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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系列第五部-【阴阳师系列第五部】阴阳师——龙笛卷全文阅读 作者:梦枕貘

发布时间:2018-02-20 所属栏目:类似第五元素的电影

一 : 【阴阳师系列第五部】阴阳师——龙笛卷全文阅读 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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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怪蛇

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大白天。虽然已是下午,但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确定的光源就存在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像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风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亮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

视线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像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

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

晴明点点头,仿佛这才知道似的。

“那……蛇怎么啦?”

“到处出现了呀。”

“到处?”

“前不久,在藤原鸭忠大人家里也出现了。”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得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

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腿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大小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得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

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

即便穿刺的伤口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

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

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腿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

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

老人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

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的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进,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

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子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

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

“然后怎么办呢?”

鸭忠坐在外廊木条地板上,问道。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

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

正当此时——“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

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

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的,是一条黑蛇的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

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到长刀劈开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

之间形成一条血线,蛇就爬过了这条血线。

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已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

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突然从侧面扎向蛇头。锥子穿透了蛇头。

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为老人把扎透蛇头的锥

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着,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

从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

不过,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个

空洞,没有眼珠。

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已被锥子扎穿,蛇却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上?”鸭忠问道。

“正是。”

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它虽然是蛇,但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老人说。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问。

“嘿,拿它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

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这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觉得灼痛起来。

原以为是睡落枕了,但却总不见好转。

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

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


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

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剧痛,还兼有奇痒。

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糜烂不堪。

好古终于无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看来你们挺为难的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子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事——好古的情况,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府上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袋口用绳子捆扎着。

袋子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味还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只要能帮我弄这个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嗬嗬,这个可是了不得呀……”

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

他卸下搭在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块,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从竹林里砍下竹子,预备好四根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 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

他吩咐持竹的人:“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突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竹打好古的背部。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开始逐渐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

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袋子表面的变化显示出里头

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

袋子为什么会胀大起来呢?

“啊!”

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

“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了。

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胀大起来了。

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的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后背。

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

青竹抽打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

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很厉害。

而且袋子的表面还在不停蠕动着。

“把袋子放下来。”

老人看着三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放下的袋子,说:“辛苦啦。”

他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很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

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两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老人在好古眼前打开袋子。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背上肩,走出橘宅。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之所以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雨停了,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吧。

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呈现出夏目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地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发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

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

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嗯。”

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知道什么,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吧……”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像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挂轴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东寺里的,早就对寺方说过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吧。”

“是这样……‘’”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

晴明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的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挺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

处于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

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

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

“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的晴明,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膝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之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了下来。

“到啦,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

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

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

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

“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了道满低低的笑声。

道满的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

道满的笑声传过来。

“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以及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的东西。


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

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

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窸窸窣窣地摇摆。

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了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

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

这也是之前所没有的。

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收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两种动物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

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

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地走过濡湿的草丛。

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

夏虫就在身边鸣叫。

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来,他便去整理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是,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曰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邪门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嘛。”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

“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于是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能说没有。”

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于是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啦。”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魂灵驻身的吧。即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再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

晴明点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去。”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入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有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验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呢?”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的缘故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么,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哈哈哈!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说:“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他悻悻地说着。

饮宴持续到半夜。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中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问的是,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撒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

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

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

“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和道满大人便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啦。”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嘛。”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的事。”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

卷二 首冢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

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

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

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路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

所以才问父亲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

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

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

这是秋天的院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

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

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戮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

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

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时仍像嫩叶般青绿色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来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

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吧。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捏起鱼头,右手按住鱼身。 他左手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唉,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子,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干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自从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博雅说道。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后,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脸上呈现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地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

博雅见了,问道。

晴明微微点头,说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 ‘被叫做“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

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了出来。

“啊……”

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

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

博雅变成了半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毛皮的颜色却不同。

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

是一只漆黑一团的老虎。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牙的草丛,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

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

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照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

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连鱼骨、背鳍和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

最后,用筷子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的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了一口气。

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在流动似的。


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的方向。


“真是……”

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紧接着的一瞬间——“嗷!”

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两就到此为止。

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踪影。

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

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又。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

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喝酒。

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

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对于保宪,博雅当然也认识。

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而已。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

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

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保宪大人……”晴明说道。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附体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

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

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保宪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当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时,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

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

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

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突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

保宪这么一说,为成突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

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

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

因为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

无奈。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保宪说道。

为成放开了保宪。

为成好像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那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呢。”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就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

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这时,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

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便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因为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你当时在就好了,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

保宪抬起抚弄猫又喉部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保宪说。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

这样做是为了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

于是,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家的门……”

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

“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的话,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的,但由于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

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触到墙壁。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

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 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晚,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

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

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样的地方,是要玩什么

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印染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

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

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遣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盗贼袭击,绝对无从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

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

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

所以,自己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事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 传言满天飞。

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选择的出场人物。

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

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

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岐、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

最后,捉获首谋者五入,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

每天都运食物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

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们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

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

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湿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犯人们的跟前,吆喝道

“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着。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

这样,犯人们便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通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

当然,这只是传说。

为成和景清都没有亲耳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

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此来考验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

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

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

青音姑娘这样说。

“我青音便属于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

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

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便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类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

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

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过的石钵,要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

要大纳言大伴御行去取龙头上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的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书籍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

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着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子,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

于是,景清先出门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

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

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

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

又或者——  .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



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仅此并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

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 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酒杯。

“景清回来得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

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

“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同时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

青音点点头。



为成在赶路。

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像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

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

把牛车喊过来,可能就这么乘车回家去了。不,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也不妨这么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

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

四周一片昏暗。

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好几次绊倒在地。

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有件东西。

是人——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察看,果然是个人,而且是一具遗体。

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遗体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  . 而且,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

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

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

但是,他站不起来。

他吓瘫了。 他双手又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

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打战,实在是跑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为成握着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

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

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为成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

月光洒满一路。

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

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瞑,但不敢回头去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时,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阵战栗传到左手,仿佛钓到一条大鱼的那种感觉。

为成只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

动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

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

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

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低沉的,不祥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几个头颅漂浮着,盯视着为成。

“为成……”

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仔细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

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

他喊叫着拔腿飞奔。

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所朝方向与头部所朝方向竟然是不一样的!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

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

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漂浮起来。

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

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青音姑娘的头颅。

他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

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他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

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

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

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

是景清说话的声音。

“我也知道!”

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急车来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

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的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是很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

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

“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

保宪点点头。

“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

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于麻烦事是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

趴在地上找东找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

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遗体,把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

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

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像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正是。净藏上人在将门之时和纯友之乱时,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灵。”

“净藏上人现在是在东山的云居寺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

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又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

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

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十一

“那样就行了?”

说这话的是博雅。

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死狗。

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

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

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十二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

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

是牙齿咬嚼的声音。

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

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些声音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获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睛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

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

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这样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

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

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剩下一片可怕的狼藉。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

实忠肩扛锄头。

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房子前,钻进架空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

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

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了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十三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十四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

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 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

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入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庭院,在月光下缄默着,文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 旋律像一条美丽、发光的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

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

保宪止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仿佛是喃喃自语。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


卷三 虫姬

夜间的大气中,飘荡着一种甘甜的香气。

是藤花的气息。

庭院深处,正开放着藤花。

藤蔓缠绕着老松,足有一个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的花房,垂悬着好几串。

是白藤和紫藤。

两种颜色的藤在夜色中沐浴着蓝蓝的月光,带着静穆、淡然之色,仿佛被水濡湿过一样。月光似乎已经渗入花房,经发酵变成甘甜的气味,散发到大气之中。

“哎,晴明,简直就是月色芳香嘛。”

源博雅把心中浮现的念头直截地说出来。

地点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与晴明正相对而坐,浅斟慢酌。

晴明穿着凉爽的白色狩衣。

他口角含笑,仿佛唇上酒香永驻。

昏暗之中有一两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亮光在空中一闪而逝,待目光追向那个方向,那亮光却又在视线外的另一处闪过。


两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别坐在晴明和博雅一侧,见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静静地斟满酒。


蜜虫。

蜜夜。

晴明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这两个式神。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区的琉璃杯。

如果取过满斟的酒杯,向檐外伸出去的话,月光会注入其中,使酒杯带上一种色彩:仿佛透过玻璃观赏新绿嫩芽,因为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泽带着蓝色的调子。

“这样把琉璃杯玩转一下,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笼子啦……”

博雅一边摆弄酒杯一边说。

博雅脸色微红。

浅斟慢酌,两人都已微带醉意。

晴明支着一条腿,像倾听着轻快的音乐一样,留意地听着博雅说的话。

“不,不是笼子。酒杯自己让月光留存在自己体内,从这一点来看,算是个容器吧?不,是家才对吧……”

博雅自问自答。

“哎,博雅……”

晴明开了腔,随即呷一口酒。

“……就是那件事。”

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蜜虫为他斟满酒。

“哪件事?”

“抓住,然后再装进去呀。”

“抓住再装进去?”

“对。”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你知道橘实之大人的女儿的事吗?”

“就是家在四条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吗?”

“没错。”

“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见过。”

“但是,听说过?”

“嗯。”

“据说她喜欢饲养虫子呢。”

“应该是吧。让小孩子捉来各种各样的虫子,把它们放进一个特别的笼子里饲养。”

“这姑娘挺有意思的嘛。”

“你这个‘有意思’是指什么?”

“听说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齿,即使有男人在场也满不在乎地掀起帘子,抛头露面。”

“没错。宫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做什么‘虫子姑娘’。”

“嘿。‘虫子姑娘’吗……”

晴明点着头,拿过斟满了酒的杯子,端到唇边。

“那位姑娘似乎还说过这样的话呢……”

博雅边拿酒杯边说。

“什么话?”

“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嗬!”

晴明发出叹服之声。

“难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人脑瓜子好厉害呢。”

“所以嘛,橘实之大人也很头疼。”

“为什么?”

“教给她种种礼仪和写作,本想她就能够出入宫中了,但似乎这位姑娘没有这个意思。”


“噢。”

“她说讨厌那种无趣的地方。”

“宫中无趣?”

“唔。”

“不是说得很对吗?”

晴明浮出微笑。



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姑娘,自幼即异于常人。

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的父母供职宫中。其实,露子作为一个小孩子再正常不过。


她的特别之处,就是她长大之后,依然带着一个正常的小孩子的天性。

她喜欢观察事物。

她喜欢触摸事物。

花草树木、天空云彩、石头水滴——这些东西都是她充满好奇的眼睛关注的对象。


如果下雨了,她会一整天盯着自天而降的雨水从棚顶滴落庭院,在积水里形成一圈圈水纹。


在外面见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带回家来,栽种在庭院里。

头一次看见的花草或虫鸟,她一定得问清它们的名字。

“那是什么?”

如果她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她就让人到处去了解。这样还弄不清楚的话,她就自己给这些花草虫鸟取名字。

她找来画师,让画师画下这些花草虫鸟,然后在上面写上名字。

长大以后,她便自己动笔来绘画,为之取名。

露子对乌毛虫尤感兴趣。

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

她捉了毛毛虫回家来,放进笼子里饲养。

一开始,毛毛虫常常死掉,等到明白哪种毛毛虫要吃哪种植物的叶子后,毛毛虫死掉的情况就极少了。

笼子是木板做底,木条做方形框架,四面和顶上蒙着纱布。

把毛毛虫放进笼子,再放入它们爱吃的叶子,然后透过纱布观察虫子吃掉叶子的模样。

有时候,露子会打开笼子,取出里面的毛毛虫放在手心里,托起来看个没完。

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们对她的这种举动都惟恐避之不及。‘“这毛毛虫有什么可爱之处吗?”


曾经有一位侍女这样问她。

“呵呵,因为有趣所以有趣呀。”

露子姑娘这样回答。

“虽然现在它没有翅膀,但这个地方会长出翅膀来,它就会飞上天空了。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让它这样变化呢?我一想到这样的问题。


就会整天想着,一点也不厌倦。“

“可是,它现在还不是蝴蝶。连两片翅膀都还没长出来的毛毛虫,怪吓人的。”

“哟,你不知道吗?蝴蝶的翅膀不是两片,是四片! 我不是说蝴蝶有趣,也不是说毛毛虫有趣,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这件事情有趣!“


尽管露子作了这样的解释,侍女们还是不理解。

“人之爱花、蝶者,尚虚幻焉。人当究其根本所在。”

世上的人对于花、蝶之类,仅以其外观来决定它们的价值,这是很奇怪、很虚幻的事。带着追求真理的态度,寻找事物的本质,才是兴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说的这番话,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学工作者或学者之口。

“以心观之,虽乌毛虫亦具深意焉。”

露子姑娘说的是:仔细看它,虽然只是一条毛毛虫。

也很不简单呢——它包含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她收集的东西,并不仅限于毛毛虫。

她既养了猫、狗和小鸟,还养了蛇、蟾蜍等。

因为侍女们对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身边倒是不知不觉中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

她就支使他们去捕捉螳螂、蜗牛之类的东西。

发现了新的品种,她就自己给它们取名字。

不仅给昆虫取名字,她还给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诸如蝼蛄男、蟾蜍麻吕、蚱蜢麻吕、雨彦等等。

“哎,蝼蛄男,你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点不同啊。”

“蟾蜍麻吕,你找到的蜗牛外壳上的涡漩,跟普通蜗牛的方向正好相反。”

“蚱蜢麻吕,你捉回来的毛毛虫,原来是独角仙呀。”

“雨彦,你在河里抓的虫子,我给取了个名字叫水嗡嗡。”

当捉到稀罕的虫子时,露子就会这样说,并发给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这样,她的屋子里总是昆虫满地爬。

有时她会找人把风,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干金小姐,不可以任意地出门玩耍。

所以,每逢孩子们捉了虫子来,她就要听他们的详细报告,在纸上记下虫子是待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虽然年满十八,露子还是不像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把牙齿染黑。

她一笑,红唇之间就会露出白齿。

她也不拔眉毛。

所以她也不必描眉,还是长着天生的眉毛。

也不化妆,不过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发际,把头发拨到耳后而已。

大家闺秀要做的事,她几乎都不加理会。她所做的,除了这些事,就是读书、写字、埋头乐器——如此而已。

而她呢,书尤其读得比别人多,《白氏文集》、《万叶集》等,她都烂熟于心。

父亲橘实之时常对此发牢骚,她也不以为意。

“露子呀,你身边总是一大堆虫子,外人看来很是怪怪的呢。你喜欢毛毛虫没关系,

可别人都是喜欢美丽的蝴蝶的。这里面的道理,你多少总得明白一些吧?”

“要是在乎别人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我觉得探究世间万象、明白天地之理,比关心别人的事有趣得多呢。”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恶心吗?”

“没有的事。父亲大人所穿的绢衣,也是用这种毛毛虫吐的丝织成的。由茧孵化出来、长出翅膀的那一下子。蚕就死掉了。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东西啦。“

“那么,你的眉毛和牙齿总该弄弄了吧?虽然不是送你进宫,但你也得学学别人,做个样子吧?

否则你可是无 人问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样,本来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

“父亲大人。很感激您为女儿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饰,如果没有人认可我,说‘你这样子就很好’的话,我宁愿这事不成。”

“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因为不了解这个社会才会这样说。露子呀,父亲的话,你多少总要听进去,

就当父亲求你了。你才识过人,只要稍加修饰,肯定会有好男子赏识……”

尽管实之这样说,露子姑娘还是不放弃饲养虫子,也不拔眉染齿。

“行啦行啦。就这样子吧。”

露子姑娘嘟哝着,一笑置之:“……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    


“有意思,好一个‘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才好’啊……”

晴明边举杯畅饮边说。

“不过,晴明——”

博雅开了腔。

“说吧,博雅。”

“就是那句‘不为人见才好’……”

“怎么啦?”

“女人不为人见才好,这个我明白。”

“噢。”

“丽人隐身珠帘、屏风之后,更显出她的涵养。另外。

正因为看不见,要从其诗文、声音加以推测想像,更可在对方心目中树立起难忘的形象。“

“噢。”

“为什么鬼也是这样呢?”

“……”

“露子姑娘说‘鬼不为人见才好’,并不仅仅是人不遇见鬼才好‘的意思吧?”

“那倒是。”

“那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地方我想不通。”

“……”

“晴明,这个问题你讲解给我听,好吗?”

“这个嘛,就是咒的问题啦。”

“又是咒?”

“不喜欢吗?”

“噢,你一说到咒,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子就头大。”

“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不不——太复杂。”

“真拿你没办法。”

“有办法。你讲解时不用咒打比方就行了。”

“博雅呀,我并不是用咒来打比方,咒就是咒嘛。”

“总而言之。讲解时不要提咒,告诉我答案就好了。”

“明白啦。”

晴明苦笑着点点头。

“那就拜托啦。”

“博雅,这就是说……”

“哦。”


“鬼这玩意儿待在什么地方?”

“鬼待的地方?”

“对。”

“那、那是在……”

博雅欲言又止,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口而出:“……它待的地方,是人!”

“人?”

“待在人的心中。鬼不是潜身于人的内心之中吗?”

“正是,博雅。”

“噢。”

博雅点着头。

“任何人,内心里都有鬼存在。”

“噢。”

“正因为如此,人才懂得珍重别人。”

“……”

“而且,人也会珍重自己,以免那只鬼从自己心中露出头来。人为了不让心中的鬼冒出来,才代之以吹笛、绘画、念佛。”

“……”

“为了不让鬼从心里露出头来,你也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重别人。”

“噢。”

“鬼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正因为那只鬼是不为人见的,人才会害怕他人,也会敬重他人、仰慕他人。

如果这只鬼真的呈现在眼前,这人世间也就很乏味了吧。,,“晴明,这就是说,如果能够明白他人的心,世上就很无趣了,对吧?”

“没错。正因为人心不能看透,这世界才会有趣。”

“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的。”

“幸亏没有提到咒之类的东西。”

“哪里的话,用咒来说更加便捷。”

“不不,咒还是免了吧。刚才那么说就足够了……”

“真的?”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人会变成鬼的事,还是有的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吗?”

“人就是这样的呀。”

晴明说出这么一句话,喝了一口酒。

“果然不错,我明白你为什么说露子姑娘脑瓜子绝顶聪明啦。”

博雅望望晴明,又说道:“不过,晴明,那又是怎么回事?”

“哪回事?”

“就是你问我知不知道露子姑娘的事。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

晴明点点头,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其实,今天中午,橘实之大人来找过我……”    



橘实之只带了一名随从过来。

牛车进了大门,停下,橘实之下了牛车,请晴明带路入内,仿佛要避人耳目的样子。


实之官从三位,身份较晴明高,通常是不会专程前往晴明宅邸的。

这是一次不事声张的暗访。

与睛明对面落座后,实之立即直言以告:“我遇到了难题。”

“请问是什么事?”

晴明沉着地问道。

“是我女儿的事。”

实之叹了口气。

“晴明,你也有听说吧,关于露子的情况……”

“我听说她喜欢虫子。”

“就是那回事。”

“虫子方面,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

嘟哝了这么一句话后,实之缩了缩脖子,像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

“那事情后来弄得实在很可怕。我忍耐了一段时间,终于实在受不了,所以来找你商量。”


“您请讲吧。”

“就是乌毛虫的事……”

实之开始讲述起来。    



约一个月前起,露子开始饲养一条奇特的乌毛虫。

是一条漆黑、无毛的乌毛虫。

约有成年人拇指般大,身上有红色的斑点,给人有毒的感觉。

捉到这条虫子的是蝼蛄男。

据说,他是在神泉苑寻找虫子的时候,在齐眉高的樱树小枝上,凑巧发现这条乌毛虫趴在嫩叶上。


乌毛虫正在啃吃樱树的嫩叶。

栖息在樱树上的乌毛虫一般是长毛的,但这条乌毛虫却没有毛。仅此便已很罕见,加上它的样子和颜色,都是蝼蛄男迄今从未见过的。

蝼蛄男立即连树枝一起折下,把这条乌毛虫带了回来。

“哎呀,真是很罕见的乌毛虫啊!”

露子惊喜地叫起来。

连露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虫子,自然不知其名。

“反正问谁都不知道,就让我来给它取名吧。”

露子给那条乌毛虫取了名字。

“瞧它那模样,身体黑糊糊的,又有圆点图案,就叫黑丸吧。叫黑丸挺好”

就这样,那条乌毛虫就被称为“黑丸”。

“黑丸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是翅膀很大的凤蝶吗?或者像它的身体那样,是一只黑翅膀蛾子?

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原来是黑色,就会长出黑色的翅膀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黑丸被放进了蒙着纱布的笼箱里。

往里面放进带有树叶子的樱树枝,黑丸随即刷刷地啃起来,把叶子吃掉。

觉察到事情不同寻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看看笼箱里,发现昨晚放进去的樱树叶子已经一片不剩,黑丸身躯变大了两轮以上,正躺在那里。

黑丸已有两根大拇指并拢般粗,也更长了。

“很能吃啊。”

又给了它很多樱树叶子,它照样一下子啃吃精光。

第三天早上,它长得更大了,前一天晚上堆得满满的樱树叶子同样不见了踪影。

“黑丸呀,你究竟是什么乌毛虫嘛?”

又给了它很多树叶子,依然是转眼工夫就让黑丸吃掉了。

到了第五天,黑丸已长成番薯般大,那个笼箱已经容不下它了。

弄来一个更大的笼箱,把黑丸放进去,但不久又觉得窄小了。

樱树叶子放了又放,每次它都是一下子就吃完。树叶子没有了,黑丸就会发出“吱吱”的呜叫声。

乌毛虫发出叫声,真是闻所未闻。

试着给它喂庭院里的其他树叶子或者青草,它也照吃不误。

到了第十天的早上——看看笼箱里面,纱布被弄破了,黑丸不在里面。

“黑丸呀。黑丸……” 找着找着,露子脚下忽然踩到了怪怪的东西。一个细长的东西,有点硬,又有点柔软……

捡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老鼠的尾巴!

露子惊叫一声,把手中的老鼠尾巴丢到庭院里。

庭院的草丛中,有个东西在蠢动。

走下庭院看清楚,原来是已长成猫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

黑丸正在草丛中啃咬着老鼠。

可是,为什么黑丸这条乌毛虫能抓到像老鼠这样行动迅速的小动物呢?

原因不久就弄清了。

黑丸长大了,自然也爬得更快,但也不是快得足以捉住老鼠。

黑丸的身后丢弃着只剩下脑袋的老鼠残骸。

当露子追上爬动着的黑丸时,黑丸突然停止动作,蜷缩起身体。

露子伸出双手正要抓住它,黑丸突然蹦了起来。

黑丸从地面弹起,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飞过,扑在前面的一棵松树的树干上。

“天呀!”

在场的侍女们一齐惊叫着,倒退数步。

要是太接近了,被它突然扑到身上可该怎么办?

侍女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也是很自然的。

只有露子走上前去。

“淘什么气呀,黑丸……”

当露子的双手伸向一扭一拧地顺着树干往上爬的黑丸时。侍女们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但是,露子满不在乎地双手抱起黑丸,把它从树干上扯下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

“万一它像吃老鼠那样吃人该怎么办?”

“快扔掉它吧!”

侍女们看着露子手中那吓人的虫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嘿,同样大小的猫,不也吃老鼠吗?但不等于猫也要吃人嘛。”

吱——黑丸在露子手中发出呜叫声。

用木头新造了笼子,将黑丸放在里面,但黑丸又逃了出来。

它竟然啃坏了造笼子的木头,弄破了笼子。

找到黑丸的时候,已长成小狗般大的黑丸正在啃吃黄颔蛇。

事到如今,侍女们都躲得黑丸远远的。

“弄死它吧!”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乌毛虫。”

“肯定不是寻常之物,是沾了妖气的东西吧。”

尽管侍女们七嘴八舌地反对收留黑丸,露子还是不为所动。

“说什么呀。正因为是没有见过的,所以我才要养的嘛。”

这些事终于传到了父亲实之耳中。

“乌毛虫吃掉老鼠和蛇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我看它确有魔力。露子,你还是把它处理了吧——把黑丸杀掉。怎么样?”

然而。露子的态度很坚决。

“杀掉它绝对不行。在没看见它能孵化成什么东西之前,也不能扔掉。说它是

有魔力的东西,何以见得?”

“这不是——明摆着它是有魔力的东西吗?”

“我是说。父亲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当然知道。”

“即便是有魔力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它的孵化过程。”

劝说没有结果。

一筹莫展的实之只好来请晴明帮忙。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晴明。”

实之对晴明说道。

“噢,那黑丸现在长成多大了?”

“自那时起,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三天前我去看了,已经长成小牛犊般大。”

“有牛犊般大了吗?”

“也没法给它做笼子了,就把牛舍再加固一下,把它关在里面。”

“露子姑娘也给这条乌毛虫——黑丸绘了图吗?”

“我带来了。”

实之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纸,在晴明面前打开。

晴明拿起来看,上面果然描绘着一条黑色乌毛虫,虫身遍布红点,与传说中无异。


晴明仔细看过之后,不禁“嗯”了一声。

“怎么样?”

“实之大人——”

晴明的口吻显得郑重其事。

“您对我晴明已经毫无保留了吗?”

实之迟疑起来。

“不不,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实之说完,晴明看了他一眼。

二人相对无言。

“啊,你是说我还有所隐瞒吗?”

“恕我冒昧。您有什么忘了说吗?您能回想一下忘掉的事情吗?”

晴明又看了实之一眼。


他的眼神,似乎连实之已咽下腹中的食物也看了个分明。

“晴、晴明……”

“回想起来了吗?”

“我想起来了。”

实之承受不住般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

晴明微微一笑。

“那就请告诉我回忆起来的情况吧。为了这件事,您找过什么人吗?”

“啊,是的是的,我找过人。”

“是哪一位?”

“嗯,是芦屋道满……”

“噢,原来是去过道满大人那里……” “是这样。”

“去做什么呢?”

“这个嘛,就是……去求他帮忙。”

“为了……”

“就是为露子的事。”

“然后呢?”

“我请他想办法解决露子喜欢饲养虫子的问题……”

“噢。”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说只要用蛊毒即可。”

“噢,原来是蛊毒。”

据说道满是这样说的:首先,得抓来上千条乌毛虫。什么乌毛虫都可以。

集齐后,放进这么大小的瓦罐里;再杀一条狗,将其血肉放进瓦罐。

然后,盖上瓦罐,在上面贴上我现在就写给你的符咒。将瓦罐埋入地下,十天

后掘出。大概在上千条乌毛虫中,只能有一条吸食了狗的血肉的虫子活下来。

让露子小姐捉来这条乌毛虫,把它饲养起来就行了。

这么一来,露子小姐应该再也不会说想饲养虫子之类的话了。

“那,您真的照办了?”晴明问。

“是的,我照办了……”

实之厌恶似的撇撇嘴,仿佛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最后的确有一条通身漆黑、红色斑点的乌毛虫活了下来……”

“那条乌毛虫,就是现在露子姑娘所养的黑丸吧?”

“是的。我特地把它放在蝼蛄男找得到的地方。唉呀,你瞧我干了什么事?就因为我干的好事,女儿被那条虫子迷住了啊……”

“那么,道满大人还有其他说法吗?”

“他说,如果我女儿讨厌虫子了,尽可以弄死或者丢掉……”

“如果她没有讨厌虫子呢?”

“他只是一笑了之,丢下一句‘到那时候,可就麻烦啦’。”

“麻烦?”

“他说,不用多久,它就不仅仅吃树叶,还要吃虫子或别的活物呢。”

“他连这个地步也提及了吗?”

“我问道满大人,如果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呢?”

“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你来找我吧,会给你想办法的。’不过,如果找不到他的话……”

“就去找晴明吧——他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错。”

实之声音里透出万般无奈。

“他说,你去跟晴明说,他会有办法的。”

“真拿他没办法。”

晴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晴明,会找到法子吧?”

“那就来找个法子吧!”

晴明这么一说,实之总算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感谢了。我已经有一种不祥之感了啊。总觉得露子不知何时会被它吃掉,天天提心吊胆。而且,我又不能把这些情况对女儿说……”

实之说不下去了。

“那么,我明天就去露子姑娘那里。”



“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实之大人宅邸拜访?‘’博雅问晴明。

“不,那样已经不行了。”晴明答道。

“怎么回事?”

“今天晚上就得去了。”

“今晚?”

“对。其实,我是在等你过来呢,博雅。”

“等我?”

“我想你跟我一起过去。”

“一起去?”

“我想让你看看难得一见的东西。”

“可、可是……”

“怎么啦?”

“为什么约好明天过去,又变成了今晚呢?”

“其实是因为她来过。”

“她来过?”

“对呀。所以,明天就变成今晚了。”

“哎,晴明,究竟是谁来过呀?”

“就是露子姑娘本人嘛……”

“什么?!”

博雅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露子是在实之离开之后不久来的。当时晴明正在庭院里摘草药。

蜜虫向晴明报告有客人。

“有位露子小姐来访。”

蜜虫语气沉静,要言不烦。

“噢——”

说是露子的话,应该是刚才离去的橘实之的女儿了。

她究竟为何而来?

晴明只有片刻时间想了一想。

“请带她到这里来。”

要弄清楚她为何而来,问她本人更快捷。

刚消失踪影的蜜虫立即又重新出现了。蜜虫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姑娘。

姑娘身后跟着一名童子,年约八九岁,穿着旧的窄袖便服。

蜜虫走到晴明跟前,通报一声“客人来了”,然后垂首行礼,静静退到一旁。

晴明与那位姑娘面对面而坐。

姑娘的大眼睛注视着晴明。

这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如果不是事前即得知对方是露子,凭她这身男子打扮,一瞬间把她误认做是英俊少年也毫不奇怪。

一头长发梳到头顶,隐藏在黑色礼帽里。眉毛没有拔掉。牙齿也没有染黑。

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露子这副模样会被人认做男子吧。

而且还是俊俏如女子般的美男子……

二人默默地互相打量着,过了足有三四次呼吸那么长的时间。

“庭院漂亮极了……”

这是露子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没有涂口红的双唇微启,可以看得见洁白的牙齿。

露子的大眼睛看着晴明白皙的手指,晴明手里握着刚采摘的草。

“您在采摘车前子吗?”露子说。

车前子——也就是大车前,这种草可以用做利尿药。

“那边长着茴香呢。还有生姜、芍药呢。那里冒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龙胆!”

蕺草、忍冬、颠茄……露子接二连三地报出名字。都是草药的名字。

“那边是南天。那里长着杏仁。还有山椒呢。哎呀,不得了!这里还长着附子呢。”


附子——即鸟兜(辽乌头),其根剧毒。尚未开花即已出芽,看不到花,光凭着幼芽就可以说出它的名字,尤其难能可贵。

“您家里竟有这么一个像原野般的庭院呀!” 露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庭院返回到晴明脸上。

“我太喜欢啦——这个院子!”

露子的目光停留在晴明的目光里。

“是露子姑娘吧?”

“是的。”

露子点点头。

“是晴明大人?”

“嗯。”

睛明点头。

“刚才我父亲来过吧?”

“是的,来过。”

“为了黑丸的事吧?”

“对。”

晴明点头,又问露子:“你怎么知道橘实之大人来过这里了?”

“父亲到我那里去,悄悄拿走了绘有黑丸的画,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他要干什么。”

“……,' ”于是,我就让这个蚱蜢麻吕跟踪他。“

“原来如此……”

“父亲求晴明大人做什么,我也能猜到。不过……”

“不过?”

“如果我求您不要理会父亲拜托的事,您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

“不过,您还是照样做被托付的事?”

“我没必要做什么。”

“那么,您打算到我家来吗?”

“是要拜访。”

“毕竟还是要去的。”

“不过,我不是为了实之大人所托之事而去。”

“那么,晴明大人是为什么呢?”

“为了看一看。”

“看一看?看黑丸?”

“对。”

“要是为了看黑丸的话,为时已晚。”

“为什么?”

“黑丸昨天晚上从牛舍逃走了。”

“逃走了?”

“没错。到早上找到它时……”

“‘找到时’?”

“它已从小牛般大长到成牛般大了,死死缠着院子里的松树,口中吐出白丝,变成蛹啦……”    



“变成蛹了?”

博雅发问了。

“嗯。所以,今天晚上就得去了。”晴明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变成了蛹,我们就得今天晚上去?”

“因为赤蚕蛊是在变成蛹的当天晚上孵化的。”

“赤蚕蛊?”

“就是道满大人用蛊毒弄出来的黑丸。”

“什么?!”

“所以,我今晚等着你来呢。”

“等我?”

“是的。出发吧。”

“去哪儿?”

“露子姑娘家。”

“那……”

“就到赤蚕蛊孵化的时候啦。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

“酒已让蜜虫和蜜夜备下了。三只杯子。”

“为什么三只杯子?”

“博雅,叶二带了吗?”

“叶二倒是从不离身。”

“那就好,该出发啦。正是时候。”

晴明站了起来。

“喂、喂!晴明……” 博雅边站起来边叫晴明。

“怎么啦,不去?”

“不、不是。”

“要去吧?”

“去、去!”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地上铺好红色毯子,晴明和博雅坐在上面。

二人跟前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酒瓶和三只杯子。

两只杯子已斟满酒,剩下的一只是空的。

月光自中天泻落。

二人已饮至微醺。

蜜虫和蜜夜坐在一旁,为他们斟酒。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男子打扮的露子姑娘。

她没有戴黑色的礼帽,长发垂到背上。

在地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松树,它粗壮的树干中段,缠着黑糊糊的东西。


是一头牛般大的东西。

是黑丸——即赤蚕蛊的蛹。

“哎,晴明……”

博雅抬头望望黑丸的蛹,说道:“……它真的会孵化吗?”

“当然会孵化的。”晴明说。

“快了。”

“可是,如果它孵化出来,不会有危险吗?”

“啊,这一点可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为什么?”

晴明望一眼露子,说道:“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了。”

“看我?”

“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可是出自道满大人的蛊毒之法呢。”

“……”孵化出来的,可以说是式神。”

“是式神吗?”

“不,准确地说,还不是式神。但是,原先饲养它的人的心思,将决定所产生出来的东西。”


“具体说呢?”

“如果露子姑娘怨恨某人,想置之于死地,则赤蚕蛊在生成瞬间,就会找到那个人,对他作祟。”


“那样的话可就太可怕了,晴明……”

“所以嘛,我说过,这全看露子姑娘的心思。”

晴明说到这里,黑暗中传来了嗤笑声,仿佛煮开了什么东西。

“你来啦。”

晴明抬起脸。

侧面的瓦顶围墙上有一个站立的人影,影子背后是高远的星空。

影子轻盈地一跃而下,站在地上。然后,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是个身穿褴褛的公卿便服的老人,衣衫仿佛在泥浆里蒸煮过。

头发和胡须不加修饰地胡乱长着。黄色的双眸炯炯有神。

——正是芦屋道满。

“欢迎光临,道满大人……”晴明说。

“备酒了吗?”

道满大大咧咧地走到毛毯上,坐了下来。

“哟,备好了嘛。”

他伸出右手,拿过空杯子。

晴明往他的杯子里斟酒。

道满将杯中酒一仰而尽,说道:“好酒。”

“你又寻了场开心吧。”

晴明一边斟上第二杯酒,一边对道满说。

“对。闲极无聊嘛。”

“可是,如果您想要式神的话,要多少您尽可以自己弄啊。”

“晴明,自己弄式神什么的,我早就烦啦。还是别人做出来的,能够有点意外惊喜的乐趣。”


“于是您就利用了实之大人?”

“噢。正好让他赶上了。”

道满第二杯酒下肚。

“如果是好使唤的,我就带走,不过得先看看再说。”

道满望望博雅,招呼道:“嗨。”

“什么事?”博雅问。

“很想听听你的笛子。”

“笛子?”

“我很喜欢听你吹的笛子,拜托,让我听听吧。”

“嘿嘿。”

说完,道满笑了。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怎么样,你也到这边来吧?”

道满对露子说。

露子询问似的目光转向晴明。

晴明点点头,没有开腔。

“好吧。”

露子用男人的口吻答道,膝行而前。

道满快活地笑起来。

“博雅的杯子空了。您不介意的话,就用他的杯子喝一杯吧。”

“好!”

露子拿起酒杯,蜜夜为之斟酒。

露子喝了一口酒,看看晴明,又望望道满:“很好喝呀。”

说着,莞尔一笑。

此时——博雅的笛声在月光中缓缓流出。

“太好了……”

道满握杯在手,心荡神驰般闭上双眼。

博雅的清越笛声溶入夜气之中。

“喂……”

过了好一会儿,侧耳倾听的道满睁开眼睛,说道:“开始啦。”

众人的视线转向老松树那边。

孵化已经开始了。

黑兽般缠绕在树干上的东西,背部微微开裂了。

裂隙发出微弱的、暗淡的蓝光。那条裂缝正在逐渐扩大。

不久,有某种东西从裂缝中探出头来。

那是一个头——脸。

有着蝶眼的人脸……

随后出现的,是翅膀似的东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一团树皮,随着它在夜色朦胧中逐渐现身,开始在月光下缓缓伸展翅膀。


是一只长着人脸、人手和人脚,背上却有巨型翅膀的蝴蝶……

翅膀发出朦胧的蓝光,在月光下缓缓伸开,显得安详、肃穆。承受着月光,吸

收了月光之后,巨翼更显得熠熠生辉。



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

“嗬……”

道满发出惊叹声。

“真是太美了……”

博雅边吹笛边观看着这一切。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开后,蝴蝶翩然飞舞在夜色之中。

“真漂亮……”

露子说话了。

“这可不能据为己有啊。”

道满嘟囔着。

“露子姑娘……”

晴明对露子微笑道:“道满大人把它送给你啦。”

“给我?”

“对。”

点头首肯的是道满。

“没办法呀。对吧,晴明?”

说着,道满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来。

有着一对发出朦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优雅地飞舞着。

博雅仍旧吹着笛子。


卷四 呼唤声



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樱树。

如果成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行。

藤原伊成坐在这棵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开的樱花在伊成头顶簇拥如伞。

明月高悬。月色如水,映照着巨大的樱树。

周围别无其他樱树。在松树、枫树的围绕中,惟独这棵樱树伸出粗大的、开满樱花的树枝,显示出惟我独尊的气势。

樱树伸得老远的横枝密簇簇开满了花,花瓣的重量压得枝丫低垂。

没有风。

虽然没有风,但花瓣依然纷纷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头、头顶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弹奏着琵琶。

持拨子的手一动, “琤”的一声,琵琶琴弦发出动人的音响。

琤琤——琵琶声与月色融汇在一起。

琴声在樱花瓣中缭绕,在大气中飞升。

每当琴弦的震颤触抚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离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飞舞。

琤琤. 翩翩飞舞。

琤琤. 翩翩飞舞。

琤琤. 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是花瓣在迎合着琵琶声,还是琵琶声在迎合着花瓣?

琤琤瑽瑽的琵琶声与翩翩飞舞的花瓣已经浑不可分。

不久,琵琶声停止了。

琵琶声一中断,情景就和之前一样,只有樱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飘落。

伊成闭着眼,仿佛还在追寻消散在周围空间里的琴弦的颤动,也像是在倾听残留在身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于伊成而言,也许这躯体也好,包裹着自己的肉身的大气也好,已成为与琵琶声共振之物,无从区别了。

这时——“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不胜感慨,又像是唏嘘叹息。

伊成睁开闭着的双眼。

四下里不见有人影。

明明听见了人的说话声——怎么会没有人?

惟有樱花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难道是幻觉吗?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实在是难得一闻的琵琶音色啊。”

又传来了说话声。

“昨天也来过吧。”

那声音说道。

但是,声音的主人依然不见身影。

“琵琶技艺竞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请教尊姓大名了。”

那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不作声,那声音又来相询:“敢问尊姓大名?”

被这么一追问,伊成不禁脱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

“是伊成大人吗?”

“正是。”

“那么,伊成大人……”

“噢?”

“我就先告辞啦。”

“告辞?”

“我要告辞了,改天我会去找您。”

伊成一时语塞,那声音又道:“告辞啦,伊成大人。我会去找你,可以吗?”

“哦,嗯。”

伊成不由应声道。    



庭院里的樱花正当盛开之时。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饮着酒。

周围只有一盏灯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着一条廊柱子,秀气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红唇前。

呷酒的双唇总是浮现一丝笑意。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菩萨像呈现的那种。仿佛樱花瓣那种隐隐约约的淡红色——是那种轻微的笑。

穿着樱袭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间,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随即端起酒瓶,为之斟满。


今天晚上,是博雅携酒来访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会儿喝酒赏樱,赏樱叹息了。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嗯,是与樱花有关的事情呀,晴明……”

博雅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条地板上,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庭院里,有棵古老的樱树。

月光下,可以看见樱花瓣静悄悄地落下。

“樱花怎么啦?”

“就是说。那个……”

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

“就是说,当我看着樱花的时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

“人的生命吗?”

“就像花瓣离枝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像风一样,离开人的身体……”

“……”

“即便没有风,花瓣也会离枝而去……”

“……”

“人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躯体……”

“唔。”

“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

“……”

“但是,正因为是终将凋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为了解生命短暂,人才会珍视他人,才会寄情于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乐吧。”

博雅端起身着樱袭的女子为之斟满的酒杯,直视着晴明说:“晴明啊,我能够与你相识相知,实在是三生有幸。”

博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博雅双颊微红。

“蜜夜……”

晴明避开博雅直视的目光,对穿着樱袭的女子说道:“博雅的杯子空了。”

名蜜夜的女子会意,又为博雅的酒杯斟满。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说。

“逃避?”

“是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的。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

“嘿,也谈不上逃避什么的。”

“看吧,你就是那样。”

“又有什么事?”

“你刚才笑了。”

“笑就等于逃避?”

“不是吗?”

“你看,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

“眼神?”

“博雅呀,不能用那样直通通的目光来看人嘛。”

“这样的眼神让人家不自在?”

“是不自在。”

晴明实话实说。

“你总算坦白了。”

“嗯,坦白了。”

“难得老实一回嘛,晴明。”

“我就佩服你。”

“为什么佩服我?”

“我能以方术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驱使鬼神。”

“我?驱使鬼神?”

“对。你是能驱使鬼神的,博雅。”

“我什么时候驱使鬼神了?”

“就是这样。”

“怎样?”

“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力量无所察觉,所以鬼神也为之动容,博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才好。”

“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咒来蒙我吧?”

“没那回事。”

晴明取杯在手,说道:“不如说说要紧事吧。”

“要紧事?”

“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来的吧?”

“嗯,有事……”

博雅点头承认。

“我看你刚才一直对樱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樱花有关?”

“的确不能说跟樱花没有关系。”

“是什么事?”

“其实是藤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说。

“是一个多月之前,在清凉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吗?”

“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师从已故式部卿宫学习琵琶。

算得上冠绝一时的琵琶高手。“

“他怎么了?”

“他这三天来行为举止颇为怪异。”

“怎么个怪法?”

“这得从四天前的事情说起了……”

于是,博雅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伊成和藤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冈山,是在四天之前。

据说在京城北面——船冈山的中腹,长着一棵古老、巨大的樱树,此树今年花开得尤其好。


兼家听闻此事,说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么样子。”

他让人备下酒菜,带着随从前往。

被邀与宴者,是伊成。于是,伊成带上琵琶出了门。

到了一看,樱花果如传言所说那样艳丽异常,众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饮酒诵歌,伊成弹奏琵琶。


弹过一通琵琶之后,伊成吟诵了一首和歌。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如果说花开花落、世事无常乃人之命运,那么,古人主张春夜秉烛夜游,实在有他的道理。”

伊成征引唐人诗歌,深为叹息。

“樱花这东西,实在是令人牵挂。”

据说他这样说过。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归,但第二天他又出门而去了。

这回是独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门。

伊成说,无论如何也要夜晚独自一人在那棵樱树下弹琵琶,于是出门而去。希望夜晚在樱树下面弹琵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点也不能没有选择。晚上到那里去,路程算是相当远的。旁人来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准确地说,他带了一名仆童前往,但伊成对他说:“你在这里等候即可。”

他让仆童在离樱树不远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独自来到樱树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愿在树下弹起了琵琶,至早晨与小仆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后,却对家里人说:“哎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说弹起琵琶时,有人对他说话。

原以为是自己带去的仆童的声音。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看不见人,只有声音传来。

结果,未能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觉得,他这是弹了一整晚琵琶,几乎没有睡觉,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为让他尽情地睡,到傍晚时总该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还是没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没醒。到了深夜,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把手放在他身上摇晃,也没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时——“伊成大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如约前来啦。”

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而且,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哪里,无从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赠?”

话说得没头没脑。

家人正讶异之际,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来了。

伊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外廊内,面对昏暗的庭院开腔说道:“来得正好。”

伊成抱着琵琶,在外廊内坐下,开始拨动琴弦。

他一边弹琵琶,一边对着夜幕下的庭院说话,仿佛有某个认识的人在那里似的。

“那样挺惨的吧。”

“什么,想出来吗?”

“想从山里出来?”

“给‘山’字?”

在旁听者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自言自语。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琵琶声忽然停止,伊成当即躺倒在廊内,呼呼大睡。

就这样,伊成又接着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没有醒来。

中午过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还是没有醒来。

因为粒米未进,两天下来,伊成消瘦得惊人。

夜深了,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说话声。

“伊成大人……”

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踪影。

这时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来。

情况与昨夜无异。伊成又带着琵琶来到外廊内,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开始弹琵琶。又自言自语起来。

与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伊成昨夜自言自语时望着较远的地方,而此刻则望着稍近的地方。

“你说想离开‘山’?”

伊成面对空无一人的庭院说道。

不久,伊成弹完琵琶便又昏睡过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来越显消瘦。

连家人也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体了。

不采取措施的话,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东西夺去性命。

“于是,伊成大人家里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边,一定要我来找你商量,晴明……”博雅说。


“可是,他被呼唤名字的时候答应了,这可难办啊。”

晴明放下酒杯,低声道。

“呼唤名字?”博雅问。

“即使被呼唤了名字,你不答应的话,这呼唤声等于随风而去了;但若答应了,就结下一种叫做‘缘’的咒了。”

“是咒吗?”

“是咒。”

“那该怎么办?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吗?”

“不。”

晴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今晚去吧。”

“方便吗?”

“没关系。这种事还是尽早为好。我们大概能在那个声音来呼唤伊成前到他家吧。”


“嗯。”

“走吧?”

“好。”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琵琶声琤琤瑽瑽. 伊成坐在外廊内弹琵琶。

月色如水,从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显出来。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伊成的动静。

伊成与此前一样,似正与庭院里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伊成边弹琵琶边说。

“你说想离开那座山啊。”

“你喜欢那首《古今和歌集》里作者不详的和歌吗?”

“你说‘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跟前的某个人说话。

但是,博雅遍视庭院,都不见有人的踪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

博雅对晴明附耳问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你这样子当然是难免的,因为你看不见那东西嘛。”

“那东西?晴明,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嗯。”

“看见什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来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样。”

“你说‘客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吗?”

“我也能够看见吗?”

“也行吧。”

晴明嘴里应着,伸出左手,说道:“博雅,闭上眼睛。”

博雅一闭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脸上。

拇指按着博雅闭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后脑,小声地念起咒来。

晴明将双手撤离博雅的头部,悄声道:“睁开眼睛!”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随即瞪圆了。

“啊……”

博雅强咽下这一声惊叹。

“有人……” 博雅沙哑着声音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内的伊成前方——庭院里的树丛中,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身穿蓝色旧窄袖便服的男子。岁数是将到未到五十岁的样子。

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与伊成交谈。

男子的额头上有点特别,像是写了字。

“晴明,庭院里的男人,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个汉字。

“‘山’字吧。”

博雅自语道。

坐在庭院里的男子的额头上,有毛笔写的一个“山”

字。

“博雅,这事说不准会意外地好办呢。”晴明说。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暂且由着他。”

“不会出事吗?”

“哦,这一两个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会再瘦一点,但性命应该无忧吧。”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明天去见见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该做什么,也得问过那位大人再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你也见过他的。”

“什么?!”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贺茂保宪。”睛明说。



第二天,晴明和博雅并排而坐,与贺茂保宪相对。

保宪现任谷仓院别当一职。他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原先也是供职阴阳寮的人。他仕途顺利,当上了谷仓院别当。

本来应该是保宪与晴明并排而坐,与较他俩官位高的博雅相对,但这次三人碰头没有考虑这些。


这是在保宪家里。

保宪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无忧无虑的明朗神情,面对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边肩头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盘成一个圆圈在睡觉。

黑猫。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猫。是一只猫又,也就是保宪使用的式神。

三人刚刚寒暄完毕。

“晴明,今天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保宪问。

“有一件事想请教……”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什么事?”保宪问。

“近来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说‘封山之法’?”

“是的。”

“这个嘛……”

保宪的视线望向远方,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说近一两个月。”

“……”

“应该有三四年的时间吧。”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记得吗?”

“不至于不记得。”

“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一下,晴明……”

“好。”  ‘“我说出来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据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贺茂忠行大人只传给你我二人而已。”

“是。”

“现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

“……”

“师傅已仙逝,现今能做此事的仅你我二人。既然我没有使用过……”

“就是我做的,对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

“的确是我做的。”

“是什么时候呢?”

“早在五年之前了……”

“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会说的,但此前你得先谈谈你这次的事情。你说完我再说。”

“好。”

晴明点点头,把昨晚从博雅那里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啊。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是得让我说。”保宪说道。

“那么,回到刚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这么一问,保宪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

“那男人是谁?”

发问的是博雅。

保宪这才察觉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

保宪用右手挠挠后脑,苦笑道。

“这是指圣上。”

保宪对博雅说道。

和晴明一样,这保宪也将天皇称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没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过圣上。”

“没错。”

晴明点头。

博雅对保宪称圣上为“那男人”颇为惊讶,但他没有像听到晴明说这话时那样予以规劝。


他静听保宪的叙述。

“圣上连续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过去了。”

“然后呢?”

“我射出了回头箭。”

“哦?”

“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诅咒打回头。因为那支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追过去一看,结果就追到那棵古樱树昕在之处。”

“噢。”

“一个叫海尊法师的阴阳师被我的回头箭射中胸部,倒在那里。他已奄奄一息。

我打算趁他未断气前问清情况,便问他是受谁之托…。-.,‘”他怎么说?“

“这个阴阳师说,谁也没托他,是他自己要那么干的。

当我问他。为什么要诅咒圣上时——“

“他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

“哦。没有回答?”

“海尊恨恨地瞪视着我,意思是说,他死了也不会放过我吧。”

“那么你……”

“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后跟他纠缠不清,便作法让他不能作祟。”

“于是,你就封山了?”

“没错。我把海尊的遗体埋在了那棵樱树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事情发展成那样。”

“请问。保宪大人……”

“噢,什么事?”

“此事可否交给我晴明来处置呢?”

“可以。就由你来处置吧。”

保宪点头应允,他身体略为前倾,说:“不过,晴明……”

“什么事?”

“请允许我再到府上喝酒。”

“随时欢迎。”

“我喜欢上你那里啦!可以很放松地喝酒。”

保宪满脸微笑。

他的肩头上,蜷成一团的猫又睡得正香。    



来到船冈山的那棵樱树下时,已是晚上。

樱花花瓣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捡来枯枝,在樱树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带来的铁锹在樱树根旁挖掘起来。

火堆旁坐着蜜夜,她将砚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来了。

博雅铲了好几锹,开腔道:“喂喂,真埋着人呢,晴明……”

“是海尊法师吧。”晴明说。

不久,这具遗体被掘了出来,摆在樱树下。

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里见过的那个男子。

樱花花瓣飘落其上。

“晴明,这事挺不可思议的吧?”博雅说。

“为什么?”晴明问。

“就是这具遗体呀。说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虫子吃掉。”

“是因为施了封山的咒吧。”

“封山的咒?”

“对。”

“这个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它。”

晴明指着遗体的额头。

那额头上是博雅也见过的汉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极少能脱离躯体游走到外面去的……”

“……”

“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锢在肉体之中。不能前往来世,肉身也无法腐烂。”

“但在某种情况下也能逃出来吧?”

“对。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么杰出的琵琶音乐结缘的话,便可以跟随着音乐脱身而出了。”

“于是海尊法师就……”

“……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结缘了。”

“但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呢?”

“是啊……”

“哎,晴明,你已经知道了吧?”

“噢,大体上知道吧。”

“那你就告诉我嘛。”

“不,这事与其由我来说明,不如找个更合适的人。”

“是谁?” “就是这位海尊法师嘛。”

“什么!”

“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后就会解开。这样一来,由海尊法师自己来答复你,岂不更好?”


“……' ,”说实话,就连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呢。“

“喂,喂,晴明……”

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说话,由得博雅连声唤他。

“蜜夜,准备好了吗?”

“是!”

蜜夜略一低头致意,然后递上蘸好了刚磨的墨汁的毛笔。

晴明接过毛笔。

“你这要做什么,晴明?”

“就是做这个。”

晴明用毛笔在海尊额上的“山”字下面写下了另一个“山”字。

“山”字变成了“出”字。

“这样就行了。”

就在晴明嘴里小声喃喃着咒语时,海尊的遗体缓缓坐了起来。

“晴、晴明……”

博雅哑着嗓子低声叫起来。

“不用担心。”睛明说道。

海尊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晴明,然后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樱花,便抬起了头。

“樱花吗……”

海尊喃喃道,声音显得干涸。

然后,他把视线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见的是……安倍晴明大人?”

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树洞。

“是海尊大人吧?”

“是。”

海尊点头。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来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

“于是,你听了伊成大人的和歌与琵琶……”

“对。”

海尊又静静地点点头。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海尊沙哑的声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首和歌里的‘山’字,便与那琵琶声结了缘,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

这样一来,海尊额上的“山”字就可以与和歌里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样。”

博雅终于明白似的点点头。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说道。

“请问吧。对于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五年前,你为何诅咒圣上?”

“原来是那件事啊。”

海尊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想要钱。”

“钱?”

“钱,和欲……”

“欲?”

“诅咒圣上并非出于仇恨。当时,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没有人能打回头。

安倍晴明、贺茂保宪等名声在外的京城阴阳师都不足惧。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我便亲自出马替圣上解开咒语。

这一来,便名利双收了……”

“结果却被保宪大人把咒打回头了,是吗?”

“是的。”

海尊点头。

“正因为我很不甘心,说要作祟报复,才落得这个下场。唉,实在惭愧得很……”


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礼:“非常感谢。”

他抬起头说道:“这样,我终于可以踏上旅途了。”

樱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多美的樱花啊……”

海尊喃喃着。

“请转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弹得太美了……”

海尊双唇吐出这句话之后,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变成了仰望樱花的姿态。

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海尊的双眼缓缓闭合。

樱花积在这张脸上。

海尊的双唇再也没有动过。

“他终于走了……”

博雅喃喃低语。

“嗯。”

晴明低低地应了一声。    


卷五 飞仙



两人在浅斟慢酌。

时已过午,阳光仍照射着庭院。

庭院一角,有一个沼泽似的水池子,好几只蜻蜓在水面上飞翔。

蜻蜓翅膀的扇动几乎难以察觉,它却能悬停在风中。

或左或右地俯冲着,捕食小虫。

梅雨已经结束。

已是夏日的阳光紫色的菖蒲在水池边开放着。

叶尖上停着几只蜻蜓。

如果太阳再偏一点,就会凉快许多了,但此刻依然炎热。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喝着酒。

晴明一身凉爽的白色狩衣宽松地包裹着身体。

他额上没有一丝汗水,仿佛对炎热浑然不觉。

他的红唇不时触碰右手端来的素白陶杯。沾酒的唇边。总像带着一丝微笑。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杯刚离口,便望着水池的方向说开了。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晴明只是将视线往博雅身上一转,说道。

“蜻蜓呀,也看不见它的翅膀是怎么动的,却能在风中那样悬停、疾冲。”

的确如博雅所说,蜻蜓时而在风中悬停,紧接着突然转弯。冲向水面。

“也不知怎么能设计得这么好。自然之妙真是无与伦比啊。”

博雅感佩地点头赞叹。

二人之间放着盛有盐烤香鱼的碟子。

干手忠辅送来了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

因为晴明在黑川主事件中救了忠辅的孙女,所以每年到了时节,忠辅都以香鱼相赠。


晴明把手伸向烤香鱼,一边对博雅说道:“是时候了吧?”

“什么时候?”

“博雅呀,你今天到我这里来,不是特地来赞美蜻蜓的吧?”

“对,对。”

“是有事而来吧?”

晴明说完,雪白的牙齿咬了一口手中的香鱼。

烤香鱼的香气飘散到风中。

“晴明,是这么一回事……”博雅说。 “不外是坊间盛传的宫中怪事吧?”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四天前的晚上,兼家大人也在清凉殿目睹了怪事。

对吧?“

“就是这事,晴明。近来宫中净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呢。”

“还有酒,慢慢说吧。等谈完也到傍晚了,多少会凉快些。”

“是啊。”

博雅点点头,开始讲述那件怪事。  



最早听见那个声音的,是藤原成亲。

约十天前——值夜的晚上,如厕的成亲在返回时,听见有奇怪的声音。

“哟。这可怎么办呀……”

是这样一个声音。

一个沉痛的、虚弱至极的声音。

在这样的夜晚,究竟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在说什么“怎么办”呢?

这是藤原成亲从渡殿走向清凉殿时的事。

正当他想:咦,这样的深更半夜里,会是谁呢?结果。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实在是太难办了……”


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办啊,是谁在这么为难呢?

虽然还有其他值夜的人,但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他就像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似的,脚步朝那个方向迈去。

是紫宸殿的方向。

走在紫宸殿的外廊木地板上时,那声音自上方传来:“来者何人?”

声音并非来自紫宸殿内,而是由外面、且是从上方传来的。大概是从屋顶上传来。


有人在这样的时刻,爬到紫宸殿顶上,在那里自言自语。

那高度并不是轻易能攀爬上去的。

肯定不是人。

想到可能是鬼的那一瞬间,成亲的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

他返回值夜的人那里,匆匆报告了这件事,众人随即决定:“好啊,我们就到紫宸殿看看。”


然而,虽然这次人多势众,但来到通向紫宸殿的渡殿时,众人却止步不前了。

因为众人听说可能是鬼,都害怕起来,脚下不敢挪动了。

众人停在渡殿,成亲从檐下举目望向紫宸殿方向,只见屋顶最高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就是它吧。”成亲说。

“在哪里?”。 “啊,真的有啊。”

“会是谁呢,在那屋顶上?”

正当此时,半边明月闪出云端,那个月光映衬下的影子似是一个人影。

似乎有人爬到屋顶最高的地方,蹲在那里不动。

“人怎么会爬到那种地方……”

“所以才说那是鬼嘛!”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有人“啊”地叫了起来。

原来那个黑影动起来了。

黑影沿着屋顶的斜面“嗖”地滑下来。 当影子滑到屋檐处时,又随着惯性“呼”地弹向空中。

“哇!”

见者无不惊呼。

照理那影子要“啪”地摔落在地面上了,然而那摔倒声却不曾响起。

那影子就此消失无踪。

从那天晚上起,在宫中听见怪声的人越来越多。

“遍寻不获啊……”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唉……”

“实在没有办法。”

据说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又传,有一天晚上,有人在月光之下,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宫殿上空悠然飞舞。


偶然遭遇此事的平直继让人预备了弓箭,弯弓射出一箭。

利箭正中那红色的东西,它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

“咦!”

众人赶过去一看,竟是侍女穿的樱袭红衣。

又有一天晚上,在大内的北面,巡夜的人发现了一个跳着走的人影。这人影“噗、噗”地跳起足有七尺高。


“是谁?!”

当值夜人喝问时,那人影并不回答,而是跳到附近的松树上,攀着枝干,消失在树上。


“别让它逃啦!”

值夜人唤醒众人,围住那棵松树。

附近无树无屋,地上又有近十人围住,树上的人下树逃走应无可能。

虽然弓箭在手,但正巧月亮隐没在浓云里,树上一片漆黑,甚至无法分辨出树枝、树叶与人影。


就在此时,有石头从上面丢了下来。

一块、两块、三块……

不知何故,松树上的人把带在身上的石头扔了过来。

“敢来这一手!”

众人弯弓搭箭,估摸着往树上射去,尽管有箭插在树枝上的声音,但没有命中目标的感觉。


“不要着急。”

照这样一直包围到早上,等天亮了,树上是什么东西,也就真相大白了吧。

于是众人通宵等待,到天大亮了一看,树上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有人爬到树上去看,只见到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树干上。

树是被十来个人团团围住的,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究竟它是怎么逃走的呢?

结果,大家得出结论:那不是人,应该是鬼吧。按理来说,人是不可能蹦起七尺高的。


而兼家遇到的则是这么回事——有入夜访兼家,来者是藤原友则。

友则来告:女儿的病情越发沉重了。

三天前,兼家和友则在宫中碰过头。

当时谈到了友则女儿的事。友则的女儿名叫赖子,今年十七岁。

“前不久,赖子就患了疝气。”

据说情况不妙。

“不吃东西,一按肚子周围就很痛苦的样子。”

“那是因为疝气的虫子进去了吧。”

“我也是那么想,便从典药寮取了药让她服下,但完全不见效。”

“噢,我倒是有好药。”

说着,兼家把随身带着的药给了友则。

三天后的晚上,友则来到了兼家的家里。

“怎么样?赖子姑娘的情况有好转吗?”

“唉,她的病情还是完全没有……”

“让她服药了吗?”

“让她服了,但不见好转。”

“没有好转?”

“啊,疝气虫子倒是治住了,但这回又得了别的病。”

“别的什么病?”

“是狂躁之症。”

“狂躁之症?!”

“服用了您的药之后,她好像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了体,变得喜欢往高的地方爬。”


“哦?”

“本来光喜欢爬高也不要紧,但赖子却还要从高处往下跳。”

“跳?”

“是的。她从庭院的石头、外廊往下跳时还行,可后来就要从树上往下跳了……“

“啊!”

“我们制止她她还不干。今天嘛,趁我们不注意她就爬上了屋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竟然会……”

“落下来时摔着头,昏过去了。”

友则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手说:“得到这个报告,我急忙赶过去。说实话,现在赖子还躺着不能动。”


他不满的目光望着兼家。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给的药造成的?”

“我没有那么说。”

“不过,疝气的虫子是治住了……我的药,和赖子姑娘的狂躁之症可是两回事啊……”


“一来那是服了您的药之后的事,二来想请您想个法子——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是无能为力了。这样吧,去找药师或阴阳师谈谈吧。”

二人谈到这里,友则只好回家去了。

兼家打算去睡,正从外廊木地板往寝室走时,不想遭遇了怪事。

据说他正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悬吊在屋檐下。

一个成人大小的东西竟然倒挂在屋檐的内侧。

“咦……”

兼家一喊出声,那个影子便在屋檐内侧走动起来。

它倒立着,轻盈地走到屋檐前,仍然照旧向空中迈出步子,仿佛摔向夜晚的天空似的,消失无踪了。


到这个地步,兼家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上目前宫中议论纷纷的怪物了。

“天啊!”

他大叫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

家人匆匆赶过来。

“遇上怪事啦,有妖怪!”

兼家跌坐在木板地上,手指向屋檐外的天空。

赶来的众人走出庭院,仰望天空,又望望屋顶上面,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哎,博雅,你说是为妖怪的事而来,究竟要我办什么事呢?”晴明问。

“难道是兼家大人要我过去吗?”

“不,有事求你的不是兼家大人。”

博雅刚想接着开口,被晴明拦住了话头:“是藤原友则大人吧。”

“正是友则大人。晴明,你怎么知道的?”

“听你说的时候,我已猜出个大概。再说关于友则大人的女儿,我还要做点事情。”


“做什么事?”

“这事稍后再说吧。先听你说。”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看着晴明:“其实,晴明啊,藤原友则大人是为赖子姑娘的事。

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

“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事,还有其他事吧?”

“对。也都是跟那妖怪有关系的……”

“哦。”

“据说,他也听见动静了。”

“说话声?”

“是的。”

于是,博雅又开始叙述起来。    



昨夜,藤原友则守在屏风后,不眠不休地看视着赖子的情况。

赖子睡眠中的呼吸声传到坐在屏风后的友则耳朵里。

直到刚才,赖子还一直闹个不休。

疲乏终于让她坠入深度睡眠之中。

这几天,赖子的病情出现了变化。

她不但爱从高处跃下,还不住地诉说身体好痒。

“有虫子啊。”

赖子第一次提及虫子,是三天前的事。

“有虫子爬过我的身体!”

她边说边抓挠着身体。

“好痒。”

她用指甲猛抓自己的皮肤。

怎么挠都止不了痒,指甲划得沙沙响,都要抠进肉里去了。

“好痒好痒。”

她不是抓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全身——她挠遍了整个身体,而且是像抠皮挖肉似的挠。


手臂、胸脯、腿、脚、面颊、头部——所有的地方都要挠。

“虫子好痒!”

赖子疯狂地抓挠。

皮肤上遍布搔出的血道子,抓脱了皮,在脱皮处再挠,结果便是皮开血出。

“好痛啊。”

刚叫疼,紧接着又去挠同一个地方,边挠边喊:“好痒啊!”

赖子整个身体红肿起来,好几处还化脓了。但是,即便化脓了,也不能停手不挠。


终于抓挠得皮破血流,全身污迹斑斑。

她还要伺机从高处往下跳。

从高处往下跳和搔痒——跟这两件无关之事,赖子提都不提。

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天之后,疲惫不堪的赖子终于沉沉睡去。

在她醒着的时候,家里人一直悬着心,只有在她入睡之后,家里人才得以稍事休息。


但是,因为不知何时她会突然醒来,要去爬高搔痒什么的,所以即便在她睡着的时候,也得有人陪在身边。


那天晚上,友则一直陪着赖子。

深夜,正当友则开始打瞌睡时,赖子突然喊一声“好痒”,一骨碌爬了起来。

友则惊醒,连忙绕过屏风,按住赖子的身体。

他不想再眼看着赖子虐待自己的身体。

“干什么?放开我!” 赖子暴怒起来。

她力气大得难以置信,实在按压不住。

“赖子,你要挺住呀。赖子……”

就在友则跟自己拼命挣扎的女儿纠缠不休的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友则大人……”

那声音唤道。

“友则大人……”

友则好不容易控制住赖子的身体,把头转过去。

然而,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任何东西。

“赖子姑娘的病,靠药师治不好。”

那声音又说。

“那、那谁能治好?”

友则情不自禁地问那个声音。

“这个嘛……”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思考了片刻,说道:“这应该是阴阳师的工作吧。”

“阴阳师?”

“安倍晴明大人能治好吧。”

“晴明大人……”

“除了晴明大人之外,无人能治好赖子的病。请晴明大人过府来看病,不就行了吗?”


那声音就此消失了。

“喂!”

据说友则一再呼唤,但始终没有回音。六

“好痒好痒。”

原先边嚷边扭动着身体的赖子,用白开水服下晴明带来的药之后,随即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在沉睡的赖子周围,坐着晴明、博雅以及友则。

在惟一一盏灯火的映照下,友则眉间的皱纹越发显得深刻。

晴明跟前预备了砚台和毛笔。

“现在要给她脱衣服了,可以吗?”晴明说。

“全部脱掉吗?……”

友则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的。就像刚才我所说的那样。”

友则看看晴明,然后,又看看博雅。

博雅默不作声。

友则额头上渗出无数小汗珠。

晴明没有催促友则回答,也没有再提问题,他双唇紧闭,静候友则发话。

友则点一点头,说道:“明白了。”

与其说是下了决心,倒不如说是无法忍耐压抑的沉默似的。

“这事情就全仰仗你了……”

友则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好。”

晴明垂下视线,略低一低头致意,然后又睁开眼睛。

即便在这种时刻,晴明紧闭的双唇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静的笑容。

晴明把手伸向赖子的衣服,迅捷地将其衣衫脱下。

“啊!”

强抑着声音、由喉间发出惊呼的是友则。

赖子身上没有一处皮肤完好的地方。到处都有抓挠的伤痕,甚至有皮开肉绽的地方。


可以想像,若令她的身体翻过来,恐怕从后背到臀部也都是这个样子

“开始吧。”

晴明低声道,随即取笔在手,饱蘸墨汁。

他先用毛笔在赖子左脚的小趾上写字。

与此同时,晴明嘴里喃喃地念起了咒。

写好小脚趾,接着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写下去。然后是脚板、脚弓、脚后跟、趾甲、脚踝……


他不断地书写着细小的咒文。

写完左脚腕,接着写右脚腕……

腹部、乳防、右手、颈部、脸面——连耳朵、嘴唇、眼睑等处都写上了字。

把赖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后背和臀部也都写了字。

再将赖子的身体翻回仰躺的姿势时,她的皮肤上几乎毫无遗漏地写满了咒语文字。


只有左手没有写上字。

“写的是什么?……”

友则颤声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之咒。”

晴明的声音一如往常。

“那不是密教的真言吗?”

“只要有效,什么都不妨用。没有规定说阴阳师使用密教真言不好。”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之神。

啄食毒蛇和毒虫的孔雀变成了佛教的守护神。

“来吧。”

晴明右掌按在赖子腹部,然后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

将这两根指头抵着自己的下唇,开始轻声念动孔雀明王咒。

于是,仿佛对睛明的咒语作出回应,赖子的肌肤表面沙沙作响着蠕动起来。

“咕嘟、咕嘟——”

腹部和胸部的肌肤到处一鼓一突起来。

“噗噗——”

面部和右手、双腿的表面也都鼓突起来。

看上去简直就像大大小小的虫子在肌肤下面蠢动着。

“啊……”

博雅发出低吟似的声音。

蠢动逐渐移聚到赖子没有写任何东西的左臂上。

左臂眼看着变得粗大起来。所有在赖子体内爬动的东西都集中到左臂。左臂变得比大腿还粗。有虫子似的东西在粗大的左臂里头蠢动不已。

“好了!”

晴明低声说着,用纸捻将赖子左臂连肩处绑扎好。

然后又取笔在手,在蠢动得厉害的左手小臂上写下“集”字。

晴明再次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住下唇,右手握住赖子的左手。

他再次念动孔雀明王之咒。

于是。那些鼓突着的东西开始集中到小臂,小臂一带变成黑色。

终于,蠢动的东西都以晴明所写的“集”字为中心集合完毕。这个位置仿佛变

成了紫黑色的大水泡,大小足有一个大甜瓜那么大。

“啊!”

友则惊呼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道:“应该是这里了。”

他从怀中取出短刀,除下刀鞘,在写着“集”字的皮肤上“嚓”地切开。

从裂开的切口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是不计其数的虫子。

有黑色蜈蚣似的虫子,也有长着蝴蝶翅膀似的虫子。

有似蛾而非蛾的虫子。

有甲虫似的虫子。

有头部像蛇、身子像麻雀似的虫子。

有苍蝇似的虫子。

有蜻蜒似的虫子。

有蝉似的虫子。

无数奇形怪状的虫子从切口处蠢动着爬出来了。

虫子爬出来后,随即腾空飞起来,从开着的板窗飞到外面,消失无踪。

不久,赖子的小臂回复到原先的大小。

小臂上仍留着晴明切开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水,但伤口比原先小得多。

晴明给赖子遮上刚才脱下的衣服,淡淡地道:“这样就行了。”

“解、解决了吗?”友则问道。

“解决了。”

晴明微笑道。

“最好还是不要把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赖子姑娘。

如果被问到,请答以晴明施治、已无须担心即可。“

“这样就好了吗?”

“是的。伤口马上会痊愈的……”

“是、是吗?”

“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就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吗?”

“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晴明说着,站了起来。    



牛车等候在门外。

上车之前,晴明扭头向后,对着大门上方开了腔:“这样可以了吗,妖物大人?”

于是,昏暗的大门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非常满意。不愧是晴明大人……”

“若有空暇,今晚不妨来寒舍小聚……”

晴明对大门上方说道。

“蒙您邀请,实在荣幸。”

“酒已备下,薄酌一杯怎么样?”

“那可是求之不得。”

“请务必赏光。”

“凑巧南风徐徐吹来,我去捡些石子,稍后见吧。”

“好,稍后见。”

晴明说完,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



晴明和博雅对饮。

蜜夜坐在二人之间,等二人的酒杯一空,随即为之斟  酒。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啦!”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子?”晴明问。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天足丸的——唉,说来就是精灵那样的东西吧。”

“对了,还没听你说天足丸呢。那究竟是什么?”

“应该说是仙丹。”

“仙丹?”

“就是药啦。”

“药?”

“就是想成仙的人服用的药。”

“成仙?”

“据说自古以来,人有种种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即长生不老、游于天界,是来自中国古老文化的人类梦想。

方法多种多样。多数主张通过修行来达到。

传说有的是通过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由此而成仙。

有些是通过行为,比如辟谷等调整食物的办法,从而成仙。

还有得道成仙的方法。

每种方法都不简单。也有的方法要花数年、数十年,有时甚至是一生都不能达到目的。


最轻松的无须修行即可成仙的方法,就是服药。 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 “丹”即水银。

水银虽然是金属,却是液态的东西,镀金时是必须使用的。

人们认为这种“丹”有奇效,可使人长生不老。

其中最为上品者,是被称为“金丹”的仙药。

据说任何人服下金丹均即时成仙,只是金丹的制作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制作“丹华”时,据说须先制备玄黄。在玄黄中加入雄黄水、明矾、戎

盐、卤盐、砷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各数十斤合煮,成“六十一泥”,

置火中烧三十六日,即炼制成丹。

然而,究竟是什么材料,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首先,玄黄到底为何物,我们不得而知。至今还不明白是什么的材料太多了,

也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找。更不知道各种材料的用量。

总而言之,造出“丹”再加上玄膏捏成丸子,置于猛火之中,即可获得称为“丹华”的金丹。


如果没有成功,就是某个方面出了差错,只能反复去做。

其实,花一生时间大概也成不了事。

据说,将蛇骨、麝香、猿脑、牛黄、珍珠粉等无数种草药混合,加热熬制,也可制成仙丹。


“所谓天足丸,即是仙丹的一种,与其说是服用后成仙,其实只是能在空中飞行而已。”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嘛。”

博雅点了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所谓的‘丹’。”

“是怎么制作的?”

“听说首先要预备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鸟、雀、蛾、蝶、蜻蜓、甲虫、羽虫、蚊、蝇——只要是能在空中飞的就行。”

“需要多少只?”

“每种一两百只的样子吧。”

“……,,”将成千上万只飞虫活生生地塞进大瓦缸里熬煮。“

“煮多长时间?”

“这个嘛……”

“要多长时间?”

“一直煮到所有虫子都黏糊糊的,失去其原先的样子为止。”

“也就是说,骨头、翅膀、牙齿——所有一切都分不清?”

“就是要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

“究竟需要熬多长时间,我可想像不出来。”

“就连我也想像不到。”

“总而言之,那样就熬成天足丸啦?”

“还不行。”

“还不行?”

“所成之物百日后喂鸟,再百日后杀死该鸟,取其肝脏。与刚才说的五芝——”

“够啦够啦。总之,意思就是说,光是制作天足丸便须历尽千辛万苦吧。”

“嘿,这天足丸算是其中容易制的啦。”

“对我来说就是干辛万苦啦。不过,现在的事情跟那些天足丸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天足丸,简言之,就是萃取所杀生物之精华的方法。炼制一次所能得到的,最终只是一两丸而已:……”


“生物之精华?”

“那些‘精华’留在服用了天足丸的赖子姑娘体内,刚刚才走掉。”

“噢。”

“该你说啦,博雅。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

“我了解的情况?”

“就是让你去向兼家大人询问的事呀。”

“这个倒是弄清楚了。”

“他是怎么得到的?”

“他说是约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

“捡的?”

“从渡殿走去清凉殿的途中,偶然看见地上丢着一个布袋。”

“布袋?”

“据说是这么大小的一个布袋。”

博雅放下酒杯,两手比画了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圈。

“他说他当时很是在意那个布袋,便支开其他人,把它捡起来了。”

布袋里约有十颗药丸,不知是谁掉的。他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的。


大约过了七天之后,兼家闹肚子,看来是吃坏了肚子,腹痛,老是跑厕所。

这时,他想起了捡到的布袋和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两颗丸药来看,丸药发出难以言喻的诱人气味。嗅着这种气味,似乎连自己的腹痛也忘记了,把持不住的拉肚子好像也好了。

因为担心它可能有毒,为保险起见,便在木桶里放了水,放进一条活的香鱼,再丢下一颗药丸试试看。

鱼没有死。看上去它在木桶里游得更欢了。

兼家由此下了决心,将丸药和水吞下。

“说是把病治好啦。”博雅说。

不到半刻工夫,腹部不痛了,控制不住的拉肚子也好了。

“从那以后,每逢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就会吃上一丸。”

每次都是药到病除。

“这时候,他听藤原友则说了赖子姑娘的情况,便给了他一颗药丸。”

“就是那颗天足丸了吧。”

“可是,晴明,如果说那就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能飞到空中呢?为什么赖子姑娘会变得狂躁,而兼家大人不会呢?”

“这件事嘛,博雅,你不妨问他本人最好。”

“问他本人?”

“妖物大人,您已经到了吧?”

晴明对着黑夜里的庭院扬声道。

“来了。”

一个声音回答。

望向庭院,只见水池上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

博雅发出惊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小小的人影是赤脚站在水面上的。

借月光仔细打量,那是一个猿猴般瘦小的秃头老者。

只有髭须又白又长。身上穿一件褴褛的衣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带子。

老者“哗啦哗啦”地踏水而来。每踏一步,水面就荡开一圈美丽的波纹。

不一会儿,老者的赤脚踏到了草地上。

他走到晴明和博雅坐的外廊前,站住了。

“承蒙关照啦。”

他一笑,满是皱纹的脸埋入了更深的皱纹中。

“是你掉了天足丸吧?”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下巴一扬,点了点头。

“没错。”

“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我原不打算谈自己的来历,但这回晴明大人帮了大忙,就老实说说吧。”

老者望望晴明,又看看博雅,接着说道:“我很久以前出生于大和国,人称‘打竿仙人’……”


“噢。”

“从年轻时起,我就对仙道深感兴趣,整天不干活儿,专事仙道的修行,例如食松树叶、练导引之术等。”


在老者说话之时,蜜夜已预备了另一只酒杯,斟上酒,放在外廊边上。

“太好啦,太好啦……”

老者取杯在手,一饮而尽,满是皱纹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一滴酒也没有浪费。

“哎呀。甘露啊……”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

“可是,也许是天生没有仙骨吧,尽管我修行三十年,结果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效验。”


“然后呢?”

“我想,即便不能长生不老,至少得像久米仙人(据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所述,传说久米仙人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胫甚白。不由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云云。)一样,能够在空中飞行。于是我花了十年工夫炼制仙丹。”

“那就是天足丸了吧。”

“金丹之类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说实话,即便是天足丸,也做得并不高明。服食后虽然总算能飘在空中了,但也就是升到七八尺至十五尺的高度。而且,只能飘起来,不能飞行。“

老者表情复杂地叹息。

“我总算可以飘在空中随风而去,但飞不起来。当我悬在空中时,小孩子便会拿着竹竿赶来,从下面打我取乐,所以,‘不知不觉我就被称做’打竿仙人‘了。”

老者凄然一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离开大和国,四处流浪。白天像常人一样在地上走,晚上就避入耳目悬浮在空中。约一个月前,我来到京城,晚上被风吹到大内上空时,把装着药和天足丸的布袋丢了。事后察觉时,再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我想,肯定是被人捡走了,便潜入宫中到处寻找……”

“结果被许多人看见了吧?”

“是的。有一次有人来了,我慌忙避到空中,脚上却勾住了女人的红色衣裳,

结果红衣也跟着我一起升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弄得被人从下射箭。”

“那么,天足丸的事呢?”

“对。我终于知道是被兼家大人捡到了,正要去取回时。已经……”

“为赖子姑娘的病,兼家大人已把天足丸给了友则大人,对吗?”

“正是。其实,那个布袋里装的天足丸只有一颗,其他的都是治病良药,表面

上看区别不出哪颗是天足丸。”

“结果,这惟一的一颗恰恰被赖子姑娘吃掉了?”

“那颗天足丸只对我有效。因为它全是用雄虫混合我自己的男精制成,所以当女方服用时,就要出大问题。”

“所以赖子姑娘便成了那样……”

“是的。她要从高处往下跳,也是受雄虫的影响吧。”

“但是,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把附在赖子姑娘身上的虫子弄掉呢?”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寂然一笑,说:“我这副模样上门去,说是给人家治病,让姑娘脱去衣服……人家会照办吗?”

“应该不会吧。”

“这一点我很明白。再说,我除了会漂浮在空中,别无他能。所以只能仰仗晴明大人了。”


“原来如此……”

“这回三番五次的,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老者说着,将酒杯“冬”的一声放在外廊边上。

他伸手入怀,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下。

老者的身体摇晃起来。

老者又再伸手入怀,取出第二块石头,丢在脚下。

他瘦小的身体离地约有三寸高。

接二连三地从怀中取出石子丢下之后,老者的身体飘

向空中。

“这是最后一块……”

把那块石头丢下时,老者的身体已经飘到屋顶那么高了。

摇摇晃晃着,他开始被风吹走。

在月色下,他随风飘向北方。

晴明和博雅从檐下遥望着老者。

“真是好酒……”

老者的声音隐约传来。

“尽管这种活法未免寂寞,但也还是很有乐趣的……”

最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不久,老者的身影融合在月光里,无影无踪了。

“终于走啦。”

博雅手拿着杯子,小声喃喃道。

“唔……”

晴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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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阴阳师》刷成“爆款” 阴阳才是成功的第五元素

所谓阴阳,恰恰是男女比例和谐。那些对游戏“无感”的女青年,或许是被日式和风的画面、潇洒俊逸的人物设计所吸引,进入到游戏中来了,而且有一部分成了深度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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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书乐

原载于《人民邮电报》2017年1月20日《乐游记》专栏130期

“这款游戏开发团队早期只有9个人,自己对游戏的预期原本是在畅销榜50名左右的位置。”《阴阳师》制作人金韬在游戏成为“爆款”后如是说。

此前的专栏分析过这款游戏成功的部分因素,实际上,成功背后的因素很多,远远不止那些。该游戏耗时两年打磨,足够“慢”;及时处理用户投诉,足够“快”;丁磊“站台”直播抽卡,足够“潮”;等等。同时,还存在诸如自行“画符”、模仿《魔灵召唤》之类的“槽点”。

但这款游戏最值得称道的是其在营销上的引爆。表面上看,在《阴阳师》游戏中,时常会有“评论引导”的内容弹出,提醒玩家可以对游戏发表自己的见解。实际上,玩家的“口水”攻势早就超越简单的讨论,甚至形成了一种流行文化。许多玩家的游戏朋友圈被满屏幕的“欧洲人、非洲人、大天狗、SSR”之类莫名其妙的词汇占据,甚至在日本晴明神社祈愿墙上“挂”了一水儿的中文心愿,比如“求保佑抽到SSR”等。一场因《阴阳师》而引发的游戏文化流行风潮已经不可遏制,而且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种流行文化属于“内生”的,是玩家根据游戏体验而自发创造的。那些不玩游戏的人,难以理解对话中提到的“欧洲人”,指的是有运气的玩家。“抽到SSR,就属于欧洲人了,而经常抽到就是纯粹的欧洲人。反之,就是脸黑,非洲人。”一位玩家如此向外行的笔者解释道,它是游戏,也是话题,和朋友交流时都用“行话”,如果不懂就落伍了。

玩家自愿传播《阴阳师》游戏,当然建立在该游戏本身足够好玩的基础之上。网易在2016年5月准备推出游戏时,开展了针对“二次元”人群的线上线下活动。其中,线上开展了同人征集活动,同步推出《阴阳师》文化圈与生态圈,尚漫、游民星空、涂鸦王国、半次元、GACHA等一大批“二次元”社区举行了“大触觉醒”同人插画或COS(角色)征集活动。线下活动则融入各地的漫展活动中,通过高频“露脸”吸引玩家关注。但是,这些“路数”属于“规定动作”,到底什么才是游戏的“加分项”呢?

在一次聊天中,我似乎有了答案。我认识一位异常忙碌的女记者,她同我聊网游新规时说道,新规要求游戏公司公布游戏中参与用户的随机抽取结果。我万万没想到,她竟是《阴阳师》游戏的忠实粉丝。那么忙的职业女性都在玩,又有多少女性玩家“泡”在这款游戏里呢?出于对这个问题的好奇,让我忍不住想要探究一下《阴阳师》游戏,也就催生了此前的几篇专栏。本文是该游戏的最后一篇分析稿,尽管我一直没有找到网易公布的玩家性别比例等数据,但通过检索百度指数发现,2016年12月初,搜索该游戏关键词的人群画像上,女性占比50%。女性玩家与男性玩家一起组成了游戏口碑扩散的阴阳两极,催生了围绕该游戏的流行文化。那些对游戏“无感”的女青年,或许是被日式和风的画面、潇洒俊逸的人物设计所吸引,进入到游戏中来了,而且有一部分成了深度玩家。

回头想想韩国偶像宋仲基的大热,离不开女性观众前期的热烈讨论,随后,女性消费者展现了空前的同款产品购买力。成为“爆款”的第五元素悄然浮现:让原本不是“老司机”的人成为主力用户,就能创造蓝海市场。

张书乐 TMT行业观察者、游戏产业时评人 微信号:zsl13973399819 新著有《探路——互联网时代行业转型革命》,一本关于钻到地缝里寻找创业生机的书。各大网店和书店均有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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