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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网(7)(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18-02-28 所属栏目:长篇小说中篇小说

一 : 网(7)(中篇小说)

“做什么都有风险,百分之百有赚的把握,那只有钱存到银行,但感觉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咯条物价每年都涨,银行那点利息还赶不上物价的上涨;现在外面房子不俏了,装修一年没有一年好做,我还是想转一下行,你记得吗?我们有时候出去吃饭,火锅的配料中,红薯粉丝是我们最喜欢吃的,我也问过火锅店老板,红薯粉丝的用量蛮大。”

“恩,记得,可没有我们老家这里的好吃,没有韧劲,但我们没做过这行当,既不懂生产技术,也不知道怎么销。”

“现在外面的人吃东西都吃怕了,越是外面光鲜的,就越不敢吃,鸡要吃土鸡,喂猪草的土猪肉都卖到二十八元一斤了,比喂饲料的贵一半。”

“是啊,市场上有虫蛀了眼的菜比其它肥嫩的好卖, 长的比一般都长,都大的菜大部分都用了激素,菜农自己都不吃,听说有些菜农自己吃的菜都另外单独种。”

“是听说过,所以做有特色的生态农产品应该有钱赚,听易宏村长说,现在国家对这个蛮支持的,从资金和政策上,力度蛮大,我想把广州的装修队转出去,回家来发展,另外,父母亲年纪也大了,下半年,重虎也要上学了,他们怕力不从心了,我们回来,也好照顾家里,你也把他们两子妹的学习抓一下。”

“这也是的,娃娃读书也重要,我也想送两个大学生出来,小孩子读书耽误了,不走正道,我们赚得再多的钱,到后面也要被他们败光。”(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是啊,所以我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今天乡党委李书记讲了,我就更有信心了,只要是政府政策支持的,我想应该有钱赚,生产技术我们可以学,销路我们自己找,大不了象我们在广州搞装修一样,慢慢地闯就会了,再一个我们村里在外面的人多,要他们帮忙在外面推销一下,他们可都是我们可以用的网,我过几天给他们讲讲,看他们还有没有愿意跟我们一起来办厂的,再一个,现在国家对农业支持力度很大,我想以后会越来越大,按道理,应该不会亏,只是时间要的长一点,赚钱是一定会赚,可你又得跟我吃苦了。”

“吃苦我不怕,可你重新创业,压力更大了,你身体扛的住不?”周菊边说边紧紧的抱住声朝的身体。

木溪村的大队部操坪是村里最大的水泥坪,村里的人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在这里玩和摆龙门阵,当然国家大事,乡里的小事都是议论的话题,尤其是大事件,村民是说的津津有味,大有指点江山的味道,很是闹热;旁边有个礼堂,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修的,这里也是村里开会商量事情的地方,如召开村民大会,选举村长,村支委选举等等;以前没有电视看,唱人戏,放电影,都在里面,这里又是村民娱乐的地方,唱人戏的时候是最闹热的,演员都是太平乡的老百姓,自编自演,除了穆桂英挂帅和隋唐演义里的故事外,还编了很多现代故事,虽然不是专业科班,语言也是太平乡的方言,乐器也就是简单的鼓,锣和二胡,有的还有钹和笛子,但村民喜欢看,演员也经常会赢得观众的热烈掌声,有时候一连演几天,村民都舍不得唱戏的走,每次散场后村民争相请演员到自己家里消夜,休息,尤其小孩对演员蛮羡慕,都想以后长大能演戏就好了,后来电视一普及,各家各户都窝在家里看电视,这些味道渐渐消失在这落寞的礼堂里。

初春的太阳到中午才感到有点暖洋洋,田里的油菜经过几场大雪的蹂躏,更加碧绿壮实,油菜田里的小草绿茸茸,娇滴滴,在这万木枯黄的早春,细吟着早春的序曲;几只黄绒绒的雏鹅,忙不停地吞啄着萝卜田里的嫩草,“呀”“呀”的哼着悠悠的童谣;村前的小溪,一个冬天的消瘦,潺潺溪水更加透澈,更加婉约,似一个静美的女子,侧卧在木溪村的旁边,流淌着醉人的芬芳。

难得有这么舒服的太阳,大队部操坪站满了晒太阳的村民,有的小孩子手拿一根点燃的香棍,把小鞭炮点燃扔进年前干了的鱼塘的淤泥里,“啪”的炸起泥浆几尺高,溅得越宽,就越开心;大人们东一堆,西一堆聊着天,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你问他广东有什么好做的不?他问你上海那边的工作好不好找?互相交流着过完年以后,到哪里去上班好一些,也有的担心自己家里的老父母和小孩子在家没有人打招呼,不太放心,有些人没有办法,夫妻只好留一个在家,即使平常放长假可以回来几次,终究夫妻分开这么久还是不舒服;都好想要是那边的厂子能办到家门口就好了,既能打工挣钱,又能看到家里,照顾到家里,有人就笑,那是白日做梦咯,这穷山沟里谁愿意来办厂子。

易声朝和易声昆,易延汉,易传华的年龄都相差不了几岁,平常也玩的比较好,也可以说是结拜兄弟一样,易声朝年龄稍微大一点,也是他们几个中最早出去打工的,也是找钱找的多的,大家都喜欢跟他玩,比较相信他。

当他们听易声朝的想法后,都赞同,也愿意跟他一起在家搞事,一边晒太阳,一边你一句,他一句的论证着这个事情,易声朝说“干脆大家都到我家去吃晚饭,大家边吃边说,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有什么主意都贡献出”,“要得,就去声朝家里喝酒去”,易声昆和易延汉跟易声朝是一个字辈的,易传华要小一个辈分,在外面 都是兄弟,在家里还得讲班辈。

”嫂子,拜年,拜年,糍粑上钱“,易传华也大声喊”满娘,拜年,拜年“,周菊看见大家来了,笑呵呵的,连忙把圆盆里火扒大一点,让他们坐到圆盆里,自己把摆在桌子上的果盘添了些东西,给每人泡了杯热茶。

”你们坐,我去准备晚饭“,说着,就一个人进灶屋里了,看到来人了,周菊的阿婆老子李桂英也过来帮忙,两个人不慌不忙的,洗的洗菜,切的切菜,又是大年初几,,很多菜都是现成的,只要最后加热炒下就可以了,不到一个小时饭就做好了,只要易声朝喊他们出来吃饭了,周菊女儿重欣去大队部操坪喊爷爷回家吃饭了,正月间,晚饭都吃得早,一般一天都只吃两餐饭,早饭上午一十点钟才吃,晚饭下午四点就吃了,中饭有个时候烤个糍粑吃,有时候煮碗甜酒糍粑。

一会儿,易贤平跟着孙女回来了,大家一起坐上八仙桌。(待续)

二 : 中篇小说《告密者》

告密者

作者:安勇

发表于《山花》A版2014年8期

1、荨麻疹

我八岁到十二岁之间被一种奇怪的皮肤病折磨得苦不堪言,每年刚开春儿和入冬后心里就无比紧张,害怕病症会突然来临。那种病最初发作时只是轻微的刺痒,随后身上鼓起一只只扁疙瘩,疙瘩渐渐连成一片,痒也变得钻心刺骨,但这时候万万不能挠,越挠发作得越厉害,最严重时从头到脚都长满疙瘩,就像裹了一层热乎乎的铠甲,同时还会伴随高烧头痛恶心。我不能上学,也不能出去玩,只好可怜巴巴躺在炕上。不时有同学来看我,我眯缝着肿胀的眼睛和他们打招呼,身上难受,心里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暗暗得意。同学们成群结队地来,像参观似的绕着我转几圈儿,叽叽喳喳议论一阵,然后纷纷离开。没有人敢伸手摸我,他们都害怕传染。只有霍军例外。霍军是个身材瘦高的男孩,一只眼睛单眼皮,另一只眼睛双眼皮。他总是一个人来,从不和别人结伴,来了就在炕沿上坐下,安静地看我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问:“王东红,你得的是啥病?”

在棉被的掩盖下,我悄悄用指甲在胳膊上写字,嘴上自豪地告诉他是荨麻疹。

这是我爹的说法,别人都说我起的是风包或者是风疙瘩,我爹是初中语文教师,是八间房最有文化的人,好多说法都和别人不同。别人都说“苞米”,只有我爹说“玉米”;别人都说“银”和“叶”,只有我爹说“人”和“热”;别人都管我的同桌叫火君,只有我爹叫他霍军。如果我爹没给我起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我会非常崇拜他。

“你身上很难受吧?”沉默一会儿,霍军又问。

我告诉他不难受,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神秘地冲他笑笑又说:“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啥好东西?”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并不太感兴趣,除了画画之外,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把胳膊从被窝里拿出来时,我略微有些失望。

“就是它。”我把胳膊伸到他眼前,上面有一行字迹像浮雕一样清晰可见。

霍军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满脸诧异地念道:“45+55=,这是咋回事,王东红,你胳膊上为啥会长出算术题?”

“这是我给你变的戏法,你算算结果是多少?”我看着头顶上的铁皮炉筒子说。

炉筒子是圆柱形的,一节节连接在一起,从屋地当中的炉子上竖起来,在棚顶拐个直角弯后一直伸到窗外面。靠近窗户的两节炉筒连接处用铁丝吊着一只罐头瓶,不时有一颗黄褐色的水滴“啪嗒”一声落进瓶子里。玻璃上结的窗花已经开始融化了,透过窗户能看见窗根儿下站着的谷仓用稻草铺成的尖顶。

“我算不出来,你是咋变的?”

我早知道他算不出来,上课时他很少听讲,总是在本子上画小人儿。

“得数是这些,”我用指甲在等号后写出几个数字,“这不算什么,你再看看这个。”

我把另一只胳膊从被窝里拿出来,上面也有两个字。

“霍——军,”他辨认着说:“王东红,你胳膊上咋会长出我的名字?”

“是我刚才写上去的,像这个一样。”我让他看那只写着算术题的胳膊,等号后面指甲划过的地方已经变红凸起,显现出一个一和两个零。

“是100?”

“对,这道题的结果就等于100。”

霍军把我的两条胳膊又仔细看过一遍,有些迟疑地伸出右手,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每个字上轻轻划过。

“王东红,你疼吗?”

他的指尖凉丝丝的,像微风一样吹过我热辣辣的皮肤,让我感觉无比惬意。好多年后,我已经嫁为人妻有了女儿,仍然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种奇异的感觉,霍军的身影也会在脑海里闪一下,而那时候,他已经在新疆的一所监狱里死去多年了。

我摇头说不疼,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指尖的触碰,心里清凉得像流进了一股泉水。

“我也有件东西给你看,”霍军写完最后一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一层一层地打开举到我面前,“是我画的一幅画。”

我看见画上是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儿,梳两只羊角辫,眉头拧着,双手掐腰眼睛瞪得溜圆。

“你画的是谁?”

“是你,你没看出来她是你吗?”

“我眼睛没有这么圆,也不梳羊角辫,再说了,我也没有不穿衣服。”

“我画的是你生气时的模样,我爷说,画人是画脸上的那个劲儿,头发和衣服都不算什么,你再好好看看像不像?”

霍军的爷名气很大,曾经做过私塾先生。一到过年时,就会有人拿着红纸去他家,求他爷写春联。他爷研好墨,裁好纸,在八仙桌边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写“金鸡满架”、“肥猪满圈”、“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我见过他爷一次,人长得很瘦,下巴上一绺山羊胡子。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幅画,似乎有点儿像,又似乎不像,到底像不像,我不太敢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说:“霍军,就算是生气的时候,我还是想穿上衣服。”

“好吧,王东红,既然你那么喜欢衣服,我就给你画一件好了。”

霍军掏出一只铅笔,单眼皮的那只眼睛眯缝着,双眼皮那只瞪得溜圆,趴在炕沿上画起来。屋子里一下变得很静。北墙上挂钟的钟摆向左摆一下,又向右摆回来,发出“嗒嗒”的响声,又有一颗水滴落进了瓶子里。窗玻璃的上部都化了,已经能看见谷仓门和用泥墁成的大肚子仓体。听着铅笔在纸上画过的沙沙声,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不知道什么事让我难过,但就是很想哭。

“我给你画好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霍军把画举到我眼前。

我努力忍住眼泪。他画的是一件花衣服,很好看,我非常喜欢。

霍军把画叠起来塞进枕头底下,看我一会儿说:“王东红,我得走了,回家帮我爷喂猪。”

我知道他家养了三头猪,两头公猪一头母猪,母猪马上就要下崽子了。他从炕沿上站起来又看看我,迈步向外面走。我喊着说:“猪下了崽子就来说一声,看下了几只。”他点点头,继续往外走。他的一条腿跨过门槛时,我又问他是走大路还是小路,他回答说走小路。

听到外屋门关闭的声音后,我把脑袋蒙进被窝里尽情地哭起来。边哭边想象着他走过八间房当街的土路,沿着村西的柳树趟子一直向北走,翻过一道排水沟和一片废弃的窑地,走进大队的苗圃里。他的身影在树丛间时隐时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苗圃的另一端就是霍军住的村子柴家窝棚,那里离八间房刚好三里地。

2、同学会

我是在两个月前的高中同学聚会上见到周笑为的,十几年不见,她胖了很多,额头上也有了皱纹,但还是喜欢拿眼睛瞟人,瞟到了把眉毛向上挑一挑,就好像是用眼皮把人抬起来,一上一下地颠。她一直没要孩子,现任丈夫是金地造纸厂厂长,这是她第三段婚姻。周笑为对我讲述这些事情时,我想起了丈夫说过的一句话:“别人结婚是自己的幸福,周笑为结婚是大家的幸福。”丈夫这句话是二十几年前说的,那天我们听到了周笑为第一次结婚的消息,对象是东电三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

接到聚会通知后,我没有想好到底去还是不去,对于这类活动我一向有些敬而远之。在我看来,参加聚会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去炫耀的,另一种是去看别人炫耀的。同学间的情谊不能说没有,但被几十年的时间遮挡住了,也很难真实地表达出来。当时热火朝天心情激动,回到家里仔细琢磨,除了消耗了大量的酒精和废话之外,就只剩下几段真真假假的暗恋故事,实在没什么意思。我正犹豫不决时,接到了周笑为的电话。虽然已近三十年没打过交道,我还是一下听出了她的声音。周笑为的语气没有变,还是那么居高临下,喜欢支配别人。

“你和陆跃刚过得怎么样?”

这就是周笑为的风格,没有寒暄和开场白,一上来就横冲直撞进入别人的隐私地带,但却不让你觉得受到冒犯,反而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还好。”我努力抗拒着她的友好,淡淡地说。

陆跃刚是我的丈夫,读书时比我高一届,我升上高三那年,他已经从县一中毕业,考中了武汉的一所大学。一年后,我被武汉的另一所大学录取。在那之前,不管是在韩家初中还是在县一中,我都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并不认识他。他学习成绩好,是老师激励我们的榜样。我到武汉读书后,每隔几个礼拜,他就会翻过珞珈山,穿过东湖来找我。来时,拿着一份我爱吃的热干面。我们一起去湖里划船,或者是去爬黄鹤楼。我知道他在追求我,我也不讨厌他,但我没想过要和他谈恋爱。当时,我还在和霍军保持通信联系,每个周末我都会把一封写给他的信投进校门口的绿色邮筒里,然后心急如焚地盼望回信的到来。有一天中午,我收到了霍军寄来的一只包裹。那只包裹很大,方方正正的样子。我以为是他最新的画作,这也是常有的事,不时他就会把新画寄给我。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封封信。我认出信皮上是我的笔迹,抽出一封信瓤,里面也是我的笔迹。那是一年来我写给他的全部信件,一共五十五封,甚至细心地按日期先后进行了排列。除此之外,包裹里再找不到只言片语,我不知道霍军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发现了信上的批注。那些批注写在信纸两侧的空白处,用的是显眼的红笔,内容很单调,无非是“不要脸”、“不害臊”、“恶心”、“肉麻”等几个词,都很有针对性地用短线和信里的某句话连接起来。让我惊异的是那些批注的笔体,我确认它们出自周笑为之手。

这件事对我伤害很大,当时我真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收到包裹的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半夜里抱着被子不停地打寒战。几天后病好时,我想清楚了两件事,一是我和霍军的感情已经彻底结束了,二是周笑为和霍军搞到了一起,为了摆脱我,他们联手给了我致命一击。随后,我和陆跃刚确定了恋爱关系。在我生病期间,他每天都过来看我,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在那以后,我们的感情始终波澜不惊,看得出来,他也不是特别喜欢我,只是觉得我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最满意的人是我爹,他认为我终于听进了他的话,找了一个配得上我的人。我毕业时,陆跃刚已经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并且帮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两年后,我和陆跃刚结了婚,又过了一年,女儿出生了。我爹和我妈卖掉了县里的房子,和我们住到了一起。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回过县城。如今,我和陆跃刚的婚姻已经持续了近二十五年,夫妻关系始终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激情,也没有什么波折。我们的女儿正在北方一所学校里读大二。

“王东红,你回来吧,我有件事情要问你。”沉默了一会,周笑为说。

“好吧!”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三十年过去了,在她面前我依然如此弱势,就像当年的那个崇拜者一样。

“那好,咱们见面再聊。”

周笑为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我举着手机发了一阵呆,才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她,那些事像一堆石头似的已经在我心头悬了三十年,始终没有落下来,也没有风化掉。

3、分界线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久病的爷爷在一天夜里咽了气,办完丧事后爹和大伯分了家。不久,我爹卖掉了分到手的一间半房产,带领我们全家离开八间房搬到了二十里外的韩家村。韩家村在通往沈阳的公路边,建有一所初级中学,爹当时正在那里工作,已经当上了教导主任。

爹说:“等你升上初中路上会省出很多时间,把那些时间用在学习上,换回来的就是分数和成绩。”

我对那些狗屁时间半点儿不感兴趣,让我难过的是再不能和霍军坐同桌了,而当时正是暑假,连和他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搬家那天,我爹求来了大队的一辆拖拉机。我拒绝坐进驾驶室里,固执地爬进后车斗,挤在立柜和炕桌的夹缝间。拖拉机“突突突”地叫唤一阵,喷出一条像猪大肠似的黑烟上了路。在刺鼻的柴油味里,我看见八间房的土路和路两边的秫秸障子颤抖着向后面退去。车轮压过八间房村北的小桥时,我把脸埋在膝盖上,用两条胳膊包围住,“嘤嘤”地哭起来。我想象着一个月后开学时霍军脸上疑惑的表情,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会不会在心里埋怨一句:“王东红,你搬家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柴家窝棚找霍军,不时就在头脑中勾画出行走的路线。从韩家村向北穿过窦家房,再向北经过双庙子、张家村、周家横路子,爬上砂石铺成的县道后,就能看见大队的那片苗圃……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二十里地,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一段遥远的距离。我经常做梦,一次次在梦里走在去看霍军的路上,有时候真切得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知道,霍军是否也一样做过来找我的梦。

两年后,我小学毕业,升入了韩家初级中学。开学第一天,我就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霍军。这其实并不奇怪,韩家中学是方圆几十里惟一的初中,奇怪的是我和他又分到了一个班,并且再次成了同桌。两年不见,霍军的个子高了一截,皮肤也黑了些,但依旧很瘦,两只眼睛也还是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我有一肚子话想对霍军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老师讲的注意事项,我一句也没听进耳朵。最后,我写了张纸条从桌面下方悄悄递给他。

“你家还养着三头猪吗?”我在纸上问。

“嗯呢,还是两头公猪一头母猪,母猪刚下完崽子。”他很快把纸条送回来。

“下了几只?”

“十只,死了两只,活了八只。王东红,你每年还犯病吗?”

“不犯了,我爹找一个老中医开了三副汤药,喝完就彻底好了。霍军,你还喜欢画画吗?”

老师大概发现了我们的小动作,把黑板擦在讲桌上重重拍了两下,震落一团粉笔灰。霍军没再把纸条传回来,冲我眨眨眼睛,点了点头。几天后我就知道了,他对画画的爱好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几乎每一节课上,他都会在纸上画来画去。老师在上面讲课,他就在下面给老师画像。我写纸条提醒他注意听讲,他板了不大一会儿,就又拿起笔画起来。

说不清为什么,升上初中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就好像一下子成了仇人似的。男生对女生不屑一顾,女生对男生呲之以鼻,大家好像都在用蔑视异性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清白和纯洁。即使两个人来自同一座村子,在学校里也极少开口说话。每张男女生共用的课桌上都在中间画了分界线。大家都成了警惕的边防战士,时刻监视着身边的动向,发现对方过界就毫不犹豫地迎头痛击。不时就能听到书本、文具盒被扔到地上的声音,有时候拳头也会捣在肩膀或胳膊上。

一天中午,我把作业本送到教研室,像往常一样回家吃午饭,走到家门口时霍军从一棵杨树后面闪出来,拦在我面前。

“王东红,我想和你说件事。”

霍军避开我的目光看着旁边一堵矮墙说。我看出他有些难以开口,鼓励他有事尽管说,别不好意思。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手和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

“王东红,我爷说入乡随俗,以后咱们别再传纸条了,行吗?”

话一说完,他的脸更红了,就像淋了猪血。

我点点头,没问他为什么,但心里有些恨他爷。

“还有一件事,咱们也在课桌上画条分界线,行吗?”

我又点点头,心里很难受,就好像什么器官被挖掉了一样空荡荡的。

霍军的表情轻松下来,向我告别说要回学校去。他走出十几步时,我喊一声他的名字问他要不要到我家吃午饭。他家离学校远,每天中午都只能带饭吃。他没有转身,一只手举起来摆了摆,脑袋跟着摇了两下,我感觉,他像一扇门似的对我慢慢关闭了起来。午饭后回到教室,我看见课桌中间多了一条蓝色的界线,画得很直很清晰。我猜想,霍军画它时用了格尺和圆珠笔。

春天时,我们初一年级的学生到学校自留地里参加了一次劳动,任务是播种玉米。一条垅上三个人,一个男生使小镐在前面刨眼儿,中间一个女生撒种子,后面一个男生先踩一脚再用土把种子埋起来。干了一阵儿,我看见身后的霍军已经被甩开了几十米远,撒完种子我就用上了脚,顺便干了他那份儿工作,但奇怪的是霍军并没有很快赶上来。弯腰撒种子时我偷偷向后面看,见霍军对我做的事情不予理会,依旧踩上一脚,再重新盖上一层土。我知道,他是不想接受我的示好。此后的好多年里,我不时就会想起霍军身体向左歪一下,又向右歪一下,笨拙地用脚埋土的模样,每次想起来时,心就会跟着一酸。

4、对质1

我在县中心的长途汽车站下车时,一场盛夏的骤雨刚刚收住阵势,街道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雨点砸起来的潮乎乎的尘土味道。我决定不坐出租车步行赶到酒店去。自从结婚后我就再没回来过,县城已经升级为市,街道和建筑也变得面目全非。我沿着站前的中央大街向前走,努力想找回一些曾经的记忆,到底没能如愿。二十几年的时间像一辆巨大的铲车,把熟悉的景物都推掉了。电影院找不到了,爹工作过的教育局也不见了,我家住过的南师范街变成了富丽花园小区,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幸好母校还在原来的位置,那棵老槐树也还长在东墙边。高二的下半年,我和周笑为不止一次攀着它翻过围墙,偷偷溜出校园去看电影。沿着东墙边铺着炉灰渣的小街一直向南走,穿过两片居民区后就能看见三层楼的电影院房顶飘扬的红旗,电影里的声音也会传进耳朵里,我们拉在一起的手激动得发抖,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那时候,一张普通的电影票一毛五,最贵的也不过三毛钱。

有时候,我们翻过围墙后不去看电影,而是去周笑为家。沿着那条小街向北走十几分钟,再向西转弯走二十几米,就能看到一座独门独院青砖红瓦的大房子。一九八三年冬天,也就是我上大学的那年年底,一个周六的晚上,周笑为的哥哥周笑天和其他十几个男女就是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戴着手铐,在公安干警的押解下走上了停在街口的警车。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又陆续有人被逮捕归案,最后,同案犯的数量达到了上百人。第二年春天,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开了宣判大会,周笑天和另外两名首犯在县城外的柳河边被执行了枪决,而包括霍军在内的其他三十多人,则被判处无期徒刑,送进了新疆的一座监狱里。所有人的罪名都出奇一致,都是参加流氓舞会、聚众淫乱。只有霍军的罪名和别人不一样,按街头巷尾的议论他画了光屁股女人。

聚会地点在明珠广场旁的君悦酒店。站在广场中间的雕塑下辨别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确认,这一片儿原来就是霍军就读的县第三高中。三十年前,这里还是密集的住宅区,二层的红砖楼和平房把三中包围在中间。沿着学校门口的水泥路一直向西走,穿过车来车往的102国道,再向北走三四百米的样子,就是我和周笑为就读的县第一高中。这条路我无比熟悉,在那次书法绘画比赛后,周笑为不时就会拉着我踏上它,到三中去找霍军。我还记得,有两段路面裂开了十几米长的口子,碧绿的青草从裂缝里钻出来,就像是给路画上了两条眉毛。路边有一户人家栽了丁香花,尖锐的花香越过院墙钻进鼻孔里,熏得我们连连打喷嚏。

我正要走进酒店的玻璃转门时,有人抢先从里面迎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向后退一步,认出对方是周笑为。我和她打了招呼。三十年过去,我发现对她已经没有仇恨,但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咱俩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先别和他们往一起掺和。”

周笑为似乎仍然拿我当好姐妹,亲热地拥着我向前走。我没看到她脸上的愧疚。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她就是个不会愧疚的人。我们走进了一家名叫浪漫之旅的咖啡厅。因为是白天,里面顾客很少,显得有些冷清。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每人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正午的阳光在淡绿色桌面上投下一道三角形的光影。

我们又聊了几句各自的近况,彼此都清楚想说的并不是这些。我心里一直在掂量该用什么方式抛出我的问题,同时猜测着她想问什么。阳光从桌面挪下去,落在周笑为头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王东红,你也有事想问我吧?”周笑为用咖啡勺敲敲杯沿说,“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吧!”

在我们之间,她始终都是处于主动的一方。逃课去看电影,撺掇我和霍军谈恋爱,把霍军硬生生地夺走,她都处于主导地位。

“高二下学期的寒假,是不是你给我爹写的那封告密信?”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

“没错。”她点点头,“我喜欢霍军,甚至超过了你对他的喜欢,受不了你抛开我和他单独交往。”

“所以你就想了这个鬼点子,让我爹把我和他分开?”

周笑为自我解嘲般笑笑说:“那一阵子,我好像着了魔,只要视线里看不到你,就会怀疑你正和霍军在一起。我抑制不住地想象你们约会的细节,你对他说了什么,他又对你说了什么,还有你们之间那些亲密的动作。如果不做点什么,我简直就要发疯了。给你爹的那封信我早就写好了,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发出去。在我家里聚会那天,看到你和霍军亲昵的模样,我彻底崩溃了,当天晚上就把信扔进了邮筒里。我本来以为那样做会达到目的,没想到内心的煎熬会更严重,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你,在霍军面前也像个罪人。事隔多年,心里还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你可能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火车上遇见过,正是因为这件事,当时我没有勇气和你打招呼。”

我想起了门上的那把铁锁,大半个寒假我都被它关在屋子里,就连大小便都只能屈辱地在一只塑料桶里解决。当然还有我爹挥起来的烧火棍,爹拧着眉毛说:“老子宁可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气死。”

“对不起,王东红。”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吗?”

“对你没有用,但对我有用,压在我心里三十年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她长出一口气说。

“我写给霍军信上的那些批注,是不是你作的?”

“是我,不过,那是霍军的主意,是他求我那么做的,他不想拖累你。”

这个答案并不让我太意外,听上去,她果然不知道霍军要给我画画的事,这也不奇怪,以霍军的性格,他注定会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所以,你们就联手演了那出戏,逼我和他分手?”我冷笑一声,“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很伟大?”

“没有。信寄出后霍军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病好后精神也始终振作不起来,甚至连画画的兴趣都没有,你知道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好上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我厌恶地转过头去,看着布帘下巴掌宽的缝隙。有人正从过道上走过,一道阴影晃了一下,又飞快地消失了。

“你误会了,我和他从来没有好过,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5、告别画

初一下学期的寒假,我爹因为材料写得好,借调到县教育局的人事股。县城离韩家村七十里地,爹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踩着自行车上路,晚上九点多钟,又推着自行车走进家门。这样来回奔波了几个月后,爹正式调入了教育局。我们又一次搬了家,离开韩家村,住进了县第二初级中学一间空闲的教室里。这个住处是爹临时借到的。爹说之所以住到那里首先考虑的还是我上下学方便。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我怀疑他根本没有本事找到更好的房子。这个新住处非常简陋。每天晚上我们把课桌拼起来当作床铺,早晨从被窝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墙上挂着的黑板。屋子里通了电,但没有水,我爹脱了几十块土坯,在房山头搭起了一只做饭的炉灶。每当饭时,烧柴禾的浓烟就会冲进屋子里,呛得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最难过的事情是上厕所,每次都要走几百米穿过整个校园。最方便的事情是上学,每天只要睁开眼睛,我就已经到校了。

从韩家村离开之前已经开了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搬家的事情告诉霍军。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再递纸条,话也几乎没有说过。我和他只在收作业本时才会有些简单的交流,我公事公办地提醒他交作业,他板着脸在桌膛里翻一阵,气呼呼地把作业本扔给我。他每天上课都在画画,手里握着铅笔,单眼皮的那只眼睛眯缝着,双眼皮的那只睁得很大。他从来不看我,就好像身边坐着的是一团空气。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不时会故意越过界线。开始,他装作没有看见,对我的挑衅不理不睬。在我第四次过界时,他在我肩膀上捣了一拳头。他用的力量不大,打得也不疼,但吓了我一跳,我扭过头去时,看见他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努力忍着才没有笑出来。在那以后,我不时就会玩一次过界的把戏,有时候是肩膀,有时候是胳膊肘,把这些部位送过界时,心里就期待着他拳头的打击。我们成了全班最清白的一对同桌。

犹豫了几天后,在一天早晨,我把一张纸条偷偷放进了他的桌膛里。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他发现了纸条,打开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塞回了桌子里。此后一整天他没有半点变化,就好像没有收到任何东西。我有些怀疑他没看清纸上的内容,虽然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我马上要搬家了,去县城,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这个词是我刚刚学会的,我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第二天,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我把胳膊肘儿伸过去,他也没理我。我是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画的。他把画折叠成小方块,夹在了我的语文书里。他画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站在一棵柳树下,正在挥手告别。男孩嘴巴边还画了一根线,牵着一个像气球似的圆圈,里面写着一行字:王东红,我从来也没想真打你。有六七年的时间,我一直把这张画带在身边,不时就看一眼,直到十年前,我才把它和霍军的来信一起烧掉了。

在二初中读了一年后,初三的上学期,我家搬到了南师范街的一座平房里。这个新住处除了没有厕所,方便时还是要到外面去之外,其它的设施都很齐全。为了让我考上重点高中,我爹下了大本钱,绞尽脑汁从外屋给我间壁出一个小屋子。不久,为了更好地辅导我,又放弃了升任股长的机会,回到了教学一线。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中考结束后,以全县第一的分数被县第一高中录取。一中是重点高中,汇集了全县最好的老师和学生。得知我的成绩时,我爹正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打算回家吃晚饭。他兴奋得一连三次没踩到脚蹬,好容易骑到车子上,又因为用力过猛绷断了车链条。他推着自行车,手里拎着断掉的车链条回到家里时,哑着嗓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咱小红考了个状元。正在灶上做饭的妈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应了一声。她有点不敢相信爹说的是真的,她甚至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自己的丈夫。爹的模样和平时大相径庭,双手、左脸颊和白衬衫上沾着油污,两条眉毛飞到了额角上,嘴巴张得老大,里面不停地发出兴奋的笑声。当天晚上,爹破天荒地喝了酒。随后,醉眼朦胧地展望了半宿我美好的未来。在我爹看来,他女儿的前途不可限量,三年后,可以轻易迈进全国任何一所大学的门槛。

我爹的判断显然有些武断,升上高中后,我的成绩并不十分出众,一直在百人榜的三四十名徘徊。爹总结的原因是我不够努力,没有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高二开学文理科分班时,我和他发生了一次小冲突。按他的意思,我必须选择学理科,才会有个好前途。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却主张学文科,理由是我喜欢写作文,还喜欢历史和地理。对此,爹的结论是我狗屁不懂,只会和他唱反调。僵持了几个小时后,我迅速选择妥协,第二天,就乖乖坐进了理科实验班的课堂上。

6、裸体画

周笑为颓丧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垫在后脑下,扬着脑袋,茫然地看着棚顶的吊灯。我知道她有些失落。她是出色的猎手,善于俘获男人,只要她看上的,都会抢到手里,偏偏在我这里吃了败仗。周笑为发了一会呆,从随身带的红色LV里拿出一包墨绿色盒子的香烟,抽出一只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儿。周笑为高中时就开始抽烟,遇到男同学时,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上去搜查他们的口袋。两只手先在上衣口袋上拍一拍,再绕到身后,同时插到人家的裤子口袋里。

“王东红,你想不想知道霍军是怎么死的?”

对于周笑为的提问,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霍军的死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从丈夫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站在炉台前,想要把炒好的菜盛出来,手突然一抖,盘子就摔碎在水泥抹成的地面上。丈夫当时说,霍军在关进监狱半个月后,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脑膜炎。后来,我暗自推算了一下,霍军死时应该是一九八四年春末夏初之际。

“他是自杀身亡,”周笑为把烟灰掸在一只臀部形状的烟灰缸里,叹口气说:“他家人隐瞒了实情,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是病死的。在一天夜里,他用两根鞋带搓成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床铺的横梁上,床太矮,他差不多是坐着死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尽量离周笑为远一些,不想让她看到脸上的惊骇。恍惚之间,霍军的尸体出现在我和她之间的茶几上方,一个硬邦邦的直角,贴着茶几深褐色的平面悬浮着,不时还会左右摇晃一下。他的这种死法,似乎在验证一件事,一件让我疑惑了多年的事。

“他早就不想活了,把信退给你后,他就想过要自杀。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他不配活着,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他死后,警察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六个字‘我有罪,我该死’。我想,他是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被抓去判刑只不过让他下定了死的决心而已。”

我并不认可她的判断,关于霍军的死,应该有另一种更合理的解释。

“他,给你画过画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已经像潮水一样波澜起伏。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疑虑的事情,霍军的自杀似乎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我正在打开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门,它已经尘封了三十年,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当然画过,”周笑为变得兴奋起来,眉毛向上挑几下,得意地说:“被公安搜到的那些裸体画,就是用我当的模特,不过他没有画脸,所以没人能认出上面是谁。”

“第一次画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应该是在我给你爹写信之后吧,”周笑为得意地摆摆手,“你不要误会,画画的事是他先提出来的,不是我在有意勾引他。那几天你被锁在屋子里出不来,他见不到你,心情很不好,我之所以同意,只是为了安慰他。”

“当时,他是怎么提出来的?”

我努力让自己笑了笑,就好像只是个单纯的旁观者。那扇门已经缓缓地开启,岁月的尘灰扑簌簌地落下,一条幽深的秘道逐渐显现出来。

“那天好像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从他伯父家赶过来。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奇怪,既烦躁又沮丧,就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进了我家门,他就在屋地上不停地转圈子,然后,又突然蹲在屋地当中,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我刚劝他‘想开一点,王东红不会出什么事’,他猛然站起身,又在屋子里转起来。我几次想开口,都被他摆手制止了,他告诉我不要和他说话。后来,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他清净一下。我就把他带进了我家的地下室。你应该还记得那里吧?”

周笑为突然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又冷又硬,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当然记得她家的地下室,她第一次带着我踩着梯子下到那里时,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想起特务这个词。周笑为走到墙角边,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东西,一阵奇异的歌声随之充满了整个地下室。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柔美甜腻,像水一样在周身荡漾开来,似乎要把人融化掉。就在我直愣愣地发呆时,周笑为已经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脚下迈着奇怪的步子,不时还会优美地旋转几圈儿。直到我上大学后,有一天,不经意间想起她家的地下室,我才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靡靡之音”,而周笑天兄妹则是在从事流氓活动。

歌声停下来时,我问周笑为她家咋会有那么大一间地下室。她说是当年她爷爷挖的,为了躲避土匪。“现在,这里是我们的舞厅,一到周六的晚上,周笑天他们就到这里来跳舞。不过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妈,也不要告诉。”

周笑为对她哥从来都直呼其名,她第一次提到周笑天时,我还以为是她的同学,慢慢才适应过来。我点头答应了,她似乎不放心,又让我诅咒发誓。第二段歌声响起来,周笑为一只手扶住我肩膀,另一只手搂住我腰,带着我在地下室里转起了圈子。我僵硬得像一只木偶,不时就踩一下她的脚,心里对她的崇拜越发强烈。

周笑为收回目光,把一截烟灰弹掉说:“我带着霍军走进去后,他厌烦地冲我挥挥手,不让我留在地下室,我只好踏着梯子回到屋子里。但我不放心他,十几分钟后又一次下去。我看见,他正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形。我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冲我吼‘你他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愣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向出口处走,就在我走到梯子下面时,又听到他在后面喊了一声‘等一等。’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能,给你画一张画吗?’我有些疑惑地说了一声‘好’。几分钟后,我才明白他要给我画的是什么画。但我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如果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我知道周笑为说的那种表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只不过,我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第一次画画时,他显得很紧张,脸上不停地流汗,手里的画笔几次掉到了地上。我想要送手绢给他,他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手上做出推挡的动作,告诉我不要过去。”

周笑为又点了一只烟。阳光已经从她头部移开,落在了淡黄色的墙壁上,好像是在墙上凿开了一只亮亮的洞。她吸了一口烟,轻笑一声说:“画刚一完成,他就撞开门冲了出去。看他那副模样,就好像生怕老娘强奸他似的。”

霍军给周笑为画画时的情景,清晰地显现在我眼前的空气中。我看见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颤抖的手捏紧画笔,一只眼睛眯缝着,另一只眼睛睁得很大,飞快地在纸上勾画着。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赤裸的女人身体。在那之前,他无数次梦想过这样的场面,但却始终无法实现。他无比激动,但又无比厌恶,每次抬起头望向周笑为时,他就会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他骂自己混蛋、禽兽、无耻、下流,不配做一个人,竟然连自己的眼睛都管不住,但刚一骂完,他的目光就又像饥饿的野兽向周笑为的裸体扑过去。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冷汗不住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每在纸上画一笔,他对自己的憎恶就增加一分。刚画完最后一笔,他就撞开门跑了出去,躲在院墙的角落里,没完没了地呕吐起来……

7、仕女图

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周笑为从文科普通班考进了实验班。在那之前,我和她只能勉强算是认识,几乎连话也没说过。文理科实验班教室相邻,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但开始也没有什么交往,在我爹的教育下,我对成绩差的学生有一种习惯性的轻视。有一天早晨,我到校园东边的小树林里背单词,遇到她正坐在树桩上读一本很厚的书。我问她看的是哪一科。她笑着摇头说哪一科都不是,是一本小说。我看见书的封皮上写着“简·爱”两个字,但我想不清楚“简”和“爱”之间为什么要加一个黑点。周笑为把书递过来,问我要不要读。她说她已经读完了,写得非常非常好。

当天晚上,我躲在小屋里读了整整一宿,天亮合上书页后,我发觉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把书还给周笑为时,我问她简·爱为什么要离开罗切斯特。周笑为说,因为人格要是不平等,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情。她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你读一读这首诗,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诗的名字叫《致橡树》,写得很美很抒情,但读完了我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周笑为就急了说:“王东红,你咋这么笨呢?这里面的道理简单说就是一句话,两个人要是不能平起平坐,就别往一块堆儿凑合。”

周笑为说的话让我感觉很新鲜,从那以后,有事没事我就会主动往她身边靠,贪婪地把她说的每句话记在心里。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不时会拿给我一本小说或者诗集,更多的时候她给我看的是男生写给她的求爱信。客观地说,她长得并不好看,一张扁脸,下巴也有点大,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受男生欢迎。第一次接过她的信时我非常紧张,心怦怦地乱跳,就好像那信是写给我的一样。看完后,我建议她把信交给老师。周笑为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写信的人不正经,冒犯了她。她说她没觉得受到了啥冒犯,也不认为那些男生不正经,她也给喜欢的男生写过情书,她觉得这件事很正常。

周笑为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她和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一度非常羡慕她,我常常设想,没有父母管教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有一天中午,周笑为拉着我去了她家,说要让我开开眼界。刚一进屋子,她就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上面是一件格子衬衫,下面是一条布料奇特的裤子。那条裤子的样式也很奇特,膝盖以上的部位很瘦,把她的大腿和屁股包得紧绷绷的,裤腿却开得很大,就像是两把大扫帚。周笑为在我面前转了两圈,告诉我她穿的是喇叭裤。她又弯下身子,把左手拄在膝盖上,扭过头看着我问像不像。我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她像什么。

她诧异地说:“像张瑜啊,难道你没看过《庐山恋》吗?”

我告诉她没看过。周笑为拉开桌子上的一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本杂志,“你看看吧,就是这个人。王东红,你真可怜,竟然连《庐山恋》都没看过。”

我接过那本杂志,小声念出右下角的四个字:“大象电影”。周笑为笑着更正我,不是“大象电影”而是“大众电影”,上面印的是繁体字。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好多年过去,我不时还会想起周笑为拿给我看的那本杂志,《大众电影》1980年5期,封面的张瑜笑容灿烂,穿着和周笑为一样的衣服,做着一样的动作。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和周笑为结伴去了电影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电影院,在那之前,我只在露天地里看过电影。把那张粉红色的小纸片捏在手里时,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就哭出来。那张纸片价值一角五分,钱是周笑为出的。当天的电影名叫《咱们的牛百岁》,看得我感慨万千,一出电影院,我就滔滔不绝地对周笑为说起来。但她只是撇了撇嘴说:“这个电影没意思。”

周笑为给我打开了一扇门,带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段时间,我彻底被她迷住了,学着她的样子说话走路,梳和她一样的发型,并且像她一样开始写日记。在学校时我们形影不离,下学后也总是找机会粘在一起。最先发现苗头不对的人是我爹,他从我下滑的成绩上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在我上晚自习时,我爹对我住的小屋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搜出了一本小说和一只日记本。小说他只是看了封面,但我的日记,他一字一句地从头看到了尾。我爹没收了小说和日记,声色俱厉地和我谈了一次话,命令我不许再和周笑为交往。我愤怒地回应他,都八十年代了,用不着他管。我爹气得在屋地上转了三圈儿,抱起柜盖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想了想,又换成了暖水瓶,最后,他把一只玻璃杯摔在了红砖铺成的屋地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不管啥年代,老子都是你爹。不听我的话,将来你狗屁都不是。”

我没有听我爹的话,他的粗鲁让我无比蔑视,表面上我和周笑为中断了联系,但暗地里还在悄悄地交往。高二上学期暑假,县里举办了一次书法绘画比赛,得奖作品在电影院前面的橱窗里进行了展出。一个星期日下午,周笑为拉着我去看展览。她被一幅画吸引住了,我已经从头看到了尾,她还一直站在那幅画前,不肯挪动脚步。她说那幅画太好了,我问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那是一幅获得一等奖的作品,画的是一个古代女子,站在一株梅花树下,扭着身子,踮起脚尖,把鼻子凑到花枝上。我看到了落款处的一行小字:县三中霍军。直觉告诉我,这个霍军就是我曾经的同桌霍军。只是我有些想不清楚,他一直不肯好好学习,是怎么考上三中的?周笑为听我这么说,兴奋得尖叫一声,拉住我的胳膊,立刻就要到三中去找霍军。我告诉她正放暑假,她又鼓动我骑自行车去柴家窝棚。

“这么多年没见,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他吗?”周笑为瞟着我说。

我怎么能不想霍军呢?从韩家村搬走后,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止一次梦见我和他都变成了小学生,坐在一张课桌上,无所顾及地说话做游戏。玩着玩着,我像小时候一样又犯起了荨麻疹,左胳膊开出一朵花,右胳膊长出一棵树。他用指尖轻轻从花和树上划过,问:“王东红,你疼不疼?”最后,他还总是会给我画一幅画。从梦里醒来时,我还能准确地想起画上的内容,他指尖触碰的感觉也清晰地留在皮肤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借口去郊游,骑着自行车和周笑为上了路。从县城到柴家窝棚将近九十里地,我们骑了五个小时,午后一点多钟,终于看到了大队的那片苗圃。几年过去,树苗已经长成小树。霍军家就在树后面。我嗓子眼发干,手心脚心不停冒汗,看周笑为的模样,似乎也很激动。在通往霍军家的街口上,我突然刹住车子,红着脸告诉周笑为,我不敢去霍军家敲门。她笑笑说无所谓,这样直接去找他也没有什么意思。

按照周笑为的主意,我俩把自行车锁在了街口的一棵老柳树下,然后步行走向霍军家。经过他家门口时,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又继续向前走,到了另一头的街口再转身返回。再次经过霍军家大门时,我们还是没有停,一直走到这一头的街口,再调头向回走。说起来真的有些可笑,那时候,我对周笑为有一种迷信般的崇拜,她提出的主意,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服从,根本不会考虑这样和霍军相遇的机率究竟有多大。

但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在我和周笑为来回走了四五趟之后,霍军迎面向我们走了过来。相距二十几米远,我就一眼认出了他,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突然发黑,路两边的秫秸障子和土墙飞快地旋转起来。在一阵眩晕之中,我感觉出霍军走到了面前,听到他喊了我的名字问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却想不起该说什么,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四五年不见,霍军长高了一大截,脸上也显现出了棱角,不过眼睛仍然是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周笑为从我的神态上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扯了扯我的胳膊,示意我开口说话。但我的上下嘴唇似乎已经粘到了一起,说什么也无法分开。周笑为就亲自上了阵,问对方是不是霍军,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先介绍了自己,又撒谎说我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十几分钟里,我就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听着她和霍军侃侃而谈。我的大脑仍然一片混沌,感觉他们的声音无比遥远,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我彻底清醒过来时,霍军已经离开了,周笑为正拉着我的胳膊走向放自行车的那棵柳树。她兴奋地宣布,那幅画真的是霍军画的,名字叫仕女图,他现在就读于县三中文科三班。

“我和他说好了,开学后咱们就去找他。”

周笑为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呼出的气热乎乎的,弄得我的脸直发痒。

8、对质2

一个面庞清秀的男服务生掀开布帘,出现在包房门口,怯生生地问需要什么。听说我们并没有按铃,他惊讶得眼睛和嘴巴都变成了圆形,摸摸脑袋疑惑地问自己“怎么可能呢?”周笑为习惯性地瞟他几眼说:“那就再上些水果吧!帅哥。”服务生答应一声,很快端来一只果盘。正要掀起帘子出去时,周笑为喊住他,把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他手里。

“帅哥,还有件事麻烦你,请你先仔细看看我们俩,然后回答问题。”

小服务生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你说说看,我们俩谁长得年轻一些?”周笑为问。

服务生显然明白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笑笑说:“你们两个长得都年轻。”

“哪个更年轻呢?”周笑为逼问。

服务生脸一红说:“都更年轻。”

周笑为笑着摆摆手,总算放过了他。她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喜欢在男人面前干这些无聊的事情。三十年前,她曾经拿相似的问题去问霍军,让他评判我们俩谁长得更好看。当时,霍军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了我。

“王东红,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笑为用塑料叉子把一只圣女果送进嘴里,撑得一侧腮帮鼓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地说。

我还想问她,这么多年心里有没有过愧疚?但想想还是算了,只是轻轻摇摇头。

“那接下去就该我问你了。”

周笑为有些疲惫地叹口气,似乎很不情愿开始发问。我猜不透她想问什么,在我想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向我提问。我微微点点头,示意她请便。咖啡厅里来了几个新客人,说笑声从过道上过去,消失在某个包间里。

“你知道周笑天和霍军他们为什么会被公安抓走吗?”

周笑为声音冷冰冰的,就好像当初我也参加了抓人行动。她的问题也莫明其妙,似乎暗示那件事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是因为跳舞和画画吗?”我有些不耐烦地反问。

“地下室很隐蔽,跳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警察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去?而且刚好是周六的晚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有人向警察告了密,告密那个人知道地下室,也知道周笑天他们聚会的时间是每周六的晚上。”

周笑为盯着我的眼睛,冰冷的目光变成了两团火,直直地向我烧过来。

“你的意思,告密的人是我?”

“不错,去过地下室的人,除了你之外,别人都是受害者。”

“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我冷笑一声说。

“原因很简单,为了报复。在出事之前不久,霍军刚刚把信退给你。”周笑为的语气咄咄逼人。

“胡说八道!即便像你说的我想报复,怎么可能用那样的方法,害了那么多与我无关的人?”我突然低下头,声音哽咽起来,“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对霍军的感情,为了他我宁愿伤害自己,怎么可能把他送进监狱里?”

周笑为突然显得很沮丧,胳膊腿叉开,瘫在座位里,就像一只鼓到极限的皮球泄了气。

“说实话,这也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事。也许,你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会有那么多人牵连在其中。另外,大概你想报复的是我,没想到会殃及霍军吧!事实也是如此,如果霍军那天没把他的速描本忘在我家里,警察根本不会把他抓起来。”

“你的猜测太一厢情愿了,你怎么不想想,参与跳舞的一百多人里,很可能有人说走了嘴呢?”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但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这么说时,心里想的是另一种可能。不过,霍军已经死去多年,不管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心里的怀疑说出来。

周笑为的沮丧越发严重,垂头丧气地说:“是啊,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也有。今天我只想让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一句,当年你到底告没告密?”

“没有。”我盯着她的眼睛,坚决地回答。

9、和霍军恋爱

高二下学期开学后的一天傍晚,我和周笑为第一次去三中找了霍军。在那之前,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计划过这件事,但从未想过能够真的实施。升上高中后,男女生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隔在他们中间的不再是分界线,而是一道战壕。老师和家长们也加入了战斗,瞪大了眼睛,时刻保持警惕。我们一中学生科的薛德松老师隔几天就抓到一对“搞对象的”,在操场的水泥台子上示众。平时我连看一眼男生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惹来什么非议。

周笑为从路边的杨树后跳出来,扯住我的胳膊时,我还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么干,每次她都会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随着她向前走,穿过102国道后,她才宣布此行的目的地。

我停下脚步,软弱无力地反抗说:“这样不好吧?”

周笑为推我一把说:“有什么不好的?王东红,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胆子太小,这也怕,那也怕,尤其是你爹那个老家伙,他放个屁你都当成圣旨。”

向三中走去时,我心里又开始紧张,但理智告诉我,我们不大可能见到霍军,三中的大门不是柴家窝棚的黄土街,他哪会那么巧从里面走出来呢?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周笑为拦住的第一个男生就答应帮她带口信。我们等在三中旁边的树林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麻雀在头顶的树丛间叫个不停。我提醒自己不要紧张,同时想着该对霍军说什么。但看到霍军时,我的脑袋还是“嗡”地一声响,顿时变成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话忘了说,一句蠢话脱口而出。

“霍军,你家里还养猪吗?”

“养呢,”霍军也显得很紧张,夸张地点着头说,“还是一头母猪,两头公猪,母猪刚刚下崽子。”

“下了几头?”我又问。

“下了九头,活了八头,有一头半夜里被母猪压死了。”霍军说

周笑为一步迈到我和霍军中间,“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说猪,谈点人的事?”

第二次去找霍军时,我就放松了很多,可以正常地和他说话,不时还敢看他一眼。但霍军还是很紧张,隔一会就用手捋一把头发,慌乱地向周围扫一眼。我们要离开时,他搓了搓手对着周笑为说:“我还有一件事,你们俩以后,能不能别再来找我?”

周笑为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霍军突然像被水呛到了似的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怕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周笑为眼睛瞟着霍军,用手指着我说:“你们俩一个熊样,都是胆小如鼠,怕这怕那。”

几天后的傍晚,周笑为把一沓信纸塞到我手里,“王东红,你给霍军写封信吧!”

我莫明其妙地看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给霍军写信。

周笑为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说:“王东红,你真是笨得灵巧,霍军不让咱去找他,但没说不让咱给他写信吧?咱们就用信件和他联系好了。”

我一脸的茫然,不知道该写什么,从小到大我还没给谁写过信呢!最后,在周笑为的提示下,我总算是把信写完了。我让周笑为在落款处签名时,她却拒绝了,“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会跟着掺合。”话虽然这样说,几天后收到霍军的回信时,她却迫不及待地催我快看。霍军的回信写得规规矩矩,用周笑为的话说“没有一句给人惊喜”,但起码说明他认可了这种交往方式。此后,我们就开始了和他的书信往来,对,就是我们,我和周笑为两个人。我写给霍军的每封信都是由她授意的,而霍军的回信她也都看过。我告诉了霍军从韩家村搬走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霍军也把这几年里的情况告诉了我。两年前,他的爷爷死了,临终时留下遗言,让在县城工作的大伯照顾霍军,霍军因此有了到三中读书的机会。这样写了几封信后,有一天周笑为突然对我说:“王东红,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清楚,霍军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和他谈恋爱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谈恋爱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我心目中,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别说是谈,看到恋爱这个词,我都会脸红心跳不自在。周笑为用手拍拍我的脸说:“傻丫头,你比那个单细胞的草履虫还要单纯。用周笑天的话说,男欢女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写给霍军的第一封情书,同样是在周笑为的指导下完成的,我记得,在她的授意下我还在信后抄袭了一句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几天后,我和周笑为躲在校园东边的树林里,脑袋靠着脑袋,一起读完了霍军的回信。

“他也喜欢你,他同意和你谈恋爱了!”周笑为说。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兴奋。我们一起给霍军写了回信,把它扔进学校门口的邮筒里,然后,又一起等待霍军的回信。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谈恋爱其实是两个人的事。

“这恋爱谈得真他妈没劲,你们俩简直是一对傻子。”再次收到霍军的回信时,周笑为把信纸摇晃得哗哗响说,“王东红,你得大胆一些,主动一些。”

我一脸茫然,弄不明白该怎么大胆主动。周笑为转转眼珠子,咬着嘴唇说:“你就在信的最后加上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显然发生了作用,霍军在回信里邀请我周日下午到南山脚下见面。周笑为兴奋地喊了一声,“傻小子终于开窍了,这才叫谈恋爱呢!”

周日下午,我去周笑为家,约她一起去南山。周笑为摇着头说:“王东红,这次我不能再陪你,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去。”我问她为什么,她叹口气说:“我去就只能当灯泡,弄得大家都不自在。”看着她满脸失落的表情,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回来后会把见面的情况全部告诉她。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有两件事我没有说出来。一是霍军说以后写信不要再扔到邮筒里了,那样麻烦还费钱,信就放在三中校园外树林边的一块石头下面。二是临分手霍军说的一句话,我已经走开几步时,霍军又从后面喊住了我说:“王东红,我可能变坏了,不像过去那么纯洁了。”我看到他满脸忧伤,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霍军的嘴唇剧烈地抖动一阵,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我”字,突然重重地跺了下脚,转身而去。对周笑为讲述见面经过时,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就像偷了她什么东西似的。周笑为也并未深究,她更关心的是我和霍军的进展情况。

“从实招来,你们俩有没有拉手,有没有亲嘴?”她笑着问。

再次给霍军写信时,我没有去找周笑为,一个人把信写完了,又偷偷跑到三中门外的树林边,把信放在了霍军说的那块石头下面。第二天傍晚,拿到霍军的回信后,我也没有和周笑为一起看。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周笑为,但也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甜蜜。一周后,又是星期日的下午,周笑为把我约到她家里,主动提出给霍军写一封信。我顿时一阵慌乱,语无伦次地说不用写了。周笑为诧异地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牵强的借口,“这样写来写去的,没啥意思。”

周笑为狐疑地看看我,突然问:“王东红,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偷偷和他联系?”

我慌乱地否认,感觉脸涨得像要冒出血来。

周笑为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大声说:“看着我的眼睛!王东红,你告诉我,有没有瞒着我给霍军写过信?”我知道她是向我们刚看完的电影《列宁在1918》学的,里面的肃反委员会主席捷尔任斯基,就是用这一招把叛徒吓得跪地求饶的。我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挣脱开她的手,气急败坏地喊道:“没有。”

周笑为没再说什么,那一天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那以后,我们都有意不再谈论有关霍军的话题,就好像霍军突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两个月,在期末考试后的一天中午,周笑为突然提出要在她家里搞一次聚会,让我邀请霍军一起参加。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得答应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想起来那更像是一次“最后的晚餐”,因为从那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再没有相聚过。聚会后第三天,学校放了寒假,紧接着,我爹收到了揭发我和霍军谈恋爱的告密信。他大发雷霆,破天荒第一次对我动用了烧火棍。随后,大半个假期的时间,我被锁在屋子里,哪也不能去。

10、告密者1

周笑为把目光收回去,问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不等我回答,就按下了手边的呼叫钮。随后,她又点燃了一棵烟,心不在焉地吸一口摇摇头说:“王东红,其实用不着问,我也知道告密的人不是你,你的心肠软,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又是那个小服务生走了进来。周笑为仍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吩咐来两杯拿铁,眼睛看着飘散的烟雾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件事我想了三十年,告密的人究竟是谁,大概永远也搞不清楚了。”

服务生把咖啡端上来,我喝了一口,味道似乎和刚才的卡布奇诺没有什么区别。关于那个告密者,十年前我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今天周笑为说出的一些事情,又进一步验证了我的判断。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永远都不会。

十年前,我在小区外面的河堤下烧掉了霍军给我的信和画。按下打火机的开关前,我把那些压在箱底二十年的东西又仔细看了一遍。我的读后感是非常吃惊,我发现记忆原来是个靠不住的东西,常常会玩一些骗人的把戏——当然,也可能是我最初的感觉就不准确。在我的记忆里,霍军的信和画充满了温馨和情义,否则我不会把它们保存那么久。但二十年后重读,我发现里面很少涉及感情,更多的则是他的忏悔。开始,他在信里不断地说自己“已经堕落”、“不再纯洁”、“心里肮脏”、“不配和你在一起。”后来,在高二寒假结束后,他的忏悔又升级为对自己的咒骂,每封信里都能找到“我有罪,我该死。”或者是“我不配活着,我是个畜生。”之类的内容。

我坐在河边的水泥柱上努力回忆了一下,当年看到这些词句时之所以没觉得刺眼,和此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期末考试后的一天下午,我和霍军去周笑为家里吃了一次饭,用周笑为的话说是“搞了一次聚会”。那天,我带着霍军赶到时,周笑为已经做好了一桌菜。她腰上扎着围裙,正用一把白钢羹匙向西红柿上撒糖。和我想的不一样,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别的人。周笑为招呼我和霍军坐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酒,不由分说给大家都倒上。

“咱们今天不为别的,只为友谊干杯!”

周笑为把酒杯举起来,和我撞一下,又和霍军撞一下,一口把酒喝光。我和霍军对视一眼,也只好把酒喝下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感觉就像有一根热辣辣的木头棒从喉咙口一直捅到了胃里。周笑为再次把酒倒上,看看我问还敢不敢再喝。我发现了她目光里的挑衅,一言不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霍军面前,我无论如何不会输给她。我不知道周笑为最初的用意如何,实际情况是,那次聚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演变成了一场拼酒。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周笑为又转身拿出第二瓶。第一个醉倒的是主人周笑为,她手里举着酒杯就一下出溜到桌子底下,直到我和霍军把她架到床上,她都没再睁开眼睛。我却越喝越清醒,一把拉住霍军的手,嚷着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霍军也有些喝多了,走路直摇晃,不时绊到我的脚上。我把他带到了那个神秘的地下室里。

“王东红,这是什么,地方?”

霍军茫然地四下看看,摸摸光滑的水泥墙大着舌头问。

我告诉他这是周笑为家的地下室,学着周笑为的样子打开录音机,令人心醉的歌声立刻飘荡在我们身边。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学《庐山恋》里张瑜的样子,在霍军的脸上亲一下。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在心里骂自己坏、不要脸,才总算没有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来。霍军似乎也有心事,愣愣地站在屋地当中。我们俩好一会都没说话。一首歌唱完时,霍军突然开口说:“王东红,我现在可能变成了一个坏人。”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烈的跳动,怀疑刚才我们想到了一起。我劝解他不要责怪自己,又含糊其辞地说“有些事情其实再正常不过”。这是周笑为曾经说过的话,只不过我把“男欢女爱”变成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在鼓励他,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我完蛋了,总是控制不住要想一些事情。”霍军摇着头说。

“你想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也许,我也想过呢!”我看见了他流出的眼泪,但当时并没有多想,我被自己的渴望征服了,在不知羞耻地引导他。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霍军来吻我,我一定不会躲开。

“真的?”霍军疑惑地看看我。

“真的。”我坚决地说。

霍军嘴巴动了动,想说的话似乎已经到了嘴边,但最后又摇摇头说:“还是算了,王东红,你先上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好吗?”

“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吧,我保证不会生气。”我没有同意他的要求,满心以为只要再加把劲,我的初吻就会到来。

“王东红,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霍军的嘴巴剧烈地颤动起来,扯得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扭曲,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到地上,但想说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来,突然沮丧地蹲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说:“王东红,求求你,先上去行吗?”

我失去了耐心,鼻子里哼一声,迈步向出口处走。我上到木梯的一半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霍军的声音,“等一等。”我顿时一阵欣喜,甚至没有去想他声音里巨大的绝望。

“我想给你画幅画,行吗?”霍军仍然低着脑袋,看着水泥地面说。

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在那之前,他已经给我画过好多画,我想不清楚,这件事为什么突然会让他如此难以启齿。但随后我就知道了,这次他要画的是什么画。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铅笔,又哆嗦着把一张叠成方块的白纸铺展开,一只眼睛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睁得很大,用乞求般的声音低低地说:“王东红,请你,把衣服脱掉好吗?”我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就转身从地下室里跑了出去。我没有停留,穿过那条小街,一口气跑到了家里。

那个寒假过去一半时,我爹终于把门上的锁摘掉,把我放了出去。获得自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百货商场门口,把写给霍军的信扔进邮筒里。我没有终止和他的交往,我觉得,他只是一次酒后失态。但霍军却不肯原谅自己,每封信里都在咒骂自己,而且,他坚决不同意再和我见面。我断绝了和周笑为的交往,学习成绩有了些起色,高考结束幸运地被一所大学录取。霍军和周笑为都落了榜。到武汉读书后,我仍然和霍军保持着通信联系,不时,他会把一幅画寄给我。但他对自己的愤怒却一直没有平息,仍然在信里不停地骂自己。后来,他干脆向我提出分手。“我不是人,不配和你在一起。”他在信里说。我没有同意,劝他想开一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把它彻底忘在脑后吧!半个月后,他就把我写给他的全部信件退了回来,信里面还带着周笑为的批注。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霍军其实一直在遭受我无法想象的折磨。作为一个沉迷在绘画之中的男人,女性的裸体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他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时刻想找到一个愿意让他画的模特。在被我拒绝之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周笑为身上。但在骨子里,他却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无法接受自己这些放纵的念头。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自我在他心里不停地厮杀拼斗。他一次次看到周笑为的身体,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也越来越强烈。他渴望找回从前的自己,渴望像从前一样活得堂堂正正,而告密似乎是他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心目中,那些音乐和舞蹈就是罪恶和淫邪的化身。他要摧毁它们,并以此来拯救自己。

霍军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日。他在那封信的最后写道:“王东红,我要做一件事,但愿它能把我从泥潭里拖出来。”这应该就是他告密的佐证吧!但有两件事他没有想到。一是事情会闹得那么大,一百多人受到牵连,还有人因此送了命。二是他没有想到公安局会采取那样大规模的行动,以至于他的画夹也被搜了出来。有了这两条,他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11、告密者2

下午两点钟左右,我和周笑为结束谈话,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阳光火辣辣的,没有一丝风,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两只蝉在路边的柳树上叫个不停。我们都失去了继续参加同学会的兴趣,就在咖啡馆门口挥手告了别。我已经走出十几米远,周笑为又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说:“王东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恨不恨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和她相遇的情景。当时,丈夫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读博士,每隔一个月,我就会从省城乘火车去看他。那天等车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才挤上去,手里捏着车票,边擦汗边向车厢里面走,寻找自己的座位。突然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近二十年不见,但我还是很肯定那人是周笑为。我刚想打招呼,她却飞快地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我愣神儿的功夫,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地问我到底走还是不走。我只好接着向前走。我和她之间隔了七八排座位,我站起来看了三次,但都没有看到她。火车开出几站地后,车上的人少了一些,我假借去厕所,又一次从周笑为的座位旁边经过。但我没有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下了车,还是有意躲着我。见到丈夫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丈夫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从北京回到省城的当天下午,我把霍军给我的信和画都烧掉了。

我握了握周笑为的手,用力摇了摇头。

“十年前,我就不恨了。你呢?”我说。

“什么?”她问。

“如果我真是那个告密者,你现在恨不恨我?”

周笑为习惯性地瞟我一眼,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我知道告密的人不是你。”

我也笑了笑。我们又一次说了再见,心里都很清楚,从今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我们都已经老了。回省城的车上,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不安,在第二次和周笑为告别时,有件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当年周笑天等人的跳舞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告密者。

从县城回来一周后,我和丈夫分了居。幸好是夏天,我告诉他天气太热,胳膊腿儿碰在一起就冒汗,粘糊糊的不舒服。他从镜框上方看了我几秒钟,显然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从小他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读初一那年,韩家中学校园里有一个关于他的笑话流传了半个学期。那一阵子全校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劳动竞赛,动不动就把学生拉出校园大干一场,老师们戏称之为“学习小靳庄”。一个春天的下午,他们初二年级的全体同学都到校外的大路边去植树。他分到的任务是挖树坑,他的鞋底用力踩踏铁锹时,空气中传来“哧啦”一声响,他蓝色的裤子撕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他身边像扔了颗炸弹似的响起一团哄笑声,笑声迅速向两边扩散又越过路面传播到另一侧,几分钟后整条路都成了欢笑的海洋。大家的笑声渐渐平息时,一个脑瓜儿机灵的同学念出一段顺口溜:

陆跃刚,陆跃刚,

平时劳动不紧张,

自从学习小靳庄,

裤子开了裆。

笑声再次“轰”地一声响起来,像鞭子似的抽在道路两侧。人们简直笑疯了,女生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男生拼命跺脚,路两边腾起一米多高的尘土。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当众出丑的陆跃刚同学竟然像没事儿人一样仍然在挖树坑,他干得不紧不慢,一用力裤子上的口子就会裂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裤头。或许他已经猜到了分居和同学聚会有关,但他永远都不会开口问。这样更好些,我也可以继续装糊涂,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否还能维持下去。

这件事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当时,我收到霍军退回来的信件后大病了一场。在生病的第二天下午,我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最后决定要进行报复。我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开始写信。别的同学都去上课了,寝室里很静,听得见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我不怪霍军,但我恨周笑为,当时,我认为一切都是她在背后捣鬼。我愤怒地写到了她家的地下室,每周六都要在那里举行的舞会,还有那些甜得发腻的“靡靡之音”。在信封上写下“县公安局 收”几个字时,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复仇后的快感,我仿佛看到了周笑为低着脑袋,被公安干警大声训斥的情景。这只能怨她自己,那是她该得的。

再次躺到床上时,我心里的气消去了大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半个月后,给家里写信时,我突然想起了在病中写下的那封信。我模糊记得,当时把信放在了床边的铁桌子上。但奇怪的是,那封信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确认自己没有把它邮走,我的根据很充分,我没有写“县公安局”的详细地址,也没有贴邮票。我连续找了几天,询问了同寝的室友,但那封信依旧无影无踪。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写好那封信后我并没有放在桌子上,而是立刻撕掉了。那几天里我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很差,又生了病,也有可能,我根本就没写什么信。

现在,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封信被陆跃刚看到了,他把信读完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贴上邮票写全地址把它寄了出去。我想起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起周笑天等人的案件时,他表现得很平静,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会发生一样。这似乎也是个有力的证据。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问,即使问了,他也绝对不会说。

三 : 网(中篇小说)(17)

易声朝每天忙上忙下的,新车间的试生产工作在稳步推进。江沅市把他的公司做为市里农业深加工的龙头企业来扶持,可以说,在江沅市,只要易声朝说声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难处,市里都会马上派人协助他解决。做为市里唯一在省长办公桌上挂上号的重点企业,大家对其是呵护有加,他公司里的事情,哪个部门也不敢拖着不办。

到了秋天,村口那几棵枫树渐渐地红了,村前垅里的田里铺满了黄灿灿的谷穗。房前屋后都是瓜果飘香,那一丛丛红艳艳的三角梅和红绸缎一样的绣球花,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红了丰收的木溪村。风调雨顺的年成,使得村民都感觉这年成真是太好了,农业税也不要交,种田的收入是自己的,政府还给种田的发补助金,这可是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好事。只要把种子撒到地里,该下雨的时候,雨就下了;该天晴的时候,一连十多天都是太阳高照。不要操什么心,加上易声朝公司今年给村里捐了两台收割机,村里所有人的稻谷全部由他公司免费收割,村民只管自己晒好入仓。今年木溪村几乎每家都有人在易声朝厂子里上班,逢年过节,厂子里都会发一些水果,糖果,食用油一类的东西,大家都感到特别高兴,以前只是看到乡政府里面的干部发过,想不到这山窝窝里的老百姓也有这么好的事!

易传华这段时间忙得不得了,几个乡的红薯种植基地都到了收获的时节,都反映今年是大丰收,这么多红薯,担心公司能不能按约定敞开收购?易传华和易声朝他们早已经算过,新厂房还有十来天就可以投产,新增加了四条生产线,老厂区可以做为仓库使用,市里的农商行也早已洽谈好了,资金没问题,生产加工能力也没问题,因而易传华拍着胸脯给各个种植基地的人说,你们只管送来,公司会按标准按合同收购,也不拖欠你们的钱,公司不喜欢别人欠钱,也不喜欢欠别人的钱。

易声朝和易延汉,拿着自己的红薯粉丝,带上十几个销售部的年轻人,参加全国农产品展销会,由于没有准备经验,跑到上海展览中心时候,展馆已经没有好一点的展览位置。还算好,江沅市住上海办事处易主任早就接到市委罗书记的电话,要他全力协助安排好易声朝他们参展事宜。

易主任也是太平乡人,在江沅市驻上海办处工作大几年了,对于上海还是比较熟悉的,尤其是对龙杓古镇在上海的宣传还是蛮有成效,每到长假,上海那边过来的飞机和火车上的座位都是坐得满满的,来龙杓古镇旅游的上海人一年比一年多。

易声朝在易主任的帮助下,在展馆的一个拐角处,要到了一个比较大的临时展位。由于自己产品的包装不是很吸引眼球,第一天,基本上没有什么客户看。除了一些老顾客如广州的翁老板过来,看看有什么新产品,签了几单合同,就基本上没有新客户光顾。易声朝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易延汉,也亲自站到展馆门口发名片和产品宣传资料。有时,只要有人停下来拿着资料瞟一下,就会请他们到展台去看,真的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但收效甚微,自己的展台还是那么冷冷静静,顾客稀少。

晚上,易主任请他们一行人吃饭,易声朝他哪里还有什么胃口,人也累了,没有什么效果,急人啊!

“易总,人是铁,饭是钢,先把肚子填饱,我们一起分析一下,到底怎么才能打开这个局面?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绿色食品,他上海人就没有人识得。”

“老乡主任,我是心里急啊,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原先是抱着一肚子的希望来的,要是没有什么办法打开这个局面,今年厂里的产量那么大,都压到仓库,资金就会周转困难,我又该怎么办咯。”

这时,坐在旁边的易主任老婆肖艳梅,接上话,“你们都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锅面吗,每到假期,母亲就会为我们线锅面,那味道是真的好吃,我在外面还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红薯粉。”

是啊,那锅面确实好啊,尤其是劲道足,加上那纯手工制作,一般外面的人还真不会做,这倒是可以做做文章,也许还能重新打出一片天地来,易声朝手一拍桌子,脑壳一下生出一个主意。

“是啊,肖姐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们明天,来个现场现做,线锅面,免费品尝,你们看可不可以?”

“哎,这是个好主意,可惜我们没有带工具,尤其是线锅面的竹筒子,我们到哪里去找啊?”易延汉有点担忧地说。

“免费品尝是个吸引眼球的好法子,事情就是这么巧,去年回老家过年,老母亲送了我们一大袋红薯淀粉,我还特意跑到屋后面的竹山里砍了一根老竹子,削了一个线锅面的竹筒,好用得很。想不到,还能在这大上海,助你们一臂之力,要得,好!”易主任也高兴地说道。

易声朝他们也顾不得看看上海热闹的外滩,逛逛霓虹闪烁的南京路。几个人一起跑到易主任的宿舍,把一套工具全部拿齐了,大锅子两口,气灶一套,总而言之,几乎把易主任厨房里的大家伙都帮出来了。易主任跟展馆负责人沟通了一下,恰好这个负责人祖籍也是湖南湘西的,都是老乡,平常也经常来往,打过很多交道,没费什么口舌,就同意了。

第二天,肖艳梅特意穿了一套碎花蓝色衣服,头上围了一根同样颜色的头巾,赶来帮忙。在易声朝他们面前,她是个大姐,加上也是太平乡那方山的人,线锅面的手艺应该比他们都好。易主任还临时到外面请了十个礼仪小姐,来帮易声朝他们。

把锅盆碗筷摆好,灶台一架,广告牌一支,加上肖艳梅一身山里乡土气息的服饰,站在水烧开的大锅子前面,使劲地拍打竹筒,一根根锅面就慢慢地线了出来,在开水里滚几路,马上用一双又大又长的竹筷子捞出来,放到旁边的冷水锅里。当然这个锅里的冷水用的是桶装矿泉水,易延汉几个人就带着一次性的手套,忙着把一碗碗的锅面加上佐料,基本上就是葱姜蒜和香醋一类的调料,然后由礼仪小姐端给过往的客人。

看到肖艳梅那身碎花蓝色土布衣服,来拍照片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吃了一碗的客户,还想再吃一碗。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也特意挤了进来,举着手机猛拍。这时,展览组委会的人过来了,看这越来越多的人,就怕出事,连忙呼唤保安队长,迅速调集保安过来维持秩序。排队等着吃锅面的观众都排到了展馆的大门口,最起码有上百人。

上海东方电视台的也赶过来采访,易声朝面对着镜头,落落大方,大力的宣传太平薯业粉丝的绿色品质和工艺的原始味道。太平粉丝,绿色环保,除了红薯淀粉,不添加其它任何成分,并且欢迎所有的客人到天平乡——湘西的天然氧吧,去看看,看看那里的青山,看看那里的绿水,看看那里常年云涌雾绕的梯田,还有朴实古拙的民风民俗。恰好,公司上次请江沅市电视台的人制作了一盘宣传片,易声朝带来了。易主任听说后,马上派人取来电视,开始循环播放,而东方电视台的采访报道也在当天晚上的黄金时间播出。

第一天的免费品尝广告做的效果非常好,尤其是看了肖艳梅线锅面的表演,来洽谈合同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一些全国性餐饮连锁店的食材采购总监都跑过来,询问和洽谈合作事宜。

接着的几天,太平薯业轰动了整个展会,易声朝带来的红薯淀粉远远不够,后来只好规定每天的碗数,有时候,开馆一两个小时就被抢完了。特别是,韩国的一个餐饮集团,观察了好几天,尤其是和面团的环节,几乎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确信是不添加任何添加剂后,到最后一天,找到易声朝,签下一个年销上千吨的购买合同。

易声朝自己都想不到,运气转得如此之快,是如此之好,若不是碰到老乡易主任,要不是肖艳梅提醒他,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营销方案出来。一步跟住一步,在关键的节点上,总是碰到贵人的相助,人啊,只要努力去闯,总有一张网等着你去结,并且这张网又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某个节点上,收获着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易声朝的上海之行,让太平薯业公司的名气一下就在行业内提高了很多。全国各地的客户纷沓而至,有来谈地区总经销的,有来考察太平薯业的生产能力的,但更多的是跑来看个究竟,太平薯业的红薯种植基地是不是易声朝他们宣传的那样,那么大?那么绿色环保?在种植过程中,难道真的不用一滴农药?不用一袋化肥?都带着一个眼见为实才放心的想法,来到公司总部所在地木溪村考察。

易延汉这段时间光招呼这些来公司种植基地考察的外地客户,就忙得有点转不开身,还算好,李副市长从市里安排好一些旅游和工业局的工作人员来帮忙接待。好在公司在木溪村的红薯种植基地就在村后小峡谷的谷雨坡上,一大坡的梯田全部种植上红薯,因为是迟熟品种,薯藤都还是绿油油的。通过一条偶尔还有一块残缺的石板小路,就可以到达谷雨坡对面的半界上。

谷雨坡,是木溪村一块肥沃老山田,原来还住着几户人家,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坡顶是一片竹山,竹山下有两口泉水,浇灌着坡上的百十亩田地。后来,因大集体的原因,加上生活确实越来越不方便,就陆陆续续都搬到山下的院子里。又后来,村里的年轻人相继出去打工,村里就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儿童居多的留守者,谷雨坡上的梯田就一年比一年荒得多,到前几年,就基本上没有人做田了。但前年,易声朝他们筹备回家开公司以后,这里的田就被他们几个看上了,开农业加工一类的公司,必须得有自己的种植基地做为后盾,客户才会相信自己产品是真真的原生态。反正荒了也是荒了,转给他们每年还得点钱,所以易声朝他们一提流转谷雨坡的荒田,木溪村的老百姓都没二话说。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只要易声朝他们多少给点流转费,就当是给这些田认个主子,在外人眼里,虽然这些荒田给别人种了,但是主子还是原来的,没有变。

浅秋的谷雨坡,还是绿意葱葱,竹海里的翠竹摇曳不止,婀娜多姿,竹涛波涌。一层层的梯田被红薯藤爬满了,以前荒草丛生的梯田又变得绿油油的,薯藤翻过田埂,爬满了田坎。无论是从半界上的底下看,还是从半界上的高处看,百十亩的红薯基地绿得惹眼,很多客户纷纷在此拍照留影。那口竹林里流出的泉水,被人架了几个木×,用破开的半边竹子接到那个已经荒废了十几年的老屋场旁,清冽的泉水,还有点淡淡的竹子的清香,大家就用嘴直接对着喝起来,之后都说好水啊,清凉甘甜,在外面是很少能喝得到。

客户是越来越多,大家好像都是我带你,你带他,公司在市场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在销售部排队等货的单子压得易声朝头都是痛的,有些只得给顾客解释解释再解释。

易声昆的压力也很大,原先以为新车间开工以后,老生产线就可关闭不用。后来一看,要货的那么多,只得把长沙师傅请来,把旧机器维修一下,重新开动起来。日夜不停的生产,才满足了易延汉那个销售部的百分之九十的发货计划。易声昆是个较劲的人,做事认真,只怕产品出质量问题,每批产品出来后,都要亲自看看。这不,有一批产品,因催得急,红薯没洗干净,出来的淀粉,竟然能看得出泥沙,易声昆发现以后,马上把该批半成品,全部倒掉,并追责到每个关节。罚款,开现场会,首先罚了自己的款,并且是此次罚款中最重的。易声朝也承担管理责任,公司上下看到老板都是管理的如此严格,都二话没有说,始终把质量放在首要位置。

韩国的客户也亲自来到木溪村,考察一番后,非常认可易声朝公司的产品。他们要的就是无污染,天然的产品,价格也比别人出得高。当第一批发往韩国的红薯粉丝的车从木溪村开出时,易声朝还举行了一个盛大仪式,请了李副市长等市领导来公司参加,还有很多曾将帮助过他们的乡邻们,都一起见证了这深山里的东西走出国门,出口到国外的激动时刻。

过了十年,易声朝的公司总部已经搬到上海,做为国内红薯加工类的第一股,其股价已经高达五百元一股。公司也不仅仅是只卖原先的红薯粉丝,更重要的是,公司已经进军到医药领域,从雪峰山的狮王红薯里面,公司的医药研发部门已经成功提炼出抑制癌细胞生长的成分,并且向国家知识产权局申请了国际专利,公司已经成为世界农业医药公司的龙头企业。其产品成为世界上治疗各类癌症的首选药物,且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易声朝也因此获得联合国授予的人类杰出贡献奖。

虽然总部已经搬到上海,但易声朝每年还是要到木溪村里住上几个月。他把木溪村重新修建了一下,村里的一切设施全部由公司出资建设,并且还做为公司员工的疗养基地,以及招待重要客户的休闲之地。他特意从北京请来世界著名的乡村规划设计师,修建了一个直升飞机场。一百多栋乡村别墅依山而立,注意,那不是我们平常见过的那些别墅,而是依照木溪村过去有钱人家所修的房子样式,添加一些徽派元素,青砖黛瓦,马头墙昂首高翘。每座房子均以青石板路与其它房子相连。村民每户都有一栋,剩下的一部分就是公司的,用来给高管休假和招待公司大客户。

木溪村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到易声朝公司里上班,有一般岗位的,也有在公司里磨练几年后,走上公司高管岗位。易宏还是木溪村的村长,算起来,已经当了4届了,这几届恰好也是村里变化最快的时候,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儿子易坚现在负责非洲市场,一年到头,在家呆不上几天。还算好,现在网络科技发达,一个星期可以跟远在埃及的儿子一家视频几次,以解想看大孙子的苦念。

易书生已经七十多了,易声朝入党后的第二年,他就把村书记的位置移交给他。自己做为一个老村干部,也时时关心着村里的发展问题。易声朝也没有遗忘自己曾经的承诺,公司经过几次的股份制改造,每位村民,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如宅基地,耕地,山地和现金等入股,参入到公司里面,通过多次的扩股,送股,几乎每户的资产都是几百万以上,老一点的村民,每年的公司分红,养老都绰绰有余,甚至能跑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几次。村里年轻人读书,都是公司负责其读书费用,考上北大清华一类大学的,村里还要奖励五十万。易书生,每天都是很悠闲的,在村里的楼亭里下下棋,有时天气好,就去村里新修的龙子湖钓一钓鱼,日子过得蛮滋润。

易声朝既是董事长,又是村里的书记,还是江沅市的政协委员,更是江沅市里的二个全国人大代表之一。公司的执行董事,易声昆性格也大有变化,原先不太爱做声,现在做个报告,可以讲几个小时不停顿。易延汉一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天空中过的,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他基本上都去过。易传华,手下所管的生产基地几乎把湘西的雪峰山脉和武陵山脉全部占领了,说起来也怪,这个雪峰狮王红薯,放到其它地方种植,其抗癌成分就没有了,因而省里协调有关地区,把这几十个县全部用来种植这种红薯,当然,红薯的价格也是今非昔比了,都翻了四五倍,有时,还供不应求,偶尔还会缺货,易传华的头还是经常是大的。

木溪村已经变成了一个旅游之地,李副市长已经退居二线,一年不时被易声朝请来休养几次,木溪村的笆叶冲被修了一座大水坝,原先的峡谷小溪,变成了一座幽蓝的深水湖泊,湖边的山上,林木葱郁,山谷里不时回荡着几声悠扬的雁鸣。一条邻村修过来的水泥路,直通经常云雾缭绕的谷雨坡,在那竹涛声里,在那山泉旁边,几座独具特色的木房子,静静地立在半山腰上,里面住着两位从外面来,在此修生的年轻人。也许是想在这个地方,找寻一种禅意的人生,远离繁华尘世,只是想过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生活。

易宏和易声朝两个人,坐在村里青石小径旁的梨花亭里,身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乡亲。淅沥沥的春雨,湿润了有点变色的木柱子。地上还是熟悉的打三棋,只不过是棋盘已经刻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就如一副巨大的网,棋子离开了这幅网,只不过就是一颗简单的小石子,或者一截毫不起眼的小木棍,或者一片谁都可以踩踏的小树叶。(全文完)

四 : 网(中篇小说)(16)

易声朝的厂子在过去的一年里,从起步到红火,竟是出奇的顺利,公司营运第一年就盈利两百多万元,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很多村民都说,易声朝家里的祖坟葬到好地了,祖宗保佑起他,命里注定他是个财主。有几个地理先生更是说得活灵活现,说易声朝的太祖父,埋在木溪村后面的元宝形,从木溪村前的堆以坡山上仔细看,他太祖坟所葬的地方,确实有点象元宝,两边高,坟堆就如元宝中间突出的圆头。更奇怪的是,坟堆不远处,还矗立一堵巨大的石崖,在地理先生的眼里,那是一块靠山石,寓意其子孙后裔,不但财运旺,还会得到许多贵人相助,一句话:有靠山,诸事都会顺利。

太平乡的李玉栋书记,由于太平乡在过去的一年里,超额完成了江沅市委下达的工业产值和招商任务,摸索出一条“山上办基地,山下办工厂”的乡村经济发展路子,因此在市政府主要领导的眼里,是一个能人,是一个为江沅市摸索出了一条新的经济发展路子的能人,在江沅市的官场上,在坊间传说中,他已经被上级组织部门拟提拔为江沅市的副市长,主抓江沅市的工业方面的工作。太平乡的酒厂,高山蔬菜基地,都在他的领导下,成功地办起来了。尤其是易声朝的太平薯业股份有限公司办得红红火火,名声远播。公司的生产能力远远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产品供不应求,有些客户甚至都把预付款打到公司,只是急急地催着销售经理易传汉早一点发货。

易延汉也不敢再去新地方开拓市场,公司得全力保证广州和浦粉记翁老板和深圳小杨的粉丝供应。其它一些客户只是断断续续地发一些货给他们,不能完全满足他们的要货量。

江沅市委罗书记已经是一年内第三次来到易声朝的公司,这一次是陪省长来这里调研。听了易声朝的回报,又到厂里车间和成品仓库参观了一圈。当听到罗书记和公司老总易声朝说公司今年创办,就完成将近一千万的产值,上缴利税近百万,附近几个乡的红薯都被他们收购一空,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市场的需要,省长非常高兴。

罗书记又补充汇报说:“江沅市太平薯业股份有限公司不但改变了太平乡自古以来红薯只能拿来度饥荒和喂猪喂牛的传统观念,而且大幅度地提高了红薯的价值,其高附加值也使江沅市的红薯也变得值钱和紧俏。公司自己得到发展,又带动附近广大乡亲们一起致富,是我们江沅市“山上建基地,山下办厂子”这条新型农业产业化发展路子的典型。”

省长详细听了他们的回报,充分肯定了江沅市这条“山上办基地,山下办工厂”农业产业化发展的新路子,也证明省委提出的杀出一条本省经济发展的新路子的正确性和前瞻性。你们江沅市在这方面做得很有成绩,各级政府都要全力支持象易声朝这样的企业家,支持象太平薯业公司这样能带动一方乡亲致富的企业。现在该企业的状况是,原材料不够,市场很大,这个厂子的规模还要扩大,这就要求我们各级政府帮助企业去解决这些问题。(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省长交待罗书记,你们江沅市一定要把“山上建基地”这篇文章做好,这样既能带动农民致富,又能满足企业的需要。对口的市财政,市农业局和市发改委要向省里拟出方案,争取省里归口部门的支持。现在国家要用工业反哺农业,对农业上面投入的资金只会一年比一年多,太平薯业公司这种发展模式,是国家大力提倡的,纯绿色的食品也是老百姓最喜欢的,我们要大力支持这类企业的发展。

最后省长握着易声朝的手说:“易总,我下半年还会来看你这里,你要把太平薯丝品牌做大,做强,把太平薯丝卖到全国人民的餐桌上去,有什么困难,江沅市解决不了的,你还可以直接找我。”

送走了省长和罗书记等一行以后,太平乡的李书记把乡里几个企业老总请到乡政府里,开了个座谈会,讨论太平乡落实省长和罗书记的指示精神。李书记首先总结过去一年来太平乡经济发展情况,特别感谢在座的各位老总的对他工作的大力支持,希望你们有什么困难及时向乡里反映,乡里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帮你们解决。要地,乡里去市里国土局要最低的地价;要项目资金,乡里配合你们去市发改委和农业局立项目,争取国家的项目资金;要基地,乡里配合你们,动员全乡的力量上山办基地。总之,明年的工业产值争取在今年的基础上又翻一番。

每个老总把各自的发展目标和存在的困难讲给李书记,易声朝就特意提出乡里是否能协助公司把五千亩红薯种植基地落实好,公司明年准备扩大生产,要修建新的厂房,用地的问题确实是个大问题,半年内从征地和建厂能否完成?因为我们公司计划明年把产值翻个三番,这个厂房用地要得急,看来还真得要李书记出面才能解决,厂房的图纸都已经到省城请人设计好了,听说征地要时间跑,企业自己跑,没有个一年半载,是要不到地的。

李书记马上对易声朝说:“声朝,你这个厂子的地,我们特事特办,你上次看中的那块地,你先用,手续我们帮你办好,土地款不会贵你的。村民的工作我们乡政府来做,征地款我们先给你垫着,你就准备过年后开工。我还听罗书记说,市政府为鼓励你们办企业,土地转让金有先征后返的优惠,最高可返60%,我下次给你去市里落实一下,总之,你们只管办好企业,后勤工作我们来做。至于红薯生产基地的事情,我也跟市委罗书记汇报过,他说他马上要几个乡的书记去落实,五千亩的红薯种植基地都会一分不差的分别落实到每个乡的书记头上,这个你尽管放心,市委罗书记下达的任务谁敢打马虎眼?”

会后,李书记就在龙老板的大发酒家,宴请这些老板。大家都很高兴,几杯酒下肚,讲话也就都随便了。有老板说李书记你过完年开了市人大后,就要高升为副市长,到时还得请你多支持。李书记也喝得脸红红的,端着酒杯说:“各位老总,我为你们高兴,你们就是我的兄弟,升不升官无所谓,只要你们开口,我会当自己兄弟的事来办,你们为太平乡争气,为江沅市争了气,我还得感谢你们这些兄弟们,来,今晚包括贺乡长和我们这些弟兄们,都要敞开地喝,尽情地喝,不醉不散,来,我敬大家一杯。”

易声朝酒量算大的,但也喝得醉醺醺的。易声昆累了一天,刚准备睡觉,就接到乡政府办公室刘主任的电话,说易总喝醉了,李书记不准易总自己开车,要他来接一下。他走到厂里,开着公司买来不久的双排座货车,赶往乡政府接易声朝,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村里新安装的路灯把木溪村照得如同城里一般亮堂堂的,很多村民都在路灯下聊的聊天,打的打跑胡子,还有的在仰着头,看灯泡下飞舞的虫子,看那些虫子飞扑到灯泡上,撞得晕头转向,直往地上掉下,而有一些虫子在掉落的瞬间,翅膀用力一拍,又向明亮的路灯展翅而去。

过完热闹的龙年春节年以后,在江沅市的人大常委会议上,太平乡的党委书记李玉栋果然以高票被任命为江沅市的副市长。随后贺乡长也官升一级,转为太平乡的党委书记。

木溪村的龙年春节,烟花爆竹比任何一年都放得多。易声朝几个人,特意以太平薯业股份公司的名义,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燃放了一场木溪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烟火。凌空绽放的烟花,炫丽多彩,照亮了深山里的夜空。小孩们手里舞者炫曳的小彩花筒,跑着跳着,嬉戏着欢乐着。木溪村的老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礼花,随着天空上“咚”的一声炸响,五颜六色的烟火像一朵巨大的彩花,犹如神话里满天的鎏金星座在闪亮,眯着的眼眶里盈满了晶亮的泪光,这么大一把年纪赶上这个好时代,还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此生足矣!

木溪村在外面打工和在外面读大学的大部分年轻人都赶回家里过年 ,易声朝,易书生和易宏这几个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特意请这些年轻人到谢香梅餐馆聚一聚。易声朝虽然还是预备党员,但在村里已经有很大的威望,太平乡政府的领导到村里来,都喜欢到他这里聊上几句,征求他对木溪村发展的意见。村里回来的年轻人,看到他财运这么好,厂子办得风生水起,都是很佩服。

易书生端着酒杯,对着大伙说:“你们都是木溪村见过世面的人,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也有在省城读大学的像易世兵这样的文化人。木溪村去年在易声朝他们公司的创业中得到很大的发展,工业产值,这个新名字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去年木溪村竟然上了一千万元,这是个大事情。现在木溪村在整个江沅市都有名气了,省长可是以前的二品大官,去年都到我们木溪村来,这是我们木溪自古以来没有的荣光,今天我们要一起敬易声朝他们一杯,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

“当不得,当不得啊,我们公司的发展离不开家乡人的支持啊,我们今年还要扩大规模,还得要大家多支持,来,喝。”

大家酒过三巡,话匣子就被打开,你一言,我一句,旧情述起,酒兴更浓。几个在义乌贸易公司搞销售的,是易声朝重点想要他们留下来,给公司跑市场。西南市场很大,尤其是云贵川的消费者喜欢吃火锅,而火锅的配菜,红薯粉丝的用量是最多。光靠易传华和声朝自己是忙不过来的,要是有自己村里的,又在外面跑过销售的,市场经验丰富,那绝对是再好不过的。

易书生也在酒席上,与大家一个一个地碰杯,要这些年轻人一定要留下来帮帮自己家乡的企业,“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古以来,就是这么说的,听我的,你们留下来,为木溪村的建设,为木溪村的发展,就是暂时钱少点,我相信只要这个厂子办好了,声朝也不会亏待咱们一个院子的,声朝,你说是不是?”

“那是绝对的,我们生产部要人,销售部要人,红薯基地也要人。你们留下来,我们一起干,我还有个计划,今后我们的公司扩大了,欢迎你们入股,你们也是股东,公司就是大家的。我是诚心邀你们,我们有钱大家赚,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干,来,大家一起再干一杯。”

易声朝说完,痛快地仰头一口,喝得杯子滴酒不剩。易尚钟也一口喝干,大声说道:“声朝给我们木溪村带了个好头,我虽然在外面给别人跑销售,收入确实不错。但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自己开个公司。在外面,终究是他乡。我们搞销售这一行的,流动性非常大,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声朝,我答应你,只要你放得心,我负责给你把四川市场打开,到家里,我也可以照顾自己的家,小孩读书也好管一点,是好事。”接着,很大一部分人都愿意到声朝公司里。这么好的事情,谁愿意出门在外面打工,过着牛郎织女一样的日子呢?

新厂房建设速度非常快,由于资金宽裕,政府方面的支持力度也大,又被列为江沅市的重点工程,木溪村的村民都很支持他,地的补偿价格,政府说多少就是多少。有几户想额外多要一点,村里其他人就劝,都是自己屋里的人,以后你们会象城里人一样,在自己家门口上班,那多好!加上补偿款相对来说也算公平,易声朝也不可能让自己院子的人吃亏,所以比计划提前二十多天建好。

易延汉的销售部今年人员增加了十多个,黄河以南的省份基本上每省都有人负责。易传华的红薯生产基地,抓得有条有理,所定的种植目标在各个乡党委书记的全力支持下,还超了两千多亩。易声昆的生产车间由原来的两个转变成六个,工人增加到两百多人,一边调试机器,一边要长沙李经理派来的师傅培训今年来的新人。

李玉栋副市长又亲自跑到木溪村,告诉易声朝一个好消息。省长去年到了江沅市两次,每次都到太平薯业来考察。今年省发改委的农业产业化支持项目里就有太平薯业公司。而且也是江沅市唯一的被省发改委立项支持的项目,全省也只有十个而已,省里支持每个项目资金五千万元,用于种植基地和生产厂房的建设。为此,江沅市的罗书记非常重视,要求市里有关部门,全力以赴地支持太平薯业公司的发展,以太平薯业公司的扩大建设为契机,带动整个江沅市的农业产业化的飞跃式发展,带动江沅市新农村建设。

李玉栋副市长在易声朝的陪同下,察看了即将试生产的新厂房,又去附近几个村的红薯种植基地,看到红薯长势喜人,甚是高兴,叮嘱易声朝一定要加强田间红薯的后期管理,对于因新厂房的的建设资金投入过大,而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吃紧,要求随行的江沅市农商行的行长给予解决。

行长是个精明的人,早就知道省里将有五千万的资金来,这次陪李副市长来,有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请易声朝把这笔资金存到农商行来。至于贷款,这么好的效益,政府这么大的支持力度,我是要求求他来我这里贷款。

“李市长,只要易老总开口,他要多少,我就贷给他多少。我们去年就跟他合作的非常好,我们都是好朋友。易老总,你到时把省里的那笔资金放到我行来,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易声朝连声说:“是啊,是啊,去年行长对我们公司支持是非常大,我们非常感谢,还望继续得到你们的支持,我们的开户行就在农商行,我公司的钱不存你那里还会存哪里去呢?这个,你行长只管放心。”

最后李副市长又把贺书记和新来的欧阳乡长喊到一起,交待了几句,要他们今年重点关心太平薯业公司的发展,现在太平薯业公司不只是太平乡的了,也不单单是江沅市的,而是省里的重点企业,省长一看见江沅市去省里开会的人就会问起太平薯业的情况,省里领导还有个大的计划,把太平薯业公司做进中国五百强,把太平薯粉品牌做成像国际知名品牌一样,成为人人皆知的牌子。更有专家指出,雪峰山出产的红薯里含有一种天然抗癌成分,有关萃取提炼工艺正在研制中,有关的论文也发表在国家级杂志里面,一但研制成功,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产业啊。所以,市里也有一个规划,把天平薯业公司做为一个平台,带动整个江沅市农业产业化发展。并且它现在是罗书记的联系单位,一定不要松懈。

易声朝自己都没有料到,公司的发展速度远远出于他的意料,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都问自己 ,这是真的吗?竟然惊动了省长,政府给自己五千万资金建厂,建基地,这不会是做梦吧?用力拧一下脸,还是感觉有点痛,看来是真的。自己现在好像被许多力量推着一样,不得不加快步伐往前冲去。

本文标题:中篇小说-网(7)(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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