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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落定

发布时间:2017-08-24 所属栏目:情定日落桥

一 : 落定

  高三下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刚从一次坠落中着地,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看这眼前分明却很陌生的大地,无端地恐慌。

  父亲是和我一起来的,来开家长会。他向来对我都很放心,甚至是放纵了。可是我让他失望了。

  他出来时,脸上阴晴不定好像蕴蓄着暴风雨。

  你的成绩怎么掉了这么多?

  这是他从会议室里出来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我很慌,脸上很平静,心里很难过,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摸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父亲脸上阴云逐渐散去,最终消失不见。

  是不是不喜欢理科?可不可以转到文科去?

  我心里更难过了,隐隐地不安——我欺骗了你,父亲。我一直在过着堕落的生活。可是我不能把这讲给你听。我怎能让你失望啊……我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可是转不过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我一直垂着头却分明感觉到父亲一直在用纯净的眼神看着我。这一刻,我心里充斥着欺骗别人和自己被自己欺骗的难过和羞耻。我的心好乱,脸好象烧着了。

  父亲没有再问下去,他以为他所看到的沉默就是我难堪的默许,他以为一切都像他以为的那样不言而喻了……父亲太善良了!

  我像跋涉了几十里路那样,心上终于有了空间来透一口气。我抬起头,越过父亲的肩膀,映入眼帘的是教学楼下面脚步匆匆的人群:高一的,高二的,还有和我一样在读高三的。想起两年前的时候,我很敬畏你看着高三的学长学姐门夹着书行色匆匆,觉的他们的生活好神圣好实在。现在自己也高三——映了同学那句“他们也要高三的”那句话——却没有那种感觉,只是觉的得好象有东西在心开始慢慢抽根,伸茎,爆蕊。就像楼下年初种下的树苗,虽然有几棵死了,更多的——活着!

二 : 尘埃落定

经历了长达一年探讨教师工资的增长问题,终于有了定论,我们这里按照城市和农村工作地点的不同分别为300和600,作为一名农村教师,每天奔走在农村这片热土,在工作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工作的更加舒心了!希望以后zai宿舍条件和中午的就餐上能够有进一步的改善和调整!

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四川阿坝地区,当地的藏族人民被十八家土族统治着,麦其土司便是其中之一。

  老麦其土司有两个儿子,大少爷为藏族太太所生,英武彪捍、聪明勇敢、被视为当然的土司继承人;二少爷为为被抢来的汉族太太所生,天生愚钝、憨痴冥鲁,很早就被排除在权利继承之外,成天混迹于丫娃子的队伍之中,耳闻目睹着奴隶门的悲欢离合。

  麦其土司在国民政府黄特派员的指点下在其领地上遍种罂粟,贩卖鸦片。很快暴富,并迅速组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武装力量。成为土司中的霸主。

  眼见麦其家因鸦片至富,其余的土司用尽心计,各施手段盗得了罂粟种子广泛传播。麦其家的傻少爷却鬼使神差地突然建议改种麦子,于是在高原地区漫山遍野罂粟的海洋里倔强地生长着麦其家的青青麦苗。是年内地大旱,粮食颗粒无收,[www.61k.com)而鸦片供过与求,价格大迭,无人问津,阿坝地区笼罩在饥饿和死亡的阴影下。大批饥民投奔到麦其麾下,使得麦其家族的领地和人口达到空前的规模。傻子少爷也因此得到了女土司茸贡的漂亮女儿塔娜,并深深地爱上了他。就在各路土司日坐愁城,身临绝境之时,却传来二少爷开仓卖粮。公平交易的喜讯。

  各路土司云集在二少爷的官寨举杯相庆、铸剑为梨。很快在二少爷的官寨旁边出现了一片帐篷,酒肆客栈、商店铺门、歌榭勾栏、甚至妓馆春楼,应有尽有。在黄师爷的建议下,二少爷逐步建立了税收体制,开办了钱庄,在古老封闭的阿坝地区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商业集镇雏形。

  二少爷回到麦其土司官寨,受到英雄般的欢呼,但在欢迎的盛会上,却有大少爷那令人不寒而粟的阴毒的眼光。一场家庭内部关于继承权的腥风血雨又悄然拉开了帷幕。

  终于,在解放军进剿国民党残部的隆隆炮声中,麦其家的官寨坍塌了。纷争、仇杀消弭了,一个旧的世界终于尘埃落定。五十多年后,已是暮年的二少爷站在已被修复一新的麦其土司官寨前望着这座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故居,他百感交集,作为历史见证人的他双手合什,祈福美丽的家乡,祈福幸福的人民吉祥如意,扎西德勒。

三 : 尘埃落定2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第一章

1.野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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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第五章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www.61k.com]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留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右碰,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们的父亲一人订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   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下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话,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   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憎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甫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过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   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   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乳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歹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61阅读,后来,那些东西就全部钻到我脑子里来了。   这一天,我到处走动,脸上挂着梦中的笑容,为的是找到一个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处。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伟的,走到远处望上一眼有些倾斜,走到近处,贴近地面的地方,基础上连石头都有些腐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地,也是在一个广场上,他想跟严肃的僧侣开个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广场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会倒,但还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聪明的憎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深处,云彩飘动,像旗帜一般。最后,旗杆开始动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旗杆才没有倒下。要不是后来云彩飘过去了,憎人就会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现在,我望着天空,官寨的石墙也向着我的头顶压下来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为我不是个聪明人,而是个傻子。   天上云彩飘啊飘啊,头上的石墙倒啊倒啊,最后,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于是,我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那个麦其家的仇人,曾在边界上想对我下手的仇人又从墙角探出头来,那一脸诡秘神情对我清醒脑子没有一点好处。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坐下,撩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对我舞动的长剑和短刀,说:“我要杀了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我笑。   杀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母亲把我领进她屋里,对我喷了几口鸦片烟。我糊涂的脑子有些清楚了。母亲流下了眼泪,说:“你不要怕,你是在母亲身边,我的傻瓜儿子。”   她又对我喷了几口烟,鸦片真是好东西,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而且,在睡梦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   我对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 ”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朋友?”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们的灵魂。”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   索郎泽郎把一袭紫红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尘土立即在屋子里飞扬起来,谁能想到一件衣服上会有这么多的尘土呢。我们弯着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颈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迹的衣服都在空中摆荡起来,倒真像有灵魂寄居其问。尔依说:“他们怪我带来了生人,走吧。”   我们从一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钻出来,站在了阳光下面。索郎泽郎还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记得在那里见到过紫得这么纯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刚刚做成,颜色十分鲜亮。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这是一种怎样的紫色,它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们眼前变成另一种紫色。这种紫色更为奇妙,它和颈圈上旧日的血迹是一个颜色。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这件衣服的冲动。就是尔依跪着恳求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穿上这件衣服,我周身发紧,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这样,我也不想脱下这件衣服。尔依抓些草药煮了,给我一阵猛喝,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便从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为一了。   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带着一点或浓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树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带上了一点正在淡化,正在变得陈旧的血的颜色。   土司太烫躺在烟祸上,说:“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添置过这样的衣服。”   塔挪见到我,脸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见了阳光的雾气一样飘走了。她想叫我换下身上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个衣橱都翻遍了,但她取出来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脚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叫太阳晒干了水气的石头一样难看。她不断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从房间里溜出去了。   我穿着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着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从中看到,塔娜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走进大少爷的房子。大少爷正像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这时,他弟弟美艳的妻子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她简直就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怀里的时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来了。少土司是个浪漫的人物,却没想到跟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风流史这样开始。   “你叫我流血了。”   “抱紧我,抱紧我。不要叫我害怕。”   少土司就把她紧紧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说:“你把我碰流血了。”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   “谁不是真正的人?”   “你的兄弟。”   “他是一个傻子嘛。”   “他叫人害怕。”   “你不要害怕。”   “抱紧我吧。”   这时,老土司也坐在房里。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给打过败仗的大儿子。想到不想再想时,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胧。突然,他被不请自来的情欲控制住了。这些天,他都会一个人呆着,没有人来看他。于是,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也许是这一生里最后爆发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间。太烫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张脸在飘飘渺渺的烟雾后面像是用纸片剪成的名一样。那张脸对他笑了笑。老土司却站不住,一脸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烟榻前。太烫以为土司要改变主意了,便说:“后悔了?”   老土司伸手来掀太大的衣襟,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和土司嘴里的酒气唤醒了她痛苦的记忆,她把老东西从身上推下来,说:“老畜牲,你就是这样叫我生下了儿子的!你滚开!”   土司什么也不想说,灼热的欲望使他十分难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长地呼吸。老土司扑了上去。   这时,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压在了身子下面。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橡一只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   两对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着对方,使官寨摇晃起来了。   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这摇晃而摇晃。雷声隆隆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官寨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风中的树一样左右摇摆,后来,又像筛子里的麦粒一样,上下跳动起来。   跳动停止时,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冲了进来。银匠好气力,不知怎么一下,我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们都在外面的广场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和三太烫,我哥哥和我妻子两对男女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就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好像是为了向众人宣称,这场地震是由他们大白天疯狂的举动引发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 ”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   两对男女给这声音堵在楼梯口不敢下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土司没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和自己弟档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当他们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还是先下楼逃命的时候,大地深处又掀起了一次更强烈的震动。   大地又摇晃起来了。地面上到处飞起了尘土。楼上的两对男女,给摇得趴在地上了。这时,哗啦一声,像是一道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麦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角崩塌了。石块、木头,哪人像是崩溃的梦境,从高处坠落下来,使石头和木头粘合在一起,变成坚固堡垒的泥土则在这动荡中变成了一柱烟尘,升入了天空。大家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烟尘笔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着这股烟尘,就好像看到麦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   烟尘散尽,碉堡的一角没有了,但却依然耸立在蓝尹之下,现出了烟熏火燎的内壁。只要大地再晃动一次两次,它肯定就要倒了。   但大地的摇晃定到远处去了。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绸巾,擦干净傻子弟档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沾上了好多尘土。   傻子弟档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干了!”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档。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那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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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第十章

38.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61阅读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迸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靠靠靠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边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庙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夫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工?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过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咕咕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父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姻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49.尘埃落定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小麦其出司家伪入;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面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谈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解放军把炮从马背上取下来,叫士兵扛着,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马背上。队伍向着西面迤俪而去。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上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跟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行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认为,那是麦其土司和太太的灵魂要上天去了。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这时候,我在心里叫我的亲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妈啊!”   我还叫了一声:“尔依啊!”   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队伍拥着我翻过山梁,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还等在那里,给了我痛苦的心一丝安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帐篷。他们也发现了解放军的队伍。不知是谁向着山坡上的队伍放了几枪,我面前的两个红色士兵哼了一声,脸冲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从他们背上渗出来。好在只有一个人放枪。枪声十分孤独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冲到了跟前。枪是管家放的。他提着枪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树木上,身姿像一个英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枪托打倒结结实实地捆上了。我骑在马上,穿过帐篷,一张张脸从我马头前滑到后面去了。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走过,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哭声。不一会儿,整个山谷里,都是悲伤的哭声了。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大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我们继续往边界上进发了。   两天后,镇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狭长的街道,平时总是尘土飞扬,这时也像镇子旁边那条小河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队伍穿过街道。那些上着的门板的铺子里面,都有眼睛在张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解放军的几个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里。他们从楼上望得见镇子的全部景象。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有新脑子的人,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我对他们说我要死了。   他们说,不,你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而我觉得死和跟不上时代是两码事情。   他们说,你会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好朋友。你在这里从事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在每个地方建起这样漂亮的镇子。最大的军官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没有鸦片和妓院了,你的镇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军官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会当上麦其土司,将来,革命形势发展了;没有土司了,也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我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书记官坐在他的屋子里,奋笔疾书。在楼下,有一株菩提树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亲手栽下的,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我想,再回来的话,我认得的可能就只有这棵树了。   从北方传来了茸贡土司全军覆灭的消息。   这消息在我心上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因为在这之前,麦其土司也一样灰飞烟灭了。一天,红色汉人们集中地把土司们的消息传递给我,他们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么样了,我说:“我的朋友会投降。”   “对,”那个和气的解放军军官说,”他为别的土司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个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了。当年,”我给他一点压力就叫他弯下了膝盖,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拼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了。   可笑的是,他以为土司制度还会永远存在,所以,便趁机占据了一些别的土司的地盘。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麦其土司的许多地盘。   听到这个消息,我禁不住笑了,说:“还不如把塔娜抢去实在一些。”   红色汉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个军官问。看看吧,我妻子的美名传到了多少人的耳朵里,就连纯洁的红色汉人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是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妻子。”我的话使这些严肃的人也笑了。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了,可能会去投奔他,重续旧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挡住她了。在茸贡土司领地上得胜的部队正从北方的草原源源开来,在我的镇子上,和从东南方过来消灭了麦其土司的部队会师了。这一带,已经没有与他们为敌的土司了。茸贡土司的抵抗十分坚决,只有很少的人活着落在了对方手里。活着的人都被反绑着双手带到这里来了。在这些人中间,我看到了黄师爷和塔娜。   我指给解放军说:“那个女人就是我妻子。”   他们就把塔娜还给了我,但他们不大相信名声很响的漂亮女人会是这副样子。我叫桑吉卓玛把她脸上的尘土、血迹和泪痕洗干净了,再换上光鲜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这些军人的眼睛照亮了。现在,我们夫妻又在一起了,和几个腰别手枪,声音洪亮的军官站在一起,看着队伍从我们面前开进镇子里去。而打败了麦其土司的队伍在镇子上唱着歌,排着队等待他们。这个春天的镇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现在,队伍开到镇子上就停了下来,踏步唱歌,这些穿黄衣服的人把街上的绿色全部淹没了,使春天的镇子染上了秋天的色调。   我还想救黄师爷。   我一开口,解放军军官就笑着问我:“为什么?”   “他是我的师爷。”   “不,”军官说,“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敌人。”   结果,黄师爷给一枪崩在河滩上了。我去看了他,枪弹把他的上半个脑袋都打飞了,只剩下一张嘴巴咬了满口的沙子。他的身边,还趴着几具白色汉人的尸体。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问我是什么时候投降的,当她知道我没有投降,而是糊里糊涂被活捉时,就笑了起来了,笑着笑着,泪水就落在了我脸上,她说:“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伤了你,又叫我觉得你可爱。”   她真诚的语气打动了我,但我还是直直地躺着,没有任何举动。后来,她问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刚要回答,她又把指头竖在我的嘴前,说:“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我好好想了想。又使劲想了想,结论是我真的不怕。   于是,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天哪,我又爱你了。”她的身子开始发烫了。这天晚上,我又要了她。疯狂地要了她。过后,我问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了,说:“傻子啊,我不是问过你了吗?”   “可你只问了我怕不怕死。”   我美丽的太太她说:“死都不怕还怕梅毒吗?”   我的两个人都笑了。我问塔娜她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明天。”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又笑了起来。   这时,曙光已经穿过床棂,落在了床前。她说:“还要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来,我们多睡一会儿吧。”   我们就背靠着背,把被子里待紧紧的,睡着了。”我连个梦都没有做。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镇子周围起来越深的春天的色调,便看见麦其家的仇人,那个店主,正抱着一坛酒穿过镇子向这里走来。看来,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我对妻子说:“塔娜呀,你到房顶上看看镇子上人们在于些什么吧。”   她说:“傻子呀,你的要求总是那么荒唐,但你的语调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我就上房顶替你去看看吧。”   我重新回到屋子里,坐下不久,就响起了敲门声。   是我的命来敲门了。   敲门声不慌不忙,看来,我的店主朋友并没有因为弟弟从杀手摇身一变成为红色藏人就趾高气扬,他还能谨守红色汉人没来以前的规矩。门虚掩着,他还是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地敲着。直到我叫进来,他才抱着一坛子酒进来了。他一只手抱着酒坛,一只手放在长袍的前襟底下,说:“少爷,我给你送酒来了。”   我说:“放下吧,你不是来送酒的,你是杀我来了。”   他手一松,那坛酒就跌在地上,粉碎了。   屋子里立刻就溢满了酒香,真是一坛好酒。我说:“你的弟弟是红色藏人了,红色藏入是不能随便杀人的,复仇的任务落到你头上了。”   他哑着嗓子说:“这是我最好的酒,我想好好请你喝一顿酒。”   我说:“来不及了,我的妻子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该动手了。”   他便把另一只手从长袍的前襟下拿出来,手里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他苍白的额头沁出了汗水,向我逼了过来。   我说:“等等。”自己爬到床上躺下来,这才对他说,“来吧。”   等他举起了刀子,我又一次说:“等等。”   他问我要干什么,我想说酒真香,说出口来却是:“你叫什么?你的家族姓什么?”   是的,我知道他们两兄弟是我们麦其家的仇人,但却忘了他们家族的姓氏了。我的这句话把这个人深深地伤害了。本来,他对我说不上有什么仇恨,但这句话,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里燃了起来,而满屋子弥漫的酒香几乎使我昏昏欲睡了。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凉,很快,冰就开始发烫了。我听见自己的血滴滴喀塔地落在地板上,我听见店主朋友哑声对我说再见。   现在,上天啊,叫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灵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这时,我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我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夜的颜色。

------------------   转自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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