已经撇开正面战场南下,企图直接进攻县城,迫使川军正面阵地不战而溃。而此时此刻,滕县城关及城内守军仅有122、124、127三个师部和364旅一个旅部,每个师部只有一个警卫连、一个通信连和一个卫生队,旅部则只有一个警卫排,警卫部队主要使用手枪。另外还有滕县县长周同率领的警察和保安队四五百人,没有一支是战斗部队。366旅仍无音讯,汤恩伯军也不见前来,滕县形势十分危急。
"象贤,366旅咋个还没来呢?你再催催。"
"通讯排长一直在呼叫,还是没有回音。"赵渭宾答道。
"唉!这个童澄,怎么搞的!早知如此,昨天就不把那两个营调出城了。"王铭章大失所望。
赵渭宾见王铭章已经意识到昨天的冒险,也没抱怨,赶紧和几个师部将领紧急商议。大家认为,41军、45军的大部兵力均胶着于第一线,且具体位置不清楚,昨晚十点电令太平邑方向尚未与敌接触的122师366旅王文振团火速回援,至此仍无消息,该团远在百里之外,又要路经已被日军占领的县城东北角,可能在途中遭到日军阻拦。眼下的当务之急,一是迅速从城外阵地抽调部队回援,一是赶紧向集团军总部请求援兵。
赵渭宾建议先从张宣武团调一个营回来。王铭章当即同意,随即直接用电话给正在指挥北沙河阵地作战的张宣武,命令他留一个营于洪疃、高庙原地执行任务,留一个营置于北沙河第二线阵地暂归127师指挥,自己立即率一个营跑步开回滕县布置城防。
但大家都认为这点兵力还是远远不够,王铭章又拿起电话摇通总部:"喂,孙总司令吗?我是王铭章,向你紧急报告。日军一个先头部队部已经攻占了县城东北十里的冯河,攻城在即。366旅仍无音讯,想必是中途受阻,请总部速派援兵。"
"我这里哪有援兵?你把41军全部从城外调进城里,县城一定要死守。"
"死守滕县,我们早已下定决心,但是,我们现在处境十分困难。第一,部队全部胶着在前线,调不进城,没有援军孤城难守啊!第二,前方子弹告尽。"王铭章说。
第147节: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4)  
孙震迟疑了一下:"这样吧,总部只有一个特务营。我留下一个连作总部警卫,其余全部调给你。我命令刘止戎营长率部连夜出发,同时,刚运来的一车皮手榴弹也全给你。"
"好!赶快运过来,越快越好!"王铭章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放下电话就叫赵渭宾立即命令三个师部的特务连长跑步到指挥部集合。
给特务连布置任务完毕,王铭章随即又带李绍坤到县政府找周同。见到黄馥棠老人正在跟周同说话,王铭章吃惊地问:"黄老先生,你怎么还没出城啊?"
"我是来向周县长请战的。"黄馥棠笑道。
王铭章说:"老人家,你还是赶快出城去吧,马上就要城防大战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城乡青年早已组织了义勇军。敌人攻城在即,他们都愿参加守城战斗,与县城共存亡。"周同解释说。
"我不同意。"王铭章反对说,"山东父老的爱国热诚,我是理解的,也很感动,但他们毕竟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战斗力有限,挽救不了大局,一旦封城,就出不去了。我们职业军人是有军令在身,不能灵活处置,只能困守孤城,与城共存亡。义勇军则不同,我不能让他们都和战士们一起困在城内,到城外打游击,参加运输队、担架队都可以,绝不能困在城内,等着日军狂轰滥炸。"
黄馥棠很是感动,坚决不同意。周同折中道:"这样吧,城外的义勇军都不再进城,城内张守谦率领的义勇军可以和保安团一道参加守城。"
张守谦是滕县居民,自有从师习武,练就一身好功夫,几年来在城内开设武馆,有门徒百余人。日军进犯滕县,即召集门徒组织义勇军。王铭章到滕县后早已听说过张守谦的事情,于是点头同意。但他强调:"除了城内现有的青壮年义勇军可以留守之外,其他义勇军队员和老百姓都必须出城,包括黄老先生,都不能再进城了,最多只能参加西关车站的防守,到时候必须先行撤离。就这样定了。"两人见王铭章说得有道理,态度又坚决,只好同意了。
几人随后研究城内百姓疏散问题,决定立即动员居民出城。
与此同时,张宣武接到王铭章的命令后,赶紧转达给各营。他正要率第三营离开北沙河阵地,又接到王铭章电话,令其在部队通过春节前刚修复的北沙河铁路大桥后,将桥重新炸掉。
张宣武率部炸掉北沙河铁路大桥后,跑步赶到县城时,已是晚上七点左右,王铭章等正望眼欲穿地在城门外等着他。
王铭章赶紧把城内情况和援兵情况对张宣武简要讲了,命他立即部署城防。
张宣武所部727团,原本有两挺轻机枪、四挺重机枪,但轻机枪配置在第一营第一连,重机枪配置在第二营第八连,他带回城的第三营,用的全是步枪。另有一个团直属的土造八二型迫击炮连,一个有四部电话机的通讯排和一个有二十副担架的担架排。
他赶紧以两个连担任城东、城北防卫,一个连为营预备队,一个连为团预备队。
张宣武正在为其他几面城墙还缺乏战斗部队防守而发愁,突然注意到最接近东门外日军的东关一带,位置非常紧要,必须抽调兵力部署到那里,利用寨墙构筑防御工事,心中顿感到焦虑。
这时,366旅731团第一营营长严翊率部赶到。严翊营原为三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但是机枪连由于临时调归团部指挥,未能一起赶到。虽然全都是些使用步枪的战士,张宣武仍然大喜,赶紧命令严翊率部到东关布防。
严翊立即到东关察看地形,然后将两个连配置在东关寨墙脚阵地,一个连作为预备队,并派兵到东关附近各村派出警卫部队。东关阵地部署就绪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部队随即利用寨墙连夜赶筑工事。
王铭章从东关回到指挥部,总司令部来电话。孙震告诉王铭章两件他最关心的事情:
一,刚才李长官又转达委座电令:滕县为津浦北段要点,关系全局,务应竭力死守,支持时间,以待增援。委员长已急电令位于陇海线徐州西侧亳县一带的第五战区预备部队汤恩伯兵团的三个军全部,共计十万大军,星夜赶赴临城,驰援鲁南。今日中午,汤军先头部队一个团已抵达临城,并已前往南沙河布防。届时,友军主力部队将从滕县东南约十一公里处的独座山方向向滕县外围的日军开炮,展开夹攻。要他严令各部,整顿部署,务予来犯之敌以至大之打击。必要时,流最后一滴血,争取时间,以待友军到达。
第148节:第二十五章 15日危局(5)  
二,刘止戎营已经出发,运去手榴弹二千箱,每箱五十枚。
"滕县务必死守,争取时间,以待友军之到达。"孙震在电话中大声重复说。
得到这两个消息,王铭章和各将领为之一振,赵渭宾提出立即将消息通晓各部,以振作士气,王铭章当即同意。
王铭章复又亲自赶到东门视察,把援兵消息告诉守城官兵,士气大为振奋。
王铭章对张宣武和严翊的部署相当满意,当即任命张宣武为任城防司令,指挥所有部队。他告诉张宣武,刘止戎营抵达滕县车站后,也归张宣武统一指挥。
半小时之后,从临城的最后一趟火车开过来了。从车上下来的战斗部队虽然只有三个手枪连,但是大家却非常兴奋,因为,车上装满了手榴弹,还有大量枪弹和粮食。
原来,孙震为坚守滕县,已经把临城总部的全部家当都搬到前线来了,临城已人弹俱空,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前线部队坚守滕县,一直守到在临城附近的汤恩伯大军北上增援为止。
警卫营一下火车,就被张宣武拉到城墙上布防。两个连担任南面、西面城防,一个连为营预备队。
张宣武把团部指挥所设在东门里路北的一家山货店内,连夜将这里和城内及东关的三个战斗营营部,以及各师部和旅部架通电话。
不过,刘止戎下车后却悄悄向王铭章等报告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情况:他们这趟火车路过南沙河时见到,汤恩伯的先头部队抵达南沙河之后,不再前进。他们听说,汤部先头部队向孙震表示,须等待军团司令部到达才能继续北上作战。并且,还有传言说,听王仲廉的人讲,他们只是奉命增援鲁南,并不是奉命增援滕县,究竟会不会直接增援滕县,还很难说。
王铭章和几位师旅长、参谋长一听,都觉得问题严重,立即研究形势,认为以眼前的兵力和装备,只能协同汤恩伯军团作战,不可能硬挡一面。大家一致认为,下一步的打法,主要取决于增援情况。如果第三军团到滕县来,则全力配合其作战;如果不来滕县,则占领城外高地,协同汤部作战。
王铭章随即打电话给孙震,向他了解援军是否会前往滕县,并汇报了大家的意见。孙震压根儿就没想过专程派来增援滕县的汤恩伯兵团竟然不去滕县,就直接答复说当然会来,仍要求王铭章固守待援,注意独座山方面的友军进攻信号。
这时,时间已经是3月15日深夜,滕县城关的战斗部队,共为一个团部,三个营部,还有临时来城领运弹药的124师一个步兵连,合计十个步兵连和一个土造82迫击炮连,另有师、旅部的四个警卫连,兵力二千五百人。加上滕县县长周同所率武装警察和保安团五六百人,合计三千人。但真正的战斗部队不满二千人。
各师部的通信员、文职人员和随军力夫都用北充实到战斗部队中去了。其中,连122师师部机要秘书鲁江平,主动申请到最危险的东关严翊营。
这时,所有城防部队,都在彻夜构筑工事。所有预备队,包括王铭章、赵渭宾等,则全部在连夜搬运弹药粮草。东关和城墙上的官兵,每人屁股下面都有一箱手榴弹。
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
1938年3月16日,上万日军猛攻东关阵地,张宣武、严翊奋力死守。
3月16日凌晨,天还未亮,月光中,东关哨兵发现远处有一群黑影在往这边摸索前进,小声对身旁的战友说:"有情况,准备战斗!"大家赶紧把枪栓拉开做好射击准备。
待黑影靠近,哨兵高喊:"哪部分的?口令?"
黑影回答说:"我们是城里老百姓,回家拿点东西。"
连长赶紧叫官兵们别开枪,同时警惕有诈。黑影继续向前移动,突然端出冲锋枪向守军猛烈扫射。守军早有准备,迅速还击,很快将这二十多人打退。原来,这是日军派来侦察川军东关阵地的便衣队。
凌晨六点,东沙河高地日军炮阵,用十二门山炮,其中重炮八门,密集火力猛烈轰击东关、西关火车站和城内,同时出动十架飞机在县城上空狂轰滥炸。一个小时之内,落下炮弹三千余发。  
第149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1)  
炮轰之初,守军猝不及防,颇有伤亡。严翊赶紧指挥官兵进入深壕,避开炮火锋芒,严阵以待。
但是,一阵狂轰滥炸之下,城内百姓却慌乱起来,纷纷向西门和南门逃难,少数没有逃走城的则藏起来。半小时后,城内就基本见不到百姓了。
王铭章赶紧从西关电灯厂内的122师指挥部,打电话询问东关情况。张宣武告诉他,日军只是在炮轰,步兵还没开始冲锋,预计炮轰之后就会进行。
他问赵渭宾对眼下整个滕县防御形势的看法。赵渭宾说,东郊日军主力即将大举进攻,大战迫在眉睫,汤恩伯援军又迟迟不来增援,眼下的应对方案有两个,一是死守孤城,二是出城机动作战。
赵渭宾说,他个人倾向于后一种办法。留战斗部队守城,几个师部都到城外收容部队,机动作战。这样不仅伤亡会小一些,还有利于县城防守,从外围广阔战场拖住日军不能迅速南下临城和徐州。
王铭章当即同意。他深知,先前太原之所以很快失守,除了整个秩序混乱,主要问题就出在消极防御,困守孤城。如果真能按黄绍竑的意见实施,是不至于那么快就丢失的。或者就是按阎锡山的部署,如果真贯彻实施到位,也不至于丢得那么快。兵力和装备比川军远为优越的中央军和傅作义军都无法守住南京和太原这两大坚固城池,川军单凭这么一点点兵力和火力,根本不可能守住滕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只有像当时黄绍竑在太原时主张的那样,阵地战和运动战相配和,城内城外相夹攻,更有利于牵制日军对城内的进攻,延长城防时间。
他们赶紧与王志远、张宣武及127师师部联系,召集在城内的几位高级将领到124师师部紧急会议。两人带着警卫员冒着炮火跑到124师指挥部地下室前后不久,127师师长陈离、124师代师长税梯青、124师参谋长邹绍孟,122师王志远旅长和负责城防的张宣武都先后赶到。
王铭章首先让张宣武通报城防布置、工事构筑、弹药补充情况,接着问:"张团长,守城有没有把握啊?"
"守多久?"张宣武问。
"两三天。"
"敌我情况,师长都很清楚,你看能不能守那么久?"
"守一天以上有没有把握?"王铭章接着问。
"担任城防的这十个步兵连中,有六个不是我直属的建制部队,他们的战斗力难以估计。实在不能担保能不能守住一天以上。"张宣武实话实说。
"汤恩伯集团的援兵,最快也得到夜里才能赶到。我们的装备和兵力都与敌军悬殊,如果估计不能守住一天以上,大家就不如在城外机动作战。"王铭章说,他随即向着在场的人问,"各位觉得如何?"
几位师旅长和参谋长都表示赞同。
"好!那我们就这样决定了。我这就向孙总司令请示。"
王铭章随即要通孙震的电话。
"喂,孙总司令吗,我是王铭章。报告,现在日军正在用重炮和飞机猛轰滕城,即将大举进攻,形势非常危急。"
"你现在在哪里?"孙震问道。
"在城内124师师部。"
"你的指挥部在哪里?"
"在西关电灯厂。"  
"委员长来电,要我们死守滕县,等待汤恩伯军团来解围。汤部先头部队王仲廉军昨天中午已经抵达临城,后续部队正在兼程前来。我马上催促王军长立即前来增援,预计几小时以后即可到滕县。你应确保滕县城,以待援军。你的指挥所,应当立即移到城内,以便亲自指挥守城。"孙震命令道。
"城内有三个师部、一个旅部、一个团部,但战斗部队只有十个步兵连和一个迫击炮连,又没有重型装备,如何抵得住数以万计的强敌?"王铭章赶紧对他说。  
"那么,你的意见怎么办?"孙震觉得他回答得奇怪,就反问道。
"我们的主力,都在城外与敌野战。为确保指挥作用,几个高级指挥机构不应都在城内。同时,仅仅以十个步兵连的微弱兵力,城是没把握守得住的。我的意见是,不如留一个营的兵力在城内,来个空城计,其余部队都撤到城外机动作战。"王铭章回答说。
第150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2)  
"李长官和委员长的命令,都是要我们确保滕县城,死守待援,我不能违抗命令。我的命令,也只能是要你立刻进城死守。如果认为兵力不够,可把城外的所有41军的部队通通调进城内。同时,我再强调一遍,友军汤部不久即将到达。你还有什么意见?"严格遵守蒋介石和李宗仁命令的孙震,否决了王铭章的部署方案。
"城外我军各部都正在与日军胶着作战,白天无法脱离敌人。上峰一定要我们死守滕县,反正城内只有十个步兵连,有张宣武团长一个人指挥就够了,又何必把这么多的师旅部都放在城内呢?"王铭章继续解释道。
"滕县是一个战略要地,名城重镇,一个团长负不了这个重大责任。我的决心是要你们几位师长都在城内坐镇,城外部队都要调进城内,死守待援。"孙震重申说。
"现在城外部队都与日军处于胶着状态,必须在入夜之后始能调动。请问,友军汤部究竟何时才能到,究竟要我们死守多久?"王铭章不能继续争辩,只得用这个最实质的问题反问孙震。
孙震沉思了片刻后,说:"我催请王仲廉军马上出发,你们只要能守四个钟头,援军即可到达。"
王铭章问张宣武:"张团长,守四个钟头有没有把握?"
"四个钟头?有把握!拼死也要拖四个小时!"张宣武下定决心说。
王铭章还想坚持原来的主张,但已不便再争辩了,就把话筒交给税梯青代师长,让他再和总司令谈谈,尽力争取把几个师部放在城外。
税梯青拿起电话,刚说了句:"报告总司令!"
话筒里响起孙震严厉的口气:"你有什么话?快说!"
税梯青听孙震说话如此严厉,有些心虚,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124师的部队全在城外,我可不可以出城去指挥?"
"不行!你的部队也要马上调进城内,你要在城内死守。"孙震断然拒绝,随即压了电话。
王铭章环视了一下,说:"孙司令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
"困守孤城?"赵渭宾问。
"是的,这是死命令。"
"唉!可惜!把大家的生机都困住了。"赵渭宾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孙司令说这是蒋委员长和李长官的命令,他要求我们坚决执行,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死守待援。"王铭章说。
"是的,这样一来,我们大家的性命都只能寄托在援军身上了。援军来得快,我们的伤亡就小一点。要是来晚了,人和城都麻烦。"税梯青说。
45军127师师长陈离对孙震的命令很为难。他所属的127师部队都在城外龙山、普阳山一带与敌作战,现在城池被围,师部指挥所却困在其中,城内外联系隔断,指挥所在城内已经失去作用。如果继续留在城内,一则无法指挥作战,二则无法将部队调入城内,只能是在城内等死。
在孙震压了税梯青电话之后,陈离随即把电话拨通,向孙震请示45军行止。
陈离所在的45军,一直是邓锡侯直属的,与孙震的上下级关系和王铭章、税梯青有所不同。孙考虑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率本师部出城,别的任何人不准跟你一道出城!"
送陈离离开124师师部地下室后,王铭章对张宣武说:"张团长,你立即传喻,昭告城内全体官兵,我们决心死守滕县城,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立即把南、北两个城门堵死,东、西城门暂留做交通道路,但仍须备好物料,准备随时封闭。在四门张贴布告,晓谕全体官兵,没有本师长手令,任何军人不准出城,违者就地正法!城内剩下的百姓,则要尽快劝离。"
他接着对师部副官罗甲辛说:"立即去请周县长找一个地方,把本师指挥所和师直属各部全部搬入城内。"  
陈离回到师部,带着幕僚、随从和特务连从西门出城。但他们刚向南走到离城三四里的地方,一群人就遭到日军装甲车的机枪扫射。陈离本人右腿中弹,负了重伤,被警卫救护着冲出日军火力圈。
127师师部突围后没过多久,周同找了一个有地下室的大宅作为122师指挥部,王铭章很满意,下令立即搬家。  
第151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3)  
就在122师师部搬迁之际,驻扎于北沙河的日军一千余步骑联合部队,向东关发动进攻。很快,东关附近各村庄能听到机枪步枪声响。由于日军这次出击的目的是进行火力侦察,在东关遭到严营阻击后即行退却。
上午八点时左右,日军又开始对滕县城内进行炮击,持续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到了十点钟左右炮声才停息,枪声也没有,整个城内城外变得异常沉寂。
此时,日军步兵10联队的赤紫八重芷大佐用望远镜观察炮轰情况。见里面毫无动静,称赞说:"嗯,打得不错!"
"城里的中国军好像都炮声被吓死了,他们做梦也想象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猛烈的炮火。"重炮兵联队的炮兵分队长傲慢地笑道。
突然,分队长从望远镜里发现东关又出现守军活动,勃然大怒,下令炮兵集中火力猛轰寨墙。
沉寂约半个小时后,日军又集中炮火猛轰东关的南半部寨墙。集中轰击了不到一刻钟,寨墙突出部被炸开了十余米宽的一个缺口。
缺口刚一出现,赤紫下令停止炮轰,装甲联队的坦克分队掩护步兵向缺口处冲锋。
跑在最前面的坦克快要接近战壕时,严翊所部敢死队员立即从土堆里爬出来,抱着集束手榴弹,敏捷接近坦克,顺利将其炸毁。后面的坦克见势不妙,赶紧回撤。严营守军赶紧封堵缺口。
坦克一撤回,日军集中数十挺轻重机枪,对准缺口扫射,阻止守军堵塞缺口。严翊赶紧指挥守军退下来,埋伏到缺口两侧一动不动。日军机枪手一停止射击,烟尘还没散尽,守军又立即往缺口处冲锋。  
硝烟散去,守军看见约五六十个日军已经下到寨壕,正要向寨墙缺口处冲锋。严营一连连长沉着应战,指挥战士们待敌接近。日军纷纷跳进缺口处的城壕时,他一声令下,守军们纷纷扔出手榴弹,二三百个手榴弹在几秒钟内向敌猛投过去,将敌大部歼灭,逃离者不过十来人。
日军指挥官随即下令发起第二次冲锋。这一次,冲锋的日军都戴上了钢盔。但是,钢盔和它下面的肉体,哪里经得住上百颗手榴弹猛炸。第二次冲锋同样被手榴弹摧毁。
就这样,担负缺口段守备的一连,接连打退敌军两次冲锋,而自己也伤亡近百。严翊赶紧把营预备队增加上去。
这时,敌方因攻克不下,暂停了冲锋。严翊赶紧调动调整兵力,令一线官兵退下来救治伤员,喝水、吃干粮,进行休整。换上预备部队抢堵缺口,修复工事,补充弹药。
张宣武也很快赶到一线察看,慰问和勉励官兵。
不多久,王铭章也赶往东关前线看望。一路上,他目睹昨天下午刚走过的店铺林立的东街,已是一片废墟,有的房屋正燃烧,浓烟滚滚,地上密密麻麻遍布弹坑。东关外,死伤枕藉。义勇担架队正把我军伤兵往战地医疗所抬。
快到东关时,王铭章听到战壕里飞出嘹亮的歌声:
向前进,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
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向前走,别退后,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中国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失守。
王铭章走近一看,是鲁江平指挥战士们放声高唱,他高兴地向大家挥手:"唱得好!弟兄们辛苦了!"
"不辛苦!王师长辛苦了!"
这时,日军大炮又开始猛轰。鲁江平叫道:"师长,鬼子的冲锋又开始了。这儿太危险,你快回师部指挥所去吧。"
"我是总指挥,理应比你们更不怕死。"他冒着弹雨继续在战壕里巡视,张宣武赶紧把他拉到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
敌炮猛烈轰击东关二十分钟左右,刚刚封堵的豁口重新炸开,并且扩大,步兵又开始冲锋。严翊见日军冲进豁口,指挥郭墙内外的守军一齐向豁口内的日军投掷手榴弹。不一会儿,豁口内外的日军又被炸得粉碎,只有少量逃走。
王铭章目睹这场漂亮的歼灭战,握着严翊的手鼓励说:"不错!打得漂亮!"
第152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4)  
日军连续三次进攻均未得逞,冲锋暂时停止了。严翊清点人数,第一连也伤亡过半,便将预备队调上。
张宣武随即将团预备队的727团第12连由东城门内调往东关,作为严营预备队。
被炸开的郭墙豁口,必须立即堵上,可是豁口太大,必须用沙袋才行,张宣武十分着急。王铭章见状,当即打电话回总指挥部,叫赵渭宾立即组织师部留守官兵和义勇队员将司令部存放的上千袋食盐搬一部分到东关来,当沙袋堵豁口。
赵渭宾闻讯,亲自和师部官兵一起参与搬运,盐袋运到东关后,连王铭章都参与搬运。直到堵好豁口后,王铭章和赵渭宾才返回指挥部。
王铭章和赵渭宾一回到指挥部,就让王志远派出传令兵,令在北沙河、高庙、洪町阵地的张宣武团王、吴二营,都当夜回防滕县。
下午两点,日军再次发起冲锋。日军见上午的三次进攻都未能得逞,便改变战术。在继续进攻东关的同时,向东关两侧炮轰。很快,东北角的郭墙被炸开一个豁口,日军随即用密集机枪掩护步兵冲锋。
驻守东门亘北门的张团第九连连长张继如率部前去阻击。全连官兵奋不顾身,拼死将敌人打退。
此时东关东南角又被炸开,日军随即冲锋。张宣武迅速调第10连张继先部阻击。
这时,正面阵地的郭墙再次被炸开,上百日军冲进豁口。严翊亲自指挥堵截,战斗空前惨烈。而后,日军后续部队又增至。严营长便将营预备队调上来,合力死拼。
此时此刻,东关正面、东北、东南两墙角的战斗全面激烈进行,张宣武将团预备队分作两处增援,眼看手中已无预备队,心中万分焦急。
与此同时,王铭章在总指挥部不断与张宣武联系,就是联系不上,心急如焚,汗流浃背。
通讯员接通电话时,张宣武正在焦急援兵。他一拿起电话就听到王铭章在电话另一头吼叫:"张团长,你那里的情况咋样?"
"官兵伤亡很大,预备队全都用上了,鬼子还在增兵。孙总司令叫我们支撑四个小时援军就到。现在我们已经苦战了十个小时,援军还不见来,我们快要撑持不住了!"张宣武回答说。
"张团长,请你务必顶住,我立马派人增援东关。"王铭章近乎用祈求的语气。
王铭章放下电话,立即问赵渭宾可从哪里抽调援兵前往东关救急。
赵渭宾想了想说:"124师在大山、小山一带的阵地安然无恙,调一两个营回援,预计问题不大。"
王铭章果断下令,令124师抽调两个营快速进城增援东关。他拿起电话机摇了一阵子,摇不通,大发雷霆,斥责通讯排长。
通讯排长委屈地说:"从早晨到现在电话线已被炸断了二十多次,刚刚又被炸断,我立即去接通。"说完跨出指挥所,钻进硝烟弱雨中。
赵渭宾见形势危急,亲自带着警卫跑往西关,看能否从那里暂时抽调一点部队到东关应急。
过了一会儿,电话通了。124师回答王铭章,两个营已经返回,可能中途受阻。
王铭章正着急,赵渭宾从西门打来电话说:"驻守西关火车站的124师370旅743团第11连吴赞诚部奉命回城领取弹药,我让他们立即到东关救急。"
王铭章大喜,赶紧令该连归张宣武指挥。他同时将122师师部特务连何经纬部只留下一个排做警卫,其余全交给张宣武指挥。张宣武随即以吴赞诚连作为严营预备队,以122师师部特务连作为团预备队。
援兵刚到东门,日军又向东关东北角发动冲锋,并将冲锋兵力增加到七八十人。守军张继先连组织敢死队百余人,仍用手榴弹和大刀将日军击退,战斗暂时平静。
下午四点多,日军33旅团濑谷旅团长在济宁方面的战事结束后,亲自率63联队主力抵达东关,指挥滕县方面战局。
五点左右,东关外郊日军赤紫联队在濑谷旅团长亲自指挥下实施了一次新的攻势,这次攻势更加猛烈。
此时日军大炮增加到约三十门,其中威力比山炮更大的野炮占大半。飞机以每批十架轮番攻击。攻击目标转移为东关正中间的东阁门。攻击方法也有所改变,不仅集中轰击东寨门,还一部分炮火向东关、城内和西关车站等处进行纵深射击,以阻止城内军队调动和增援。日军冲锋的步兵,也不再是每次一排人逐次冲锋,而是一次三个排,相距约一百米,波浪式冲锋。  
第153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5)  
日军最前面一排,被守军消灭殆尽。可是,日军猛烈的炮火和机枪攻击,使守军伤亡惨重。正当正疲惫之际,敌第二个排又冲上来了,严翊立即把预备队调上去。吴赞诚连立足未稳,第二波日军又冲上来。吴连官兵冲入阵地与敌人展开一场剧烈的肉搏战。日军第二波冲锋队被歼灭,而吴连也只剩下二十来名官兵。
守军还没来得及喘气,日军第三队又冲锋上来,张宣武赶紧调何经纬连增援援。就在团预备队何经纬连从东门内跑向东关增援的时候,日军第三队已经冲入缺口。
严翊赶紧从守备东关南北两头的部队调到东寨门伏击堵截,但日军已经冲进四十来名。这时,天色已暗,日军不惯夜战,没有增加兵力。双方在相距几十步以内对峙。何经纬率部抵达后,立即投入激战。
张宣武担心日军增援,决心不惜代价消灭入关日军。他抽调守备城垣东北面的727团第三营预备队的第11连张进如连,驰赴东关增援。他对张进如连的官兵们动员说:"如能圆满完成任务,官长和士兵都有重赏;如果不能把这二三十个鬼子消灭,你们就不要回来见我。"
11连发起猛攻,以阵亡两个排长、死伤七十多人的代价,终于把突入东寨门的日军全部消灭。
晚上八点,滕县城内外枪炮声停止,日军照明弹不时划破长空。照明弹下,东关寨墙内外,中日双方战士遗体累累。
当天,日军发炮万发以上。日军飞机从上午八时到黄昏,几乎未曾间断地在城关上盘旋,最多的一批有十八架,主要是投弹和扫射,另有侦察机和炮兵校正飞机。虽然日军飞机的直接危害不大,但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简直令人神经错乱,对战士们精神威胁不在大炮机枪之下。
由于日军的狂轰滥炸,从东城门内团指挥部到东关严翊营营部不到一里路的电话线,被炸断二十五次。这一天的激战下来,严营生还者二十余人,严翊本人也在战斗中大腿中弹负伤。
晚上九点,王铭章请张宣武到122师部指挥所汇报当天战况和伤亡损耗情况。张宣武一踏进门,王铭章就紧握他的手,说:"张团长,你太辛苦了。想不到我们只这么一点点人竟然能支撑一整天,你真有办法。"
"这主要是严营长出力和士兵勇敢。"张宣武谦虚地说。
"严营长是英勇善战,你是指挥有方,我已经向孙总司令表扬了你,明天我还要直接打电报向委员长给你们两人请奖。"王铭章告诉说,"能把今天支撑过去,就不要紧了。因为我们在城外的部队马上都要调回来城内来,他们正在行动中,大约一两个钟头以后即可抵达。"
"调进城来的有哪些部队?"张宣武问。
"你那个团的两个营,和吕、曾两旅的两个团,都有把握能回来。只是童旅在路上可能有麻烦。今天我们不足一个团就能支撑一天,明天我们增加两三个团,还怕什么?如果把明天支撑过去,汤军团的援军就可来到解围了。"王铭章看到了希望。
"吕、曾两旅到达后,我想请你继续担任城防司令,所有部队都归你统一指挥。"王铭章征求意见。
"团长怎能指挥旅长呢?"张宣武说。
"你可以直接指挥团长嘛。"王铭章道。
"以一个团长指挥其他旅师的团长,恐怕也不太顺当,还是由师长统一指挥为妥。至于城防,可以分区、分段负责,我愿担任最主要的区段和多负担一点任务。"张宣武说。
王铭章征询赵渭宾的意见。赵说:"张团长的意见也有道理。从早先在娘子关的情况看,部队按系统指挥更好一些,城防可以分段负责。"
王铭章犹豫了一下,同意这样做。
当晚十点,张宣武刚离开总指挥部,就有战士跑来报告王铭章,说西关车站附近发生小规模战斗。
"走,到西门城楼上去看看。"王铭章估计有部队回城。
刚接近西城门,就听见城外传来嘹亮的号音。
"是372旅回来了!"王铭章仔细听号音,高兴地说,赶紧加快脚步。
他登上城楼时,城楼上的守军已经欢腾起来。王铭章顺着战士们的指向看去,远远看见西关火车站南侧铁路上,二十多个司号员正在向城内一齐吹号。
第154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6)  
"好!把你们营的号手也都叫过来,一起回答他们。"
嘹亮的号音划破长空。几乎同时,北门也响起了"知道友军回来了"的号音。两营的官兵们随即看见铁路附近的战友欢呼起来,士气为之振奋。
没过多久,城内的人听到了西关车站方向传来"370旅回来了"的号音,立即响应。370旅随即从车站南边的桥洞开入城内,进城时,受到王铭章、陈离等高级将领和城内战友们的夹道欢迎。
原来,当天下午三点半,正在滕县城西北山区边缘阵地阻止西路日军的124师370旅旅长吕康,和372旅旅长曾苏元,突然接到代师长税梯青的命令:
1、本师有巩固滕县,待汤军团增援之任务;
2、曾旅肃清西门外之敌,保持后方交通;
3、吕旅肃清南门外之敌,巩固滕城。
两旅见滕县城防形势严峻,赶紧由驻守大小坞村的370旅留下一小部监视日军,其余大部立即回援滕县,以一级战备的急行军方式,按372旅、370旅的顺序,相互掩护回援。
曾苏元令熊顺义、黄伯亮率领743团第二、三营为战备行军的前卫部队,小跑速度,同时准备排除途中任何阻挠,打回县城。曾苏元亲率另外两个营紧跟上。
熊顺义和黄伯亮是军校同学、好友,两人初入军校时,都是王铭章的学生。两人并肩前进,边走边估计前面敌情,研究战术方案。
部队行至北沙河,发现麦田里和道路上有日军坦克的履带痕迹。两营赶紧转为以钳形阵容前进,突破几次小股日军阻击,于晚上九点多抵达滕县西关。
西关车站本应是防守要点,却由于城防缺乏兵力,没法分兵占据,王铭章将师部迁入城内后,个别位置即被少量日军侵占。熊、黄两人都认为西关车站是战略要地,必须肃清周边日军,立即组织部队扫清附近日军。战斗结束后,就集中两营号手向城内发出通知。
就在124师两个旅抵达的同时,在洪疃、高庙、北沙河一线的122师727团1、2营,也奉命陆续进入滕县。
王铭章马上召集旅长以上将领开军事会议。会上对敌我情况判断如下:
1、当面之敌同我激战一天,伤亡不小,但日军也有后续部队赶到,预计明天的战斗必将更加激烈。城外日军主力,仍集中在东关外高地附近,但一部分已经越过南沙河。
2、城内与本集团45军125、127师的联络已经中断,该军部队情况不明。前方各部可能已被敌击溃,分别向南撤退。
3、友军汤恩伯军团先头部队已奉命前往滕县解围,尚未取得联系,估计正被日军阻止于南沙河以南。
4、我集团奉委员长命令固守滕县城等待援军,全军官兵必须下定决心,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根据敌我情况变化,重新调整部署如下:
1、北关及东、北两面城防,包括东南城角(不含)、东城墙、北城墙、直到西北城角(含),由122师负责。由727团团长张宣武负责指挥。
2、东关及西、南两面城防,包括东南城角(不含)、南城墙、西城墙,直到西北城角(不含),由124师370旅740团(欠一营)和739团的一个营,及集团军特务营(三个步兵连)负责。由370旅旅长吕康统一指挥。
3、西关车站及西关铁路线东西两侧,由124师372旅指挥743团负责。其中,熊顺义营守备车站,另外两营为总预备队,控制铁路两侧。由372旅旅长卢济清负责指挥。
4.城内弹药和粮食充足,各部抓紧补充。各部抓紧修筑防御工事、防空掩蔽部。守城部队要多扎云梯,以便躲避空袭和迅速登城迎敌。各部间迅速构成通信网。
分区任务下达后,张宣武随即将122师的城防任务分解落实:364旅727团一部,与366旅731团的严翊营残部,担任从东南城角(含)垣西北城角的东北两面城防,并以一部守北关。364旅727团另一部,于41军特务营(欠一连),担任西北城角(含)垣东南城角(不含)的西南两面城防。
124师370旅旅长吕康也随即命令740团迅速接替东关守备任务,蔡钲营守备南城墙(含东南城角)、南城门;刘止戎营守备西城墙(含西南城角)。
第155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7)  
372旅曾苏元旅长令743团,一部分布置于西关火车站,为总预备队,另一部分守卫南关。
余坚将熊顺义营配置于火车站守备,扫清车站以北残敌外,进一步将车站前方凹道加深,作为战车防御壕,并埋设用于炸毁日军坦克的集束手榴弹。又派出小部在前方各村,组织群众搜索警戒,防止日军突然袭击。黄伯亮营在铁路西侧的西关外街一带掩蔽,构筑防御工事。胡少瑷营于西大街一带掩蔽,构筑防御工事。
城内储备的粮弹充足,当夜各部队都得到充分补充。部署调整后,各部不顾疲劳,拼命修整防御工事,挖防空洞,捆绑云梯。
各部官兵之所以要扎云梯,是因为城墙高而陡,从里面登城只有四个城门旁各有一条坡道,守城部队上下不方便。每个班都准备了一两架云梯,就可以在城隍上只留很少的嘹望哨,平时守城的士兵在防空洞内避免日军轰炸,还可以趁机休息。待敌军冲锋接近城墙时,城内守军再迅速从各云梯登城抵抗。
预备部队则和警民一起忙于搬运子弹,打开手榴弹箱子,揭开手榴弹拉火绳上面的盖子,作好作战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一直忙到天亮,整个部队也没有休息片刻。
当晚,日军不时炮轰城内,进行干扰,滕县城守军置之不理。
熊顺义布置好任务后,即派几名战士到先前该营营部借住的北关黄馥棠老人家看望,打算把老人一家人接送到后方,免得天亮之后遭到日军攻击。
战士去后,却看见黄老一家已经人去楼空。还没来得及走的邻居讲,熊营长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黄老爷子一家人还在门外聆听他们去的方向的枪炮声,为官兵们祝福。今天晚上,前面的北沙河发生了大屠杀,非常混乱,北关的老乡都吓得四处逃命去了。黄老一家人刚刚搬走,不知去向。
正在这时,滕县三老之一的胡荣庭老先生带着十几个人年轻人赶过来。老人和年轻人们向战士们哭诉,川军部队从北沙河撤回县城不久,阵地旁的北沙河村就被日军占领。日军这几天一直攻北沙河不下,死伤很多,坦克也被炸坏了好几辆。他们进村后,看见村里贴了不少抗日标语,包括"八月十五烧破鞋(川音:骸),日寇死到黄河崖(川音:挨)"等,就大肆报复,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杀。
"真是作孽啊,鬼子连走不动的老人和还在地上爬的婴儿都不放过。"
"有的被关在屋里活活烧死,有的被扔进河里淹死,有的被绑在树上用刺刀捅死,有的捅死后还开膛破肚。"
"我家旁边的王德香一家可惨啦,他们一家没跑成,都躲进地窖里。结果被鬼子发现了。鬼子先把王德香叫出去,要他跪在地上,准备枪杀他。就在鬼子按他跪下的时候,王德香猛地拨开鬼子的刺刀,一拳打过去,把鬼子打个趔趄。他又飞起一脚猛踢旁边的鬼子小腹,鬼子痛得趴到地上。但是,第三个鬼子开枪了,打了好几枪,最后还在王德香的尸体上狠狠捅了几刺刀。鬼子还不善罢甘休,把地窖里的十几口人全都拖出来,要么用刺刀捅死,要么开枪打死,把小孩子都扔到水坑去,然后开枪射击。"
……
这时,老乡已经泣不成声。胡老先生接着说:
"大伙儿听说熊营长的弟兄们来找黄老家人,知道我跟你们很熟,就要我带他们来找你们,请你们带大家去找熊营长投奔部队,安排任务,杀鬼子报仇。"
战士们听了十分难过,立即带他们到西关。一路上又有一些还未逃走的年轻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熊顺义闻讯后,赶紧出指挥所来迎接,安慰大家,当即答应他们的参战要求,并把在存放在车站的枪支分发给他们。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老人带着十几个年轻人赶来。胡老认得他,原来是西关的老拳师张守谦,这些年轻人都是他的徒弟。
张老拳师说,他前些时间去济宁参加山东军抗战,刚刚从那边撤回来,没想到鬼子连村子里的居民也屠杀。听说胡老带着后生们来投奔部队打鬼子,就赶紧把自己的徒弟也带来了。他说,我的徒弟都是习武的好手,身体棒,行动敏捷,又熟悉地形,都要跟着我参加部队打鬼子,请熊营长也给我们发枪。  
第156节:第二十六章 16日血战(8)  
熊顺义很高兴地收留了他们,把库存的枪支全都拿出来,又分了一些子弹和手榴弹,请他们到西关附近鲁寨去协助警戒部队放哨,并在交通要道埋放集束手榴弹,作为炸毁日军坦克和骑兵的地雷。还请他们联络附近村庄的青年义勇队,帮助部队放哨和侦察敌情。
就在当晚,日军传令官向步兵10联队的赤紫八重芷大佐传达濑谷旅团长命令,除保留少量炮火和坦克对敌军实施夜间扰乱之外,其余各部停止今日冲锋,抓紧休息补充,并让他当晚八点到旅团长那里去开作战会。
赤紫随即下令各部停止进攻,抓紧休整,并让重炮兵联队和装甲兵联队安排一个炮兵分队和一个装甲分队实施几次夜间干扰性攻击。
晚上八点,日军第10师团33旅团的作战会议准时开始。濑谷旅团长在开场白中强调:
"诸位,真没想到,这些草鞋兵,装备差,人又少,打起仗来却如此顽固拼命,让我们付出很大代价。这种拼死战斗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尊敬的。但是,不论敌人如何不怕死,我们都必须消灭他们。"  
"是的!濑谷将军,这些四川军的确很亡命。我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这是我们进入山东作战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艰苦程度甚至不下于长城作战,我们有不少将士都在肉搏战中伤亡。并且,我们差不多已经消耗完了原计划用于攻取滕县的全部弹药,明天就要已经开始提前耗费准备用于攻打临城和徐州的物资了。"赤紫很有感触地说。
濑谷安慰说:"赤紫君的步兵第10联队,和福荣君指挥的步63联队先头部队,今天也都打得很不错。今天没有能够攻下滕县城,责任不在你们,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城防实在太坚固,何况,敌军的伤亡也不小。除了干扰部队,各部今晚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好好休息,确保能和增援部队一起,在明天攻下滕县。"  
"是!我们有信心在明天消灭城内的全部敌军。"赤紫回答说。
"好!应该有这个决心!"濑谷肯定地说,接着又强调,"但是,请诸位都不要太乐观,要做好继续艰苦作战的准备工作,更要研究好作战计划。情报显示,四川军在一线和二线的部队,正在向滕县城内回援。敌军明天在滕县的城防兵力,预计比今天多三倍以上。并且,火力装备也比今天也大有加强。可以肯定地说,明天的攻坚战将会更加艰巨。"  
"是的,敌军城防兵力的确大大增多了。不过,四川军的指挥官显然不懂现代炮兵战术,他们越是向城内集中,反而越有利于我们发挥重炮攻击优势。我们可以集中强大的炮火,把里面的敌军连同四面城墙和整个城市,一起消灭!"野炮兵第10联队谷口春治中佐得意地说。
"是的!这正是我要接着说的第一点有利因素。除了兵力和火力的现有优势之外,我们的野炮兵联队和装甲兵联队主力也已全部到位,还能得到更多的航空兵支援。我们明天可以调用非常强大的炮火优势,把这座貌似坚固的小小县城彻底摧毁。"濑谷表示赞同,他接着说:"我还有第二个大好消息:增援四川军的汤恩伯兵团先头部队,装备虽然远远强于四川军,打起仗来却远不如四川军。在今天与本旅团福荣真平大佐所部63联队先头部队稍微接触之后,该部即停止向滕县增援,并有向东部山地溃退的迹象。我计划明天先派一个联队越过南沙河,占领官桥,完全截断了滕县和临城的联系,让滕县成为一座孤城。"
"好!"众人一起喝彩。
"四川军和李宗仁,都把汤恩伯的十万大军当作救星,我看,他们其实除了有更好的装备之外,别的并不比韩复榘时候的山东军强。"濑谷指着地图笑道。
"这么说,汤恩伯不但自己不敢打仗,还帮我们把四川军的几个指挥部困在了滕县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面,让他们的友军作困兽之斗!哈哈哈!"谷口春治大笑道。
在场的军官又笑了一通。
"是啊,汤恩伯不敢打仗,却拥有中国中央政府花大价钱进口的装备。四川军从将军到士兵,都敢打仗,都不怕死,可是他们的武器却非常糟糕,并且得不到更换,甚至不少人现在还穿着单衣和草鞋。这就是中华民国的基本国情。要不是这样的国情,这样的中央政府,这样的精锐部队,一个诞生了世界军事名著《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的文明古国,怎么会轮到我们大日本帝国来教训呢?"福荣很有感触地说。
第157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1)  
"是的,福荣君的见解很深刻。既然眼下中国的政治和军事状况如此荒唐,我们若不来尽快占领这个花花世界,岂不是便宜了阴险狡猾的美国佬?"濑谷笑道。
"哈哈哈!"日军将领们都大笑起来。
"更重要的是!"濑谷加强了语气并特意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去,指了指临城,回头环视了一圈说:
"这里,四川军的22集团军总部所在地--临城,我们的侦查人员发现,现在只有很少的警卫力量,估计最多一个营,甚至可能还不到。一旦击溃汤恩伯的先头部队,临城实际上就是一座空成,毫无抵抗能力,不堪一击!而中国方面全都把眼睛盯着滕县,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临城总司令部的危险!"  
"太妙了!万岁!"众人当即醒悟,欢呼雀跃。
"所以,我和师团参谋部的初步考虑是,明天的进攻重点,首先是临城,第二才是滕县。我们打算先对滕县围而不攻,悄悄出动主力部队,一举击溃汤恩伯先头部队、拿下临城,然后掉过头来从南面主攻滕县。现在征求诸君的意见。"濑谷得意地说。
"太好了!只要攻取了临城,滕县的守军就会不战而溃,任由我们宰割。"
"好!我也赞同!"在场诸将和参谋长们都纷纷表示赞同。
"那好!"濑谷很满意地说,"既然诸位已经赞同,战略上就这样定了。下面我们重点研究明天对临城和滕县的作战方案,各位不仅要注意兵力和火力的使用,还要特别注意各联队的协同作战,特别是要注意防止汤恩伯增援部队和滕县城内外的四川军对我军各部的反攻。"
"可惜啊,中国军队中有这种小小眼光和胆量的人,要么早已成为古董,要么还没有出生,是不是啊?"福荣真平笑道。
众人又接着狂笑一通。
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
1938年3月17日,日军优势兵力声东击西,击退汤恩伯兵团,滕县弹尽援绝。
16日深夜和17日凌晨,日军炮兵对滕县城内进行了骚扰性随意轰击,有时放两三炮,有时放十多炮,有时则突然集中放数十炮,还出动了几辆坦克到各关阵地不远处骚扰。
其中,在凌晨两点左右,东门附近两处城垣被日军炮火轰垮,每处约二三丈,川军官兵和滕县警民赶紧向王铭章申请调盐袋封堵。
王铭章闻讯,赶紧和滕县县长周同召集所有后备人员参加搬运,他自己、周同县长和赵渭宾等都亲自参加搬运,官兵们大受鼓舞,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缺口团团堵住了。随后又在城门洞预备了一些沙包和盐袋,准备随时封堵洞口。
四点左右,城内官兵刚刚把缺口堵好,正要轮流休息,日军又开始用数十门重炮和山炮猛轰东关外阵地和城内。一个小时下来,东关外房屋尽燃,墙壁纷纷垮塌。
随后,少量日军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从北沙河方向朝美国教堂旁的北关较场处防御阵地佯攻了一阵子,很快就转向南边去了。
六点左右,日军集中二十多门山炮、野炮,猛轰城墙和城区。同时派出近三十架飞机从北向南飞过滕县上空投弹扫射。这次轰炸,比16日猛出数倍。
一时间,爆炸声震天动地,顷刻之间,城内外火光冲天,到处房倒屋塌,整个滕县城硝烟弥漫,大街小巷多被埋没,一片火海,一片焦土。不少城上守军和城内官兵被石头尘土活埋,被烈焰烧死烧伤。
两个多小时的轰炸之后,东关外全成焦土,围墙出现许多缺口,防御工事严重毁坏,战士们伤亡累累。
炮火最猛烈的时候,刚刚指挥完填堵东门城墙缺口的张宣武,正在西门内364旅旅部开会,商议下一步城防办法。他正要乘炮火空隙返回东门的团指挥所,一出地下室,被外面的景象惊呆了:
全城一片火海,遍地焦土,倒塌、飞溅的建筑物堆成小山丘,石板路面被炸得遍地深坑,连滕县最大的两条街东、西大街的街道,竟然都找不着了。
"团长,这是不是就是蒋委员长说的’焦土抗战’啊?"警卫员伸了伸舌头问道。
"应该是吧。如果这都不是焦土抗战,焦土抗战又是什么呢?我打了二十多年仗,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焦土抗战。"  
第158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2)  
八点左右,守关将士和后备部队正在趁炮火间隙修复阵地,警戒部队远远观察到几十个日本兵利用弹坑凹地,向东关摸索过来。
"营长,这股日军像是在侦察炮轰结果,想看看我们是不是都被炸死光了。"侦察员向负责东关防守的营长雷迅报告说。
"既然如此,我们来个将计就计,大家先都隐蔽好,莫轻举妄动,等鬼子近了,我开枪发令,再一起射击。"雷迅果断决定。
日军这次进攻,遭到突然打击,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雷迅刚刚把战况向前来视察轰炸损失的团长王麟汇报完,在城内视察的王铭章一行就来到东门防线。王铭章对雷迅采取的行动给予肯定,称赞他准确判断出日军的性质和行动意图,并能出奇制胜地消灭敌人。
王铭章接着说,日军的狂轰滥炸,对城内外的阵地工事和战斗力破坏很大。以日军的习惯,这一股侦察部队被击退后,要么继续狂轰滥炸,要么很快就会展开猛烈攻势,大家要抓紧修复工事,准备艰苦战斗。
果然,日军随即对东关和南门之间的东南城角展开猛攻。
日军仍然是先用猛烈炮火集中轰击城墙。约二十分钟后,城墙就出现一个大缺口。日军随即用七八辆坦克掩护二三千名步兵对缺口处发起冲锋。
防守这一段的是727团第二连。眼看坦克就要冲进缺口,连长张全馨、副连长贺吉仓和战士们一起,冒着日军坦克和步兵的火力,用集束手榴弹炸坏前面的两辆坦克,吓得后面的坦克不敢再往前冲。日军步兵也被消灭了一大半。
但是,由于日军的密集火力射击,全连伤亡殆尽,包括连长张全馨、副连长贺吉仓都为国捐躯了,四五十名日军乘势冲上城角。
一营营长王承裕,赶紧指挥营预备队第一连增援上去。该连在全团仅有的两挺轻机枪掩护下冲向日军,投掷了一阵手榴弹之后,随即冲上去用大刀猛砍,硬是把爬上城墙的那几十个日军全部消灭。
一场恶战下来,二连官兵伤亡殆尽,早先共有一百四十人的一连,更只剩下十四名活着。
负责东南一带城防的团长王麟,赶紧调整防御部署,把团预备队调过来,一面将就日军坦克往上面填放沙袋堵塞城墙缺口,一面简单修复工事,准备迎接下一次冲锋。
虽然滕县的战斗很惨烈,特别是日军的炮火比16日猛烈数倍,但在17日上午,滕县其实并非日军的主攻方向。
实际上,这天一大早,更确切地说,就在日军当天最开始猛轰滕县的时候,其主力第63联队就按16日晚上确定的作战方案,在猛烈炮火声掩护下,悄悄向临城方向开去。
日军先头部队借助凌晨四点的那一阵炮火掩护,悄悄绕道东边山区深入南沙河背后。主力部队则借助六点时的猛烈炮声掩护,从驻地直插南沙河北岸。
15、16日刚抵达南沙河南岸阵地增援的汤恩伯军团王仲廉85军陈大庆第4师先头部队,万万没有料到日军竟然会直接越过滕县先攻临城,并且来得这么快。17日八点,日军主力部队和包抄部队同时从南沙河两岸发起猛攻,陈大庆部仓促应战。日军利用七千多人的兵力优势和三十多门各型火炮及五六十辆装甲战车的强大火力优势,在飞机轰炸支持下,只用了一两个小时,就将南沙河防线摧毁,守军伤亡惨重。
南沙河防线突破后,日军紧咬住溃军,继续向南追击,于十点钟左右抵达临城官桥防线,对刚刚抵达这里、还来不及布防的陈大庆师部主力展开猛攻。
当汤恩伯集团85军后续部队闻警从临城驰援时,官桥之战败局已定,非大力反攻难以挽回。
李宗仁闻讯官桥阵地丢失,而该集团关麟征52军先头部队已进入先前王铭章率部在临城以南的沙沟、台儿庄一带构筑的坚固阵地,便决定牺牲滕县,诱敌南下。于是,他下令王仲廉军向临城东边的峄山地区转进,绕道日军侧背。
至此,李宗仁仍没有下令滕县撤退。实际上,他认为,既然日军突破南沙河和官桥阵地,那么滕县估计早已沦陷。如果没有沦陷,则应继续坚守,拖住日军,以确保汤恩伯主力部队顺利驰援和转进。  
第159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3)  
第52军军长关麟征将军部署在滕县附近的日军获悉主力部队正在按预定计划开始对官桥夹攻,也对滕县发起猛烈攻势。于是,比早晨攻势更加猛烈的战斗打响了。
冲锋仍然是先从东边发起。
日军集中留在滕县附近的所有十多辆坦克,掩护二三千个步兵分路进攻。与此同时,日军还部署炮兵向东关寨墙后面的城内东门附近延伸射击,以阻止城内守军对东关阵地的增援。
眼看负责东关防守的雷迅营难以支持,团长王麟与副团长何煋荣、政训员胡溪清带东关预备连冲上去。援军赶到时,已经有部分日军冲过壕沟,冲入场内。
王麟见敌人来势凶猛,就让何煋荣跑回城去把陈洪刚预备营和临时配属的一个重机枪连调到第一线来,自己则继续身先士卒往前冲。
陈洪刚营赶到时,冲入场内的日军已经上百人了。王麟指挥一部分官兵们与冲入场内的日军拼杀,一部分则跑到战壕处用手榴弹和步枪居高临下射杀后面冲过来的日军。鏖战到十点左右,日军的冲锋终于被击退。
由于双方是近距离拼杀,日军横尸遍地,川军也伤亡惨重。这时,雷迅向王麟报告,手榴弹即将用完,枪弹也所剩不多了。王麟下令全部上刺刀,准备与下一波敌军肉搏。
日军很快组织了又一次冲锋。
王麟下令先居高临下用机步枪瞄准点射,待日军冲至很近时,再扔手榴弹做掩护,冲上去肉搏。官兵们英勇顽强,硬是用刺刀把日军这次冲锋拼了下去。
这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日军暂停了步兵冲锋,专用炮轰,东关更是一片炮灰狼藉。
传令兵小刘冒着炮火给官兵们挑来两篮子饭菜,他虽然小心翼翼揭开铺满尘土的竹盖,里面的饭菜仍然有很多尘土。他刚用筷子赶去面上的土,递给王麟正要和官兵们分享,却又被炮火掀起的大量炮灰灌进去。
王麟和战士们轮流分享了几口难以下咽的午餐后,又赶紧指挥大家修复阵地,小刘也主动留下来帮忙。
在上午十点以后,日军还从东北指挥部一带出动坦克,掩护步兵绕道北关向西关车站一带曾苏元阵地发起过几次攻击。但均未能撼动曾旅官兵和当地义勇队一起构筑的纵深防线。
十二点左右,日军南下进攻临城的部队夺取官桥之后,立即分兵两路,一路较少部队继续向临城开去,主力部队则调头返回南沙河方向,从南面包围滕县。
中午时候,日军的进攻之所以暂停进攻滕县,主要是因为从临城方向折返回来的日军主力,按计划要吃过午饭后才折返城南进攻。
将近两点钟的时候,王铭章等刚离开东关返回师部指挥所,日军就开始发动下午攻势。这次进攻,东南两个方向上是同时展开的,两方的工事都比上午更激烈。
日军首先出动近三十架飞机和二三十门火炮,以密集火力猛轰东关、东门和东城角三大防守阵地,猛烈程度远远甚过昨天和上午。
转眼之间,东关仅有的一些残破工事几乎全部被毁坏,城墙又垮塌了两处。城内东城门附近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毁,浓烟弥漫,火光冲天,守城军民大量伤亡。
王麟正在指挥东关守军进入掩体,突然,一颗炮弹飞来,打在刚刚用过后放在一边的菜篮子上,弹片四射,土石飞溅,传令兵小刘和政训员胡溪清当场牺牲,旁边不少官兵也受伤,其中一个弹片贯穿王麟面部,顿时鲜血满头。
副团长何煋荣侥幸无事,他赶紧叫几个战士一起把王麟和另外几个重伤员送进城去。
124师370旅旅长吕康见到王麟惨状,又听何煋荣报告了官兵弹尽援绝情况,就令何煋荣立即跑步到师部,向王师长和税代师长汇报东门危险情形,请求增援,并让战士随即把王麟和别的伤员护送到师部救护室抢救。
日军下午的主攻方向定在城南,由上午进攻临城的部队回身发动。城南方向的炮火,比东边更猛烈。
日军先用飞机集中轰炸南关和南门一带阵地,接着集中所有十二门榴弹重炮猛轰南城墙正面和城后街区。很快,城内就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不久,城墙开始崩塌。南关阵地,更是惨不忍睹。
第160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4)  
守备南关的124师372旅743团卢高暄营,是16日深夜刚从大小坞回援过来的两个连编制的残破部队。由于抵达阵地的时间仓促,他们在南关只构筑起简单工事,防空掩蔽很简陋。这一轮轰炸没过多久,全营官兵便伤亡过半。
吕康见部队在南关实在无法存身,继续待下去必将很快被炸死完,就让他们向西北角西关车站附近的阵地转移。他随即让城内守军赶紧封堵缺口,并封死了南城门,准备迎接日军的攻坚战。
南关守军转移阵地后,日军集中重炮对南边的城墙猛轰。轰击一个多小时后,南城墙终于被毁。官兵们刚刚堵住缺口,转眼又崩溃了,并且缺口长度增大,并出现几处新的缺口。
防守南门城墙的370旅740团刘营,猝不及防遭到威力强大的重炮轰击,城墙上的守兵血肉与砖石交织在一起,四处横飞。一些隐蔽在城墙内防空洞的官兵,被垮塌的城墙压死压伤。
三点钟左右,日军用大炮向城内发射烧夷弹,烧毁民房,城内烟尘弥漫,城内战士难以睁眼。日军乘势用俯冲轰炸机和十多辆坦克,掩护五六千步兵发起对南城墙防线的冲锋。
预备队蔡钲营第三连迅速冲上城墙增援,顶住日军向城内冲锋。全连官兵前赴后继,几乎全部阵亡,包括连长徐树森,和三个排长杨汉三、傅用乾、张月清全都殉职。
在城根指挥战斗的吕康旅长,一边选派勇猛士兵数人,潜伏在缺口旁边向外投掷手榴弹,间隔一分钟投一次,使敌无法接近缺口,一边下令从盐店调集盐包堵塞缺口。
何煋荣从东城门跑到师部的时候,已是汗水、血水和尘土混在一起,满脸酱黑。他喊着报告跑进指挥所地下室时,大家都怔住了,还是与他很熟悉的124参谋长邹绍孟先认出他来。邹参谋长说:"老何,要不是平时熟悉你这双眼睛,连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税梯青赶紧问:"何副团长,怎么是你一个人跑来了?小刘呢?你们吕旅长和王团长怎么没打电话来?"
"报告,电话线被断了,传令员小刘和胡政训都阵亡了,王团长负了重伤,正往这儿抬。"
"别急,你先喝口水。"赵渭宾说着把桌上的茶杯递给他,自己随即出门迎接王麟。
何煋荣猛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吕旅长让我跑来报告王师长、税师长,先前,上百个日军冲进东关战壕,我和王团长率预备部队冲出城去增援,把鬼子的冲锋打下去了。后来又拼刺刀,打退了鬼子的第二次冲锋。刚才正冒着炮弹修复东关工事,王团长被弹片击中头部,满头是血,正往这边抬。现在东关和东门守军已经弹尽援绝,形势危急,吕旅长派我来请求增援。"
"你们已经连陈洪刚营和新配属的机枪连都用上了?"税梯青惊讶地问。
"嗯,后备部队也拼得差不多了。"何煋荣气喘吁吁地回答说。
"王团长伤得很厉害吗?"邹绍孟关切地问。
"弹片贯穿面部,满脸血肉,惨得很!"
"快,快,快,马上送到救护室去抢救!"正在这时,赵渭宾看见王麟被抬到了门外,他赶紧出门招呼。王铭章等也随即出去看望。
"狗日的鬼子,把王灵官炸成这个样子了!"税梯青咒骂道。
"罗副官,快送王团长去急救室,看看军医怎么说,快去快回。"王铭章当机立断地对副官长罗辛甲道。
"象贤,赶紧给孙司令挂电话。"王铭章随即说。
"电话线今天一大早就已经被鬼子掐断了。"赵渭宾提醒说。
"对,我给急忘了。你赶快拟个电报发给孙司令,报告东南城角城墙被毁坏,和王团长受伤的消息。"
"是!"赵渭宾随即到桌边拟稿。
"何煋荣听令!"赵渭宾话音刚落,税梯青对何煋荣说,"我命令你,紧急升任370团团长,接替王麟指挥战斗。你赶紧和这几个护送人员一起回到东关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何煋荣说完就要往回跑。
"慢!"王铭章随即招呼道,"何团长,你回去告诉吕康,我们一拍完给司令部的电报,马上就赶过去。"
第161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5)  
何煋荣出去没多久,赵渭宾就拟好了电报:
"立到,临城,军长孙,密。黎明敌即以大炮向城猛攻,东南角城墙被冲破数处。团长王麟冲锋重伤。现正督各部死力堵塞中。谨呈。王铭章。17.14.叩。"  
王铭章看了一眼,也没作修改,签了字就让李绍坤送给电台廖台长立马发出去。
电报稿刚送出门不久,罗副官就回来了。他向王铭章和税梯青报告说,医务长说王团长伤势很重,必须尽快护送到徐州去做颅腔手术,晚了恐怕就不行了,军医还说千万不能受颠簸。
王铭章随即对税梯青说,那就让何团长在入暮以后挑选几名精壮士兵过来,今晚就带一个护士趁夜送王团长和另外几个重伤员从西门出去。
这时,从东门和南门又传来急报,东南两面都有多处城墙垮塌,日军步兵开始攻城,南关和东关守军伤亡重大,无法抵抗,两处均已失守。其中,南关守军退往西关,东关守军退往北关,东南两门已经连单人通道都封死。眼下,日军正在猛攻东、南城墙,情况危急。特别是南门一带,城墙垮塌地方很多,还压伤了官兵,十分危险。
王铭章闻讯,赶紧和赵渭宾等几位高级将领和参谋长赶往南门察看。他们远远看见南门城楼已被日军炮火摧毁,城楼上的机枪阵地已经移到城楼右侧,吕康和汪朝濂正在指挥抵抗。
王铭章赶紧率随行卫士冲上旁边的缺口处,加入战斗。124师的官兵见王铭章亲自参战,大受鼓舞,更加英勇。
日军后面的机枪手见来了几个用手枪的,估计有当官的,就用机枪往王铭章这边扫射,一个子弹打中王铭章右臂。赵渭宾和旁边的卫士李绍坤赶紧过来把王铭章拉到旁边包扎。王铭章看了看,只是擦伤,无关紧要,就叫别人都继续战斗,别管他,只留下李绍坤为他包扎。简单包扎了一下之后,又继续投入战斗。
两个师的官兵大受鼓舞,几个战士一起使劲同时扔出几枚手榴弹,把远处的日军机枪手连同那挺机枪给炸得粉碎。日军这次冲锋随即被打了去。
战斗一结束,官兵们都纷纷过来看望王铭章。王铭章笑道自己是皮毛轻伤,没事,他反而带着大家一起去看望其他受伤的官兵,激励他们顽强战斗。大家齐呼口号,誓死杀敌。
王铭章一行随即前往东门察看,远远看见日军炮火已经把东南城角机枪阵地轰塌了,张宣武正指挥官兵们在城墙上和缺口处抢修工事。
张宣武见王铭章手臂上缠着绷带过来,赶紧迎上去问候。王铭章说,我这点伤倒是小事,南门比预料中危险得多,垮了好多处,到处可以攀登。你们东门和北门的情况怎么样?  
张宣武赶紧汇报说,东关已经失守,东门和北关一时半会儿问题还不大。
他接着详细回报说,日军在午后进行的猛烈炮火覆盖,彻底摧毁了东关阵地的残破工事。团长王麟重伤被抬了下去、副团长何煋荣跑去师部报告后不久,日军就在坦克群掩护下组织了五六千人的冲锋。东门守军人数很少,又失去了有力指挥,无法抵挡住强大攻势,南边的吕旅长他们又被日军死死牵制,无法增援,只好被迫放弃阵地。
由于东门预留的小通道被日军炮火轰垮把门堵死了,守东关的弟兄们无法在日军火力下越过城墙根前空地从东门撤进来,南关当时也已经失守,他们就借助东门城墙上的机枪掩护,转移到北关去了。
日军占领东关后,随即对东门城墙缺口发动了两次冲锋,都被打下去了。
王铭章称赞道,还是你张宣武有办法,打得好,并问他估计还能守多久。
张宣武说,照这样打下去,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估计东门还能守过今夜。但是,如果增援部队还不来,明天就难说了。现在最担心其他几个方向的城防被日军突破。
王铭章严肃地点点头,然后侧过头去看赵渭宾,问他的意见。
赵渭宾表示同意张宣武的看法。他强调,东门尚有两个残营的预备部队,南门已经连吕康和汪朝濂都投入了战斗,甚至连王师长刚才也都成了参战援军。显然,日军下午的主攻方向在南门,而南门恰恰又是我们的薄弱环节。他要张宣武这边注意兼顾对南门方向的增援,千万不能让鬼子占领城墙上的制高点。
162节:第二十七章 17日血战(6)  
正在这时,日军用高音喇叭对城内重复喊话,说日军福荣真平大佐率领63联队已于今天中午击溃汤恩伯援军,捣毁官桥防线,占领了临城,活捉了22集团军总司令孙震,滕县已经成为孤城,徐州即将告破。你们这些装备简陋、编制残缺的草鞋军,不堪一击,快快放下武器,还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回到四川家人身边去,否则,统统死路一条。
在场的官兵们起初没听清楚,静下来听清楚了,有人开始回骂,叫日本鬼子早早滚回日本去,以免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到时候,连丰都鬼城都不收留,只能做孤魂野鬼。大家纷纷嘲笑一回。
过了一阵子,有人斗胆向王铭章提出疑问,为什么15号就赶到临城的汤恩伯部队,至今还没来增援呢?鬼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他的问题顿时引起了大家共鸣。
王铭章坦率地说:从现在的情况估计,日军很有可能已经占领了南沙河阵地,但这只不过是日军一贯的迂回包抄伎俩,不足畏惧。日军侵占南沙河之后,理所当然地切断了我们与后方的电话联系,援兵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有可能遇到了日军的阻击。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各位,在我们这次从指挥所出来之前,临城并没有失守。因为,直到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前后,我和孙军长还通过一次电报。大家都晓得,日本鬼子很狡猾,他们眼看攻城困难,伤亡惨重,就采取心理战,企图动摇我们的抵抗意志,然后再攻打我们。日军鬼子前段时间不是大肆宣传说,刘湘主席是被蒋委员长毒害死的,还说四川的高级将领已经宣布自治了。现在,大家都清楚,事实已经证明,那是日本鬼子正在造谣。前几天,我还亲自跟邓锡侯总司令通过电话,他现在已经宣布就任四川省绥靖主任了。他要我告诫各位将士,一定不要相信鬼子的谣言,一定要顽强抗战,多杀敌人,多打胜仗,为川军争光,为国家争光。"
官兵们大为振奋。
赵渭宾见状,赶紧高喊:"鬼子造谣!打到倭寇!"
官兵们立即响应,跟着山呼。
王铭章说:"好!我们义勇川军,就是不信这个邪!鬼子越是瞧不起我们,越是造谣动摇我们的军心,我们就越是坚定信心,拼命抗战,誓死保卫国家!请各位抓紧鬼子造谣的时间修复工事,随时准备打退鬼子的下一次冲锋!"
官兵们受到激励,纷纷高喊:
"王师长万岁!"
"王代军长万岁!"
"孙司令万岁!"
"邓总司令万岁!"
"川军万岁!"
"中国必胜!"
"好!川军万岁!中国必胜!"王铭章也带着师部的官兵跟着高呼。
川军豪气,直冲云天。
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赵渭宾对王铭章说:"师长,官兵们斗志很高昂啊!"
"是的!可我还是不放心啊!"
"就是。南门防线很危险,如果得不到增援,可能很难守过明天。"赵渭宾说。
王铭章接着对赵渭宾说:"你再给孙军长拟个电报,简要报告这边的情况,再次请求增援,也顺便试一试到底这会儿还能不能跟临城联系上。"
一回到指挥所,赵渭宾就把一路打好腹稿的电文写下来,拿给王铭章看:
"敌以炮兵猛轰我城内及东南城墙,东门附近又被冲毁数段。敌步兵登城,经我军顽强冲击,毙敌无算,已将其击退。职等往来督战,吾臂中弹,尚无紧要,唯恐友军再无消息,则孤城危矣。谨呈,王铭章。17.14叩。"
王铭章看了看,把"职等沿城墙往来督战,吾臂中弹,无关紧要。唯恐"一段划掉,改为一个"若"字。另在前面加了"立到,临城,军长孙,〇密。"几个字,然后亲自拿到电台拿给廖台长,守着他发报。
听到廖台长说接通了,王铭章和赵渭宾等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王铭章立即让传令兵把这个好消息通晓全城将士,彻底打消疑虑。
城内将士闻讯,又一次振臂欢呼。  
第163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1)  
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
1938年3月17、18日,滕县彻底沦陷,王铭章、赵渭宾等人突围失败,纷纷殉城。  
"师长,临城没有失守,的确是个很好的消息。接下来,我们最好马上研究下一步的城防形势。"赵渭宾提醒道。
"对!象贤,先把你的想法给大家说一说。"对赵渭宾非常熟悉的王铭章,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让赵渭宾给在场的王志远、税梯青、邹绍孟等说说。
"好。城防情形,刚才大家都看见了。特别是南城墙,到处是缺口,处处可以攀登,而吕康他们那边已经没有预备部队了,各个师部也已经抽调不出预备部队,并且城内各部的弹药所剩不多,特别是最管用的手榴弹已经快用完了,形势非常危险。
关于援军方面,不论日军广播的官桥防线失守一事是否属实,有三件事情是可以基本确定的了:
一、南沙河已经被日军占领;
二、临城还没有失守,但滕县到临城的后路已经被切断;
三、汤恩伯兵团改变了对滕县的增援计划,且无联合我们进行夹攻反击的迹象。现在,汤恩伯集团有可能退守临城及以南的运河一线布置阵地,或者向独坐山以南的峄山方向转进。
在这种情况下,既然临城还没丢失,那么,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入暮,临城及其以南的运河防线应该就能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到位。也就是说,今晚之后,滕县实际上已经成了失去战略防御价值的孤城。并且,今天打下来之后,即便是汤恩伯部明天组织夹攻,我们也将丧失协同反攻能力。我建议,今晚实施有组织突围。"
王铭章仔细想了想,认可这个分析,王志远、税梯青、邹绍孟也都表示同意。他们还进一步强调反正孙司令和蒋委员长14日下达的死守三日待援的死命令,现在已经超过时限了。
但王铭章随即想到一个问题,现在毕竟集团军总司令孙震还没有下达突围命令,汤恩伯的援军又已经抵达附近,不排除明天组织内外夹攻反击的可能性。如果今晚擅自突围,一旦严厉追究,干系重大。他觉得还须征求另外几位没有在场的高级将领的意见。于是决定通知吕康、曾苏元两位旅长也到指挥部地下室召开师旅长紧急会议。
吕康离开南门前,张宣武从自己团的预备队里抽调了一个连到南门增援。吕康刚走,日军就发起新一轮进攻。
正当守城主力在大缺口处顽强阻击日军坦克和步兵冲锋的时候,十多名个日本兵悄悄爬到大缺口东侧百米左右的一个小缺口处,用布梯攀城。
负责该段防守的,是刚刚从东门调过来增援的张宣武团第三连。正在缺口下面云梯边准备随时登城侧击日军的,正是洪洞整编时候晋级的三连上等兵"烟灰儿"潘玉印。
他正在抽烟提神,突然头上有尘土落下,掉在烟斗中,他赶集抬头往上看,只见有东西飞到缺口顶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系有绳子的铁飞爪。
他立马意识到是日军正在用绳索登城,也不叫喊,赶紧扔下烟杆,抓了手榴弹和步枪,悄悄从身边的云梯噌噌噌登上城墙。爬到缺口高度时,把早已紧握在手的两枚手榴弹拉燃,一起向飞爪后面那个布梯最顶上的日寇头上猛砸去,随即把手榴弹丢下城墙。手榴弹一爆,他手中的冲锋枪也跟着往下面的掩护机枪手扫射。一梭子子弹打完,几个日本兵全被消灭。他赶紧重新装弹夹,继续扫射,一下子击毙七八个日本兵。
城根的战友赶上来时,看见一片日军尸身、一个已经被炸得粉碎的布梯和几个正见势不妙逃之夭夭的日本兵,而潘玉印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有受伤。
这边正在庆幸刚才潘玉印眼明手腿疾动作快,大缺口处数百个日军在坦克掩护下冲到城墙边。第一连连长张奎智身先士卒,冲上前去手刃敌寇多名,自己也壮烈阵亡。守城官兵抵挡不及,便有日军冲上了城墙。
吕康赶到124师指挥部地下室后,王铭章先是询问他南门的新情况。他把张宣武分兵增援的事情说了,大家都很称道。
听吕康说日军尚未发起新的冲锋,王铭章接着问他估计南边还能顶多久。
吕康表示说不准。
王铭章又问能不能守到明天上午,吕康仍不能肯定。
第164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2)  
又问他能不能守到天黑,还是不敢保证。
吕康强调说,只要日军发起一轮冲锋,南边和东边的预备部队就会全部用到一线上去,再也没有预备部队了。并且,更重要的是,手榴弹也快用完了。
王铭章沉重地点了点头,也没责怪他,直接把赵渭宾的分析意见和几位师长和参谋长的意见介绍了一下,征询他的意见。
吕康考虑了一下,表态赞同。他还补充说,很担心到底能不能守到入暮。王铭章说,我们等曾苏元来了看看他的意见,然后接着商议如何守的问题。
不久,曾苏元从西关赶来,从东关转移到西关的何煋荣也带着残余官兵跟着来了。王铭章允许何煋荣参与旁听,让其他随行人员先在外面休息、听候命令。
曾苏元也赞同当晚突围。他还表态说,西关车站一带有不少群众帮忙,壕沟挖得很深,工事坚固,日军坦克冲不过来,估计守到晚上没问题,明天就难说了。
王铭章和税梯青都对他们充分发动群众加强防守的做法和成效表示肯定,接着强调确保西关车站阵地对大家都很重要,要求他一定要坚守住阵地,确保晚上的突围。王铭章强调说:"眼下别无办法,再难也得顶住。不仅要顶住东边和南边,还要确保北门和西门城防。各位都想想办法,不论如何也要坚持住最后这四五个小时!"
"可惜,我们都被迫困在城里,跟45军和本军的城外战斗部队失去了联系,要不然,让他们从南面和东面进行牵制,多少能分减一些压力,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弹尽援绝,束手无策。"这时,税梯青想起15日向孙震请求让师部出城机动被断然否决一事,耿耿于怀,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大家都无可奈何地叹了回气。
王铭章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再叹气也没办法了,只有想别的法子来顶住下面这几个小时。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再调整一下部署,先从西关和其他各处抽调一些兵力重点保住南面,以后哪边出危险就先驰援哪边。"说到这里,王铭章问罗辛甲:"张宣武呢?他守城倒是很有一些办法。罗副官,你赶快去叫两个传令兵跑到东门去把张团长请来。"
"他这会儿可能还在南门。"吕康赶紧说。
"报告!师长!"正在这时,张宣武冲进地下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日军进城了!"
"是吗?怎么这么快就冲进来了?从东边进来的?"全屋子的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
"不!南门!不!南城墙大缺口处!"
原来,守南城墙的官兵打退日军第二次冲锋后不久,日军很快发起该轮冲锋的第二波攻势。由于守军伤亡过重,战斗力大减,敌军形成绝对优势,守城官兵抵挡不主,日军纷纷从几个缺口冲上城墙。
在指挥东门激战的122师张宣武团长闻讯日军攻入南门的急报后,赶紧派两个残营冲过去增援。
但日军冲进城的人实在太多,又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以优势火力掩护进攻,援兵无法将其消灭,被迫退到南门东北两侧的城墙和城门北面的城内,借助简陋工事和垮塌的房屋堆与日军对峙。
张宣武手上已经没有预备队了,和总部联络的电话线又被炸断了。他见势不妙,让部下完全服从汪朝濂副旅长的指挥,自己赶紧跑到师部报告。
王铭章心中暗暗叫苦,他对张宣武说:"我正让罗副官派人去请你呢,你估计还能夺来南城墙吗?"
"不行了。鬼子的枪炮火力太猛了,又是居高临下,凭我们手上的武器,根本没办法。"张宣武客观地说。
"那就这样办吧,刚才,我们几个师旅长正在商议,准备今晚突围,想征求你的意见,看看如何顶到天黑。现在日军既然已经进城,只有马上组织抵抗和突围。"王铭章当机立断,决心立即突围。
张宣武说,他看也只能赶紧突围了,不然,日军占领更多的城墙居高临下轰击,大家都会作无谓牺牲。
王铭章想了想说:"那就这个样子做,你们看这样办怎么样--先由吕康跟何团长带外面那些弟兄,外加一个机枪连,拿着我的手令护送周县长他们和税师长、赵参谋长、邹参谋长、曾旅长,还有罗副官和王麟团长等负伤的弟兄们,从西门去西关车站。送到西门后,何煋荣分出大部分兄弟随吕康、汪朝濂折往南门增援。吕、汪两人的任务,是指挥部队阻滞日军向西关和城内推进,不必再为夺回南城墙做出更多伤亡。曾旅长赶回去后,立即派一个营赶过来增援西门和南门,保住退路,掩护大家突围。张团长,你和王旅长赶回东门去,组织兄弟们掩护附近部队逐次出北门向西南突围。"  
第165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3)  
"行!"、"好!大家赶快行动吧!"几位高级将领纷纷表示同意。
"之钟,那你怎么办啊?"赵渭宾问,众人也都随即表示关切。
"你们先莫管我,赶快出城,快走。"王铭章催促说。
"我跟王师长一起,你们先走吧。"赵渭宾对另外几位说。
"我也跟王师长一起。"邹绍孟随即表示。
"你们莫管我,我和警卫排再顶一会儿,跟着就出去,你们莫管我。"
"你从哪边走?北门还是西门?"赵渭宾又问。
"出去看情况再说,你们先莫管我,只管自己快突围出城就行了。快走!这是我的命令!晚了就都出不去了!"王铭章下令道。
众人无法,只得遵命。但是,赵渭宾、邹绍孟和罗辛甲仍坚持留下来,和王铭章一起,王铭章也只好同意。
滕县县长周同也坚决要一起留下来。王铭章坚决不同意。周同说:"王师长,我已决意做第一个守土抗战至死的县长,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王铭章十分感动,对周同说:"我十分佩服你,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抗战流血,是我军人本分,你还是走吧!"
周同坚持说:"师长爱国,我也绝不苟活,绝不偷生!"说完就带着随行人员追随张宣武向南门赶去。
税梯青、王志远等离开后,王铭章请赵渭宾再给临城发封电报,说这很可能是最后一封电报了,劳驾他多斟酌一下,主要强调三层意思:一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友军增援消息;二是,日军多次从缺口处登城被击退;三是,引用委员长在开封训勉,陈明决心与滕县共存亡。
赵渭宾赶紧拟稿,他想了想,就提笔写起来,然后又稍微修改了一下,交给王铭章。王铭章念道:
"独座山方面本日无友军枪声,想系被敌阻止。目前,敌用野炮飞机,从晨至午不断猛轰,城墙缺口数处,敌步兵屡登城屡被击退。职忆委座成仁之训,开封面谕嘉慰之词,决以死拼,以报国家,以报知遇。谨呈。王铭章。12.15.叩"  
"好!象贤的文笔就是好,无愧是王将军的高参,言简意赅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这样的电文,一字千金,堪称史笔,我自愧不如。"124师参谋长邹绍孟连声称赞道。
王铭章也觉得不错,就叫罗副官立即去交给廖台长发出去。
王铭章等正在整理文件,烧毁不好带走的机要资料,罗副官跑回来报告说,廖台长已经联系不上临城电台了。
"是吗?他妈的!临城真的失守了?要不是让我们都困守滕县,总司令部驻地怎么会先丢呢!唉!"王铭章长叹一口气。
"把电稿给我。你赶快带警卫去帮廖台长他们把密电码全烧掉,把电台也砸碎,然后护送他们一起赶到十字路口来跟我们会合。"王铭章接着说,随即把电报纸放进上棉袄里面的口袋。
罗辛甲应声去后,王铭章随即带着赵渭宾、邹绍孟还有另外几个参谋和随行人员,和自己的警卫排一起前往十字路口。
吕康、何煋荣、曾苏元等跑到西门楼下时,城墙上的战士正在阻击日军从南门城墙攻过来。堵塞西门城墙的沙袋已经被炮火轰垮了不少,堵住了预留的小通道。
旁边的官兵们听说王铭章决定突围,都很高兴,赶紧过来搬沙袋,拆出一个通道。
拆出通道,打开城门后,官兵们大喜,赶紧向城外冲,这一下子反而都堵在了洞口。
吕康赶紧命令后面的人停住,让曾旅长和他的警卫先出城。随即命令前面出去的人在城墙外构筑防御工事,掩护伤员和护送他们的战士先出城,其他没有受伤的官兵,继续坚守阵地,阻击日军,掩护其他部队突围。
抢着出去的士兵听他这么一说,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退了出来,请伤员们先走。
税梯青随即让曾苏元先出城,接着让何煋荣带几个战士护送王麟和其他重伤员先出城。临送王麟出城前,大家想最后看一看他。一揭开为遮挡尘土蒙在王麟头上的衣服,发现他眼睛紧闭,嘴唇干燥。
众人赶紧呼喊他的名字,王麟微微睁开眼,笑了笑,嘴唇动了动。税梯青和何煋荣赶紧俯下身去听。只听王麟笑着说:"……划算、够本、赚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第166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4)  
众人再喊,再也喊不答应了。随行护士摸他的心口,已经停止了跳动,便向众人摇摇头。
大家见状,纷纷脱帽,默默围着他志哀。
鞠躬之后,税梯青令两个战士赶紧小心把王麟遗体抬出城去掩埋,以免落在城内被日军糟蹋。
伤员和护送他们的战士出城时,纷纷掩护部队行礼致敬,掩护部队也还以军礼。
这时,南城墙上的日军的机枪火力已经能打到西门一带。一颗机枪子弹从吕康耳边掠过,顿时血流满面。
吕康也不顾自己的伤痛,让税梯青他们赶快走,他自己则和汪朝濂指挥战斗部队阻击掩护。
税梯青和其他官兵纷纷要求吕康先撤退,尽快赶到徐州和卢夫人见面。吕康坚决不同意,要其他官兵先走,让先到达徐州的战友告诉卢夫人,自己正在指挥撤退,跟着就赶来。
税梯青只得命令其他官兵立即出城。众人无奈,只得抓紧突围。
吕康刚指挥战士们消灭距离西门较近的日军机枪手,突然西门来报,说是城外日军从南边转向进攻西门来了。
吕康让汪朝濂继续指挥阻击,自己赶紧带了几个战士返回西门。
快跑到西门附近时,吕康正低头看着地上,在乱石堆中找落脚处,一个卫士突然喊道:"旅长注意!"
吕康抬头一看,两个日本兵从西门外往里冲。他急忙用手枪射击,卫士的枪弹也同时发出,两个鬼子应声倒下。
吕康赶到西门后,立即命令城边战士用沙袋完全堵住门口通道。正在堵门的时候,城墙上的战士报告,曾旅长的增援部队来了,在城外和日军交火,城门被封了,援兵进不了城。吕康一急,赶紧跑向只隔两条街的十字路口,向王铭章报告。
他赶到时,王铭章和赵渭宾都在冷静地面朝南门指挥着四面突围。听他这么一报告,赵渭宾说:"城内不是有梯子吗?"
"是。"
"赶快把梯子从城墙上送出去,把援兵接进来。"
"是!我给急昏了。"吕康摸了摸头,转身往回跑。
"等等,你手下总共还有多少人?"王铭章问道。
"一两百个。"
"立南(吕康,字立南),一两百人多少能顶一阵子,现在天快黑了,你千万不要慌,再带一个机枪排回去,尽量把西门守住,这是大家的最后退路,都依仗你了。实在不行,就往北门撤。"王铭章安慰道。
吕康等赶回西门时,城外的一个营援兵正在战士们用梯子往城内接。他们在上城的时候,由于得到城墙上的机枪掩护,虽有伤亡但不太大。
吕康把增援进来的官兵分成两部分,一半留守西门,一半到南边增援。虽然日军也得到增援,攻势很猛,但两边的官兵还是和援军一起稳住了阵脚。
这边正在接最后几个援兵的时候,汪朝濂被几个战士从西边抬了过来。
吕康赶上去一看,是胸部中弹。他赶紧让士兵们用一个楼梯做担架,将就外面的梯子放出城去,让三个还没来得及被接进城的援兵战士抬他去西关。
张宣武离开东北去王铭章指挥部报告时,临时负责东门指挥的是727团第2营营长吴忠敏,他沉着冷静,指挥守军打退了日军一波冲锋。
王志远和张宣武赶回东门的时候,东城墙南半部守军已经大部阵亡,一部被迫退守东城门楼,日军又在用大炮猛轰东城门楼,城门已经被平射炮发破甲弹轰破,城楼中弹起火,士兵无法存身,日军三、四十人突进东门。
两人赶紧指挥部队用仅有的四挺重机枪和数百手榴弹从两侧反击,将其全部消灭。
没过多久,日军继续冲锋。战斗中,滕县县长周同和吴营长同时阵亡。
张宣武刚让鲁江平去向王铭章报告周同阵亡消息,自己左腿和双足中弹负伤。
几乎同时,王志远也左臂中弹,他忍痛率领营副侯子平、连长胡绍章、特务排长蔡得云所部残余官兵,一边逆击,一边搀扶着张宣武等受伤官兵逐次退守东北城角和北面城墙,东门随即失陷。
这时,日军已经占领了东、南、西三面城墙,北面城墙和东北、西北两城角仍在守军控制中。这时的北城墙守军,为122师727团3营经16日东关战斗减员后缩编的一个连,以及其他部队和义勇队的零散队员。
第167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5)  
由于日军官佐大多宁愿在白天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不愿在傍晚以后冒险作战,入暮后只有少部分下级士兵奉命爬上城墙去盘踞射击。但这些士兵大多不愿下墙入城进行巷战,没有继续向北压迫。北门周围的零散川军,也陆续集中到王志远身边来。
这时,北城墙附近守军共约二三千人。王志远见天色渐晚,让侯子平指挥大家扒开堵塞的北门,有组织地逐次掩护着突围出城。
在北面城外围城的日军,在北关两里以外,他们没有发现突围出来的人。东、西城墙的日军只以火力追击,没敢下城追击。大家安全撤离滕县城。
但是,这群出城伤员和突围人员,在途中遭到城南日军炮火轰击,和城西北铁路两列炮兵装甲车的拦截和追击。日军的铁路装甲车,是在17日正午前后修复北沙河铁路桥之后开来的。
下午四点左右,当王志远等逐渐往北门退却的时候,吕康正指挥机枪连连长王哲贤率部从云梯登上西北城角去,与冲上敌西面城墙上的日军对战。
突然,日军枪弹击中吕康面部。一个子弹从右前额射入,从左鼻梁穿出,另一颗从右脸颊射入,从左耳根穿出。他当场鲜血飞溅,昏迷过去。
已经上到城墙的王哲贤立即指挥机枪手还击,两个卫士随即把吕康抬到旁边的一个散兵战壕里进行简单救护。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暗下来,吕康隐约听见一群人围过来看他。有人说,我们还有六七十个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吕旅长救出去。
吕康这时已不能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法活着到后方了,便用手示意他们自行突围,不必管他,他不走。
大家不知道吕康究竟想说什么,估计是叫不要管他,官兵们哪里肯留下他。有人说,就是拼死也要把吕旅长抬到徐州去,让卢夫人见上他一面。
这群人中职位最高的是营长蔡钲,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全城到处都在巷战,只有北门枪声小一些,让人就近一侦察,北面果然没什么鬼子,就决定抬着吕康往北走。
接近北门时,看见前面有十多个鬼子,有人在堵塞门洞,有的在城墙上巡逻,就决定实施强攻。虽然日军居高临下,但战士们已经下行决心拼死突围,就充分发挥机枪火力,以牺牲二十二人的代价,把鬼子全部消灭了。
到城门前一看,门洞口已经差不多被堵死,出不去。
大家正准备爬城墙,后面有日军追兵赶来射击,战士们赶紧转过身来还击。
对抗了一会儿后,日军见这边人多,又有机枪,还有抵抗力,就去抬了两门步兵炮来轰击。
见日军使用打不赢就炮轰的惯技,蔡钲赶紧指挥大家爬下。一阵乱轰之后,日军步兵又开始进攻。待他们走近了,蔡钲一声令下,大家突然爬起来一起射击,把走前面的几个鬼子全部消灭了。
后面的鬼子赶紧退到旁边去爬下,重新使用炮轰,战士们赶紧又爬下。
日军猛轰一气,城墙竟然被打通了一个大洞。战士们大喜,有人正要爬起来冲出去,马上被蔡钲小声制止了,他叫大家继续趴着别动,等日军停止炮轰了再走。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日军远远张望,看不清楚。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以为都非死即伤,剩下的肯定会从门洞逃走,不会再留在城内。由于鬼子人不多,步兵互相让对方向前去察看,可谁都不愿再走近。
一个炮兵说:"墙都打烂了,也没人爬起来向外逃跑,多半都死光了,不用再看了,我们一起走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很高兴,连声称赞他分析得很有道理。最后胡乱开了几枪,就拖着炮撤走了。
待日军走远,蔡钲一声令下:"走!"
几十个战士纷纷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背着吕康,抬着汪朝濂,扶着其他伤员,有秩序地钻墙出城。
出城后,蔡钲把队伍分成前后两队,由一起突围出来的义勇队员带路,继续往北走。
没走多远,有人发现北门外路口边有一辆日军坦克潜伏着。大家都没惊慌出声,四下看看后,悄悄沿着城外壕沟,向东绕过坦克,再向北走。过了北沙河,再向南往微山湖方向走。沿微山湖南行了一阵后,击败了小股日军搜索部队。  
第168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6)  
他们18日抵达夏镇,获悉临城、韩庄均已失守,当地渔民将部队渡湖到沛县脱险。
到徐州后,吕康随即被送到美国医院,医生认为必死无疑,怕浪费紧俏的药品,迟迟不肯下药。前往看望他的孙震,很是悲痛,他答应卢夫人的请求,将吕康转送到汉口,住进师长陈离所在的协和医院。
虽然协和医院的医生也对吕康的救治缺乏把握,迟迟不肯用药,但吕康竟然在贤妻卢夫人的精心呵护下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并且还恢复了说话。
17日下午五点左右,就在吕康一行向北门突围的同时,日军沿南城墙逐渐攻占了西门城楼。至此,日军已经完全占领了东南西北四个城楼,只剩下西北城角一处尚未完全占领。城墙上的日军,有的向西北城角夹攻,有的用轻机枪向城内街面扫射,有的从城楼上往下扔手榴弹。
41军122师728团3营机枪连连长王哲贤,在率部掩护城墙下的战友把吕康抬往北门去之后,被日军截断退路。他就和班长张雄带着城墙上的战友跳下城墙,向西关突围。
抵达西关附近的时候,熊顺义、卢高暄部正在与追击突围部队的日军激战,他们立即加入战斗,直到将日军击退。
王哲贤一行随即和撤退部队一起过了铁道,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这时,日军早已在车站南边墓地一带占领了阵地,面对东面的一片开阔地带组织火力封锁,用坦克扫杀、冲碾突围官兵,还使用大炮发射空炸子母弹延伸射杀。川军官兵在这一带伤亡惨重,触目皆是。王哲贤的左腿在此被弹片炸伤,张雄背他向微山湖方向突围。
突围至夏镇渡口时,遇到了王志远率领着突围出来的那二三千人。等到半夜,有渔民冒死用小渔船来接突围出来的川军将士过湖,送往徐州柳泉。
18日上午,渔船载着第四批、前后共计三十多人离开后不久,等待渔船返回接送的官兵由于接连两天两夜都几乎没合过眼,都疲惫不堪,包括几个哨兵在内的整个一群人,都在等船时都睡着了。
有汉奸发现了他们,悄悄跑去告诉日军巡逻兵。日军随即派骑兵和装甲部队对这群人进行包围袭击。
战士们发现日军时,日军已经冲到面前来了。向日军通风报信的那个汉奸,给日军逼着走在前面带路,马上就被抵抗的官兵当场击毙。官兵们也纷纷被日本坦克和骑兵打死、碾死,不少人被逼入微山湖里淹死,只有两个水性极好的战士侥幸潜水到夏镇脱险。
王铭章听鲁江平报告周同阵亡消息,很是悲痛,更决心以死殉城。
他率众走出北门指挥部后,并没有就近出城,而是督率身边卫队,向南跑到城中心的十字街口,面对东门和南门方向,依托街道两侧沙袋,指挥作战。
其间,王铭章多次要赵渭宾和邹绍孟几位高级将领和参谋人员出城,众人坚决要和王铭章同生共死,王铭章咬咬牙,决心待部队基本突围之后,尽量率身边的人突围。
下午五点左右,日军占领西城墙和西门后,从西、南城楼集中火力向城中心十字街口射击,王铭章一群人陷入交叉火力夹攻之下。
王铭章环视左右,虽然仍有枪炮声,但已经看不见什么自己人了,估计大多数人已经突围而出,就带着122师、124师两个司令部的随行人员,在仅有的一个手枪排火力保卫下,向西北城角缺口冲去。
这时,西门城楼日军枪炮猛射,大家一边反击,一边缒城出去。其间,少校参谋谢大墉在城墙口被日军从远处城墙上打过来的平射炮击中头部,副官长罗辛甲枪伤坠城身亡,和他们随行的鲁江平也中弹坠城。
王铭章等在警卫排的拼死掩护下,艰难越过了城墙和城外壕沟。一行人行至西关电灯厂附近一开阔地带时,被西门城楼上增援来的日军发现,密集火力射击。
大家转身察看目标时,赵渭宾被弹穿腹部,倒地挣扎。他的卫士陈洪恩赶紧上去搀扶,赵渭宾说:"不行了,别管我,快带上我的手枪,保护王师长突围。回去后,把枪给铁松,让他好好学……"说着就咽气了。
第169节:第二十八章 英雄之城(7)  
王铭章闻声转过身来,刚迈出一步,自己也身中数弹,腹部血流如注。卫士副官李绍坤见状,急忙跟上搀扶。
王铭章指了指口袋,挣扎着说了句"电报,死守……突围……"就停止了说话。
李绍坤赶紧取出云南白药,已经灌不进口。不一会儿,王铭章的身手逐渐发凉。
李绍坤按王铭章临终指示去摸他的衣服口袋,掏出一枚水晶印章,和那份没有发出去的电报稿纸,电报纸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与王铭章、赵渭宾同时殉难的,还有124师参谋长邹绍孟、政治部主任缪嘉文、副官长傅哲明等人。
当时的随行人员和护卫人员中,仅王铭章的侍卫副官李绍坤和赵渭宾的卫士陈洪恩两人幸免于死。
两人把王铭章和赵渭宾等的遗体轻轻移到壕沟边,就近拣了几块木板盖住,洒泪离开,辗转到徐州,向孙震汇报滕县噩耗,将电报稿交给他。
孙震看着印章和电报,失声痛哭,随命两人带几个战士潜返滕县,寻找王铭章遗体。几经周折,终于在当地老百姓和红十字会的大力帮助下找到了,并设法运出敌占区,送到徐州。
赵渭宾、邹绍孟等的遗体,也同时被找到。因当时处于日占区,没法都运出来,便只好当即就地安埋。
由于很多当地民众主动帮助372旅放哨、修工事、救护伤员,还有不少义勇队员主动参加战斗,日军对西关车站阵地的几次进攻都没能得逞。
17日晚上六点多,日军用坦克掩护步兵从铁桥下穿过,企图再次攻占西关车站。熊顺义、黄伯亮两营残余官兵顽强出击。两个营长甚至都亲自抱着集束手榴弹去炸坦克。日军兵力有限,见难以攻克,就转向南边的墓地一带布置阵地,截断突围退路。
九点多,驻守西关车站掩护城内突围的372旅旅长曾苏元,见从城里出来的官兵越来越少,以至于很久才能等几个人,便决定开始撤退,安排熊顺义营负责断后。该营以车站和铁道线进行掩护。
掩护部队的主力撤走后,日军趁机渗入西关车站以西的街市,熊营才开始撤离。熊营在路过西关西南的一大片麦田和零星坟墓时,也遭遇日军的机枪射击。
走在掩护部队最后面的是武景文连,他们撤离时已近半夜。由于日军阻击,截断了与营部的联系,于是沿津浦路西侧南下。18日,该连剩余十多人抵达临城附近的夏镇渡口,与先前突围而来的王哲贤等会合。在等渡船时一同遭到日军包围,被逼入微山湖,包括武景文在内的二百多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
17日晚和18日白天,城内未逃出城的零散官兵数百人,不愿作俘虏的将士,纷纷用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直到18日中午,派往滕县上空侦察的中国空军,还观察到城内外仍有零星战斗。
18日下午,少数被俘虏的官兵和伤员,被日军集中到西南城墙外沙滩上,用刺刀捅死。
晚上,附近老乡悄悄前往收埋尸体,仔细查看还有没有侥幸活下来的人。他们发现122师的文书鲁江平还隐隐有一丝气息,就悄悄把他抬到村子里隐藏救治。在老乡的精心救护下,两个月后,鲁江平伤情奇迹般好转,而后,老乡们把他辗转送回部队。
随后,所有22集团军的官兵,奉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和集团军总司令孙震的命令,在韩庄收容,随即转移到徐州柳泉、柳兴庄一带收容整编、集结待命。
尾声 台儿庄大捷 王铭章哀荣
1938年4、5月,台儿庄大捷,李宗仁重挫坂垣师团,全国军政各界纷纷为王铭章凭吊致词。
川军22集团军41军在滕县的死守待援,虽然由于装备悬殊、指挥失当和援军受阻而伤亡惨重,但其艰苦悲壮的拼死抵抗,不仅为第二次化解徐州之危赢得了宝贵时间,并大大消耗了日军的战争物资和兵力。疲惫不堪的日军濑谷旅团和整个矶谷师团,在占据临城一带后已无力继续南下进攻徐州。这为汤恩伯集团主力在运河以南部署阵地和战略展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随后,矶谷师团企图东进台儿庄,从背后夹攻关麟徵军和张自忠军,为陷入临沂战场的坂垣师团解围,反而和坂垣师团一起被李宗仁指挥中国大军包围歼灭,击毙11984人,击毁坦克30余辆,缴获大炮机枪无数,矶谷师团的主力被彻底歼灭。这就历史上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捷。
第170节:尾声 台儿庄大捷 王铭章哀荣(1)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台儿庄战役过程中,正面抗战主力部队孙连仲部所凭借的主要坚固工事,正是先前王铭章和赵渭宾指挥122师官兵用劳动竞赛方式修筑的。
与此同时,在柳兴庄收容整编后的川军,开赴运河南岸,防御韩庄敌军,并渡过运河向敌进攻,虽因日军在车站的工事坚固未竟全功,却有力地牵制了周围日军对台儿庄的增援。
川军22集团军,特别是41军在滕县外围和滕县城防战斗中的惨重牺牲,为中国军队在第五战区赢得轰动中外的台儿庄大捷做出了重要贡献。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慨然称道:"如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川军以寡敌众,写成川军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更具有战略意义的是,日军大本营和天皇政府为血洗台儿庄大败的耻辱,愤然改变与中国持久战争的议定策略,仓促发动徐州会战,全面陷入不能自拔的侵华战争泥潭之中,直到1945年8月15日被迫投降。  
也正是由于鲁南抗战的艰苦悲壮和卓越成果,蒋介石和李宗仁都明确认定滕县城防完成任务,并给以极高的评价和褒奖。为此,蒋介石于3月30日致电李宗仁:
"李司令长官询鉴:王故师长铭章,力战殉国,达成任务。缅怀壮烈,悼惜殊深。准给特恤一万二千元,转请国府特予褒扬,追赠陆军上将,由军委会依上将例给恤,并将生平事迹宣付史馆,以奖矜惜,而慰忠勇。"
李宗仁也为滕县抗战怆然敬题:
"拼一军全部的血肉,作整个战局的支撑,壮矣哉成仁!伟矣哉成功!书之史叶,光照天下后世而永见其然然"
5月初,王铭章的灵柩抵当时抗战指挥中心武汉的大智门火车站时,上万军民前往迎灵,随即举行公祭。全国军政各界纷纷凭吊致词。其中,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题词是:民族光荣
挽联为:执干戈以卫邦家,壮志不还,拼取忠忱垂宇宙;
闻鼓鼙而思良将,国殇同哭,忍标遗像肃清高。
祭文为:国运屯蹇,倭夷跳梁,既躏北陆,复肆京杭。
粤维王君,实奋鹰扬,杀敌致果,气贯星芒。
守峄守滕,坚将金汤,胡天不吊,竟丧元良。
舍生取义,积懋旌常,马革归来,哀骈一方。
眷怀壮烈,奠致椒浆,悠悠遐风,千载张光。
尚飧。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题词是:壮节殊勋
挽联为:云暗鲁天魂归蜀道,
忠昭党国绩著旌旗。
军政部长、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长何应钦的挽联为:
木挺夜樱城,罴威当道;
铁枪今殉国,豹无留皮。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挽联为:
1、君真三峡豪,拼血肉作墙垣,顿使瓮城成铁壁;我黍五区帅,率健儿驱丑虏,誓将凯奏慰忠魂。
2、碧血洒滕城,壮志难酬,只惜英才多死职;玄棺柜蜀道,忠魂不返,当为厉鬼助平倭。
川康绥靖主任邓锡侯的挽联为:
与孤城共存亡,视死如归,裹革尚留残齿在;为天下倡忠义,闻风兴起,请缨纷系虏头来。
22集团军总司令孙震的挽联为:
徐淮劳捍卫,扼险绝援,成君之勇,见危授命,成君之仁,忠骸为垒血为豪;风雨促悲怀,歼仇报国,与我同心,明耻教军,与我同志,英气在天魂在阵。
中共代表吴玉章、董必武,八路军代表罗炳辉等也参加了迎灵公祭,并以毛泽东、吴玉章、董必武的名义,代表中国共产党敬赠了挽联:
奋战守孤城,视死如归,是革命军人本色;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争光。
作为川军22集团军的特殊友军,朱德、彭德怀、周恩来也代表八路军将士联名撰赠挽联:
一旅守孤城,为民族解放事业牺牲,真是炎黄子孙,流芳青史;万人兴义愤,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将使沦亡大地,复兴中华。
6月15日,成都八万多人到牛市口迎接亡灵,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
8月30日上午,新都实验县党政军负责人、王铭章亲友团、城区各机关学校、城区及附近义勇警察队、壮丁队、义勇补充队上万人,自带干粮。各自整队,从饮马河至新都北门,从新都北门至桂湖公园,万人含泪,恭迎王铭章忠骨运至新都安葬。  
第171节:尾声 台儿庄大捷 王铭章哀荣(2)  
午后一点,王铭章灵柩置于五匹白马牵引的一辆炮车上,两旁簇拥着旌旗、大姓字旗和三角姓字旗。由22集团军总司令孙震带着军校学生马队、军乐队护送下,在悲壮的哀乐声中缓缓前行,沿途鞭炮激昂,哀乐回荡。下午五点,灵柩进入桂湖广场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上万人军民,高呼口号,声震天地。
8月31日一整天,各界祭奠。前往祭奠和观礼的人数万,大家挥泪哭别,同仇敌忾,壮怀激烈。
9月1日,王铭章遗骸下葬于新都县城城西外杨升庵状元坟对联的川陕公路侧。当时,飞机撒下传单的漫天飞扬,其中写道:
为国捐躯是军人应尽的天职!
王上将以身殉国是争取国家民族的生存!
王将军的不畏牺牲是抗战军人的楷模!
王将军精神不死!
追悼王上将要坚持长期抗战到底!
川军要为王上将及全体殉国将士复仇!
川军应人人开到前线为国献身!
彻底歼灭倭寇,以慰王上将忠魂!
……
与此同时,中国抗日军政大学校长林彪和副校长罗瑞卿致唁电慰藉赵渭宾家属:
"焦家巷24号赵宅:
闻赵旅长殉国,特赅唁词:抗战前锋,民族英雄,赵旅长鲁南喋血,中华旗帜汉家军。
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校长林彪副校长罗瑞卿叩"(电文无标点,本处根据上下文增加。)
后来,人们在成都少城公园铸造了王铭章将军的骑马铜像,也在草堂东路成都蜀锦厂附近的桥旁为赵渭宾立了衣冠冢,以表达对这些抗日英雄的崇敬和缅怀。1984年,新中国民政部还将王铭章、赵渭宾、邹绍孟等民族英烈追认为革命烈士。
当然,首批川军北上抗日时在鲁南战役中英勇奋战的英雄人物,远远不仅仅是22集团军41军122师上将代军长王铭章、少将参谋长赵渭宾、124师少将参谋长邹绍孟等几位光荣牺牲的将军。
在滕县保卫战官兵收容地柳兴庄最后清查人数时,22集团军第122师只剩下几百人。其中,364旅仅剩300余人,366旅400余人;124师剩下1千余名;45军第127师剩下3千余人。其中,17日下午和晚上从滕县城内突围而出的守军官兵,包括受伤的,只有二三千人,而他们之中的很多是被鲁南老乡冒险救出来的,其余绝大多数守城官兵和当地义勇队员都英勇牺牲了。
孙震在战报中合计,滕县保卫战中阵亡官兵3000余人,负伤4000余人,其中41军占伤亡总数3/4,而伤亡主要集中在装备悬殊而决死抗战的滕县城防战斗中。
虽然日军有飞机大炮和坦克的强大优势,但在滕县攻坚战和外围战中被手榴弹、枪弹和刺刀打死打伤的官兵总数并不比川军少很多,据统计,约被击毙官佐3200余人,士兵1500余人,击伤约5700余人。
也就在滕县保卫战和台儿庄战役前后,第二批出川抗战将士又迅速组织起来,从大后方的巴山蜀水冲出夔门,拼搏于抗日怒潮的涛头浪尖。
据何应钦公布的统计数据,在八年抗战期间,地处大后方的四川全省(含今重庆市),出川抗战将士阵亡263,991人,负伤356,267人,失踪26,025人,共计64万余人,伤亡人数约为全国抗日军队的1/5,高居各省之首。
虽然这些英勇杀敌、为国捐躯的川军将士中的绝大多数,都未能在抗日战争的光辉史册中刻下自己的英名,但是,也正是这些赫赫有名的和默默无闻的将士们,用各自的血肉之躯和壮烈事迹,共同铸就了一个彪炳于中华民族抗侵御侮史册的不朽名字--
义勇川军。
后记 《川军》创作缘起与心得
最初想到为川军抗战写点什么,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笔者到著名的抗战文物民间收藏家樊建川先生那里去,他赠了一册新著《一个人的抗战》给我,并建议创作一部川军抗战题材文学作品。之后,由于忙于工作和生计,只是收集了一些资料,迟迟未能构思和动笔。
2004年国庆期间,有缘通过人民网强国论坛见到一篇从共青团中央、中央党史研究室、国家档案局主办的民族魂--网上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转贴过来的首批出川抗战的122师少将参谋长赵渭宾烈士的家书,并因此结识了赵将军的后人赵令德先生。笔者为这封家书深深感动,文思泉涌,当即决定以此为缘,创作以王铭章、赵渭宾为代表的北路川军抗战将领形象。
第172节:后记 《川军》创作缘起与心得  
创作得到赵先生的大力帮助,他推荐了一些重要资料,包括这封原件被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的家书的复印件,和赵将军的照片等。本书稿在完善过程中,还得到杨毅、张兴典、李晔等好友的热心支持和帮助。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滕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悲壮之役--记1938年滕县抗日保卫战》是本书最重要史料来源之一。滕州市政协、滕州烈士陵园和滕州市界河镇北沙河村北沙河惨案纪念馆也为本书提供了珍贵史料和图片。本书在出版前还非常荣幸地得到全国政协副主席、民盟中央常务副主席张梅颖女士的题词鼓励,张主席的祖父系川军抗战时期的重要精神领袖、为全国各方面力量团结抗战做出重大历史贡献的新中国首届国家副主席之一的张澜先生。这对于本书具有特别珍贵的意义。
在整个资料收集、构思、创作、完善过程中,笔者深深感受到,川军抗战其实不仅仅是少数几个将军的故事,而是一个有着丰富史料的群体的历史,这个群体的身上,浓缩着当时的四川军民,甚至整个中华民族悲壮抗战历史,和一个民族在国难当头时的基本性格和奋斗精神。因此,作品中不顾对主角形象刻画的影响,尽可能地多提到了不少相关川军人物的真名实姓--其中不少都名不见经传。
在当年,从南京退到武汉,再退到重庆的国民党中央当局,一再强调"忠勇"。这个"忠"字,是别有寓意的,骨子里不是说忠于国家和民族,而是忠实于"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之"一个领袖"。显然,如此政治意境的"忠",与川军将士所内在的对国运的"忠"大有区别。于是,笔者决定用"义勇"给这个文学作品定位。这里的"义",无疑是为国家存亡而英勇献身的民族大义、春秋大义。用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中的说法,就是"侠之大者"所崇尚的民族大义。
也正是由于这种大义,川军将士以一种莫名的大勇,非常理性地容忍了亲痛仇快的捉弄和屈辱,用难以想象的简陋装备,和单薄夏装,在北国严冬和春寒料峭下的冰天雪地之中,用血肉之躯,顽强面对侵略者的飞机、大炮和坦克,为赢得在抗战史上地位至关重要的台儿庄大捷作出了重要贡献。
坦率地说,从纯军事角度上讲,笔者不认为滕县战役和台儿庄战役打得像一般史书上宣传的那样很好,而是觉得它们在战略战术上远不如世界游击战争经典的八路军115师平型关大捷那样相对智慧、周密和战果卓越。笔者估计,如果当时整个战区的指挥更好,汤恩伯军团能像川军驰援山西和鲁南那样积极抗战,或者像张自忠军增援临沂那样策略和顽强,而不是消极增援、积极撤离,台儿庄大捷多半会提前为滕县大捷,甚至滕县至邹县一带的山地大捷,滕县、临沂和台儿庄的战斗都不会像后来那样伤亡惨重,战果也会强于台儿庄大捷的实际成果,甚至后面所有战事和历史都可能改写。
也正因如此,与很多关于滕县抗战的史料和评论大相径庭,本文学作品并不特别强调众多川军将士在浴血滕城时的"城亡与亡",而是尊重所接触到的客观史料,不为尊者忌讳地揭示了死守孤城的无奈、悲壮和特殊历史地位。
川军22集团军驰援鲁南的主要贡献在于,先是非常及时地抢占到了临城和滕县,日后又拼死阻滞了日军的大举进攻,两次挽救了势在必失的徐州,大大延缓了日军的侵华速度,并进而深刻改变了日方的最高侵华战略和侵华命运。特别是最后一点,很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史学新发现,川军在抗战史上的实际贡献和地位,也可能因此受到更多的关注。
种种残酷而悲壮的战争前景和历史命运,已经在滕县战斗之前、赵渭宾在太原写的家书中悲愤地和充满希望地预言到了。
这封信令人感动的地方很多,这里特别强调三点:一是其中明确地展现出一位洞明时势的川军将领中的知识分子,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因军阀混战所致国家危亡下的无数悲壮的牺牲品中的一个;一是共产党和八路军因积极抗战和卓有成就而深得民心,并因此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希望之所在;一是北路川军由于和八路军的特殊交往而大受裨益,抗战精神、抗战作风以及战斗力都明显提升。
第173节:附录 忆先父赵渭宾烈士(赵世诚)  
留意这三点,或许有助于读者透过历史的部分片段,去感触整个中国抗战历史的波澜壮阔和复杂微妙,并进而感悟深刻影响民族兴亡的历史真谛之所在。
总之,笔者深信,中国抗日战争的悲壮历史,以及川军拼死卫国的大义大勇精神,是龙的传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任何对中国的新的侵略图谋和汉奸行径,都应该及时给以相应的惩罚。只有这样,中华民族和人类文明的历史命运,才能从根本上超越悲壮,和平崛起于新的世纪。
夔剑  
2007年5月26日
附录 忆先父赵渭宾烈士(赵世诚) · 415
先父讳渭宾,字象贤,1894年生于四川成都。"七七事变"前夕,先父在川军第41军122师任少将参谋长,在1938年3月台儿庄会战前夕的滕县抗日战役中,与王将军一起壮烈牺牲。1985年,经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追认先父为烈士。为了追忆先父生前事迹,我曾向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党委申请借出存放在本人档案中的一封信。这是1937年先父走上抗日最前线的前夕在山西太原寄给我的信,信中比较详细地说明他对战局的看法和对我们兄妹的希望。几个月后,先父即在山东为国捐躯,此信竟成为对我们兄妹的遗嘱。这封信我一直保存在我身边,直到1956年我入党时才交给党组织。
我今天重读这封信时,仍禁不住热泪盈眶,失声痛苦。为先父过早去世而哭,为先父奋斗一生而未能亲见统一强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而哭……也不禁使我回忆起了历历往事。  
先祖父是当时官办的制革厂职员。先父童年正值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入侵,国家多难之秋,中华民族濒于危殆。入学校后,得到当时已倾向于民主革命的成都著名学者李培甫、视祀怀诸先生的教育,深受反帝爱国思想的影响,常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议论,少年时就埋下了"以身许国"的根。  
1911年辛亥革命后,四川革命政权为防备清廷残余势力,组编学生进行军训,成立学生军,先父年已18岁,即毅然参加,次年转入四川陆军军官学堂。1914年,他在军官学堂第二期毕业,到属于国民党系统的熊克武部队任职,初任讲武堂教主官。1920年转入部队,在熊部第1师(师长喻培橡)任少校参谋。1924年随喻师参加讨贼(曹琨)军,部队屡为北洋军阀在步步所逼,被迫退出四川,驻防于贵州、湖南一带。不久,孙中山先生任命熊克武为建国军五省联军副总司令,准备北伐,先父调任喻师参谋长。之后,先父凭同学同事关系,在四川军界中担任幕僚职务,先后在28军11混成旅、川康边防军第2师、第3师、41军122师等部队任参谋长职,直到1937年出川抗战。  
先父虽然多年在军界工作,但性格和爱好仍不脱文人的气度。由于早年受李培甫先生的影响,所以旧文学根基很厚(先父牺牲后,成都的著名文人刘豫波先生的挽联中有这样的评价:"久病说当年,最难忘春树淡诗,自愧我识途老马")。1926年以后,生活比较安定,先父便根据自己的喜好,购买了大批书籍,其中包括廿四史、各类子书、名家诗词文集等。对于能代忠臣义士的著作,如岳忠武王集(岳飞)、文山先生集(文天祥)、史阁部集(史可法),更是百计求购,置诸案右(这些情况见先父在书上所写的跋语,这些书现藏于四川大学图书馆)。在史书中,尤其重视明史、宋史。我当时正上初中,曾遵命逐卷阅读。’所藏图书中还有相当数量的进步书籍,包括陈独秀、李大钊、河上肇、巴格达诺夫、鲁迅、邹韬奋等人的著作,以及少数马克思原著(如李一氓译的《拿破仑第三政变记》),都是1927年以后出版的,在当时算是禁书。这些书是在先父阵亡后,我清理遗书时发现,都是先父阅读过的。  
"七七事变"前后,先父在陆军第41军122师任少将参谋长。这时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压迫一天比一天严重,先父的以身许国抗拒外侮的思想也日趋成熟,很自然地接受了党中央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为了进一步认清形势,先父阅读了大批有关抗日救亡的进步书籍。我当时正值暑期回家,先父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单,命我到生活书店去购买,"八一三"以后,在全国人民同仇敌忾要求抗日的呼声中,先父与122师师长王铭章将军毅然请缕杀敌,抛家别子,奔赴前线。
1937年12月,敌军占领济南,其后续部队陆续在青岛登陆,山东战局日趋紧张,1938年初,先父随王铭章师长奉调由山西转赴山东前线。3月初旬,日军矶谷师团由津浦线向南进犯,企图攻占徐州。王铭章将军奉命固守滕县。从3月14日起,敌军即开始全线进攻,我军奋勇迎战,虽然阻住了敌军,但由于装备劣,死伤惨重。到3月17日下午,敌军已占领滕县南面城墙和东关,王师长亲临城中心的十字街口指挥督战。至5时许,西、南两面城墙我军死伤殆尽,陷于敌手,敌人从城墙上集中火力向城中心射击。王师长率部突围夺路不成,乃从城西北角登上城墙继续指挥作战,这时敌军已占领西门城楼,继续向前迫进,在此万分危急的情况下,王师长和先父及其他随从人员乃利用城墙上的电线缝闯出去,准备到火车站去指挥布置在那里的124师372旅继续与敌人搏斗,不料刚走到西关外电灯厂附近,即被西门城楼之敌军发现,一阵机枪扫射,王师长腹部中弹,伤势危殆,先父中弹倒入城壤,当即牺牲,王师长旋因伤重气绝。同时中弹牺牲者还有122师副官长罗甲辛、少校参谋谢大塘等十余人。这时已近黄昏,少数幸存者乃利用黑夜突围,绕道微山湖转至后方。  
王师长和先父阵亡后,集团军首长曾以重赏寻求忠骸,直到当年四月,才在当地群众协助下被红十字会人员找到。王师长的忠骸随即运回四川,先父的忠骸未能运回,在滕县就地安葬。  
从1938年到现在已经五十四年,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五十四年里,我们的祖国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啊!你生前向往的、追求的新中国已经成为现实,祖国除台湾外早已统一,封建军阀已被消灭,中华民族已列入世界伟大民族之林,再不会受人欺侮了!你的儿女也都已长大成人,遵照你的教导,都献身于祖国国防建设事业,成为国家的高级技术干部,并且都入了觉。你英灵有知,应当含笑于九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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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沥川往事全文阅读-秦村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安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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