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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小医师全文阅读-求电子书(乡村小医师)全文688章TXT

发布时间:2017-11-23 所属栏目:小童和金鱼草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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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精英的挣扎与修炼:瞧,大师的小样 作者:虎头


永远的白玫瑰
这是一个搅动灵魂的夜晚。因为一对六十年前死去的兄妹。
德国电影二台正在播放“德意志俊杰”(unsere Besten),评选德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十大名人,跟咱们评“十佳”差不多,每个候选者都有专家介绍,然后当场由观众打电话评选,最后完全按观众的投票决定排名。一开始我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电视台这类招徕观众的作秀节目能有什么精彩?
不是精彩,而是一次心灵的撞击!
节目里正在讲述舒和兄妹(Geschwister Scholl)的故事。
哥哥汉斯与妹妹索菲都是慕尼黑大学的学生,哥哥学医,妹妹学生物与哲学;哥哥比妹妹大两岁多;哥哥死时24岁,妹妹死时22岁,处在憧憬爱情与事业的年华。他们俩死于同一天同一个地点。他们为什么而死?
是的,搅动我心灵的,是他们为什么而死?
1943年2月22日下午四点到五点,离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彻底灭亡不到一千天,他们在慕尼黑斯塔德海姆(Stadelheim)的盖世太保监狱被处决,因为他们在慕尼黑大学散发反纳粹传单。与德国传统的严谨拖拉相反,纳粹法庭的效率惊人,2月18日他们被捕,22日审判,当天就执行了。
舒和兄妹如此年轻,他们并不想死,可他们却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妹妹索菲在笑赴刑场时说:
“多么美丽的艳阳天啊!而我必须离开。可今天在战场上又有多少人要死去,那么多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如果我们的行动能唤醒千百万人民,那我们虽死何憾?”
在他们被处死之前,为了提高这次死刑的警示意义,纳粹让他们的父亲罗伯特、母亲玛格达莱娜和其他兄妹与他们见最后一面,妹妹英格?爱茜?舒和因此而有幸亲历这对英雄兄妹的最后一刻:
先带过来的是汉斯。他身着囚服,但步履轻快,步容庄正,毫无惧色。他的面孔消瘦,好像刚刚经过一场大战。他亲切地弯腰越过隔离线和每个人握手。他说:“我没有仇恨。我已经超越了一切仇恨。”
爸爸拥他入怀,说:“你们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的。上天自有公理在。”
他嘱咐问候所有的朋友。当他最后说到一个姑娘的名字时,一滴眼泪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在隔离线后弯下腰来,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泪。然后他走了,像来时一样镇静。
之后,一个女看守带来索菲。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镇静悠闲地走过来,腰杆像标枪一样笔直。没有任何地方能像监狱一样让你那么快地学会挺直腰板走路。她满脸洒满阳光,微笑品尝着家里带来的甜食:“谢谢。我还真没吃午饭呢。”
这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生命的非常肯定。
她也瘦多了,可妈妈注意到她皮肤娇嫩,容光焕发。
“你再也回不了家了。”妈妈说。
不过几十年而已,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她像哥哥汉斯一样加重了语气:“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最担心的就是妈妈无法承受同时失去两个孩子之痛。可今天妈妈的勇敢和镇静让兄妹俩的担心显得多余。索菲明显放下了心。
妈妈再次对她说:“索菲,耶稣与你同在。”索菲坚定地、有点像下命令似地说:“还有你,妈妈。”然后她也面带微笑,无畏无惧地走了。
正式行刑之前,狱卒把索菲、汉斯和他们的同志克里斯蒂安?普罗普斯特(Christian Probst)安排到一起,他们共同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烟。只不过几分钟而已,可这几分钟对他们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
“我从来没想到死有这么容易。”克里斯蒂安说,“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在永恒中再见了。”
然后他们便分赴刑场,索菲是第一个。她连眼皮都没眨。刽子手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视死如归的死刑犯。
在行刑的一刹那,汉斯高喊出——自由万岁!
这个声音穿透了六十年岁月。
我在想,以当时纳粹德国掀动的整个“国家疯狂”下,却有这样一对年轻兄妹表现了独有的理性和冷静,并以生命捍卫自由的尊严。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气和超越时代的智慧!
自然,我们也从另一方面看到了一个民族的优秀和伟大,这就是,他们对于历史的认识、思考和对于现实的责任。
德国历史上产生过难以计数的影响世界的哲学家、艺术家和政治家,而他们却把“历史俊杰”的桂冠捧给一对六十年前死去的平凡的兄妹,在我看来,这可能就是一个优秀民族伟大而富有智慧的体现,因为这个民族在表达当今世界,一个人类共有的也是迫切的愿望——那就是和平。
这个夜晚,舒和兄妹的故事搅动着六十年后,我们这个时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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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歌德1
“谁是歌德?”
歌德,是德国贵为世界强国的精神领袖。
下一个问题大概是全世界最难回答的问题:
谁是歌德的女人?
俗话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我特别想弄清歌德背后的女人到底都是谁,人家又是咋整的,生就把歌德培养成歌德了。然后告诉老婆,以资效仿。
不弄不知道,一弄吓一跳。这“后无来者”,端的不是浪得虚名。歌德一生艳遇之奇丽,美女之如云,均非“情天恨海”一语可尽其妙。他的女人如果全体集合站在他背后,就得排成直径十几米的桃花扇。
女人是歌德这部人生盛装大戏的主角,是他所有鲜活生动的作品源头的那道清泉,也是点燃他写作激情原子弹的那一小块儿高爆炸药。女人,既是他的海水又是他的火焰。歌德一生爱情生活之绚丽多姿,与他作品之烟波浩淼,端的是相映成趣。到底歌德的女人有多少,她们都是谁,二十一世纪都过四年了,在德国文学研究史上,还是歌德巴赫猜想。我非歌德研究专家,当然更加数不清楚。
一篇文章,根本不可能尽数歌德所有的女人。那将是一部长篇。
第一个是夏露笛。
夏露笛堪称歌德的精神教母,歌德可说是踏着她的灵魂和肉体走出了“狂飙突进”的青年时期,继而登上千古不倒的古典主义文学神坛。
纵观世界文学史,歌德可称举世罕见的幸福作家:出身世家豪门,少年一举成名,青年轻松入仕,成年盘踞要职,端的是美女与宴会齐飞,绯闻共作品不断,人到中年即誉满欧洲,步入老年更成为“德国历史上惟一一个还未辞世即已成神的人”。
1775年,二十六的歌德带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巨大光环应十八岁魏玛公国君主奥古斯特大公之邀到达德国东部的魏玛。那时,三十三岁的夏露笛正处于一个女人水丰草肥的成熟季节。歌德出身豪门、饮誉欧洲,且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正是众神争相眷顾的天之骄子。他人虽年少,却已曾经沧海,有过无数次惊天动地的恋爱,经过法兰克福、莱比锡、斯特拉斯堡和威茨拉一系列激情澎湃的人生驿站,他需要这个安静的边城来梳理自己狂放不羁的心境。
夏露笛经常被称为歌德生命的“贵妇”,因为她丈夫是奥古斯特的掌马大臣,她是正宗的宫廷命妇。三十三岁的夏露笛,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就此在孤独和寂寞中无声无息枯萎的结局。
夏露笛与歌德的故事,始于“剪影剧”。
歌德在夏露笛剪影旁边的空白写道:“看这世界如何倒映在这个灵魂中,将是一出精彩的戏剧。这灵魂看见了世界的本质。不过,它是通过爱情看见的。所以,更主要的印像是温情。”据说歌德因此三夜没睡成觉。
与言情小说的设置不同,夏露笛与歌德却并未一见钟情。
歌德对夏露笛的兴趣,产生于一年之后。
在歌德的所有爱情中,他都是主动的。同样,这一次夏露笛也是被动的,刚开始甚至是婉拒和逃避的。作为一个宫廷命妇,跟歌德这样的疯狂作家成为情人,夏露笛有着诸多疑虑。她不能逆料的是,她的婉拒与逃避,却导致歌德加倍狂热的追求。歌德的爱情之火为此却愈烧愈旺。
让歌德如此狂热的夏露笛,长得却极一般,是个典型的“第二眼美女”。她不仅比歌德年长七岁,并且已有七子(后仅存活三个),距离窈窕淑女至少五十公里。曾经拥有无数美女的歌德却在信中写道:“我不想再说什么我与你永不分开,什么高山大川也不能让我却步。”
夏露笛再次证明了那句话: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
夏露笛不仅充满温情,而且充盈理解,充分宽容,充耳倾听。成功男人通常“阅人无算”,他们曾经沧海之后更需要的是柔静绿洲,而非天天需要浇灌、动不动就威胁要掉下去摔得稀烂的花瓶。这个规律,已经被世界文学史、哲学史、政治史、文化史、稗官野史、风流艳史以及其它什么什么史所彻底证明。
对于歌德而言,夏露笛是他的三个女人。歌德说:“夏露笛渐渐代替了我的妈妈、姐姐和情人。我们之间生成了一条纽带,那是大自然的纽带。”
在歌德如此炽热的情感炸弹与言词野火的进攻下,夏露笛居然整整五年之后才解除红装,坚守时间超过欧洲冷兵器战争史上任何一个被围攻的城堡。反过来说,用五年的生命去等候一个女人,在歌德而言也绝无仅有。
历史证明歌德等待夏露笛的决定完全正确。在他们的关系中,夏露笛始终是给予的一方。她不仅让歌德这道滔天狂流变得平缓深厚,给他无限奔放的生命划出有生以来的第一道边界,更重要的是,她是天才歌德在世界文豪锦绣花园里软着陆的那条无人可以替代的跑道。
夏露笛与歌德的感情,超过今天所有的姐弟恋。他们恋爱的热度像撒哈拉沙漠一般高温而持久。尽管两人都住在魏玛这个弹丸小城,而且基本上每天都见面,可他们仍然热烈地通信。夏露笛收到的歌德信件可能超过他写给全世界所有其它女人的总和。在他们交往的12年里,歌德给夏露笛写了1800封信,平均不到二天半就有一封,且不乏华彩文章。
歌德却因为夏露笛而认识了自己。夏露笛于他,何止是一个女人!
1786年9月,歌德去了意大利。他不仅离开了魏玛。他也从此离开了夏露笛。
歌德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之后归来的,已不复当初离开的那个歌德。
曾几何时,歌德还写道:“这位夫人对我的重要性,对我具有的力量,我无法另作解释,只能说是前生注定如此。我们前世是夫妻!”一语成谶,虽然他们两人此后双双仍在人世,可这一别,他们竟就此成了“前世夫妻”。
夏露笛并未正式嫁给歌德。她一辈子都是那个掌马大臣的法定妻子。所以,她也无权去做婚前调查。如果她做了,她不会对歌德的逃走如此失望。
研究歌德的女人,留给我最深的印像,就是他一生总是不停地在爱上一个新的女人,然后再很不光明正大地从她身边逃开。从这一点说起来,夏露笛享受的是“国民待遇”。


她们的歌德2
歌德,是由失恋炼成的。
1772年,歌德从法兰克福到威兹拉帝国法院实习,爱上公使馆秘书卡若安的未婚妻夏绿蒂。美丽的夏绿蒂正是那种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惊世美人。邂逅舞会,歌德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芳华十九的她。然而,罗敷已嫁,名花有主。夏绿蒂虽然无限叹服歌德的盖世才华,却并未因此爱上歌德。她深爱着卡若安。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能伤害一个少年?歌德当时收集刀剑,他经常晚上拿着一把名贵的短剑在自己胸膛上比比划划,在冥冥中体会锐利的剑锋以无间入有厚地投进胸腔时那种一了百了的淋漓痛快。
歌德没走这条路。所以他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离开。
卡若安与夏绿蒂喜结连理。歌德收到请柬,却并没有参加婚礼,因为他已经爱上了罗蜜莲,这位美丽的少女同样拒绝了歌德,听从父命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五岁并有五个儿女的鳏夫银行家。
这是歌德在爱情上最后一次败给金钱,也是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
此次失恋后,歌德以自己跟夏绿蒂五个月的交往为素材写出《少年维特之烦恼》,面市之后一炮而红,洛阳纸贵,成为德国第一部真正获得欧洲和世界声誉的作品。少年成名的歌德并未立刻在爱情的战场上转运。相反,他又一次上演了不辞而别的戏码。
1775年1月,歌德结识法兰克福银行家女儿薛丽莉,并很快在当年复活节与这位十六岁的少女订婚。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与歌德订过婚的女人。。
然而,此生唯一的订婚带给歌德的不仅是欢愉,还有挥之不去的困惑。并非他不爱薛丽莉,实际上歌德十分依恋这位美女。但正是这种依恋使歌德恐惧:他深怕自己就此淹没在薛丽莉的浓情蜜意中,从而忘记远方地平线对自己灵魂的呼唤。为了对付这种困惑,他甚至专门到瑞士去旅游了一次,企图以此赢回清醒的头脑。
有很多歌德学者拚命想为歌德潜逃意大利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鄙俗的社会令他窒息”啦,“德国懦弱的资产阶级让歌德失望”啦,之类。这就是中国文人的传统美德——为贤者讳。
其实根本就没必要为歌德讳,虽然连他的背影也位于令我们目炫神离的高度。歌德逃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厌倦了。他厌倦了老母鸡样时刻展翅圈围着他的夏露笛。他对夏露笛已经激情不再。所有的天才诗人,在精神上都是终生向往遥远地平线的永无魇足的吉卜赛人。他们绝不会用一生来固守一个方向。
夏露笛和我们这些歌德迷都愿意这种情形持续一生——那将是如何完满动人的爱情故事!但体验却从来都是即时的。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一生,歌德将不复歌德。
歌德对夏露笛的伤害,深不可测。这不仅是感情问题,而且关乎灵魂。
尽管歌德与夏露笛的爱情如此炽热,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整天眼观鼻,鼻观心,坐怀不乱。实际上,他在这期间经常违反三大纪律四下乱观
歌德在意大利的情感生活同样多姿多彩。美丽的米兰女郎丽吉,并一直坚持到她解除婚约才离开她。另外,至少还有一个我们现在不知道名字的美女,歌德自己称她“浮士德娜”。他还在意大利认识了已婚美女画家卡安佳,并与她深入发展了旖妮奔放的友谊。
阳光、丽景、绘画、美女、古典艺术,歌德在意大利找到了一个艺术家需要的一切。他在意大利饱饮艺术的琼浆玉液。1788年6月18日,全新歌德回到魏玛。这是一个对政务失去兴趣的歌德,一个艺术青春焕发的歌德。
他带着南国温暖清新的空气归来,如饥似渴地期望向朋友倾诉他在意大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得。他需要朋友对新生的他耐心倾听、充分肯定、热情赞扬。可迎接他的只有阴霾的天气和冷漠的友情。
人生在世,找到一个可倾诉的朋友,原来并非易事。歌德找不到这样的朋友。
歌德人生中逆境无数。载他冲破所有逆境的航船就是女人。孤独无援的歌德,满怀期望走向夏露笛。这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恋爱中少男少女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们就像两个因恋爱而赌气的二八少年。
像所有的天才一样,歌德理所当然地忘记了两年前不辞而别给夏露笛留下的深深的伤害。他甚至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他可能认为以他们的关系根本不用说。然而,当然,作为女人,夏露笛没他那么潇洒。她要用短暂的冷漠,来渲泄两年前的伤感。
歌德对爱人的冷漠非常敏感,并且深受伤害。他们之间由一千八百只青鸟铺设的姐弟鹊桥,至此寸寸断裂。
夏露笛没料到,就是这短暂的赌气,让她永远失去了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情人。她赢得了这场意气之争,却就此输掉了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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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歌德3
歌德一生醉入花海,可他却只有一个孩子。这孩子的母亲跟身为宫廷命妇的夏露笛势如黑白:她就是出身贫寒的伍碧丝。
歌德回来时,他正好失业潦倒成酒鬼。1788年7月12日,歌德独自漫步易牡河边公园。就在这个水波荡漾、满目青翠的公园里,棕色卷发、芳华二十三的伍碧丝身披灿烂的阳光走进歌德的生命。
歌德说过,相对夏露笛的雍容华贵,水晶般透明的伍碧丝是“大自然的尤物”,这个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姑娘是魏玛一家花场的打工妹。她专程来找歌德,希望求枢密顾问给她的作家弟弟一个职位。
在这一天,她自己得到了可能整个十八世纪德国最有意义的职位:她成为歌德身边的女人。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有权利自称“歌德太太”。她就是伍碧丝。
正如林忆莲所唱:“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歌德很快把伍碧丝、她姑妈和一个妹妹迎进家门,让伍碧丝掌管自己的家务。
魏玛这个弹丸小城,城东的人长吁短唱,城西的人便能听个满耳。所以,歌德与伍碧丝的事情,几乎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城。
魏玛上流社会对于歌德偷情伍碧丝,是当作花边新闻乐观其成的。作家嘛,岂能无情人乎?问题是他们并非偷情。当歌德把这个父亲死于酗酒的打工妹请进家门之后,社会舆论顿时覆手为雨。大家发现,原来歌德是当真的。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原有的普遍的微笑和宽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与伍碧丝长达二十八年的共同生活中,歌德找到了写作之外的一大业余娱乐:捍卫伍碧丝的尊严。
从入歌德家门开始,伍碧丝的生命就是一部反抗傲慢与偏见的活历史。终其一生,她始终无法得到魏玛上流社会的彻底承认。他们并不反对她住在歌德床上,也不反对她为歌德洗衣做饭端洗脚水。他们就是反对她“歌德夫人”这个头衔。
歌德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比整个魏玛上流社会加起来还要有名。你什么时候见过龙王在乎王八的非议?
但是,作为女人,伍碧丝当然在乎。
在歌德漫长的情爱生活中,没有谁的地位能超过伍碧丝。歌德对伍碧丝的爱,像他所有的爱情一样,专横霸道。1792年9月他在一封信中命令说:“别忘了爱我!有时候我会莫名嫉妒并想象:也许另一个男人更招你喜欢。因为,我觉得有很多男人长得比我帅,更易相处。这些男人你连看都不许看!你必须认为我是最帅的男人,因为我发狂地爱着你,并且,除了你之外,没什么人会让我动心。”伍碧丝的情书与歌德一时瑜亮。
歌德酷爱旅行,不仅去邻近的耶拿,而且去威尼斯、法国、瑞士或者波希米亚的各个温泉浴场,有时一年有七个月不在家。伍碧丝必须独自持家,用并非很充裕的钱维持家庭运转。她把操持家务当成工作来做。当时歌德还未成为“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所以伍碧丝这么做并非出于功利。只因为这样可以让歌德高兴,因为浪迹天涯的他需要一个坚固的根。


她们的歌德4(1)
伍碧丝凭什么征服歌德?不外乎四招儿:倾听,宽容,尊敬,和佳肴。
倾听,是伍碧丝的“亢龙有悔”。她成为永远站在歌德一边的忠实听众,成为歌德绝对隐私的终点站和保管箱。夏露笛之所以最后失去了歌德,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在歌德从意大利回来时拒绝倾听。
宽容,是伍碧丝的“龙战于野”。歌德有无穷无尽的绯闻需要宽容。歌德未能征服罗蜜莲,却彻底征服了她的女儿。这裴笛纳是个名人瘾君子,她跟德国文化史上很多名人都有交往。她在少女时代就遍读歌德作品,进而成为歌德的狂热崇拜者,并从1806年开始根据罗蜜莲的陈述每天撰写有关歌德生平的日记,并想办法拜了歌德母亲为干妈。升任歌德干妹妹后,裴笛纳开始不断地给歌德寄礼物,同时实施情书饱和轰炸。1807年4月,她终于觅得登门拜访的机会。
二十二岁的美女粉丝,试看天下谁能敌?
反正歌德未能敌。五十八岁的歌德,几乎当天就成了裴笛纳的粉丝。这时距离伍碧丝正式成为歌德夫人还不到半年。
伍碧丝充分宽容她在人前人后乱抢自己的风头,任由她在自己的家里进进出出,在歌德的身边磨磨蹭蹭,从不形于颜色。就在裴笛纳喧宾夺主,一手遮天,就在魏玛全城都认为她即将取伍碧丝而代之时,1811年,裴笛纳在一次欣赏画作时与伍碧丝发生激烈争吵,被歌德恭请离开魏玛。
裴笛纳并不是伍碧丝需要宽容的惟一。
1803年歌德结识了法国女作家、瑞典大使夫人史安色。在烽火连天,群情鼎沸的法国大革命期间,他与史安色擦枪走火,有过一段短暂而强烈的罗曼司,一度如胶似漆,乐不思蜀。1807年底,歌德又爱上了他的老朋友十八岁的养女何可芙。
伍碧丝这一树紫薇从未因为风花雪月而拒绝向歌德开放。相反,她的宽容让这些风花雪月只能纷纷擦肩投地。
与魏玛上流社会的下流揣测相反,她既不像夏露笛那样需要歌德来改变人生,又不像裴笛纳那样立意做借光于太阳的星星,甚至不像何可芙那样追求名人加分效应。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丈夫身边,分担他的忧愁,分享他的快乐,给他自己的所有,并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全部人生。在她与歌德同居的前十八年,她连个“太太”都不是,却自始至终举案齐眉。
伍碧丝不要求任何回报。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是什么?
尊敬,是的伍碧丝的飞龙在天。与歌德结合二十八年,伍碧丝彻底夫唱妇随,简直契合中国文化的糟粕“三纲五常”。她的思想可以总结为:我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儿子,只要他们身体健康心情好,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这种思想不消说是可悲的,可令人困惑的是,伍碧丝正是凭着这种可悲的思想达致了圆满的人生。
德国历史上最灰的灰姑娘伍碧丝把她的一生无私、完全、毫无保留地送给了歌德。在未正式成婚的前十八年中,囿于宫庭礼节,也是怕她难堪,歌德从未带她出席过宫庭的正式社交,在家招待朋友时也不让她出面。
伍碧丝从未抱怨。
我原来很佩服伍碧丝,认为她慧眼识珠,善买原始股,比金融大鳄索罗斯还会下嘴。歌德是德国顶尖的世界伟人呀,王公权贵想见一面都要约了又约,而你有资格与这样的伟人朝夕相处,何等荣幸!研究歌德生平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佩服得不对。
一个黄花儿闺女,跟个爆焉子老头儿同居十年,还拿不准他会不会成为伟人,甭说吃香喝辣戴钻戒,连个“太太”的头衔都没混下,却依然不减温柔和宽容。今天北京的打工妹,恐怕也未见得能做到。
只有她相信自己的丈夫绝非凡品。她相信歌德是人中之龙。
伍碧丝绝不是歌德生命中最美丽的女人,但她肯定是最爱歌德的女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达到歌德的高度,她甘心情愿地站在地上满怀愉悦地仰望独立云端的歌德。她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德站在哪里。歌德的高度就是她的高度。对比那些没钱时抱怨柴米贵,有钱时抱怨寂寞难耐的寻常女人,伍碧丝堪称人中之凤!
顶着魏玛宫廷丛生的白眼和朋友们不可避免的窃窃私语,伍碧丝质朴而坚定地爱着歌德。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歌德,在爱情上的付出超过歌德一百倍。关键是:歌德在她眼中首先是德国文学的巨匠,然后才是丈夫。

她们的歌德4(2)
而绝大多数妻子的眼中,这个顺序是反过来的。
伍碧丝彻底地打破了“太太眼中无伟人”的婚姻定律。
与伟人同行并非易事。缺乏倾听、宽容和尊敬,丈夫成为伟人之后将与你分道扬镳。陈世美的故事,细细研究下来,不能说都是陈世美的错。
伍碧丝在二十八年中没有犯过这个错误。她总是快乐地经营着她与歌德那一块小小的幸福天地,绝不因自己的苦恼打扰歌德。她是一个严正的证明,证实“七年之痒”只是幻想破灭的男女双方推卸责任的那只黑绵羊。伍碧丝陪伴歌德整整四个七年,一次都没痒过!
腰包比大多数男人鼓得多的白领丽人们定会对伍碧丝嗤之以鼻。她们定会全盘否定伍碧丝。
可是,她们很少拥有比伍碧丝更圆满的家庭生活。
名人离婚经常不是因为没有爱,而是因为缺少尊敬和倾听。
伍碧丝成为歌德夫人的仪式,是德国文学史上另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1806年10月中旬,法军在德法战争中于耶拿击溃普鲁士军队,开进魏玛。进城当天,两个法兵闯进歌德家门欲行劫掠,户主歌德意图抵挡,却几乎当场被打翻在地。关键时刻,伍碧丝挺身而出,高呼:“你们不能打他!他是德国最伟大的诗人!”她的勇敢保护了歌德和他们的家。深受感动的歌德决定正式迎娶伍碧丝。。
魏玛破城,法军横行,上流社会对歌德在哀鸿遍野时办这桩他们本来就不认可的喜事啧多烦言。他们不敢攻击歌德,于是所有的骂名都落到伍碧丝头上。
歌德力挺伍碧丝。他在写给哥达的抗议信中说:“我还没狂妄到认为我的私生活也值得报纸来报道。不过,如果一定要报道,我觉得我的祖国实在应当认真地对待我走过的每一步,因为我一生生活严肃,并且现在依然是这样。”
伍碧丝是个坚强的女性,她很少因为自己麻烦歌德。她经常在日记中写道:“身体非常不好。牙痛得满地溜达。胃疼得用桌子沿儿顶着。天气阴晴不定,所以心情很糟。”
伍碧丝其实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喜欢红酒、骑马、滑冰和跳舞,有一次甚至把舞鞋都跳穿了。
歌德与伍碧丝正式成婚主要是为了报答伍碧丝。不过,他还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当时歌德身体不好,正式结婚之后,一旦歌德去世,伍碧丝和儿子奥古斯特就有权继承歌德所有的遗产。当时没有任何人,包括歌德本人,能料到他会比小他十六岁的妻子多活整整十六年。
伍碧丝一生所遇得人,夫荣子壮,青史留名。所谓天嫉红颜,上帝不能让她把所有的便宜都占了。在与歌德度过二十八年的幸福婚姻生活之后,伍碧丝因身患尿毒症,于1816年去世。
伍碧丝去世带给歌德的痛苦无法形诸笔墨。每一个女人的到来和离开都会给歌德带来灵感,结出文学的硕果。因为一旦形诸文字,歌德的痛苦便会外化和固化,他也就此得到了解脱。然而对伍碧丝的死,歌德却许久无法释怀。。
伍碧丝去世当天,歌德的日记是这样:“我太太的终点将近。生命尽头可怕的挣扎。近午时分,她去了。我的体内,和体外,一片空虚和死静”。
歌德遇见魏玛娜,在伍碧丝去世前的1814年。相比夏露笛和伍碧丝,魏玛娜与歌德的爱情就是昙花一现。可是,它拥有昙花一现的耀眼夺目。
歌德对十八岁的李雨丽一见钟情,而李雨丽也深为歌德的成熟睿智和妙语连珠所吸引。他俩灯前起舞,月下漫步,彻夜长谈,度过了美妙的时光。这是歌德最后的一个情人,歌德自称“枯木回春”。出现在歌德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应当是波兰女钢琴家斯祖玛诺夫斯卡。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歌德。有的只是夏露笛、伍碧丝、夏绿蒂、魏玛娜……这许多女人。是她们的爱情、尊敬、宽容、倾听、佳肴创造了歌德,是她们用宽厚火热的胸脯把那个名叫沃尔夫冈的日耳曼少年铸成了人类文化历史的丰碑。
写了无数伟大作品的歌德,本身就是女人的作品。
所以,不是“歌德与他的女人们”,而是“她们的歌德”。


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1
海涅的语言明快轻锐,思想如小李飞刀般痛而冷,音调像山涧流水样清而纯,让德语彻底脱离歌德席勒铺就的厚重深沉。他把口语引入诗歌,堪称德国白话文运动主将,却又时时堂皇铺陈足以媲美法语的雍容华贵。
歌德无疑更伟大,席勒更道德,克莱斯特和赫尔德林更疯狂,艾兴多夫更浪漫,莫里克更美。
但只有海涅,真正唱出了青年与女性心中的歌。
真正掏钱买书者,惟青年与女性也。
于是,他的《旅行心影录》大卖,海涅博士,就此成名。
德国当代最著名文学评论家拉尼基说,海涅的幽默超过歌德与席勒的总和。
让海涅不得不幽默的是普鲁士的书报检查官。直言就要坐牢掉脑袋的地方,幽默定会发达。
检查官是才子海涅化身战士的点金石。
在遇到海涅与马克思大战书报检查官之前,我长期弄不清幽默、滑稽和讽刺到底有啥子区别。
164年前(1842),二十四岁的马克思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中开宗明义:“书报检查就是官方的批评。书报检查的标准就是批评的标准。”
马克思与海涅的友谊,奠基他们对书报检查的共同憎恨。马克思抨击普鲁士政府的语气完全是海涅体:“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紫罗兰般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任何认为马克思古板、枯燥、不精彩的人,都大错特错。
海涅恶毒的幽默称为“海涅体”,引来大批庸才模仿。恩格斯写信告诉拉法格:“所有这些先生都在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然后,恩格斯就引用了海涅对“海涅体”模仿者的评论,那句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幽默:“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浪漫派嫌海涅太粗鲁,现实主义嫌他太优美;浪漫派称海涅为“德国最后一位古典主义大师”,现实主义则说他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
其实,他都不是。
他是海涅。
书报检查官,海涅“一生的敌人”。海涅名列查禁名单第一。
德国联邦议会历史上第一次通过法令禁止作家写作。德国联邦议会至今引为奇耻。
查禁追随海涅一生:1844年,《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在普鲁士和德意志联邦被禁,1847年,《仲夏夜之梦》在奥地利被禁,1851年,《罗曼采罗》在普鲁士、巴伐利亚和奥地利被禁。
海涅去世后七十七年,德国大学生在柏林倍倍尔广场焚书,海涅与马克思、弗洛伊德、卡夫卡、托马斯?曼、亨利希?曼、雷马克、布莱希特和安娜?西格斯等一起躬逢其盛。次日,德国全国焚书。
是为纳粹焚书。
《罗累莱》,德国人耳熟能详的民歌。
其实《罗累莱》根本就不是民歌。让《罗累莱》变成“民歌”的,是纳粹。
纳粹封海涅为“犹太猪”和“民族败坏者”。
这伙卑劣的文化打手无法从德国人民心头抹去这首歌曲,于是他们抹去了《罗累莱》的作者。
杀死诗人,并不能让诗歌喑哑。
至今,很多德国人仍然认为海涅不过像王洛宾样改写了一首古代民歌。
1830年7月26日,法王卡尔颁布法令限制新闻自由,剥夺劳苦大众选举权。伟大的法王这回直接踢到铁板上。第二天清晨,基佐、梯也尔和华盛顿副官、拿破仑战友、老将军拉法叶三人拿起毛瑟枪并肩走向巴黎街头。他们身后,革命成性的巴黎人民如潮水般一涌而上拿起武器,堆起街垒,全城起义。
史称“七月革命”。消息传来,正在北海离岛赫果兰疗养的海涅欣喜若狂。 他向地球边上放号:
“我是革命的儿子!我是欢乐,我是歌,我是火焰,我是剑!”
七月革命让他在失意彷徨中看到人类思想地平线的冲天曙光。
1831年,战士海涅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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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2
在巴黎,战士海涅化身才子。海涅抵法后不久即可用法文流利写作。他一生崇拜拿破仑。
惟一遗撼是:拿破仑至死不知海涅崇拜他。
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海涅在巴黎如鱼得水。一年后他写信告诉朋友:“如果有人问您我在巴黎过得怎么样,那就告诉他:如鱼得水;更确切一点,请告诉他们,当一条鱼在海洋中问另一条鱼感觉如何时,后者会回答说:就像海涅在巴黎!”
这是我见过的对“如鱼得水”最幽默的解释。
海涅在巴黎,谈笑皆鸿儒:大仲马、梅里美、贝朗瑞、乔治?桑、巴尔扎克、雨果、戈蒂埃和著名诗人维尼,等等。
海涅在巴黎常听罗西尼、韦伯、李斯特、门德尔松、帕格尼尼、柏辽兹和肖邦的音乐会。免票!门德尔松、瓦格纳、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等都是他的朋友。
鸿儒之外,巴黎美女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甫入巴黎,海涅初见欧洲文化史头号杀手红颜乔治?桑,当下“有一点心动”,
乔治?桑是欧洲近代史上第一个“用身体写作”的美女。出身贵族的她在海涅进入巴黎那一年以长篇小说《安迪安娜》奇袭文坛,一夜之间红到发紫,整个巴黎文化界集体拜倒在这个传说中“性欲过人”的美女裙下。
海涅,立刻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到巴黎前,海涅被歌德席勒的出版商哥达(Cotta)揽为旗下《奥格斯堡汇报》巴黎特派记者。他因此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第四极权力的奠基人之一。
进入巴黎的时候,巴黎《环球报》介绍海涅为“德国最著名的作家。”来自文化落后德国的海涅,凭一管鹅毛笔轻松攻占巴黎所有的著名沙龙,并被名刊《两世界》聘为记者,成为第一个飞架德法文化桥梁的德国人。
报纸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专制的天敌。
海涅被屡屡查禁,反证他是个优秀记者。在黄健翔口吐狂言之前一百多年,海涅制定了“好记者”的标准。他是德国报纸副刊创始人之一,是德国第一个专栏记者,还是德国报纸副刊所有文体的创始人:社论、音乐评论、批评、政论、分析、杂文、散文,在在都是笔下之臣。《明镜》周刊断言,当今德国广告语言超过百分之五十源自海涅,并推举海涅为“德国精神”主要代表。
没有海涅,德国人的言语、思维、叹息和大笑都将是另外一个样子。
海涅不仅是德国记者之父,而且是德国记者之王。
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记者。
他是最伟大的那个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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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3
巴黎是宽容的。巴黎对海涅同样宽容慷慨。
巴黎人说,从没一个真正的才子在巴黎饿死。他们显然承认海涅是才子。1835年,不到四十岁、从未为法国工作过一天的海涅,开始领取法国政府退休金。
退休金来得却正是时候。因为,海涅遇到一个女人。
中国人认定佳人必配才子。这也是天性古板严肃的中国文人疯狂追逐美女的真正原因:他们错误地认为美女相伴才能证明自己是才子。
才子必风流,当然是胡说。风流的必才子,胡说加三级。然而,才子海涅,确实风流。年少春衫薄的他,在欧洲文坛轻易“赢得青楼薄幸名”,其晴色江湖地位,还在歌德之上。
酒色之徒,不折不扣!
海涅风流倜傥,敢爱敢恨,率性不羁。在理性云雾浓烈厚重的德意志文化天空,他是千年一遇的手握“刺破青天锷未残”感性闪电的另类天使。
海涅 凭着《歌之集》,海涅“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情倾德法,艳满欧洲。
二十八年前,我在四川外语学院简陋的教室里读完《欧洲文学史》,真正变成文学青年。这本四百三十七页的名著,海涅占整整六页半,地位那是相当的高。
可我从不知海涅与女人有什么瓜葛。这六页半,一个字都未写到海涅的女人。
盖海涅的女人,相当有点上不得台盘。她们大多是流莺。旧上海称为“钉棚”,古罗马称为“诺克提里埃”。
海涅热爱流莺,情有独钟。因为他的初恋。
1816年6月,希望海涅成百万富翁的母亲送他去汉堡伯父所罗门处学徒。所罗门超级豪富。甫到汉堡,海涅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十五岁的表妹阿玛丽。
他们上演了传统戏码:阿玛丽开头半推半就,甚至略带鼓励。当全身血液被点燃的贫穷表哥彻底拜倒在石榴裙下之后,她便决然离他而去。
痛彻心肺的失恋让十九岁独处异乡的杜市少年文思泉涌,诗篇缤纷:
乘着歌声的翅膀
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
向着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一百多年来,无数人听过这首歌,他们心悦诚服阿玛丽的美貌。其实,经海涅研究者考证,阿玛丽长相一般,甚至不算漂亮。但在海涅眼中,她沉鱼落雁。
天才虽然已经写下传世名作,但距离被世界承认还要再等十多年。
1823年,已离开汉堡的海涅又爱上了阿玛丽冷艳的妹妹特蕾丝。不幸的是:她直接拒绝了海涅。
因此,昭告所有一贫如洗的表哥:纯真爱情,并非迈入富豪世界的门票!
《歌之集》(Buch der Lieder)。海涅诗歌天才铁证,在世时即再版十三次,与《浮士德》、第九交响曲和奔驰车并列“德意志文化金字招牌”。
阿玛丽1821年嫁给东普鲁士庄园主弗里德伦德。《歌之集》出版时海涅偶遇身材发胖的阿玛丽,回来写信给女友,说:“这世界真是愚蠢乏味、寡淡无趣,嗅起来像煞枯萎的蝴蝶花。”
所以,郑重提醒:老情人不要再见面。莫若相忘于江湖。
海涅失恋后,以圣保利代阿玛丽。汉堡是德国第一个开阜的码头。圣保利首开德国红灯区先河,至今仍为各国官方代表团观光汉堡之保留景点。
海涅横扫圣保利,扶贫对像包括“长腿玛勒”、“毒品卡塔琳娜”、“稻草人叶塔”和“高个子玛尔维娜”等。旅居伦敦和佛罗伦萨时,流莺是他对付身体不适和精神忧郁的“常用药”,他还告诉朋友莫德,女人胸脯是他的“最佳放松工具”。
海涅,这个被富家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贫穷犹太少年,在圣保利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接纳、抚慰、尊重和百依百顺。他从此一生忠于红灯区,经验多到可以当裁判。他对柏林红灯区评价很低,认为它们与汉堡同业相比,只是“带点儿礼貌的下流场所”。学过医的弟弟马克西米里安多次警告海涅红灯区危险。海涅置若罔闻。结果是,《歌之集》还未出版,海涅已得梅毒两回。
此后,海涅才结束了纯天然行为,改用防护措施。
每当下班之后,香榭里舍大道有一道柔美超过塞纳河的风景线——灰衫女
这些纱厂女工和商场售货员都是好人家女儿。她们穿着灰色上班制服来此莺燕,希望路过的绅士帮助她们多带几个法郎回家。
《歌之集》出版前,海涅给一位贵妇写信说:“女士,如果谁想让我爱上她,那她须得先把我当成流氓。”
写这样文字的,肯定是才子。真正的流氓,都说自己是才子。
才子海涅说,不了解灰衫女,就不可能了解巴黎。他根本认为这是社会分工的不同。顺便说一声,德国第一个工会的缔造者拉萨尔曾与海涅并肩散步香道两年,尽览巴黎水色。直到结婚后,海涅仍经常散步香榭丽舍,直到他迈不动腿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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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4
是的,风流才子海涅确实结婚了。他老婆全名欧仁妮?克莱斯琴斯?米辣
当时她正在巴黎郊区多米蒙德区法律广场旁她姑姑的小商店里卖鞋。文盲米辣深色眼睛,樱桃红头发,丰乳肥臀,青春逼人。1834年10月,在此散步的海涅付给她姑姑三千法郎,把这个比自己小十八岁的郊区农民私生女带回家。
海涅习惯给每个与自己有染的女人起浑名。
很多人不理解。其实,海涅知道他无法独占这些流莺。他也无意永远独占。他独占她们的方式就是——给她们起个浑名。当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们时,她们只属于他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我是全世界第一个明白海涅的人。
海涅为米辣起名玛蒂德(Mathilde),意思是美丽和聪慧。亲戚朋友普遍认为这是个恶毒的幽默。
七年之痒。七年后,1841年8月31日,新教徒海涅在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迎娶天主教徒玛蒂德。事后,海涅布告亲戚:“我娶了七年来天天打架的玛蒂德。”
全巴黎都认为这场婚姻是个错误。海涅“恶毒的幽默”纵横江湖,而当时名气比海涅大得多的贝尔纳也非好相与的,这两位德国最著名的记者遂成死敌。
实际上,据我研究,两人交恶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主义,而是因为女人。贝尔纳经常恶毒攻击海涅与灰衫女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贝尔纳本人亦非道德楷模,却经常揭发海涅“日夜追逐那些最粗俗的妓女。”
睚眦必报的海涅没有马上出手回应。谁知不久后贝尔纳便去世。海涅隐忍四年咽不下这口恶气,终于1841年发表德国文字刻薄典范《路德维希?贝尔纳,亨利希?海涅备忘录》。
鞭尸贝尔纳招来广泛的谴责和批评。在这部书中,海涅称双方的朋友、法兰克福商人斯特劳斯“是头有角的驴”。6月14日,斯特劳斯在巴黎大街上遇见海涅,当面要求他道歉。海涅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斯特劳斯要求用手枪决斗。
因为害怕自己死于决斗而玛蒂德拿不到遗产,海涅方与玛蒂德闪电结婚。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9月7日决斗,海涅没打中对方,而斯特劳斯倒是打中了目标:海涅屁股的侧面。我至今仍在思索:他是怎么打中那个地方的。


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5(1)
海涅象普希金一样喜欢决斗。海涅一生锱铢必铢,以牙还牙。既不符合基督教,也不符合犹太教。更不符合费厄泼赖。
可是,符合海涅!
海涅迎娶玛蒂德,恶评如潮。最典型评论来自马克思。1856年9月22日,海涅死后不久,他写信给恩格斯说“那头母猪”终于“折磨死了可怜的海涅”,她完全彻底地欺骗了海涅,“海涅的遗体还停枢家中等待下葬,那些皮条客就到门口接走了满脸无辜的玛蒂德。”
难以相信革命导师马克思说过如此恶毒的话。可我有德文原文为证。
当然,玛蒂德也确实不招人喜欢。她完全是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在地上打滚,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她哭死去的鹦鹉跟哭死去的妈妈一样情真意切。
更有甚者,玛蒂德一直不明白海涅名气有多大。她不懂德语,很少跟海涅出门,有次甚至偷偷问来客海涅是否真的很有名。海涅听见后,居然手舞足蹈大喜曰:“她爱的是我这个人!”
面对好友夸奖海涅,玛蒂德回答说:“不不,他的诗肯定没那么好,因为他自己都对他的诗不满意。”至死,玛蒂德不知海涅乃德国文学万年探花。她的盖棺论定是:“大家都说海涅充满奇思妙想,而且写过美丽的书,可我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只好相信大家的话。”
十分不了解丈夫的玛蒂德跟婆婆关系也不怎么样。海涅二回汉堡时,她在婆家呆了三周就独自提前返回巴黎。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喜欢这个从街上捡回的“既无思想又缺教育”的太太。
可是,海涅喜欢。
玛蒂德目无任何道德规范,一切以海涅欲望是瞻。奥地利著名剧作家格里帕策登门看望海涅时,他正跟两个灰衫女拥被高卧,其中包括玛蒂德。
而且,玛蒂德烧得一手好菜。作为妻子,玛蒂德食色双全,两手都很硬。
男人,会对婚姻要求更多吗?
相信我,海涅很爱玛蒂德。单为让玛蒂德学文化,海涅就花了一万法郎,相当于今天六十五万人民币。海涅不在乎:“什么是钱?钱是圆的,而且滚着滚着就不见了。但教育会长存。永垂不朽!”此外,海涅还花钱让玛蒂德在私立学校学了两年的家政和社交。玛蒂德不仅没学成贵妇,她连德语都没学会。因此,海涅很少带玛蒂德参加上流社会聚会。因为玛蒂德的孩子脾气,海涅也不在家待客。
海涅爱情的另一证据是,他嫉忌。他视一切倾慕玛蒂德的人为情敌。某大学生死盯着玛蒂德的胸部看,挨了海涅劈头盖脸一记耳光。玛蒂德的舞蹈老师上课时抱玛蒂德太紧,直接被海涅扔出窗户。有个小海涅十七岁的友人之弟(大玛蒂德一岁)上楼梯时弯腰偷看走在前面玛蒂德的大屁股,结果当场被海涅骂得狗血喷头。
还有海涅学者从不说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有责任告诉读者:海涅每周一都要打老婆。为什么必须每周一,迄今是谜。
玛蒂德婚后迅速发胖,三十岁时,中等身材的她体重达九十公斤。海涅嫉忌依旧。胖太太玛蒂德有两大爱好:搬家和花钱。海涅在巴黎共搬家十六次,偏爱香榭丽舍大道向北至蒙马特区的山坡,邻居先后有乔治?桑、肖邦、李斯特、柏辽兹、戈蒂埃、缪塞和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作者德拉克洛瓦等。
海涅真诚地爱着玛蒂德和巴黎,但这并未抹灭他对德国的挂念。海涅是个恋家的孩子,名句“夜里只要想起德国,我就无法入睡,通宵无法合眼,我的热泪滑坠”被称为海涅爱国的铁证。海涅当然爱国。但他写下这些诗句时,想念的是离别十二年的母亲。
1843年,海涅第一次回汉堡探母。因为害怕被捕,海涅回乡东躲西藏,一个半月即回巴黎。
这时,德国诗人法雷斯勒本等人出版政治长诗大买。他的《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还成为德国国歌歌词。政治诗祖师爷海涅深受刺激。他以此次回德见闻为素材,重出江湖,发表政治抒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海涅不喜欢写长诗。他的剧本写得也不咋个。他是玩儿短跑的。因为生活豪奢,急等稿费下锅。这部长诗,在海涅后期作品中要算一个异数。
才子海涅在这部长诗中再度祭出吹雪无情剑,化身问斩暴君的战士。他称德国精神像征科隆大教堂为“精神巴士底狱”,并恶狠狠地向封建王侯们宣布:“我不是羊,我不是狗,我不是大头鱼和枢密顾问——我永远是一只狼,我有狼的牙齿和狼的心。”

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5(2)
海涅以冬天像征死气沉沉的德国,逐章批判德国的书报检查、关税同盟、骑士制度和国家分裂,尖锐抨击普鲁士政府、资产阶级、奴颜婢膝的市侩、虚伪的宗教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把德意志三十六个诸侯国比作“三十六个粪坑”,认为必须用暴力清除这些粪坑,绝“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这部把德国骂得一无是处的长诗在德法两国投下超级震撼弹。《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终成德国文学史政治抒情诗绝后之作。
在巴黎,海涅与马克思确实志同道合。否则,马克思也不会公然不顾绅士风度,在海涅死后跳出来如此恶毒评价玛蒂德。但是,海涅并非马克思“终生不渝的密友”。
首先,海涅在巴黎并非只有一个密友,巴尔扎克、乔治?桑、贝朗瑞、雨果、肖邦、李斯特、大仲马和柏辽兹等,个个都是密友。其次,并非“终生不渝”。海涅认识马克思一年后,法国政府迫于普鲁士压力于1845年1月将马克思驱逐出境,分居法英的海涅和马克思,联系大大减少。
从思想上说,此时的海涅和雨果、歌德、席勒等一大批著名作家都被无产阶级暴力革命的血雨腥风所吓倒,都悄悄从思想上离开了革命。海涅这时认为:“革命是一场不幸,不过一场走火入魔的革命是更大的不幸。”
海涅比歌德席勒高明的地方,是他正确预见到共产主义终将赢得世界。
从思想上说,海涅从未真正成为共产主义信徒。他那些讴歌革命的诗篇,只是知识分子对革命的模糊憧憬,不能直面淋漓的鲜血。他并不反感自己钟爱的马车被巴黎革命者拖去筑了街垒。但是,他确实反感暴力。
因此,海涅这个“革命的儿子”,并非“终生受到马克思的影响”。
不过,天才海涅却深受玛蒂德影响,因为,他病了。
以如刀诗歌闯荡江湖的海涅,其实一生都在与疾病贴身肉搏。
海涅从小就患过敏和偏头痛,疼起来连鹅毛笔都拿不住。到巴黎六年,还未认识玛蒂德,刚过三十的他便病况恶化,脑部供血不足,视力急剧下降。
痛苦是伟大之母。战士海涅拒绝投降。”他坚持写作整整二十年!这场壮怀激烈的肉搏战,让海涅去世前两年自矜:“我给世界带来伟大。”
而这是怎样的伟大啊!海涅常因胸腔无力喘不过气来而失去知觉,长期卧床带来的慢性肠胃炎又让他大便失禁,经常放屁,屋里恶臭一片。这个风流倜傥、恃才傲物、红袖添香、醉入花丛的风流才子,居然能捱过对自尊和自信的致命打击!更严重的是,以写字为生的海涅,看不见了。婚后不久,刚过四十的海涅左眼皮下垂。一年后,右眼视力下降,再过一年,字母都看不清了。这时,给朋友写信等于受刑。战士海涅,就在这时写下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1845年,左眼皮完全闭合,因为闭合太紧,海涅甚至无法流泪。
1848年,天才海涅应约拜访女友。是别人把他背上楼去的。此为海涅最后一次出门。1848年5月,海涅,德国文学天才榜万年老三,瘫痪。
据海涅自己记载,他那天正参观卢浮宫准备撰写艺术评论,突然浑身无力瘫倒在美神维纳斯像脚下:“我久久躺在她脚下嚎啕大哭,足以让石头落泪。女神充满怜悯地俯视着我,却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好像说‘你没见我没胳臂,帮不了你吗?’”
这个故事充满古希腊悲剧回肠荡气的凄厉美。
这故事是海涅杜撰的。海涅并非突然瘫痪。到巴黎后不久他的两个手指头就瘫痪,然后眼、嘴逐步瘫痪。婚后他嘴唇麻痹,无法跟玛蒂德讲话,甚至咽不下东西。1847年9月,随着视力急剧减退,海涅先是双腿、继而下半身瘫痪。
这个“革命的儿子”,被疾病钉在床上,眼巴巴看着革命的疾风暴雨掠过近在咫尺的史上最大拐点。海涅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从此再未写过政治诗。剧痛如蛆附骨,安睡一夜已成奢望,天才海涅在给妹妹的信中希望自己尽快死去。生命留给他的,实在已经太少:无力再登临美丽的山峰,不能再亲吻美女的红唇,甚至无法与朋友一起大快朵颐吃盘煎61阅读上一首写给尼采的诗,让我险些老泪纵横。
它简直就是我写的。虽然它并不是我写的。
以诗而论,它并不高明。但我仍然愿意用它来做这篇文章的结尾,并请求作者慨然同意:
弗里德里希,你并不孤独。
我是相信你的。
我知道你并不恨女人。那个鞭子的话只是你的一时激愤之言,当不得真的。
实际上,女人才是你一生的鞭子,虽然你从都灵车夫鞭下救出了那匹老马,
然而,你的一生都处于人生残酷的鞭影之中。
弗里德里希,在这个伟大的星球上,我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晒。
然而:
我是爱你的。
已经爱了二十多年。
你并不孤独,在你去世之后一百零五年。
(冯晓虎2007年7月16日星期一17:31脚印稿于北京卧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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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开时百花杀1(1)
1708年7月14日,距今299年,二十三岁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前往魏玛,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巴魅花和前小姨子巴菲娜。
五年前,高中毕业生巴赫第一次就业便在魏玛宫廷乐队。这次巴赫来自弥豪森(Muehlhausen),这个出版了处女作的城市。弥城每年议会改选仪式与教堂礼拜合并举行。时任弥城圣柏莱兹教堂管风琴师的巴赫专为仪式写康塔塔《主即吾王》(BWV 71)。议员们十分满意,一致同意动用公款出版。然而,统治弥城的极端虔信派要求礼拜时禁用管风琴。等于端了巴赫的饭碗。而且弥城工资超低,虽然巴魅花持家有方,但巴赫依然悲叹:“我们生活极其节俭,却仍常常连房租都交不起,并时时困于意外支出。生活何等艰难!”
巴赫只好跳槽。这个德国音乐跳槽王一生都在为薪水跳槽,或准备跳槽。
到弥豪森一年后,巴赫为魏玛侯爵翁威廉验收管风琴,他趁机在侯爵面前弹奏一曲。侯爵大悦,立聘巴赫顶替自己退休的管风琴师。面对顶头上司,弥城议会只好接受巴赫的辞职。
列位看官,当时德意志有三百五十二个公侯小国,绝大多数面积和居民等于中国的乡镇,宫廷乐队象征领导的品位。翁威廉和弟弟翁若恩侯爵共治魏玛,各有自己的宫廷、仆役和乐队。巴赫职位是“萨克森侯爵宫廷管风琴师兼宫廷乐师”,位列宫廷乐正(Hofkapellmeister)杜雷色及其子、副乐正杜悦威之后,坐魏玛音乐第三把交椅。
不久,翁若恩去世,其子翁奥德继位。叔侄向来不是理想的执政团队。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临死立其子朱允炆为建文帝,他亲叔叔燕王朱棣不久即举兵“清君侧”,四年后推翻侄子,自己坐了皇位,建文帝不知所终。翁家叔侄虽未闹到兵戎相见,但擅长小提琴与长号的十九岁翁奥德思想开明,也经常与叔叔冲突,俩人的音乐品位当然也大相径庭。翁奥德组织宫廷管风琴音乐会,力推意大利音乐。叔叔则主管教堂音乐,崇尚法国音乐。魏玛宫廷教堂有当时全德少见的十八人大型唱诗班,且教堂建筑风格独特,管风琴和乐队位于二楼,奏唱时声浪直冲穹顶,然后加倍下扑,回响轰鸣连绵不绝,似乎直接来自天堂,效果全德独一无二。在这里,巴赫生平第一次指挥职业乐队和唱诗班。
不过,从社会地位上讲,来魏玛算是降格以求,因为巴赫放弃了自由人身份。
看官须知,世界史上,音乐地位崇高,但音乐人却属“匠人”,地位跟卖煎饼馃子的相仿。在西方,此局面直到亨德尔、贝多芬和莫扎特才算略有改善。巴赫来魏玛虽涨了工资,却与马夫厨娘并列仆人名册。教堂还专为巴赫设一小屋,侯爵礼拜时屋门开启,以便能听见琴声;侯爵祈祷时屋门关闭,巴赫等闲与侯爵根本不照面儿。因此,巴赫想让涨点儿薪水,得费大量的脑浆子。
巴赫这个苦孩子超级爱钱。他爹是爱深鹤市(Eisenach)乐队号手。六千居民的爱深鹤,城门上凛然刻着“音乐长照本城”。巴赫是八个孩子中的老么,九岁丧母,十岁丧父,被继母发去五十公里外的俄德鲁夫(Ohrdruf)投靠大他十三岁的大哥。巴赫在俄城入读新教虔信派拉丁学校,成绩优秀,歌唱才能突出。儿子巴佳爱在悼词中说巴赫有“出色的、透彻嘹亮的声音,音域宽广,唱腔极好。”
1700年复活节,十五岁巴赫高中毕业,成绩上大学有余。可已有四子的大嫂再次怀孕,家中娃满为患,饭菜就着哥嫂脸色根本无法下咽。恰逢岚堡米歇利斯修道院唱诗班(Lueneburger Michaeliskloster)招生。大哥托人推荐巴赫。身无分文旅费,被大哥像瘟牲一样推出门去的巴赫与同学艾格格带着干粮,在阴晴不定的四月天徒步走到岚堡。三百公里!
唱诗班每年录取十二个“高音出色的穷孩子”。巴赫与艾格格双双中榜,巴赫获最高奖学金,免费住读,发零用钱,冬天有免费木柴。可巴赫仍然勤工助学——为贵族学生擦鞋、收拾屋子和去城里买东西——来赚钱。
巴赫在岚堡,相当于海涅在巴黎。岚堡图书馆藏有欧洲一百七十五位作曲家的一千一百册手稿。他大抄其谱,广泛接触意、荷、德新教音乐和毕迪西作品。新教学校要求无条件服从、勤奋、谦逊和虔诚,课程包括拉丁文、希腊文、神学、逻辑学、雄辩术、哲学和诗艺。巴赫还在附近的骑士学苑学习路易十三的宫廷社交礼仪和宫廷舞,甚至包括“写作优美的信件”,以便日后供职宫廷。

巴赫开时百花杀1(2)
孤儿巴赫那时就明白:金钱就是独立。金钱就是尊严。
因此,他一生都在争取涨工资。
到魏玛五年后的秋天,哈勒(Halle,即发表爱因斯坦五篇“奇迹年”论文的那个城市)圣母教堂管风琴师、亨德尔老师查浮威去世。巴赫背着翁威廉前去应聘,为哈勒教监会即兴演奏康塔塔一部,不久后收到聘书。
哈勒薪水不高,巴赫根本没打算去。他把聘书拿给让翁威廉看。巴赫此时年薪已涨到二百一十五金古盾,但在巴赫露骨的暗示下,翁威廉于1714年擢升他为“音乐会总监”(Konzertmeister),工资二百五十金古盾,跃居魏玛音乐界薪金老大。
毛主席说,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巴赫涨了薪水,却失去了侯爵信任。后来翁威廉让巴赫指导拉丁学校唱诗班,巴赫又因为没有报酬而再三推托。领导让你干活是看得起你!万事讨价还价,领导还能喜欢你乎?四十六岁的新教徒翁威廉是个暴君,一言不合,便立刻与老婆离婚并将她打入深宫,圈禁至死。与暴君讨价还价,通常“后果很严重”。
涨薪两年后,宫廷乐正杜雷色去世。魏玛社会咸认为这把交椅非巴赫莫属。巴赫本人也这么认为。可翁威廉不认为。他看上了汉堡四大教堂唱诗班总教习和市乐正台杰非(Georg Philipp Telemann)。台杰非是巴佳爱教父。他复信侯爵:“您手下的巴赫就是德国最好的音乐家”,并写信通知巴赫。巴赫随即书面申请升官儿。翁威廉拒不作答,拒绝接见巴赫,后来更停止供应巴赫乐谱纸。
巴赫展示了穷孩子的强悍:他停止为宫廷作曲,申请辞职。
翁威廉大怒:我不批!
正在势同水火之际,翁奥德娶了葛屯侯爵李傲德之妹。李大舅子听说巴赫在闹调动,立邀巴赫担任宫廷乐正,加薪,提升为宫廷官员,全权负责所有宫廷音乐,兼任宫廷音乐教习。巴赫不假思索地签下合同。
埋骨何须定魏玛,人生处处是乐正。
其实,巴赫未必真想去弹丸小镇葛屯。他的意思跟当年在孟尝君手下弹剑长呤“食无鱼”的冯谖一样,还是闹待遇。可翁威廉这回下决心要给巴赫some colours to see see。除了挟洋自重,翁威廉还非常反感巴赫利用领导矛盾自肥。巴赫是他亲手招募,理当死忠于他,可他却要投奔翁奥德的大舅子!他明知翁威廉喜爱法国音乐,却经常演奏翁奥德喜欢的意大利音乐!这不是用音乐冲击政治么?
老帐新帐一起算,翁威廉亲下手令将巴赫投入监狱,因为他“违反国家规定”:任何仆役未经侯爵批准不得提出辞职。
毛主席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巴赫枯坐狱中无聊,遂提笔作管风琴众赞歌为嬉。这部写给儿子巴伟福的管风琴教材名为《致巴伟福键盘小曲集》(Clavier-Buechlein fuer Wilhelm Friedemann Bach),封面题字“初学者雅正”,署名则是赤裸裸的挑衅:“安哈尔特-葛屯侯爵殿下乐正”。
他还坐着翁威廉的牢呢,就以“李傲德的人”自居!
盛怒的翁威廉没说要关巴赫多久。巴赫计划在牢中写满一百六十四部众赞歌,涵盖整个新教教历节日。
众赞歌(Motetten)源于天主教赞美歌(hymn),后者歌词多来自《旧约》赞美诗(psalms)。众赞歌是马丁?路德为新教独创的管风琴伴奏合唱,歌词多取自赞美诗,礼拜时由唱诗班演唱。众赞歌就是路德宗教改革的碧血剑,他打破天主教沿用拉丁文歌词的传统,采用德文歌词,曲调多来自德国民歌,德国普通民众喜闻乐见。早期众赞歌无和声、无伴奏,第一个为众赞歌配和声的正是巴赫,他的众赞歌至今仍为四部和声典范。恩格斯曾誉巴赫众赞歌《主即坚固堡垒》为“十六世纪《马赛曲》充满胜利信心的赞美诗。”
巴赫对自己命运的判断显然太过悲观,不到四周,在翁奥德和李傲德双重压力下,翁威廉下令释放巴赫,史官记载:“11月6日,大逆不道的管风琴师巴赫因主动提出辞职而被扣押于市裁判所。12月2日被恩准离职,释放。”
计划中的一百六十四部众赞歌因此只完成了四十六部,后合编成集,即赫赫有名的《风琴小唱》(Das Orgelbuechlein)。
出狱后巴赫立刻带老婆和四个孩子北上葛屯。翁威廉下令魏玛宫廷删除巴赫一切官方纪录,相当于今天注销北京户口。这出捉放曹在我们看来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可在当时却是深奥的官场权术。翁威廉借此充分体现了权力的傲慢:一个弹管风琴的,算哪把夜壶?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巴赫开时百花杀1(3)
艺术在官场上就是个屁,想憋就憋,想放就放。
追随巴赫二赴魏玛的学生苏杰民继任管风琴师,宫廷乐正最后还是给了杜雷色之子杜悦威。音乐会总监从此空缺。
李傲德是今天大学生就业梦寐以求的最佳雇主。他当场兑现四百金古盾年薪,巴赫在工资上与内廷总管平起平坐,比前任翻了一番,比在魏玛涨了百分之六十,而且第一次工资总共发了四个月——坐牢一个月算上班三个月。
二十三岁的李傲德登基刚三年,葛屯侯国只有五千多臣民。当时德国流行Cuius regio, eius religio(侯爷信仰即臣民信仰)。李傲德信奉加尔文教。该教由瑞士人加尔文创立,完全抛弃天主教另创教派,与只想改革天主教的新教理论差别甚大,彼此成见极深。加尔文教堂从不用新教作品,礼拜时禁用管风琴。但因为李傲德母亲是新教徒,所以葛屯城里也有新教教堂。
李傲德热爱音乐,擅长小提琴和羽管键琴。新教徒巴赫在葛屯主要写作宫廷音乐,常随侯爵去贵族休养地卡尔斯巴德浴场度假,地位尊荣。三年后,巴赫陪李傲德再度休闲,三月后回家,方知太太因病去世并已下葬!至今不知三十五岁的巴魅花罹患何症,只知她去世前口中一直念着联系不上的巴赫。
巴魅花留下十一岁的巴伟福、七岁的巴佳爱和六岁的巴若德。巴赫也许不急需老婆,但他的儿子们显然急需小保姆。
与从未不过官却“满楼红袖招”的海涅相比,巴赫在搭讪美女方面只会以权谋私——把对方弄进自己的唱诗班。1705年,第一个妻子巴魅花就是这样被他搞到手的。当时二十岁的巴赫忍痛离开毕迪西胖女儿回到亚昂城(Arnstadt)。教监会对他超假三个月很生气,可巴赫连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教监会火冒三丈,通知巴赫“拿话来说”。他们本来就认为巴赫用管风琴“在合唱中弄出许多离经叛道的变音,夹杂大量陌生音响,让专心礼拜的教徒心烦意乱”,影响了教堂的“正常工作秩序”。
巴赫七窍冒火。教监会要求他八天内答复,他却好几个月后才交了几个字。怠慢领导,自古就要吃眼前亏。教监会追加罪状,指责巴赫在礼拜时“跑到酒窖里去了!”而且根据“群众举报”公布了巴赫的性丑闻:让陌生女子混入唱诗班。
列位看官,当时的欧洲政教合一,教监会基本上等于市政府,唱诗班相当于“市文联”,想侧身其中,非“又红又专”莫办。且新教规定“妇人入教堂必持静穆”,话都不能乱说,歌剧女角一开始也由男人扮演。巴赫利用职权让陌生女子挺胸翘臀高踞唱诗班席,大出风头,当然是实实在在的性丑闻!
这陌生女子就是巴魅花(Maria Barbara Bach)。巴赫用文件证明,让巴魅花上台,他请示过顶头上司。教监会又改口称教区信众长期投诉巴赫的管风琴演奏时间太长。
巴赫一气之下,从此只弹几个音就结束!此后不久,他即跳槽弥豪森。


巴赫开时百花杀2(1)
巴魅花去世那年夏天,巴赫照方抓药。李傲德批准巴赫招聘一名合唱队员,巴赫招来的是魏亚蜜(Anna Magdalena Wilcke)。他俩的第一次见面至今是谜,只知当年六月魏亚蜜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教堂晚礼拜圣餐宾客名单上。
不出半年,只比巴赫长子巴伟福大七岁的魏亚蜜填房巴赫,改名巴亚蜜。婚礼“遵侯爵大人之命”在家中举行。这命令是巴赫自己申请的:这样他省下了给教堂的十个金古盾婚礼费。婚礼虽不隆重,却很热烈,现存一张葡萄酒帐单证明,光葡萄酒就喝了三十五金古盾。婚后李傲德立聘巴亚蜜为宫廷歌手,年薪二百金古盾,巴赫家庭一跃脱贫。
第一任妻子巴魅花的妹妹巴菲娜(Friedelena Bach)长期在巴赫家执掌家务,巴赫与巴亚蜜再婚后这位前小姨子仍司此职。不过,没有证据说明巴菲娜曾经劈腿巴亚蜜。与绝大多数伟大的音乐家相反,巴赫死忠老婆。当然,这也可能与他生前始终没有伟大起来有关。
巴赫对巴亚蜜这个带薪女高音小保姆显然非常满意,他在给老同学艾格格的信中不无骄傲地说:“孩子们天生就是音乐家。我只有在家里才能随时举行声乐器乐音乐会。此外,我妻子是歌喉优美的女高音,长女也勇敢地与之唱和。”婚后不久,巴赫编写《献给巴亚蜜的键盘小曲》(Clavier-Buechlein vor Anna Magdalena Bachin Anno 1722)两册,供她练习钢琴,其中包括名作《法国组曲》和《英国组曲》。《法国组曲》感情纤细,小巧玲珑,其标题并非巴赫本人所起,而是因其带有法国音乐风格。《英国组曲》(BWV 806-811)十分华丽,却与英国毫不相干,仅因巴赫在乐谱上亲笔写下“为英国人而作”而被称为《英国组曲》。
巴亚蜜是真正贤妻良母。为巴赫连生十三个孩子之余,她勤奋地为巴赫抄谱,抄到笔迹神似巴赫。当时欧洲尚无印刷术,雕印乐谱既少且贵,一般人只好抄谱。巴赫乐谱能够流传下来,巴亚蜜功不可没。
巴亚蜜可能知道抄谱是打动巴赫的杀手锏。
当年巴赫寄居大哥家时,大哥抄了一份包括当时所有大师的键盘乐谱,并藏在柜子里不让巴赫看。柜门是铁丝格的。于是,等到夜深人静,巴赫就从铁丝格里伸进小手把乐谱卷成细筒拿出来。怕大哥发现,更不敢使用昂贵的灯油,巴赫就着月光抄了整整六个月的谱。好容易大功告成,心花怒放的小巴赫乘大哥不在家时开始弹奏,结果却被凑巧回家的大哥逮个正着。不顾小巴赫的苦苦哀求,大哥把他六个月的心血撕得粉碎。
就是大哥不撵他走,小巴赫也会走的。我相信。
月下抄谱大损巴赫视力,所以在画像上巴赫总像女生一样眯缝着眼:他近视,又坚持不戴眼镜。
文化大革命时买不到任何音乐书,当时与巴赫一样大的我抄过《贝多芬的交响曲》和《音乐家小传》。有趣的是,《音乐家小传》包括众多名家,独无巴赫!该笔记本至今尚在我的书橱中。
巴亚蜜陪伴巴赫二十八年,无怨无悔。巴赫曾请著名画家为妻子画了一幅油画。从巴赫当年的财务情况看,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
好事成双。巴赫婚礼后八天,李傲德与十九岁的邻国公主李福衡喜结连理,意乱情迷。李福衡不喜音乐,李傲德对音乐兴趣顿时大减。宫廷乐师的生活完全仰附公侯个人好恶。巴赫来葛屯前四年(1713),普鲁士“大兵国王”弗里德里希一世一纸手令解散柏林宫廷乐团,这些德意志最杰出的音乐家一夜之间流落街头。当时还未登基的李傲德说服母亲,将其中精英尽数延揽,葛屯宫廷乐队因此拥有十六人,重大演出还可得到民间音乐家支援,让巴赫能上演规模超出宫廷乐队的作品。巴赫在给艾格格的信中曾充满感激地称他为“宽容的、爱音乐且懂音乐的侯爵。我愿意陪伴他直到生命结束。”
他没想到一个十九岁的女人可以把李傲德变成弗里德里希一世。
当然,德国音乐跳槽王巴赫并非毫无准备。刚到葛屯一年多,汉堡雅可布教堂管风琴师去世,汉堡乐监亦年老多病,汉堡广招贤才。1720年11月,巴赫向李傲德报称去汉堡替人验收管风琴。实际上,他是去应聘。

巴赫开时百花杀2(2)
巴赫到汉堡后首先拜见年已九十七岁的管风琴大师赖若丹(Johann Adam Reinken),并即兴演奏了赖大师的幻想曲《巴比伦河畔》(An den Wasserfluessen Babylon),两小时不重样。一曲既罢,大师叹曰:“我原以为即兴演奏的手艺已死。真高兴看到它在你手中复活。”巴赫泪飞顿作倾盆雨。要知道,他十六岁时曾多次步行数百公里去汉堡听赖大师演奏,却从来没能走到大师面前。
即兴演奏就是巴赫的惊艳一枪,振聋发瞶,见乐封喉。那个时代的音乐强调即兴演奏,尤其是管风琴,只有小提琴和小号才必须按谱演奏。巴赫所有的即兴演奏都已失传。不过,巴赫最具传奇色彩的即兴演奏故事却未失传。那还是为赖大师表演之前三年的事。
1717年秋,刚到葛屯的巴赫被召到德累斯顿参加萨克森国王举办的马香楼(Louis Marchand)音乐会。这厮乃法国键盘乐器大师,管风琴名家,法王大内音乐高手,恃才傲物,声名远播。有次法王不知为何把他的一半薪水支给了他老婆,结果当天他到宫中演奏,弹到一半起身拂袖而去,说是:“下一半让我老婆来弹吧!”
彼时法兰西乃世界惟一超级大国,整个欧洲音乐界均惟巴黎马首是瞻,何况一个分裂贫穷的德意志。音乐会富贵满堂,冠盖云集。这马香楼亦非浪得虚名,他连乐谱也不带,以一首即兴幻想曲开场,指法精妙,变奏流畅,一曲既罢,掌声如潮。
然后,德方小厮巴赫上台。一个简洁精致的前奏曲之后,巴赫随手弹起马香楼刚才的曲子,第一遍一丝不差,然后,他将这首曲子连续变奏十二次,再准确地回到主题!
那天,巴赫没听到掌声。拜倒在法国人脚下的全体达官贵人目瞪口呆。他们忘了鼓掌。巴赫随即提出与大他十六岁的马香楼友谊比赛:双方按对方指定的主题即兴演奏。马香楼答应第二天比赛。当晚,他搭邮车夜遁巴黎。
巴赫技压马香楼,堪比当年岳飞五百精骑大破金兀术十万大军,此事遂成德国音乐史千古传说之朱仙镇。
被巴赫即兴演奏征服的赖大师落力引荐,巴赫得以与其他七位管风琴师竞聘汉堡雅可布教堂管风琴师。《巴比伦河畔》万夫莫当,教堂于是要求巴赫缴纳上任保证金。一辈子不做风险投资的巴赫立刻转身回了葛屯。后来有人信告巴赫,富有手工业主之子海德曼以四千马克得手这个职位。
这是巴赫一生错过的最黄金的机会。因为教堂给了海德曼不少额外工作,这个平庸琴师很快就捞回了这笔投资。但汉堡因为这四千马克错过了粪土黄金的巴赫。此事至今让骄傲的汉堡人抬不起头来。今天,汉堡拥有一百三十位职业教堂音乐家,被称为德国教堂音乐首都。这也是全世界上演巴赫作品次数最多的城市。
李傲德被李福衡带离音乐,跳槽汉堡又铩羽而归,巴赫再次被打入冷宫。巴赫的一生就是从一个冷宫走入另一个冷宫,可每次他都会带着伟大的作品破宫而出。这个奇特的现像,我称之为巴赫定律。
葛屯冷宫孕育的是一部二十四首前奏曲及赋格曲集。也是为初学者所写。巴赫作品多为初学者创作。很多人嫌巴赫音乐缺乏戏剧性,听上去单调得“像练习曲一样”。殊不知,它们就是练习曲!
令人惊叹的是,这些写给初学者的练习曲,最后都成音乐史上的丰碑。
二十多年后(1744),巴赫在莱比锡续写此集下卷二十四首,上、下卷均按C大调、C小调、升C大调,升C小调、D大调和D小调排列,每调包括一首前奏曲和一首赋格,全集共四十八首。
《平均律键盘曲集》(Das Wohltemperierte Clavier)!
虽然标题中有Clavier这个字,但其时欧洲并无今天的钢琴。这个Clavier指的是键盘弦乐器,包括克拉维科德与哈普西科德。因此称其为《平均律钢琴曲集》,是错误的(以下简称《平均律》)。
西方音乐一直是声乐天下,器乐直到巴洛克时代方与声乐并驾齐驱。到巴赫,乐器制作与演奏双双发展到高峰,器乐首现繁荣。巴洛克音乐以键盘乐器为龙头。巴赫一生执着键盘乐创作,且他本人就是管风琴和羽管键琴演奏大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巴赫开时百花杀2(3)
当时键盘乐器主要有管风琴、琉特琴(Lautenklavier)、哈普西科德(Harpsichord)和克拉维科德(Clavichord),后两种又称为“古钢琴”。
要说清楚的是,除了管风琴,当时所有的键盘乐器都是弦乐。克拉维科德用铜楔击弦,又称击弦古钢琴。哈普西科德用羽管或皮制管片拨弦,意大利文称为“Cembalo”,德文称“Kielflugel”,音量比克拉维科德大。它的琴键末端有一个木制薄片,上嵌翎管小弹片,按下琴键时木片被拉起,弹片拨动琴弦,放开琴键时木片归位,其上的止音绒布蒙上琴弦,停止发音。哈琴音色纤细轻盈,与钢琴的雄浑有力大为不同。它最初只有一排琴键,十七世纪中叶变成两排琴键,方获音色对比。因为它以键盘弹奏,称为“大健琴”,以拨弦方式发声,又名“拨弦古钢琴”,由于装有翎管,又称“羽管键琴”——我认为这个名称最科学。
克拉维科德和羽管键琴的音色均无强弱变化。巴赫二十四岁时(1709),佛罗伦萨的克利斯托福里制作了世界上第一台钢琴(Fortepiano,意大利语,意为强与弱),它用琴槌敲打琴弦发音(又称重击钢琴),其革命性进步就是音色有了强弱变化,让钢琴的表现力大大超过哈普西科德与克拉维科德。
口水多过茶。啰嗦半天,我要说的是,咱们今天津津乐道的“古钢琴”,根本就不是钢琴。现在钢琴是乐器贵族,钢琴家红遍世界,吃香喝辣。可当时钢琴地位低得很,法国人文大师伏尔泰第一次听过钢琴演奏后说:“这新东西永远不可能取代羽管键琴的尊荣地位。它只是个钢铁怪物。”特别要强调的是,巴赫从未为现代钢琴写过作品。
羽管键琴是巴洛克键盘乐主力军,巴赫、亨德尔和维瓦尔第的协奏曲中都大量采用。它本来只担任低音伴奏,可巴赫却史无前例地专为它创作了一大批优秀作品,最著名的便是《13首羽管键琴协奏曲》。
十七世纪末是键盘音乐史分水岭,当时大师有亨德尔、意大利的斯卡拉蒂以及法国的库普兰和拉摩等。他们加起来也没有巴赫一半伟大。巴赫之前的键盘音乐家打下了键盘乐器的形式基础(如前奏曲、托卡它、赋格、组曲、变奏曲等),创造了一整套表现手法(如快速音阶型走句、分解和弦、分解八度音型、装饰音、复调技巧等),巴赫将这些形式在复调音乐中发展到空前完美,绝后成熟,用严密工致的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类千变万化、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极大地丰富了复调的对位和变化,既使复调音乐“听不透”,又简化了乐句本身与乐句的表达、乐句与乐句之间的结构。
这是键盘音乐史上的第一次伟大突破。
复调音乐(polyphony music)源于九世纪格里戈利圣咏,与单声部音乐相对,后指几个旋律声部按对位法结合的多声部音乐,与主调音乐相对。
复调音乐是中西音乐最后的分水岭。《西方的没落》作者斯宾格认为中国音乐(包括京剧)曾遥遥领先世界,但却始终停留在二维平面,未能进入三维空间。唐太宗时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管弦乐队,甚至能把乐音分成六十四个音节,却始终没有发现和弦!斯氏认为和弦是三维的,能带来纵深感,而宗教来自纵深感。欧洲教堂的高顶穹窿突出的就是纵深感,象征人类精神的向上提升。中国人的灵魂对纵深向无要求,中国建筑典型是苏州园林,丘水林泉,亭台轩榭,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样在左顾右盼、流连忘返中施施然在二维平面上毫无目的地蜿蜒而去,不知所终。
斯氏断言音乐的演变源自灵魂的追求,世界各民族普遍在两三千年前出现二维平面的弹拨和拉弦乐器,但只有西方音乐引入空间函数,进入三维层面,体现人类灵魂对无限空间和神圣存在的无尽追求。
音乐与数学这种冥冥中的神秘联系古已有之。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断言:“弦音之中有几何,天体之间有音乐”,而基督教正是充满数字象征的宗教,新教更是认为音乐本质即数的排列,音乐就是鸣响的数字,就是数学,《圣经》就是数字的应用。
巴赫作品中充满了数的象征。众赞歌《此即神圣十戒》中对位声部的动机反复十次,象征基督十戒,同时以三个调性结构表示三位一体。《马太受难曲》描述耶稣死后发生地震,其鸣动的低音部音型在歌词对应下被区分为18、68和104三组音符群,而《旧约?诗篇》中第18、68及104节都提到地震。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预言十二门徒中将有一个出卖他,合唱中门徒一个接一个问:“主啊,是我吗?”共重复十一次,独缺了作贼心虚的犹大。巴赫还习惯用四十三个音符表示“我相信”,用一百二十一个小节来象征“基督”,等等。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巴赫开时百花杀2(4)
在《b小调弥撒》中,巴赫史无前例地将其分为五部分二十四段,其中的《信经》也史无前例地分为八段,其第八段(总第十九段)又再分为两段,《信经》于是变成九段,这九段中以第五段(总第十六段)叙述的“耶稣钉于十字架”为中心,前后平均各有四段。看官须知,基督徒信仰中心就是“耶稣钉于十字架”,这既是耶稣降临的目的,也是耶稣拯救世界的开始。
巴赫对数字的迷恋还体现在他著名的“数字签名”。
巴赫的姓B、A、C、H在德文字母中分居2、1、3、8位,相加等于14,而他名字的简写J和S分居9和18位,全名J?S?BACH的数字相加为41,正好是14的反向。14中的1代表一切的开始,4代表《新约》的四福音书,4减1等于3,代表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4加1等于5,代表《摩西五经》,14等于“2”乘“7”,而“2”与“7”正是中世纪德国占卜的神秘符号。《平均律》第一卷第一首C大调赋格的主题由14 个音符组成,莱比锡时期巴赫两部重要的宗教康塔塔(BWV75与76)均有14 个乐章,巴赫绝笔、管风琴众赞歌《当我行至主的王座前》,其旋律声部音符数第一行是14 个,而整个旋律有41个音符。他还常常把歌颂三位一体的音乐写成三拍子或三声部。每当歌词中出现“时”和“日”,器乐部分就相应有24个或365个音符。
这并非偶然。巴赫都是有意为之。肖邦说“巴赫就像一位天文学家,靠数字的帮助发现了最奇妙的星星。”
复调音乐和记谱法为欧洲音乐全面发展奠定基础。东方音乐依然循着单声部道路在自给自足中翩翩写意前行,西方音乐却从此沿着多声部音乐的道路迅猛向无数个方向的纵深发展。
西方向右,东方向左。东西方的鸿沟,在音乐中也如此深不可测。
《平均律》对西方音乐的影响,比太阳对地球还大。巴赫去世时尚不满周岁的歌德在致友人的信中谈到他欣赏《平均律》的感受:“里面似乎有永恒和谐在喃喃细语,仿佛出自上帝创世之后的胸臆。”
所谓十二平均律,就是将C、D、E、F、G、A、B这一组音按频率平均分为十二等份,每一等份称为一个半音,两个音之间距离为两个半音的,就是“全音”。在钢琴上,C-D, D-E,F-G,G-A和A-B之间都隔着一个黑键,它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全音,而E-F和B-C两音之间没有黑键,它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半音。十二平均律分清了所有的半音和全音。此前键盘乐器都按“中庸律”调音,选调和转调几不可能,采用十二平均律后即可以自由选用二十四个调,并自由转调,而转调,是音乐主题戏剧性展开的决定性因素。巴赫之前,键盘乐曲只能有几个调,调一多,音就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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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开时百花杀3(1)
1581年首创“新法密率”,并由“新法密率”计算出十二律。
据中国最新研究结果,明代朱载堉的《律学新说》(1584)首创“新法密率”,并据此计算出十二律,据说是全世界最先提到平均律的。巴赫肯定没看过这本书,他的启发来自德国作曲家费舍()的《新风琴音乐的阿莉亚德尼》(1702)。这部包括二十首前奏和赋格的作品源于古希腊神话:阿莉亚德尼是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之女,其母帕西法耳生了一个61阅读密结的角落里,他偶然发见了那捆残破的乐谱。
《无伴奏大提琴组曲》(Suites for solo cello)。“来自这个音乐天才的无限喜悦”。1720年创作于葛屯。
一百六十九年尘封的天籁,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夕阳中缓缓在少年纤细的指间苏醒。
少年花费十二年时间练习这六首乐曲,平均两年一首,直到二十五岁的他走上舞台拉响这一粒精神原子弹。少年就此成名。卡萨斯(Pablo Casals),那个儿时偶然听到大提琴声,说“这是我要的声音”,从此一直拉到九十七岁痛终(他抽烟也一直抽到九十七岁)的人。卡萨斯用一生练习《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练习的间隙登台演奏,把它们的精彩之处指给我们看。
二十一世纪,中国有个音乐学院学生早上在食堂喝粥时独自哼唱这部作品,身未动,心已行,不觉之中竟泪如雨下,无法自己。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巴赫开时百花杀8(3)
《红楼梦》以尘世的华丽说明华丽的空幻,巴赫以音乐的工简说明华丽的空幻。巴赫从不花费时间去编织戏剧冲突。他只是说:你看,生命是这样。
他并不在乎我们是否相信。然而那个大学生相信。全世界每天都有无数地方奏响巴赫音乐。几乎在每一个奏响巴赫音乐的地方,我们都能看到满面热泪的倾听者。他们多不是基督徒,更未必音乐发烧友。但是,巴赫仍然敲响了他们灵魂的琴键。
卡萨斯说,巴赫给最短暂的自然现像装上永恒的翅膀,他发现了所有的高尚情感,并以最完美的形式加以歌颂,谱出最高境界的音乐。梅纽因更简捷:“他代表人类心中的伟大!”
《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从此被称为“大提琴《圣经》”。卡萨斯被称为“大提琴教父”。
《小提琴奏鸣曲和组曲》(1720)是巴赫创作《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时的副产品,却是空前绝后的小提琴独奏名作。巴赫大量使用和弦及对位法,将繁重艰深的复调用于小提琴,要求在奏出和弦的同时照顾多条旋律线,使演奏变得几不可能。巴赫本人就是杰出的提琴手:“从青年到老年,他的小提琴音色纯正,深切感人,能轻松控制羽管键琴才能控制的乐队。”(巴佳爱)十八岁巴赫的头一份正式工作就是魏玛宫廷乐队小提琴手。在魏玛,小提琴大师魏若风用长于演奏单声部旋律的小提琴轻巧完成多声部即兴演奏,为巴赫拉开小提琴的美丽天空。这部组曲以第四号d小调最有名,其第五乐章《恰空舞曲》更是传世名作,尽情展示巴赫丰富的幻想、深邃的感情和高贵的态度,技巧玲珑,乐思泉涌,当者披靡。即使巴赫一生只有这一部作品,也足以侪身世界著名作曲家之列。
现在,这套作品是重大国际比赛的标准曲目,被誉为“小提琴的《旧约全书》。”
1928年,德国《星期画刊》给爱因斯坦写信征询他对巴赫的看法,爱因斯坦没回信。编辑再次致信,爱大师回信:“对巴赫的毕生事业,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奉告:聆听、演奏、热爱、尊重,并且不说一句话!”
对小提琴演奏超级自信的爱因斯坦,原是很喜欢对音乐评头论足的。
十九世纪,法国作曲家古诺为《赋格的艺术》上卷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配上一个庄重深邃的旋律,此即经典歌曲《圣母颂》,手法简练古朴,分解和弦构成的优美音型贯穿全曲,美艳逼人,点滴心头,听者醉入纯美圣洁的人间仙景。《圣母颂》亦以小提琴小品风行于世。
作为李傲德侯爵特许的三个宫廷作曲之一,巴赫在葛屯的六七年是他生命中最为宽裕平稳的日子。巴赫曾在柏林为勃兰登堡边疆伯爵彭阁庐演出。应后者之邀,1721年巴赫选了他为李傲德所作的六首协奏曲,加上献词献给彭伯爵。
勃兰登堡协奏曲(Die Brandenburgischen Konzerte)。管弦乐发展史上的大号里程碑,被公认为贝多芬交响曲的前身。
协奏曲(Concerto)原意为“竞赛”,指一件或多件独奏乐器与管弦乐队竞奏,充分展现乐器特点与演奏技巧。“协奏曲”包括“教堂协奏曲”、“大协奏曲”和“独奏协奏曲”。《勃兰登堡协奏曲》属大协奏曲。它们本非一套组曲,需要的乐器组合也不同,巴赫给它起的名字也是《六首不同乐器的协奏曲》。
这次巴结同样落了空。彭阁庐不仅没付稿费,连铜板和皮封套的钱也没给。更有甚者,因为巴赫采用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乐器,配器最少的第六首也需七件乐器,可彭阁庐总共只有六位乐手,因此号称“酷爱音乐,对收集协奏曲总谱独具慧眼”的彭阁庐从未演奏过这部作品,束之高阁十三年,而在其总谱收藏目录中居然找不到巴赫的名字。
虽然巴赫曾在多部其它作品中使用这部曲子的旋律,但他本人从未听到这部作品的全本演奏。
彭阁庐去世后,乐谱以一部协奏曲四十八个芬尼的废纸价格卖掉。幸运的是买家是巴赫弟子、著名作曲教师奇伦堡。他将它们送给自己的学生、普鲁士阿玛丽亚公爵之女、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妹妹,这些手稿才得以保存。巴赫去世后,第一个给他作传的德国音乐学者史飞卜才将这部作品定名《勃兰登堡协奏曲》。

巴赫开时百花杀8(4)
1838年,门德尔松指挥莱比锡货栈乐团上演《D 大调第三管弦乐组曲》,此曲于是走红。门德尔松曾用钢琴把它弹给歌德听,歌大师听完后说:“乐曲开头壮丽非凡,像一大群人沿着富丽堂皇的宽大台阶庄严地迈步而下。”1871年,德国小提琴家威尔海米将此曲第二乐章改编成小提琴独奏,由原来的D大调改为C大调,整曲都用小提琴G 弦演奏。
《G 弦上的咏叹调》!疯魔世界,至今不衰。
黑塞说:“这样的音乐就是道!”
听音乐的人大都始于贝多芬和莫扎特,而止于巴赫。在音乐乃至整个的人类史上站在最前列的巴赫,却坐在末尾。年轻人听巴赫通常会觉得缺乏旋律,没有韵味。他们更愿意追随暴走乐坛的贝多芬去“扼住命运的喉咙”。得有相当深厚的人生历练打底,才能听见生命在巴赫音乐中以逼人的朴素和近于冷漠的简洁将天上的辉煌娓娓道来,正如歌德评论巴赫音乐:“就像永恒的和谐正与自已对话,就像上帝创世前心灵的流动,我似乎无耳无眼,也无其它感官,而且我也根本不需要它们,内心却自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欣赏贝多芬无需投资。欣赏巴赫却非长期投资莫办。不过这是对生命真正有意义的投资。房龙说:“巴赫能给你的投资以最大回报。大师将亲自告诉你如何理财,如何让它增长,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已拥有世界上任何人都夺不走的宝藏,那就是——对巴赫音乐的理解和热爱。”
当你的血液终因血糖太多而无法承载贝多芬的力量,当你的心脏终因不再年轻而不得不放弃莫札特的辉煌,在那一天,巴赫将长驱直入,领你的灵魂上天。
巴赫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巴赫深不可测。因为他的浅。巴赫就是朴,巴赫就是真!意大利人通常看不起没文化的德国人,可伟大的威尔第说:“啊,北方快乐的孩子,我多么羡慕你们能任意汲取巴赫的营养!”
当年,莱比锡付给巴赫的工资几乎不够他养活老婆孩子,可今天每一任莱比锡市长都骄傲地宣布莱比锡为“巴赫城”。直到今天,已与维也纳童声合唱团齐名的托马斯童声合唱团每逢周六、周日仍然在托马斯教堂礼拜时演唱巴赫作品,货栈乐团伴奏。莱比锡货栈音乐厅现在每年元旦上演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而每年圣诞节,托马斯童声合唱团都上演巴赫的《圣诞清唱剧》。
被列宁委以打倒旧文化重任的高尔基说:“如果用山峦来罗列伟大作曲家,那我认为巴赫就是其高耸入云的顶峰,在那里,太阳在雪白耀眼的尖峰上永远发射炽热的光辉。巴赫就是那样,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
照这段话来看,高尔基后来成为“革命的同路人”,是历史的必然。
巴赫作品是对音乐结构彻头彻尾的追求,人工得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充满技术细节。
巴赫的音乐是本质的音乐。
本质的音乐就是本质的宗教。
当音乐响起,巴赫超越时空凌空显现,身披万彩光辉,头顶救世光环。
乐声飞处,天门开启。
巴赫的艺术洞察力前人不可企及,后人无法仰望。随着他令旗一挥,西方音乐一夜之间步入成熟,从此万变不离巴赫。勃拉姆斯告诉自己的学生:“只消看巴赫。那里应有尽有。”肖邦对《平均律》倒背如流,他认为“巴赫是音乐的全部和终结”。而一手提拔了肖邦、勃拉姆斯、柏辽兹、李斯特和瓦格纳的舒曼说:“巴赫之于音乐,正如创教者之于宗教。跟他比,我们都是半瓶子醋。”
只当过“候补道”的巴赫,真的是上帝。那个能听到的上帝。音乐的上帝。
2006年末,北京流行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题目来自唐朝山东一个没通过高考的私盐贩子黄巢,诗名《不弟后赋菊》,全文是:
等得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时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真正想说的话是第二句。
历史是,后来百花安然无恙,黄巢却于巴赫出生前八百零一年(884)自杀于山东莱芜狼虎谷。
男人四十一朵花。巴赫活到六十五岁辞世,仍是一个花骨朵。他从未盛开。
九百四十五年后(1829),门德尔松在柏林上演《马太受难曲》。
巴赫终于盛开。
巴赫开时百花杀。
(冯晓虎2007年10月15日星期一15:39脚印三稿于北京卧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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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赤脚医生万泉和全文阅读 作者: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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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村社会浮世绘:赤脚医生万泉和 作者:范小青


《赤脚医生万泉和》目录
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1
第二章万里长征万里梅23
第三章我爹死去又活来42
第四章刘玉来了又走了61
第五章万泉河水清又清77
第六章一片树叶飘走了104
第七章万小三子究竟是谁123
第八章命中还有一个女万小三子136
第九章我的医生生涯的终结154
第十章你猜我爹喜欢谁174
第十一章小哑巴不是我的儿193
第十二章我自己也成了二婚头221
第十三章万万斤和万万金235
第十四章有人在背后阴损我256
第十五章祖传秘方在哪里271
第十六章谁的阵地是谁的289
第十七章向阳花心里的隐秘之花319
第十八章裘二海怎么成了我爹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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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赤脚医生》里有我自己(1)
江苏女作家范小青创作的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这本以“上山下乡”年代为背景,通过刻画畸型人物的命运,折射到乡村医疗改革等现实问题的小说,出版后得到了各个年龄层读者的好评。作为全国著名作家,范小青的这部新作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她对文坛的种种现象有何看法?日前,范小青接受了记者的独家专访。
“我的创作不入流”
已经在文坛耕耘了28年的范小青,有着苏州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不久前她的作品《女同志》,刚刚获得《小说月报》第12届百花奖的05-06年度原创长篇小说奖。这是今年上半年她获得的第三个奖项。此前她的作品连续两年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还获得《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6年度小说选”。新书《赤脚医生万泉和》也获得广泛好评。范小青进入了又一个创作繁荣期。
说到自己的作品,范小青却开玩笑地表示“不入流”。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处女作写出来别人就评说是“意识流”,其实她只不过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而已。范小青成名后,不少评论家试图为她的作品划归流派,却发现很难简单归到某一类中。“有一阵子文坛流行新写实主义,有人就把我归为这一类别。但我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长期在苏州生活的原因,范小青的文字如同她的性格,温和而又细腻。通篇读下来,第一印象甚至会有些平淡。范小青表示,她的小说表面上看来很“温”,其实这平静的水下却暗藏潜流,需要多读才能体会到深处的激烈矛盾。正因为如此,许多评论家都不太“敢”为她的小说写评论。也因为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使得范小青很难被简单划入某种流派之中。
事实上,多年来范小青的创作始终在不断变化。从早前多写城市生活,到后来写职场人生,再到现在的《赤脚医生万泉和》,范小青的写作领域不断开拓着。她告诉记者,自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总是在灵感激发下写作,《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创作就是如此。和一般作家不同,自己早年创作中很少加入个人生活体验。反而是近年来,开始把自己的影子写进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一位女性马丽,身上就有范小青的影子,写的是自己1977年参加高考前的一段生活。书封面上的一幅四合院,画得也和她当年插队时住的地方一样。
张艺谋曾想与她谋划电影
在文坛,范小青似乎从不知疲倦,精力始终充沛。不但创作了大量优秀小说,还写过《费家有女》等多部优秀电视剧剧本。很爱看电影的范小青透露,10年前,张艺谋曾经找到她,希望把她的小说搬上大银幕。
她告诉记者,1997年,张艺谋刚拍完《有话好好说》,正在寻找下一部戏的剧本。当时,范小青的一部小说《接待》引起了张艺谋的注意,其中描写的无序状态激发了张艺谋的灵感。两人相约在北京见面。范小青感觉《接待》的故事不长,就又带了自己的另一部小说《失踪》,两本小说在情绪上有共同之处。而张艺谋又看了《小说月报》上范小青的小说《错误路线》,产生了把三本小说写进一个剧本的想法。他希望范小青在10天之内拿出剧本。范小青感觉时间太过仓促,而且三部小说也确实很难放进一个故事里。匆匆赶出的剧本最终不够理想。两人合作电影最终没有成为现实。回顾这段经历,范小青表示,自己还是喜欢写小说的自由感觉,做电影要受到许多人想法的牵制,“太难了”。
年轻作家需要包装
比起80年代的作家,如今的年轻作家们面临的压力要大得多。范小青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作家,一旦成名,会受到全社会的关注,知名度很高。而现在的许多年轻作家,即使在作家圈子里已经很有名气,也写出了很有水准的作品,但因为社会影响力不够,还是很难被大众所了解。相反,少数并不具备深厚底蕴的作家,却善于炒作,通过“出位”吸引眼球,得到了很高的大众知名度。这是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


范小青:《赤脚医生》里有我自己(2)
由此,范小青也鼓励年轻作家学会适当“包装”自己。在这个信息多元化的时代,年轻作家需要通过做一些让人接受的宣传,来引导大众了解自己。这样也不至于让好作品被埋没。不过,作家最重要的还是踏踏实实地写作,“感悟生活和练笔”始终是写出好作品的前提条件。
(来源:扬子晚报)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
范小青 汪政
一、 这三步走一走就是几十年……
<b>汪:</b>在去年底江苏作协举行的高层论坛上我曾对你说过,想和你谈谈你近年的创作,这个想法在看了《女同志》之后就有了,接着又读到你不少中短篇,想法就更多了,现在,你的长篇新作又发表了,那就一起说吧。搞创作的人与搞研究的人虽然都谈文学,但角度、重点、方法与话语方式都有相当大的区别,平时各说各的也就罢了,碰到一起就难免不投机。我们今天恰巧碰到一起了,大家都让着点。
<b>范:</b>记得十多年前你和晓华写过我的评论,后来的十多年里,我又读过你的一些评论文章,虽然是写别的作家的,但是读过之后我就想,要是汪政再写我的评论,或者和我对个话什么的,肯定是我比较焐心(方言,意思是心里觉得很熨帖)的事情,所以话不投机应该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当然,如果真不投机了,那也更好,或许会对我的温吞水的脾气和温吞水的创作来一次重量级的冰凉的冲击,醍醐灌顶。你看我多会自我调节——投机也好,不投机也好,只要对得上话,怎么着都好。
<b>汪:</b>你是一个只顾埋头写作的人,好像很少谈自己,其实。知人论世,让读者了解作家还是有助于理解其创作的。你不妨简单说说你走过的路。
<b>范:</b>简单说说简单的路。现在还记得的小时候的与后来有关的事情很少了,上一年级时重重摔了一跌,跌掉了许多童年记忆。小学时无声无息,四年级以前一直是个闷嘴葫芦,几乎所有有关的人员中,只有外婆重视我,特别的疼爱,外婆在临终前还在向我大舅舅要一点钱,说要给她的“心头肉”,心头肉就是我,那时我读大学了,念的师范,有伙食费,但是没有零化钱。和女同学方惠珍合吃五分钱的一份青菜,结果省下的粮票和菜金都偷偷塞给了地下恋人,为表示温柔体贴,你看亏不亏。我在一些回忆文章中多次写过,外婆虽然早就走了,但她的疼爱,陪伴我一辈子。文革来了,我有了放开自己的机会。喜欢带着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女孩出去乱玩(开个玩笑,我的短篇小说《我们的战斗生活象诗篇》中的三姐妹或许就是我一个人分解出来的)。可能大家觉得我性格比较内敛文静,其实也许是假象,或者是表面现象,或者是一个人的两面性,我小时候和长大起来后都有许多大胆的作为,说出来也不比男孩子差,但在这里说似乎扯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继续说路。后来就跟着大人全家下放了,在江浙交界的地方,叫桃源公社,开始还听大人说,怎么弄到王光美的那个桃园去了,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人在江苏的桃源公社,但上街却上到浙江的乌镇,因为乌镇离我们更近。在农村我们还不够劳动的年龄,却喜欢劳动,就一边在农村学校念书一边劳动。再后来到县中上高中,父母也相继调到县委,1974年县高中毕业后,我又一个人远行——不是远行,很近,就在县城附近的一个公社,吴江县湖滨公社插队,这里也和桃源公社一样是半农半桑地区。但这次是一个人下乡了,不是远行也是独行。在农村卖力地劳动,还入了党,一边记日记说要扎根据农村,一边也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上调。再后来就考大学,没头没脑的,考大学的前天晚上还去看电影,看的是《征途》,内容早就忘记了。回来被哥哥骂了一顿。父母倒没骂。成为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的学生,大二开始写作,大三发表作品,1980年《上海文学》第九期,短篇小说《夜归》,是我写作生活的正式开始,谢谢《上海文学》,谢谢已经退休的我的责任编辑张斤夫老师。我虽然开始写作,我们的文艺理论老师却认为我在文艺理论方面有才华,毕业时把我留在中文系教文艺理论,很惭愧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和培养,三年以后我离开了苏州大学,到江苏省作协当了专业作家——这就是我的简单的路。
<b>汪:</b>这种回顾很有意义。文学界常有“代”的说法,许多人不以为然,以为这是研究者为了省事的说法,其实并不全如此。从人文学科的角度说,这种“代”与血缘或生物上的“代”并不是一回事,它主要看知识谱系与价值观,如果这方面的变化小,血缘上的几代可能就是一代,如果变化大,变化剧烈,几年可能就是一代。你说你们与所谓的80、90一样吗?他们知道赤脚医生?或者说,他们谈起赤脚医生时有你们一样的经验,一样的情感记忆?我问我女儿什么是赤脚医生,她还下了个看上去很严密的定义,说就是没有行医资质而在乡村从事医疗卫生工作的人,后来她也绕不清,干脆说就是非法行医吧。不过,代与代之间可以求同,但更应该丰异,特别是对文学而言,不同是好事,它有助于文学的多样化。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2)
<b>范:</b>“代”既是年龄上的“代”,又不完全是年龄上的“代”,我也就赤脚医生的话题和我的孩子谈过,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赤脚医生,他是80年代出生的,他开始说不知道,后来想了想,说,大概就是农村的江湖郎中吧。我问他凭什么这么说,他又想了半天,才说,赤脚肯定是比较贫穷吧,农村的江湖郎中条件不是太好吧。再问下去,他就懒得再动脑筋想了。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妈妈对“赤脚医生”有那么深那么重的情感记忆,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觉得这是件什么事儿。假如时光倒流,他从小我就对他灌输我的情感记忆,那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呢,他会不会对“赤脚医生”有一些情感因素呢?可惜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无法操作的事情。好在他的情感记忆并不是空白,他们这一代人自有他们自己的情感记忆,正如你说,这是好事,有助于文学(和世界)多样化。
<b>汪:</b>在江苏,你与原来的“青创组”的不少作家一样,其创作开始于一个文学资源相对稀缺的年代,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作家,一出手就让人感到起点高,像模像样的,你们个人的摸索时期很长,我最近还找了你早期的一些作品翻了翻,好多文字恐怕你都不看了吧?像《冬天里》、《小巷静悄悄》、《小巷曲曲弯弯地延伸》等等,题材多样,学生生活、知青、城市,手法总的说来还是比较朴素的。但有一点,给人的感觉好像有写不完的东西,这就是你们这一代作家的优势,我不一定非写我经验过的,但我的库存永远在那儿,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增值。
<b>范:</b>我从一开始就在摸索,一直摸索到现在还在摸索,而且还会摸索下去,这是肯定的。库存不断改变、增加或减少,对我来说,也有感觉枯竭的时候,但过了一段,又觉得货物充足了,又源源不断了。但这前前后后是有区别的,库存里有“我经验过的”和“非我经验过的”的两种货物。我觉得重要的是把“我非经验过的”变成“我经验过的”,我从前总是很羡慕写历史题材和过去题材的作家,我觉得我写不来,因为我不会想象也不敢想象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说话怎么行事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有了变化,比如《赤脚医生》,虽然起源于“我经验过的”但其实其中大部分是“我非经验过的”,或者说,大的历史背景是“我经验过的”,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胞却是“我非经验过的”,完成了这个转变,我对我的库存多少就有点信心了。
<b>汪:</b>你在自己风格的最初选择上花了多少时间?中间的曲折还记得吗?你好像还写过一篇这方面的小东西,叫《我是谁?》。我和晓华在九十年代写过你的作家论,按我们那时的说法,大概到了《裤裆巷风流记》、《光圈》、《顾氏传人》,你已经在各方面确立了你的文学选择,建立了你的文学范氏领地。九十年代是什么样的文学年代啊,但那时我们特别说明了你与当时的文学风尚的距离,既不新潮,又不“复古”。复古在当时也是时尚,寻根就有这种因素在里头。一个作家,要找到这样的位置:既在时代里头,又不被时代所淹。不容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就是这种位置,她也去看灯了,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在场”,但她又不在人流里。
<b>范:</b>我有个朋友看我努力辛勤写作,好心地对我说,你喜欢写就写写吧,别对自己过高要求了,也许你这一生的创作高峰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已经达到了,而且这个高峰不仅是你个人的高峰,也算得上是中国文学的高峰,所以你现在不用太卖力了(我听得出言下之意:你再卖力至多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往后走)——你说说,这朋友,这话,说出来是叫人高兴还是叫人难过?可我这个人比较实用主义,他说我是高峰,我就高兴,他让我别再卖力,我就不听他的,该卖力还是卖力,该辛勤还是辛勤。你刚才提到《光圈》、《顾氏传人》还有九十年代初的其他一些中短篇,写这一部分作品时,我对文学的意识并不是太明确,不能说是无意识,但确实是在不太明白甚至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写作的。许多年以后,我看到一部意大利电影《木鞋树》,一激动忍不住记了一段笔记,笔记比较长,有对这部电影的感想记录,我这里就不说了,只说和小说有关的一小部分:“好的小说是很难写出内容提要的,好的电影也一样。想到自己在90年代初的一些作品《光圈》、《文火煨肥羊》等,也是这样一种结构法,也是这样一种情状,至少是在向这种状态努力的,就感觉是很沟通的。写一种或许多种感觉而不是一种结果。”为什么我喜欢贾樟柯的电影,也是这个原因。你和晓华当年的评价,对我是一大鼓舞,我努力写出一批那样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前两年我在《上海文学》“月月小说”发表了两个短篇,思和主编请杨扬王宏图等教授专家作点评,他们给我的标题是《反常规的写作意图在写作中的遭遇》,他们对我的作品评价和剖析非常深入和到位,但他们都认为这种写作“如果不是怀有某种艺术分析的期待,假如不是定下心来细细阅读,那是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的.....这一路小说技法的作家,他们只能维持在某种阅读维度之内,不可能是流行的。”——“在场”又“不在人流里”,就难免会少了许多现场直击的刺激和轰轰烈烈,或者只是站得远远的,在一个角落里,隔着一层夜色在看轰轰烈烈,大部分读者肯定是不过瘾的。所以,虽然他们认为我会坚持自己这种写作方式,一直写下去。但是我坦白,其实我是想变化的,我没有那么沉得住气。但是我又很怕丢掉了什么,结果找不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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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3)
<b>汪:</b>对人生的看法,对文学的看法,那时都清晰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是一直在变的,这我后面可能还要说到,但有些东西,现在还在你的作品中。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是事关生命的,一旦找到了,轻易丢不了,也不能丢。你在《顾氏传人》包括一些短篇中的叙事态度,在你的新长篇里还有影子啊。
<b>范:</b>你这样说了,我放心多了,不想丢的东西是丢不了的。想丢都丢不掉的,只有事关生命的东西。
<b>汪:</b>你那时的许多中短篇我们现在还有很深的印象,前几天我遇到范小天,还一起讨论过,像《桅子花开六瓣头》、《瑞云》、《光圈》、《伏针》等等。这些作品的风格与你同时期的一些长篇存在着互文的关系,是可以相互发明和解释的。这几天我把你的创作理了一下,是不是有一个三级跳的序列?以中短篇为例,《小巷静悄悄》、《银桂树下》等是一个阶段,比较集中,但有些紧;到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作品,就放松了;但近几年的作品又在收了,我很喜欢你这几年的作品,我说一个人写了几十年了,作品还在长,好像空间还很大。确实如此,人文含量与技术含量都很足。
<b>范:</b>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们的对话肯定会很投机的,你看你对我的作品,比我自己都认真负责,再加上你的理论水平和境界,弄得我都对自己有点难为情。你说的三级跳,我谦虚一点改称三步走,实在是很准确,我简直无话可说了,能再说一点的,就是第一第二步基本处于盲目半盲目、自由半自由的写作状态,第三步才开始有了一点打造意识,就是你说的近几年的中短篇小说,我写得比过去用心、努力。老实说,我过去认为写小说只要自由状态就行了,不需要精心打造,现在我知道写小说是要精心打造的——我不能说我过去错了,那时也没错,现在也不见得就对,也许到了明天,我又觉得今天我说的话很可笑。这三步走一走就是几十年,这也能说明我这个人的进步有多缓慢,但缓慢也有缓慢的好处,比如散步和压扛铃都是一种锻炼方式,我压不动扛铃就散步吧,更重要的,我喜欢散步,哪天不散步,人就无处着落似地难过。
二、 真的没想到你真的就写了赤脚医生
<b>汪:</b>下面我们集中谈谈你的新长篇吧。我知道你的长篇是从《裤裆巷风流记》开始,然后是《个体部落记事》、《老岸》、《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等。
<b>范:</b>我在这里插一句,这么多年来我写了不少长篇,但始终有人跟我说,你别写长篇吧,你的强项在中短篇,尤其是短篇,你应该专心写短篇。何况写长篇又那么苦。说句笑话,有一回在苏州见到一位北京来的男作家,闻过大名,但没见过面,吃饭时就喝酒,他惊讶地说,真想不到写长篇的女作家还这么喝酒。写长篇肯定是艰苦的,但对我来说,不写可能更艰苦。说明我命苦,用我们的家乡话说就是劳碌命。所以尽管朋友们说了我很多年,但我还是在写长篇,不停地写。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固执,更不是不服气,好像你说我长篇弱,我就非写一个强的长篇给你看看,我没有这样的心情,从来没有。我只是在写,中短篇包括长篇,一直在写,好像不写心里就不踏实,会很慌张,写出来了,不管是“强”是“弱”,心里就找到了依靠。至于朋友们苛求地说我的长篇小说体现不出我的中短篇小说的特性和韵味意味,我乐于接受,可结果是我接着往下写,写了一部又一部的长篇。前天收到洪治纲编的中国小说学会的2006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洪治纲在序言中称我是“创作极为勤奋”的作家,我也觉得我算是比较勤奋的,但勤奋得有点傻。
<b>汪:</b>你的各体文学创作大家都是很看重的。有的人会认为《百日阳光》及其后面的几部有些关联,甚至将其称为“干部系列”,但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差别还是明显的,不管作家怎么想,我不倾向于将它们进行捆绑式的阅读。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4)
<b>范:</b>捆绑式地阅读或捆绑式的说法可能是文学之外的某种需要。这样说说我觉得也无妨,因为无论是怎么样的说法,都不应该影响到一个作家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独特的感知和对艺术的独特的追求。
<b>汪:</b>我承认它们在地域文化上有一些内在的联系,在叙事与语言风格上有一个作家抹不掉的印记,但在看待长篇上,在对待长篇的功能上,你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这种想法可能恰恰是反系列的。
<b>范:</b>非常赞同你的说法,我觉得从创作上讲,“系列”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同一个人的作品,从同一个人的手中出来,也不同于从同一个机器里压出来的产品。对生活的感受也好,对艺术的想法也好,在人的脑子里千变万化,千奇百怪,哪里可能你想系列就系列得起来呢。当然硬要做系列也是做得出来的,但那就是写作者跟着概念(系列)走了。
<b>汪:</b>这里面确实有个文体精神的问题,也就是说,文体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一种文体到了一个有文体意识的作家手里,就会成为他话语的一部分,为他所驱使,跟别人不一样了。比如,有人喜欢系列,喜欢用连续的长篇去表达某一种东西,也有的人执着地用长篇去锻造某一种理想中的风格,但你好像不是这样,我刚才就说了,你倒是一直在变。
<b>范:</b>其实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关于变的问题。我想我在艺术上是不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当然,变这个话题,早些年没有,至少在写《百日阳光》前谈得很少,别人也不说,自己也不想。但在写了《百日阳光》后,这个话题就开始进入到日子中来了。不光是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也在变。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应该变,有人说不应该变,有人说变得好,有人遗憾变糟了。我自己呢,则经常处于这种种议论的影响中,左右摇摆,我也想不明白是变好呢还是不变好,我更不明白是变得好了呢,还是变得糟了。好在没有因为摇摆就走不动路了,就停下来了,在摇摇摆摆中一直走着。更何况,以我的体会,摇摆只是一种临时的短暂的念头,只是说说而已,一旦到了写作的时候,就不摇摆了,那怎么办呢?很好办,自己爱怎么写还怎么写。
<b>汪:</b>确实在变,多方面的变,从题材到主题,再到艺术风格,《老岸》之后的《百日阳光》、再以后的城市,一个写苏州市民生活的女作家忽然写起了乡镇的变迁,笔头一转又写到了城市建设与文化选择,接着似乎又“本分”起来,将目光投向与自己同一性别的人们。我想,这部《赤脚医生万泉和》又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与阅读期待。
<b>范:</b>关于书名我想说明一下,我先前起的是《赤脚医生向阳花》,发表时改成了《赤脚医生万泉和》,万泉和是一个赤脚医生,但其实我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个赤脚医生,所以虽然小说已经在《西部华语文学》07年第一第二期全文发表了,但在出书前我还在坚持改回原来的名字。我前面说过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如果最后的书名仍然叫《赤脚医生万泉和》我也会接受,但我心底里还是喜欢“向阳花”,这无法改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b>汪:</b>很想知道这部作品的写作动机。我想它一定与你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有关,甚至,与你某一时期的情结有关,比如,你在上山下乡的时候有没有当过赤脚医生?或者这一行当曾经是你的理想?
<b>范:</b>肯定有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肯定有情结在里边。69年底我们全家从苏州下放到江苏吴江县农村最南边离浙江很近的那里,就是茅盾的故乡乌镇那里,就是半农半桑地区。我们到了农村住的那个院子,就是万泉和家的院子,几乎一模一样。去年我们苏州五个女作家(都是从吴江出来的)搞了一次回娘家的活动,回到吴江,回到各自呆过的村里。我回到了当年的那个院子,大屋都拆掉了,造了新楼房,但令我惊喜的是院子的模样还在,院子前边的两间小屋都还在,小屋还跟当年一样,不派什么大用场,堆放一些杂物。当年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在我们的院子里,所以万泉和画的图是非常非常接近真实的,几乎就是零距离。我那时候还小一点,不可能当赤脚医生,但是我向往当赤脚医生。我母亲得了肺结核,天天要打针,我就勇敢地尝试给她打针,结果就像万泉和一样,手抖得像筛糠,针头还没有碰到皮肤,药水已经被我推光了,我母亲哈哈大笑。我母亲病了大半辈子,苦了一辈子,但她是个浪漫的人,小资的人,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后来稍大一点,高中的时候了,又因为全国轰动的针灸治聋哑人的事情,感觉自己也应该做那样的事情,想方设法去弄来一些针灸的书,弄了几根针,但自己被那些细长的闪亮的针吓着了,连尝试一下都没敢。但无论怎么样,在我刚刚懂事开始成长的那时候,就是在“赤脚医生”这个大环境中渡过的。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5)
<b>汪:</b>还是想再追问一下,这些经验与情结肯定是因为当下生活的激活才为你重新体验的吧?
<b>范:</b>很难讲清楚是当下的什么东西激活了过去的体验,或者是许多东西,或者是某一件东西,大部分人可能会认为是当下的医疗或医疗改革之类,我不否认,但我想这不是唯一的。
<b>汪:</b>说老实话,我在听到你在写这个东西时以为你不会真的去写赤脚医生的,它不过是一种视角。
<b>范:</b>如果是那样,也许也是一部好小说。
<b>汪:</b>真的没想到你真的就写了赤脚医生。当然,这部小说的语义远远要大于这个题材的。——我刚才说到了当下,说到了当下生活对过去经验的激活,因为我从小说的故事时间中看到了这种关系,它从文化大革命一直写到了改革开放。写赤脚医生为什么要写到今天?作为为中国特定时代的产物,它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中国农村的医疗问题依然存在,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尖锐、更突出。小说实际上是通过赤脚医生写中国农村的医疗的,而这一方面又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状况密切相关的,我觉得这就是《赤脚医生万泉和》的三层语义结构。
<b>范:</b>在最早的作品构思里,可能是没有“今天”的,但写着想着,就觉得不能没有“今天”,开始只是想写赤脚医生,但写着写着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在写赤脚医生,也不仅仅是在写农村的医疗状况。想起一句话,谁说的忘记了:我们,全人类,你们,永存的势力。几十年来,社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体制、制度变来变去,苦的却还是农民。幸好有个万泉和,他那么笨,但是他心底里很爱农民,他不会看病,但农民生了病,他就得替他们看病,他不能逃脱,他逃脱不了自己内心的慈悲,他是有大慈悲的人。所以写到后来就觉得该问一问,社会变了又变,但到底是为谁变的,是为了谁的利益——这几句话可能太“政治”了一点,作品中没有写这样的“政治”,只是写了万泉和这个人和其他的一些农民。可爱的农民。可以说,这里边的人,我个个喜欢他们。和万泉和一样,我嘴上有时候也批评他们,但是我心里特别喜欢他们。他们的笨拙的狡猾,他们的善良的自私,他们的聪明的无知,不知为什么会让我如此着迷——扯远了。你说到现代中国农村医疗的问题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尖锐突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别说是一个万泉和,即使有千千万万个万泉和也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万泉和最后出了严重的医疗事故,倾家荡产,他是悲剧,他的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大家都清楚。裘幸福的三结合出路无论是不是一条出路,但至少他在寻找出路,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希望。
<b>汪:</b>我想你在创作这部作品之前一定做了不少文案以及其他形式的准备工作吧。
<b>范:</b>是的。我本来对医学这方面的了解很少,几乎是个医盲,我做了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有书籍的内容,有报纸的消息等等,但最重要的我想还是我少年时代的积累,不是医学知识方面的积累,是农村生活的积累。那几个年头不算长,而且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它始终在我心里,很清晰,一点也没有淡去,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越来浓重。关于农村的医疗方面的事情,我的知识还来源于我家的保姆老太太,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思路清晰,反应灵敏,她的家和我们下放的地方属同一个县,地域环境基本上是一样的,农村风俗也是一样的。她到我家二十多年了,几乎每天我都可以主动或被动地从她那里得到有关农村的从前的故事和现在的信息,这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是生动形象的素材,当然也包括农村人生病看病之类的事情。这是我的一个丰富的矿藏。
<b>汪:</b>医学是个很有说头的话题。一个时代、一个地区,一个民族或国家如何对待生命与疾病,如何医治疾病,如何建立自己的药物体系、诊断体系、治疗体系、防疫体系,以及相关的医学哲学、医学社会学、医学心理学都是非常有趣的,这一切都与其他社会因素,包括社会的文明程度、经济水平、科学水平、自然背景、文化习俗与宗教信仰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如此,医学在许多时候被一些人作为社会进步和尺度,同时也作为社会改造的前沿领域来对待。中国当前的医疗问题已成为全社会共同的焦点,特别是农村的医疗问题似乎已成痼疾,让人无可奈何,它在何种程度上制约着中国的现代化,它又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着公众对政府的信任,以及它对社会文明的潜在作用都难以预料。正因为医学在人类生活中的这种重要地位,所以疾病、连同医学从古到今文学艺术创作与人文科学研究的对象,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话语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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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6)
<b>范:</b>你的总结和提升让我觉得你差不多具备了卫生部长和国务院分管副总理的水平,你说出了一些我写作时没有想透的问题的关键,我现在正在修改这部小说,我希望自己能够把你的提升融会贯通。
<b>汪:</b>我们当然不会在医学层面上讨论这部作品,但我对小说这方面的知性因素非常有兴趣,虽然这些内容都是以文学化的方式来呈现的。
<b>范:</b>这也是我写这部小说时的一个难题,知性的内容要融化在生活或者故事中,不能让人觉得一个作家在写医学知识的书,那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b>汪:</b>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蛮重要的。我是非常看重长篇小说的知性的,所谓知性就是小说的认识性的方面,它是作品中比较显在的,具有客观的、历史的、物质的与知识的品质。长篇不同于中短篇,特别不同于短篇。短篇可以只是一些细节、意念、情绪、意象或氛围,但长篇不行,它必须有硬度,必须结实,必须再现我们的生活,必须有知识。黑格尔对长篇小说就有这些要求,这些要求很具体,概括地说,某一个时代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们要能在长篇小说中知道。我们现在对这一点特别地不以为然,于是,知识可以放弃,生活经验可以漠视,人生阅历也不再重要,长篇小说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虚,越来越幻,实实在在的东西越来越少。
<b>范:</b>字数越来越少,过去说一个中篇能拉出一个长篇来,现在大概一个短篇也能拉出一个长篇来。书倒没有越来越薄,因为纸张越来越好,书就越来越厚还越来越轻,十万字的长篇,拿在手里也蛮好看,送人也送得出手了。有时候跟出版社联系出书,人家第一句话就问,多少字,他不是希望你字数多,而是怕你字数多。我曾经在笔记本上记下对自己这部小说的要求:要有许多干货,要有好玩的生活细节,要挤掉水分。当然,这只是自我的要求,有没有做到要听专家和读者说。
<b>汪:</b>为什么现在长篇写作看上去那么容易?为什么长篇写作的年龄越来越小?与这种观念上的转变或误区的存在都有很大的关系,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积累,天马行空,拿起来就写。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靠不住的。不扯远了,回到你的作品上去。《赤脚医生万泉和》的知性就镶嵌在人物和故事的叙述中。比如稍稍做一些剥离与连缀,一条脉络是很清晰的。在没有赤脚医生之前,农民有病找谁?找乡村医生,在作品中就是万人寿,这种医生并不存在于现代医学与医疗体系当中,他们通过家学传承或师徒授受的方式一代代延续下来。他们以本土哲学为基础,依赖本土出产的自然资源为药源进行诊疗。这一传统以前少有人质疑,但自从西医进来以后就不同了,双方的矛盾自两者相遇后就没有断过,去年学术界还就中医的存废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近著名的学术打假人方舟子又对张仲景的医学理论提出了质疑。这种不同文化与科学间的较量在作品中有很形象的体现,那就是万人寿与涂医生,涂医生是现代医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新型医生,学的是西医,擅长伤科。他最看不起以祖传中医起家的乡间中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那是伪科学。
<b>范:</b>涂医生和万人寿都是好医生,他们都在最基层为农民排忧解难,过着和农民差不多的艰苦的日子,心里甚至比农民要苦得多。但是他们又互相瞧不上,正如你所说,这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这是历史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
<b>汪:</b>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的乡村医疗就是靠这些乡村医生或者说是郎中来维系的,当然不可能有很高的医疗质量。
<b>范:</b>那是另一部好看的小说,可惜我写不出来。
<b>汪:</b>我想到了医学下乡,与文化下乡、科学下乡等一样,是近现代中国乡村建设者的主要工作之一。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村的医疗也是当政者感到头疼的问题,农村合作医疗开始于什么时候?赤脚医生最早在什么时候,是哪里的经验推广的?这一制度曾经受到怀疑,但问题恐怕还得历史地看,对于一个文明程度不高,物质生活水平很低,生命与健康期望同样不高的时代来说,这不失为一种补偿性的制度,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农民的小毛小病到合作医疗站,毛病大了就往公社或县城跑,虽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不管那个人做大队或村子的领导,有无赤脚医生却相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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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7)
<b>范:</b>在社会各个阶层里,农民对自己的身体是最不重视的,这里有一个文明程度问题,更有经济基础的问题,还有农村生活习惯原因,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在我少年到青年的那个时期,我亲历过许多农民对自己身体的忽视的事件,小说中有好几件事,都是从真实事件改造而来的。包括我自己也像农民一样,忽视过自己的身体。有一次我扭了腰,很严重,还冒雨继续开沟,结果病情加重。为什么呢,如果是一个农民,毫无疑问,他是为了挣工分,作为一个知青,我也要挣工分,还有一层要想表现好的意思,傻不傻,表现给队长看,有什么用,队长又不能让我上调。那时候青壮年在田里劳动,老人将饭煮好了端到田头,碗就搁在田埂上,有虫子爬过也不要紧,虫子也不脏。渴了就喝沟渠里的水,那时候少有农药,现在是不行了,泥鳅都毒死了。农民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确实无法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有了病急急忙忙往赤脚医生那里跑一趟,开几颗五香豆(药)吃一下,奢侈一点的挂一瓶盐水,就是最大的负责了,还得赶回队里劳动,要不然年底的工分就比别人少。如果连这一点条件都给剥夺了,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b>汪:</b>医学下乡不容易,涂医生的下放可以说是医学下乡的一种,是强制性的,我记得当时还有所谓医疗队,是按照毛泽东的“6·26”指示来实行的,这对农村医疗是有很大作用的,后来也不了了之。涂医生不愿意呆在乡下,不仅仅是个人生活与家庭的原因,也有条件、文化与价值观上有原因。马莉与涂医生不同,她是自愿的,而且有从小在乡村生活的背景与万泉和的感情基础,但是她后来也败退了,可见原因很多。
<b>范:</b>马莉是注定要失败的。不是因为她的农村行医建立在一种朦胧无知的感情基础上,也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万泉和其实不是个好医生,而是因为她承担不了农村医疗这付天大的重担。或者反过来说,农村医疗这个天大的重担,不应该由马莉、由任何个人来承担。马莉已经极尽全力了,但她的“全力”太微不足道了。
<b>汪:</b>是啊。医学与其他科学的普及与推广不一样,文化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说不清,道不明。社会学有所谓“路径依赖原则”,它解释的是制度推广中的成本计算问题,如果某一种制度看上去很好,但是如果不与当时当地的文化传统相融合,那就很难实施,或者实施的成本很高,《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没有一味地向科学与向善的愿望出发,将问题简单化,所以,后窑大队的医疗是个凭借,你在拿它说文化上的事,说中国这几十年乡村变迁的事,这才是小说的真正目的所在。
<b>范:</b>对的。其实写的是几十年农村变迁,说的是文化。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文化无法用什么样的概念或词汇去解释。文化更多的只能让人去感受,去领悟,而不是作说明作解释。
<b>汪:</b>乡村的本土医疗不行,医学下乡就难以真正实现,那会出现什么情景?特别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合作医疗解体,赤脚医生消失之后,中国的乡村医疗往何处去?国家医疗力量后撤,医疗资源急剧向城市堆积之后,乡村的真空又由谁来填补?
<b>范:</b>现在就已经出现城市大医院各方面资源过剩,而农村医疗仍然落后的情况。政府向农村倾斜的力度应该加大。现在也有为数不少的私人医生在农村开诊所,但是举步维艰,苟延残喘,他的对象都是掏不出几个钱、也舍不得掏出多少钱来看病的农民。连他自己的生活和未来都得不到保障,他怎么去保障农民?
<b>汪:</b>马莉的私人诊所曾经尝试过,但失败了,这时出现了白善花的假药与巫婆胡师娘。在现代文明的眼里,这两种力量都是反科学的、野蛮的,但是从乡土中国来说,并不是如此简单,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来看,这两种情形在其他国家与民族的相同文明发展期也是大量存在的。在医学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他们曾经是人们身体管理学的主角。在中国,巫术一直被认为是可以治病的,它有着广泛的传统文化与原始宗教的深厚基础。至于说它是否真的能治病,这并不重要,因为中医的功能也是有限的,而且,从现代科学哲学来说,它们都是不可证伪的。况且,疾病与死亡都是必然的,在这个前提下,康复与长寿只是一种理想,因此,治疗本质上不是对确切的愈后的追求,而是寻找一种慰籍,是医学关怀与医学心理学的问题。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8)
<b>范:</b>其实农民的顺应自然的思想要比城里人强得多,或者说,他们更能够正确地面对死亡。比如同样得了一个病,城里人会急得团转转,似乎哗啦啦天塌下来了,农民呢,也不是不着急,也会到处求医,但他们骨子里有一种与身俱来的听天由命的思想,能看则看,不能看,没钱看,或者找不到好医生,也可以找巫婆。其实他们心里也不相信巫婆,至少半信半疑,他们甚至一边说着巫婆的坏话,一边嫉妒着巫婆的钱财,一边去找巫婆,这就是你说的,更多的是寻找一种心理慰藉。
<b>汪:</b>假药的问题也可以作如是观。在过去,谁也不能以实证的方式,通过实验室来证明中药的药理,当然同样不可能去证伪,在这个前提下,真、假药是没有区别的。人们对药的选择是基于经验与信任,所以,才有世世代代的祖传秘方之说,白善花不能不说是苦心孤诣,为了得到万人寿的所谓秘方,她不惜以婚姻为代价。
<b>范:</b>何况这个假柳二月真白善花自己也懂一点医,最后她还想竞争后窑合作医疗站医生的岗位呢。她深知祖传秘方在农民中的威信,所以不惜和万泉和结婚、然后以不存在的祖传秘方为幌子,生产假药。农民果然中计,不仅农民中计,城里的大医院、老专家也被“祖传秘方”蒙了。白善花的行为,不仅是钻了农村缺医少药和农民文明程度低的空子,更是一种文化的延续,现代医学冲击不到或者冲击不力的相对落后的地区,农民仍然很崇拜祖传秘方。
<b>汪:</b>私人诊所的成本管理是很难的,因为医疗即使作为产业也不同于其他。小说中万万金一直想把这件事做成,几起几伏,未能如愿,所以小说的最后把希望放在“三结合的试点”上,即“由镇政府贴一部分,村里贴一部分,农民自己再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型的合作医疗诊所”。针对现在农村的医疗卫生现状,专家给出的理想方案是增加各级政府的财政投入,健全农村卫生机构体系,推进改革、放活经营,加强监管、规范服务,建立适应我国经济发展水平、符合农民需求的医疗保障制度。你这部作品到是都说到了,但到底能不能解决目前的乡村医疗难题还说不明,作品对此没展开,但留了个尾巴“镇政府暂时拿不出钱来支持我们,让村里先垫上”。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中国乡村医学简史,更是一个中国江南乡土社会史与文化史。
<b>范:</b>我是努力把生活化开来,一点一点地写出来,无论是不是史,无论是什么史,小说应该将这些史放在小说的背后,所以我尽量少写政治的背景,少写文革,也没多写改革,知青和下放干部也都是次要的,都是很快就过去的,只有农民,只有万泉和和万人寿,永远在那里。史在他们身上。
三、我现在这种写法,实际是反弹琵琶
<b>汪:</b>今天一个朋友问我,怎么看待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它必备的要素有哪些?我说没有什么是必备的,你以为是必备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别人恰恰要抛弃的。
<b>范:</b>这话说得太精彩,又经典,一位批评家能够如此“体贴”和“体会”写作者的感受,真是太难得。第一,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不知道被一种什么东西拖拉着,牵引着,就这么往前走,来不及考虑这部作品之外的其实许多东西,比如“必备”什么,如果考虑太多了,也许会无从下笔,会觉得面前有许多路,结果反而就无路可走。第二,正如你说,即使研究和考虑了“必备”,也是各人各异,每个人的必备都不一样,不可能一样,也不应该一样。
<b>汪:</b>我对长篇的看法受黑格尔和卢卡契的影响,已经陈旧了,我以为长篇要有刻划成功的人物,当然不一定是现实主义意义中的所谓典型人物。
<b>范:</b>不一定是很典型的,但要有能够让人“会意”的人物,也就从前说的让人产生共鸣、能够和读者沟通的人物。万泉和就是一个不典型的人物,但我在写他的时候,我跟他的精神是完全相通的,我常常为了他独自面对电脑大笑不止,幸亏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否则家人会以为我痴了,有时候为了他我心里很难过,隐隐的久久的心痛。这种情形在我过去的创作并不太多。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万泉和给读者的印象,但是我想,哪怕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和他沟通,甚至没有人能够和他沟通,我也喜欢他。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9)
<b>汪:</b>长篇要具备复杂性,这是相对于中短篇而言的,复杂是多方面的,情节、结构、知性内容、主题与蕴含,等等;对作家来说,长篇是一个不小的动作,在艺术上要有想法,要有探索,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也有意义,但不能没有作为。我觉得《赤脚医生万泉和》在这些方面都是很丰富的。
<b>范:</b>你说得对,长篇是要好好酝酿的,长篇应该是复杂的。有的好长篇也许它的表现形式并不复杂,甚至很简单,很朴素,但是它的内涵是非常丰富复杂的。这个赤脚医生的题材我也是酝酿了很长时间的,可能跟我以前的几部长篇不太一样,我自己觉得艺术上探索的成份多了一些。
<b>汪:</b>这部小说写了不少人,万泉和当然是其中比较突出的。这个人物很有趣,他在作品中是主人公兼叙事人。我想问问,你对这个人物是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定位的?如何塑造这个人物肯定有许多的选择,身份、性格、气质、命运等等。我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部著名的表现赤脚医生的电影《春苗》,你也可以将他塑造成春苗一样的人物呀,事实上,在那个年代也有不少自学成才、妙手仁心的赤脚医生。
<b>范:</b>一开始不是这样定位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应该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万泉和。如你所说,可以有许多种选择,我现在这种写法,实际是反弹琵琶。但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思路,开始还是从正面去考虑的,也许差一点就去写一个正面的自学成材、妙手仁心的赤脚医生了。但最后我走了另外一条路,说不太清楚是怎么形成这样一个形象的,但我很庆幸自己的选择。不过这种选择并不是一下子就确定的,而是一直延续在整个作品的写作过程中,应该说,到最后一笔才最后完成了万泉和这个人物。在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稿中,还有一些问题,我现在已经改出了第二稿,这个形象就更坚定不移了。
许多人一说到赤脚医生,肯定想到春苗和红雨(当年两部写赤脚医生的电影的主人公),这就是概念中的赤脚医生,但是我脑子里没有这两个人,一点都没有。我脑子里的赤脚医生,是生活中的真实的赤脚医生,因为他们是我家的邻居,是活生生的,我认得他们,我熟悉他们,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过,而不是概念中的春苗和红雨。但是我现在作品中的赤脚医生,和我曾经在生活中碰见过的赤脚医生,又完全不一样。
<b>汪:</b>万泉和不是春苗,他原先的理想是做一名木匠,但是万全林不收他,嫌他愚钝。在书中,万泉和虽然是赤脚医生,但却是最不愿意当医生也不愿意办医疗站的。这样的角色定位与角色期待可能许多读者都会产生疑问的。
<b>范:</b>这是我的有意为之。没有人重视农村的医疗卫生,没有人关心贫穷的农民的看病问题,只有一个“脑膜炎”在做着这件事,他一边知道自己不行,不想做,一边还是在做着,为什么?因为没有别的人来做。来过的人又都走了。我这么写是走了一个极端的,可能会引起疑问,难道真的只有一个“脑膜炎”能当医生吗?我的回答是:是的,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事情就是这样的。
<b>汪:</b>万泉和自然不是一个好的医生,不但不是一个好的医生,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不成功的,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样做不起来,自己不想做的却总也让不掉,这是一个软弱的人,承受了太多的窝囊与委屈。
<b>范:</b>我替他委屈得不行,有时候真想为他掉眼泪。
<b>汪:</b>但是,在小说所描写的生活中,这样的人似乎又是重要的,他使许多东西在变化与动荡中沉淀了下来。小说的结尾有这样一幅场景:
我真没有出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进城的进城,开店的,开车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却回来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着村前的这条路。
坐我家的院子里,可以守望我们村通往外面世界的这条路。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0)
我和我爹一起守望着村口的大路。
这条路就是许多年来许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路。
这个场景是有禅意的。虽然这么说,但我不愿意将他看作是所谓大智若愚的人。
<b>范:</b>对的,他肯定不是大智若愚,我也没想写他是大智若愚。如果那样写,就跟我的初衷、也就是我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了。他就是比别人笨,他笨得根本不能当医生,但是环境、时代以及农村的特殊状况以及他自己的个性等等逼得他从医。
<b>汪:</b>我对作为叙事人的万泉和同样感兴趣,这部作品通篇用第一人称,是万泉和在说。万泉和虽然“写”了这部小说,但他与小说中的生活是有距离的,经常是慢了半拍。他老实、木讷,对生活的认知经常停留在表面。
<b>范:</b>如果写一个聪明的、或者至少是正常的人,这么多年在农村坚持为农民看病,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小说,但我没有那样写。我也曾想那样写,后来觉得写不出来,就放弃了那一种可能。
<b>汪:</b>小说一开始写他父亲不同意他当医生让队里的许多人不解,这个谜在小说要结束时才解开,因为万泉和有脑膜炎后遗症。
<b>范:</b>其实万泉和得没得过脑膜炎、有没有后遗症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万泉和这个人是不适合、不能当医生的,但是他当了,虽然断断续续,但一直当了许多年,从青年当到快老年了。农村贫困落后,少有人来关心农民的生老病死,他不当谁来当?何况,他至少有个当医生的爹呀。农民的思想是简单的,直线条的,他们就认定万泉和要当医生的,哪怕他出医疗事故,甚至他看死了人。
<b>汪:</b>在乡村,百工之家常有子承父业的习俗,所以万人寿特别写了所谓的遗嘱,不能让这个儿子做医生。也就是说,万泉和是有疾的。我想你肯定留意过小说史上的“病残视角”或“愚人视角”。本来,第一人称视角就是一种有限的视角,这种有限是外部的。病残、愚人或童年视角也是一种限制性视角,不过,这种限制是内部的,是由作家对叙事人的认知特点的假定来实现的。因此,对这部作品的叙事视角来说,可以说是双重限制。
<b>范:</b>嘿,你没这么说的时候,我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些,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不是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一重限制就会把我难倒,双重限制就不知该怎么弄了。但也可能正因为自己糊里糊涂,没有考虑病残愚人视角,也没有考虑第一人称的难处理,才会写得比较放松,我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万泉和,写的时候真的很顺畅很痛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简直有点儿行云流水的感觉——对不起,实在忍不住抬举自己一下。尤其现在我在做修改,更觉得是一种享受,许多限制就这么被我的享受给忽视了。
四、 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两个字:气场
<b>汪:</b>你刚才说你不想过多地去对生活做出解释,不想过多地涉及政治与意识形态的东西,这样的意图就是通过万泉和这种视角来进行的。从小说中人物来说,可以担纲叙事人的很多,但你不想让那些能说会道的,有权力有知识的人来干。万泉和帮助了你。他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他有限的经验与能力刚好能将日常生活有序地排列出来,背后的东西,文字的东西他就不知道了。
<b>范:</b>这也是我的一个想法,一个很笨的人,他不能承担很多的东西,于是他也就不用承担很多的东西,他只要过日子就行,甚至是被动地过日子,被时代和命运之类抛来抛去,在生活中跌来爬去,就是他的一生。背后有什么东西,用不着他自己说,他也说不出来。
<b>汪:</b>日常生活在小说中意义因为这部小说的漫长的故事时间而显示了出来,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改革开放,对万泉和来说都是懵懂的,他只认在他眼前发生的。
<b>范:</b>这也是我的用心之处。我在写作笔记上就写过这样的话:“隐去政治的背景,不写文革,不写粉碎四人帮等,不写知青,不写下放干部。”所以,除此之外,就只写在万泉和眼睛里看到的事情和少许他听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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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1)
<b>汪:</b>这样的叙事选择对你的创作来说也是个变化,而且是个“之”字型的变化。我记得你早期的作品对政治也是不关心的,但自《百日阳光》有了转变,现在又转回去了。
<b>范:</b>关于变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我自己是不自觉的,前边的《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在自己主观想法上,可能有点有意识地靠拢政治(或者说是靠拢政界官场),给人的感觉成了政治文化小说或者官场文化小说。而这部小说不一样,它里边也有政治,但没有人会说它是政治文化小说,其实它里边大有政治文化在。可能因为我太迷恋万泉和了,我对万泉和着墨过重,用力过度。
<b>汪:</b>但这种变并不是回到起点,而是换了角度与方式。我反复提到你是那个短篇《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那是个代表,它是写文革的,但是它用了童年视角,而且将文革推到了小说叙事之外,并且将对文革的反思转移到我们的内心世界。
<b>范:</b>你对我这个短篇的评价,对我的帮助极大,许多年我写小说都是稀里糊涂的,现在我开始懂得用心去领悟一些东西,悟得到悟不到另当别论,悟到了有什么用更是另当别论,但至少我开始学习“悟”。别笑话,这把年纪了,还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b>汪:</b>这部长篇不是没写制度,不是没写政治,但却是将其稀释在日常生活里。
<b>范:</b>你这么说让我十分激动,我想至少我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自己的预想。
<b>汪:</b>我前面提到了路径原则,再换一种说法就是大传统与小传统。按照社会学家说法,政治与国家意识形态是大传统,乡规民俗是小传统,政治与国家意识形态是通过外力来运作的,而乡规民俗是通过日常生活来传递来渗透的。何意百炼刚,化作绕指柔,大传统有时还就敌不过小传统,还得依靠小传统去实施,在这一过程中,当然会有损耗,会走型,但这是必须付出的成本。你的这部作品就是表现小传统的,大传统并不是没有,读者也能把握得到,但在作品中已经“后窑化”,乡土化了。
<b>范:</b>我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两个字:气场。这也许有点虚幻,有点玄乎,但对我来说,这两个字却是有着很实际的作用的。所有的人都在一个大气场里,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小气场,但又都不能突出这个大气场。现在听了你的分析,我想,气场实在了,它就是后窑,就是乡土,就是万泉和生活的地方。
<b>汪:</b>你说的气场与我的概念是一回事。对小传统的重视将会对乡土文学产生观念上的重大变化。我是把《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作一种新的乡土小说来读的。过去我们谈文学与历史的同异,都说历史是真实,文学是虚构,历史讲的是已然的事,文学讲的或然的事,但是两者都要反映社会发展的规律。什么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它们在历史学家与文学家眼里是一样的吗?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传统的大部分是与历史一致的,特别是五、六十年代的,都在与历史抢饭吃。历史记载的是大事,特别是社会的重大变动,它不关心日常生活。文学不应该这样。同样是写文革,历史与文学应该各有各的诉求。我记得社会学家庄孔韶在对福建王田县研究之后认为,文化大革命的政治与权力之争主要是在城市,乡村不过是一个附属地带;另一个青年学者郑萍在对河南南和县郑村的考察后也认为:“大传统以政府为支撑力量,形成的话语空间成为其不断向基层延伸的强大后盾,而此时小传统似乎完全被大传统所淹没,突然间在历史中消失。其实这仅是表层现象,在国家强大政治压力下,表面上人人响应政府号召,而在人们内心深处仍认同小传统……国家权力在渗入地方社会时,小传统的社会力量是不可忽视的。”这些社会力量是什么?是亚文化的民间族群,是民间宗教、习俗乃至心理与语言,它们与大一统的基层政权、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与信仰以及流行的政治语言形成潜在的对比与对峙。这些都可以在后窑村看得到。这很重要,对我们这一代以及上一代人来说可能平常,但是对晚一代人以及对另外的文学群落来说就相当独特了。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2)
<b>范:</b>有一个位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看了这部小说后写了这样的印象:“《赤脚医生万泉和》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长篇,主人公万泉和就像一部时代的摄影机,忠实的纪录那个对我来说不太熟悉的时代,不太熟悉的农村。就好像如果你不了解文革的北京孩子是怎么长大,看一看《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就全明白了。如果你不明白那个时代的农村,看一看《赤脚医生万泉和》你也会明白的。”我想这是他的比较真实的感受,也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意外的收获。最初是为我自己写的,为我的曾经有过的农村生活写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这部小说的读者面可能会相对窄一点,只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背景的人才可能有一点兴趣。但是看了这个年轻读者写下的印象,我心里就燃起了特别的希望,我希望年轻人、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都喜欢万泉和。
<b>汪:</b>你以后窑村为个案,在一个特殊地域文化的背景下为中国几十年的变化提供了一份乡土中国的个性化书写。乡土中国是我从你们苏州前辈学者费孝通那儿引用过来的。说的也是小传统。他说,“乡土中国”在长期的生存中生成出相当强大的自满自足的具有抵御、同化、包容与自我修复功能的文化体制,相对于各个时期的国家制度生活,它们看似弱小,但实际上却相当顽强。
<b>范:</b>非常顽强,这也是我对农民的理解和认识。
<b>汪:</b>乡村的这种固执与顽强使中国的乡土生活始终呈现二元并峙的、交融与妥协的局面。不仅是文革、改革开放等这些中国大事,任何一种公共行为,乡村都会作出自己的应对,比如乡村医疗,比如赤脚医生。我们前面谈到的都可以在这个框架上重新解释。为什么涂医生与万人寿有那么大的差别?为什么人们认同万泉和?
<b>范:</b>万泉和是乡土的,是愚笨而又顽强的,在任何背景之下,他都仍然是他。
<b>汪:</b>为更好地理解作品,我最近还真的下了一番功夫,查看了一些资料,所以我问你在写这部作品之前有没有做一些文案工作。——那些文案拿出来肯定有意思。云南作家范稳的《悲悯大地》就将小说与一部分文案放在了一起,很有趣。——我对中国乡村医疗的沿革有了基本的了解。许多研究都在探讨理想的制度推行的困难,许多调查报告都在描述国家农村医疗制度在乡村的变形,这背后是什么?我由此又想到小说的写实性问题。什么是写实,什么是“实”,大家理解可能都不一样,特别是后者,谁的“实”?什么时候的“实”,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我最近与一些年轻的朋友在一起讨论中国经验的问题。我说中国经验应该是两个层面,一是反映,二是创造。这里面首先要解决经验的本土性与艰难的可靠性。我们现在有多少文学描写是经得起生活与细节的检验的?
<b>范:</b>尤其是经验的本土性和可靠性。所有的描写都是创造,创造得怎么样,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看是不是能够经得起生活与细节的考验,有很多隔靴搔痒的“文学细节描写”,总是不能到位,好像总是浮在一个不着地的地方。
<b>汪:</b>一个作家在写作上还是应该有些基本态度的,应该具备起码的民族叙事伦理,为本土的生活书写负责。中国的一些文学传统特别是这几十年才形成的传统使我们的生活与历史被遮蔽了,形成了民族的集体失忆。集体记忆与失忆是可以人为的,文学在这里面帮了不少忙。这既指重大事件与历史真相,也指我们的日常生活。有那么一种价值观念,就是不让我们去关注日常生活,去书写日常生活,你仔细想一想,我们这一代人都曾经浸染在这种价值观里。我不是反对所谓宏大叙事,要知道,日常生活实在太宏大了。
<b>范:</b>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宏大,如果硬说有,那就是硬说出来的,其实是没有的。
<b>汪:</b>我们是不是又扯远了,还是接着谈小说的叙事。你将小说叙事的权利交给了万泉和,这是一种放弃,也是一种控制。戏剧表演里有两大流派,一种是角色化的,演技派;一种是表现式的,本色派。前一种是演员尽量贴着角色,忘掉了自己,演什么是什么;后一种则是演员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让角色淹掉自己,演什么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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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3)
<b>范:</b>我喜欢看影视作品,尤其喜欢看电影,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我对许多演技派的演员和许多本色演员谈起来都津津乐道——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吧。
<b>汪:</b>其实文学里也有相似的情形,这不仅是如何塑造作品的叙事人、通过叙事人来安排自己在作品中存在方式的问题,而是一个作家如何理解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世界观啊。我在你作品中看到过一个青年,一个苏州人或苏州女性,一个知识分子,在这部作品中,你好像不见了。
<b>范:</b>啊?我不见了?我还以为我暴露无遗了呢?我以为我就是万泉和呢,当然我远没有万泉和那么笨,也远没有万泉和那么踏实和可爱,可我是在万泉和身上寄托了我的世界观的。万泉和的许多想法就是我对人生对社会的想法,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不知道为什么万泉和把我掩藏起来了。
<b>汪:</b>除了万泉和,作品还写了不少人物。长篇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方法是非常多的,有的以事件为单元,有的以人物为单元,有的则是结合在一起。虽然这不好分得太清,但作家心里是有数的,有经验的读者也会看得出来。《赤脚医生万泉和》表面上看当然是人物,但事件也是小说相当重要的动力。在小说中,后窑医疗站一直是个事儿。
<b>范:</b>是的,小说一直围绕着后窑医疗站在写,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跟后窑医疗站有关,至少是跟后窑的农村医疗方面的事情有关系,是从它这儿生发开来的。有个朋友读了后,觉得应该写开去一点,否则就感觉太紧了,不够疏朗。我不太知道这个意见对不对,因为现在木已成舟,很难再重头试过,或者从后窑医疗站走开去一点,或者甚至只把后窑医疗站当作背景来写,都是有可能的写作,但是这部小说却只有现在这一种可能,就是你说的,后窑医疗站一直是个事儿。我在想,也许因为写的时候太投入,太专注,太一根筋了。幸好这许多事情基本没有淹没人物。当然,也可能要淹也淹没不了,因为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如果他们被淹没了,我想我会设法让他们重新浮出水面的。
<b>汪:</b>这就决定了小说中人物的关系,这些关系是多重的,有血缘的,有生活的,社会的,情感的,更有小说叙事上的,是功能上的。
<b>范:</b>你说得太丰富了,别说写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考虑那么多,现在听你说了,我再回头去想,也仍然没有那么理性,但是知道你的说法有道理,你是用心地解剖了这些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你的说法能够帮助我在今后的写作中多用一点理性的思考作指导。这是批评家对写作者的很大帮助。
<b>汪:</b>从功能上讲,每个人物在小说叙事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他们的上场与谢幕,比如万小三子,在情节推动上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b>范:</b>万小三子是另类色彩,多少有一点魔幻色彩。在写第一稿的时候,我还没有特别明白这个人,到了修改稿的时候,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做着每一件具体事情的却又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而去的人,他时时刻刻在帮助不愿意当医生的万泉和当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助万泉和。我的初稿里写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修改的时候,我把“为什么”改掉了,没有“为什么”,他只是做了,只是在做而已。对于农村和农民,尤其是过去的农村和农民,有时候你不能过分追究“为什么”,农民经常不问“为什么”,也不在意“为什么”,他们的全部想法就是过日子,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不要生病,万一生了病要有人给他们看病——最好不要他们自己掏钱就给他们看病。其他的“因为所以”都跟他们无关。我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大片的桑地,有很多大河小河,总是阴沉沉湿漉漉的,有点魔幻和鬼魅。我在农村生活过多年,现在也依然与农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喜欢农村,这部小说写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对农村都着了迷,我甚至想今后我会不会变成专写农村的作家啊——扯远了。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4)
<b>汪:</b>再如,万人寿,别看他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但对万泉和,对涂医生,对后窑人来说,作用也是很大的。
<b>范:</b>是的,万人寿对万泉和的作用,也就是对后窑人后窑村的作用,再说大了,甚至也就是对一个地方和几个时代的作用了。只有万人寿能够合格地长久地在后窑当医生,但偏偏他躺倒了,看起来此后好多年后窑的医疗情况不尽人意,这是因为万人寿躺倒了,其实不是,这不是万人寿的问题,这是什么问题,大家都明白。
<b>汪:</b>总的来说,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是网状的,在不同的方位,他们之间有不同的节点。在语义层面上,他们一同组成了特定时期的中国乡村生态,在小说叙事上,用叙事学的话说,他们是不同的“行动元”。你在作品中不时地更新“我家院子的平面图”,其实更重要的是人物关系的变化与发展,这一工作是不是很费思索?
<b>范:</b>是用心的,但并不太费思索,因为我一旦进入了“后窑”,找到了后窑的感觉,找到了后窑的状态,人物和人物间的关系,就随着后窑的时间的变迁和事件的展开而不断地变化,是很自然的变化。你所说的人物关系是网状的,也许就是因为后窑是一张网,人物都在这张网里,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形成自己的小状态,这许许多多小状态又织成一张大网——后窑——乡村的生态。
<b>汪:</b>在人物刻划上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相比较你的前几部小说,你比较注意挖掘人物性格中的“奇异性”,如吴宝、万里梅、胡师娘等,我想到汪曾祺的小说《异秉》。除了我们刚才讨论的以外,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包括这几个人物在作品中的位置。
<b>范:</b>你说人物性格中的“奇异性”我觉得非常好,也颇有些得意。其实我写这些人物的时候只考虑到特殊性,也就是想写几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物,写几个平时不多见的人物,有一点独特的个性,你冠以“奇异性”,就上升了档次,我心里哪能不偷偷地乐?就说万里梅吧,她其实病得很苦很苦,我知道农村有许多这样的妇女,病病痛痛一辈子,当然许多生病的妇女还要劳动,不象万里梅这样不劳动。但我深深知道,万里梅虽然不劳动,可她不是偷懒,她真的很苦,我能够体会到她的苦。曾经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农村是以劳动为光荣的,有谁一两天不劳动,就会被别人瞧不起,连我这样当知青的,也不敢偷懒,身体不好都要坚持去劳动,何况是万里梅,一个农村妇女,她实在是被病痛折磨得没办法了,没有人愿意当懒鬼,这是一。第二,我写万里梅这个人物,其实是想通过她写出农民、尤其是农村妇女的生命力的无比顽强和意志力的无比坚强,我不知道我写出来了没有,也不知道读者读出来了没有。因为这是我亲历亲见而且很有体会的农民身上特有的东西,当碰到巨大灾难的时候,农民要比城里人能更能够承担起几乎不能承担的东西,他们的承受能力远远大于城里人。我没有直接地正面地写这些,基本上是用喜剧的手法写万里梅的痛,这也给万里梅沉重的病痛中添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五、 方言渗透在我的灵魂中
<b>汪:</b>我们前面曾经讨论过这部作品的视角,换一个概念,就是个人称问题.如果从统计学的意义上讲,在长篇小说中,第三人称是多于第一人称的。为什么?长篇是往外写的,是往外铺的,视点有时还要变化。而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比较起来还是有很大程度限制的,你为什么选用第一人称?何况这部小说也并不是一个很虚的、内省的作品。
<b>范:</b>这是我第二次用第一人称写长篇,先前写过一部《于老师的恋爱时代》,也是写农村的,写一个乡村教师。但那里边的“我”不是第一主角,不是“于老师”,而是于老师的学生,要排起来顶多算得上三四号人物。《赤脚医生万泉和》不一样,“我”就是第一主角,小说全部围绕“我”写,这里边有一定的难度,正如你说,视点需要变化,角度要往外走,处理起来有点费力,但我还是这么写了。至于为什么要用第一称,这个问题,我没有仔细想过,开始构思的时候并没有考虑第一人称,甚至没有考虑过人称的问题,因为毫无疑问我是不会用第一人称写的,因为我的作品很少用第一人称。但奇怪的是当我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就是现在的这一行字:“有了这张平面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就是这一行字,就决定了作品的第一人称写法。我现在回想,起因可能竟是这张图,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这张图或者说这个院子,就是我们家当年住过的院子,既然是我们家当年住的院子,我就走到作品里去了,我也许和马莉有着相近的经历和年龄,但我不是马莉,我是万泉和。其实对我来说,马莉和万泉和一样真实、实在,一样从三十多年前就藏在我的心底深处了——虽然我的真实生活中并没有万泉和这个人,真实生活中我们的赤脚医生邻居也没有像万泉和这样的人。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熟人,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就像他就是我。所以“我”就是万泉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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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5)
<b>汪:</b>这部作品的叙事语体也有意思。人们常说,小说小说,就是要“说”。你这部作品真的是在说了。我以前曾跟飞宇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也就是小说中书写与说话,文字与声音。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两种观点,过去是比较重视口语的,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书面语占了上风,还有法国新小说派理论的实践与巴特这样的理论大师的支持,要陌生,要延迟,让人读不上前。你肯定记得那时候的风气,大讲文学性,如果小说都用口语,那就大白话了,只是工具,只起传达作用,即用即丢,谈不上文学性,所以大家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上特别下功夫,怎么说比说什么重要。
<b>范:</b>以书面语体现文学性和用口语的“形式”体现文学性,后者才是真正的难度,还要体现得好,体现得有价值,有现代感,那更是高难度。换句话,用你的说法,大白话,我觉得如果能用大白话说出文学性,那才是更高的境界,也就是所谓的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因为我认为文学的境界及作品的文学性,不仅在文字的表面,更在文字的背后,文字背后的东西太丰富太复杂了,它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仅从文字的表面去追求现代性或者文学性,还是在初级阶段——最多是中级阶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我绝不是说我自己达到了高级阶段,已经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了,那样的境界是很难达到的,有的人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但很快就会发现原来离得还很远呢,也许一个人一辈子也达不到那样的境界,但要知道向哪一个境界努力是很重要的。
另外,我也不否认我受到当下社会阅读的节奏和习惯的一些影响,如果语速太缓慢、太延迟,让人读不上前,很多人(包括文学的人)都会放弃阅读,所以我在口语化尤其是语言的节奏上是有意为之的。不过我想,这可能既是我的妥协,也是我的努力。
<b>汪:</b>这个问题还可以深入,可以从文化上去讨论。我记得复旦大学的郜元宝说过,中国这一百年来的语言道路大致上来说是声音占先的。这种情形实际上折射出这个时段历史与社会的特征,整个社会就是喧嚣的,动荡的。而书写与文字相对而言则是静默的,秩序的与理性的。
<b>范:</b>非常赞同,现在我们太缺少静默,没有人能够静得下来,包括说社会太噪杂太喧嚣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包括所有想静默的人,都比较难静默下来,我们身处潮流之中,是身不由己的。倒是有一个人,我想他可能比较静默,这是苏北农村的一个农民,一直贫困,热爱文学,年轻的时候就写作,极少发表,现在大概也快四十岁了,或者四十多了,没有结婚,曾经外出打工,后来回家,和父母一起在农村的家里种地磨豆腐,父母对他不结婚有意见,他每天写日记——我想他可能是静默的,却还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想,认同不认同。
<b>汪:</b>对中国这种特定的国家来说,也许书写与文字可能更为重要。这样的思考角度觉得很有意思。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放弃说话与声音,而是让我们要重新关注它们,从新的角度关注它们。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仅仅从修辞的层面去看待口语,而应从生命、生存、文化去关注最本真的口语,去真实地把握特定时代的语言生活。
<b>范:</b>口语不等于浮躁,不等于不静默。口语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时,它已经不只是口语了,至少它不是张口就出来的东西了,它已经经过写作者的心态、情绪、思想节奏和生活节奏等等的渗透和影响,甚至已经被这些主观的东西所驾驭,它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口语了,所以正如你所说,它是值得去重新探讨、研究和把握的。
<b>汪:</b>所以,不能简单地将它们分得太清楚。万泉和的“说”就是万泉和的存在。他对于事物有他的理解与表达,他对于政治话语的隔膜与陌生实际上是这个人,甚至是这个阶层对政治的态度。
<b>范:</b>本来就是分不太清楚的。当然,学者们有学者们的研究方式方法和特殊的语言体系,对学者研究中的某些词汇和它们之间的区别,我们不一定能够理解透彻,但是有一点我想我应该能够理解,这只是学者们借词说事,这里的所谓“声音”和所谓“书写”,更具有“声音”和“书写”之外的含义——好像谈了太多的理论,把我自己也谈昏头了,这都是“聪明人”干的事情。还是说一说万泉和,他那么笨,那么简单,但是他能够代表一个阶层,他很了不起的。


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6)
<b>汪:</b>对的,对一个小说家来说,可能考虑得比较多的是从小说艺术本身。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各有优势,难以取舍。汪曾祺在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就反映了这一点。在同一篇谈论文学语言的文章里,他先说“小说是写给人看的,不是写给人听的”,但紧接着,他便说:“说小说的语言是视觉语言,不是说它没有声音。”他解释说:“声音美是语言美的很重要的因素。”本来,汪曾祺对语言的认识是很到位的,但这种观点只贯彻到文字与书写,而到了语音层面,就成了修辞问题了,变得很轻了:“一个搞文字的人,不能不讲一点声音之道。”如果将声音与书写相脱节,而且对它的地位缺乏应有的认识,那么过分注重声音当然是没有道理的,甚至,作为工具都是不可容忍的。
<b>范:</b>这个问题你说得有点绕口,我听得就更绕脑子,我简单化一点吧,我们向万泉和学习,学习他的笨和简单。汪老的犹豫其实一点也没有影响汪老的创作实践,汪老好像也没有做过一些实验,比如说写一些可供朗读的作品?但是我们难道不能从汪老的作品中听到声音吗?这些声音从汪老的心中和文字中静静地流出来的,再静静地打动了我们的心灵和灵魂——所以,这样看起来,这所谓的“声音”也就是文字,或者说是文字化了的声音,以我的简单的理解,我们是在谈论小说,无论它的语言是怎么样的,首先肯定它都是书面形式的,文字形式的,所以我们应该更多讨论或研究的是书写与书写、文字与文字、这部小说与那部小说之间的区别,因为它们才是同一性质的。
<b>汪:</b>从语言学的角度讲,一直存在言语优先的原则,相对于口语,文字在两个方面值得警惕,一是只有口头沟通才是最自然的,而且在全部丰富的层面上保留着完整的意义,言语中有许多意义是文字无法反映的。
<b>范:</b>文字常常显得无能无力,无法反映言语(尤其是方言)中的精妙和多义,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到最后也仍然无法传达出来。
<b>汪:</b>那就要靠声音来传达,在这方面,人们经常列举的语调固然能说明问题,而更重要的是涉及更多时空因素,以及因之而来的更深广的文化积淀、角色识别和个人情意因素,它们是非文本的。所以,固然要认识到文字的巨大作用,但一定要认识到,它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反映出实际的语言行为和语言意义。另一方面,偏偏因为文字的产生使人类的语言格局发生了改变,口语与书面语并不是表达同一语义的两个不同的体系,而更多的是两个语体之间的差异。口语意味着自发,少协调,差异,偶然,易变,从属,大众……,而书面语则意味着有组织,同一,必然,规范,稳定,权威,精英……,随着语言的演变,书面语已成了与口语渐行渐远的独立系统。它对口语的压迫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b>范:</b>听了你这一段分析,我渐渐理解了你为什么要强调书面语和口语的问题,也渐渐地引起了我的重视和反省。只是你的分析比较理性,可谈理论是我的大弱项,你的理论一甩过来,我就傻了眼,简直不知道怎么样和你对话了。你有没有发觉,凡是谈到人物或农村什么的具体的东西,我就滔滔不绝,洋洋自得,还一发不可收,谈到理论性强的东西我就哑巴了,硬撑也撑不了多长,有一种完不成任务的惭愧。
<b>汪:</b>哪里,你有你的表达方式,我在一开始就说了作家与评论家在话语方式上的差异。你的看法对我的启发很大,比如你刚才的看法就让坚定地认为不能再停留在从单纯的声音、听觉感受或修辞层面去理解“声音之道”,而要将声音放到比文字更优先的文化地位,以便去拓展汉语的表达功能。首先,通过它疏通阻塞,接通文化-心理的源头活水。
<b>范:</b>接通源头活水,这话说得非常好,我总是觉得,无论什么语,都要畅通,艰涩的文字是因为心(想法)和手(写)没有接通,或者因为艰涩看起来像是高深的兄弟,所以有意做出艰涩来的。但无论怎么样,无论艰涩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我相信一个真正的读者是不会喜欢艰涩的,因为它连写作者自己的心和手都没有接通,更不可能接通读者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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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7)
<b>汪:</b>其次,如我们刚才说到的,口语也是对书面语权威的抵抗与挑战,既然书面语意味着稳定、规范与权威,那么它的惰性也是显而易见的。过书面语的自我革新当然是可能的,但这样的革新是第二级的。如果要使书面语重新获得再生的能力,使其具有修复生长的功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外部着手。这在其他语种的变迁史中已得到无数次证明。而且,一旦建立起口语与书面语的良性关系,那么方言必然不会以其原始形态来取代书面语。
<b>范:</b>这是令人欣喜的进步。
<b>汪:</b>这一点是许多反对方言写作的人所担心的。这里既牵涉到口语原先的文化语境,也牵涉到书写符号、表音系统等一系列技术问题。而这种结合过程中的缝隙将由个人创造去填补。语言学家们认为个人对语言的创造是完全可能的,人类对语言所作的干预行为本来就分为公开与私人两类。当国家以公开的手段去推广与限制语言时,并不意味着个人就对语言无所作为。而且,一旦个体介入到语言创造中去,那么他对语言个性化程度的强调与追求将会超过任何一种语体所能提供的可能,因为相对于个体的内心诉求,语言的限制与空缺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永远在寻找与突围。
<b>范:</b>我想我们当代的许多同行都在作着这方面的努力,自觉或不自觉的,情愿或不情愿的,清醒或不清醒的,成功或不成功的,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总有人在做。
<b>汪:</b>“说”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对方言的自然而然的应用。我与你是两个方言系统,我听人说,你的小说吴方言的特点是相当明显的。
<b>范:</b>我从前的小说直接使用吴方言较多,记得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还用了不少注解。后来有所改变,更多的关注语态和语境,直接用吴方言的字眼减少了。
<b>汪:</b>按语言学家的说法,人有内在的言语行为,也就是说,人在写作或说话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听到的是吴方言还是普通话?
<b>范:</b>我听到的是吴方言和普通话的混合声音,但我觉得吴方言的声音会更强一点。虽然我不用方言思考问题、谴词造句,但方言渗透在我的灵魂中。
<b>汪:</b>我是提倡方言写作的,这几年也愿意在这方面乱发议论。语言本身在许多方面存在的矛盾,对于任何民族、地区和时代而言,相对于通行语或官方语言,其他的一切方言都是弱势的,属于被摒弃、改造、驱逐的语言。
<b>范:</b>现在许多城市又在重新重视自己的方言,比如苏州,经常有各种苏州话大赛,不仅苏州人比赛说苏州话,新苏州人、洋苏州人也比赛说苏州话,电视台也有苏州话的节目,而且还不少,这正好说明苏州话渐渐衰落了,才会重视,现在在苏州街上,几乎听不到苏州话了,苏州人进店买东西、吃饭,说苏州话都不管用了,人家听不懂,营业员服务员全不是苏州人。最后弄得苏州人也不说苏州话,苏州的年轻人和小孩子说苏州话,好像牙齿和舌头都变掉了,直被老苏州笑话。
<b>汪:</b>方言与通行语的关系是复杂的,它们的地位有时也会发生变化,语言学家索绪尔曾说:“方言上的分化在各地得到了证实。我们不易看清楚这种分化,是因为各种方言中的一种得到了作为文学语言(他这个概念指的是广义的通用书面语)、政府公用语或国内交易流通语的特权地位。得其荫庇,只有这一种方言通过文字的遗迹被传播开来,相反,其他方言则让人感到是不美观不洁净的土话或者公用语的歪曲形态。也可以说,被文学语言所采用的方言屠杀了众多的其他方言。”李锐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到所谓的国语,所谓我们现在所接受的这个书面语,它已经成为一种等级化的语言,普通话已经成为这个国度里最高等的语言,而我们各省的方言都是低等的。
<b>范:</b>也有个别反例,比如广东话一度曾经为全国人民所学习,结果广东就倒过来了,要求广东人学说普通话——似乎更多的是经济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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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赤脚医生”的对话(18)
<b>汪:</b>这是这种关系的一个变体,语言的地位总是与政治经济纠缠在一起的。总的来说,一个中国作家如果用任何一个方言来写小说,所有的人都会说你土得掉渣。
<b>范:</b>想用方言写作或者用一点方言写作的作家都会说,土得掉渣没有什么不好,但同时又多多少少受到这种看法的影响,到底还是不想土得掉渣,即使真的土得掉渣,也希望人家说一声,有特色,比如我就是。
<b>汪:</b>在语言上寻求独创的作家大都是从这些弱势语言入手的。一方面是个性化使他们力图保持与大众化、官方语的距离,另一方面也表明个体写作不仅在文化立场和语义上,而且在语言的探索与实践方面也是一种充满欲望的角力与搏杀。
<b>范:</b>这是永远伴随一个写作者的写作生涯的,写作不止,这方面的探索、实践还有不断的调整,都不会停止。
<b>汪:</b>事情确实如此,相对于普遍性,文学化的写作可能更重视差异性。普遍性突现了通用、统一和标准化,而差异性则相反,就目前汉语现实状况来讲,虽然普通话普及率不断提高,但绝大多数人首先是生活在自己的方言里,由于方言与普通话处在不可完全转换之中,因而方言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人的生命状况和方言区的文化承传。所以,尽管方言现在受到了许多挤压、冲击,龟缩进了一些“角落”,但它对生命个体来说,仍然是珍贵的。
<b>范:</b>这话说得太精彩了。要为每一个生活在方言中的人——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方言中——向你的这句话致敬。为什么有的人少小离家,早就不会说家乡的方言了,但几十年后听到乡音竟会嚎淘痛哭?什么是珍贵?
<b>汪:</b>我们这次聊得太多了,特别是关于你的近作《赤脚医生成泉和》。它引出了许多话题。
<b>范:</b>你的话题,一方面帮助我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和总结,更重要的,给了我理论上的提升——这个意思我前面也说过,对于实践,当然是实践本身很重要,但是是否能够停下来想一想,总结一下,提升一下,在长期的实践中是否有这么一个驿站,对今后的实践是相当相当重要的,过去我不太重视这个驿站,是我的无知,今后我会变得有知一点,得谢谢你的对话。
<b>汪:</b>与你对话的这几天我还在断断续续地翻这部小说,我可能将一些东西想得太多太实了。倒是应该把眼光往远处放放的,看得模糊一点。放远了看,就是一个影像,一种色调,闭上眼睛,就是一个人的声音,万泉和的声音。我们对逝去的生活有怎样的心情?又该如何表达?能找到那个代言的真是不容易,心情意绪都那么合拍,真的不容易。一个木讷的人,说出来的话时时要让聪明人发笑的,但到后来,一种苍凉上来了。想躲也躲不掉。到这时,一切细部的发微倒显得多余。
<b>范:</b>你对万泉和的这一小段总结,让我很激动,真的有点热泪盈眶。我和你的感觉一样,闭上眼睛,就听到万泉和的声音,也看到他惴惴的样子,总是惴惴的。他对生活的敬畏,他对人间的温情,他对世界的宽容,他对人类的博爱,他和他爹的几十年生活,这一切都使我感动——我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很少有这样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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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1)
有了这张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从平面图上你们看不到我的模样和其他一些具体情况,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十九岁,短发,有精神。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第一章谢万医生大恩人
还是回过来说院子里的我。院子里空空的,有几只鸡在刨食,但哪里有食,躲在地底下的小虫子都被它们扒出来吃了。鸡们对吃食无望,便无聊地仰脸看看万泉和。万泉和就是我。我两腿劈开骑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样子很像个木匠,两手推着刨子,一根木棍夹在刨子里。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我家的镰刀柄不好使,我要刨一根新木柄装在镰刀上。我刨来刨去刨不圆,可我还是有耐心地刨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更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香山帮的木匠。香山帮木匠的祖师爷是蒯祥,据说北京的故宫就是他造的。我并不知道故宫是什么样的,有多么了不起或者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村里人说起香山帮木匠的时候,都是很尊敬的口气,还会咽唾沫。他们说木匠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差不多跟“街上人”一样,还能到处游走,看风景,还吃香的喝辣的。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
还有一个人也在平面图上,那完全是为了图的效果添上去的。有他没他,图一样成立,但有了他图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也更真实一点。他是富农裘金才。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两个姓裘的人物,一个叫裘千仞,一个叫裘千仗,是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那地方没有人知道金庸,也没有人知道裘千仞和裘千仗。姓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村里除了姓万就是姓裘,还有少数其他的姓,一点也成不了气候。
裘金才是富农。我们这座院子从前就是他家的。从图上你们也能看出来,院子的规模比较大,房间的开间又阔又高,要比一般人家造的房子气派得多,廊柱横梁都是很粗的楠木。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的大宅,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印式房屋,因为它像一方印一样正正方方,只有地主和富农能造起来。裘金才其实应该是地主,他们原来还有几百亩地,可他家的老地主好赌,在裘金才七岁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把万贯家产赌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这座院子。老地主终于过足了赌瘾,他吊死了自己,到底给裘金才留下了几间屋和几亩地。这点家产田地够不上当地主了,裘金才就当了富农。大家还跟裘金才说,裘金才啊,你要谢谢你爹呢。裘金才唯唯诺诺,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永远憋在嗓子眼里,他说,我爹要是不死,再继续赌,我就是贫下中农了。
其实富农和地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要批斗都是拉出来一起批斗,很少有哪一次说,今天只斗地主不斗富农。地主和富农的家庭财产也受一样的处理。所以无论裘金才是地主还是富农,他在他家的院子里,只能住其中的一间,另外三间大屋加上西厢房和门房间,都充公,由公家支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裘金才的嘴巴像被人用麻线缝住了,封得紧紧的,从没见它张开来过。偶尔有一两次,他喝了一点酒,才敢将嘴巴露开一条缝,嘀嘀咕咕说自己不合算。但是他说也没用,合算不合算,不是他说了算的。充了公的房子队里派给谁家住,这些年里已经几经变化,到我画这张图的时候,就变成了图上这模样。
我画这张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来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份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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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2)
我本来想把曲文金也画在图上,但是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只是一张示意图而已,就算画了曲文金,也画不出她的样子。曲文金嫁过来的时候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后来她把辫子剪了,头发剪得很短,说是坐月子方便一点。以我的绘画水平,要在这个图上画现在的曲文金,别人说不定连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
我在交代画不画曲文金的事情,裘金才却因为兴致比较好,想跟我说话,他嘲笑了我一遍,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嘲笑我说:“可是万老木匠不可能收你当徒弟。”
拜万老木匠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要实现我的理想,不拜师肯定不行,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一般的人,但我希望我在木匠方面有点天赋,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裘金才嘲笑我,而且嘲笑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嘲笑一次,按理我应该生气,但我没有生气。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不敢嘲笑别人,别说嘲笑别人,就连他自己的笑,也都是很苦的笑。现在他有点得意忘形,拿我作嘲笑对象,我也可以原谅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落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像裘二海那样的干部手里。我不在意裘金才的嘲笑,我说:“那也说不定,也许万老木匠觉得我有培养前途呢。”裘金才见我中计,赶紧说:“那你要不要让你爹去跟万老木匠说说?”我说:“我爹说等他空闲了就去找万老木匠。”裘金才正要继续往下聊,曲文金从屋里跑出来,说:“爹,爹,我爹来了。”因为口齿的问题,曲文金将这句话说成了“刁,刁,我刁奶呢。”不过我和裘金才都听懂了。裘金才赶紧跟着曲文金进了屋,去招待亲家。
裘金才家的大堂门,你们在图上能够看到,和我家一样,是对着这个院子的,还有宽宽的走廊遮着。但是到裘金才家去的人,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一概不走大门,都是从后边的门进去。这没有什么,只是表示富农是夹紧屁眼做人的。我们院子里另一个富农万同坤也是这样的习惯。虽然院子是共用的,但他们在院子里的活动不多,因为院子前面是正门,正门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这许多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来找我爹的。我爹叫万人寿,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正说到我爹,就有人来找我爹了。这次来的这个人叫万全林,虽然他也姓万,但和我们家不是亲戚,假如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万全林抱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几乎是跌进了我们的院子,一边喘息一边喊:“万医生,万医生!”我抬起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万全林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急得叫起来:“万医生出诊了?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他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怎么可以”,赤脚医生当然是要出诊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只要有人叫,随时随地背上药箱就要出诊。但万全林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是自己的事情为大。不过我是了解他的,也体谅他的心情,没跟他计较,只是重复地嘀咕了一句:“我爹出诊了。”万全林嚷道:“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
万小三子就是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他正在抽筋,嘴里吐出白沫,半边脸肿得把左眼睛压闭上了,剩下的右眼在翻白眼。他已经蛮大了,大概有六七岁,万全林抱不动他了,想放下来,可万小三子的脚刚刚着地,就大声嚎叫起来,万全林只得又把他抱起来,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万泉和你帮帮忙,万泉和你帮帮忙。”我心里也很急,但是我只能说:“我怎么帮忙,我又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万全林急得说:“没有这个道理的,没有这个道理的,你爹是医生,你怎么不会看病?”我说:“那你爹是木匠,你怎么不会做木工呢?”
万全林说:“那不一样的,那不一样的,医生是有遗传的。”我说:“只听说生病有遗传,看病的也有遗传?没听说过。”我竟然说出“没听说过”这几个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们队长裘二海的口头禅,我怎么给学来了,还现学现用?万全林说:“听说过的,听说过的,万医生,万医生,救救我们家万小三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万小三子抱到我面前,凑到我的眼睛边上,说:“万医生,万医生,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我们家的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你不救他谁救他?”我只好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说:“我不近视,你凑近了我反而看不清,还有,我要纠正你,我爹是医生,我不是医生。”万全林摆出一副流氓腔说:“你不救万小三子是不是?你不救万小三子——我就,我就——我就抱着万小三子跳河去。”我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因为万小三子确实病得厉害,我说:“那倒不要紧,你跳河我会救你的,我会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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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3)
万全林抱着越来越沉的万小三子,几乎要瘫倒下来了,这时候万小三子却振作起来,竖起身子趴在他爹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又舒舒服服地在他爹的两条胳膊上横躺下来。万全林赶紧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帮我治万小三子的病,我让我爹收你做学徒。”
万全林的爹就是刚才裘金才说的万老木匠,他要万全林接他的班,可是万全林不喜欢做木匠,倒是万人寿医生的儿子万泉和喜欢做木匠,一心想拜万老木匠为师,可万老木匠又瞧不上他,说他不是做木匠的料。这会儿万全林跟我说让他爹收我为徒,我立刻来了精神,但仍有些怀疑,半信半疑地说:“你爹会听你的话吗?”万全林咬牙说:“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把他当我爹。”
我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时轻松起来,舒展开了眉头说:“那好,那我试试看,但我不能保证,因为我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的。”可万全林却坚信我会看病,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不管你会不会看病,只要你一出手,我们家万小三子就有救了。”
他这个人有点固执,我不再和他说话,先按了按小三子瘪塌塌的肚子,问:“吃了什么?”万全林说:“哪有吃什么,吃屁。”我说:“但是我好像记得前几天你们来看我爹,看的什么呢?”万全林说:“那两天来看拉肚子。”我想起来了,说:“是偷了集体的毛豆吃吧。”万全林说:“你不知道啊,拉得不成样子啦,眼睛只剩两个塘了。”我说:“我爹不是给治了么,现在不是不拉了么。”万全林说:“万医生啊,你知道拉的什么啊?”我说:“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他出诊去了。”万全林说:“可你也是万医生呀,你是小万医生,万小医生,总之,你也是姓万的呀,你知道我们家万小三子拉的什么?”
我想了想,除了拉屎,我不知道万小三子还能拉出什么来,便摇摇头说:“不知道。”万全林说:“拉的就是毛豆呀,吃下去的毛豆,完完整整地拉出来了,一粒一粒的,全是生毛豆。”我说:“当然是生毛豆,难不成还会煮熟了?”万全林说:“吃下去就拉出来,太亏了,什么营养也没有吸进去,偷也白偷,吃也白吃。”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就跟他分析说:“虽然吃进去毛豆拉出来也是毛豆,但毕竟吃的时候是有味道的。”我说毛豆的时候,想起了毛豆煮熟后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害得万全林和万小三子也咽起唾沫来。万全林说:“后来两个眼睛就看它凹下去,肚子就看它鼓起来。”我说:“后来呢?”万全林说:“后来就来看了万医生,服了万医生开的药,就不拉了。”万全林这不是废话么,生毛豆都拉出来了,还能拉什么?
我又问他:“再后来呢。”万全林说:“再后来,再后来就耳朵痛,脸也肿起来了,万医生,万医生,这个脸,肿得像屁股。”我很烦他老是叫我万医生,我严肃地跟他说:“万全林,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你再叫我万医生,我就不管万万斤了。”万全林果然被我吓住了,赶紧说:“万医生,我不叫你万医生了,你快给万小三子看病吧。”我说:“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爹用药用错了,万万斤吃了我爹的药,肚子倒是不拉了,但耳朵痛了,脸肿得像屁股?”万全林一听我这样说,慌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万医生的药是绝对不错的,可是,可是后来就耳朵痛了。”
我说:“耳朵痛了以后,又找我爹看过吗?”万全林直点头,说:“看过的,看过的,又看过三次了。”他摸了摸万小三子的额头,担心地说:“万医——呵不对,万那个——你摸摸,他头上烫。”我说:“你的意思,我爹没有本事,看了三次也没有看好,还发烧了。”万全林更慌了,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爹说是什么病吗?”全万林说:“万医生说是,中什么炎。”我想了想,知道了,我说:“是中耳炎吧?下河去的吧,耳朵进水了吧。”万全林说:“没有下河,根本就没有下河,万小三子还不会游泳,不给他下河的。”这下我给难着了,说:“没有下河?耳朵里没有进水?那是什么东西呢?我就不知道了,万万斤,我告诉你,你的耳朵,要用东西看的,光靠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是东西都叫我爹装在药箱里带走了。”为了证明我没有瞎说,我把我爹的一只旧搪瓷杯拿给万小三子看看,我说:“你看,这里只有一点酒精和一支体温表。”我再指指桌上一只袋子说:“那里还有一点药水棉花。”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4)
刚刚安静了一点的万全林,毛躁又发作了,一迭连声说:“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万小三子左眼紧闭,右眼滴溜一转,一骨碌从万全林手里滑下来,拉开抽屉就拿出一把放大镜,竖到我面前。我一看,这是我爹的放大镜,我说:“咦,你个贼脑瓜子倒厉害。”接过来,揪住万小三子的耳朵往里照了照。万全林在一边又一迭连声说:“是不是,是不是,是炎吧,红的吧,是炎吧?”
我没有做声,放下放大镜,到灶屋去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镊猪毛的镊子过来。万全林一看就急了,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也不理会他,先往猪毛镊子上倒点酒精,又划根火柴,绕着镊子烧了几下。万全林看懂了就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是消毒。”我拿消过毒的猪毛镊子伸进万小三子的耳朵,只“咔”的一声,就有一个东西从耳朵里掉出来了,掉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它放到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发了芽。万小三子赶紧将毛豆扔到万全林手上,拿自己的手心在裤子上死劲地擦,一边龇着牙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万全林却宝贝似的欣赏着他手里的这颗毛豆,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数了数,结果他说:“发了七根芽。”
这时就听万小三子放了一个响屁,万全林高兴地说:“通了,通了。”他看了看万小三子的脸,又说:“咦咦,脸不肿了,脸不肿了。”脸其实还肿着,只是万全林感觉它不肿了,万小三子也感觉不肿了,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我:“要不要擦点紫药水?”我说:“你也可以当医生了。”就给他耳朵里擦紫药水,一边说:“你嘴巴吃了不够,还用耳朵偷吃毛豆?鼻孔里有没有?屁眼里有没有?”万小三子说:“屁眼里的留着给万医生吃。”万全林冲我哈哈大笑,万小三子的耳朵刚一好,他就神气起来,这种人就是这样。我说:“你笑什么,万医生又不是我。”
万全林走出去的时候,注意到我们院子门口又有了药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药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万小三子来喝,说:“不苦的,香的。”可万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来,说:“香不香,掏屎坑。”万全林说:“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欢占便宜。这口药茶缸,我爹每年从芒种开始一直搁到立秋,里边是我爹自己泡制的中草药汤,用来消暑健脾的。有人经过,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议我爹搁一点糖精,被我爹骂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议了。
万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药,饱得直打嗝,转身再找万小三子,万小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万全林大骂:“小棺材!”刚才因为万小三子耳朵里有颗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跳下蹿的,这眼睛一眨,毛豆没了,他就开骂了,而且还骂得那么重那么毒。不过农民骂人向来是不知道轻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么,那就麻烦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里边的那个东西。骂小棺材,不就意味着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里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可农民就习惯这样,开出口来就骂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齿缝里有没有毒。大人相骂,骂得这么毒也就算了,可骂小孩也这么毒,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们真没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还没有响,万全林就来了,他夹着一卷纸,踏进医疗站的门就说:“万医生万医生,我给您送锦旗来了。”我爹万人寿双手去接的时候,万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纸卷移了个方向,交到我手里。万人寿说:“这是锦旗吗?这是一张红纸头。”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纸上捻了一下,手指头就红了,万人寿说:“蹩脚货,生报纸染的。”万全林说:“本来我是要买锦旗的,可是锦旗卖完了,我就买了红纸,请蒋先生写了这个条子。蒋先生说,一样的,只要意思在,锦旗也好,纸联也好,都是一样的。”万人寿冷笑说:“锦旗卖完了?锦旗卖得完吗?”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5)
拿在我手里的纸条子往下挂,字就展现出来了,站在对面的万人寿看得清楚,念了出来:“妙手回春,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鹊重生——横批:谢万医生大恩人。”万人寿凑到我的脸前,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你万医生?”我说:“爹,你万医生。”万全林脸朝着我爹说:“万医生,你忘了,万泉和也姓万呀。”万人寿先是有点发愣,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指着纸联子说:“不对呀,不对,一副联子里怎么能有两个相同的字呢?”万全林也愣了愣,说:“哪里有两个相同的字?”万人寿说:“两个手字嘛,妙手回春,还有手到病除,不是两个手字?”
万全林看了看,看到了两个“手”字,他又想了想,说:“是呀,是蒋先生写的。我以为蒋先生很有水平的。”我说:“其实也不要紧,一个人总是两只手嘛,写两个手字也可以的。”万人寿说:“你不懂的,你又不懂医,又不懂诗,不要乱说话。”万全林说:“万医生懂医,万医生才懂医呢!”万人寿说:“比我还懂吗?”我见我爹真生气,赶紧打岔说:“万全林,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说了,你爹同意了吗?”万全林说:“我现在不叫他爹了。他宁可收万小三子为徒,也不收你为徒。”我很泄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万全林说:“我很同情你,要不这样吧,等万小三子学会了,再让他收你为徒。”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不可思议,我说:“那要等到哪年哪月?”万全林说:“那也总比没个盼头要好。”
队长裘二海吹着上工的哨子一路过来,走到我们院子门口,停下来朝里望望,然后走了进来,他欣赏地看了看我,说:“小万,昨天你医了万小三子的病,记你半个人工。”我还没吱声,万全林倒急了,说:“我没有说记工分,我没有说记工分。”裘二海说:“你当然没有说,你说了也没有用,你又不是队长,你也有资格说谁记工分谁不记工分?没听说过!”万全林又急,说:“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这样也可以记工分啊?”裘二海指指对联上的字说:“照你写的这样,记一年的工分都够了。”万全林说:“这不是我写的,是蒋先生写的。”裘二海说:“没听说过!劳动了不给报酬?在我领导下,没听说过!”万全林还在心疼这半个人工,好像是从他家拿出来的,还啰嗦:“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裘二海不耐烦,一挥手说:“我说可以就可以。”裘二海一般都是这样说话,因为他是领导。可万人寿也不乐意了,说:“我昨天看了七个病人,还出一个诊跑了十几里地,回家天都黑了,才记一个人工,他坐在家里倒拿半个人工。”裘二海说:“万医生你傻不傻,他是你儿子,他拿的工分,就是你的工分,你跟他计较?没听说过!”万人寿说:“不是谁跟谁计较的问题,我才是我们后窑大队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是医生。”裘二海说:“你不是一直叫嚷合作医疗站人手不够吗,万泉和帮你一个忙不是好事吗?”裘二海很阴险,他抓住了我爹的七寸。我爹平时老是强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别的大队至少两个、甚至有三四个赤脚医生,我们后窑只有他一个人,他很辛苦,他太辛苦。所以现在裘二海以其之道反治其身。这下我爹急了,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人家三四个人。”我爹一急,连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爹平时的抱怨,其实是在撒娇呢。裘二海看起来早就了解了我爹,比我还了解,所以他不再理我爹的茬了。我爹又不是他儿子,他才不会因为我爹发嗲就去哄我爹,他还是对我有兴趣,脸又转向了我,说:“小万哎,你倒是个当医生的料哎,学都没学过,就会治疑难杂症?”我爹“哼”了一声,又想说话了,可裘二海却制止了我爹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和蔼地对我说:“小万,先忙过夏收,改天再跟你谈——现在上工了。”他走了,哨子声也跟着远去了。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6)
裘二海又叫“霸王裘”,霸道出了名的,方圆七八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一猫惊三庄,他比猫厉害多了。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对我也挺关注挺照顾。给我记半个人工,分明是没有道理的,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正如我爹万人寿说的,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才记一个人工,我夹了一粒毛豆子出来,倒记半个人工,这算什么道理呢。但裘二海说得也有道理,什么是道理?裘二海嘴里出来的就是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记人工,也不知道他改天要跟我谈什么。
这一天队里割稻,我割了一天稻,回家的时候,我爹万人寿坐在那里还盯着墙上的红纸看。我跟他说:“爹,今年的稻子减产了。”万人寿头也不回,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不关心粮食产量,仍然盯着墙上的对联,说:“我还是看来看去不顺眼。从前觉得蒋先生的字还是可以的,现在看看,这叫什么字,连文理都不通了——你看看,什么谢万医生大恩人。”我说:“爹,蒋先生应该写谢万人寿医生大恩人,他偷懒,少写了两个字,其实这是写给你的,你是万医生。”万人寿还不满意,又补一句说:“难道你以为是写给你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万人寿起先一直闷头吃,看也不看我,我几次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可他后来忽然说:“你真以为你是医生了?”因为万人寿是低着头说话的,而且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医生,我要当木匠。”万人寿说:“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学徒。”我说:“我可以再等等,也许有一天万老木匠肯收我了呢。”万人寿叹息一声,说:“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万泉和你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当医生。”
听了我爹的话,我正中下怀,因为我并不喜欢当医生。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我爹又说了:“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我说:“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学医,也不可能成为爹的对手。”我爹万人寿骄傲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兴起来,又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要是当了医生,人家都以为你继承了我的本事,都来找你看病,就麻烦大了。”我没敢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等队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场也基本上打下来,粮食也差不多晒干了,在挑公粮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说:“小万,我答应你的事情要兑现的。”我不记得我向他要求过什么,更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裘二海说:“你记性就这么差?就是你要当医生的事情嘛。”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裘队长,我没有要当医生。”裘二海亲切地笑了,说:“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我说:“我真的没要当医生,我爹也说我不能当医生,我爹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他会气死的。”裘二海说:“你不知道你爹说话,从来都是反着说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气?”我想了又想,一边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边回忆我爹的脾气。裘二海看出了我的为难,安慰我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爹不希望你当医生,但你放心,我会让你当的——”
在裘二海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些警觉的神色,边说话还边四下看看。其实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从来都是大声说话的,但此时此刻,裘二海竟像一个四类分子,小心翼翼四处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跟我说:“小万,广播里在说‘炮打司令部’,我也听不明白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不会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吓人的。”我说:“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裘二海说:“我不管打谁的司令部,但是总之是会有事情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有了事情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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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7)
裘二海批评我说:“小万,你没有政治头脑,你想想,你出身不好,事情一来,会倒霉的,你要是学了医,人家总会给点面子。无论什么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会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请医生,所以医生总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说:“裘队长,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爹?我爹是医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说:“你爹和你不一样,你爹是从历史上过来的,有历史问题,你当医生就不一样了,你的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医生。”我想说:“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么会清白呢。”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候有人从大队部跑过来,喊裘二海去大队开会。裘二海边走边回头吩咐我:“小万,我回头有时间再找你谈。”我点着头,但心里说,最好你不要找我谈了。
我实在不知道裘二海凭什么说我想当医生,难道我从万小三子耳朵里夹出一粒毛豆就说明我想当医生,就说明我能当医生吗?难道裘二海是因为感激我吗?但万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要替万小三子感谢我?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明白,也无人可问,只是希望裘二海天天开会,很忙,就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裘二海确实忙起来了,他的变化也很大,因为在后窑大队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问题,所以现在他已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本来他只管一个小队,现在要管一个大队,他顾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开始暗自庆幸了。不料我还没高兴上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里劳动,他在地头上招呼我过去,说:“小万,叫你爹万人寿说话注意点,少来封资修。”我说:“我爹只会看病,他不会封资修。”裘二海说:“不会?
据群众揭发,万人寿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什么。”这道理我听我爹说过,我补充道:“莫治一小儿。”裘二海说:“对,莫治一小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这是封资修吗?谁说的?”裘二海说:“我说的。”我一听是裘二海说的,就知道是个道理,赶紧说:“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说,叫他少说话。”裘二海说:“他少说得了吗?少说得了他就不是万人寿了——就这样吧,队革会送你去学医。”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并不是你学了医你爹就不当医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没有问题,要看审查的结果。”我说:“要是结果没有问题呢?”裘二海说:“结果没有问题,你们父子俩都当医生,本来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就比别的大队少嘛,想让我们后窑大队落后于别人?哼,没听说过!”
其实早先后窑大队也是有两个医生的,一个就是土生土长的我爹万人寿,靠家传的秘方和医术,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再加上长期在农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名医了。另一个是从乡卫生院自愿下乡来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涂医生。他叫涂三江,念过五年医科大学,在城里的医院工作过两年,又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然后又到大队的合作医疗来了。他自己说,人家是人往高处走,我总是人往低处走,走到最后,走得和万医生一样了。其实涂医生和万人寿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带薪到合作医疗来工作的。万人寿是赤脚医生,没有工资,看病记工分,每天记十分人工,是队里的最高工分。
奇巧的是,万医生和涂医生都擅长伤科,虽然在农村的合作医疗站什么病都得看,但伤科医生是最受欢迎的。万涂两个医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是万医生和涂医生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的,下回涂医生就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的,下回万医生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61阅读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四章 刘玉来了又走了(6)
他们说话,我就想像,想像中我就闻到了韭菜炒螺蛳肉的鲜香味,害得我简直垂涎三尺了。我爹躺在里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淌口水,我也顾不得他老人家了。我看到涂医生气得脸都白了,手指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桌子,可能正思忖着说什么话去刺激他们呢,就听到吴宝说:“刘玉,我给你说一个裤带的故事吧。”刘玉嚷嚷说:“什么裤带,什么裤带?”吴宝一伸手就撩起刘玉的衣襟,边笑边指着里边说:“除了这个裤带,还有什么裤带?”刘玉说:“那你快说呀,裤带怎么啦?”
吴宝说:“有个姑娘,走路跌一跤,把手臂扭反了过去,她又怕疼,又胆小,怎么也不肯让医生给她扭过来。后来有人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细稻草把她的裤带换下来,又弄来一面锣,出其不意死劲敲锣,姑娘本来正担心稻草绳系不住裤子,听到锣声,猛一惊吓,以为稻草绷断了,赶紧伸手去提裤子,这一伸手,扭过去的手臂一下子就扭了回来。”刘玉听了,扭着吴宝的胳膊晃来晃去,说:“吴宝吴宝,这办法是你想出来的吧,我的手臂要是扭了,我可不听你的馊主意。”吴宝嬉皮笑脸道:“你要是扭了手臂,稻草绳都不给你。”刘玉说:“稻草绳不给我,我拿什么系裤子呀?”吴宝笑道:“你那裤子,还用系吗?”刘玉就去捶打吴宝的背,说:“吴宝你坏,吴宝你坏。”
虽然对于刘玉和吴宝的事情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但事情最后还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两个居然跑到谷场边的稻草堆里睡觉,被一个妇女看到了,尖叫起来,他们被捉住了。
大队书记裘二海暴跳如雷,立刻布置开批斗会。他一直背着手在村里走来走去,说:“没听说过,好大的胆子,敢睡万泉和的女人?!”好像万泉和是他的儿子或者是他的爹。
批斗会我没有去,听说就是放在事发现场开的,就在他们睡觉的草堆旁边。去参加批斗会的人回来告诉我,说刘玉和吴宝并排站着,刘玉还把自己的头靠在吴宝的肩上。吴宝嬉皮笑脸,和一个看热闹的新媳妇打情骂俏,他说:“你要是老盯着我看,你会怀上我的孩子。”害得人家新媳妇满脸通红。旁边的人呸他,说人家新媳妇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吴宝就笑道:“那孩子生下来也会像我。”新媳妇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吴宝要想凑到新媳妇耳边说话,被裘二海喝住了,吴宝就站回原地,跟新媳妇挤眉弄眼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可能。”新媳妇差一点真要过去了,后来她才发现她是不能过去的,就站定了不动。吴宝“嘘”了一声,说:“现在人多不方便,晚上我们在竹林里见,我告诉你。”大家都笑,吴宝得意地摇晃着身子,刘玉拉他说:“吴宝你站好,严肃点,这是开批斗会呀。”
那天我伺候我爹吃喝拉撒的时候,发现我爹的眼皮眨巴得比平时厉害些,可惜他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刘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刘玉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的想法就是,如果刘玉以后不再和吴宝那样了,我也是可以原谅她的。但是我的想法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首先就是我的老师涂医生,他激愤地指责我太不像个男人。
还有一个人的激烈反对也是我料想不到的,他就是裘金才。裘金才你们是知道的,除了跟他谈曲文金,他会有兴趣多说几句,除此之外,村里的事也好,世界上的事也好,无论大事小事,重要的事和不重要的事,他都不会插嘴的,他的嘴和他的屁眼一样夹得紧紧的。但是在我对刘玉的态度问题上,他生气了,忍不住插嘴了,他说:“万泉和,想不到你愿意做十三块六角。”十三块六角是乌龟背上的纹路,他竟然骂我是乌龟,他都忘记自己是什么了。但裘金才的想法和涂医生基本一致,也和绝大部分群众的意见一致。他一直是喊我万医生的,现在他生了气,连万医生也不喊了,我还听见他在他的儿媳妇曲文金面前阴损我,他说:“文金文金,你想得到万泉和是这样的人吗?”但曲文金的回答让我备感温暖,她说:“其实万医心也没有错,因为万医心喜翻(欢)61阅读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4)
裘奋英说:“万小三子哥,你要答应以后不再欺负我哥。”万小三子不仅点头,甚至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样子,说:“我答应了嘛。”裘奋英说:“可是你说话不算数。”万小三子想了想,伸出手给裘奋斗,说:“我们拉钩,拉钩就是讲和,讲和了我们就是兄弟,兄弟和兄弟是不会打架的——”他回头略带讨好地问裘奋英:“奋英你说对不对?”可是裘奋斗不理他这一套,把手反背在后面,就是不伸出来,不跟他拉钩。万小三子没法了,他也下不来台,就对裘奋斗说:“你看你看,一个男人,这么小气,我总共才踢过你一次屁股捏过你两次脸,七队的周小扁,我天天扁他,他还给我送桑枣吃。”裘奋斗坚硬如铁,就是不给他下台。万小三子恼了,威胁裘奋斗说:“怎么,你不肯讲和,不肯讲和就是想挨打,你讲不讲和?不讲,我就再打!”裘奋斗脸皮都没有扯一扯,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像一尊小铁塔,竖在那里就不准备再动弹了。他是恨万小三子恨到骨子里了,我在一边看在眼里,心里倒有点害怕起来,本来我是见了万小三子头疼的,现在我觉得可能裘奋斗比万小三子更厉害。还好,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万小三子一心惦记着去找马莉,宁可咽下这口气,不跟裘奋斗一般见识了,他催促裘奋英:“马莉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她吧?”可怜的裘奋英,我是看出来了,她哪里知道马莉到哪里去了,可是为了救哥哥,她豁出去了,勇敢地说:“走吧。”
等裘奋英带了万小三子走后,裘奋斗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过去拉他,我说:“奋斗,万小三子走了。”裘奋斗眨动着小眼睛,不说话,防范警惕地瞄着我,他真是裘金才的嫡亲孙子。
万小三子追没追上马莉,追上了马莉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后来马莉回来了,但不是和万小三子裘奋英一起回来的,是被她的爸爸马同志带回来的。马同志走在后面,马莉走在前面,所以要说是带,更像是押,只是押人的马同志一脸惶惑,而被押的马莉却像个宁死不屈的英雄。
进了院子马同志就对黎同志说:“你说这个小孩,撞着什么鬼了,把自留地上的蔬菜都给拔了。”马莉立刻反驳说:“没有都拔,只拔了一小块。”马同志说:“一小块也不能拔,那是我们的菜地呀,拔了我们吃什么?吃白饭?吃酱油泡饭?”马莉说:“白饭就白饭,酱油泡饭就酱油泡饭,有什么了不起。”马同志说:“你愿意吃白饭你可以吃,但是家里其他人不能跟着你一起吃白饭。”马莉翻了翻眼皮说:“所以我只拔了我的那一块地。”马同志说:“你的地?你小孩子哪里有地?”马莉说:“那是队里分给我们五个人的地,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也不是给你们四个人的,要不是我们家有五个人,你不可能拿到那么多地。”
马莉真是人小心眼大,什么都知道。现在轮到马同志语塞了。马莉只是在那块自留地上拔掉了五分之一的蔬菜,想种一些另外的什么种子下去,正好被马同志发现了。马同志并不知道她要种什么,但肯定不是蔬菜。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拿马莉没有办法,马莉真不讲理,差不多就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马同志和黎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黎同志说:“马莉,自留地是公家给我们种蔬菜留着自己吃的,不允许种其他东西,上次七队的老周种了向阳葵去卖,犯了投机倒把的错误。”马莉说:“我又不种向阳葵。”黎同志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那你种什么?”马莉没有上当,警惕地闭紧了嘴巴。最后马同志和黎同志只得求助于万老木匠,把他们的自留地用高高的竹篱笆围起来,马莉人小,爬不进去。但马莉并没有放弃,她改变了行动方案,回到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撒下了种子。
种子渐渐地发芽了,再过些日子这芽就像小树一样地慢慢长粗起来,但谁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马莉天天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长起来,马同志和黎同志也叫我过去看过,我也看不出来。涂医生是从来不参与院子里的事情的,除了刘玉在的那一阵,他还有点兴趣,刘玉走了以后,他要不就是出诊,要不就是守在合作医疗站的屋子里,连门槛都不肯跨出来,他觉得乡下人的事情太琐碎,没意思,不想掺和。可有一天涂医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院子里的那个角落,他一看,奇怪起来,就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你过来看。”我跑过来,涂医生说:“你不认得这是什么?”我又看了看,还是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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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5)
涂医生说:“我白教了你,这是山茱萸。”山茱萸是一种中草药,我没有见过,怎么会认得它呢,我虚心接受涂医生的批评,但是涂医生是西医,什么时候教过我中草药呢?再说涂医生怎么会教我识别中草药呢,他对我爹经常给病人开中药方子一直很不以为然,连嘲带讽的。涂医生见我不说话,又说:“你看看你自己,要基础没基础,要态度没有态度。”涂医生回到自己住的东厢屋,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本书,递给我,说:“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一看,是一本《常用中草药》,我翻开一页看了看,里边全是介绍中草药的,每一个药名下面,都有关于这种药的介绍和图画。我很快找到了山茱萸,发现它的叶子有点像梅叶,还有果实,果实画得不清楚,看上去有点像鸡头米,关于它的文字介绍是这样的:山茱萸(枣皮、萸肉):栽培或野生小乔木,果肉入药。性能:酸涩温。补肝肾、固精、敛汗。用法:治肝肾虚弱、腰膝酸软、头晕、耳鸣、阳痿、遗精、小便频数、自汗、盗汗、月经过多。用量:二至四钱。我认真地看了两遍,觉得书上画的山茱萸和马莉在院子里种的山茱萸不一样,我拿着书问涂医生:“涂医生,这里画得不一样,马莉种的是山茱萸吗?”涂医生说:“山茱萸是多年生乔木,像树一样,有的要长几十年上百年,最快的也要一两年才结果子,果肉才是药。”我明白了,我指了指马莉种的山茱萸,说:“我知道了,它们才刚刚开始生长。”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是个傻子。”可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我哪里说错了。
马莉和马开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以后,一直在乡下的学校念书,但自从马莉种了山茱萸以后,她就开始逃学,常常不见人影,一去就是老半天,要不就是蹲在院子里守着她种的山茱萸,一蹲又是老半天。老师来找马莉的家长说话。老师一进院就看到马莉蹲在那里,赶紧问她:“马莉,你怎么不上学?”马莉朝老师翻了个白眼,说:“你上的课不好听,我不要听。”马莉的话正好被走出来的马同志听见了,马同志很生气,他们家是城里的干部人家,马莉和马开在学校填的表格上家庭出身一项都是填的革命干部。虽然马同志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但表格上没有让写明犯没犯错误,所以他们总是毫不客气地填上革命干部,可革命干部的小孩哪有像马莉这样的。
马同志气得脸都白了,但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不打小孩的,他气得不行就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着头,倒是从来不管闲事的涂医生看不过去了,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用脚去踢马莉种的山茱萸,一边踢一边说:“别种了,没有屁用的,长不大的,这里的土壤不适合种——”涂医生的话音未落,就听得马莉大喝一声:“涂三江,你给我住腿!”涂三江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喊他涂三江,他听惯了大家拍马讨好的喊法,涂医生涂医生,这会儿听到凶巴巴的涂三江三个字,他还以为不是喊的他呢,一时愣住了,闷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气道:“你,你说什么?你喊我什么?”马莉说:“我喊你涂三江,怎么,难道你不叫涂三江?涂三江,我告诉你,不许你碰我的东西!”
涂三江这会儿彻底地明白过来了,说:“你喊我涂三江?涂三江是你喊的?你喊喊万泉和也就算了,你竟然喊我涂三江?!”马莉蹲下去,小心地扶持着那几棵被涂医生踢歪了的山茱萸,嘴上还在说:“我就喊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就是涂三江,涂三江!”涂三江气得不轻,指着马莉说:“你给我喊回去,你得重新喊过,你得喊我涂医生,要不,要不——”马莉说:“要不怎么,你打我?你打好了,你试试。”
涂医生愣了愣又说:“没见过,没见过城里小孩这么不讲理的,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打死你!”马莉说:“我才不做你的女儿。”涂医生说:“你休想做我的女儿,你能跟我女儿比啊?”马莉冷笑一声说:“你女儿好啊?好她怎么不来看你,几年也不来看看你!”涂医生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哆嗦,话也说不出来了。马莉却不放过他,还说:“你得了吧,你女人和你女儿,她们都不要你了。”涂医生眼看着就着了一个小孩子的道,他的思路不由自主跟着马莉的思路走,说:“不可能,你瞎说!”马莉说:“怎么不可能,她们就是不要你,你是乡下人,她们看不起你。”涂医生说:“你瞎说,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医生。”马莉说:“你是赤脚医生,就是乡下人,你女人是街上人,她要跟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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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6)
这时候一直蹲在地上抱着头生气的马同志“忽”地跳了起来,扑到马莉面前,抓住马莉就说:“我从来不打人的,我从来不打人的,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打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蹿了过来挡在了马同志举起来的手掌下面,说:“你敢打?”万小三子出现了,他救出了马莉,拉着马莉就要往外跑,马莉却不领他的情,甩开他的手,从嘴角缝里漏出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万小三子赶紧拍马屁:“马莉,你到我家的自留地上去种。”马莉这才露出了笑意,说:“你爹听你的?”万小三子说:“当然,不光我爹,我妈,还有我两个哥哥,他们都听我的。”马莉不信,万小三子急了,回头对裘奋英说:“你说,你告诉马莉。”裘奋英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家万小三子最大。”裘奋英大概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分量,又补充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哥说了,为了马莉姐的事情,他宁可得罪天下人。”马莉“扑哧”一声笑了,终于正眼瞧了万小三子一眼,说:“想不到你还挺忠的。”万小三子像条忠实走狗,朝马莉点着头,哈着嘴,就差没有吐舌头了。
马莉把山茱萸种到了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上,但她并没有因此对万小三子好起来,她仍然爱理不理,高兴的时候,才拿正眼看他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吆来喝去。万小三子百折不挠屁颠屁颠追随在她后面。
马莉自从在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种上了山茱萸,山茱萸长势喜人,马莉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她又循规蹈矩地去上学了,落下的功课很快就补上去了。老师又来家访了,这回是来表扬马莉的。可虽然老师来说好话,马莉却并不喜欢老师来,老师来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她一边跑过院子一边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前几天来放了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里边有这首歌,放过电影马莉就开始唱了,天天唱出来唱进去,但是她只唱了这两句,就停下来,从头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又停下,又从头唱,马开嫌她烦,说:“你不会唱就不要唱,老是翻来翻去就会这两句,烦人。”
马莉不理他,继续唱自己的歌:“万泉河水,清又清——”裘奋英一直伺机拍马莉的马屁,她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得多,也没有万小三子那么机灵聪明,但她毕竟是个女孩,也许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会有更多的相通的东西,她忽然对马莉唱的内容有了新发现,她找到了拍马莉马屁的好机会。裘奋英说:“马莉姐,马莉姐,万泉河水就是万泉和医生,一样的万泉和(河)哎。”马莉开心地说:“你听出来了?”裘奋英知道马屁拍准了,一激动,一兴奋,也跟着马莉一起唱起来:“万泉河水,清又清——”哪知马莉立刻拉下脸来,厉声说:“裘奋英,不许你唱,这是我唱的。”裘奋英第二个马屁拍到马脚上,被马踢了一脚,踢痛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都不会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了。
我好像说了太多马莉的事情,其实马莉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们大队合作医疗更没有关系,她是个小孩,小孩做事情,就是没理可循无理可讲的,等她长大了,自会知道自己的荒唐。我们现在不说她了,还是说合作医疗站的事情,说我们的病人。
说到病人我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万里梅。万里梅虽然给我介绍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但我还是很担心她的病。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病了好多年,好也好不起来,坏又坏得拖拖拉拉。万里梅的身材开始发生变化了,她胖了起来,每次来合作医疗站看心口痛,她都要转一下身体,向我们展示一下她的新身材,说:“我胖了吧,我婆婆说我是药胖。”
万里梅已经吃下去那么多的药,而且她还要继续吃药,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尽头。不过万里梅并不像我这样灰心,她一如既往信心百倍,乐观开朗,她来合作医疗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来了,总是先安慰我,说一定给我介绍对象。但我知道她可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起先几次我还很寄希望于她,希望她哪天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像刘玉那样的姑娘,可后来我渐渐知道她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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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7)
万里梅现在不仅心口痛,还拉肚子,还头晕,还有嗳气,还有恐惧,还有耳朵听不清,最近的一次她来,又说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涂医生也对她爱莫能助了。涂医生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眼睛看不见吗?你看看我是谁?”万里梅“格格格”地笑起来,说:“涂医生,我连你都不认得了,我还是死了吧。我闭了眼睛也能认出你来。”涂医生说:“你那是听我的声音听出来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万里梅说:“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呀,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涂医生生了气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出来,说:“你爹说过什么?”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问万里梅的情况,我赶紧说:“我爹说万里梅是肝上的病,因为刚犯起来,一般的人查不出来,时间久了会加重,到加重了再查出来再治,就为时过晚了。”涂医生“哼”了一声,说:“一般的人查不出?他算是不一般的人?”我没敢吭声,涂医生又说:“可是肝功能检查是正常的嘛。”我说:“那是几年前查的了。”涂医生说:“亏你说得出,我会相信几年检查的结果吗?”涂医生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化验单,朝我扬了扬,我一看,都是万里梅的肝功能检查,又都是正常。原来涂医生瞒着我带着万里梅去验过肝。涂医生为什么要瞒着我呢。难道他怕我知道?我有这么厉害吗?我想了想,才想通了,涂医生不是怕我,他是怕我爹,他是不想让我爹知道他涂三江竟然沿着我爹的思路在走路。他不让我知道,是怕我报告我爹,我爹知道了,就会嘲笑他。想到这儿,我开心地笑了一声,我爹虽然躺倒不干了,但他的威慑力还在,涂医生还提防着我爹,我真为我爹骄傲。  
涂医生见我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知道我不怀好意,但又抓不住我的把柄,只好对万里梅耍态度:“一会儿耳朵,一会儿眼睛,跟你说不清,挂水吧。”耳朵听不清也挂水,眼睛模糊也挂水,挂水是涂医生的灵丹妙药,好多病人,到涂医生这里一挂水,病情果然好转,果然减轻,所以下次来的时候,如果涂医生不在,他们就对我说,我要挂水,跟涂医生一样的水。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说的,涂医生的这一招,我早已经学会了。
万里梅又挂上了水,等针打进去,水滴得正常了,她的气色也好些了,躺在床上情绪高涨地说:“万医生,你怎么不着急呢,我都替你急死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找对象的事情,我喜滋滋地说:“不用着急了,我又有一个了。”万里梅一听,显得很失落,甚至有点失望,情绪也低落下去,怏怏说:“谁给你介绍的?”她不问我的对象是谁,却问媒人是谁。
我的新对象叫裘小芬,我也像喜欢刘玉一样喜欢她,虽然她没有刘玉漂亮,她的眼睫毛比刘玉的眼睫毛短得多,也疏淡得多,我要不是凑近了看,几乎就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眼睫毛。但是我这个人老实,刚刚开始谈对象,怎么好意思凑得那么近去看她的眼睫毛?所以对我来说,裘小芬到底有没有眼睫毛我暂时是不知道的,只有等到结婚以后,我才能近近地看她,才能知道她的眼睫毛的情况。可我又很心急,因为自从我们谈起来以后,我的眼前老是忽闪着刘玉的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把扫帚扫着我的眼睛,也扫着我的心,害得我老是心神不宁,有几次和裘小芬说话时都走了神。我在心里恶毒地骂刘玉是扫帚星,我还朝地上吐唾沫,用脚去踩,这是我们乡下恨一个人时可以采取的最恶毒的办法之一。可我越是这样做,刘玉的眼睫毛越是来烦我,刘玉越是来烦我,我就更急不可待地要看一看裘小芬的眼睫毛。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我记得那一天马莉告诉我,说涂医生在路上给刘玉翻眼睛,因为刘玉的眼睛里进沙子了。我就迫切地希望裘小芬眼睛里也进一粒沙子,这样我就可以替她翻眼睛,就可以近距离地看她的眼睫毛了。
我终于逮住了这个机会。这天刮风,风卷着沙土飞扬起来,我跟裘小芬说,我去九队出诊,我顺路送你回去。那时裘小芬刚进我们院子,我就要带她走,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比较信任我,因为至少我们可以同走一段路。但是涂医生狐疑地看看我,说:“万泉和,你有没有搞错,今天九队有出诊吗?”我一边支吾说:“有的,有的——”一边朝涂医生挤挤眼睛,暗示涂医生,我是为了和裘小芬一起出去找借口的。涂医生并没有理解我的暗示,但他还是支持了我,没有戳穿我的把戏,我很感激他。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8)
我和裘小芬迎着风往外走,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走几步,沙子就进了眼睛,但没有进裘小芬的眼睛,却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说:“我眼里进沙子了。”我想这也是一样的,只要裘小芬来替我吹眼睛里的沙子,我就能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裘小芬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我眼泪直淌,就急得直跳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说:“你不会吹沙眼吗?”裘小芬说:“我不是医生。”我说:“吹沙眼又不一定非是医生的,我们队里好多人都会吹,你只要翻开我的眼皮,从这一侧往那一侧吹气就行。”
裘小芬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我眼睛里进去的不是一粒沙子,而是一只老鼠。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来,我抓紧时机想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沙子硌得我眼睛好疼,根本就睁不开来,眼泪水还不争气地拼命往外涌,遮住了我的目光。别说裘小芬的眼睫毛就在我跟前,就是刘玉的眼睫毛来了,我也不能看了。只听裘小芬一边嘟哝:“我胆小的,我胆小的——”一边翻我的眼睛,朝里吹气,她嘴上说胆小,手脚却粗重,拨弄我的眼睛,好像在用锛头锛泥巴,我忍不住说:“你轻一点。”裘小芬说:“我轻的,我轻的。”可下手更重了。我吃不消了,赶紧打消了馊主意,跑回医疗站,让涂医生帮我把沙子弄了出来。沙子使我的视力暂时受了影响,再看裘小芬时,别说她的睫毛,连她的眉毛都看不清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现在万里梅在医疗站挂水,水进了她身体,病情缓解,她舒服地躺着,人家都在地里辛苦劳动,她却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盘问我关于裘小芬的情况。但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比如我说:“小芬小巧玲珑。”她就说:“矮子肚里疙瘩多。”我反过来将她的军说:“小巧玲珑不等于矮,她不矮的,她的腿蛮细蛮长的。”她就说:“长脚鹭鸶?长脚鹭鸶寡妇相。”我气得背过脸去,不想跟她说话,她却叫喊道:“万医生,万医生,你还没说完呢。”我只好又说:“小芬手灵,人勤,田里做到房里,堂屋做到灶屋,锄头换到针头,鸡叫做到鬼叫。”万里梅撇了撇嘴,说:“苦命做煞坯。”转而又怀疑道:“她有那么能干吗?人家都在劳动,她怎么老是来看你?”
我知道万里梅心态有问题,因为裘小芬不是她介绍给我的,她心里失落,就不实事求是,对裘小芬横挑鼻子竖挑眼,哪里都不满意。别说我心里不高兴,连另一个也在挂水的病人也听不下去了。他自己已经病得很重,气喘得厉害,痰都快把他噎死了,他还顾得上替我抱不平。他朝万里梅瞪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疑问说:“万里梅,你跟人家裘小芬是前世冤家吗?怎么人家样样都不好?”
万里梅认真地说:“你错了,我跟裘小芬无冤无仇,但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万医生对我这么好,从前他爹万医生也对我那么好,我要报答万医生,所以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我不让她进万医生的门。”我一听心发慌,觉得她有可能破坏我的婚姻大事,赶紧说:“裘小芬不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万里梅说:“我怎么知道?我看都没看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样?”听她的口气,她已经不是我的一个病人,而是我妈。我心里不乐,但表面还是装得很信任她,很在意她,我虚情假意地说:“万里梅,下次你来看病,我叫小芬来让你看看。”
我以为万里梅会满意一点了,可她仍然不满意,说:“怎么可能,她不要劳动?原来是个懒女人。”她自己不劳动,还说别人懒,我朝她哭笑不得,说:“小芬不懒的,她在队里拿最高工分,拿九分人工呢。”一般的妇女最多也只能拿到八分,裘小芬其实也是拿八分人工,但我为了堵住万里梅的嘴,夸大了裘小芬的能力,我以为这样说了,万里梅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万里梅果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又有对策了,她皱了皱眉说:“她拿九分人工?怎么可能,我们后窑最高的妇女都拿八分,她怎么可能拿九分,她跟队长是亲戚吗?”我所有的伎俩都用上了,算是黔驴技穷了,却拿万里梅一点办法也没有,她那里还方兴未艾呢。正好这时候裘小芬自己撞上来了,她的性格和刘玉不同,刘玉那时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裘小芬却不怎么吭声,她人已经站到合作医疗站门口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还听了听我和万里梅的对话,也仍然没有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万里梅先发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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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9)
万里梅挂完了水,拔了针头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裘小芬,她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说:“来看病啊?哪里不舒服啊?”裘小芬说:“不看病。”我们这才回头发现了裘小芬,我一激动就说:“小芬,等你半天了。”裘小芬朝我浅浅地一笑。她的笑也不像刘玉,刘玉是那种灿烂的彻底的从骨子里头笑出来的笑,裘小芬的笑很温和,也比较浅,看她笑的时候,我总是琢磨不透她的笑是从哪里笑出来的,但我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最多只是从脸皮后面笑出来的。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往心上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裘小芬不是一个阴险的人,她的笑浅一点深一点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一看到裘小芬就要拿她和刘玉做比较,连她的笑我都要挑剔,这是我的不是。
万里梅一听说这个人就是裘小芬,立刻收起了笑容,尖起眼睛浑身打量裘小芬。裘小芬倒沉得住气,任她去看,她仍然浅眯眯地笑着。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像刘玉,刘玉要是不自在了,会马上说出来——咦,怪了,我又说到刘玉了,刘玉真是个扫帚星,赶也赶不走她?
万里梅见裘小芬不搭理她的挑衅,就主动攻击了。她将裘小芬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说:“上看头,下看脚,身上衣裳随便着——你看看你的头,梳得什么样子?”又把裘小芬的手指并拢了看看,然后抓过来让我看,说:“万医生你看看,手指缝这么大,败家漏财的。”万里梅竟然当面这么说裘小芬,我虽然知道她并不是恶意,至少她的恶意不是对我的,但裘小芬是我的对象,对裘小芬的恶意就是对我的恶意,我觉得我不能再客气了,赶紧说:“万里梅,你自己病得这么重,就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少管管别人的事吧——”
我口气激烈,脸色也不好看,可万里梅对我永远是和颜悦色的,她朝我点头说:“万医生,你说得对,别人的事情我才不管呢,但是万医生的事情我是一定要管的,我哪怕自己命不要了,我都要管。”我急得说:“这没有道理的,这没有道理的。”万里梅说:“怎么没有道理?我这条命是你——”她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屋子里顿时就静了,大家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正要四处寻找,就听涂医生大喊一声:“不好!”
我们说话的时候,涂医生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墙发呆,但他比我们灵敏,“吭哧”声一出来,他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是那个哮喘病人病情危急了,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气管,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紫,渐渐地紫得发黑了,喘得身体一仰一合,一仰一合。涂医生赶紧把他扶起来,拼命拍他的后背,但是痰拍不出来,反而呛得更厉害了。涂医生到底是有经验的,脸色发白一迭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情了——”我更是慌得手脚冰凉而麻木,张着两只手站着,嘴里机械地道:“那么怎么办,那么怎么办?”涂医生说:“得把他的痰弄出来。”看起来他想用手去抠他的痰,一根手指已经送到病人的嘴边,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手抠不是个办法,又把手指收了回去。
我一急之下,想起从前在公社卫生院学过的知识,赶紧把病人放平了,凑上去用我的嘴对准他的嘴,我还听见曲文金和裘小芬同时在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万里梅不懂装懂地说:“人工呼吸。”我一边在心里嘲笑着她们,一边用劲吸卡在病人嗓子里的痰,病人嘴里一股痰腥味腥得我差点呕吐起来,我只好捏着自己的鼻子,屏住呼吸,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连肠子都要翻转了,我一狠心,把嘴尖子一直伸到了他喉咙口,死劲一吸,就感觉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嗖”地一下到了我的嘴里,我“哇”地一下吐在了地上,一口又黄又浓的痰就趴在大家的眼前。明明是一口脏东西,但大家还忍不住去看它,看了一眼不够,还要再看,我想去漱漱嘴,就听到裘小芬在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曲文金说:“戏胆,戏胆(是痰)。”万里梅说:“怎么是胆,是痰。”我就看见裘小芬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口,说:“这是谁的痰?”我指了指喘过气来的病人说:“他的。”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0)
我的话音未落,裘小芬立刻尖声叫道:“恶心得来,恶心得来,恶心死我了!”接着又听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吐的东西好多,有一大摊,我下意识地一看,这是她吃的早饭呀,稀饭已经化开了,是白乎乎的一摊,但是萝卜干还没消化掉呢,还是一整块一整块,黄兮兮的。我差点想跟她说你吃的是咖喱萝卜干吧,怎么没嚼碎就咽下去了?可裘小芬还在恶心,还要吐,她已经把早饭都吐出来,肚子里再也没有东西。她还能吐什么呢?我想弄杯水给她压压翻腾的肚肠,不料我的水还没有倒出来,就听裘小芬“嗷”了一声,转身就跑,我在后面喊:“小芬,小芬,你到哪里去?”没有回答。一时间,合作医疗站里也是寂静一片,连一直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的病人,呼吸也平静下去了。
也许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我没有。我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题,我还善解人意地想,裘小芬当着大家的面呕吐,还让大家看到了她吐出来的咖喱萝卜干,她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逃走了。但她还会来的。我见大家有点沉闷,就劝慰大家说:“小芬难为情了。”说话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刘玉,如果今天是刘玉碰上这样的事情,刘玉当着大家的面把萝卜干吐了出来,刘玉才不会难为情,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笑得大家骨头都会发麻发酥。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玉。可是裘小芬不是刘玉,我为了批判自己的可恨的联想,赶紧又替裘小芬补充了一句,我说:“她面皮薄。”我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心里反过来批评刘玉面皮厚。可是大家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我的话,只有涂医生“哼”了一鼻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裘小芬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
过了些日子,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许琴英。琴英不是我们后窑村的人,她是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虽然还是农业户口,但她的工作比农民要好得多。介绍人跟我说,要不是你当医生,琴英是不肯跟你的。琴英却知书达理地对我说,她找对象主要不是看工作而是看人品,还看长相。她这么说,我听了很高兴。虽然我对她的长相稍有一点点意见,但因为她的为人好,她还说我长相好,就把我的这一点点意见全给抵消了。
我全心全意地进行着我的第三次恋爱。现在我们的恋爱地点跟前两位对象不一样了,那时候刘玉和裘小芬总是跑到我们合作医疗站来,当着大家的面,谈也不好谈,想亲热一点也不好做。现在我们到公社去,我们可以避开大家的眼睛,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可偏偏这一阵合作医疗站很忙,天气越来越冷,感冒咳嗽发烧的人特别多,我几次想溜都被涂医生喊住,好几次跟琴英约定了时间见面我都没能去成,琴英在冷风里抖抖簌簌等我一个多钟头,最后她生气了。
我跟她说明情况解释我的为难之处,琴英懒洋洋地说:“我无所谓的。”其实我听得出来,她是有所谓的,我只好保证说:“下次再也不会让你空等了。”可是我的保证得不到保证,病人总是不合时宜地把我绊住了,他们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总是坏了我的好事。
有一天我又和琴英约好了,下午去供销社接她下班,再陪她一起回家,正好见见她的父母亲。这件事情被我早早地宣传出去了,大家都为我高兴,曲文金还嘱咐我要备礼品上门。可我身上没几个钱,思来想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最价廉物美。马莉过来塞给我两个大鸭梨,往左边口袋放一个,往右边口袋放一个,我问她干什么,她说送给我对象吃的,叫我一定要交给琴英。我觉得马莉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谢过马莉,小心地揣着梨就出发了。
可是这一天我又没能准时出现,我刚要出门时,来了一个重病号,我和涂医生一起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等病人抢救过来,一切安置好了,天都黑了,我赶到供销社,哪里还有琴英的影子。我猜测琴英可能直接回家去了,我就按照琴英先前告诉我的地址,去找琴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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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1)
琴英的家在离公社大约十里地的一个村子,我胆战心惊地走在天寒地冰的黑夜里,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路上我经过一个坟堆,坟堆很大,我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出来。我估计是鬼打墙了,便停了下来,运了运气,想看看月亮和星星以辨别方向,可是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上阴沉沉的和地上的坟堆一样。渐渐的,风声中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琴英,刚要张口答应,忽然间就一个激灵,想起老人常说,夜里经过坟堆如果听到有人叫喊名字千万别答应,那是鬼在叫你呢,你一答应,他就把你索去了。我紧闭了嘴巴,坚决不答应。却又担心真是琴英在喊我,我不答应她,她会不会生气?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去往琴英家的路。在黑下来的天色中隐隐约约看到了琴英家的房子时,我心中一喜,脚下就踩空了,掉进琴英家门前的河里,冻成了一个块冰,爬了半天才爬上岸来。这时候天又下雪了,我顶着一身的冰雪,摸到了琴英的家,我去敲院门,发现院门开着,我心中又一喜,可还没喜过瘾呢,一只大黑狗蹿了出来,它并不汪汪大叫,只是对着我张开了大嘴,喉咙口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惊吓之中又想起会叫的狗不咬人的老话,更是三魂吓掉了两魂,想赶紧逃开。可我不能逃开,这是琴英的家呀,我是要进去,而不是要逃开。我只得壮着胆涎着脸皮对大黑狗说:“大黑,你别咬我,我是你家自己人。”大黑狗不相信我,我又低三下四地说:“我是你家的女婿哎。”大黑狗不再呼噜了,侧着脑袋看了看我,它竟然相信了我,身子歪了一歪,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这时候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开了房门出来了,借着屋里照出来的灯光,我看到是一个老太太,我估计她是琴英的妈妈。我想向琴英的妈妈介绍一下我自己,可是我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根本就说不出话来。我又穿得破旧,琴英的妈妈以为我是个叫花子,她又把琴英的爸爸叫出来看我。他们很可怜我,琴英的妈妈说:“唉,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要饭?”琴英的爸爸说:“你跟我来吧。”他们把我引到他们的灶屋暖和暖和,还给了我一碗粥,粥虽是剩的,却很热,我又饿又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碗粥,浑身才暖了一点。这时候我就听到了琴英回来了,我听到她妈妈跟她说:“英啊,来了个叫花子,大概掉在河里了,身上都是冰,在灶屋给了他一碗粥。”
没听到琴英的回答,过了片刻,琴英和她妈妈一起走在灶屋门口探了探头,琴英看到了我,顿时呆住了。我一激动,刚想喊她,可她忽然转身就走,我急了,喊道:“琴英,琴英!”琴英的母亲奇怪地问道:“英,这个叫花子认得你?”琴英说:“我不认得他。”我大急,又说:“琴英,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万泉和呀!”琴英冷冷地说:“万泉和?谁是万泉和?”琴英的母亲才想起来,说:“万泉和?他们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不是叫万泉和吗?”琴英说:“妈,你搞错了。”拉着她的母亲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灶屋。灶屋里暖和,我身上暖了,心却更凉了。
我的手被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硌着了,才发现马莉给我的两个大梨竟然还在口袋里。我走出灶屋,看到琴英家房间里灯亮着,但是门关得铁紧,我没敢再去敲他们的门,我把两个梨掏了出来,放在琴英家门口,我闻到了梨的清香,咽了口唾沫,喃喃地说:“琴英,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有两个梨。”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外走,大黑狗倒很热情,默默地送了我一段路,最后我看不见它了。
我回到家,天已很晚了,曲文金他们还没有睡,还在等我的好消息呢。但一看我走进去时的模样,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什么话也不说了。倒是我觉得不过意,我安慰他们说:“没事的,虽然我跌在河里了,但琴英还会来的,我还给她送了礼。”曲文金问我送的什么东西,我说:“是两个梨,两个很大的梨。”曲文金尖叫起来:“万医心,李要喜(死)哪,哪有相亲送泥(梨)的?”裘金才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说:“万泉和,送梨就是分离的意思嘛,你是有意送的吧,你嫌琴英长得不好看是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正张口结舌,马莉“嘻”的一声笑,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去了。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2)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送了梨,琴英果然又离开了我。
日子过得真快,自从刘玉走了以后,自从裘小芬和许琴英的事情没有成功,我先后又谈了几个。其中还有两个几乎是同时期的。但这不能怪我品德不好,脚踩两只船,而是两个介绍人为了争先,在差不多的时间一起找上门来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心肠软,不好意思回绝别人的好意,就答应两个都见一见。开始我想得很简单,两个人放在一起,总可以产生一个比较,我就拣比较好的那个就行了。可是见了面后,我就不知道选择哪个了。
坦白地说,两个我都喜欢,我无法拿她们做比较,如果硬要做比较,我就不由自主地将她们分别地与刘玉做比较。该死的刘玉,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当然,我虽然会拿她们分别和刘玉做比较,但我只是比较出她们和刘玉的不同,不会比较出她们不如刘玉的地方,我总是看别人的优点多于看别人的缺点。所以在那一段时间,大家都说我交了桃花运,两个大姑娘三天两头轮番来找我,让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涂医生,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还问过涂医生,问他喜欢两个中的哪一个,涂医生朝我看看,说:“你都挑花眼了。”其实我知道他也花眼了,他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比哪个更好些。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合作医疗站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美丽的蝴蝶们老是往这里飞。幸好吴宝早就走了,要不然不知道他又制造出多少个刘玉来。
可是虽然吴宝走了,有一个人却常常来,他就是一直担任着大队支书的裘二海。他也像一只花蝴蝶,闻到这儿有花香,就扑闪扑闪翅膀来了。当然,他闻到的香,是姑娘们身上发出来的,而姑娘们闻到的香,是我身上发出来的,她们是来闻我的,最后却被裘二海闻了去。
其实那时候我很傻,我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对象最后总是会走掉。好像是刘玉的病传染给后面的几个人了,几乎每次都是和刘玉一样的经历,开头她们都是高高兴兴来找我的,但最后她们又如出一辙地抛弃了我。这些失败的经历说出来让我脸红,不说也罢。
我不断遭遇挫折,有点泄气了,但万里梅一点不泄气,她一如既往地热心替我张罗对象。有一天她又带来了好消息,我就赶紧替她打上针,等水滴得正常了,万里梅就可以说话了。这时候马莉一阵风地跑进来,进来了却又不吭声,也不看别人,只是瞪着两只死鱼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万里梅。我正急等着万里梅说出最关键的内容,想快点把马莉打发走,所以我赶紧说:“马莉,你有事情吗?没有事情你出去玩吧,这里是合作医疗站,闲人多了影响病人休息。”马莉说:“我怎么没有事情,我有事情。”我正要问她有什么事,马同志已经追了进来,一看马莉果然在,气道:“叫你复习功课,你又跑到这里来,这里又不是戏院,有什么好玩的。”
马莉说:“我肚子痛。”马同志说:“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肚子痛了?”马莉说:“我就是痛了。”回头冲涂医生说:“涂三江,我要挂水。”马同志急了,说:“涂医生你别听她,她说谎,她没有生病,她肚子不痛。”马莉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痛?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马同志说不过她,气得一转身出去了,边走边嘀咕:“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吧。”马同志走后,马莉也不说肚子痛了,她就坐在一边,仍然瞪着万里梅。我们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不好惹,都尽量不再去注意她,我心里急着等万里梅的下文,可万里梅偏偏闭上了嘴,不说话了,好像忘记了她刚才已经说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我想提醒她,又不大好开口。刘玉走的时候,我还嘴硬说,没有女人怎么啦。现在我知道没有女人的日子真的不怎么啦。我发现万里梅一直在偷偷地瞄着马莉,我估计是因为马莉在,她不想说,我就设法赶马莉走。我说:“马莉,你不上学吗?”马莉说:“你别找借口赶我走,我一走,万里梅又要给你介绍对象了。”马莉真是个小人精,她什么都知道,而且还一副无赖的样子,我们正拿马莉这个小孩没办法,另一个小孩裘奋英进来了,她趴在马莉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马莉愣了一愣,瞪了大家一眼,转身就走,裘奋英紧追在她背后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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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3)
马莉走后,合作医疗站里安静了一会儿,我想这下万里梅该继续往下说了,可等了又等,万里梅还是不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提醒万里梅:“你刚才说到哪里了?”万里梅却有点茫然地看了看我,答非所问地说:“奇怪了,这个小孩一进来,我就觉得胸口闷,气透不过来。”我赶紧给她听心脏,心脏好好的,没有什么异常,我说:“没什么,很正常。”万里梅不理我,只顾自己说:“这个小孩属什么?我跟她相克?”再也不提给我找对象的话题了。
我因此恨上了马莉。进进出出我看见她就扭过头去,我甚至还像女人那样朝她翻白眼。可让我生气的是,我越是不理她,她越是要来跟我套近乎,她像一个被我害死的冤魂追逐着我的脚后跟,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从此马莉好像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守候着万里梅,万里梅一来她就出现了。可我也学乖了,把马莉挡在了门口,不让她进来。我闩上门,有人敲门我得问清楚了是谁才开门。马莉被我关在门外,就坐在台阶上反复地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我气得拉开门走了出来,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你到底出来啦。”我说:“马莉,你吵得很,里边病人有意见。”马莉说:“谁有意见,是万里梅吗?”我赶紧说:“不是万里梅,不是万里梅。”马莉“嘿”的一声笑了,她大概终于玩够了,站起来说:“好了,不影响你了。”拍拍屁股走了。
我赶紧回来,告诉万里梅马莉走了,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万里梅的嘴,但盯着盯着,我发现万里梅不仅没有说话,连眼睛都闭上了,她脸色煞白,像死了似的。我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涂医生,涂医生!”万里梅竟然晕过去了。
马莉忙中添乱又跑来了,手里捏着一颗黑色的像药丸又不像药丸的东西,掐开了万里梅的嘴,硬要送进去。万里梅被她掐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马莉举着一颗黑糊糊的东西叫她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万里梅怕马莉如怕鬼,对马莉手里的东西,她不敢吃,又不敢不吃,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很生马莉的气,我说:“马莉,人命关天,你怎么拿人家的性命开玩笑?”马莉生气地说:“万泉和,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说:“马莉,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好不好?”马莉说:“我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我会做药。”我觉得马莉太荒唐,正想指责她,可我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万里梅又一次晕过去了,我猜想这一次她是被马莉的药吓晕过去的。合作医疗站里一片混乱。
涂医生带着万里梅去了城里的大医院,这回总算确诊了病因,万里梅得的果然是肝病,她的肝已经硬化。气得涂医生大骂公社卫生院,他忘记了那曾经是他为之骄傲的地方。可城里的医生说不怪公社卫生院的检验,有些肝病查肝功能确实查不出来,尤其是肝硬化,有的要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才能被发现。
万里梅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了,涂医生跟她说,你这是得了富贵病,要么回家补补营养,要么到城里医院去住院,我这里没有那么好的药,治不好你。他不说自己没那么好的本事,只说医疗站没有那么好的药。万里梅没钱住院,她说与其跟人借钱看病,不如回去拣好吃的吃起来,吃到哪天算哪天。
万里梅家从此就开始多养鸡鸭,每天让万里梅吃鸡蛋,过几天就杀鸡宰鸭,有时候小猪还没长大,万里梅就馋了,也杀了吃。万里梅的家里人,公公婆婆男人小叔子个个跟着万里梅享口福,害得村里人眼红嘴馋。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都恨不得跑去做万里梅的家里人了。
我虽然不能去做万里梅的家人,但我可以想像,我可以每天想像万里梅家桌子上的那些美味的鸡鸭猪蛋。可是每当我尽情想像的时候,马莉就跑来捣乱,她像一只绿头苍蝇,老是在我眼前绕来绕去,我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心里烦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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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14)
正是小学生参加片中升学考试的时候,马莉不复习功课,马同志和黎同志心急如焚,到考试前一天,干脆连人也不见了。马同志和黎同志在家里意外地查到马莉有一包书,竟然全是医学方面的书,有《新针疗法》、《农村医生手册》、《中医临证备要》等等,马同志将这些书抱到合作医疗站来,让我和涂医生看,他以为是我和涂医生借给她的,可是我和涂医生都不知道这些事情。马同志说:“这个小孩子,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要想当医生?可是她还小呀,还要念书呢,不好好念书怎么能当医生呢。”马同志说者无心,我却是听者有意,我还做贼心虚地觉得马同志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呢。
第二天马莉倒是去了考场的,但她肯定考不好。她小学毕业就没书念了,比我还差劲。但马莉不是农村的孩子,不能小学毕业就让她参加劳动,所以马同志和黎同志生气归生气,最后还费了很大力气把她弄进了片中。
后来我才从万小三子那里得知,那几天马莉用她自己种出来的山茱萸,又到镇上的中药房买了些别的什么药材,根据书上的介绍将它们一起碾成粉,加了水,做成了利肝药丸,也就是她拿来要让万里梅吃的那个东西。当马同志和黎同志到处找她的时候,万小三子知道她在哪里,但万小三子不会说出来,他对马莉绝对忠诚,就像裘奋英对万小三子绝对忠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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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1)
吴宝犯错误离开后窑合作医疗站,他的人生不仅没有跌落下去,反而还高升到公社文艺宣传队去了。他到了宣传队,又犯了几次错误。可他天生是个乐呵呵的人,无论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都开开心心,跟大家相处得好,他这样的脾气,就是犯错误,人家也跟他板不起面孔来。再说他犯错误犯得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也不再计较了,如果有一阵吴宝不犯错误了,大家还反而觉得心里不大踏实,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吴宝在宣传队带着大姑娘唱歌跳舞演戏,如鱼得水,可放光彩了,宣传队搞得如火如荼,远远近近的地方都来邀请他们去演出,着实给我们公社长了脸。公社专门拨给吴宝一条机帆船,让他的宣传队开着船来来往往,开到哪儿演到哪儿。后来吴宝的船也终于开到后窑来了。
在吴宝的船开来之前好些天,后窑村的女人家们就已经激动起来,连一向不喜欢吴宝的曲文金也嚷嚷着:“刁,刁,叫点消晚饭(早点烧晚饭)。”裘金才忙颠忙颠,半下午就烧好了晚饭,其实这一天吴宝的船还没有来呢,曲文金和裘金才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搞演习呢。
到演出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出动了,连我都忍不住去了。涂医生不想去,是我和曲文金加上裘奋英连拖带拉地把他弄去的。一路上,我们大家欢欣鼓舞,他却完全心不在焉,走路也走得飘飘的,他的脚好像不是踩在泥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连裘奋英一个小孩子都看出来,她说:“涂医生,你像一片树叶子哎。”
涂医生听到裘奋英这么说,停了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路边的桑树,嘴里嘀咕了一句话,不过我们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涂医生继续往前走,仍然走得像飘着的树叶,但他的心思已经被裘奋英拉回来了一点,因为他已经知道要批评我了:“万泉和,人家抢了你的女人,你还去看他,你真有脸。”我说:“裘支书说了,今天杀猪,男客有肉吃有酒喝。”我说话的时候,看到涂医生咽唾沫了,涂医生一咽唾沫,我也忍不住,赶紧也咽了一口,可咽了一口,又滋出来一口,又咽了一口,又滋出来一口。涂医生说:“原来你不是看戏,是看肉啊。”我想说:“你难道不是?”可我没敢说,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看戏吃肉,过年都没这么开心,别让我多嘴搅得大家不开心吧。
我们又急又喜来到大队部,很多人都比我们早到了,我们已经排不到好位子了。曲文金和裘奋英很着急,直往人缝里钻,可我跟涂医生不着急,她们想看戏,我们的心思不在戏上。按照村里的规矩,逢到有大事,集体杀猪买酒,女人是没得吃的。既然她们于吃无望,也就干脆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吴宝身上了。但我们是男客,看到村部的食堂灯火通明,听到猪的嚎叫,挤在蹿前蹿后的人群中,我们的眼睛都跟着大发光明。
在临时搭建的戏台旁边,吴宝正在跟村里的女人打情骂俏,他看到了我,就笑着招手让我过去。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坏笑,我本来是不应该过去的,不光不应该过去,我还不应该理睬他。但不知怎么的,他这手一招,我就麻木了,就不由自主地过去了。吴宝跟我握握手,说:“万医生,听说你谈对象谈了一个排了。”我说:“我没当过兵,不知道一个排有多少人。”吴宝说:“一个班十一个人,一个排三个班,你算出来没有?”我算了算,觉得吴宝说的数字不准确,我说:“不到一个排,连一个班也不到。”吴宝和女人们都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是笑我算错了,还是笑吴宝说错了,但是我看出来女人的笑都是从心眼里心底里跑出来的。吴宝一来,她们就笑得这样灿烂,个个眼睫毛乱颤。
一说到眼睫毛,我就想到刘玉,一想到刘玉,我心里就有点酸。如果真像吴宝说的那样,我有一个排的女朋友,那刘玉就是排长,可惜这个排长跟着吴宝跑了。我很吃醋地跟一个大姑娘说:“你们当心一点,吴宝要跟你们犯错误的。”大姑娘笑问我:“万医生,什么叫犯错误?”我回答这种问题不拿手,得想一想再说,吴宝已经抢先了:“万医生没有犯过错误,你问他,他怎么知道。”我听出来吴宝是在嘲笑我,我也不服,就学着吴宝的口气说:“吴宝朝你笑,你也朝他笑,你就会怀上吴宝的孩子。”这是吴宝经常跟女人开的玩笑,我拿来攻击一下吴宝。哪料这个大姑娘一下子翻了脸,去把她妈妈叫了来,她妈妈责问我说:“万医生,我们一直以为你是正派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还叫女儿去把爸爸喊来,气势汹汹,难道要打我?我真冤,为什么吴宝怎么说,怎么做,人家都不气他,我学着他说了一句,人家就跟我计较没完?幸亏这时候出事情了,大家才把我撂到了一边。


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2)
出了一桩天大的事情:早早就被绑着的那头猪,居然逃跑了。猪跑了,猪的嚎叫声变成了全村人的嚎叫,起先大家乱哄哄到处追猪找猪,后来又有人提议大家静下来,肯定能够听到猪发出的声音。为了猪,这些不懂纪律性的农民,还真的安静下来了,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怕小孩子闹的,还捂住小孩的嘴,就像电影里躲避日本人的样子。一下子全村都静悄悄的了。可是猪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它比人更安静,它比人更沉得住气,简直就像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
我不知道最后有没有逮到它,要是逮不到的话,它就变成一头野猪了。我只知道猪跑了,大家快要哭了,我也要哭了。裘二海光知道骂人,还踢了两个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间已经不早了,吴宝请示裘二海要不要开演,裘二海连吴宝也一起骂了。裘二海说:“你聪明面孔笨肚肠,蠢得像头猪,没肉吃还看个屁戏!”想想不解气,又说:“看你细皮嫩肉粉嘟嘟,我恨不得把你当猪吃了。”吴宝脸上笑眯眯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不会以为裘二海真要吃他吧。
是继续找猪还是开始看戏,发生了争执,女人要看戏,男客张嘴就骂,还揪住她们的头发,好像是她们放跑了那头可恶的猪,场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物出现了,他就是经常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的万小三子。原来万小三子小小年纪承担起了重任,那只猪逃走了,他已经请人将自家的一头老母猪宰了,大家稍等片刻,已经消失的幸福就又回来了。
万全林像扑一只野兔子似的上去想扑住万小三子,堵住他的嘴,但是万小三子比野兔子快多了,他逃开了。很快万小三子的娘和他的两个哥哥,抬着一桶香喷喷的红烧猪肉来到了现场。
万全林痛哭起来,像个女人,他边哭边说:“我的老母猪啊,你已经给我生了几十窝的小猪崽,你是我的心头肉啊,你是我的乖乖肉啊,万小三子却把你宰了拿给大家吃,万小三子不是人,他是个小畜生,他比你还畜生——”可他哭他的,他念叨他的,没人理他。男客们灌酒吃肉,一片呼啸声,把万全林的那一点点哭声不知道淹到哪里去了。
万全林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家香喷喷地吃着他的心头肉,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一大块肉往嘴里塞,边嚼边说:“有的让他们糟蹋你,不如我来吃了你,我吃了你,你还是我的肉。”旁边的人急了,提意见说:“万全林,不带用手抓,用手抓,谁抓得过你?”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有修养,他干脆学着万全林,丢掉筷子,改用手抓。
对于吃肉,我当然也是不甘落后的,但是我闻着飘出来的猪味觉得有点不对头,站在我身边的吴宝只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不对,不对,没烧熟。”但是他的话除了我听见,别人根本就听不见,听见了也不会有人理睬他。吴宝赶紧去跟涂医生说,涂医生咂了咂嘴,没品出什么不好的意思,他朝吴宝白了白眼,没理他,继续吃肉。吴宝又看了看我,我说:“你别看我。”吴宝说:“万泉和,你是医生,你要负责任。”
我心里“别”的一跳,像是被一根刺刺着了,又痛又难过,我硬着头皮扯着嗓子说:“大家等一等再吃,再回回锅吧?”大家只是拿眼睛瞪我,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犹豫着说:“这个猪好像没有熟,吃了会不会出毛病啊?”这下子不好了,我看出来所有的人都想吃了我。有一个人说:“万泉和,别怪我不叫你万医生,你叫我们不要吃,你嘴巴里是什么东西?”另一个人说:“他叫我们不要吃,好让他一个人吃!”我的嘴巴里确实藏着一块肉,刚才我正要把它咽下去的时候,吴宝阻止了它,现在它就在我的嘴里,堵住了我的嘴,也堵住了大家的正确思想。我声嘶力竭的叫喊,比万全林刚才的哭声更没有市场。
一头两百多斤的老母猪,片刻之间就连骨头都被嚼碎了咽下肚去,大家却不能满意,纷纷批评万全林夸大了猪的分量,他们不觉得这头老母猪有两百多斤,两百多斤怎么会如此不经吃?有许多人在打嗝,但他们打出来的并不是饱嗝,而是酒嗝,他们也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而是因为很长时间不喝酒了,他们的胃已经不太适应酒。猪的异味和酒的异味混杂在现场,让大家兴奋不已。


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3)
演出开始了,音乐声响起来,宣传队最漂亮的女演员丁秀慧站到了舞台的右角边,她就要报幕了,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丁秀慧的嗓音又软又绵,一直能绵绵地渗到人的骨头里去,让人的骨头都变成麻酥糖。我早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着让自己变成一块麻酥糖呢,却见丁秀慧光是张了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我就着急,一着急我就站了起来。就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丁秀慧却倒了下去,她的身材虽然苗条轻盈,但是倒台的声响却无比的大,“轰”的一声,把全场的人都惊呆了。
吴宝从舞台的一侧奔出来,我也从台下跳上台去,我们看到丁秀慧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吴宝急得问我说:“万医生,万医生,这是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可怜我哪里是什么万医生,我急得大喊:“涂医生,涂医生——”我没有听到涂医生的回答,却听到有人在大喊:“涂医生,涂医生,你怎么啦?”我朝台下一看,竟然看到涂医生也和丁秀慧一样,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大家本来是喊涂医生的,不料涂医生也倒了,就开始喊我,场上就是一大片重重叠叠的“万医生万医生”。我心慌意乱,跟裘二海一样手足无措,但我不会像裘二海那样骂人,我只会问他们:“怎么办?怎么办?”大家说:“你是医生,你问我们?”台上台下大乱,所有的人都慌了阵脚,裘二海更是手足无措,就骂我:“万泉和,你眼睛戳瞎啦,你的本事活在狗身上了?快给他们看病啊!”我慌慌张张地朝丁秀慧看了看,我说:“抽筋了?吐白沫了?羊、羊痫风啊?”
吴宝伸手朝我头上用力一支,说:“羊你个头,他们中毒了!快送医院!”万小三子学着吴宝的样子支了支裘二海的头说:“送医院也来不及了,你快点叫公社派救护车来。”
幸亏有吴宝和万小三子临危不乱现场指挥,中了毒的村民很快得到了救治,没闯下大祸,可大家还是惊吓得不轻。一头养了多年的老母猪,已经下了几十窝的猪崽,它已经老得不能动了,它的肉比老61阅读 www.61k.com

第六章 一片树叶飘走了(9)
我给涂医生的承诺还是做到了,我看了他的日记,但是没有告诉别人。我才想起来,自从万小弟出事以后,涂医生老是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好像在写什么东西,现在知道就是写的这个,我也没想到涂医生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对着纸头说。涂医生记录的大部分内容都和他看病有关系,谁谁谁的病情怎么样,他是怎么治的,治了以后情况怎么样,凡是没有认真记录下来的,他都一一补上了,我很佩服涂医生的记忆。涂医生在补记病历的时候,也记下了一些和看病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那就是记在黄皮子本子里的内容。我看到其中的一件事情,和马莉有关,这件事情起先我已经忘记了,现在看了涂医生的日记,又回忆起来了。就是那一次涂医生去踢马莉种的山茱萸,马莉说涂医生的老婆和女儿都不要他了,涂医生很生气,跟马莉辩论,哪知涂医生在日记中写道:“马莉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林雪和我离婚带走了女儿的事情,难道真的被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肯定马同志黎同志也都知道了,如果马同志黎同志都知道了,肯定有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可他们却从来不跟我提起,他们是同情我可怜我?
还是马莉这死丫头随口乱说的,我踢了她的山茱萸,她有意咒我?总之这事情竟被她一屁弹中了,我心里很痛,很难过。欢欢走的时候,哭着喊我,可是现在她肯定有了新爸爸,欢欢,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这是一次。还有一次和我有关,涂医生写道:“为什么万里梅每次来都要说给万泉和介绍对象的事情?今天又说了一个,什么什么的,说得我心里很烦,她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当然,也不能怪她,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真是哑巴吃黄连。”再有一次,这一次涂医生的字不那么潦草,端正起来,他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是镇上的一个营业员,见过面,年轻,长得也好,水灵灵的,他很想告诉我,可是他怕我听了难过,就没有说。看了涂医生的这一个日记,我才想起为什么每次万里梅跟我说找对象的事情,涂医生都有会些异常,原来他自己正在处对象呢。
后来我听说涂医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天坐在公社卫生院的台阶上,等待原单位把他招回去,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公社卫生院,和惠医生、也和其他许多下放了又回来的医生一样,回到自己的岗位。涂医生重新又坐到了伤科门诊室里,有个老病人多年不见他,一下子见到了,竟然哭了起来,说:“涂医生,你总算回来了,我有救了。”他这话说出来,其他医生听了肯定不高兴,但农民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说话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感受,有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别人有什么感受。
大家都知道是万小三子气走了涂医生,全大队的人都恨上了万小三子,也恨裘二海,没有裘二海的撑腰,万小三子不可能这么猖狂。但我还是觉得奇怪,涂医生怎么会被万小三子气走呢。当年他被我爹气走还情有可原,毕竟我爹是个有水平的医生,万小三子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名声也不好,涂医生怎么会跟他认起真来呢?难道涂医生真的认为自己水平不行,没资格当赤脚医生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不能当赤脚医生,难道就能回到公社卫生院当医生吗?我想来想去,所有的道理都是不通的。
我这个人,你们也许已经看出点眉目来了,我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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