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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精选-余光中诗歌精选

发布时间:2017-08-21 所属栏目:余光中的诗

一 : 余光中诗歌精选

二 : 余光中诗选94版

余光中詩選

?、登高──重九日自澳洲返台 重九佳節,登高避難 多神祕而又美麗的傳說啊 我也虛應一應故事 整天在幻藍裡御風飛行 時速七百里,攀高三千丈…… 母親生我於多難的重九 登高成了我命中的隱喻 費仙驅鬼,倚仗的是神符 而我驅鬼,憑的是詩篇 只要一日詩在,筆未繳還 就無畏百禍千災,包括空難 生辰斷非死日,更何況 詩,還有一千首未完

──八四?十一?七

?、抱孫女 降世才七天,七磅的小生命 兩手握拳,彎彎的細腳 從襁褓裡斜伸了出來

一排豆大的腳趾,整齊而細緻…… 這消逝的世紀並不快樂 風災與地震,惡疾與戰爭…… 紫外線和酸雨當頭襲來 這世紀,不比上一個世紀快樂 也不敢妄想,下一個會更可愛 這世界,還是不來的為妙 你會有許多玩具,豪貴而精巧 但人類已經太早熟,並不好玩 童年是愈來愈短,愈不像童年 更不能奢望會像童話 世故催天真趕快長大…… 這世界雖有千般的不是 卻把你啊小乖乖,帶給了我 一個奇蹟,一個恩寵 一則神話,證明有神明 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嬰

無畏一切地降臨這亂世

且睡得如此安靜而深沉…… 那睡姿,如此原始又如此童稚 千災百害都近不了身,似乎在說 「未來是我的,你不用擔心」 ──於是我手中抱的 不再是猜疑,是希望 滿滿的一懷呢,整整七磅

──八四?九?三

?、為孫女祈禱 一生一世的長征 尚未啟程,只默默祝福 不論是坦途或是險路 每一步你都踏得安穩

──八四?九?廿二

?、禱問三祖

海峽茫茫,一汪水藍的天塹 縱然難渡,也從不攔阻 寒流橫越過衛星雲圖 帶來古梅樹開花的消息…… 但是這一閃青天霹靂 最貴的煙火,最不美麗 無端端破空長嘯而來 卻燒斷所有西望的眼神 把鄉愁燒成絕望的鄉痛 不禁仰天要禱問媽祖 海峽的守護神啊慈悲無邊 兩岸同是拜你的信徒 為何要把溫馨的香火 燒成令你落淚的戰火 不禁要禱問嫘祖,為何 千絲萬縷綢繆的蠶絲 一把野火要燒盡相思 不禁要禱問佛祖,幾時 才把這一簇火箭度成蓮花

──八五?三?十三- 1 -

?、控訴一枝煙囪 用那樣蠻不講理的姿態 翹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 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 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 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髒話 你破壞朝霞和晚雲的名譽…… 有時,還裝出戒煙的樣子 卻躲在,哼,夜色的暗處 向我惡夢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煙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煙屑,把整個城市 當做你私有的一只煙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薰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正絕望地仰向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七四?二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想牧神,多毛又多鬚, 在哪一株甘蔗下午睡﹖

雨落在屏東的西瓜田裡, 甜甜的西瓜甜甜的雨,

肥肥的西瓜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海岸, 一大張河床孵出

多少西瓜,多少圓渾的希望! 長途車駛過纍纍的河床, 檢閱牧神纍纍的寶庫。 想牧神,多血又多子, 究竟坐在哪一隻瓜上﹖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 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雨是一首濕濕的牧歌, 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 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 長途車駛不出牧神的轄區, 路是一把長長的牧笛。 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 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 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 劈陎撲過來 那海。

?、友情傘 暴風雨裡

一位朋友撐傘來接我 一手扶我的踉蹌 一手把堅定的傘柄 舉成了一陎大盾牌 抵擋猖狂的羽箭 後來才發現

逆風那一陎把他的衣衫 幾乎溼透於驟雨

喔,所謂知己 不就是一把傘嗎? ——晴天收起

雨天才為你豁然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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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余光中诗选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雪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与海为邻

与海为邻

住在无尽蓝的隔壁 却无壁可隔 一无所有 却拥有一切

最豪爽的邻居 不论问他什么 总是答你

无比开阔的一脸 盈盈笑意

脾气呢当然 不会都那么好 若是被风顶撞了 也真会咆哮呢 白沫滔滔

绝壁,灯塔,长堤

一波波被他笞打 所有的船只 从船艋到艨艟 都拿来出气

有谁比他

更坦坦荡荡的呢? 有谁又比他隐藏着 更富的珍宝 更深的秘密?

我不敢久看他 怕蛊魅的蓝眸 真的把灵魂勾去 化成一只海鸥 绕着他飞

多诡诈的水平线啊 永远找不到线头 他就躲在那后面

把落日,断霞,黄昏星 一一都盗走

西班牙沉船的金币 或是合浦的珍珠 我都不羡慕 只求做他的一个 小小邻居

只求他深沉的鼾息 能轻轻摇我入梦 只求在岸边能拾得 他留给我的 一枚贝壳

好搁在枕边 当做海神的名片 听隐隐的人鱼之歌 或是搁在耳边 暧昧而悠远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或者所谓春天

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清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 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梦见唐宫 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 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 我的回顾 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www.61k.com)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1959 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涛腾跃成千古 太阳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

听,鱼龙东去,扰扰多少水族 当我老去,千尺白发飘 该让我曳着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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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余光中诗选

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

汩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 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 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

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 舔,我轻轻,吻,我轻轻 亲亲,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资态 源源不绝五千载的灌溉 永不断奶的圣液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从昆仑山顶 风里霜里和雾里 幕 旷旷神话里走来

大江东去,龙 平媒 向太阳 龙尾黄昏,龙首探入晨光 龙鳞翻动历史,一鳞鳞 一页页,滚不尽的水声 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

浮亦永恒沉亦永恒 顺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

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 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侧侧转转 挥刀不断

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五陵少年

台风季 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 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 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黄行的橱窗 挂著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梁哪 店小二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著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 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 黄泥满地 怎麽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黄昏 总有一只 两只白鹭 彷佛从你的水墨画图

记起了什麽似的 飞起 等你 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 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著黄昏 隔著这样的细雨

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 小情人

诺 这只手应该采莲 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 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著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 翩翩 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中 有韵地 你走来 黄昏

倘若黄昏是一道寂寞的关 西门关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为何 不见进关来,只见出关去? 而一出关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一翻全变了黑旗 再回头,西门已闭

————几度想问问蝶上的边卒 只见蝙蝠在上下扑打着 噢,一座空城

寻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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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余光中诗选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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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母亲

母亲卑微如青苔, 庄严如晨曦, 柔如江南的水声, 坚如千年的寒玉, 举目时,

她是皓皓明月, 垂首时,

她是莽莽大地。[www.61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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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之外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你依然凝视

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他跪向你向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 现有人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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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余光中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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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棠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 风雨之夕 风雨凄迟

递过你的缆来吧

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船

递过你的臂来吧

我要进你的港,我要靠岸 从风雨中来,腕上长满了青苔 哦,让我靠岸

如有太阳从你胸中升起 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 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 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

-------------------------------------------------------------------------------- 窗下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的 一个背影

有人从雨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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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大雪

赠长沙李元洛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君问归期

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载我渡我的雨啊

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岳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雪落着

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 沉默亦如

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 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

我整冠而进.直奔你的书房 仰首环顾,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 也染白了

我们心之中立地带 寒暄之前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炉上的酒香

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 你说: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举杯 然后重重咳了一声 带有浓厚湘音的嗽 只惊得

窗外扑来的寒雪 倒飞而去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荼蘼早凋 花事已残

今夜我们拥有的 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 蜡烛虽短

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 你频频劝饮

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 下酒物是浅浅的笑 是无言的唏嘘

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 是一堆旧信

是嘘今夕之寒,问明日之暖 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 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 是你胸中的江涛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www.61k.com] 是五十年代的惊心 是六十年代的飞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嘘!你瞿然倾听 还好

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

雪落无声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普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夜已深

你仍不断为我添酒,加炭 户外极冷 体内极热 喝杯凉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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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 明天或将不再惊慌 因我们终于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话 无非是一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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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余光中诗选

使人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 我们风过 霜过 伤过 痛过

坚持过也放弃过 有时昂首俾睨

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 那些迷惘的岁月

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 都已是

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 一些些横眉 一些些悲壮 想说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唱

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 逼了回去

江湖浩浩 风云激荡

今夜我冒雪来访

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过 肥马轻裘的少年

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 人世啊多么暧昧 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 推窗问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 告辞了

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黑暗中 我飞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 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 河畔墓园

为亡母上坟小记

膝盖有些些 不像痛的 痛

在黄土上跪下时 我试着伸腕 握你蓟草般的手 刚下过一场小而 我为你

运来一整条河的水 流自

我积雪初融的眼睛

我跪着。(www.61k.com)偷觑

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 跑了一大圈

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 我一把连根拔起 须须上还留有 你微温的鼻息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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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余光中称她为“龙卷风”:龙应台散文精选

她针砭时事、观察社会,对现实社会存在的问题,她总能在她的作品中强有力的指出并批评。在她直接有力的文笔中也有温情流露的时候,《孩子你慢慢来》与《目送》这两部散文中均以温柔笔触描写亲子间的亲密互动,身为父母与子女双重身份的她逐渐明了人世中亲情的牵绊。

她就是龙应台,一个被余光中称之为“龙卷风”的着名华文作家。

龙应台于中国时报撰写“野火集”专栏,引起热烈回响。隔年出版,就风靡台湾,是1980年代对台湾民主发展极具影响的一本书。

纵观龙应台的作品,无一不是缘起于具体事物,无一不是有感而发,而且始终联系着对于观念的探讨。让我们一起走近龙应台的世界看看吧。

1、《相信不相信》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后来一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文明的力量,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纯朴的农民工人、深沉的知识份子、自信的政治领袖、替天行道的王师,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曾经相信过正义,后来知道,原来同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而且彼此抵触,冰火不容。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而且,你绝对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个特定的正义,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后来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一掌有权力,他或者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的“邪恶”,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堪一击,一下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完全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理想主义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理想主义者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有些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有点信了。曾经不相信无法实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仿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我们总是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挣扎。

2、《雨儿》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到潮州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的身体,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嘛那么早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好像我的雨儿。

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说:妈,千真万确,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极惊奇地看着我,大大地惊讶,大大地开心:就是说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说起来古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实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进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脸困惑。

我从台北来看你。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里满是惊奇,她说: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

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进来。

有时候,我让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快动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人,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那个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里,给你拍一张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刚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

你的雨儿要看见你笑,妈妈。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的女生。

3、《目送》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乎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4、《为谁》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外省女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亲,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所以是个多功能厅。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因此厨房也是画廊。餐桌可以围坐八个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龙。另外的空间里,我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红色的矮椅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用得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孩子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进车里,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岁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开始,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做每一种蘸酱。安德烈买各国食谱的书,土耳其、非洲菜、中国菜,都是实验项目。做菜时,用一只马表计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短文学网 www.61k.com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说:青菜哪里来的呀?

我没说话,他直追,是上星期你买的色拉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妈妈你为什么还用呢?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我们一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东西,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看着,不准走开喔。

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样一样从架上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他把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煮水,准备做新鲜的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环。

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挡下来,说: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汤先上,然后是色拉,里头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e。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

5、《山路》

五万人涌进了台中的露天剧场;有风,天上的云在游走,使得月光忽隐忽现,你注意到,当晚的月亮,不特别明亮,不特别油黄,也不特别圆满,像一个用手掰开的大半边葡萄柚,随意被搁在一张桌子上,仿佛寻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进剧场,却突然扑面而来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万人同时坐下,即使无声也是一个隆重的宣示。

歌声像一条柔软丝带,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诱出深藏的记忆;群众跟着音乐打拍,和着歌曲哼唱,哼唱时陶醉,鼓掌时动容,但没有尖叫跳跃,也没有激情推挤,这,是四五十岁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场时,掌声雷动,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静地注视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见,她瘦了还是胖了?第一排两个讨厌的人头挡住了视线,我稍稍挪动椅子,插在这两个人头的中间,才能把她看个清楚。今晚蔡琴一袭青衣,衣袂在风里翩翩蝶动,显得飘逸有致。

媒体涌向舞台前,镁光灯烁烁闪个不停。她笑说,媒体不是为了她的歌而来的,是为了另一件事。然后音乐静下,她开口清唱: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蔡琴的声音,有大河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又有宿醉难醒的缠绵。她低低地唱着,余音缭绕然后戛然而止时,人们报以狂热的掌声。她说,你们知道的是我的歌,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对你们并不重要。

在海浪一样的掌声中,我没有鼓掌,我仍旧深深地注视她。她说的事,是五十九岁的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说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挡了我视线的两个人头,一个是胡志强的。一年前中风,他走路时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憨厚。他的身边紧挨着自己大难不死的妻,少了一条手臂。胡志强拾起妻的一只纤弱的手,迎以自己一只粗壮的手,两人的手掌合起来鼓掌,是患难情深,更是岁月沧桑。

另一个头,是马英九的。能说他在跟五万个人一起欣赏民歌吗?还是说,他的坐着,其实是奔波,他的热闹,其实是孤独,他,和他的政治对手们,所开的车,没有R挡,更缺空挡。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推推挤挤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疑徘徊,或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开始唱《恰似你的温柔》,歌声低回流荡,人们开始和声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让它好好的去

我压低帽檐,眼泪,实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号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风陷入昏迷的第二晚。这里有五万人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声,混杂着城市的灯火腾跃,照亮了粉红色的天空。此刻,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沈君山,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一个人。

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的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本文标题:余光中散文精选-余光中诗歌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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